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照常升起

郭苏华

我在路边看见一个衣冠楚楚的男人，他背对着我，站在路边，手里握着一个手机，他在发信息。他一直低着头，我没有惊动他，默默从他的身后骑着车子过去了。这要是平时，我一定要喊他，然后和他开一个玩笑。要是我那天没有无意中发现了他的秘密，我也一定会和他说话，但，今天，我却不能。

因为我猜测他一定不愿意看见我，看见我，他多少会觉得尴尬和做贼心虚。所以，我几乎是偷偷地从他身后过去了。看起来，做贼的好像是我，而不是他。

我不喜欢窥破别人的秘密。这个世界，好像大家都有秘密，譬如把情人的号码设置成10086，或者别的更隐秘的号码。

我猜想，今天他是来会情人的。他们之间究竟是怎么一个情形，我并不知道。我知道的是，他们不会放弃彼此的家庭，他是逢场作戏，还是生理需要，我也不知道，她呢，这个世界其实对女人还是不公平的。男人寻花问柳是本事，女人却是污点。这两个人之间究竟有多少真心呢。两个喜欢的人真的面对彼此的情感，情形会不会发生另一样的转折呢。其实，每个人都不完美。我们看到的永远都是表象，所以，许多人不敢面对自己想像的美好，那是一件残酷和残忍的事情。把真相剥离之后的一切，不会是太美丽的一件事。

可是，他们还是走到一起了。但，这又有什么奇怪的呢。这个世界已经是另一样了，离婚就像家常便饭，没什么值得奇怪的，就算是情人，又怎么样呢，现在情人好像一件流行的衣服似的。穿一件流行的时髦的衣服算什么呢。

我这样胡思乱想着，就骑到家里了。

外面开始要下雨了，儿子在自己的房间里上网，丈夫坐在外面发呆。我进了门，丈夫漠然看了我一眼，没有说话。

我径自走进厨房，开始烧饭。二十年的婚姻生活，我已经是一个训练有素的女人了，我从前不食人间烟火的生活一去不复返。我熟悉厨房里的一切事情，我每天打扫房间要花去三个小时，我没有确切计算过，我好像随时都准备扫地，我时时刻刻在做家务。

吃了晚饭，外面开始下雨了。儿子在另一个房间玩游戏，丈夫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我躺在床上看书。外面的雨声越来越密集了，在这个清夜，雨声格外诗意而况凉，隔着窗子，听雨在黑夜里落得淅沥有声，我的某一根神经忽然受到了促动，我想起了李煜，这份思念在这样美丽浪漫的雨夜，具有极大的杀伤力。我感到自己无力和它抗争，一任它撕咬着我的心。丈夫站在窗口说，临窗听雨，真的很美。原来他也想到了这个。但，我不想和他一起听雨。我感到乏味。想到自己无法实现的愿望，我竟然不由自主深深叹了一口气，丈夫看了我一眼，说，你叹什么气，想那个和你能听雨的人。丈夫总是能一针见血道破我的心思，他就像我肚子里的蛔虫。我不说话，他又看了我一眼，走了出去。

我想起白天曾经在路上遇见李煜。他们三口子，我们三口子，很平常的相遇。先是他在后面看见了我们，然后，摁了几声车铃，我听见了，回头，看是他，非常意外，心里还有隐隐的欢喜。但这欢喜，在这样的情形下，就被一些外在的东西遮蔽了，譬如，他的车前坐着他的小小的儿子，我的手一直搂着丈夫的腰。这是一种有点奇怪的相遇。我们说着平常的话，出去干什么，买了什么，准备下面干什么，就是这样。然后，我们就像水流一样，分开流走了。

但是，就是这样的相遇，使我分外的痛苦。回家之后，我躺在床上看书，我的思念就像潮水一样泛滥，把我整个淹没，我不得不承认，在白天的时候，因为这样那样的事情，我完全把他忘记了，可是，一到晚上，一切都停息下来，我洗了澡，一个人躺在床上，抱着一本书，我的身体里会忽然冒出一个细微的我自己吃惊的声音，细细地在那里说着我的心思。

我一直以为自己忘记了他。这样的年龄，我不会真的陷入一种可笑的虚妄的爱情里。其实，我已经不相信自己还能有什么纯粹的爱情。但，到了晚上，有一种叫寂寞和思念的东西，会突如其来地侵袭过来，使我那样猝不及防。原来，我还是有点爱他的吧。于是，那个晚上的梦里，会见到李煜，也总是静静的，坐在那里，没有对白，什么也没有，像白天一样的情形。我从没有一丝这样的奢望。

对于爱情，我总是看得很神圣。在这个社会，这恐怕是一个笑话。我从不敢想象和爱着的人做什么事情。我甚至认为那是一种亵渎。爱情，就是一种心灵的感应，你不能说破它，说破了，就破坏了它的美丽。其实，每个人都是世俗的人，过着烟火的人生，每个人都有自己致命的缺点，记得不久前看儿子读的一本小说上，有这么一句话，“名人之所以是名人，是因为你没有和他在一起。”这句话太经典了。情人之所以比丈夫可爱，是因为你没有和他生活在一起。

但，懂得不一定就能做到。这爱的煎熬，一个人又如何能够承受呢。这个时代，人们是多么喜欢跟着自己的感觉走呀。于是，那个我刚刚在街上看见的男人，就跟着自己的感觉走到自己喜欢的女人身边了。这一点也不奇怪。他们现在在哪一个窗子前，一起听雨呢。

我突然也有一个冲动，要对李煜表白，说，我爱他。我下意识地把枕边的手机摸了过来，但，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他现在在干什么呢。也许一家子团在床头看电视，一边也听着外面美丽的清脆的雨声。他会想起我吗？我不敢确定。我不能突兀地说什么，我的一点自尊使我什么也不能说。在这一刻，我甚至希望，自己和那个男人一样，偷偷去见李煜。我甚至羡慕他们的大胆和磊落。不是吗？他们敢于面对真实的自己，而我是多么虚伪，明明自己喜欢李煜，却总装着一点也不在意的样子。有时候，还会故意弄一点小伎俩来伤害他一下。在心里，我觉得，其实，李煜也是喜欢我的。在理智的范围里，他更想做一个好丈夫。其实，我根本不配李煜的爱情。我是一个思想多么复杂的女人呢。

雨依然在外面落着，把我的心一点一点滴碎。丈夫从外面又走了进来。他看见我依然若有所思的样子，倚在床头，看见他进来，也不说话，还陷在沉思里面。他说，看你一副沉思的样子，看来还在想那个能和你听雨的人。他的语气有点幽怨甚至嫉妒。他太了解我了，他竟然总能宽容我，我们是一丘之貉，只是，他像不像我这样到处留情，又从来不表白，只做一个可笑的逃兵，我就不知道了。

我发现人心是多么难测的一个东西，你和一个人生活了一辈子，你都从来不知道他的心思。他从来都不会对你说，他爱你，或者他爱别人。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你从来都不知道。你如果说，和他离婚，他就会和你讨论如何把现有的家产分掉。这是一件可怕的事情。所以，结婚是人生最大的冒险和最危险的赌博。而这个社会，你赢的可能几乎是零，但人们还是义无反顾，一往无前，走进这一场输赢未卜的赌局。

我看着丈夫，一句话也没有说。他走到窗前，望着窗外的黑夜里的雨，慢慢又走了出去。

这个夜里，等到醒来的时候，我们又做了一次爱。不怎么激烈，像吃一次家常的午饭。说不上满足和快乐，但，我们必须吃饭，这是一种常识。

天亮的时候，雨停了，我忘记了昨天晚上关于听雨的一切事情。它们就像落在雨伞上的雨滴，经过一夜的蒸发，风干了。我走到厨房，把伞收了起来。放在酒柜的一个小门里，轻轻关了起来。我转身对丈夫说，今天，我们还要去做一些宣传广告，争取多赚一些钱，儿子下午去学篮球，记得让他穿球鞋。

太阳从前面的窗子射了进来，简直刺人的眼睛。我忽然想起海明威的一本小说，《太阳照常升起》。是的，雨天之后，太阳照常升起。

风先生

国庆快乐！

风先生

散文体，淡淡的，清新的，别具一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