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过二十年我们来相会

郭苏华

再过二十年我们来相会
周末的晚上，跟一个朋友出去喝茶，我们在那个优雅的茶座坐了三四个钟头，我们谈着很自我的话题。中间，我的朋友发了几条信息，和一个进来打牌的她的朋友寒暄了几句，我去了一趟厕所。回来后，我们又坐了一会，朋友说，回家吧，天不早了。这是一场不怎么痛快的谈话，我说得很多，两个人都想把彼此的感受说出来，可惜，我们没有产生息息相通的感觉。我们一起穿过窄窄的走道，往前台走，都已经十点钟了，前台那里居然还有人要进来，我的朋友走在前面，我走在后面，我有看人的习惯，我一眼看见前台站着的人里，有一个人是我的同学，他穿着浅灰色的西装，白皙的皮肤，但，明显看出来岁月的痕迹，他早就发迹了，我一般很少看见他，但，看见的时候，因为从前的存留在岁月里的温情，还是很客气的。我以为他不会看见我，但是，他侧着身子站的，居然一下子认出我了，按照以前的惯例，他最多和我多说两句话，可是，今天，我看见他一下子走到我的对面，有点夸张地笑着，大声说，“啊，是你呀，今天看来拥抱就免了，握一下手吧。”说完，也不管我的同意不同意，把我的手紧紧攥着，然后，脸对着门外走进的一个高个子女子，说，“今天，我要隆重介绍一下，这位是在国家省级刊物发表过许多作品的著名作家某某。”我忽然就明白了，他今天喝醉酒了，或者是他今天喝得有点高了。男人也许就是这样，喝了酒，倚酒三分醉。我也笑了，像唱戏的一样，需要适当的配合，气氛或者语言，我笑骂道，“你又喝醉了，你看，你这个死样子。”平时，我不会这样说的，他早在县里做了干部，而且是在电视上公示的那种。以前的同学情谊其实是不作数的。但是，今天，他喝多了，自己这样放低了架子来认我是他的同学，我也就不和从前一样了。他又把我介绍给他身边的一个同来的人，说，“我是他的小学同学。”那个人很惊讶，在嘴里重复了一遍，“小学同学？”他说，“是”我的眼前就闪现出他小学时的样子，被一个女同学拖着，坐在车龙头的大杠上，我坐在后面，那天，我们三个人一起去一个老师家里拔草。现在，那个女同学早就是开发区一个局长夫人，而他也炙手可热，只有我，在乡下的一个中学里做一文不值的老师，说起来，一点不响亮，隔三差五，还要受受那些所谓干部的罪。
这时，他第二次又握住我的手，说，“我现在也到乡下去了。”我知道，他去了化工园区。我说，“你是发财去了。不像我们，哪能和你相提并论。”其实，我是真真假假讽刺他的。其实，所谓当官的，有时候，自我感觉好，别人未必拿他当一盘菜。他说，“不要说这个话，有时间去玩。”我知道，这个可能性基本没有。但是，我知道，也许今后也能有用得着他的地方，就顺势说，“那你把电话留给我呀。”他真的就把电话留给我了，还一边赞我的电话号码数字吉祥。互换了号码，我说，“赶紧进去打牌吧，不要再浪费时间了。”他说，“那再见，再见。”我赶紧走出了茶座的推拉门。朋友还在外面等着，她站在电动车旁边，说，“这个车怎么没锁？”我假装没有听见，她又说了一遍，她家在县城，这里有许多朋友，有些关系有点那个，我却一点也不关心，我蹲下身子开了车锁，就和她一起骑上车子走。她说，“刚才的那人，你了解他吗？我看见过他发酒疯，我很了解他。”我说，“我不了解，我只知道，他和我小学同学，同村，是家庭姊妹，以前关系不错，后来，没有联系，就听说，他结婚了，又离婚了，又结婚了。”她噢了一声，。没有说什么。我说，“我对他一点不了解。”
十点的街上，依旧灯火辉煌，亮如白昼。许多人家的饭店都进行到了高潮。我们骑到了十字路口，她说，“我要向那边走了。”我说，“那你慢一些。”我扭头看她的身影远去，自己才慢慢往家里骑。
夜风吹在身上，很冷，也许是刚刚从温暖的屋子里出来。我不禁打了一个深深的寒噤。我的心开始从刚才的热闹里沉静下来。
我想起了刚才的事情，二十年，把一个人改变成这个样子了。我想起那时候，他的贫穷的家，我坐在他家的屋子后面，和他一起谈未来的事情。那天，是个夏天的中午，他刚刚睡觉起来，看到我去，微微有点困窘，但是，马上就释然，我们就坐下来攀谈起来，他说到，他的一些女同学，为了分配，把自己嫁给不喜欢的男同学。他觉得很惊讶和不可思议。他那时，刚从村子里的小学校实习结束，我在那个学校代课，他去实习，因为是同学，又在一个村子上住，他的父亲和我的父亲姓一个姓，还在同一个辈分上，还算是姊妹。所以，就有了一些交往。
他很有一些才华，写一手好字，写一手好文章，据说，已经在很多报刊发表文章，甚至一些报社还要他去做记者。他还会画画。他人长得还很帅气。皮肤白净，眼睛黑而大，身材修长。他唯一的缺憾是家里很穷，外面没有能够提携他的人。那个夏天，他快结束实习了，学校校长看他很能干，就让他给学校的办公室后墙画一幅画，那个夏天，他天天站在高高的桌子上，仰着头，勤勤恳恳地画，他画的是丹顶鹤，那时候，我们还不太清楚，丹顶鹤是哪里的鸟。他在后墙上画了许多姿态不一的丹顶鹤，低头独步的，昂首高歌的，飞翔的，等等，我没有数过，也许，至少有十几只丹顶鹤。我家就在学校附近，每天上午，或者黄昏，我都会去看看他画画，手里推着藏在我家里的我姑姑家的黑市户口妹妹。
有时候，他也到我家玩玩，那时，我已经开始偷偷学写文章，我把自己写的文章送给他看，他看了没说什么，只问我，里面写的人是不是我们的一个同学。我没有告诉他。因为，知道他已经发表文章，所以，对于自己的练笔，我总有些害羞，不敢拿出来示人。
那个夏天之后，他被分配到了县里一个偏僻的小学教书。星期天的时候，他回来。到我家里玩，他告诉我那个小学的名字。说了一些话，我就送他回家，他骑车走在我家后面很窄的小路上，不知怎么一下子跌进芦苇地里的斜坡上了。现在要说起来，他一定一点印象也没有了。我呢，也是很模糊，好像不能确定有没有这一回事似的。我送他到后面的路上，然后，一个人慢慢往家里走，我心里忽然起了一个念头，也许，我们可以成为一家子的。但，也就是一闪念，很快这个念头就消失了。因为知道，自己家里那么穷，还没有一个正式的工作，他家也那么穷，绑到一起，岂不是都死定了。
过了一段时间，他来我家，告诉我，他有一个女朋友了。我也并不惊讶，因为，我们的交往彼此没有一点私心，所以，很像姐妹或者同学。我就祝贺他说，“这是一件好事。”但，看他没有一点快乐的样子，只对我说，“只要这个女的正经就行了。”这个标准也太低了。我知道，他母亲是个有点不正经的女人，很爱干净，人也很漂亮，但，和很多男人有染。也是他父亲太老实，家里孩子太多，穷得没有法子吧。但，乡下的人是很瞧不起这样轻浮的女人的，总把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的，身上一尘不染的样子。一看，就不是一个好女人。这个事情，对于孩子，总是一个耻辱，作为家里的长子，他不会一点都不知情吧。他对我说的这句话里所隐藏的东西，我一听就明白了。有几个男人愿意自己的女人是那样一个人呢。
他说完这句话，就拖着车子，转过我家的屋角，走了。
再后来，他很少再来找我玩了。
第二年，听说，他借用到镇政府去了。那一年，我在市里的报纸发表了第一篇小说。他寄来一张明星片祝贺。我也没有回。
不久，他结婚了，但，一直没有孩子。直到那一年，他调进县城的水利局，我在家乡的路上遇见他的母亲，还没听说有孩子。
再后来，听说，他调进财政局了，做了主任。不久，就离婚了。这些，我都是听周围的一些同学偶然相遇的时候，说起来的时候，告诉我的。
听说，他刚才介绍给我的女人，是他的同学，以前就好的，个子高挑，但，脸盘也就一般，我也没有细看。他的前妻，我从来没有看见，他也是不屑让我们看见的，一次，我替丈夫代考本科，正好，他也去考，见了意外又高兴，我站在门前看门上贴的考试名单，他在后面进来，踢了踢我的脚后跟，说，“早啊。”我一回头，看见是他，就笑了，他也笑了，一口雪白的牙齿，有几颗不怎么整齐，像狗屎牙。我顺口说，“媳妇呢？”他立刻有点不屑和不愿提起的样子说，“在家呢。”我看他那样子，也就不往下说了。我没有想到他后来离婚了。这个女人家很有点后台，他就是靠女人家的后台上来的，但，等他站稳了脚跟，就一脚把女人踢了。
晚上，风很凉，我想起，我对我的朋友说的话，我说，“他不变得无耻，能在那样的环境里混得风生水起吗？难道像我们的大作家某某，把自己搞得很痛苦，就好吗？”朋友在夜色里，一句话也没有说。
天真冷，夜深了，我的同学喝了酒之后，还在茶座里打牌，歌舞升平。难道，我愿意他像我这样窝囊地活着吗？被一些不算做官却很有官架子的人时不时踩一下。
我想起来，我们从那个村子出来，都二十年了。
我还记得他当年坐在自行车杠子上的样子。那是多么清纯的年代。

2011  10    20    3480字

苏北响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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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北响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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