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老杨

不屈的棋子

       老杨总是感叹当代诗坛的没落，但他的感叹不会对任何人说，因为他认为在他周围没有一个懂诗的人，不但在他周围没有懂诗的人，就是在当今诗坛懂诗的人也如凤毛麟角，即使凤毛麟角的那几个人也不是全懂，也只能说是管中窥豹地略知些皮毛而已。老杨的感叹最后总会演变成心中的愤怒，那么多不懂诗歌的人在以诗歌的名义糟蹋着诗歌，这几乎让他忍无可忍地想要骂娘。在中国当代诗坛，唯一能让老杨稍微看上眼的诗人只有两个，一个是北岛，一个是顾城。但他认为北岛的诗只一句还算可以，那就是那句“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而对于顾城，他也是对那句“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而我却用它寻找光明”稍微有些赞许，至于这俩诗人写的其他所有的诗他则认为很稀松平常。
　　 老杨写诗有些年头了，在老杨还是小杨的时候，他就已经被周围的朋友叫做诗人了。但他的那帮朋友并不懂诗，所以也就不读他的诗，但不读他的诗却不耽误他们管老杨叫诗人。写诗的人都要有个笔名，为此老杨曾经苦思冥想了好几天，才给自己想好了一个笔名：逾北城。别人问他为啥取这个名？他从不说原因，但他心里清楚，逾就是逾越，北就是北岛，城就是顾城。连起来就是逾越北岛和顾城的意思。
　　 老杨还是小杨的时候，曾发誓要找一个能懂诗歌、也能懂他的女人，做为自己一生的精神兼肉体上的伴侣。他当时真就找到了一个，但只是找到而不是得到。那个姑娘白净文雅，面含忧郁，在老杨眼里这姑娘几乎就是诗歌的化身。老杨斩钉截铁地认定那是一个懂诗歌也懂他的姑娘，于是，他就开始了浪漫而痛苦的追求。老杨那时几乎每天都给那个姑娘写一首情诗，一直写到那个姑娘实在忍无可忍了，而不得不嫁给了一个不懂诗歌的男人为止。老杨曾经为此痛不欲生，最后，只好娶了一个不懂诗歌也不懂她的女人做了老婆。老杨没有给他的老婆写过诗，事实上他也不敢写，因为只要他老婆看见他写诗，就会骂他是闲出屁了，这让老杨更加地感到了曲高和寡的孤独和知音难觅的无奈。
　　 老杨虽然自诩最懂诗也最会写诗，但他几乎很少读诗，不是不读，而是一首诗还没等读一半他就要忍不住骂人了。这天他趴在电脑上找出了一个女诗人写的诗来读，因为这个女诗人最近忽然就几乎红遍了整个诗坛，这不得不让老杨也关注一下。但他还没读上一半就愤怒地关掉了这个网页。“他妈的，这简直是对诗歌的侮辱和践踏。这哪里是诗，分明就是一个白痴的无病呻吟，或者说是一个精神病的谵语。”他在心里怒骂着，同时愤然地将手中刚抽了小半截的香烟咬牙切齿地在烟灰缸里摁灭，仿佛这个烟头就是那个不该出名却出了名的女诗人一般。他站起身来，愤怒而悲壮地在屋里转着圈。“诗歌将要在我们这一代人手中被毁灭，这是一个扭曲的社会，物质和金钱被无限地夸大，就必然导致物欲膨胀，世风污染。那些所谓的诗人在这样的环境里价值观被倾斜，精神失去了最起码的底线。”想到这他悲愤地昂一昂头，然后又抽出了一根香烟叼在嘴里点着。“诗歌精神早就被丢弃了，这些乱七八糟的假诗人只是刚刚触摸到诗歌的一根汗毛。但他们却可以不知羞耻地跻身于诗坛的前列。诗歌的灵魂是人类精神的家园，是诗人最孤独最勇敢的守望和追求，可他们呢？他们什么都不懂，只靠玩些文字游戏，把一句话划分成几行就成了诗歌，就他妈的可以在刊物上堂而皇之地发表，就可以一夜窜红。”
　　 老杨像铁笼里愤怒焦躁的恶狼一样，在地板上左三圈右三圈地转个不停的时候，他老婆就从卧室伸出头来骂他：“你成天跟神经病似的瞎转圈干啥？赶紧给我消停点。”老杨闻言就瞬间失去了愤怒和悲壮的情绪，他赶紧停下脚步，猫一样蹑手蹑脚地坐回了电脑旁。别看老杨对诗坛甚至对人生对社会充满了愤慨和失望，但对老婆却畏之如虎，没办法，自己只是一个低级的小职员，工资收入去掉生活必须的开销外几乎无法再满足老婆的额外需求了，所以老婆总是骂他无能，赚不到大钱。但老杨只是表面上怕老婆，心底下他无时不刻不在和他的老婆做着不停歇的抗争。他首先私下里抗争的是老婆对他的不理解。别人可以不读他的诗不懂他的诗，可是半夜在一个被窝里睡觉的老婆都不懂他的诗不读他的诗，这让他感觉到了更大的孤独。他仿佛一个人立于高山之巅，举目望去只是苍茫的天地，身边没有一个可以倾诉自己理想和抱负的人。他只是感到了高处透骨的寒冷和前所未有的悲凉。其次他怨恨老婆的是她对他的诗歌和理想的诋毁和讽刺。老婆可以不读和不懂自己用灵魂写出的诗歌，但应该给与自己最起码的支持和理解。而事实上，他每次熬红了眼在电脑上搜肠刮肚地写诗的时候，老婆却总会骂他不务正业，这就更加让老杨增添了寂寞和孤独。
　　 老杨这些年也写了几百首诗。老杨最看不上那些写诗过于直白的诗人。他说，诗是诗人灵魂的独白，如果写得过于浅显易懂就不是用灵魂写出来的。如果分行排列的就可以称为诗歌，那么《红楼梦》都可以重新分行变成一个诗歌版的名著了。老杨以前每写完几首自认为是灵魂的独白的诗后，就会迫不及待地寄到几家全国闻名的诗歌刊物上去。但每一次诗稿都如泥牛入海，连一个回信都没有。他于是一边骂那些刊物有眼不识金镶玉，一面又把那些诗稿投寄到省级的文学杂志上去，但过了一两个月后还是一点动静都没有。为这事老杨曾气的七窍生烟，总是免不了一番怒骂和悲哀。他怒骂编辑的有眼无珠，悲哀诗坛的衰落和庸俗。最后，实在没办法了他只好把诗稿寄到了市里的一家小报，但还是没给发表。这样一来老杨几乎愤怒得抓狂了。在屡次的失败后老杨发誓再也不往纸媒投稿了，他决定要在新兴的网络上展现自己诗歌的才能，他要让那些纸媒的编辑们在他出名后追在他屁股后约稿，然后他再无情地回绝他们，用以回报他们曾经对他的疏忽和怠慢。
　　 老杨在一个最大的诗歌论坛里注册了会员，名字依旧是逾北城，简介里写到：一个用生命和灵魂写诗的人，诗歌见于全国各大报刊，并数次获得各项诗歌大奖。老杨写完这个简介后心里也犹豫了一阵，但最后他还是心安理得地给了自己一个合理的解释：自己的诗本来早就应该在全国各大刊物上发表，而且那些获奖的诗歌也没有几个能超过自己的水平。只有这样写才能引那些只重名声不懂诗歌的人的注意和追捧。
　　 老杨希望网络是他诗歌生涯的一个新的开端，所以他觉得必须要用一首能够震撼人心的诗来作为自己的首秀。他反复挑拣着自己以前的作品，觉得没有一首诗是最好的，也难怪，诗人的作品从来没有最好只有更好，真正的诗人的一生中唯有下一首才是最高水平的作品。老杨决定创作一首真正意义上的诗歌，一首用诗人灵魂和生命写成的诗歌。他于是庄严地坐在了电脑前。但很可惜，他没有一点灵感，刚写出了一行后就马上被他否定了一行。这是一首应该一炮打红的诗，不可能随随便便就被自己写出来。他于是破天荒地找出了许多当今活跃在诗坛上的诗人写的诗来读，甚至包括那位被他怒骂的女诗人的诗。他想：为了迎合现今诗坛的低口味，自己也必须迫不得已地借鉴一下那些所谓诗人的作品。
　　 终于，在将近一周的痛苦创作后，老杨写出了一首自己认为是自己创作的诗中也会是当代诗坛中空前绝后的诗。他认真地把这首诗打在了发帖栏里，然后用了将近十分钟的时间审慎地检查，确保万无一失之后才郑重其事地点下发布按钮。发布后他就不停地刷新着页面，观察着自己帖子的点击量和回帖数。但预料之外的是他的诗只有少数的几个读者浏览，更别说期待中的赞美之词了。他整晚都在不停地刷新着，一直到他的帖子沉到了最后几页。他愤懑，他狂躁，他骂人。那是多么好的一首诗啊！表达了自己对肮脏黑暗卑鄙庸俗的抗争，体现了自己对美好光明胜利高贵的向往，可竟然引不起别人的注意，难道是无人懂得欣赏？
　　 第二天老杨忽发奇想，他在论坛里又注册了几个用户名，然后自己给自己的诗歌帖子写评语，自己顶自己。他用一个叫“堕落的诗坛”的马甲给自己的帖子写评论：‘这才是真正的诗歌，是作者灵魂的吟唱。’又用一个叫“生命的吟咏”的马甲评论道：‘多少年了，我终于读到了真正的诗歌。’老杨虽然对自己的行为稍稍感到耻辱，但他不得不这样做，他想其实这不是自己的耻辱，而是整个中国诗坛的耻辱，一个优秀的诗人被逼得要用这样的手段来让广大读者去关注自己的作品，这难道不是整个文学界的悲哀吗？但帖子顶上来后还是没几个人看，最后又沉了下去。这样折腾了三天后，总算是有了一个评论，老杨看到后赶紧点开。评论这样写的：‘整首诗晦涩难懂，我看不出作者要表达的主题。’可想而知老杨的愤怒，他暴跳如雷，几乎惊醒了正在熟睡的老婆。他怒不可遏地写了回评：‘这是一个诗人灵魂的独白，什么叫独白？就是自己灵魂唱给自己的圣歌。你看不懂就不足为奇了。’
　　 老杨决定不在网络上写诗了，这是最无奈的选择，这是一个诗人的耻辱。没人读没人懂自己呕心沥血写出来的诗，对于一个诗人来说是怎样的痛苦和凄凉。老杨沉默了，这个喧嚣的社会充斥着低俗和献媚，这是一个不适合像自己这些用灵魂创作出来的诗歌生存的环境。老杨痛定思痛，他不再期待任何人来读他的诗，他想，就让自己一个人来坚守诗歌最后的圣洁家园吧。这样虽然是孤独的，但却是自己对自己灵魂的净化与救赎。这一刻老杨忽然就想起了画家梵高，这个世界著名的画家生前默默无闻，死后许多年才被发现他出色的才能。
　　 但事情总会有转机，人也总会有些变化。忽然有一天老杨在一个网站上看到了一个征稿启事，一个诗歌协会要出版一部反应当代诗坛新动向的诗集，叫《中国当代先锋诗人诗歌总汇》。但咨询后却得知每录用一首三十行以内的诗歌，需要交版面费二百块钱并且包销二十本诗集。这是利用诗歌的名义进行的赤裸裸的敲诈，老杨愤怒着，挣扎着，绝望着，是拿出钱把自己的诗歌变成铅字还是一如既往地把自己写完的诗稿紧紧地锁在自己的抽屉里？这个简单的问题这时竟然成了老杨痛苦的抉择。如果交钱发表诗歌就是对低俗卑鄙的妥协和让步，但不交钱的话自己精心创作的诗歌就无法得到应有的展现和关注。经过一天又一夜的挣扎，最后老杨选择了汇款发诗。自己这两年背着老婆偷偷地攒了四千多的私房钱，老杨算计了一下，发五首诗歌是一千元钱，每首诗包销二十本诗集，五首诗就是一百本，每本定价是二十元，这就又是两千元。这样发表完五首诗歌自己的私房钱就只剩一千多一点了，而这一千多点是不能再动的了，老婆平时很少给自己零花钱，同事间人情来往自己不能总是一毛不拔。老杨精挑细选了五首自己认为最上乘的诗连同钱款一同给那个网站发了过去。发完后老杨又问网站可不可以把自己的诗放在前几页，得到的回复是放在前几页也是要交钱的，老杨只好作罢，然后暗暗地怒骂着网站的心黑手辣。
　　 苦等了一个月后，老杨收到了一百本《中国当代先锋诗人诗歌总汇》，还好自己的那五首诗虽然没有被排在前面，但也不是最后，这让老杨心里稍稍有了点安慰。老杨把地板擦拭了一遍，然后把一百本诗集一本本整齐地摆在了地板上。他席地而坐，面对着那一百本诗集。此刻老杨心情复杂，一个将全部生命都投入到诗歌中去的诗人却靠这种方式发表自己的诗作，这让老杨不敢自欺欺人地兴奋而是心中感到隐隐的痛楚。然而老杨这样痛苦地坐了一会后却忽然地站了起来，他的脸上开始露出了幸福和胜利的微笑。因为他想起了叔本华的一句话：一个人越属于他的后世，亦即属于整个人类大众，那他就越不为自己的时代所了解，因为他的贡献对象不仅是他的时代，他为之奉献的是整个人类。
　　 接下来老杨就多了一个紧要的事情要做。一共二百本诗集，自己留存五本，其他的他必须送给亲朋好友和同事，好让他们知晓一向显得卑微渺小的老杨其实是一个深藏不露的诗人。老杨用了两天的时间把要送书的人名列了一张表，然后就一本一本地在书的扉页上写下赠言：诗歌不死，世界就在。再然后就是骑着自行车分头送了出去。
　　 送完了诗集，老杨心情说不出的好，这些年对诗歌不懈的追求终于算是有了一点回报。他踌躇满志地准备着再写出更好的作品，好及早屹立在中国乃至世界诗坛的最高峰。

朱石领

看似荒诞，却很真实。
现实中这样的作者，这样花钱卖版面的出版社真的很多

不屈的棋子

朱石领 发表于 2016-12-12 22:19
看似荒诞，却很真实。
现实中这样的作者，这样花钱卖版面的出版社真的很多

感谢朱老师点评，祝快乐！

菜鸟书虫

呵呵呵呵呵呵，曲高和寡，是老杨的悲哀，也是文化的悲哀！

吴茂华

老杨的诗歌还处在县级水平，但想法达到国际水平。

菜鸟书虫

吴茂华 发表于 2016-12-13 12:15
老杨的诗歌还处在县级水平，但想法达到国际水平。

      呵呵呵呵呵呵！
      如果老杨他不自掏腰包发表诗歌，他诗歌的水平或许就连县级水平都没有，更不用说什么国际水平了。这真的是诗歌界的悲哀，是人类文化的悲哀，是我们读者的悲哀！

不屈的棋子

吴茂华 发表于 2016-12-13 12:15
老杨的诗歌还处在县级水平，但想法达到国际水平。

这就是他苦恼的根源！

不屈的棋子

菜鸟书虫 发表于 2016-12-13 15:21
呵呵呵呵呵呵！
      如果老杨他不自掏腰包发表诗歌，他诗歌的水平或许就连县级水平都没有，更不 ...

哈哈，他发了诗后才是我们的悲哀！

风先生

棋子，你很棒，小说创作，炉火纯青！

不屈的棋子

风先生 发表于 2016-12-13 21:45
棋子，你很棒，小说创作，炉火纯青！

谢谢风先生鼓励，问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