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话（二）

蟒蛇河畔人家

       媒人小姑奶奶来催凤儿姑娘走的时候，凤儿眼泪都快掉下来了。油菜栽了，麦子种了，霜也白茫茫的撒满了大地。秋深冬初，正是媒人大显身手的时刻。凤儿娘和许多有闺女小伙的人家一样，不断拜托小姑奶奶帮帮忙，看有没有相巧的给凤儿说个好婆家。成不成，酒三盆。小姑奶奶这阵吃了东家喝西家，一张小脸整天红亮亮的。今天遇到一家求她找个婆娘的，突然想起了凤儿，就赶忙到凤儿家，让她过去相相。后来凤儿逼急了就悄悄跟娘说，她想借嫂子的那件粉红色的确良褂子穿半天。她哥哥听见了，就说：借什么借，这衣服穿一次就少一次，不能自己买嘛！边说边朝婆娘看。凤儿哥哥是个怕婆娘的，婆娘与老娘大吵三六九，小吵天天有，一旦婆媳有点争吵，他总是旗帜鲜明地站在婆娘这一边，有时激动起来甚至还能对老娘拳脚相加。说这句话的时候，指望婆娘能对他有个好脸色，谁料他婆娘却对凤儿说：不就穿一会嘛，来，我去拿给您！
     还别说，凤儿穿上这件粉红的确良褂子后，一张脸立即生动起来。一旁的小姑奶奶赞不绝口，仿佛眼前的凤儿是貂蝉转世、西施重生。大家伙也知道小姑奶奶话里水分较多，当不得真，但却人人爱听，个个欢喜。小姑奶奶与凤儿走远了，凤儿嫂子就对她男人说，您傻呀，早的说成功早的嫁出去，免得家里多张嘴吃闲饭。凤儿哥哥这才明白婆娘真的会过日子，连忙说，对哩，您怎么不早说？
       男方就在隔壁邻村，那个小伙子叫宝华。凤儿大部分时间都是红着脸低着头，就听小姑奶奶一个人当着众人面滔滔不绝地夸凤儿：这丫头能干呐，上河边汰衣服还带桶水倒进水缸里，勤快得不得了，满庄子的人没有一个不夸她的。末了她又一把将宝华拉到凤儿面前，说：我家这个大侄子除了种田是一把好手，另外他还有个手艺呢。凤儿听了就感到高兴，都说荒年饿不死手艺人，看来这小姑奶奶真是个好人，同时也认为这是自己前世修来的福分。相亲回来的路上，小姑奶奶就问凤儿对这门亲事的看法。小姑奶奶办事特别有讲究，我该说的说了，该做的做了，愿意不愿意是您们自己的事，免得日后有点不如意就对保媒拉纤的抱抱怨怨。凤儿点了点头，算是同意了。凤儿之所以这么爽快，还有个原因，宝华家看上去比她家厚实，一进门就看见一台红灯牌收音机摆放在条台上，里面唱着京剧《红灯记》。宝华一家人穿着还比较周正，身上很难看到一块补丁。临走时居然发现屋山头上赫然竖着一根用铁丝制作的天线——宝华家肯定有电视机！在凤儿她们村，只有书记家才有电视机。外人找书记家，村里人一努嘴：大屋山头上有天线的那家就是！宝华家居然也有电视机，这门亲事对凤儿来说，还有什么挑挑拣拣的？
       第二年的正月，几个爆竹响起，凤儿娘哭得声嘶力竭，凤儿就在弥漫的硝烟里随宝华一路走到了婆家。以后的许多日子，凤儿总会想起娘的哭声，一直想得自己也泪水纷纷。结婚的当天，凤儿没有见到电视机，有点奇怪。第二天，就悄悄问宝华，宝华说，我家什么时候有过电视机？噢，您说那根天线啊？我弄了玩的。凤儿一听，就气不打一处来。没办法，在人家床上睡过了，也只好就这么过下去吧！后来，终于有一天，凤儿在回娘家的路上碰到了媒婆小姑奶奶。凤儿问：您说我们家宝华有个手艺，到底是什么手艺啊？小姑奶奶想了半天，终于想起那天保媒时说的话。她说：有呀，他会钓鱼哩！在那时的庄户人家，只有游手好闲不学好的人才会钓鱼，她这不是骂人吗？凤儿气得没再理会小姑奶奶，径直回到了娘家，放声大哭。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凤儿也像许多女人一样什么都无所谓了，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宝华与队长宝富是叔伯兄弟，凤儿也经常被宝富安排和他“划渣”，因此生产队里分粮分草什么的都能多分点儿。遇到逢年过节杀猪分肉，宝富就问宝华：您家凤儿喜欢哪一快肥肉？然后吩咐杀猪的就狠命的剁下好大一块，众人心知肚明但有屁也不敢放。后来宝富的女人在大树下午睡结果被人睡了，宝富用抓阄的办法来查案。临到宝华抓时，宝华手抖了半天抓了一个，放开一看，一口气差点上不来。也算宝华脑子灵活，他见光棍宝根抓了阄却不认识，就赶忙抢过来说：我帮您瞧瞧！然后煞有其事地看来看去，突然大嚷一声：抓到了，宝根抓到了！宝根开始不知道什么喜事被他碰到了，还傻乎乎地笑。宝华就指着他的鼻子骂：您这个不要脸的东西，弟兄们的婆娘都睡，还是个人吗？一巴掌就甩到宝根脸上，宝根站立不住，一个踉跄蹱出去好远。宝富看见凤儿盯着他看，就红了一下脸，一脸严肃地宣布：经过广大贫下中农的认真查证，宝根这个混在我们生产队里面的反革命终于原形毕露，从今天开始，将宝根关押批斗！
       凤儿常常在宝华睡熟后偷偷送点剩饭剩粥给宝根。黑暗中，宝根两只眼睛依然泛着白光。凤儿有点怕，有时就轻轻唤他两声，宝根就有气无力地应一下。临死的前一天晚上，宝根突然对凤儿说：这辈子算了，下辈子投胎，我给您做牛做马。
      时令已到深秋，万物萧条零落。关押在队房里的宝根终于死了。宝根死的那天，凤儿躲在家里哭了一天。后来想想，宝根受罪也终于到头了，反倒一身轻松。一天夜里，凤儿突然睡醒了，就把宝华也蹬醒过来。她说，麦子种下去了，我马上把油菜也栽了，过几天我想上镇里去一趟。宝华迷迷瞪瞪爬到凤儿这头，凤儿趁这当口赶忙说，我想买件粉红色的的确良褂子。宝华停顿了一下，后来终于说，好吧！
                   苏人作于青岛  2011-8-31

风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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