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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火春风斗古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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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1-3-23 09:00:06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抗日战争时期,被党派往敌占区做地下工作的同志,都抱着光荣感与责任感来接受党的委托。打入内线之前,他们怀有“肩担真理、怀抱革命”的凌云壮志;到敌占区后,抱着“虽处敌特监视下,更在群众保卫中”的开朗态度。他们生活作风上具有“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的高尚情操;跟敌人作斗争的时候,充满了“手中无寸铁,腹内有雄兵”的英雄气概。而且,为了党的事业,为了革命的胜利,他们毫不计较个人得失,随时准备付出自己的一切。对于这些忠心耿耿埋头为党工作、创造了丰功伟绩、留下了可歌可泣事迹的同志们,任你有多好的歌喉、多饱的笔墨也是唱不尽写不完的。
  《野火春风斗古城》这本小说,就是从上述诸英雄人物的生活和斗争中,东鳞西爪地选取了一些零星片断写成的。拿它与实际生活比较起来,犹如从波涛万顷的海洋里汲了一瓢水,从浩瀚无边的原野里抓了一把土。
  按说文艺作品应该比普通的实际生活更高更强烈更集中,更典型也更理想,但是拿我这本小说与实际生活作一比较,则前者赶不上后者的万一。想到这一点,我心里颇感不安。是不是本人没有一点实际斗争生活?不!从抗日战争到解放战争,我曾有些对敌伪斗争的经历;从内线转到外线,围绕着城市和交通要道,我也搞了几年工作。那么,为什么小说写的质量不高呢?我觉得是受了艺术修养的限制,更重要的是政治思想水平不高。看起来,政治水平、斗争实践、艺术修养对文艺创作这一行是缺一不可的。
  这本小说动笔之前,在主题思想上并不太明确;动笔之后,也没注意结构上的调整与安排。由于比较熟悉这方面的生活,总念念不忘地想把内线斗争的人物和事件逐次地记录下来。后来想到党的内线工作是一条隐蔽的战线,在这条战线上,由于党的坚强领导,与其他的战线一样,我们发展与壮大了自己,打击或消灭了敌人,这才有意识地想表现党在这一战线上的胜利。于是,我以野火喻作敌人的凶焰,以春风比作党的力量,任你敌人的凶焰再高,烧不尽中国人民革命的有生力量。在毛主席正确路线指引下,经过党的春风化雨,受尽苦难的中国人民,终于取得斗争的胜利,被敌人蹂躏的中国大地,终于云散烟消,晴空万里,呈现出一片欣欣向荣的景象。
  小说主人公之一的杨晓冬,是个中级领导干部。原想赋与他高尚的革命品质,创造性的工作才能,和乐观开朗、热情洋溢、谈笑风生的领导形象来描写。后来又没从这方面多着墨,反而在某些生活方面把杨晓冬处理得严肃梗直,想叫他把洋溢于外表的东西减少,含蓄在内心的情感增强。在某些情节上,又受了真实生活的束缚,没有站在更高的角度上作艺术加工,没有把生活的真实上升到艺术真实的境界。但杨晓冬作为一个领导干部,他能生活在群众之中,过着艰苦朴素普通劳动者的生活,并和他的下级同志们同生死、共患难。每当领受到党分派的任务,他总是不避艰辛,亲临到斗争的最前线。
  他曾亲自散发抗日传单,面斗伪省长吴赞东,送首长过路智斗蓝毛,反抢粮夜入伪商会,并身入险境,直接推动了伪团长关敬陶的起义。这样,在一定程度上,他也多少反映了我党我军革命优秀干部的形象。
  金环这个人物是作者把她从根据地送到内线去的。这样性格的姑娘,在冀中广大乡村的青年妇女群里,确乎不乏其人。同金环这类人物的接触中,你当然要受一点“虐待”,但更多的还是受到“优待”。在日常生活相处中,她对你可不留半点情面。你有一丝缺点,她都毫不留情地挖苦着损你一通。然而在危急患难中,她真是你的亲人和同志。她自己露天也要把住屋给你腾出来。她自己饿肚子,也要叫你吃饱。万一谁个徒手便服因措手不及被日寇重兵包围住,她毫不畏惧地在鬼子的刺刀林立下,冒着生命危险与鬼子争争吵吵,撕撕掳掳,拉拉扯扯地把你当做她的“丈夫”引领出来。
  在小说中,我曾有意识地刻划了金环,用专题章节来表现了她性格中的倔强与泼辣,反映了她的“苛薄”挖苦人,突出了她对敌斗争的英勇和顽强,描绘了武工队和她唇齿相依的血肉关系,还在遗书里试着写了她的思想深度……
  塑造杨老太太这个人物的时候,我研究了一些中外作品中的母亲形象,把她们作了分析比较,受到了不少启发,吸取了一定的营养。但我觉得学习旁人只是宽一宽思路,最重要的还是依据现实的丰富生活进行加工创造。因此,我着重写了她的母子阔别相逢,年关公园会面,监狱寄深情,楼台殉大义等几个章节。
  银环的性格跟她姐姐恰好相反。把不同性格的人物安排成姊妹或亲属关系,为的是便于表现人物。银环满腔热情对待同志,一心一意为党工作。她的某些脆弱和幼稚,是由于锻炼不够,是前进中的缺点。这样的人在内线工作里多是领导同志不可缺少的助手,重要消息她们先知道,重要文件归她们保存,重要人物的接头会面往往是她们作向导。我试着写了银环的成长与发展。在小说终结时,她还不够成熟。相信在党的继续培养教育下,她会逐渐变成勇敢坚强的战士。
  通过学习写作如上人物,更加感到毛泽东同志讲的“继承和借鉴决不可以变成替代自己的创造,这是决不能替代的。文学艺术中对于古人和外国人的毫无批判的硬搬和模仿,乃是最没有出息的最害人的……”这些话,完全是真理。
  韩燕来、小燕、周伯伯,是内线工作时相处过的战友,梁队长和膘子等是当时在外线并肩作战的同志。其中有真人真事,有在真人真事基础上的虚构,更多的是把几个人几件事合拢概括在一起的。对这些人我是抱着同感情共命运的态度动笔的。
  对于关敬陶夫妇,也寄予了同情,这一点,读者从他们夫妇一出场就可以看出来。有人认为关敬陶在起义时自愿性少了,也有的认为在起义时对关敬陶强迫的外力不够。我认为关敬陶的起义,是在自愿与强迫相结合的情势下产生的。
  在敌人方面,写了吴赞东、高大成等几个不同的类型。原打算把吴赞东作为斗争的主要对立面,写来写去把这个伪省长给中断了,安插上一个范大昌把他代替了。这是因为我写作之前,没有比较完整的写作提纲,脑子里闪耀了一些人,回忆和想象了几件事,就率尔操觚地匆忙动笔了。结果有人被“大材小用”了,有些重要事又遗漏了,等到一锅粥熬熟的时候,虽不适口也不好再加水米。看来要写长篇作品,不能过于草率,应有成熟的创作准备,充分的想象构思,最好有详细的写作提纲,起码也要有个通观全局的故事梗概。
  如果说伪军司令高大成写的比较活跃一点,这不单是由于北京解放前后我同原国民党高级军官有过不少接触,还得感谢抗日战争时期在伪军内部作秘密工作的同志们。有关高大成的一些生动事迹,多是他们谈完工作之余摆龙门阵摆出来的。我感到写反面人物绝不能偷工减料,也必须用力刻划,写反面人物不仅是为了陪衬对比与烘托正面人物,反面人物本身也有存在的必要。这是因为:一方面我们国内还有资产阶级思想的影响,国外的帝国主义在疯狂备战的同时,不断勾结反动势力,偷伸特务黑手。写出活生生的反面人物来,可以作为反面教员,提高大家的警惕。另一方面,在中国人民满腔热情地建设社会主义的今天,让青年人回顾一下历史,知道中国人民在共产党领导下的几十年的革命斗争过程中,扫除了多少个什么样的历史垃圾,从而使青年同志们怀念过去的艰苦斗争,更加信赖与热爱我们的党,更加热爱我们的社会主义事业,因而发挥更大的干劲,用更高的速度建设我们的社会主义国家。
  这本小说写的是历史题材,写历史题材(我指的是中国共产党诞生后近四十年这一阶段的革命历史题材)同写现代题材一样,就要写出党的领导与群众路线,就得写出阶级斗争和阶级的命运。写历史题材要合乎历史的真实性,违反历史真实或任意更动历史都是不能允许的。更重要的,我认为写历史题材的时候,眼光要看准今天,要为工农兵、为社会主义革命与社会主义建设服务,要选择对今天有教育意义的内容,要使作品里洋溢着合乎时代精神的思想感情。所谓时代精神与合乎时代精神的思想感情,用当前常用的话来解释,就是在伟大领袖毛主席正确路线指导下出现的大公无私的集体主义精神,就是把方便给人、把困难归己,见困难就上、见荣誉就让的优秀品质,就是全国人民在共产党领导下培养出来的至高无上的共产主义风格。在历史题材的文艺作品里,如果闪耀不出共产主义的思想光芒来,作品的思想性必然大受影响。可惜,《野火春风斗古城》在这个极端重要的问题上,表现得非常不够。
  这次修改中,正面添补了一些情节,充实了一些描写,使地下斗争力量有了复线,避免了孤军作战;修订了某些不妥善的爱情纠葛,改变了某些偶然与巧合的情节。修改后的面貌如果说比原本有了进展,得感激帮助与关心我的同志,是他们不厌其烦地从多方面发表评论文章,组织座谈,写信鼓励批评,从巨至细,提供了很多宝贵又中肯的意见。借着修改本出版的机会,我向这些同志表示由衷的感谢。
  一想到感谢同志,就必须首先感谢我们亲爱的党。写这本小说完全是党的培养和党的百花齐放政策的感召。书中的内容是党领导人民创造的事业,今天得到大家的帮助,更是由于在党领导下的社会才能够做到。没有共产党就没有一切革命的文艺作品,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的一切。
  生活在伟大的毛泽东时代,作一名普通的工农兵,当一名普通劳动者,是多么光荣多么值得骄傲啊!在共产党领导下,做任何工作,都应该心情舒畅、笑逐颜开,都有光明辽阔的前途。我个人多年受到党的严父般的教导、慈母一样的爱护,整个身心都蒙受着党的恩泽,沐浴着党的雨露阳光。在这大变革的时代,要下决心争取写出较好的作品来,报答党的培养和同志们的关怀。
                             李 英 儒
                           一九六○年五月九日
 楼主| 发表于 2011-3-23 09:00:31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一章






  深夜时分,在一条羊肠小路上,老梁领着杨晓冬政委在快步走着。老梁穿一身青色粗布棉衣,腰间系着红色牛皮带,上面斜插着金鸡圆眼大机头的盒子,棉衣瘦得裹身,两个袖口挽的挺紧,加上他那矫健而轻快的步伐,使人感到他是个手脚利索头脑灵活的人,打起仗来准是把好手。

  他一路上老是拉开杨晓冬政委一段距离,为的是能在前面侦察情况;遇到意外,免得他所保护的首长遭到危险。

  起初,他们踏着冰硬的小路;后来,又踏着路旁的衰草。将要进村的时候,躲开笔直的大道,钻进村旁的树林。林木大多是榆、柳、桑、槐;时届严冬树叶早已脱尽,光秃秃的枝桠,杂乱地伸向天空。老梁蹲下来听了听,四下没有动静,便站起来,照旧拉开距离,朝村庄走去。当他刚要横跨过路的时候,听见有人喊叫:

  “站住!什么人?”

  “你是什么人?”老梁反问时,发现前面村头路口趴下五六个人。他象狸猫般敏捷,一个箭步窜到道旁一棵大树背后,趁势拔出腰间的手枪。

  这些动作,更使来人紧张,但他们仗着人多势众,又欺对面是孤身一人,便放开胆量,“浑小子,也不打听打听你到了什么地方,这是东亭镇!”

  听说东亭镇,老梁知道来的必是东亭炮楼上的一帮特务。这些家伙,黑夜里成群外出,说不定又要干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于是一股怒火涌上心头:“龟孙子们,你们眼瞎,耳朵也瞎。没听说过姓梁的神枪手?”

  “你是武工队的梁队长!”为首的特务发慌了。

  “正是他老人家!”艺高胆大的老梁,侃侃而谈,并不把这些人放在心上。

  “不要耍蛮,我们有一个班,你占不了便宜。”另一个特务壮着胆子说,偷偷抬头看梁队长身后有没有伙伴。

  “梁队长,今天狭路相逢,可是碰巧的,我们可不是专找你的麻烦,依我说,双方都有公事,咱们两方便好不好?”为首的人又说。

  “那你们必须赶快退回去,今天通夜不许出门!”“我们可以退回去,君子一言为定,可不许背后开枪。”特务们夹着尾巴走了。

  这一段谈话,杨政委听得十分清楚。心里暗想:“只当他是个普通的警卫交通员,想不到他在敌人面前还有这么大的声威呢。”

  在村外停了几分钟,他们从另一条道进了街。街口有紧闭着门板的商店,有散发着药味的中药铺,小贩摊的货架,打铁的风箱都摆在露天里。杨政委站在一家写着“骡马大店、草料俱全”的屋檐下,等着老梁去找向导。不久,老梁象押犯人一样,把个伪保长押了过来。这个家伙,嘴里直嘟囔:“光是带路,我另派个人不行吗?”

  “别说废话!”

  出村不远,就看到封锁沟,他们踏着棉花地朝沟边前进。棉花秸楂早风干了,枝杈上还偶尔挂着雪白的棉桃,想是辛勤种地的主人,为了避免招惹是非,草草收割,把它们拉下来的。伪保长迈上沟沿,指着深不见底的封锁沟说:“两丈多深,直上直下,哪能过呢,等到天明,化了装从炮楼口走吧?

  要不,插翅也飞不过去。”

  杨政委走过来,想对伪保长作动员说服工作。

  梁队长作了个制止的手势,扭转头说:“爬沟、过楼任你挑,出了差错,这第一颗子弹是给你准备的。”

  伪保长无可奈何,改说炮楼附近沟浅,也能通行,就怕被敌人发觉。梁队长说不怕,叫他领路奔炮楼走。

  接近炮楼处,果然沟浅,且有行人踏践的小路。这时可以清楚地看到炮搂里的挂灯。伪保长带着发抖的声音说:“同志们听,楼上正打牌,趁这机会,你们快过吧!千万别出声响。”

  梁队长根本不理睬他,先帮助杨政委过路,在背静地方给他找了休息处所,返身扒住沟沿,突然亮开嗓门喊:“伪军们听着!现在,抗战进入第六个年头了,你们还给鬼子当看门狗呀?我今天挺忙,只说两句话:你们已经对人民做下了很多坏事,赶快低头认罪,给自己留个下场,要再执迷不悟,留心武工队的神枪。”话音未了,他举枪啪的一声,那盏明亮的挂灯给打灭了,黑暗的炮楼上吓的死一般寂静。伪保长伏在封锁沟对面,一动也不敢动。

  杨政委称赞说:“好准的枪法呀!”

  老梁有些得意,说:“将来叫我遇见敌人大头面人物,照样这么一枪。”

  不知什么原因,过沟之后,老梁的步子越来越快了。经过一段急行军,一个村庄显现在眼前。这时候,寒风比以前更加刺骨,远远地听到时隐时显的鸡声,大地漂浮着一层水雾,村庄被烟霭弥蒙着,好象浸沉在水里。月亮从雾帐后面升起,红晕晕的,活象谁从东方地平线上挑起个大红灯笼。这个村庄的出现,使梁队长止不住的高兴起来。过沟之前,他几乎整夜都沉默无言,现在,话板多了。杨政委知道这儿不是老梁的故乡,老梁为什么这么高兴?可能是因为冲过了封锁线?

  他们从北面进了村。西高坡上有矮矮的三间土房,周围用秫秸堆砌。若不仔细看,不晓得这里还有人家。老梁很熟悉地搬开两个秫秸捆,照着山墙,按照暗号敲击。敲到第三遍时,听见有人的轻轻咳嗽声。时间不大,门开了一个头发蓬松手掩襟怀的女人,把他们让进去。梁队长领先朝里走,到屋之后,象在自己家里一样,伸手摸出火柴,点亮灯,看了看炕上睡得正香甜的孩子,然后扫了扫炕,拉下条棉被,叫杨政委上去暖和一会儿。杨政委确实疲乏了,刚躺下,眼睛就睁不开了。朦胧之际,听到外间有说话的声音,声音低而沙哑。他竭力尖起耳朵,听到下面的对话:

  “我在这儿休息一天,行不行?”说话的口气,好象小学生向老师请假。

  “不行!”女人说的挺干脆。

  “那你可得早些过路去呀。”

  “急什么!等我把这位首长送到内线以后再说。”

  “孩子能带过去吗?放在这边没人照管哪!”

  “这些问题上你少操点心。拿着个男子大汉,偏这么婆婆妈妈蝎蝎螫螫的。”

  杨政委奇怪了。这是梁队长同女房东在交谈吗?想起老梁同志在路上喝退特务枪打炮楼那股威严雄壮的劲头儿,为什么在这位女同志面前这么服服贴贴的?正捉摸着,他们进屋来了。梁队长发现杨政委没睡觉,表情有些不自然。一面叙说周围的情况,并给他介绍这位女同志,说她的名字叫金环。杨政委说自己叫杨晓冬,趁着说话,一面向金环瞥了一眼,见她年纪不过廿四五岁,面色微黄,身材纤瘦,两眼显得聪颖机警,但是隐藏着一股子泼辣和傲气。金环知道客人的身份职务之后,很大方地同他说话,说她家里只有她们母女两人,没有多余地方,希望首长不要见外,就睡在炕的那头。并说这地方已近敌区,不象老区边沿经常拂晓被包围,可以放下头睡。万一敌人来查,她笑着说:“你就说是俺孩子的爸爸,新从外面回来的。”听到这句话,客人有点犹豫,偷眼瞧了一下这条不太宽敞的土炕。梁队长看到他的神情,解释说:“都是自己的同志,没说的。你请安歇吧,我该走了。”杨政委冻得还在发僵的手,被梁队长攥的麻酥酥的。

  女主人送梁队长出去,很久没回来。杨晓冬也未能入睡,生活变的这样快,使他脑子里一时转不过弯来。三天前,他以地区团队政委兼县委书记的身份,在靠近津浦路的一个重要县份,召开县区党政军民负责干部的联席会议,由他传达上级党对一九四三年的工作指示。会议还没开完,接到地委机关转来的加急电报,要他立刻接受新的工作任务。到了地委机关,地委书记说,上级决定调他搞城市工作。他提出把会开完再走,不料接他的这位老梁同志立马追风要他动身,声言要他去见军区的肖部长。两天三夜,从津浦线来到三百里外的平汉线,来到敌人统治下的省城的边沿。这座省城,曾经磨炼过他的青春;这儿几十里外的千里堤旁,曾是他出生的故土。多少往事啊!他正要从头回忆,身旁的小孩翻身咬牙挑被,这一来,把他的思路打断了。看了看俊俏的小女孩,轻轻给她捺了捺被角。这时候,女主人还没回来。根据刚才她对他的态度,作了一些没有根据的猜想,多少有些不放心。后来想到老梁那句:“都是自己的同志”的话,才肯定了女主人的政治身份。“同志”是多么亲切的称呼啊!靠近敌区遇到同志身份的人,说明党对他已经做了妥贴的安排。心里一舒服,就睡着了。

  轻微的拉风箱声和燃烧豆秸的哔剥声,把杨晓冬从梦中惊醒了。他轻轻翻转身,隔着半撩起的门帘,看到灶门吐出的红亮烟火。火光映照下,女主人比昨天夜里鲜气多了。若不是她拦腰系着白围裙忙来忙去的淘米切菜,你不会认为她是家庭主妇,倒象是一位盛装的客人。头发早已梳得整齐净亮;凸鼻梁,长型脸,脸上擦了一层白粉,再不显微黄。眼睛比昨天夜里更加明亮。上身穿的是银灰薄棉袄,下身是藏青棉裤,脚下穿的是白夹鞋。从举止到服装,给人的印象是:

  身材适中,衣服可体,走路轻灵。处处显得洒脱干练。

  杨晓冬急于要同这位闻名未见的肖部长会面,草草吃了早餐,就催金环出发上路。金环说:“别忙,先向你交代清楚。比政治,我服从你的领导;走路进城,你得听我的。”杨晓冬点头应从了。他们要去的地方,是伪军驻扎的河头镇。今天正逢四九大集。按照金环的意见,杨晓冬换好便服,抱着小离儿;金环提着小包袱,打扮成夫妻走亲模样。沿着集镇大道,两小时以后,走到了河头镇的东寨口。

  寨口蹲着两个冻狗似的伪军。金环回声嘱咐说:“沉住气,伪军不比特务,他们多半是有眼无珠的。”不料行至跟前,冻狗拿枪挡住金环,调皮寻隙地问她往哪儿去。金环说是回娘家去。伪军用猥亵的腔调指着杨晓冬,问她:“是一对吗?”金环把脸一沉,说:“谁家没有男婚女嫁的。”说着,拿出自己的“良民证”来。伪军们放他们进入寨口之后,金环有些显示自己地对杨晓冬说:“凭他们这两条看门狗,想咬人哪!气恼了我,找他们顶头上司,把狗日的饭碗敲掉喽!”

  喧哗嘈杂,似乎要把村镇架到空中似的。杨晓冬蹲在一家冒着乳白蒸气的豆腐脑棚子旁边,等待金环的消息。中午时分,金环从人群里钻出来,朝杨晓冬点点头。后者跟着她,穿街过巷,走到一所很僻静的宅院里。金环说:“事情变化真快,肖部长前天已经走了。他给你留下一封信。”

  信是毛笔写的,字体很熟,写着:

    晓冬,我亲爱的老战友:本想与你作彻夜长谈。昨晚,接到平原区党委来信,要我参加一个紧急会议,因而只能笔谈了。我俩一别九年,你的消息,石沉大海,为寻找打入省城搞地下工作的社会力量,我查看县团以上干部档案,无意之中,发现了你的名字,我是多么高兴啊!这项工作,要算你是最好的人选了。当即发电报请示。军区党委批准了我的建议。这就是说,党要求你,从一个曾经任过团政委现任县委书记的领导干部,立刻以失业市民的身份,打入到敌占区去。组织配备给你的兵马并不多:外线由城郊武工队梁队长援助你,金环负责外线交通员。这种交通员至少要有两名。我们建议请伯母大人担任这一角色。你如同意,希望你顺便回家看看她老人家,并动员她参加这一工作。地方党委认为她在政治上是很可靠的。内线力量有高氏叔侄。高老先生的合法身份是参议。他侄子高自萍在伪市政府工作。给他们作交通联系的人叫银环(她是金环的胞妹,她们姐妹都是党员)。此外,我想你应该找到老韩同志的后代,看他们是否还住在省城。你就依靠这些力量,去同省城的三个敌伪头子:多田总顾问,伪省长吴赞东,伪治安军司令高大成和他们率领的全部敌特人员作战。对你来说,敌人是强大的,更是凶恶的。但应该知道,真理和正义在你们一边,你们背后有党和人民的支持。今天,你是携带着革命种籽去拓荒。革命种籽播在沦陷区人民的心里,必然要开花结果。那时节,再强大的敌人,也是甘拜下风无能为力的。……

  下面是敌军分布概况和特务组织与活动的情况。杨晓冬暂时没阅读这些资料,急忙翻到最后一页,看到签字处写的是:老战友赵肖峰。

  杨晓冬看到这个签字,笑了。金环低声问他:“你跟肖部长熟识?”

  杨晓冬说:“提起来话就长啦!……”



  一九三○年,杨晓冬进了省城师范学校,他是一个靠母亲纺线供出来的穷学生,以同等学历考入了官费的高级学府。初入学,什么都新鲜,什么都称意。例如象茶炉上叫敞着口儿喝开水,他就很满足。同学们星期假日逛公园溜市场,他根本没有这些兴趣。他最喜欢的是念书。每天下了课,他在图书馆看到天黑,图书馆关门时,他才出来。有一天,他去借梁启超的《饮冰室文集》,没有借到,图书员给他找来鲁迅的《狂人日记》。他看着挺入迷。从此,他所看的书,都是由图书员给他找。这位图书员就是赵肖峰。日子长了,不知不觉的,他同赵肖峰成了好朋友。

  一个星期天的早晨,他跑到图书馆。老赵还没起床,在他枕头底下压着一本书。他很想知道老赵读什么书,并想试试自己能不能看懂。轻轻抽出那本书,跑到校园的假山石上;看见书皮上写的是:《共产党宣言》。他惊奇地掀开书本,一口气把它读完,感到全书都是颠扑不破的真理。反转头来,还想看第二遍。抬头一瞧,太阳已经西下了。

  把书放进衣袋,朝回走,星期天的图书馆冷清清的不见半个人影。他悄悄地走近藏书室门口,听见里面有响动,推门进去,发现屋里除赵肖峰外,有两个是叫不上名字的同学,另一个是打钟的工友老韩。“老韩怎么到这地方来?”他迟疑地想掏书,又怕不方便。注意到他的神色,老韩摘下耳朵轮上夹着的半截烟卷,划根火柴点着,吸着走了。两位同学说是来借书,随便捡了两本,也匆匆走了。赵肖峰看见他掏出那本书,问他对这本书的意见。他说:“书太好了,看了这本书,我也愿意当个共产主义信仰者。”

  赵肖峰说:“信仰共产主义,光读书不行,必须要实干。”

  “怎么个干法?”

  “你跟他学习!”赵肖峰指着老韩的背影。从此,他又认识了老韩。

  在一个春天的傍晚,赵肖峰叫杨晓冬请假跟老韩一块上街办点事。这是个飘着雪花的晚上,街灯很暗,行人也稀少。他们穿街过巷,走到一家印刷厂的后门口。老韩刚走到门前,门立刻开了,象有专人等候似的。开门人和老韩握过手,也没说话,即转身回去。一会儿,搬出两捆书。老韩背起大捆就走,杨晓冬便抄起那捆小的跟上。回到图书馆,老韩才告诉他背的是传单,准备在后天省城庙会散发的。

  庙会那天学校放假,组织春季旅行,杨晓冬接受了跟老韩一块散传单的任务。清早,他将传单藏掖在衬裤里,外面用皮带扎紧。到庙会场上,他躲开同学,独自溜到山门口。在那里,老韩早已等候多时了。两人走到背角处,老韩先交给他一迭商标,要他把传单压在商标底下,然后划分了散发区域,指定了集合地方,并教他怎样躲避宪兵警察。为了教杨晓冬,老韩先作示范:只见他嘴里念叨着什么“丸散膏丹”,一页页的向外散发;到了人稠的地方,他的动作骤然加快了,白色传单象一群白鸽子从他手中飞出来。杨晓冬又羡慕又钦佩,心情更是激动。他不再逗留,按照所分配的路线,也散发起来。可是他的动作,又吃力又慢,心里卜咚卜咚的,仿佛每次向外散发一张,就有人抓住他的胳臂一样。越散越沉不住气,最后,把剩下的百来张传单,一下子投向围着少林会的人群里。他很快隐蔽了。传单突然从空中抛下,夺了少林会的场子,大家趋步去抢,争先阅读。有人默读,有人朗诵,有人揣在怀里。忽然,一个公教人员模样的人,提高嗓门说:“这是共产党的宣传品!看一眼都要杀头的。”说完话,他象从手里摔出个大蝎子似的扔掉了宣传品,带头跑开了。片刻,人净场光,连少林会要武术的也撒了腿,空旷的广场上,只剩下没拿完的传单和闪闪发光的剑戟刀枪。

  杨晓冬随着人流跑到河南,在集合点——钓鱼台同老韩会了面,心里还在不停地乱跳,同时又感到从来未有的兴奋和满足。

  半个月以后的一个深夜,国民党派了十几个宪兵,窜进了学校,逮捕了两位教员和三名学生。杨晓冬听到宪兵追问被捕人中哪一个姓赵,便急忙跑到藏书室给赵肖峰送信。赵肖峰急得顾不上穿衣服,从窗子里跳出去,藏在锅炉房的水池后边。特务们走后,杨晓冬又给赵肖峰送来衣裳,趁着天色未明,把他送出校外。

  第二天,赵肖峰领导同学组织了请愿团,坚决要求释放被捕的师生。反动当局置之不理,师范同学便列队游行,沿途散发传单,张贴标语,把蒋介石投敌卖国的一切勾当痛予揭发。市政当局恼羞成怒,当天派出大批军警,把师范学校包围得水泄不通。同学们更加气愤,宣布无限期罢课,誓死营救被捕师生;同时,对包围学校的步兵七连展开了宣传争取工作。杨晓冬参加了宣传队,被选为分队长。他领着十几位同学,骑上学校围墙,对着墙外士兵,用《满江红》的调子唱他们自己编的歌曲:

    二月雪天,

  被捕在师范校园,

  一个个被拳打脚踢锁引绳牵;

  要问犯的什么罪,

  为爱国家锦绣江山。……

  以后又编了《告士兵弟兄》之歌:

    士兵弟兄仔细听!

  枪杆为的保人民,

  打日本鬼是英雄汉,

  残害学生挣骂名。

  …………

  争取士兵工作有了显著成绩:他们不刁难同学,让同学们随便出入,送粮送菜;有的人还帮助学生们买大饼油条。事情做的不机密,被特务发觉了,把七连调回营房,连长撤了职。九连接七连的防,又派来一个宪兵分队。他们提出最后通牒:“限三天内交出赵肖峰等三十名同学,其余学生全部解散。”同学们听了,十分气愤,全体都加入了武装大队,拿着刀枪木棍,同军警隔墙对峙。一天晚上,老韩找到杨晓冬说:“情况很紧急,校里的米面眼看就要吃完,派你今夜给赵肖峰去送信。去时我送你。回来要有困难,找我儿子燕来帮助你。”

  更深夜静,鸡不叫,狗不咬,这时,杨晓冬带好给赵肖峰的紧急信件,和老韩一块走到钟楼。老韩迈了几步,在钟楼左边砖槽上,用力掀开上面的铁篦子,回过头来,拍着杨晓冬的肩膀说:“这儿底下是污水沟,外人都不知道它的底细。出口在校墙外的河坡上。去吧!全体同学的希望,都寄托在你的身上。……”

  同老韩紧紧握过手,杨晓冬心急火燎地钻进去,先用脚尖抵住沟底,然后伏下身向前爬。沟里凉气袭人,还有股腥酸味。爬了十多步,身底下礁渣砖头多起来了,他猜想是到了校墙。心里很紧张,仿佛军警就蹬在自己脊背上。不顾礁渣扎手,使足了力气,加快速度,恨不得一步爬出去。忽然硌嘣一声,脑袋撞在什么硬东西上。头撞晕了,眼睛直冒金星。他停下来摸了摸,原来是铁篦子卡住出口。费了很大力气,推开铁篦,才钻出来。不远,有一座小石桥。“桥上有站岗的吗?”他问着自己,不由地停下来。听了听,没有动静,又沿河爬下去。刚爬上东坡,听到桥上有人问:“口令!”他撒腿就跑。凄厉的枪声,朝他背后射击过来。

  这天中午,他拿着赵肖峰的信往回走。绕到原来的地方,远远的看见两个士兵在桥头上站岗。糟糕,敌人已经堵塞了回去的道路。赵肖峰说过,信若不能在白天送到,就耽搁了晚上的行动啦!正在没有办法,忽然想起老韩的话,马上转身快步朝城里走。走到菊花胡同,打听到韩家住在大杂院里。他走进韩家那间小屋,看见一个五十来岁面色黄瘦的老太太,老太太背后藏着一个怕生的四五岁的小姑娘,炕沿前站着个男孩子,面庞清秀,眼睛灵活,腰挎书包,手捧着玉米面饼子。他知道这就是老韩的男孩子韩燕来。他向老太太说明了来意,没等妈妈答应,韩燕来把书包往炕上一扔,拉着杨晓冬就朝外走。等妈妈跟出大门时,他们早已拐过菊花胡同口。

  路上,杨晓冬把严重的情况和艰巨的任务慢慢告诉他,试探他有没有勇气送信。不料这孩子半点也不怕。出城之前,先找了个背静地方,把杨晓冬的信接过来,掖在他的衣兜里。到西关后,两个人围着学校绕转了一周,到处都有军警把守,不用说人,就是一只鸟儿,也逃脱不了他们的眼睛。后来,绕到靠近护城河的西北面。这儿校墙陡立,墙外河水很深,把守的人也比较少。韩燕来说:“我浮水过去,爬到挨墙根的柳树上,把信投过去。”杨晓冬说:“浮水,我刚才也想过,问题在于你一下水,就被人家发现了。”他说着,发现靠河北面有一座茶馆,为数不多的茶客们,坐在水面的茶亭上,有的向外看水,有的打瞌睡。他心里一动,领着韩燕来进了茶馆。两人要了壶茶,边喝边等机会。约喝两杯茶的工夫,茶客渐渐走了。韩燕来早已盯准茶亭外面那个伸向水面的小平台,当茶炉工友刚从那里挑走一担水,他向杨晓冬交换了一下眼色,目测了达到校墙的距离,一个猛子扎进水里去。不久,对面墙根露出了韩燕来的脑袋。他是多么灵巧啊!攀着一棵拳头粗的小树,活象个狸猫,三抓两挠,扳住墙头。当他向墙里跳的时候,杨晓冬的心也跟着跳,活象韩燕来的双脚从空中跳到他的胸脯上。再也喝不下茶水,眼睛死盯着韩燕来爬墙的地方,希望他赶快出来。越等越不见动静。正焦急中,听得枪声连响,眼看二十米外的河水里,子弹溅起浪花的地方,韩燕来象只水鸭一样,浮过岸来。他边游边向茶馆摆手,杨晓冬会意,便匆匆从茶馆躲开。

  这天夜里下两点,距最后通牒三小时前,全体罢课师生,突然向外猛冲,与包围的军警展开了激烈的搏斗。老韩率领三十名同学,先打冲锋,后作掩护。为了拯救多数,老韩和他的三十名战友流尽了自己的鲜血。冲出重围的同志,受到党的掩护,当夜把他们作了安置。有的派赴平津,有的送往乡下,有的隐蔽在本城。这就是蒋介石宪兵三团血洗省城师范的大惨案。从此,杨晓冬失学了。但他在政治上更坚强了。不久,他就参加了共产党。抗日战争爆发,他被派到平原根据地。……

  “我们是老战友,一别快十年了。”杨晓冬用怀旧的心情说,“赵肖峰同志的身体可好?”

  “你说的是肖部长?”金环纠正着他的话,“身体够好,久经风霜苦险,跟你一样,老胡子老脸的啦!”

  “呵!”杨晓冬苦笑着,笑她说话的坦率,“我想给他写封信,告诉他咱们就要进内线去。”

  “信我已经写了一封,你看行不?”

  杨晓冬接过信,念了一遍,发现文字通顺,字体也还清秀。心中暗想:这个女同志在政治上文化上都不简单哪。他从新打量了她一眼。便征求她的意见说:“有你这封信,我暂时不写了,到里边去了再说。当前的事,你看怎么办好?”

  “我去城郊打个前站,一切搞妥当了再来接你。”

  杨晓冬不愿独自留在敌人据点里,乘势说明自己离家很近,愿意同她作伴出发,顺便回家瞧看瞧看(他没提动员母亲作交通工作的事)。金环听了十分高兴:“原来你是本地人,口音不大象呵!好,等我把小离儿安置安置,咱们随后动身上路。”



  黄昏以后,他们到达千里堤坡,订好见面的时间地点,杨晓冬便同金环分了手。只身夜间走路,感到有些不安。这一带,虽说离家不远,敌情可不够清楚。至于地形,他心里有底:顺着长堤,经过四座石桥,就是他的故乡古家庄。哪知走不到三华里,就发现迎面堤坡修有敌人的炮楼。他一时情绪紧张,快步离开堤坡,深一脚浅一脚,时间不大就走得满身是汗。内衣湿透了,冷风一吹,凉的浑身发抖。这时,天色阴沉,抬头不见星光,地下没有道路。心里一急,连方向也辨不清了。“两只脚走遍南北几千里,家门口迷失路途,你是思家心切吗?镇静些嘛!”他给自己下达命令后,便停住脚步,索性蹲在地下。看到前面不远,土埝高起。靠近土埝一边的枯草根里,发现残存未化的雪糁。他会心地点了点头,知道积雪是背向太阳的地方。为了证实这一论断,伸出掌心试了试冬夜的风向,更加肯定了自己的信念。他站起身来,毫不犹豫地大踏步前进,就象在他要去的前面,有谁同他争夺什么似的。

  又走了五六里路,迎面的坟茔里,出现了成行的柏树和石人石马。这是他熟悉的柏树坟。跨过它,再有两节地就到家了。顿时心明眼亮,手轻脚快,忘记了疲劳。古家庄虽尚未看见,但被他感觉到了。骤然间,周围的环境使他感到异常亲切。眼前冰封冻裂的土地,使他感到温暖软绵;脚下的枯枝草芥,使他感到轻柔美丽;几堆土丘,赛过名园胜景。故乡的魔力是多么大呵!

  杨晓冬怀着一颗沸腾跳荡的心,走到古家庄村边。为了警惕,他伏在村东口地上,小心地听了半天,确实没有任何动静,才傍着堤坡,向家走去。

  家门口,他亲手栽的那棵槐树,已经三手粗了。他双手攀树,爬上墙头,用脚尖试着,轻轻落地,他站到院中了。漆黑的窗户,很象土房的眼睛。看见窗户,犹豫开了:

  “这房里住的还是她老人家吗?”

  他站在窗外,一时拿不定主意,不知是敲门好,还是在窗外站着好。这时,听到屋里有响动,仿佛是翻身。接着,翻身的人咳嗽了一声。不论离家多久,杨晓冬完全熟悉这种声音,他毫不犹豫地扶住窗户,低沉地叫了声:

  “妈妈!”屋内静的象空着,显然,把屋里的人惊住了。

  杨晓冬用了更重的沙哑声音:

  “妈妈,是我。”

  “呵!我的冬儿呀。……”

  门打开了,娘儿两个依偎在一起。儿子感到热辣辣的东西滴在他的脸上:

  “妈妈!不要哭。”

  “我没哭,是冷风吹了眼睛流泪的。”老人家极力掩饰着,“松开手,让我点灯。”

  “点灯容易被人察觉,咱娘儿俩在黑影儿里说话吧!”

  “你说的?”母亲爬上炕,先拿被单罩住窗户,又伸手摸着火柴。第一根用力过猛,擦断了;第二根燃着后没有去点灯,先借着光看了看儿子,回头找灯盏,又找错了地方;第三根火柴才点亮了灯。母亲转过身来,紧握住儿子的手,仔细端详着儿子的脸:

  “冬儿,你的面容没变多少,胡子拉楂的,你看,比过去老了。”妈指着挂在墙上的木框小镜,那里有他中学时代的像片。

  “妈妈!你还在外面挂这个?”

  “我能丢掉它?儿是娘身一块肉呵!”

  “妈!这张像片,要就是藏起来,要不就交给我。”

  “这是为什么?……”妈妈困惑了。

  “我马上要到省城里面去。……”

  母亲这时才注意到儿子穿的是藏青棉袍,新棉布鞋,绒线袜子。从他那臌鼻子臌脸和露出的青胡须楂上,从他那浓密的黑眉和深深的大眼上,从他那细高的身材和朴实诚恳的举止上,母亲觉得他几乎同当年他的父亲一模一样。不过父亲什么时候都是短衣短裤劳动人民的打扮;儿子的现在服装,既不同于父亲,又不同于搞革命工作的干部。

  母亲站起来,“晓冬,你过来!”她用审查的眼光注视着走近前来的儿子。当看到他那开朗的面孔,特别是看到他那双眼睛放出她所理解的光辉的时候,母亲两肩微耸,吐出一口长气:

  “晓冬!党又派你来搞地下工作啦?”

  “好妈妈!你猜的很对。”

  “听说出城入城盘查的挺严,要当心,日本鬼子可是毒辣的很呵!”

  “没关系,妈妈,省城是片大海,我好比叶子鱼儿,摇摆着尾巴就浮进去了。”

  “甭拿着苦瓜当甜瓜卖,妈是那么好哄的?”老人显出固有的倔强劲,“告诉我,这次回家,是单看看我,还是有别的事?”

  “离开七八年啦,不知家里怎么样,心里十分牵挂,就打算看望你老人家——等一会儿还得赶路呢。”这原是他忌讳说的话,终于脱口说出来。

  “不能走!我给你做点饭吃。”

  儿子坚持不让母亲做饭,要把剩干粮剩菜拿来吃。母亲把剩干粮放在炕上,便去烧水。杨晓冬发现炕上摆的是两个红高粱窝窝头,心里觉得挺难过。他拿着干粮,凑在老人跟前,安慰着说:“我在外面一切都好,不要再惦记我,倒是妈妈在这兵荒马乱的年头,三灾八难的不容易。盼着吧!盼到咱们老百姓翻过身来的时候,我告假回家住上几天,然后领着妈妈坐上火车,到北京、天津看看风光去。”他想用未来的幸福,给母亲一些精神上的满足。

  老太太连连摇头:“那些个幸运事儿,娘不想沾。只要你们能打出鬼子去,叫娘看到共产党成了气候,看到儿子没灾没病的回来,我就算烧了一搂粗的高香。那时候,当娘的喝口凉水,就着剩干粮吃,也是心甜的。”娘儿两个的话越说越多,争相发问。儿子总不愧是搞政治工作的能手,很快地说服了母亲,使她同意儿子作地下工作,并答应帮助儿子做合法交通员。她除了叫儿子搞好工作以外,又专门向儿子提出三个要求:做好掩护,千万别暴露目标;一年之内讨个儿媳妇;眼看快到年底,要回家过个年。儿子为讨好老人家的欢心,一一答应着。母子们正在快活喜悦的时候,后邻传来喔喔的鸡声。

  “妈妈听,鸡叫啦!”儿子一口吹灭了灯,拉开窗帘,察看窗外的时光。

  “莫着慌,那是后邻毛娃子家的芦花公鸡,整天价胡叫唤,没个准头。按理说,春三遍,秋四遍,冬天一夜叫八遍,还早着哩。”

  不管母亲怎样拦阻,儿子终于坚持要走;不管儿子怎样阻拦,母亲还是坚持要送。娘儿两个难舍难离地依偎着走出门口,沿着村旁小道朝西南走。看看走到村边,杨晓冬回过头来攥着母亲的手,轻声说:

  “妈妈,天冷风大,你快回去吧。”

  母亲想说什么,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眼看儿子的影子消失在黑夜中,她兀自站在冷风里,象木雕泥塑般的一动也不动,仿佛儿子从她的心肠上面系了一条绳索,走一步,一牵引,牵得她心肠阵阵作痛。……



  晚上九点半,金环走到老家五里铺,家里空落无人,父亲加夜班去了。她父亲叫颜宝,因为忠厚老实,人们给起个外号,叫他蔫把。他在省城火柴公司当了二十年的看门工友。老伴死后,他好不容易把两个闺女拉扯长大成人。大女儿结了婚,小女儿上了护士学校。才过了两天安生日子,大女婿就牺牲了。这件事,他认为是女儿的命不好,世界上守寡的多着呢,也不大在乎。最担心的是他两个女儿都不听他的劝告,都参加了共产党方面的工作。在他看来,小女儿银环不轻易出头露面,深居城里,问题还不大;他特别不满的是金环。她不断出出进进的,和什么样的人都打交道。他常责备她:“说不定哪会儿,我总得吃你的挂落儿。”金环把脸一沉:“养女儿,不得济,就生气,吃挂落,你活该!”他不吱声了。他清楚地知道,大女儿“刁”,小女儿“娇”。娇的他舍不得管,刁的他不敢管,只好冷眼看着她们自行其是了。

  十点半钟,颜宝值夜班回来,见小屋里有灯亮,推开门,看见了大女儿,“金环!你深更半夜的扔下孩子,胡乱跑些什么?”

  女儿说明了来意。他楞了一会,慢腾腾地说:“你净管闲事,这样不济年头,自己低头闭眼的活着,还说不定哪会飞来灾祸呢!”

  “爸!我可闭不上眼睛。你不知道吗?我睡觉都是睁着眼。”

  “管闲事,落闲事,放着觉不睡,深更半夜的,领个外路人去?”老人说着就要上炕睡觉。

  金环生气了,吹乎老人说:“日本鬼子叫你出一年伕,你敢说个不字?自己人叫你带带路,你拿捏着不动弹,咱们是中国人还是外国人?你说说!”

  老人被金环挖苦到不可开交的时候,无言地踱到锅台旁边,双手抱着破瓷壶,嗞咕嗞咕喝了个饱;用袖头擦净胡须上的水滴,冲着大姑娘说:

  “递给我棉袄!”

  “干什么?”

  “给你一块儿接好人去。”

  金环格格笑了,一口吹灭了灯。

  父女二人走到沟外柏树林,远处鸡在啼叫,他们围着树林绕了一圈,不见半个人影,四周也没响动,等了片刻,发现来自古家庄昏沉沉雾蒙蒙的道路上,有个黑点,越近越大,杨晓冬快步走来了。他们见面之后,立刻隐蔽到树林里。不久,老人先从树林里钻出来,领路前进,两个黑影拉开十多步的距离紧跟着。绕村庄,抄小路,进入漫长的凹深地带,大地在这里仿佛坍塌下去似的。凹地尽头是深沟,这儿地势较陡。老人趴下,后面也跟着趴下,经过一段艰苦的匍匐前进,爬上了沟。金环附在杨晓冬的耳边说:“最难的一条封锁沟,被咱们闯过来了。从这条路走,躲开好几个炮楼,外路人哪敢走呵!”又越过两个村庄,远远瞧见,电线杆上系着一排电灯,灯光在雾气弥漫的深夜里,好象浮在水面上。杨晓冬许久不见电灯了,看到这些东西,想到农村根据地的艰苦生活,心里很激动,感触也挺深。他跟着他们又进入一个小村镇,拐弯抹角的跨上一道漫坡,只见上面盖着孤零零的两间土坯房。金环紧走几步,赶过父亲,抢着掀起谷草门帘——他们到家了。

  一分钟后,金环燃着了干柴,让杨晓冬烤火。跳跃的火光映在她的脸上,使她显得更年轻了。她感到完成了重大任务,止不住的高兴,对着杨晓冬有说有笑。瞥见爸爸装烟,就拿起一块带着浓烟烈火的干柴,舞弄着给他点火。老人边躲边沉下脸说:“当着生人,都没个安定劲儿,真不讨人喜欢。”金环说:“你喜欢谁?你眼里就有那个不说不道的小妮子,是不是?”老人并不否认,舐了舐嘴唇,慢腾腾地说:“天不早了,先休息休息,明个有事早走,别耽误了呵。”

  黎明时分,杨晓冬同金环出发了。公路上有朝城里行驶的大车,有影影绰绰的看不清面孔的行人。右侧是被铁丝网围绕的飞机场,正前方耸立着青铜色房舍。其中峥嵘触目的是发电厂、面粉厂和兵营的烟筒,它们象树林似的矗立起来。再远些,可以看见古老的城墙,横躺在隐约的山峦怀抱里。这座古城,对杨晓冬说来,十分亲切。在这儿,他曾度过他困苦的童年和美丽的青春;在这儿,曾燃烧过他的生命之火。为了使这里的人民能够生活在阳光底下,自由地呼吸,许多共产党员和爱国人士,在国民党的屠刀下流尽了自己的鲜血。谁能想到,国民党刽子手举起屠刀对待人民的时候,是那样的凶狠残暴,当国难临头、敌人杀来的时候,又是那样稀泥软蛋、奴颜婢膝呢?

  杨晓冬现在心绪万端了。他曾幻想,将来大反攻时,他以一个普通指挥员的身份,带领一支人马,参加解放故乡省城的战斗。他愿意率领他的部队首先登城,第一个看到被解放人民的笑脸。那时,他们和全城的居民,挺立在大街的十字路口,放开喉咙高喊着“共产党万岁”,那是多么惬意哟!现在,当古城和她善良的人民陷入水深火热的时候,党派他只身先期来这里领导地下斗争。……想起这些,杨晓冬的心情更加激动:“我决不辜负党的委托,我要在敌人的心脏里大干一场。”一种渴望和受难同胞会晤的心情,只身闯入龙潭虎穴的豪迈感情,浪涛般地撞击着他的胸膛。不知不觉的,他脚步加快了,带路的伙伴被他拉下很远。

  “喂!你走慢点呵!”金环紧跟上来,“咱们抄近,走电灯公司后边那条道。有人问话,由我出头,你可别冒失。”

  走过电灯公司后面的木桥,前边岔开两条道。一条奔东关,一条去南城门。去东关的路近,但地旷人稀,不易掩护;

  杨晓冬主张绕道走繁华的南门。

  上午八点,他们接近了南城门口。通往南门的马路上,来往行人很多。城门口外站着伪治安军两个门岗,他们身后有四个穿青制服的伪男女警察,警察对面有两个象木桩般的日本兵,他们身穿米色军装,臂缠红布袖章,黑眼珠子死盯着一个方向。在这黑眼珠的监视下,伪警察检查行人十分仔细,不论出城入城,一律要盘问。女警察搜人时,连胸带腰都摸个遍,稍有嫌疑,就当场逮捕起来。杨晓冬见事不妙,向金环使了个眼色,两人徐徐撤退,刹那间,走到南关大石桥。杨晓冬说:

  “平常出入城门也是这般检查?”

  金环说:“平常人少,也没这么紧。不碍事,无非是多等会儿,咱们先到小面铺里吃早点去。”

  杨晓冬说:“吃饭是小事,你去打问打问,把情况闹清楚。”金环去的工夫不大,从一个伪公务员嘴里,知道今天是要迎接日本加藤报导部长,由机场到南关一带,从早八点戒严。为了躲避这块地方,他们试着从西关进城。来回绕了两趟,结果空空浪费了三个钟头,白白跑了二十里路。依着金环是先返回五里铺,杨晓冬不吱声,经过多时的考虑和商讨,决定再试试一般乡下人不敢出入的小南门。

  他们沿着护城河边走过小教场。护城河水早已结冰,挑水工人,在六棵枯柳附近的冰河上,凿开几个冰孔,人们挑着水桶推着水车,忙忙乱乱地从冒着热气的冰孔里取水。然后踏着冰凉梆硬的道路,经过小南门运往城里去。

  杨晓冬他们走到小南门的时候,天已过午。守门的是一个傲气十足的伪治安军和一个身着破烂制服的伪警察。出入这里的人,除了上述运水工人外,大都是在敌伪机关里混事的。看来,行人不多,稀稀落落,时有时无。小南门外便是一所花树凋谢冷落无人的公园。杨晓冬坐在公园边缘的靠背椅上,注意着敌人这两只看门狗,金环同他并肩坐着。他几次试着站起来,都遭到她的劝止。她想:千斤重担放在我的肩膀上,进与不进,由我来抉择,你这样一个负责同志,哪能碰时气撞运气呢!她不愿意叫同伴焦急,不断地宽慰他:“没关系,天气早着哩!万一今天进不去,还有明天呀。别恼火!”但她心里十分恼火。“挨刀的们,偏在我执行大任务的时节,叫我丢脸。”

  杨晓冬早已看穿她的心思,任她说话,也不答言 注意力集中在小南门口。那里有一辆人拉的水车,正贴城门朝里走。车水装的过满,拐弯时轧在石块上打了个趔趄,车水激荡出来,溅了那个伪治安军满身。这家伙没事还要从鸡蛋里面挑骨头,哪能忍受这些,赶上前去,照着拉车人的屁股踢了两脚,见拉车的没吭气,他还觉着不够本,从后面劈手拔下堵水车的木塞,拳头般粗的水柱立刻飞流出来。这时,恰巧一条毛驴拉着满车青萝卜赶进城门洞,水柱直喷驴头。它惊吼一声,窜出辕外,板车辕轻后坠,萝卜满地乱滚,阻塞了道路。警察又气又急,连喊带骂,“浑小子,不长眼,快收起来,你想找死咯!”伪军认为事从根上起,又追赶拉水车的算账。

  这些都瞧在杨晓冬的眼里。他蓦地站起,快步走进城门,帮助驴车装萝卜。起初,由于内心激动,出手过猛,扔出的萝卜掠过菜车碰到洞壁上。当发觉警察对他的行动不抱反感时,他的动作就自然了。帮着装好车,套上牲口,牵着缰绳走过城门洞。满脸大汗的车夫,走过来,向他千恩万谢。杨晓冬一句也没听清他的话,扭转头朝着城门外边的伙伴不住挥手。金环又惊又喜,向他微微点头作别。杨晓冬倒抽一口长气。随着这口气,那颗已经紧张了很久的心,开始松弛下来。
 楼主| 发表于 2011-3-23 09:00:52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章






  象电话员熟悉自己掌握的线路一样,杨晓冬熟悉这个都市的每一条街道。他进城后,很快走到比较热闹的中山路南。这里街道依旧,而别的方面大大改观了。原来的机关学校,大部改成日本人的驻在所或出张所。迎面高大的箭楼上,悬着“强化治安运动”的大字标语。百货商店门脸上挂着“完成大圣战”“建立共荣圈”的对联,看了这些,杨晓冬一阵恶心。他躲开这条街道,穿入沿街的胡同,奔向他要去的唐林街。唐林街尽头,有一所大墙院,铁叶包裹的大门外面,挂着市立第三医院的招牌。杨晓冬估计这里没有什么问题,从容不迫地走进去,门房看到他大模大样的神气,迟疑地问:“看病吗?到灰楼那边挂号。”他盯住灰楼,沿着走廊,直奔药房取药处。取药处的玻璃窗口,有个女护士正在低头写字,雪白的帽子,罩压住她乌黑的短发,看不清她的面庞。不久,她起身取药,抬头时,杨晓冬才看到她是长脸型,高鼻梁,清秀的眉毛,乌光晶亮的眼睛。这对眼睛和金环的十分相象;所不同的,是没有金环的那种傲气,而是含着一种沉思和温顺。金环的模样在妇女群里算是受看的,她却比金环更显得俊秀而年轻。白衣女护士给人的印象是温柔可爱的,她比一般护士更加恬静而端雅。杨晓冬估计这就是他所要接头的姑娘,便排列到其他取药人的后面。快要轮到他的时候,后边又排上人,他怕说话不方便,又自动排到后面。如是者三次。最后,女护士微微一笑,用温和而尊敬的眼色看看他,“先生,次序有先有后,不要老尽让,请拿出你的处方来。”

  “我是来买贵重药的!”

  “对不起,什么药也必须有处方。”

  “我是买起死回生药的呵。”话音很低,低到第三个人都不能听见。但这句话含有很大的威力,象在对方耳根前放了个炸雷。她立刻神经紧张了。匆忙左顾右盼之后,上下打量着杨晓冬:

  “从哪里来?”

  “从肖家来。”

  “到哪里去?”

  “到高家去!”

  “呵!”女护士容光焕发了,“你先在候诊室稍等一下,我随后就来。”

  一点钟后,杨晓冬和银环坐在唐林街一家有小楼的饭馆里。银环为老家来的客人要了两碗米饭,一碗白菜豆腐汤,陪着他边吃饭边说话。可以看出来,她很高兴杨晓冬的到来。她虽然有说有笑,但笑的很勉强,说话总是低着头,偶尔抬头,也总躲避着对方的视线,右手拿的筷子象拿着毛笔,左手扶住饭桌,下意识地揉搓着桌面的罩单。

  从银环的简要汇报里,完全证实了肖部长信中的话。高家叔侄的工作架空浮浅,停留在给伪上层人物拉扯关系上。特别是高自萍,自从他叔父高参议卧病后,多把力量放在给外面运输物品,例如通过私商向外贩卖医药器械,运送子弹等。在反映情况的同时,银环说高自萍是聪明有为的青年,应该加强对他的教育帮助。杨晓冬一面点头答应,心里已经放弃了原来想在高家做掩护居住下来的打算。

  离开饭馆时,关于住宿问题,杨晓冬试着问了问银环。银环表示:医院也不好留客人,建议到她的朋友小叶家或是回到她自己的家去。这两个地方,杨晓冬都不同意去,但自己一时没有办法,也不愿意叫这个姑娘为难。想起肖部长信上提的老韩同志家(他原打算生活安排就绪后再找他们),便打定主意去找老韩的儿子韩燕来。银环听杨晓冬要找朋友,认为是另外的内线关系,不便过问,便约定了下一次接头的时间地点,先回医院去了。

  离开银环,杨晓冬直奔菊花胡同。天阴的很沉,冰凉的看不见的雪糁打在脸上,他也不大理会。他脑子里急于搜寻韩燕来和他家庭的模样。不料越想越模糊,仅有印象是:泅入水中快的象条梭鱼似的一个小孩子。分别十年,他还能是小孩子吗?至少也有二十出头,这就是说,他已经长大成人。“他现在干什么?在敌人统治下有什么思想情绪上的变化?没关系!老韩同志教养出来的儿女,呼口气都是倾向革命的。只要找到他的家……”心里高兴,脚步加快;按照方向部位,他到了目的地。糟糕,眼前哪有什么菊花胡同,连那著名的西水门街及其附近的机关学校,都被敌人拆成一片广场。广场四面没遮拦,也无专人看管。进口处有几间红色平房,西面纵深二百米是城墙。城墙脚下掏了很多洞口,这是国民党军队撤退之前挖作防空洞用的。这些洞口,好象无数只眼睛在凝视着人。杨晓冬盯住这些洞口,注视了很久。然后,小心地向广场周围扫了一眼。看到广场北面,有一所检阅台;城墙上长满了荒草,再朝北是败破的城楼,城楼背后是阴晦的铅色天空。“万一没办法的时候,就在洞里过夜。”他想着。发现广场外口有一所高大的庙宇,上写“关圣帝君庙”。他转身攀登石阶,步入山门,面向正殿走去。行走之间,发觉厢房内有个出家人模样的尾跟上来,为了不叫人怀疑,他从正面供桌上拿起三炷香,付了零钱,持香走到长明灯前燃着了,“虔诚”地插在香炉里。这些举动,引起尾跟人的好感,他走近前来,同这位“香客”作着友好的交谈。谈话之中,出家人感到“香客”举止端庄,谈吐风雅,便把自己知道的情况,以历史见证人的身份,统统告诉了他。当杨晓冬知道菊花胡同的居民大部分被鬼子迁到南郊,少数迁到西下洼的时候,心里泛起了希望。才说要打问西下洼的座落,适有其他僧众走出,他怕引人怀疑,告别出来,重新步入体育场。心想:去南郊出入城不方便,西下洼又不知在什么地方。他沉思地注视着洞口:“莫非进入都市的头一个夜晚,就过钻洞的生活?多不济的命运呵!”他这样想,并不难过,倒仿佛是嘲弄旁人。信步漫游了一会,听得晚鸟还巢叫声,抬头看了看天,西天边上抹出几道红色云霞,“晤!是她该来的时刻了。”



  银环从广场外面踱进来。她穿着一件深绿色的旧棉袍,罩着姜黄色毛外套,头发黑密蓬松,脸庞匀称端正,闪亮着一对左顾右盼的大眼睛。当这对眼睛捉住杨晓冬时,她消失了第一次见面时那种羞涩的陌生神情,象遇到知己的朋友,在两丈开外便热情地举手打招呼:

  “杨先生,出来转转吗?”行至跟前,她十分关心地问:

  “怎么样,你要找的人接上头了吗?”

  杨晓冬想到去南郊找人的事,自己不便出城,只得托靠这位姑娘。心想:“她是党员,可以向她说。”打定主意后,便把从庙里探听来的情况和韩燕来的家世,统统告诉她,并委托她到城外寻找韩燕来的下落。

  银环答应说:“现在天晚了,出城找人不方便,我明天起早去,只要有住处有姓名,不愁找不到。”杨晓冬点头同意。

  银环想了想,说:

  “明天上午九点钟,咱们再接头。地点,找个更清静的地方,到西下洼子去。”

  “西下洼?在哪里?”

  “就是那里!”

  杨晓冬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到西南角二百米外,靠近城墙边,有块小小盆地。那里地势低凹,住宅毗连,从广场望去,可以看见一家家的朴素小屋,一道道的洁白粉墙,和一排排带格儿的木窗户。白灰抹顶的两出水的屋脊,纵横合拢排队,活象水浪波纹,从浪波中腾挺起几株苍绿的伞形的柏树。这般景色出现在严寒的冬天,出现在暮烟霭霭的黄昏时刻,真有说不尽的诗意。杨晓冬很喜爱这个地方,本想立刻前去访问韩家,又怕天晚了,惹出漏子来,便用赞许的口吻说:“那好,明天再会,你请回吧!”

  银环口里答应,并未动身,楞了一会儿,她担心地说:“天色这般晚了,关系又没找到,跟我回去找地方住宿吧?”“这,你不必管啦,我已经安排妥当了。”“到底在什么地方?”杨晓冬被她逼问的无奈,向城墙根努了努嘴。“真个的,数九寒天,住在冷冰冰的城墙洞里?”她吃惊地说,“那怎么能行?”杨晓冬做出不在乎的神气说:“没关系嘛!对我来说,露宿荒郊野地,是家常事。何况,上边还有怪厚的砖顶儿。你快走吧,明天还要起早哩!”他见银环不作声,便脱口说:“瞧!广场口外灯光亮了,影影绰绰的,莫不是有人走动?咱们分开吧!”这句话起了作用,她马上离开了,他也独自向西南漫步,心想,在安静地方受点冷,也比到没把握的地方好的多。

  由于整天的紧张和劳累,杨晓冬想乘此机会休息一下。他倒背两手,步伐迟缓,态度安闲,不知不觉走了很长一段路,这时天空里,乌鸦成群,它们飞行的声音象刮风一样。杨晓冬目送它们飞向红关帝庙旁的杨树上,不知不觉地停住了脚步。当低下头时,瞧见有人站在他跟前,不觉吃了一惊,一看,来的是银环。她手捧着一件东西,用自疚的语气说:“我们的工作不好,连个安全住宿的地方都找不到,实在对不起首长。把它披在身上,夜里遮点风吧!”

  杨晓冬看清接到手里的东西是她的毛外套的时候,她已经离开了。他看着她的背影,手捧着这件外衣。这件外衣,虽然抵御不住冬夜的严寒,但却给了他无限的同志的热情和温暖。

  夜深人静,杨晓冬迈上城根土坡,顾盼左右无人,弓腰钻进城洞。在根据地时,尤其是从一九四二年“大扫荡”以后,钻洞成了习惯。不管洞身再窄,空气再不好,时间有多长,他都能够忍受。可是,今天的情况不同。他刚刚全身入洞,一股冷风扑来,如同刀割,他披上毛外衣,象披上一张薄纸。他发现洞里两面通风,特别冷,便冒着刺骨的冷风,想找个背风的角落,可是一直走到另一边出口,也没有可以站脚的地方。他下决心走出洞来,偏是出口处,外高内低,脚下是暗凌,几次打滑,险些跌倒。最后他猛一用力,跨上洞口,不提防脑袋碰碎洞口的冰柱,冰柱带着清脆的响声摔在暗凌上,有一截冰柱钻进他的脖项里。“真他娘的鬼地方!”他一生气,索性走到广场。突然从西方响起撕心裂胆的声音,接着,连城墙带大地,一阵忽悠悠的震动。刹那间,他怔住了。当听到机车呋呋出长气的时候,他也长呼了一口气,恍然大悟,原来是西关外的火车开过来了。

  多少年的乡村艰苦生活,使他把城市渐渐淡忘了,现在的火车声响,才唤起他对城市生活的回忆。他再也不觉困,沿着沉睡的广场,向西北方向漫步。远处,西北城门楼上,亮着两盏电灯。他眼前出现了幻觉,城楼象蹲在城墙上的妖怪,电灯是妖怪的眼睛。又觉得这个妖怪正是敌人的化身,仿佛故意瞪着眼嘲弄他的尴尬处境。他气愤了,“老子只要在城圈里站住脚,看我整治你们。……”一转念,自己暗笑了,笑这想法怪无聊,“进得城来没个落脚处,眼前的力量,也只有这么一个年轻的姑娘,如果说地下工作是一条战线,你现在连个单人掩体也没有。”“不!不对!”内心里另一种声音在批判自己,“不管高家叔侄能否起作用,只要有这位热情可靠的姑娘,通过她再找到韩燕来,这就是力量。用这个力量来团结群众,群众是干柴,共产党是烈火,干柴触烈火,就能在敌人心脏中燃烧起来……”想到这里,立刻觉得心明眼亮,胸怀舒畅,西城楼上那两只电灯不再是鬼眼,它们变成有情的笑眯眯的眼睛了。他从毛衣兜里掏出双拳,伸开两臂,呼吸了几口新鲜空气,侵入肌骨的寒气,被他火炽的热情战胜了。

  时间长了,还是冷得无法入睡。他扭转身,朝南走去。广场尽头,是个大坑,一条白色的羊肠小径,直伸到西下洼子。大坑漫坡处,地势低洼,可以挡风,杨晓冬蹲下来,两只眼睛立刻眯成一条线。

  第二次火车吼叫,他从梦中醒来,浑身冰冷,鼻孔酸痒,手脚冻的生痛,穿在他身上的似乎不是棉袍棉裤,而是冰凉梆硬的铠甲,寒气穿刺到每个毛孔。他搬起一块满带霜雪的石头,不停地举起又放下,直到精疲力竭的时候,生命的活力才被他呼唤回来。这时,大地渐渐发白,周围景物的轮廓越看越清楚了。

  这样早的时光,一个陌生人孤零零地站着,实在不妥当,快去西下洼吧,也许韩家没去南郊就搬到这里呢。他刚走到大坑坡口,从对面走来一个年轻小伙子,手里挎个浅竹篮。两个人,一个上坡,一个下坡,他躲避不及,同对方正撞了个满怀。小伙子用审查的眼色端详着他,杨晓冬看到来人并无恶意,便主动让开道路。来人又盯了他一眼,象是思索着什么走开了。这样一来,倒使杨晓冬沉不住气,偷眼瞟着那个人走远后,踉踉跄跄沿着小道奔向西下洼。

  西下洼冷静无人,到处是一片白霜盖地,突出屋际的常青柏树象滚了一层白粉,迎街口有棵杨柳树,枝条粘满了霜雪,沉沉下坠。天色昏昏,雾气沼沼,大地和天空都被银灰色的气团笼罩着。“糟糕!穷汉赶上闰月年,看光景要降一场大雪。”杨晓冬一面想着,一面踏上这块小小的盆地。突然发见迎面那棵柳树身后站立着一位小姑娘,她正朝他走来的路上抬头眺望。小姑娘有十四五岁,体格玲珑,举止活泼,鸭蛋脸冻的绯红,微黄蓬松的头发结成两个发锥,眼神动中含笑,薄嘴唇微微翘起,象一朵刚开的小喇叭花。她上身穿着紫色的露棉絮的薄袄,下边是补钉缝成的黑夹裤,虽然穿的单薄,但她精神奕奕,看来,严寒天气对她并未发生什么生理上的影响。她见到杨晓冬,现出惊奇的表情,随即讨好地说:“先生,你早呀!”

  杨晓冬向来喜欢孩子,这个小姑娘,一见面,便使他从心里喜爱,因而随口答应:“我才下火车。”发现小姑娘直端详他,改口说:“小姑娘,你冷呵!”

  “我呀!我不冷,看你浑身冰雪,那才真冷呢。到我家取取暖吧!饿了的话,吃上几个油炸馃子。”

  “你家在哪里?”

  “就是身后这个门。”发现对方有些迟疑,她接着说:“家里就是我一个人,方便的很。”杨晓冬并不饿,他想找个清静地方,一则免得出是非,二则可以顺便打听韩家的下落,即使找不到,也可躲避风雪,消磨时间,等到九点钟他好与银环会面,他答应了。

  杨晓冬坐在小姑娘的家里,想起她刚才的神情,便主动地向她解释:他是从北京来的旅客,下火车还不久,来到西下洼看望朋友,因为天气过早,怕朋友起不了床,特意绕到这里转一转,消磨点时间。小姑娘听罢就说:“先坐下休息休息,等一会儿我给你烤几个馃子吃,肚子饱了,身体暖和了,再找朋友去够多好。”杨晓冬坐下后,一面同小姑娘说话,一面信手拿起桌案上的一本书,掀开书,发现是本《天方夜谭》。

  “小姑娘,这本书是你看的吗?”

  “书是哥哥的。我也看过,有些字,花里胡梢的,认不全。”

  杨晓冬一面听她说话,一面翻书,发现书里印盖着省城师范图书馆的蓝色图章。正待问什么,忽听对面屋里有人喊:“小燕儿,你燕来哥哥出车了没有?”小燕尖声作了肯定的回答。杨晓冬看了书本图章,又听到叫燕来的名字,有意识地问道:

  “小姑娘,你贵姓?”

  “我姓韩。”

  “姓韩?是从菊花胡同搬来的?”

  小姑娘迟疑地点了点头。

  “你们住过菊花胡同门牌三十七号吗?”杨晓冬扬起两道黑眉,眼睛睁的大大的,等着她回答。

  小姑娘颤抖了一下,从新上下打量着过路的客人。客人的脸是忠厚的,眼神是慈善的,没有可怀疑的地方。但她没答腔。

  “有位叫老韩的工友,是你什么人?”

  “是我的……不知道。……”小姑娘话到嘴边又咽下去,她想起哥哥说过:城里是鬼子的天下,关于父亲的事,对谁也不许说。于是她摇了摇头,两条发辫随着摆动了几下。

  “用不着害怕,我在师范学校跟老韩一块闹风潮,我们是知心换命的朋友。告诉我,你是老韩哥的什么人?”

  他的真情流露的脸色,不容人有任何怀疑,她率直地答复了他。

  “呵呀!我的天,大海寻针,针在眼前,世界上竟有这般巧事,你竟然是老韩的女儿。那你燕来哥哥呢?”

  “我哥哥?”她反问着。“在广场边上跟你撞个满怀的,不就是他?”

  “是他!”杨晓冬追忆着刚才那个年轻小伙的模样。这时,窗外走过沉重的脚步声,接着是洪亮的本地口音:

  “小燕!你跟谁说话?”

  “哥哥!赶快进来!”



  虽然小燕家的房屋简陋晦暗,对于一夜饱受风霜的来客,却有无限的温暖。客人盖了两条棉被,头前升起火炉。火炉对面并排坐着韩家兄妹,客人要他们谈谈别来十年的经历。

  说不清是由于兴奋,还是由于感伤,哥哥脸胀的通红,眼睛凝视着火炉,说不出一句话;妹妹急得抓耳挠腮,抱怨哥哥见了生人那么憨傻,生怕冷淡了客人。她憋不住了,先开了腔:

  “爹爹死后,妈妈领着哥哥和我下了关东,混了两年,差点没喂了关东狗,多亏周伯伯把我们带回来。不久,妈妈得急症死啦。哥哥考入电灯公司,干了三年,学会了手艺,就赶上鬼子来啦。哥哥不肯给鬼子干事,赌气辞了职。接着就失业,有本事没人用,有力气没处使。周伯伯看着俺兄妹可怜,把他那辆三轮,让给哥哥拉。哥哥有股子拧脾气,钱挣多了,一文不花,饿着肚皮把钱拿回家来;钱挣少了,连家也不进,到酒馆里把钱喝净。看他年轻轻的,喝足了,是醉汉;睡醒了,是傻子。要不是我挎个油条篮子,早饿散他的骨头架子啦!”

  “别净抢嘴夺舌的。我替你趸来馃子啦!提着篮子卖点去,留神长眼力,有事给家送个信。”哥哥从广场上遇到杨晓冬的时候,觉得他既陌生又特别,仿佛见过面,一时又想不起来。当晓得他是父亲的老战友,是十年前领着他浮水给学校送信的叔叔时,对他的身份和意图已明白了十之八九。因而要小妹留神报信。在小燕子看来,爹娘死后,门庭冷落,家里穷的掀不开锅,压根没个亲戚朋友走上门来;今天偶然遇到爹爹的朋友(这个意外的幸运,是她的眼力和本事呵!凭哥哥?他当面把人家放走了呢),真是件大喜事。是喜事,就该把西屋周伯伯,北屋房东苗太太呼喊出来,给大家介绍介绍,叫他们知道韩家也有出头露面的亲戚,这有多好。她想到就做,并不等哥哥同意,伸手撩开门帘,门外雪花乱舞,一股飘摇的雪花随着冷风钻进小屋,“哟!老天爷真鬼,偷偷地下雪也不告诉人。真是。”说完,她尖起嗓子喊:“周伯伯!快起来呀!”

  哥哥制止她说:“小燕,甭吵叫!下雪天馃子容易反潮,赶快卖掉,割半斤肉,咱给杨叔叔包饺子。”

  哥哥最后的话,引起了她的兴趣。她说:“包饺子,太好啦!我去割肉,现成的白菜,还有二斤白面。不够的话,我吃豆面的,连周伯伯也请过来。”

  “大清早起,你乍呼什么!”随着宏壮粗犷的声音,周伯伯走进来。这位老人,头发苍白,高鼻深眼,赤红脸,宽下颏,腰板挺的很直,一眼就可看出是个很结实的人。小燕子不等哥哥说话,抢着给他们作了介绍。周伯伯伸出有力的大手掌,紧紧地攥住杨晓冬的手:“怎么,你跟燕来他爸爸也是磕头换帖?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识一家人。你今年可有四十?”杨晓冬笑着说:“差不离。”“那你是老弟啦。”杨晓冬边点头承认,边从他铁箱子般的手里,抽回自己麻酥酥的手。周伯伯并不注意这些,他以当家作主的口吻,吩咐小燕放下篮子在家剁馅,吩咐燕来陪着客人说话,他自己去割肉买东西。也没征求谁的意见,从桌上拿起空酒瓶,撩开门帘,闯闯地走出去。小燕为了使客人安静,端着白菜白面到周伯伯的房间去。

  院里,落着撕棉坠絮的大雪花。小屋里很暗很静。杨晓冬和韩燕来对脸坐着。韩燕来有很多话要说,由于心烦意乱,不知从何说起。

  杨晓冬看出这位小伙子心事重重,试探着摸索他的思想情况。

  “生活过的可好?”

  “这哪叫生活呢?一天吃不饱三顿饭,一年混的衣服裹不住身。”

  “你们这地方安定吧?”

  “鬼子,汉奸,特务,狗腿,多的赛过夏天的臭虫苍蝇,还安定得了!”

  “他们经常到西下洼子来?”

  “你说西下洼子,这地方还背静,可你总得出门呀!”

  杨晓冬同韩燕来谈没多久,院中响起咯吱咯吱的踏雪声音,周伯伯左手托着红里套白的鲜牛肉馅,右手提着一瓶酒,小燕端着白菜馅跟进来。于是宾主四人一齐动手,擀皮拌馅包饺子。时间不大,全部包好。周伯伯吩咐小燕放好饭桌,让客人坐到上首,提瓶给客人斟酒的时候,他说:“小燕家兄妹,一年到头,没有亲戚朋友走动。今天你真是从天上掉下来,多叫人高兴呵!没别的,清水饺子红粮酒,咱们喝个痛快。”

  小燕搅完了锅,睁大带笑的眼睛,盯着锅底说:“杨叔叔这一来,煤火也高兴,看!火苗儿舐着锅底,够多欢势。”

  水饺端上饭桌,韩燕来还没就座,老人象是理解到什么,伸手拿起豆绿茶杯,说:“你干么还闷头闷脑的?平常反对你喝酒,今个你也开开斋。”说着,倒了半杯酒;递给韩燕来。韩燕来盯着酒杯,气也不哼。周伯伯并不注意这些,呷了一口酒,话板密啦:“我这个人,不会虚情假意,有什么说什么。我没儿没女的,他兄妹就象我的亲生儿女一样。我呢,也愿看着他们长大成人。姑娘,岁数虽小,肯听话,也情理;这个燕来呢,性格不好,是个没把儿的流星,说不定他会干出什么事来。你这遭儿来喽,多住几天,好好调理调理他,叫他学老实点!”

  “周伯伯!你说的是什么呀?”燕来已经不满,当着客人不好发作出来。

  “你估量着我看不透你的心思呀?休想蒙我,说穿了你,你整天想斜性!”

  周伯伯对待他们兄妹,确实用了疼儿疼女的心肠,但他们之间还是经常吵嘴。争吵的对手主要是他和燕来,小燕处在帮腔的地位。小燕的立场没准,有时站在哥哥一边,有时帮助周伯伯,有时两边解劝。吵嘴不是为了吃饭花钱的生活问题,在这方面他们互通有无,不分彼此,过的象一家人一样。他们的矛盾主要是思想不一致:平日里,燕来在外面听到看到不平的事,回到家来又骂又叫。老人怕他惹是非,就想用长辈的口气教训他。越教训,对方越不服,结果把外边不平的事,转变成他们之间的顶嘴材料。比如老人劝他:“现在是日本人的天下,你捅马蜂窝,还不是自找挨螫。”燕来说:“我豁出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老人说:“拉谁的马?再胡说,我连三轮都不叫你拉。”“不拉三轮更好,我到大街上截鬼子的汽车。”这样越闹越凶,有时闹的双方连话都不说。今天周伯伯又发火了,由于杨晓冬在场,韩燕来没有哼声,把涌到嗓门的“对嘴”话,用唾沫强压下去。杨晓冬新来乍到,不好评论谁是谁非,便采取了息事宁人的态度,举起竹筷,笑着说:“饺子快凉了,大家都吃。”趁老人去揪大蒜的空儿,小燕附在杨晓冬的耳根前,小声吐吐了两句,杨晓冬会意了,老人回来入座的时候,便频频朝他敬酒。果然小燕那句“一杯话多,三杯乜眼”的话证实了,半茶缸酒没喝完,老人双眼发粘,呼吸气粗,勉强咽了几个水饺,显出颓然欲倒的姿势。小燕一边向杨晓冬睒眼,一边搀起老人说:“回你屋休息会吧,我扶着你。”而后,她匆匆吃了一碗豆面饺子;提篮子到门外去做小营生。

  外面的雪越下越大,天越阴越沉,屋子暗的象黑天一样,炉火映在屋顶,一片通红。这些,对于进行内线工作的人说来,是最好的谈心时刻。

  杨晓冬滔滔地讲完他要讲的一片道理。

  韩燕来沉默着,炉火映着他风尘仆仆但又年轻发红的脸;身子不动象泥胎,面孔不动象石板,两只冒着火焰的眼睛,象跟谁发脾气般的死盯住墙角。当听到杨晓冬说:“我进城来,特为找你。你不比别人,不能这样糊糊涂涂地呆下去。”他骤然立起,扭转头,劈手从桌上抄起那半碗酒,长出一口气,带着恨病吃药的神情,一口吞下去:

  “杨叔叔,你对我的看法不对!我不是糊涂混日子的人。难道我从几千里外讨饭跑回来,还不为的出口舒坦气?可是,周伯伯掐我的头皮,小燕拉我的后腿,我能怎么办呢?我好比隔着玻璃向外飞的虫鸟儿,眼看到外面明朗的天,头碰的生疼也出不去,一来二去,变成断线的风筝,上不着天,下不挨地……”

  韩燕来在发电厂学徒的时候,每逢下班就到河坡溜湾,有意无意之间,认识了一位撑船的水手。日久天长,知道这个水手是共产党的地下工作者,经过几次谈话,这位同志答应介绍他去解放区参加革命工作。在这些日子里,他显得活跃了,盼星星盼月亮似的盼到这个日子到来。有一天,接到水手的通知,在后天上午十点钟,到南河坡码头集合,跟伙伴坐船到解放区去。这天夜里,韩燕来高兴的闭不上眼,天刚铺亮,换上身干净衣服,跑到城外码头,左等右等,等到中午也不见人来。正苦恼时,听见人们吵嚷说,日本人要枪毙共产党,刑车开过南关大桥啦。他急忙赶到跟前,一眼看到,被绑的正是这位水手。水手在人群里高声呼叫:“打倒日本帝国主义!”每一喊叫,他心里一阵激昂,一阵凄酸,但他对他是爱莫能助,终于眼看着敌人夺去水手同志的生命。从此,他与组织失掉了联系。但他知道,抬头望见的西山,离城不到四十里路,只要靠近山边,就是另一个天下。他下决心试着到西山去,但几次都失败了。有一天下午,他混出封锁沟,正赶上敌人出发回来,他不得不绕开敌人,奔小路走,走来走去,走到民兵封锁的路口。民兵误认为他是探路的汉奸,连话也没问,一阵排子枪,险些送了命。他失望地回来了,从此,他的脾气更加古怪,平常很少说话,对外跟谁也不联系,就连同院的苗先生家他也很少去。跟周伯伯说话,不投机,就抬杠;对小燕也短不了抢白。后来变的肚里有话也不对人讲,苦闷来了就喝点酒。总之,他很苦闷,觉得没人了解他。方才他说的风筝断线、头撞玻璃就是这段生活的写照。

  听了韩燕来的遭遇,杨晓冬上前握住他的手,用无比亲切无比信赖的音调说:“燕来,我问你,你还愿意走你父亲走的那条路?”

  “杨叔叔!还问什么呢,除非我死了,不!死了也要走父亲走过的道路。”

  “那好,从今天起,你的风筝已经接了线,你不是囚笼里碰玻璃的虫岛,你是太阳光下自由的飞鸟,是共产党领导下的一个光荣战士。”

  “这是真的?”瞧见杨晓冬点头,他兴致勃勃地迈着大步朝外走。

  “你到哪里去?”

  “我到北屋看看苗家的月份牌,我永远记住这一天。”

  “月份牌无须看,今天是一月廿五号啦。房东屋里有表的话,倒是请你看看几点吧!”韩燕来摸不清杨晓冬的意思,但他照办了。

  “十一点啦!”韩燕来从苗家看表回来说。

  “十一点?糟糕,整超过两个钟头!”

  “怎么回事?”

  “没什么,给一个朋友约会见面的时间耽误啦。”杨晓冬迟疑了一下,“我暂时没住的地方,能不能想点办法?”

  “先住在咱们家里吧!”

  “户口上没有问题吗?我可没有什么‘居住证’呵!”

  “临时住两天,跟保长说好,就行。超过三天,得报临时户口,手续是够严的。不过,这院的房东苗先生是混官面的,要托他活动活动,也许有办法。”韩燕来停了停又说:“我跟苗先生从来很少谈话,等会我告诉小燕,叫她张罗吧。这些你就别管了。”

  接着杨晓冬详细询问了苗家的身世和西下洼子的周围的情况,直谈到小燕子提着空篮子回家的时候。
 楼主| 发表于 2011-3-23 09:01:1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章






  抱着双袖,冒着冷风,银环瑟缩着朝医院走。她责备自己:“你脱下件毛衣就冷的吃不住,人家钻到城墙孔里怎么受呢?”到宿舍后,晚饭咽不下去,躺在床上也不踏实,心里仿佛系着块石头,担心杨晓冬熬不过这样冰冷漫长的冬夜。想来想去,脑子里忽然闪亮了一下:“小高自己不是住一个房间,暂住两天还不行?人家是从根据地来的,又是领导干部。找他商量商量,他若不拒绝的话,我连夜到广场带他去。”她从床上一跃起来,看了看同伴小叶的怀表,时间是八点正。“还来得及。”她从宿舍出来匆匆上路,不到半个小时,走到伪市政府,忽然想到高自萍现在不上班,扭转头往北,跨过大杨家胡同,直奔万家楼。她平常很少找高自萍,他对银环有规定,只许他去医院找她,不准她到他家来,理由是:这一带敌伪上层人物多;也不叫她同高参议发生横的关系。依照高自萍的吩咐,银环很少到这一带来。加上阴天,路灯少,光线暗淡,使她虽然走到万家楼,也找不到高自萍的住处。心里正在焦虑,有一辆三轮车,从她身旁掠过去,三轮车停在不远处的一家住宅后门。一个身材瘦小、头戴皮帽、项缠围巾、看不见嘴脸的后生跳下车来。他面向灯光付车钱的时候,银环一眼瞥见他那压住双眉的皮帽下,有一对不断睒动的杏核般的小眼睛。这正是她要找的高自萍呵。压抑不住内心的高兴,她几乎喊出他的名字,考虑到内线工作的禁忌,她从后面快步追赶上去。

  高自萍看来很怕冷,大衣皮帽温暖不了他发抖的身躯,佝偻着身子奔向后门,从手套里抽出他那冻红的小手,才要向前叩门,由于警惕性的习惯,他小心地扭转头来,杏核眼睛忽幽忽幽四下张望着,象老鼠防猫一般。银环乘这个机会走到他的跟前。

  “高先生。”她声音虽然不大,骤然在阴暗的晚间,特别是从他身后发出来,象大棒击在背脊上,他猛烈地颤抖了一下。

  “是你……这么晚……我不是说过……”

  “现在有要紧的事情。在这儿能说吗?”她的话音低而且急。

  “什么事?”他向周围看了一眼。

  “老家来人了。”

  “就为这件事!”他恢复了镇静,“有问题你们先谈,然后再转达给我。”

  “这可不是普通人。”她将杨晓冬的情况和当前的处境对他学说了一遍。

  “任凭是谁,都得按着内线规矩办事,需要见面的话,可以约定时间地点,不能到我家来接头。”他平常对银环是很好的,今天因为她讲到老家来人的消息,增加了他内心的紧张,也不愿意在街头同她多说话,三言五语,便把银环顶走了。

  银环回到医院,久久不能入睡,她感到高自萍的态度不对头。人家冒着生命危险闯进来,你这样冷淡,怎么对得起同志,何况杨同志是一位首长。转念一想,也许小高有实际困难,敌占区是不同根据地呀。那好吧。蚁负粒米,象负千斤,各人尽到各人心。我虽然只担负交通传信工作,但我是个党员,我应该尽到最大的力气。明天,我先完成杨同志的嘱托——把搬到城外的韩燕来叫进城来,叫他们接头见面,然后设法安排他的生活。……

  这一夜,她不断作梦,每次都是梦见敌人封锁交通不让出城。后来恍恍惚惚地把韩燕来找到了。两人急回城里,为了抄近路,沿冰横穿护城河,天气冷的要死,行至河中,河冰炸裂,全身忽悠悠地陷落河底。惊醒之后,发觉自己和衣睡在床上,浑身冷的发噤。她活动了几下身体,再也不能入睡,黎明时分便出城去。

  在大雪纷飞的寒天里,银环跑的满头是汗,失望的浪潮,一个挨一个冲击她。城外没找到韩燕来,九点钟又没有见到杨晓冬。她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医院。心绪上一阵混乱一阵恐怖。姓韩的找不到还不吃紧,最叫她担心的是杨晓冬。是不是敌人把他抓去了?整天心烦意乱,拿东忘西,上班给病人服药时,接连打碎两个量杯。心急等待下班,坐不稳,立不安,看看太阳,恨太阳去的迟;看看钟表,怨钟表转的慢。为了提前完成自己的任务,她的工作效率非常之快,她从市民患者污垢的腋下抽出体温计,原封不动就插进伪警察病号的口腔里。

  下班钟敲了第一声,她第一个走出室外,希望在广场上遇见杨晓冬。蹬上小叶的自行车,顺西城马路,一口气跑到红关帝庙。不管别人怀疑不怀疑,她围绕广场连转了三遭。当杨晓冬从西下洼子刚露脑袋的时候,她便飞车蹬到他跟前。

  “我的天,你到哪里去啦?真急死人!”

  “实在对不起。……”杨晓冬照直说了巧遇韩家兄妹的经过。她也说了昨天晚上见到高自萍的情况,但她隐瞒了高自萍的那种冷淡态度。杨晓冬急于要见高自萍,要银环马上带他去,银环虽然为高自萍的态度担心,也说不出拒绝的话来。

  晚七点半,他们走到高宅的门前。这是一所有三层院的住宅。进大门是前院,左右边有两排房。迈上七级台阶,进入月亮门到中层大院,这是高自萍的叔父高参议的宿舍。院中有个耳门直通后院,后院很小,仅有东西对应的四间房,西面住的是高参议的亲戚,高自萍住在东面的房里。银环他们从大门进来,一直奔向高自萍的卧室。

  高自萍躺在床上,正在欣赏《影星画报》。刚听见敲门,就见银环领着一位身材魁梧的人进来了。他惊讶地朝他们点头。杨晓冬很随便地找到自己的座位,主动自我介绍之后,便说:

  “○九叫我找你,有问题要面谈。”

  高自萍避开对杨晓冬的回答,扭转头,用不悦之色看着银环说:“你到院外看着点。”他完全是命令的语气,随后自己又跟银环出去,嘟嘟囔囔地不知说些什么,从低沉的音调中,仿佛是在指责她。

  乘着高自萍外出的空隙,杨晓冬向房间四周扫了一眼,觉得房舍虽不大好,布置的倒也华丽,东西放置的很零乱,散发着一股香水味。总之,不象公子哥儿的书斋,倒象是小姐的绣房。惹人注目的是墙壁上贴着长长一列电影明星的照片。玻璃板下压着高自萍很多单身像。杨晓冬正端详这些照片的时候,高自萍回来了。他说:“同志!这个地方不够安定,请你抓紧时间谈谈吧!”杨晓冬先谈了自己是硬着头皮进城的,没有任何合法证件,须要内线同志们的掩护。没容讲完,高自萍就打断了他的话:“同志!咱们搞地下工作的,一要进的去,二要站的住,三要坐的下,然后才谈到工作。现在你连个身份证都没有,叫我怎么掩护你呢?我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呵!”他看到来客脸上出现了冷漠表情,改口说:“当然罗,从政治责任上,我完全应该掩护你。这么办,我设法给你找职业,有了职业就好办。不过,这得需要时间。我的意见,为了安全,是否考虑先回去,等……”

  “这个问题咱们放下不谈吧!○九叫我找你,了解你们叔侄的工作情况,同时有这么个事:近来,敌人对交通要道,封锁的挺紧,组织上想从内部开辟一条交通路线,护送同志过路,这件事想依托你做,看你有什么意见。”

  高自萍脸上露出不满意,说:“我进都市的时候,领导上对我要求很高,希望很大,叫干些有份量的工作,现在叫我出出进进的送人,这不是钢材当木材用,起重机吊摇篮,大炮打麻雀?这样使用干部,妥当吗?我希望领导上再考虑考虑。”听到他把自己比成钢材和起重机,杨晓冬沉默了半晌,把拱到嗓子眼的愤慨,竭力压下去。他严肃地说:“如果你真担着重要的工作任务,也可以不管这些‘小事’,那就请你谈工作情况吧!”高自萍听说要他谈工作,便着慌了,只得推脱说:事前没有思想准备,他叔父又染病在床,他一时谈不圆满,等整理一下,再做个汇报。他最后又表示,他们叔侄正在干一件放长线钓大鱼的工作,等这大鱼上钓之后,一声号令,省城会四门大开,让解放区军民排着大队开进来。

  杨晓冬压抑着内心的激愤,离开了高自萍的家。路上,银环几次试探着问他对高自萍的印象。杨晓冬只淡淡地说:“我同他谈的不多,印象不深刻。你看他这个人怎么样?”“我们虽然不断见面,交换思想也不多。”杨晓冬见银环谈话很谨慎,便没再往下问。雪后的冬天,空气变成寒流,冷得钻心刺骨。踏上半尺厚的积雪,发出咯吱咯吱有节奏的声响,银环同杨晓冬沉默着走向万家楼。

  到万家楼东口,银环还要伴送他回西城去,杨晓冬再也不肯。正争论间,一辆三轮从黑暗角落里蹬出来。为了不使银环伴送,没问价钱,他就上了车。三轮走了几十步,杨晓冬回过头来,看到白皑皑的雪地上,翅立着她那穿的很单薄的影子。他往后招手。

  “雪地里太冷,快回去吧!”

  “我不冷,叫三轮拉体育场,给他三角钱。”

  杨晓冬还没答话,拉车的气愤了,“我拉到家门口,一分钱也不要。”这个耳熟的声音倒把坐车人吓一跳。仔细一瞧,原来三轮工人正是韩燕来,他特地前来接他,早在外面等了很长时间。这时,杨晓冬立刻从胸中冲来一股暖流,抵御了雪夜冷风的袭击,冲散了从高宅带来的抑郁,他感到他是被同志们捍卫着,银环、燕来就是可靠的力量。把他们的力量拧成一起,可以向敌人冲杀作战。这时他再也不愿意斯文地坐在车上,坐车不但是很大的束缚,也是对同志的不尊重,他叫燕来煞住车,他要下地走。

  “别作声!不坐车哪行!前面要到女二中啦!”韩燕来的声音虽低,听来叫人毛孔发乍。女二中有什么可怕的?杨晓冬想起事变前这座叫人憧憬的校舍:两排常青柏树的尽头,排头似的蹲着两棵伞形洋槐树,槐树簇拥着开敞的朱红大门。迎面是喷水池,周围栽满各种鲜花。一群群比鲜花还娇艳的姑娘们,经常在这里出出进进。从校门外路过,可以看到巍峨陡立的假山和假山两侧的成荫绿树。透过绿树茂林隐约瞧见宫殿式的建筑……

  杨晓冬脑海里正在搜寻记忆的时候,乘车已到学校的墙垣。原来的绛色围墙,已变成铅灰色。墙头上挂了三道通着电流的蒺藜丝。门外伞状洋槐已没影了,代替它们的是两座碉堡。朱红大门不见了,铁栅栏挡住门口。透过栅栏,有两个戴钢盔的日本兵,他们机械地不停地倒替着位置,从微黄的电灯光下看去,活象一对幽灵舞蹈。幽灵背后,看不清什么,只是一片可怕的黑暗。杨晓冬看了这些惨景,咬紧牙齿,想:圣洁的国土,美丽的城池,被野兽们糟蹋到什么地步啊!

  走过女二中,韩燕来扭过头来小声说:“刚才那个地方住的是日本宪兵队,老百姓叫它阎王殿。很多好人,只见抓进去,不见放出来,夜深时,没人敢从这儿走!”

  “敢是戒严?”

  “就是不戒严,谁忍心听那受刑不过的嚎叫呢!”

  “原来这样。你蹬快点,咱们回家吧!”



  小燕撩开门帘,对着院中的积雪说:“这老天哪!说下雪,就忙忙乱乱地整天下个不停;现在停了,又不声不响地也不告诉人。”

  西屋周伯伯说:“小燕子!你嘟囔个啥?”

  “雪停啦!周伯伯。”

  “你扫出条路来,别叫杨叔叔回来深一脚浅一脚的。”

  “俺们的屋子还没拾掇好呢!”

  “那忙什么,先扫雪——从大门扫到北屋。问问苗先生吃过晚饭没有,他愿不愿意杀一盘棋?”

  小燕胳肢窝里掖着扫帚,踩着没鞋帮的厚雪,走出大门,到她早晨站过的那棵柳树下,放眼向东北方向了望。停雪后的晚上,房屋披上洁白素装,柳树变成臃肿银条,城墙象条白脊背的巨蛇,伸向远远的灰蒙蒙的暮色烟霭里。远望红关帝庙一带,是一片看也看不清的青悠悠的建筑;近处,西下洼坎坷不平的地面,被雪填平补齐,变成白茫茫的一片平地。小燕一天来心情愉快,见到这些景色,更加兴奋,见了什么想跟什么说话;她觉得四周的一切都象有了生命,而凡有生命的东西都向她微笑点头。猛抬头,发现广场边沿黑魆魆的象是杨叔叔同哥哥回来了。她等着和他们招呼,甚至想躲在树后吓唬他们一下。可是左等右等,他们始终迟迟不前,她再仔细看时,哪里有叔叔哥哥,原是一堵墙。

  “真是背兴,哪有小孩眼花的?”

  她等到嘴唇哆嗦发抖的时候,才走回家来。虚掩住门,开始扫雪。雪厚盈尺,一扫帚下去一个窠,用力连扫几下,才露出那黧黑的冰冻地皮。她十分喜爱雪的洁净,细心地不让隆起的雪堆溅上一点黑土星。这样,等扫到苗先生门口时,浑身都冒汗了。她挺直腰身呼了一口长气,清冷新鲜的空气使她精神格外振奋起来。

  她瞥了北屋一眼,北屋灯光下,周伯伯同苗先生正在杀棋。周伯伯是红脸,浓眉,大眼,宽嘴岔。苗先生,发灰白,脸蜡黄,细眼瘦脸尖嘴头。两人同庚,都是属虎的,满五十岁了。周伯伯象只粗犷硕大的老虎,苗先生象条短小玲珑的蝎虎。周伯伯双手有力地捺住桌角,胸脯前靠,洪亮的嗓子喊着:“快走!走呵!”

  苗先生离桌子半尺坐着,脑袋左右摇晃,不管对方怎样催,他丝毫不着急,慢条斯理地说:“慢着,别心急,绵羊迟早会赶到山里的。”

  周伯伯专心下棋,似乎他这一辈子所关心的就是这盘棋了。小燕在窗外越看越生气,推门进去,狠歹歹地站在他身旁,周伯伯根本没注意她走进来。她站了分把钟,再也忍不住了:

  “周伯伯,你的棋走得怪自在呢!”

  对方“嗯”一声,眼睛没有离开棋盘。

  “杨叔叔的事,到底咋办?跟苗先生说说嘛。”

  “你这孩子,真唠叨,大雪天,联保所还有办公的?先住下就是。顶卒!”

  苗先生提一步车,威胁住周伯伯两个过河不靠拢的卒子。他松了口气,尖嘴头吮住一支“飞马牌”的纸烟,欣赏着对方的困难处境。移时,回过头来说:“小燕儿,你家客人下火车丢了证明书吗?这不碍,户籍科里咱们有朋友,托他补一个就是。”看到对方为自己两个卒子的命运担心,他越发高兴:“没关系,我最喜欢念书人,没地方的话,就住到五号房间。”五号房间紧挨着周伯伯的屋,是个小跨间,不久之前为一个打鼓儿的单身汉所住。这间小屋空了两个多月,这对作为二房东的苗先生来说,当然是一笔损失。

  听到丈夫的话,苗太太从灯后面伸出头来说:“这房间可不能随便租赁,说不定人家啥时候回来哩。”她的话明是扯谎,打鼓儿的早已退了户口,肯定不再回来。她说这话的本意是觉得小燕家的来客既是识文断字的人,这些人条理多,眼皮儿尖,说话刻薄,找个职业,十之八九是混官面。同这种人住同院,出门入户都不方便。不过她也愿意让出这间空房,得点零钱花。

  小燕听说苗先生同意杨叔叔搬进来,非常高兴,想不到苗太太泼一瓢冷水。但她清楚苗家的生杀大权操在男的手里,便先争取主导方面。她说:“俺杨叔叔书理儿深,住在咱们院里,苗先生满肚子文章,就有地方施展了。”一会儿又用夸耀的口吻对女主人说:“苗太太呀!你可晓得俺杨叔叔的为人吗?他可善良啦。跟这种人同院住,打着灯笼也难寻呀!”可是她的话并没引起多少反应。下棋的专心厮杀,苗太太针线活儿紧。小燕心中有事,里走外转,有时候象只小公鸡似的,挺直脖子,注意着外面。韩燕来一敲门,她便飞也似的跑出去。杨晓冬他们刚一进院,她一划上门,就快步到北屋给下棋人报了个信。苗先生听了,说请客人进北屋坐。周伯伯马上拉开大嗓门,“杨老弟!苗先生请你北屋坐哩,来吧,这里有开水喝!”

  韩燕来扯住杨晓冬的袖口,说:“不去,别同这种人打交道。”杨晓冬知道燕来指的是苗先生,觉种认识这个人有好处,没好处也不能不周旋一番,不然怎能在这里站脚存身呢。他拒绝了韩燕来的意见,一面端详窗户上苗先生的影子,跟随小燕,进了北屋。没等人介绍,他主动地问候了苗先生和他的全家。苗先生发觉来客谈吐文雅,举止大方,立刻产生了敬重之意,他停了棋,试着从炕上滑下来。杨晓冬双手拦住,“自家人,不要客气,我也来观棋。”说着在小燕搬来的长凳上打横坐下。苗太太见客人横炕坐下,趁人不注意,将身子慢慢地朝灯影里移动,借丈夫的身体,遮住客人的视线。

  棋局重新开始了。两个指挥员,两种战斗风格:周伯伯大杀大砍,直出直入,专门“对车”;苗先生虽然对这种无礼的棋风很恼火,但当着客人,不愿意暴露自己没修养,偷偷地用鄙夷的神情横扫了对手一眼,然后委屈地将自己的“车”收回去。

  壶水开了,小燕忙的象在自己家里一样,灌好茶壶,又去通火炉。火星四溅,火苗高窜,屋子里温度突然热呼呼的,很有生气。杨晓冬在路上受到寒冷的身子,渐渐回暖过来。他接过小燕斟好的茶,头两杯递给下棋的双方对手。苗先生全副精神贯注在棋局的胜败上,接茶杯时,只说了声谢谢,头也不回,眼睛仍然紧紧地盯着棋盘,杨晓冬根本不注意这些小节,端着第三杯茶很客气地送到苗太太跟前。苗太太三十出头了,虽是三个孩子的母亲,对她丈夫来说,还是个年轻的妻子。人长的不难看,穿的也整齐。在熟人跟前爱说爱道的,对杨晓冬这种规规矩矩的人,倒觉得有些局促。她蜷缩在灯影暗处,紧盯着男人的脸色。没想到客人会给她送水,仓皇接过茶杯,又感到应该回敬客人。等到再端回茶杯时不小心,一下子,碰着丈夫的肩胛,热水从她发颤的手里溢出来,怕烫着她男人,急忙向右一闪身,谁知又碰醒了她身边六岁的男孩子进宝。进宝睁开眼便要撒尿,见屋里人多,他闹着要去外面撒。母亲告诉他外边雪大风紧,不能出去。小孩听说有雪,闹着非出去看雪不可。娘儿两个发生了争执。苗太太说,外边天气冷,不能去。原来她那对瘦小的鞋子,放在客人坐的凳下,她不愿意在生人面前伸手探脚地穿鞋。孩子可不懂妈妈的苦衷,坚持要出去。接近败局的丈夫,被他们吵的心烦意乱,蜡黄脸沉了下来。苗太太很懂得丈夫的心情,但对不听管教的孩子又束手无策。这时候,杨晓冬站起来,走到进宝被窝前说:“来,叔叔抱你去!”孩子一听,立刻高兴地爬起来。苗太太帮着给孩子穿上衣服。杨晓冬抱着他到门外去撒尿,顺便给他讲了个馋老婆看雪的故事。进宝经过这一番活动,精神振奋了,回得屋里,再也不钻被窝,硬要跟杨晓冬一块看下棋。不断问这问那,“叔叔,叔叔”地叫不住口。苗先生在紧张的战局中,为进宝的安静,为客人的友谊,十分高兴。苗太太从接茶杯时就觉得这个客人平易可亲,及至人家给孩子服服帖帖地穿衣服,孩子又是这样亲昵地听客人的话,唤起了她爱屋及乌的心情,对杨晓冬发生了好感。小燕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心生一计,便逗进宝说:“进宝!明儿个杨叔叔领着咱们到雪地里支起筛子捉麻雀,你说好不好?”进宝听说,十分赞同,马上就要出去捉。小燕说:“我是哄着你玩哩,杨叔叔住宿一夜就走啦。”进宝急了,“我要叔叔,妈妈,我不叫叔叔走。”说着,双手抱住杨晓冬的脖子,撒娇撒痴,无论妈妈怎么劝说,只管一头扎在杨晓冬的怀里,再也不肯松手。苗太太终于哄着儿子说:“进宝,别调皮,你叔叔不走,爸爸说好啦,让叔叔搬到咱们院来。”小燕见苗太太转变态度,高兴得眼睛发亮,张开喇叭形的小嘴直笑。这一切都使杨晓冬看得清清楚楚。他侍弄着进宝贴稳身躯,一起观棋。

  战斗激烈到白热化的程度了。周伯伯用“抽将”法吃了苗先生一条“车”,他利用这种优势,拚命向敌方攻击。苗先生败局已成,但当着客人又不愿认输,竭力拖延时间,想争取和棋。周伯伯很讨厌这种作风。心想:“干干脆脆,棋输木头在,何必脸发红。你越不认账,我就非杀光你不可。”苗先生脸孔灼热,呼吸迫促,心里责怪对方,也痛恨自己,为啥开始麻痹大意,弄到不可收拾呢。一看桌上的马蹄表过了十一点钟,他更加紧张了。杨晓冬完全懂得苗先生的心境。他知道这流人:脸皮儿薄的象灯花纸,虚荣心重的火车都拉不动;一局小棋的胜负,他会彻夜失眠;国家兴亡大事,他们可以无动于衷。

  杨晓冬是个弈棋能手。他决定援助弱方挽回“面子”,趁着周伯伯棋胜不顾家的当儿,帮助苗先生出了两着棋。胜利者损失了一匹战马,造成了平局。

  苗先生擦掉额上的冷汗,怀着失而复得的愉快心情,把棋一推,满脸陪笑说:“冷淡朋友,有罪有罪。”说着,从身旁接过孩子,并向客人亲切地寒暄问候。客人抚慰过孩子,乘势辞谢了苗家夫妇,跟随小燕出来。



  小燕家屋里和苗家就象两个季节,冷嗖嗖地袭人肌肤。但这间屋子,被小燕拾掇得干干净净。烟熏色的立柜,擦出漆红颜色;茶壶茶碗擦得锃亮,油醋瓶瓷瓦罐摆的整整齐齐,油条篮子挂在房梁高头,从那里发出甜丝丝的油香味。炕上横铺两个被窝,贴北墙犄角,支着一张板床,上铺破棉被一条,磁釉凉枕一个。已经熄灭了的火炉,业已放在墙角。

  韩燕来一直在院里擦车,直到杨晓冬从苗家出来,才一块进了自家的小屋。看到屋里这样整齐清洁,一叠连声地夸奖妹妹心灵手巧。近几年来在小燕的记忆里,几乎是头一次看到哥哥这般兴致。她眼里含着笑花,向哥哥学说苗太太从拒绝到同意杨叔叔搬来居住的经过。……

  开始安排睡觉了。杨晓冬见小燕铺盖单薄,脱下自己的棉袍,要给她搭上。兄妹俩齐声说有铺盖。说着,哥哥从衣橱里扯出一条麻袋,双手扯住麻袋角,用力抖擞。这时,悬在房梁的苇帘上,忽然发出急剧的咕咕声,杨晓冬吃了一惊,抬头一看,发现两只鸽子。一只是银灰头白翅膀黑尾巴,另一只是黄褐头花翅膀。灯光映照着它们发亮的身躯,翅膀彩霞闪耀,头顶冒出火光,探出脑袋,瞪圆眼睛,惊讶地凝视主人。小燕看了赶紧说:“雪里白,金凤头,睡觉吧!哥哥今天可不是给你们发脾气。”

  哥哥把麻袋放在小燕的床上,对杨晓冬说:“小燕这孩子,不管是天上飞的,地下跑的,水里浮的,什么都喜欢。她养过猫,猫整天偷嘴吃,我打跑了那个馋货。养过两只家兔,家兔可肥啦,我看着是锅好肉,过节时偷偷地宰了。小燕回来高兴地闹着吃肉,听说是宰了那对兔子,哭哭啼啼,闹个不休。没法子,才答应她要来这对鸽子。现在鸽子又长肥啦……”他乜斜着眼瞧着小妹,“说不定哪天,我拿菜刀……”

  “你敢!拔我一根鸽子毛,叫你赔一个手指头。”

  “说真的,这对鸽子,真叫人喜爱,早飞出,晚飞回,多远也能认识回家。有一次,小燕带着它们去西关捡煤核,想起家里没零钱,把钞票绑在鸽子腿上,它乖乖地给我送到家来啦!”

  小燕倒在床上,留神听哥哥说她的故事,她想:“哥哥儿时象今天这么和颜悦色的说话呢。在平常,象匹没笼头的野马,又蛮又横,不是故意气她,就是有意呕她。哥哥不多说话,要说就是噎嗓子的话,顶的人喘不出气来。杨叔叔一来,野马被鞍挂镫,不踢不咬,服服贴贴了。呵!生活要起变化了……”她面含微笑,憧憬着未来美丽的生活,呼吸逐渐平静匀称了。

  十分钟后,炕上的主客二人,钻进被窝。

  “杨叔叔,冷不冷?”

  “比起昨夜,现在是天堂了。”

  “那咱们睡吧!”燕来伸手闭了开关,灯光闭后,一切显得更加沉静,雪映在窗户纸上,室内光线依稀照人。韩燕来发现客人睁着眼睛望着房梁。

  “杨叔叔,没睡着?”

  “我有个坏习惯,哪会也不能马上入睡,总得思谋会子。”

  “你可真用脑子呀!”

  “脑筋这个器官,多用点还好使唤;闲起来,就生涩发锈啦!”

  “杨叔叔,我有个问题不明白,以前没有门路,进不了解放区;现在有你这领路的,为啥不让我去?”

  “这很好明白,鱼在水里好,你在这里工作方便。”

  “这个人鬼杂居的地方,气也得把你气死,还有事做?”

  “当然有事做。从水里火里,把受苦受难的兄弟姐妹们打救出来,还没事做?怎么,你看不中内线工作呀?这是又艰苦又光荣的任务呢!”

  “我这个人,内线外线都没关系。挟上床被子,迈动两条腿,就算搬了家。只要有人领头,就是今天晚上攻打日本宪兵队,我都肯干。说来说去,是小燕子累赘着我,十四五的姑娘了,简直是我的绊脚石。”

  “小燕是绊脚石?咦!你开开灯……”杨晓冬拿起棉袍,轻轻下炕踱到小燕床前,揭下那块麻袋片,用棉袍给她覆盖好。他独白似地说:“玲珑剔透的乖孩子嘛。说你是绊脚石,我看是水晶石。”回头对韩燕来说:“你看的不对,绣花针对铁梁,大小各自有用场。可别瞧不起小燕。就凭她今天晚上对苗太太那点本事,满够聪明伶俐的,很多成年人也未必赶上她。今后,我抽空儿,帮她补习文化,她能做的事多的很哩!”

  杨晓冬对小燕子的赞美,纠正了也提高了韩燕来的情绪。他觉得妹妹都能作很多事情,他当然留下更有用处。于是睡意消失了,跟杨晓冬说这道那。最后,他表示:“可惜我手里没有枪,有的话,那些躺卧烟馆的,醉倒酒店的,一切坏家伙们,在我眼里,他们都是卖脑袋的。”

  “你要知道,这是敌人统治的地方,别把问题看得太简单!你打死一个坏人,自己未见能脱的干净。现在主要的是学会打不拿枪的隐蔽仗。呵!窗户纸发亮,想是月亮出来啦,休息吧!”

  睡梦中,忽听得枪炮隆隆直响。杨晓冬一骨碌爬起来,习惯地伸手抓枪,胳臂碰了韩燕来的头。韩燕来惊醒了,坐起来开灯,问:“怎么回事?”杨晓冬徐徐出了口气:“你听,枪响哩!”

  正南方向,机枪大炮声乱成一片。估计离城不过二十里,可能是在铁路线上开了火。杨晓冬怔怔的,象在思索什么。韩燕来说:“早先,一听到枪声,就盼望八路军打进来。几次盼不到也就麻痹啦。”小燕的床板咯吱一响,就听她说:“保不定这回打进城来哩!”

  过了一公,韩燕来穿好衣服,朝窗外看了看说:“天就要亮,我去车站跑一趟,对付着拉个座,顺便探听点消息。”接着他忽然感慨地说:“杨叔叔,不瞒你,俺兄妹俩靠四只手刨食吃,抓挠紧点,混个肚儿圆,抓挠不紧,还得紧裤腰带勒肚子哩!”

  “罢呀,罢呀,尽是些没油没盐没滋味的话。不快点走,又得空放一趟。走!我给你开门去。”小燕觉得哥哥的话不中听,杨叔叔刚住下,就朝人家哭穷叫苦,多不象话。再穷,兄妹俩勤快点还没杨叔叔吃的?她担心哥哥的话会起到逐客令的作用。其实她并不了解哥哥,哥哥同杨晓冬的关系,已经远远超出世俗人情了。杨晓冬完全能够理解他们兄妹俩的不同感情,他感到这两种感情都很可贵。

  小燕送哥哥回来,口里呼出白气,揉着两只红肿的手,走到杨晓冬跟前,说:“杨叔叔,夜来冷吧?”杨晓冬回答说不冷。小燕看着水缸:“缸里水都结冰了,还不冷?这么冷的夜里,还下床给我盖棉袍,当时我真想不要哩。”她故意把“当时”两字说得很重,同时,眯起笑眼,探看杨晓冬的神色。杨晓冬心中暗想:“这孩子真鬼,也许是她偷听了我和燕来的谈话!”但他沉默着,有意不理她的话碴。

  “杨叔叔,”她实在憋不住了,“你们夜里说的话,我统统听到了。昨天见面,我就看出你不是从北京来的。原来……”一看,杨晓冬在摆手,她就怔住了。杨晓冬朝窗外看了看,正言厉色地说:“可不许长舌头,到外边胡扯乱谈。”看到小燕那种小心懂事的表情,又安慰她说:“叔叔知道你是好孩子,很有出息,以后好多事要依靠你哩。”

  小燕一经鼓励,又活跃起来了。她那花朵般的小嘴,又成串地说开了:“杨叔叔,有什么事,你就吩咐吧。狗熊嘴大啃地瓜,麻雀嘴小啄芝麻。别听哥哥的话,他总是说我年龄小。小,怕什么!秤锤小,夺千斤。我是个胡椒,也能辣他们坏人一下。”

  杨晓冬赞许地说:“好孩子,叔叔信得过你,快别站着啦,披上棉衣上炕暖和一会,当心冻病喽!”

  “杨叔叔呵!我长了这么大,不知道什么叫病。也有发冷发烧的时候,发冷时晒晒太阳,发烧时喝碗凉水。冬天,风雪迷着眼去拣煤核,手裂流血不喊疼;夏天毒阳底下拾发臭的碎纸,嘴唇烧焦不喊热。穷人有个穷身板骨,我同孙猴子一样,早练的刀枪不入啦!”

  杨晓冬听了,鼻子里酸酸的,激动地一把将她拉到怀里,抚摩着她那尚未梳好的长发,小燕子呵,小燕子,你是敬爱的先烈老韩同志的优秀儿女,你是伟大祖国未来的接班人呵!

  杨晓冬感到小燕的思想已经成熟,就趁热打铁给她讲了些革命道理;要她利用卖馃子作掩护,负责同银环接头。并说这就是重要的工作。

  小燕听罢,一面答应着,一面从杨晓冬怀里脱出来,“叫我先生火熬粥,随后到市立第三医院去。”她砸开瓮中冰凌,灌了一壶水,又燃着了火炉。火光映着她红润润的脸蛋,她开始作出门的准备。杨晓冬劝阻她,说天气很早,要她在火炉上多烘烤一会。小燕探头向外看了看说:

  “天色发青,星光发暗,正是我上街取货的时候了。”



  杨晓冬和银环走后,高自萍一夜没睡好觉。他对杨晓冬的冒然登门,很恼火,他认为:搞地下工作,要有合法证件,能经受起检查;要有靠山,遇事有人保证;要深居简出,不多向外界接触。多认识一个人,就多一分危险。杨同志难道不懂这些道理?既然条件没准备好,怎能冒冒失失地闯进来?内线工作,稍一不慎,就要流血呀!他把满腔怒火泼在银环身上。“净怨你个该死的,他姓杨的,有个风吹草动,拿起脚来可走。我这里有家有业有户口,这不是成心惹是非?你不过跟我叔侄作交通工作,竟自作主张,真是岂有此理。难道非党同志搞工作就没职没权?”又想:“银环是党员,姓杨的至少是个党委。她还能不听他的,呵呀!”他感到昨夜言语态度,对待一位党的负责同志,实在有失检点。越想越不是滋味,“不能一开始就给人家留个坏印象。”他决定设法弥补一下。

  早饭后,叔父家的女佣人送来两张戏票,是商会庆贺伪省长新兼警备司令包的场。他叔叔因病不能出席,特转送给高自萍。拿到这两张戏票,高自萍认为是大好机会。立刻通知银环邀请杨晓冬会面。

  杨晓冬听到高自萍有要事找他商量,按照规定,在华灯初上的时候,到达新舞台门口。人群里走过来一个皮帽压住双眉,不断眨着核桃眼睛的人,向他握手。他想了想,才记起来这就是昨夜曾会过面的小高。现在小高态度殷勤多了,他说,一来是请杨晓冬看戏散散心;更重要的通过看戏,可以瞧看瞧看这个地区的敌伪上层人物。

  新舞台门口,临时加了门卫。高自萍持票领路前进,杨晓冬相跟着走进去。场子很大,池座廊座加上二楼包厢,约有千余座位。楼下和东西厢俱已满座,只有正厢大部空着。他们在廊下中间找到自己的座位。高自萍说:“正面空余的包厢,是给头子们留下的。他们不看帽儿戏,说帽儿戏是给桌子板凳唱的。”他的话未了,杨晓冬瞥见从入场口走进来一群穿将校呢服装的伪军官。为首的年纪四十开外,身体高大粗壮,面斗脑袋,黑脸盘,鹰钩鼻子,大嘴岔,茶晶眼镜遮住右边的那只大而瞎的眼睛。他左右的随从人员至少有一个班,每人至少带两件武器。只见为首的家伙把皮大衣一脱,大嗓呼喊:“小田副官!咱们的位子在哪?”这一喊叫,惹的全场都朝他这边注视。很多人都同声道:“治安军集团司令高大成到了。”小田副官接过他的大衣,回身将大衣交给随从马弁,然后挺起胸脯喊:“来人哪!我们高司令的包厢是哪一个?”他这一声未了,商会会长、剧场经理和招待人员都快步赶过来,点头哈腰地把他们接到楼上第三厢去。

  杨晓冬进入内线之前,业已知道高大成是惯匪出身。多次到解放区烧杀抢掠,曾亲自制造过两次大惨案,屠杀过上千的老百姓,为此得到日本军部多次奖赏。曾三次晋京,与日本华北派遣军冈村上将亲自谈过话。根据地军民对他恨入骨髓,骂他是个双手沾满人民鲜血的铁杆汉奸。

  继续入场的另一群伪军官,一个个穿着带有马刺的高腰皮靴,耀武扬威地登上楼上的包厢。有的还带着眷属。在靠边的包厢里,坐着一个身材魁梧而匀称的伪上校军官,他那服装朴素、娇小玲珑的妻子紧靠他坐着。两人安安稳稳的,一声不响,在到场的伪军官群里,要算最守规矩的。杨晓冬感到他们两个与众不同,问高自萍这人是谁。高自萍摇摇头说不晓得。邻座有人说,他是高大成的第一团团长,叫关敬陶。

  杨晓冬正在追忆敌情一览表上特别标着关敬陶的名字的时候,就见一位麻面上校伪军官疾步登台,面向观众喊:“省长兼警备司令到!”这一声喊,全场马上就鸦雀无声了。只听得楼梯慢步声响,一个花白头发绅士样的人出现在包厢中间,他将手杖挂到左腕,右手托着礼帽,向大家点头招手。跟在他后面的是一个身穿绛红丝绒大衣的女人,他的三姨太太。他们刚要在二厢落座,发现高大成司令在三厢里傲慢地仰卧着,仿佛根本不知道他这个省长兼警备司令的到来。伪省长看到这些,回身向姨太太小声唧咕了两句。两人相对微笑之后,并肩走到第三厢,笑容满面地和高大成握手问候。

  高大成对今天的庆祝晚会,很为不满。他认为自己是实际掌握军权的指挥官,警备司令这个头衔,应该归他所得。没料到一向被他认为腐朽无能的伪省长,竟买通了日本军部和大汉奸齐燮元,不声不响,一纸公文,竟把个有油水的肥缺从他嘴里夺去。人们这么欢迎伪省长,他不服气,伪省长不穿军服,也看着不顺眼。现在伪省长夫妇前来看他,只得勉强应付一两句,心里可十分恼火。

  麻面军官见伪省长坐定之后,转向舞台,十足威风地叫道:“晚会开始!”刹那间锣鼓敲动,响得震耳。全场除了正厢还空着,整个戏院都挤得满满当当。麻脸上校绕楼走了半圈,在伪一团长关敬陶夫妇上首找到自己的座位。这个麻脸军官就是伪省长的儿子,绰号“麻狼子”,高大成的第二团团长,他会日本话,很得敌人的赏识。因此,他的队伍经常把守城防。

  跳加官过去了,正戏刚一出场,猛听高大成亲自喊着震耳的口令:“统统立起!”足足一分钟,他才喊“坐下!”大家回头朝楼上一看,发现第一厢坐下了两个身着便服的日本人。两人都是矮个子,一个肥实,一个瘦弱。消瘦的留日本胡,刀削脸,鼻梁上架着金丝眼镜,这是省城人所共知的多田首席顾问。那个墩实个子,头发已经花白,两眼灼灼有神。杨晓冬见他大模大样的坐在多田首席顾问的上首,估计必是阿布龟雄旅团长。跟这些人坐在一个大厅里,杨晓冬哪有心情看戏,恨不得从卫兵腰间夺过手榴弹,跑步登楼,朝着正面一二三厢,轰!轰!轰!炸他们个肉泥烂酱。他竭力想捺住自己的感情,但有点坐立不安了,高自萍发觉他有些反常。

  “不舒服吗?”

  “我的脑子怕震动,受不了这种锣鼓的刺激。”

  “安静些,唱起来就好了。”

  高大成之所以喊口令叫全场起立,不单是向日本人溜须拍马,还想借日本人的声势,压下新任警备司令的威风。不料旅团长阿布少将并不赏识他这一手。他便装而来,为的是不显眼。这一来就完全暴露了他的身份,说不定会招来什么杀身灾祸,越想越恼火,竟不顾同伴,拂袖下楼而去。多田也不满意,由于职务的关系,他不能不顾点外场,勉强坐了几分钟,又担心受旅团长的责备,因此,胡乱吃了些茶点,也托故告辞了。伪省长送走多田回来,经过高大成的包厢时,笑脸带着讥讽。这一来,高大成恼羞成怒了。他感到这笑容后面藏着数不清的语言——这等于说他:拍马挨了踢,上劲崩了弦,送礼被打落托盘,作揖叫人家抽嘴巴子。为了报复,他决心在鸡蛋里边挑骨头,先是借口毛巾太烫,打了茶房两个嘴巴;又对台上演员喊了两次倒好。这样他仍不解气。总觉得箭头并未射到靶子上。想来想去,打定主意,带着一群护兵,闯入后台,查问下面进行什么节目。查问的结果是《龙凤呈祥》。扮演孙尚香的女演员正在化装。他下命令立刻要这个女演员改装换演《小上坟》。女演员不敢答应。剧团经理赶来向他求情:“这个节目是专为新任警备司令献演的。为的凑个喜气,如果高司令喜欢看《小上坟》的话,我们明晚一定为高司令上演就是。”“你浑蛋!”亲手抽了经理一个嘴巴。“我看《小上坟》干毬用,就为姓吴的升官,才点这出戏。”经理自然不敢作主,一面使眼色叫人给伪省长送信,一面嬉皮笑脸的说奉承话,高大成哪吃这一套,他喊:“给脸不要脸,来!把这个娘们,弄到车上,跟老子回公馆唱堂会去。”

  主持晚会的商会会长早跑上楼去向伪省长汇报情况了。

  “有这样的事,真是?依我看……你说呢,会长……”一分钟的时间,伪省长没说出一句完整话。这家伙老奸巨猾,处事最讲权术,他有个“三”字哲学:遇到名利,他是一争二夺三开枪;遇到责任,他是一摇二摆三不知;话到嘴边留三分;事要三思而后行。对付高大成这流人,他要“以柔克刚”。

  他的儿子麻狼子团长走过来,气势汹汹地抢白他说:“有啥可考虑的,当着大庭广众的面,这不明明拿咱爷们的小软,给咱们小鞋儿穿。好!我跟他讲理去!”

  “你!你……也不……方便。你还是他的下级!”

  “什么上级下级,扯淡!”麻狼子说着就要走。“你回来!”伪省长经过三思,他说话也流利了:“这件事,我请会长全权处理,对方要留面子,两不伤和气;要耍蛮,我姓吴的也未必好欺侮。”会长走后,他将儿子叫至跟前,面授了一套机宜。麻团长便尾跟会长步入后台。会长向高大成讲了许多好话,对方仍坚持要把女演员带走,麻团长看到这种情况,便按照他父亲的锦囊妙计,偷偷地把高大成的亲信田副官叫到跟前,先向他表示:“警备司令不能在这种场合下栽跟头,真要高司令故意给脸上抹灰,打破了脑袋也得拚到底。”接着说:“警备司令希望副官居间调停,自家人,不要窝儿里反,留点地步,免被外人笑话。”田副官原想帮助高大成大闹一场,听了麻团长的话,头脑清凉了一下,觉得闹下去没好处,不管动文动武,省长都不是好惹的。既然省长指名把面子搁在自己头上,为什么放着河水不行船呢。想到这里他回答说:“团长你放心!省长的吩咐我一定作到。你也不用出头,统统交我承办好啦。”他到电话室秘密地给高大成的姘头红宝打了个电话,尔后,到高大成跟前低声说:“高司令!你知道省长不怕你带走女演员吗?他不但不怕,还愿意叫你干这一手呢!”“这是为什么?”“我听省长的随从讲,省长与多田讲好,晚会闭幕后,亲自带着这个演员到首席顾问家去。现在咱们带走她,正好叫他抓住辫子奏本啦。”高大成听了这话,要带女演员的事,凉了半截,正沉默着,有个护兵请他接电话。电话就是红宝打来的。她按照田副官的吩咐,说有紧要事情,非要请高司令去不可。高大成举棋不定,眼睛注视着田副官。田副官十分肯定地说:“既有急事,必须马上走。”不等高大成同意,即叫司机开车。高大成觉着闹下去也没多大趣味,顺水推舟对商会会长说:“现在我有个紧急任务,必须马上回去,这个情面送给你商会会长,人不带走啦,你可得记住这个碴口。……”

  咬群架的疯狗走了,剧场又恢复了平静。观众们没人肯放弃这个白看戏的机会,照旧伸着脖子看下去。只有一点例外,就是楼上那位关敬陶团长,在高大成去后台耍无赖的工夫,偕同他的夫人退席了。这件小事,根本不被醉心看戏的人们留意。然而,却给杨晓冬留了个较深的印象。



  节目进行到正热闹的时候,杨晓冬把高自萍带到休息室外面的平台上,他要他具体讲讲他们叔侄进行的工作。

  “我们工作的目标,就是晚会上的台柱子,吴省长兼警备司令。”高自萍夸耀争取伪省长的工作对平原对山区以及对敌后根据地的重大意义。接着他说:“套鸽子还得舍个红豆,搞这样巨大的伪上层工作,总得有些应酬,否则,人家说咱们共产党办事小气。”杨晓冬听出高自萍的意思,有意回避了这个问题,他说:“我不反对你们在伪上层人物中进行工作。捉住条大鱼,比捞几百条小虾都强。不过,希望是希望,事实是事实,两者距离还很大。从伪省长父子看,他们没有进步的要求;从我们来说,又不能对他们直接进行教育。这样的工作基础,我看是把洋楼建在流沙上了。”“你这样想?”高自萍脸上泛出失望的神神,说话的声音有些变样,仿佛自己正捧了个奇货可居的古董,却被人家说是不值一文的假货一样。“杨同志!我不同意你这种分析法,你过分估低了我们的工作。要知道,伪省长跟蒋介石矛盾很深,对日本人实在没有好感,他公开说给鬼子混事为的吃饭。他们家里还偷听苏联广播哩。一切事物都在发展变化,他们没路可走,加上我们外线的军事压力,内部的政治争取。你说他们上哪儿去?”小高将两手向空一摊,想借助这个姿势,增强他的说服力。

  “这项工作你们可以做,也要争取做好。但头脑要保持清醒,要懂得:反对蒋介石并不等于倾向共产党,当汉奸更免不了发几句牢骚,听听苏联广播能算什么呢?蒋介石的儿子还在苏联学习过呢,他还是反苏反共呀。”

  杨晓冬见高自萍不作声,转变话题问他:“护送过路的事,你想了些办法没有?”

  高自萍皱了皱眉回答说:“现在时景不佳,最好别去。一定要去的话,可以从西关搭汽车混过铁路线去。”高自萍见对方听完他的话沉默不语,感到沉默中有一种压力。慢慢地从布袋里掏出一枚伪市政府的铜质证章,说:“路西是治安军的防地,比日本军好说些。带上它,在一般情况下,能顶用。”他介绍了证章的作用和路面特务活动的情形。杨晓冬接过证章说:

  “好吧!你可以回去看戏啦,我要办些事情去。”走出新舞台,门外一群三轮车拥上来,“要车吗?”“上哪?”“我拉啦!”他不答话也不抬头,仿佛没听见一样地独自往回走,直到韩燕来从后面喊“杨叔叔”,他才心事重重地上了车。

  车象飞一样奔向西下洼。

  小燕开门把他们迎进院来,北屋窗户上照样映出一个粗壮一个瘦弱对脸下棋的影子。但这遭儿谁也不惊动他们,三个人蹑手蹑脚地走到东屋里去。

  韩燕来掏出手巾一面连脖子带脸擦汗,一面盯着小燕说:

  “快拿出来!”

  杨晓冬从小燕手里接过的是张报纸,他注视韩家兄妹。韩燕来焦急道:“快说呀!”小燕说:“那位姑娘就给了我这张报,叫我亲手交给你。”杨晓冬重新拿着报纸翻来翻去,忽然发现第四版左角上剪掉一块,他眼里放出光彩了。才要嘱咐小燕什么,听得外面沉重的脚步声,周伯伯靸着大毡鞋走进来。他瓮声瓮气地说:“怎能叫你叔叔在外边吃饭去,这儿同家里一样,可不要见外!”燕来说:“谁叫他到外面吃饭来?无非转转吗。天不早了,你老休息去吧!”杨晓冬瞪了燕来一眼。这时听得苗先生在门外说:“杨先生这么晚才回来。”随着话音掀门帘进来。他身后是苗太太,她手里提着一壶开水,不言不语地灌满小燕家的茶壶,然后,站在一旁听他们说话。杨晓冬首先跟苗先生表白说,今晚跟着朋友去参加晚会,顺便提到出席的头面人物和高吴两家吵架的情形。苗先生很熟悉敌伪方面的上层人物,但他劝告杨晓冬在没有正式职业之前,少到娱乐场所去。他说凡是公开场所,都有敌人的专门驻在特务。问杨晓冬看没看到一个戴黑眼镜的,他说这个家伙叫蓝毛,长相很难看,墩实个子裂裂嘴,猴儿眼,生就的恶相,是省城有名的黑鬼子。他虽是治安军的谍报队长,但因他跟多田不断送情报,连全城的高级军官也都怕他三分。

  听完苗先生这段话,杨晓冬觉着很有帮助,认为,有肖部长给的敌情资料作基础,加上高自萍和苗先生的两次讲解,对敌特方面的内幕,也算有些了解了。心想,别管苗先生为人如何,可以利用他起“同盟军”的作用。因而希望他多谈谈风俗人情。苗先生笑着推辞说:“改日再谈,我们都出来了,屋里还有一窝孩子呢。”说有很懂事的告辞出来,苗太太点头笑了笑,跟在丈夫身后,快到门口,她回头对小燕说:“几时缺水用火,北屋里是现成的。”

  周伯伯从进屋的时候,被燕来抢白了一句,心里就不满意,苗先生讲的这套,又觉着不中听,情绪上挺懊丧,当着杨晓冬又不好发泄,顺手拿起苗太太灌的茶壶,倒了满满一碗,一口气咕突咕突喝净了。用袖子抹了抹沾湿的胡子,悻悻地说:“睡觉吧!”拖着两只沉重的毡鞋回西屋去了。

  燕来接着用力插上门。

  杨晓冬用柔和的语气对燕来说:“往后注意些,脾气可不要这么暴腾呵!”说完他拿起缺角的那张伪报,放在火炉上面烘烤,几秒钟后铅字缝里,显出肖部长的笔迹。

    晓冬同志:得知你胜利地进入敌人巢穴,并与有关同志接头会面。这是很重要的成绩。望能在此基础上,争取公开合法,着手安排工作。

  昨日为通过铁路,彻夜与敌人激战,由于敌人铁甲车拦路扫射,有两位病弱的负责同志,留在路东,因他们有急事,必须马上动身,党委决定,改由你们负责,日内护送上述同志……。

  杨晓冬再次默读了一遍,立刻把伪报烧掉,看到韩家兄妹询问的眼色,杨晓冬说:“有两个自己人,让我们从市里送出封锁沟。”等了一会他问韩燕来:“有办法吗?”韩燕来插话问:“这些人也是没有证明书?”杨晓冬点点头,又把这件事的意义说了一遍。韩燕来紧皱双眉反复考虑了很长时间,突然没头没脑地说:“没关系,三道卡子口,总有空子可以钻过去。”

  原来韩燕来在发电厂学手艺的时候,有个要好的朋友叫邢双林,住在西关外铁路边沿上,家里开个小茶馆,带卖白酒香烟油条。父亲是个瘸子,只能蹲着拉风箱,一切活儿主要靠他母亲。母亲很干练,娘家住在根据地,她不断回娘家往来带点东西。每次回来,总要带回一些新鲜情况,任何情况邢双林都毫无保留地告诉韩燕来。天长日久,两人心投意合,知心换命。日本鬼子占领城市后,双林便帮助母亲照料生意。起初,往来过路的客商很多,附近教会医院的门诊病人,也不断到他这里喝茶小吃。自从铁道外边挖了封锁沟,行人稀少了,生意萧条了,邢双林生活没着落,又怕挑壮丁,便主动混到伪治安军里,当了一名贴写。从打他干了伪军,韩燕来再没同他联系过。现在杨晓冬提起过路的事,他想到西关外的三个卡口,除了中路以外,南卡子口经常站着一个伪警察,一早一晚的都是“爱护村”的徒手“自卫队”看守着。领两个人过路可能没大问题,万不得已时,去求邢大婶,她家挨着铁道边沿的北卡口总会想个办法。

  杨晓冬分析了邢双林全家的情况,认为走邢大婶这条道可靠。便叫小燕端过晚餐剩下的米汤,他蘸着米汤在一片包茶叶的纸上写了一封信。嘱咐小燕妥为带好,一清早就把它送交银环去。




创建时间:2005-6-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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