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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山上之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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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6-8-16 07:47:40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山上之鼠

九十年代初,打工还是一个新鲜的令人鄙夷的字眼,是下等,卑贱的讨生活的味道多一些。现在不同了,打工分白领打工和蓝领甚至黑领打工。
那一年,晓鸥刚从县里的高中毕业回家,就那么享受着乡村的清新的空气,和悠闲的乡下生活。那时,乡村还是热闹的,每天中午,都有成群结队的光着青春逼人的身子,只穿了一条三角裤头的村子上的小伙子从晓鸥家的门前走过,他们光溜溜的强壮的肩膀上,一律都耷拉着一条颜色不同的毛巾,手里握着一个香皂盒子,或者,手里什么都没有,长长的手臂在双腿旁边大幅度地甩动着。一个个神气自在潇洒。他们是去大寨河洗澡的。那是天然的澡堂子。他们就像一群快活的游鱼,在碧清的水里,一呆就是大半天,他们闹腾得大寨河热闹而沸腾。他们一个猛子扎下去,人们站在岸上替他们捏一把汗,眼睛不错地看着水里的动静,过了很久,远处的平静的水面,鸭抖毛一样,冒出一个使劲摇着头上水花的黑色人头。人们的心放了下来。
村子上的女孩子个个在家里学着织毛线,给父亲或者弟弟妹妹哥哥织毛衣,毛裤,或者手套。每天,她们煮了饭,刷了锅之后,如果不去田里,就抱着一个织了半截的毛衣,坐在门前的太阳地里,一边晒太阳,一边织毛衣,或者,抱着毛衣去邻居家串门,一边和邻居家年纪大不了自己多少的嫂子扯闲话,一边织毛衣。或者,抱着毛衣去找相得的村子里的女孩子,一起切磋织毛衣的技艺。譬如,晓鸥织毛衣的时候,织到分膀子的时候,或者毛裤要分裆的时候,就不会分了,就去请教技术好的同学。村子上的女孩子,也会来找晓鸥。晓鸥通常坐在门前靠门槛的长凳子上,她就像被强行捺在摇篮里的孩子,虽然有过最初的哭闹和挣扎,最终,还是强制自己在凳子上坐稳了。乡村里的时光,就像女孩子跳的皮筋,是被放大抻长了多少倍的。织毛衣是一个吃功夫的缓慢的打发时光最好的活计。晓鸥就像最原始的人一样,什么事情都看日头,她早上看太阳从对面邻居家黑色的茅草屋顶上爬上来,一直升到头顶,她看到屋子里射进长方形的太阳的影子,那个影子,慢慢就倾斜了,最后,变成一个三角形,消失了,当那个长方形的太阳变成三角形的时候,晓鸥知道,天中了,要煮中饭了。她一个上午,就把自己的身体撵着太阳走,冬天织毛衣,她要自己一直坐在门里的太阳地里,她要自己的身体一直呆在长方形的太阳里。最后,她再也撵不到太阳了。她才站起来,伸伸僵直的身体,眼睛抬起来,看着门前的树影,冬天的树影稀疏萧条,就像她的心情。她准备走到厨房去,帮助祖母煮饭。
晓鸥的天空就是那么大的,她晚上的时候,会在电灯下看一些书,或者在纸上写一些遥远的不太可能实现的梦。她的昏暗的小屋子,幸好还是她一个人独有的小天地。她把这样简陋的茅草房子做的闺房,弄的有一点书香的味道。她的门楣上请人写了一个对子,“惟吾德馨”就这四个字。也没有人看到过。是一个人的孤芳自赏。她的书桌是黄色的,很漂亮,她父亲为了她读书特意打给她的。她在书桌前贴了一副字,是在街上地摊上买来的。她自己很是喜欢。“识遍天下字,读尽人间书。”很励志的句子。可是,也只有她自己看看。她的同学来了,也很少注意她的布置。
黄昏的时候,晓鸥家门前总会有许多的男孩子嘻嘻哈哈说说笑笑地走过,他们的手里拍着篮球,晓鸥家后面是村子里的一所小学校。他们每天都在晚霞烧得晓鸥家的茅屋都像着了火似的时候,成群结党地经过晓鸥家门口,去后面的小学校打篮球。他们看见晓鸥站在门前,就会意味深长地笑着,其中还会有关系不错的同学笑着,拉下队伍,和晓鸥说几句话。问晓鸥近来在干什么。
晓鸥看着他们活力无限的快乐无心地有说有笑地走过去,一直走到她家屋子后面去了。
晓鸥家前面的邻居家有一对兄妹。哥哥总是喜欢过来吹牛,晓鸥煮饭的时候,他就站在晓鸥家厨房的门槛里,一只脚搭在门槛上,一只脚站在屋子里,手扶着门框,眼睛发着亮光,那是憧憬和希望的光。他每天都有新的话题,新的志向,他每次说起来都头头是道,证据确凿,这样的事情他一定可以做起来,然后,第二天推翻了重来。晓鸥听他说,最多的就是,他想做一个驾驶员。一天到晚在路上跑,吃香喝辣的,晚上住在饭店里。高兴了,还可以和饭店里的小姑娘调调情。晓鸥每次都赞成他,因为晓鸥喜欢有想法的年轻人。因为她自己的头脑里也充满了各种憧憬和想法。
有远一点的同学来看晓鸥,她喜欢把人家一直送到马路上。她和同学走在长长的乡下的土路上,那土路真长,她一直送下去很远,她喜欢从村子里挣脱出来的感觉,她喜欢看天上自由的白云,天空好像更高了一些。好像自己的心也随着白云在天空里自由地飘荡了。晓鸥在广大的自由的天空里,看到了自己的未来。那也是自由的,美好的。有同学来的时候,晓鸥会开心一些,那天,饭量就像小麻雀的晓鸥会破例吃两碗饭,这会遭来祖母和母亲的谩骂。她们看不得晓鸥平时那种颓废的样子,每顿饭就像吃药一样。母亲每次吃饭都骂晓鸥,你吃那一点饭,就保个命呢。晓鸥有时候也觉得自己多少有点林黛玉的自虐倾向。可是,当有同学来看晓鸥,好像一扇通往外面世界的大门被打开了。晓鸥就会因为心情愉快,多吃一点饭。当晓鸥和同学走出村子,她的世界好像忽然变得广大了,不再是这么逼仄一个小村子。虽然,村子里也是热闹的,许多的同龄人,可是,他们都在等待着命运的裁决,没有未来,只有无谓的期待。他们每天打羽毛球,到邻村去看露天电影,一起谈论谁自由恋爱,找到了喜欢的媳妇。
可是,除了这些,外面,外面还有更广阔的世界。
前面的鸭子去了镇江打工,鸭子的母亲站在屋子后面,眼看鸭子拖着行李消失在自己的视线之外,她脱了鞋子,一屁股坐在地上,不顾任何体面地嚎啕大哭起来。晓鸥站在自家门前,听鸭子她妈如丧考妣地嚎哭,一种生活的无奈和辛酸涌上心来。这一年,鸭子十九岁。晓鸥一句话不说,回到自己的屋子里。晓鸥知道,父亲是不会允许自己出去的。
那一天晚上,晓鸥和母亲父亲祖母坐在厨房暗淡的灯光下,二十五瓦的电灯昏黄暗淡,实在照亮不了这个两间的茅草厨房。祖母坐在黑黢黢的锅灶下,她的身子下是厚厚的稻草,温暖而卑微。晓鸥对父亲说,我也想出去打工。父亲的脸色立刻就像夏天的天空,变了颜色,黑色的,严厉的,冷酷。父亲立刻就骂了起来,说,打工的没有一个好人。都是家里养不起才出去打工的。都是穷光蛋。好人不会去打工。女孩子更不能去,一出去,就变坏了。晓鸥不敢说下去。父亲是对的。村子上出去打工的,大部分是男孩子,而这些男孩子家都是很穷,在家都是找不到媳妇的。外面的女孩子好混。在家没有机会,出去闯荡一下,说不上就混到媳妇了。父亲说,晓鸥,你不能出去。你容易上当。你不识好人坏人。你到外面就不会回来了。你就嫁到外面去了,你嫁到外面,谁给我们养老。晓鸥想,这个才是父亲不让自己出去的真实目的。不是真的怕自己受骗。怕自己受骗,是理由之一。最重要的是,自己出去就不会回来了。晓鸥后来想,自己真要出去,恐怕绝对不会回来的。
可是,晓鸥是个孝顺的女儿,她受过孔子的毒害。“父母在,不远游。”这是一个多么巨大的充满错误引导的语录。
晓鸥从此不敢提出去的话。
但是,晓鸥要出去的心并不就此死掉。一颗蠢蠢欲动的心想那么干脆地死掉,也不是一件多么容易的事情。
不久,晓鸥喜欢的学子也出去打工了。他和晓鸥的爱情未果,在家呆不下去,他要出去了。晓鸥并不知道学子要走。等她知道,晓鸥在自己的小屋里哭了很久,她翻出学子给她的信,那是龙飞凤舞的一张纸,写着背了很多诗词的晓鸥也没有见过的句子。“、、、、、、、醉也何曾醉,睡也何曾睡,醉也艰难,睡也难,此际难为计。”晓鸥恸哭在信纸上。纸上还留着墨香。
晓鸥站在门前,喜欢倚在门前望远处模糊的树梢,好像那里就是外面世界的影子,在那影子后,是学子的笑脸。晓鸥一天天地,在无望里生出希望来地望,日子一天一天,就像刷锅水一样无聊和气味难闻。她有点糊涂了。自己好像一辆自行车,被拖着走在泥泞的土路上,厚厚的泥浆堵住了前进的轮子,自己就像自行车一样,陷在泥泞里,再也无法前进一步了。
1999年的秋天,晓鸥出嫁了。她嫁给了一个比自己还矮的同学。不久,她挺着巨大的就像笆斗一样的肚子,走在回娘家的路上。她的脸上洋溢着一种新婚后的新鲜的幸福,就像被雨水洗过的玫瑰,又像春天东方天空的嫣红的朝霞。她看起来幸福而陶醉。
晓鸥和丈夫卢磊住在一间破旧的红色瓦房里,每逢卢磊晚上回家迟了。或者在邻居朋友家吃饭,晓鸥总是不敢睡觉,她害怕关灯,好像一关灯,黑暗就像潮水一样,没顶地淹了她。一瞬间,好像有无数的鬼魅从黑暗里冒出来,要一起扑向她。她惊得要跳起来,要惊叫,要窒息。她立刻拉开了灯,那些鬼魅忽然好像白天立马来临,一下子被吓走了一样。晓鸥不敢关灯,害怕一关了灯,这些鬼又要来骚扰她。晓鸥的想象力太丰富了,也许是在乡下,听多了关于鬼神的故事。眼睛一闭,就是这些鬼的形象。恐怖的,张牙舞爪的,好像立刻要扑上来,撕了自己。晓鸥不敢睡了,外面的一点动静也会吓她一大跳,她一个人的时候,耳朵就会格外警觉灵敏,就像聋哑人一样。有着异秉和天赋。晓鸥只好看书,进入书的情境,就会把一切恐惧的事情忘记了。
晓鸥想起来,原来自己还是这么喜欢书本的。
晓鸥每天坐在灯下构思自己的未来。她想,自己终究是要出去的。自己不能一辈子呆在乡下。这么恐怖的房子,一下雨就要漏雨,望见天的。厨房里污水漫流,到处都插不下脚。门前的红色砖头地,一下雨,砖缝里的泥浆,脚一走,就像喷泉,嗤一声,溅了一裤子。晓鸥低头看着漂亮的裤子上,就像苍蝇屎一样的黑色泥水,心情就说不出的沮丧。日子就像这腿上的斑点一样,斑斑驳驳,搞坏了自己的心情。
当晓鸥想着外面的世界的时候,眼前的丑陋的黑黢黢的房子就好像被扔在远远的背景里。外面的世界就像一个唾手可得的金子,在自己的眼前,在自己的脑海里闪闪发光。
可是,晓鸥新近又添了一个家累,一个自己无论如何脱不了干系的人,孩子。她的心一度被女儿俘虏了。她不再是她自己。她像一个高速旋转的陀螺,目标只围绕女儿圆圆一个人。
可是,她一有一点闲暇,还是要想起外面的世界。她无数次的构想,自己在一个报社里,即使给人家倒茶,给人家扫地,只要让她呆下去,她就可以让自己努力成一个城里人,一个有文化被尊重的人,自己光鲜体面。拥有自己的房子,而不是那个一关了灯,就有无数鬼魅扑过来的破房子。
晓鸥每次这样想的时候,眼睛里充满了快活的希望的光芒,她不再有牢骚,她是一个有未来的人。她在污水横流屋顶乌黑的厨房里洗碗做饭,随便挽着头发,袖子高高捋起的时候,嘴里还轻轻哼着一首莫名其妙的歌。
眼看着,女儿圆圆渐渐长大,像亭亭的莲花了。有一天,坐在饭桌前,晓鸥忽然对卢磊说,卢磊,卢磊抬头望着晓鸥,说,什么事?卢磊永远是一副安于生活,一辈子都不想变化的安然样子。晓鸥说,卢磊,我昨天在网上看了算命的,说,你是圈里的猪,我是山上的鼠。怪不得你总不肯出去。我总想往外跑。晓鸥说到这里,忽然无限悲伤地说,卢磊,我的这辈子就这样啦。我还能跑到哪里去。
晓鸥颓然地推了碗筷,眼睛直直地望着卢磊出神。
卢磊忽然想起来,晓鸥是72年生的,属鼠的。他微笑着,说,做一只圈里的猪,不也很好啊。我就喜欢。
晓鸥忽然站起来,捂住脸,哭了起来,跑出了屋子,一边跑,一边说,我不要做圈里的猪。我要做山上的鼠。
说着,这只山上的鼠,跑到她漂亮的洞里,呜呜咽咽地哭个不了。卢磊和圆圆站在晓鸥的床前,一直劝了半天,晓鸥的眼泪也没有止住。
外面开始下雨了,这是入夏以来,最大的一场暴雨,就像黄河决堤一样,又像银河泛滥了相似,又像晓鸥的长江黄河一样,流不尽的眼泪。 2014  8  13



发表于 2016-8-17 22:09:56 | 显示全部楼层
文笔不错,散文化了些。
发表于 2016-8-18 15:12:14 | 显示全部楼层
写出了一种对外界的向往和现实的无奈。
发表于 2016-8-18 19:11:46 | 显示全部楼层
那年月,村上不会编织不会缝纫不会缝补的女孩儿几乎是没有的。
发表于 2016-8-18 19:12:16 | 显示全部楼层
故事紧凑,构思缜密。
发表于 2016-8-26 20:20:09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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