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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乡村教师手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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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6-28 08:07:09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怡和中学,苏北乡下的一个初级中学,坐落在308国道边上。坐在车上南来北往的人们,在经过这里时,总有机会在扭头看向窗外的时候,一睹这个乡下中学的风采。
它有一个高大威严的青石门垛,大门是自动门,闪亮亮的。错落有致的三排教学楼,都有极气派的名字。春晖楼,思贤楼,希望楼。女生宿舍楼在后面,也有个漂亮的名字,秀慧楼。这是那个自以为有才的风流才子校长起的。
小雅在这个学校已经呆了十七年了。十七年,在年轻人看来,就是一辈子了吧。冗长,沉闷,煎熬。
小雅是县里招的一批所谓的大专生。跟市里毕业出来的大专生,是两样的。照她一个刻薄的高中老师的话说,她的工作是用钱买来的。那时候,教育口缺教师,县里为了解决这个问题,一下子自家招了五六批这样的学生,高昂的费用,包分配。许多人的命运都就此改变。小雅也是其中之一。那时候,还有转户口一说。城镇户口,多么了不得的事情。那时候,流行一句话,姑娘不丑,就是农村户口。农村户口,让多少相爱的人分离啊!
小雅揣着县城的户口簿,就走上了工作岗位。小雅在乡下小学呆了三年,后来认识了丈夫木易。木易是个正式考上学校的人,可是,性格木讷憨厚,长相其貌不扬。所以,三十岁还一直没有对象。直到遇到小雅。小雅不是美女,且文凭不硬气,家里还有要自己以后赡养的年近七十的父母。小雅在同学家楼上,见了木易第一面,就决定要拿下这个男人。他至少比自己对未来有把握。自己买来的工作,会不会有一天要下岗呢。那时候,学校里,天天谈末位淘汰制,谈下岗。像她这样的人,心里一点自信都没有。而木易,绝对不会下岗的。人家是正式编制的教师,是硬铮铮考上的国家户口。
小雅就在相处上用了一点点力,譬如,那天见面,她微微施了脂粉,她一向是喜欢真实的自己,喜欢素面朝天的。但是,那天,她欺负木易是一个高度近视,她给自己淡淡施了脂粉,她对自己的假面,还是满意的。
结婚之后,小雅依旧注意仪表。她虽然还是乡村女子的一派味道,但是,她是个讲究的女子。她分配的乡下小学,虽然常有教师一腿泥从秧田里直接跑到教室上课,她的工资一个月只有二百多块,还半年才发一次。她还是比较喜欢打扮自己。春天,她从街上买了一件十块钱的人造革马甲穿在身上,她身材苗条,青春勃发,在路上,骑一辆蓝色小巧的自行车,在悠悠的乡村的风景里,依然蛊惑了一些年轻男子的目光。经过她时,总不由回头看她一眼。小雅就在心里微微笑了。十块钱的马甲也有回头率呢。
他们每天到学校,也不忙着上教室,就站在办公室光滑的水泥地中间,谈昨天晚上回家听到看到的各种八卦,然后,谈工资。他们天天谈工资,他们的期待遥远而难以实现。这样的谈论和憧憬让他们觉得又兴奋又丧气。因为,那个温和的帅气的校长,最后总是弯弯着笑眼,温和地骂一句,日妈的,不晓得什么时候能发呢。人不死债不烂,慢慢等。然后,大家就开始散了。去各自的教室里上早自习。这个乡下小学校,连一个围墙也没有,就在村子的中间,学校旁边一条土路,一直通向村子里。学校一共三排校舍。最前面一排是办公室,还有宿舍。说是宿舍,也没有人住。后面两排教室。并排站在那里。东边那一排教室,是青瓦红砖,其他都是红瓦红砖。青瓦就显得古老而陈旧。教室旁边有一小片白杨树林。树林旁边是厕所。教室后面是一大片田野。春天的时候,青青的麦子,在阳光和微风下,泛起微微的麦浪。好像田野是活动的一幅画。油菜花开了,热烈的黄色,就像把所有的力量都使出来了。那样鼎盛的生命力,用尽生命极限的盛开,叫小雅惊叹。这个时候,小雅会忘记自己的困窘的处境了。一个心比天高的女子,就这样困在乡下,乡下,连风都充满了寂寞的味道。何况青春里的女子。
小雅喜欢在学生早读或者做作业的时候,倚在门前的廊柱上望着教室旁边的小树林。清晨,在刚到学校的时候,她还喜欢看白杨树上方的那轮红润的太阳的脸,她嫣红,美好,就像一个乡下女孩子的脸。她又像是小雅寂寞生活里的一团希望。小雅也不知道自己的希望在哪里?她要在这个乡下呆多久?她的未来难道就是这个样子的吗?她自己没有办法去想。她感觉她的未来就像这个乡村的小学校一样,沉闷,没有生气,看不到远方。她唯一的办法就是每天看看田野,看看太阳。或者,就像现在。倚在门前,看淡淡晨雾里的小树林。白杨树要发芽了。她每天都去观察它们。她希望白杨树长出第一片叶子的时候,在哪一天,她会准确地发现。她一天一天地看,白杨树的身体里的生命的力量,她都感觉出来了。风那么温柔,摇动着树梢。小雅对乡村的风,也有了许多的想象。她想象这风从遥远的地方,吹过河流,山川,田野,城市,一路来到这个乡村。它像一个阅历广泛的使者,它又像一个温柔的女子,带来远方的季节的讯息。小雅站在门前,有时候望望蓝天,蓝天上,很少有白云,就那么淡淡的蓝,一望无际的蓝,有点空洞的蓝。有时候,难得有一只小鸟从天空飞过,很快消失在天际。有时候,白杨树的梢头站了一些麻雀,乡下没有什么奇异的鸟,麻雀寻常得像邻居家小二子。就像朋友似的。它们站在树上,叽叽喳喳,就像开会似的,你一言我一语,说上一通。好像极热闹,小雅听来,却全是寂寞。
小雅这么站着,旁边幼儿班的一个中年女老师就会走过来。跟她搭讪。她就像乡下所有安于命运的女子一样,随顺,安然。甚至平庸。她有一张布满雀斑的脸,臃肿的水桶一样的身材,一点也不讲究的衣着。她走过来,脸上温和地笑着,语言寡淡就像白开水,她问,小雅,今天天气不错嘛。小雅回过头,收回自己游荡的神思,也微笑说,是啊。太阳不错。女老师说,小雅,有了吗?小雅脸上有一丝幸福的微笑,说,有了。说完,一丝怅惘就像水一样,涌过来,就像怀孕要呕吐的反应一样。女老师说,小雅,你应该想办法调到木老师那里。小雅脸上显出凄然,说,哪里容易,不认识人。女老师说,想办法啊,不然孩子生下来怎么办。小雅不说话。眼睛注视着白杨树梢上的几只开会的麻雀,她听它们那样热闹的鸣叫,村庄似乎变得虚空而广大,好像无边的沙漠或者旷野,里面的人,就像大海里的水滴,掉进去,一点声息也没有。女老师看小雅不肯说话,站了一会,就默默转身去自己的班级了。
中午的时候,幼儿班旁边的一间青瓦青砖的厨房里,就围了一桌子人,桌子变成了淡黑色的,纹理很深,穿着麻纺厂蓝色工作服的严老师,皮肤黑黑的,一脸的络腮胡子,眼睛很大,一张大嘴巴,说话声音比学校里的铜钟还响亮。他一进来,屋子里好像就涌进一大片的阳光。他笑眯眯的,坐在桌子上,两只手肘支在脏兮兮的桌面上,然后,眼睛看着一个个子中等的老教师,说,胡老师,你说说看,你跟大娘(我们这边称儿媳妇叫大娘,有时候也直接叫儿媳妇)关系好呢,还是不好呢?小雅和几个同事会意之后,立刻都哈哈大笑起来。胡老师说,倒头大河,你不要抖弄人好不好,你叫我怎么回答?我说跟大娘关系好吧,也不好;说不好,那更不好了。严河就笑说,好就好,不好就不好。有什么不能说的。这个时候,这个乡村好像有了一点快活的空气,好像寂寞被这样的笑话吓跑了。小雅在一条粗糙的板凳上坐下来。板凳又长又笨重,可以坐几个人。乡下人喜欢实用的东西。那个温和的李校长,叫小雅多吃点。小雅点点头,微笑着,说,我吃呢。没住嘴吃。严河一双筷子扁起来夹菜,一边吃,一边继续开玩笑。他说,小雅,你们两口子不怕下岗。小雅以为他在夸她,就微笑着,看着他,等他说下去。严河说,要是下岗了,你拎一只蛇皮袋,木老师抱一个二胡,朝人家门口一站。小雅脑海里,立刻出现那样一个乡下以前经常出现的画面。一个男人拉着二胡,女人提着灰扑扑的不知道用了多少年的蛇皮袋,站在人家门口,卑微可怜。这样一点不美好的联想,让本来就忧心忡忡的小雅更加忧郁。不过,她没有表现出来。她只是淡淡笑了一下。表示无所谓。她知道,作为正式教师编制的木易下岗几乎是不可能的。而自己,未来就像雨雾的天气一样渺茫。中午,吃了饭,大家就一起到前面的宿舍看电视,那里有一台黑白电视,十七英寸,不大,严河脱了鞋子在外面走廊上晒。几个人坐在几张空的学生桌子上,翘着腿,一边看,一边说话。一个护校的老头,人们都喊他姚爹,个子不高,很瘦,喜欢啰里啰嗦讲他参加抗美援朝的事情。严河喜欢逗他。说,姚爹,你那天跟某某钻在柴塘地干什么?姚爹说,没有的事。严河就笑起来,说,姚爹还不承认呢。要不要我喊李校长证明啊。有人看见的。姚爹就说,瞎说,瞎说。另一个老师说,姚爹,你就承认了吧。承认我们也不到外面说。严河就哈哈大笑起来。声音把屋子里的灰尘好像也要震落了。
小雅一个人搬了自己的椅子,一张小凳子,坐在走廊里。廊柱上的檐口,把阳光隔离在走廊外面。小雅在粗大的柱子旁边,感到一种巨大的威压。就像这个乡村小学和这个空荡孤寂的乡村带给她的感觉一样,她就像被岁月抛弃在了沙滩上。
她的面前摊了一个学生的数学本子,空的。那是发剩下来的。她捏着笔,不知道要写什么。路边的一大丛乌桕,淡淡的绿色的杆,淡淡的绿色的叶子,那么一大丛,把视线都遮了。不远处就是一望无际的绿色的麦田,在泼下来的阳光下,安静如素,小雅忽然觉得有一种空,难以言说的空,腐蚀着她的身体和精神。她慵懒,困倦,什么也不想做,未来,就像一团浆糊,根本没有出路。这个时候,田野上,有一个男子扛着一柄铁锹,慢慢地在麦田间的小路上走着。小雅在纸上胡乱地涂下一行字,“有一个人从田野上走过”
日子几乎都是这样重复的,很多个站在门前看白杨树的上午,很多个坐在门前发呆的中午,然后,骑着那辆蓝色的自行车,在微风的马路上,慢慢回到木易的学校去。
小雅不知道,那些日子涂下的文字,后来都变成了铅字,印在了报刊上。那是很久以后的事情了。
四年之后,小雅从这个乡村小学校调到了木易身边。
不久,乡村的小学因为学生减少,渐渐一个一个撤并了。小雅呆过的那个小学校,李校长退休了。严河去了另一所大一点的小学做校长。还有一个跟小雅同龄的男老师考上了公务员。胡老师也退休了,在路边修自行车。每天接送孙子孙女上下学。有一个顶替工老师,回到自己家的小学教书了。小雅在路边遇见他,发现他的头发都白了。他的儿子有点结巴,不怎么聪明,妻子在纱厂上班,听说身体也不怎么好。不久,这所小学校被撤并了。学生去了临近的另一所学校,或者去了乡里的学校上学。小雅在路上遇见严河,严河说,小学校里,都住了村子里的农民。他们把那里变成了自己的家。
镇上的学生越来越多了。小雅调到了怡和中学。怡和中学的学生大约有三千人,除了初中部,还有高中部。教师却空前的紧张。
那天开学会,传闻将要调走的上官世成坐在主席台上主持会议。据木易讲,此人口才一流,出口成章。坐在讲台上,不用讲话稿,却一二三四条理分明。他的一些口头禅在教师中间广为传诵。木易常常回家讲给小雅听,上官校长是个传统人物,教师工资不高,有的教师工资拿回来两天,就用光了。所以,他常常在会上讲,细水长流不断流。他自己做事干脆利索,所以,他常夸奖某个教师做事情利索,说,你看人家做事刀刮水洗的。这个上官校长架子比较大,看见下属,总把头昂很高,眼里根本没把你当一根葱。跟下属讲话,喜欢打哈哈,嗯,啊,尾音拖得很长,官腔十足。
小雅一直仰慕上官校长的口才,今日得见,心下窃喜。会场黑压压坐了许多人,小雅坐在中间,靠前位置。小雅听旁边有人窃窃私语,那不是才女汪雅吗?小雅回头找那个人,却不大认识。主席台上,上官校长端坐在那里,看起来,神情泰然,没有即将被驱逐的仓皇。据说,几个校长因为私订电影票,被告发,县里的一个校长已经下台,而他明的是上调,调到职中做校长,其实,明升暗降。职中哪里有他们这个乡下第一中学规模庞大,油水多。可是,眼下,除了走,似乎也没有什么办法了。这一天,小雅没有那样的幸运,她听到的演讲虽然依旧条理分明,有精彩句子可以圈点,但是,全无铿锵激昂令人击节叫好之处。
会议开始,上官校长就叫小雅他们几个新调进的老师站起来给大家认识一下。小雅颇有点惊讶。有点进入庙堂的庄严。然后,就讲开学工作,好像他还要在这里安安稳稳地风平浪静地呆到一百年。
散会之后,小雅说,今天的演讲不怎么样。木易说,他哪有心思讲。因为正式的文没有下来,他马上就走了,怎么有心思讲。小雅说,他看起来还镇定。木易说,他没有平时讲的一半好。小雅说,哦
小雅说,听说调来的校长特别的严,我有点害怕。木易说,上官校长已经白色恐怖了,在教师里布了明线暗线,他看不惯你,不告诉你,开学的时候,你发现自己被调走了,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所以大家都不敢乱说话。小雅说,这样的日子简直太恐怖了。
过了几天,小雅上早读的时候,站在门口,看到一辆蓝色的卡车进来,许多教师都在课堂上看学生早读。蓝色的卡车停在上官校长的家门口。车上,下来几个人,其中有个子中等的上官校长。这个时候,许多教师都起床了,应该都听到汽车的声音了。可是,小雅只看到一个皮肤黑得像非洲人的男教师走到上官校长家里,帮着一起抬家具。平时一直尾在上官校长后面的中层,一直等到下了早读,一直等到车子开走,也没有出现。小雅看着蓝色的卡车装着一车家具绝尘而去,不知怎么,心里竟然有一种说不出的凄凉的况味。
才来的卢校长,就像一个刚登基的皇帝,总有许多的传奇与新闻。有人说,这个卢校长家里是有钱的,他的父亲有钱,不需要他受贿,他家还有海外的关系。他这个人就是想干点实事。
卢校长个子高大威猛,宽肩膀,说话不怒自威。有一次市里来调研,他和市里一群人走在一起,猛一看去,他倒想市里来的大官。
他看起来非常的公平有原则。可是,在周前会上,人人都看到,怡和中学的元老受到了极大的排挤。他从自己学校带来的亲信却格外受宠。
小雅教初二语文,初一两个班历史,一周二十一节课。这是他们学校里的正常工作量。小雅刚刚到这个学校,对工作充满了热情。小雅每天在学校最后面的那间杂烩办公室里勤勤恳恳备课。她的儿子留在乡下的家里。办公室里,坐着语文数学信息各科的老师,前面的教学楼还没有竣工,他们只有在这里将就着。小雅的生活忙碌,甚至是有滋味的。虽然,在周前会上,卢校长对哪个教师在办公的时候玩手机,都提出了批评。甚至他计算出了某个教师半天上了几趟厕所。小雅却依旧觉得这样的生活可以忍受下去。
可是,接下去,每周一次的备课检查,月考的时候,批阅试卷竟然到夜里一点半才散,小雅觉得吃不消了。考过试之后,办公室里虽然还是那样,却好像充满了看不见的硝烟。同事之间的关系就像绷紧的弦,空前的紧张。考得好的,笑语喧喧;考得不好的,就冷着一个脸,好像欠了钱似的。
那天,小雅回到家里,外面忽然狂风大作,下起瓢泼大雨。小雅跑到厨房,却想起来,自己的钥匙丢在大屋里了。而一阵大风,把大屋的门关上了。雨声把整个世界都覆盖了。小雅懊恼地坐在黑洞洞的厨房里,等雨停。这个时候,她又看到了生活的真相。自己住的是什么破房子啊。衰朽的柴草乌黑乌黑的,好像随时会落下来。墙壁用白色的涂料潦草地涂过,就像一个花鬼脸。她想起刚结婚时,木易跟自己的对话,小雅,要不我们给校长送个礼,不送礼,不会有好房子分给我们的。小雅倔强地说,不送。我就不想送礼。
结果,他们结婚五年了,眼看儿子木桐越来越大了,眼看着学校里后来的教师都分进了新房里。他们还住在学校最古老最旧的房子里。小雅一走进家里,心情就格外破败起来。这所房子,就像一个老人,到处透露出衰朽的气息,那斑驳的墙壁,乌黑的随时会掉落一块芦柴和陈年的黑泥。地面坑洼不平。小雅不能到一些住着新房的人家去,去了,心情就更加糟糕。
木易说,我早就跟你讲过,叫你送礼,你不听我的话。小雅说,还不是你没有用。木易说,不送礼,怎么都没用。小雅不说话了。
这场雨,一直下到天黑。木易冒着雨回来,看到小雅被困在厨房,赶紧开了大门,把她解救出来。小雅冒雨冲进大屋,他们一起都厨房里煮饭。小雅的胃口很差。她坐在桌子前,毫无滋味地喝了一碗粥。然后,在门后,找了一把伞,撑着,慢慢往学校走。
过了一阵,小雅去街上买了一包石灰粉,找了一只破铁皮桶,剪开石灰粉的口袋口,拎起来往桶里倒了大半,然后,用水兑了,搅拌成糊状。
小雅和隔壁的邻居美术老师小徐,一人一把毛刷子,在自家的墙上涂石灰粉,凹凸不平的墙面,和积年的灰尘,都使石灰粉涂上去,没有什么效果。看起来,没有干透的墙面,就像妖魔的脸一样,难看甚至有点狰狞。小雅涂着涂着,就想扔了刷子,不涂了。小徐却半蹲在地上,一丝不苟地就像画她的工笔画一样,仔细地一刷子一刷子涂下去。木易站在屋子当间,一句话也没有。她们两个人一直涂了大半夜,才把卧室里的墙面都涂了一遍,在二十瓦昏黄的电灯下,在屋顶黑色的芦柴顶的映衬下,屋子里有一种贫寒的苦难的气息,就像鬼魅一样,在屋子里晃啊晃的。小雅直起快要折了的腰,一只手在后面捶着,一只收扶在床头的柱子上,不然,好像马上就要倒下去了。小徐温柔地笑笑说,汪老师,你累了吧。小雅说,累死了。语气里全是怨艾,没有一点劳动后的满足和愉快。小雅说,小徐,你也回去歇歇吧。谢谢你。今晚你受累了。其实,这个破房子实在不值得花这么多工夫。还是这个死样子,难看要死。你看后面的人家,新房子,多敞亮,住在里面,心情也好。小徐说,你没看见,我家的窗户都烂掉了。我就用一张蛇皮袋遮着。校长走来走去,也看不见。小雅撇了一下嘴,说,他只看到钱。怎么会看到你的破窗户。他看到了,也只装没有看到。
小徐走后,小雅又站在卧室的一个角,换一个角度看看今晚的杰作,她很希望看出一点漂亮的效果来。可惜,她看到的是就像粉没有涂匀净的女人的脸,斑驳淋漓,就像鬼怪一样有着恐怖扭曲的表情。小雅对今晚的劳动失望至极。她胡乱把铁皮桶提出去,地上,淋淋沥沥的滴在地上的石灰水,就像鸟屎一样,令人厌烦。可是,她不想再去看这狼藉的地面一眼,把铁皮桶拎出去了。
这一晚上,小雅躺在黑乎乎的屋子里,关了灯,屋顶的黑色的芦柴就像变成了无数的鬼魅要从屋顶上扑下来,死死掐住小雅的脖子,叫她喘不过气来。
墙上的丑陋的凸起的部分,陈年的黑灰,水泥也遮不住的难堪,也像棉花一样,不透气地堵在胸口,叫小雅压抑地无法呼吸。破旧的窗户关不严,夜风从窗子透进来,秋凉的天气,小雅觉得心口都是凉丝丝的。一夜也不曾睡一个囫囵的觉。只迷迷糊糊地浮在睡眠上,漂了一夜。
天亮的时候,小雅醒来,眼睛生涩,头脑里晕晕乎乎,就像灌了水银一样的沉重。眼皮也重得抬不起来。可是,她还是挣扎着起来。到厨房里去煮饭。
早饭,也还是千篇一律的米粥,鸡蛋烧白菜。简单到不能简单。然后,木易也起来了,两个人坐在烟熏火燎似的厨房里,把早饭吃过了。
这一阵子,学校里在搞新课程改革,轰轰烈烈的。小雅就像一个虔诚的教徒一样,笃信着素质教育的宗教。她自己给课文录音,希望学生能够快乐地学习。
可是,教研活动的时候,许多的老师却嗤笑着,对这个如火如荼的改革不以为然。他们看着小雅郑重其事地学习那些课程标准,认真去执行改革的路子,都抱着不屑不顾的态度。组长小微是个年轻的小伙子,他说话喜欢摇头,喝几杯酒,额上的青筋就爆起来。他坐在椅子上,把身子悬空,然后,把身体向前向后摇来摇去。他一边摇,一边说,不要信这些课改的鬼话。换汤不换药。我们见过不是一次了。我告诉你们,除了公开课的时候,你们弄弄什么素质教育,哄哄那些上面的人,其实,他们也知道,这都是假的。互相骗。实质还没有变。素质教育不要成绩了吗?要,要怎么办,还要死楸啊,不然,哪里来的成绩啊。组里的另一个女同事小敏,眼睛就像黑葡萄,一张娃娃脸,圆圆的,说话蹦脆的,比炒豆子还响亮。她声音清脆,叮咚作响,她说,就是嘛,高考的指挥棒在那里呢。谁敢弄什么素质教育。
小雅坐在那里不说话。她知道他们说得很对。可是,她还是喜欢在课上声情并茂地朗读那些优美的课文。下雪的时候,她把临镇一个诗人的诗抄在黑板上,让学生读。
小雅坐在办公室里,看见卢校长又背着手从办公室外面走过,眼睛就像探照灯一样,扫描过来。小雅和办公室里的几个人一起低下头专注手里的工作,备课或者改作业。即使手边没有书,也立刻拖一本过来掩人耳目。卢校长脚步和身影一起消失的时候,办公室里凝滞不动的空气一下子活泛起来。有人把教案啪一声倒扣在桌子上,长长出了一口气。有人把眼睛从书上移开。有人把椅子往后拉开一点,做出准备闲谈的姿势。
小雅停下笔,呆望着对面的楼房的屋顶,灰色的水泥楼顶,有点粗糙,一只麻雀在上面悠闲地走来走去。它那样自在的样子,叫小雅不由羡慕起来。小微在后面忽然说,听说,有人家又分了新房子。小雅的心就悠悠地颤了一下。她的眼前又出现了自己的陈旧不堪的房子。小胖子小敏说,那又得人哦。不晓得送了什么。小微说,给你们讲个故事啊。有个老师刚调来,跟原来那个上官校长是本家。他给上官校长送了一个饮水机。上官校长说,我怎么能要你的东西呢。我们都是一家人,是兄弟。你赶紧拿回去。那个老师没拿。过一阵,上官校长又跟他讲,叫他把饮水机搬回去。那个老师就真去了。到上官校长家里一看,饮水机都用上了,里面装满了水。
小微讲完,办公室里就响起了吃吃的笑声。小雅低着头,想,自己怎么办呢,木易是那样一个木讷的不善于跟领导套近乎的人。她不想这样做。分房本来就应该是按资排辈,或者按对学校的贡献来分,可是,事实却是校长的一个创收项目。
她可以做陶渊明。她一开始不同意木易送礼。就是骨子里的这一股清高在作怪。她那时候还抱着侥幸的心理,以为这个世界远不像人们所说的那样坏。
事实是,只要不送礼,他们也是一直到老死都要住这样的破房子。她可以不在意茅屋为秋风所破,可是,自己小小的可爱的儿子呢,难道也要在这样的环境里度过美好的童年吗?儿子的童年难道应该是这个样子的吗?一想到儿子,小雅的心就恻恻地痛了起来。
下班回到家里,小雅一看到破烂不堪的房子,心情就不由愤懑破败起来。她一个人坐在门前,默默用手在洗衣板上一下一下搓衣服的时候。就会变得愤愤不平起来。她往往就把这样的愤怒和对社会的不公平迁怒到木易身上了。她会咬紧了牙,一字一字往外挤那几个字,以加强力度。她说,有-一-线-希-望-也-不-嫁-给-你。说完,用更大的劲搓衣服,好像要把衣服搓出洞来,才解恨。
木易终于也没有勇气把礼送出去。小雅的日子还是一往无前的灰败。儿子继续放在老家里。小雅闭上眼睛,也能想象得出,儿子在老家的模样。身上的衣服到处是泥土,斑斑点点的,好像有多少天没有洗了。耳朵上,夹着一根香烟。在门前的麦地里,跌跌撞撞地奔跑。
那一天,小雅终于决定,不管怎么累,也要把儿子带在身边。可是,住在哪里呢?肯定不是这个四面透风破败不堪的学校宿舍。
晚上,小雅躺在黑暗里,大睁着眼睛,脑壳都要想破了。她就是不想送礼。但是,她希望儿子有一个幸福美好的童年,而不是在这个贫民窟一样的房子里,寒酸地度过美好的童年生活。
黑暗里,她的眼泪,慢慢地流在枕头上,一直流,一直流。她强忍着不哭出声来。因为强制着自己,她的胸腔就像要炸了一样。她的呼吸也被憋着,她几乎要窒息了,背过气去了。
一直到半夜,她终于迷迷糊糊睡着了。在梦里,她走进了一片茫茫的大水里,她拼命奔跑啊,奔跑啊,想找到一个人,她知道,要是能找到那个人就好了。可是,昏黄的无边无际的大水包围了她,她怎么也跑不出去。她哭了,大声地哭泣着,可是,除了大水,没有什么响应她。她在抽泣中,醒了过来。满心的凄惶,眼角还有泪痕。颓朽的窗棂在夜风里发出凄惨的吱吱声,好像一个孤独人的低语。
小雅抱着被子,在黑暗里坐了很久,回想着梦中的情形,那种无助和凄凉还紧紧包裹着她。一直到窗子上出现了浅浅的曙色,她才又躺下了。
她用一夜的时间做了一个决定,出去租房子。找漂亮干净的房子租下来,把儿子带过来。
她想到自己终于有了一个好的办法的时候,终于微微笑起来。
她好像看到自己的儿子,在干净的房间里,快乐地明亮地笑了起来。


9545字

评分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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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7-4 06:01:48 | 显示全部楼层
乡村教师,不容易。
发表于 2017-7-4 06:02:19 | 显示全部楼层
好生动的教师手记。
发表于 2017-7-11 22:39:13 | 显示全部楼层
写的很有生活
发表于 2017-7-12 10:08:33 | 显示全部楼层
灰暗的,明亮的都会交织在一起,这就是生活。
发表于 2017-7-30 19:54:56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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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8-3 13:44:18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生活虽不易,所幸心仍有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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