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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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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8-11-10 12:00:45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流年
郭苏华

食堂还没有开饭,赵凝打着一把墨绿色的遮阳伞,走在去厕所的路上。路边长了一大蓬一大蓬的绿植,她也不认识。暮春开许多白色的小碎花,那些花香味浓郁,花瓣就像小米粒一样。这些花的气味熏得她有点喘不过气来。
她想起来,这个小路,她在二十多年前走过。对面的小门是开着的。从那里可以出去。后面是很高的河坡。长了许多的麦子。她和同学去后面看过。
同学吃了晚饭,去上自习,就把她一个人锁在宿舍里。那宿舍显得好大。她坐在上铺,头顶就是明亮的白色灯泡,简直有点刺眼。她看了一个晚上的小说。那些小说滋养了她后来的生活。
同学去教室自习回来,说,教室里只有几个人在学习,许多人都出去谈恋爱了。后面的麦地坐倒了许多麦子,农民都告到学校里来。
他们吃了晚饭,校园里,稀稀疏疏走着一些端着饭盒的男女学生。学校里,有高大的树木,一律是低矮的青瓦房,或者红瓦房。男生站在这些有着青苔的瓦房潮湿阴暗处,击掌为号,让心仪的女生从宿舍里走出来。
女生宿舍里,地面总是落满头发,到处是水洼,水盆推在床肚里,毛巾挂在最里边的窗子下的一根绳子上,床上是棉被,衣服,枕头里边是梳子,小圆镜,香巾纸,到处散发青春女子的味道。
女生从宿舍走出去,就清清爽爽的。头发洗过了,脸也洗过了。搽了香粉纸,脸上去了一层油,香粉粘附在脸上,皮肤显得白皙很多。
女生喜欢穿薄薄的风一吹就显得很飘逸的上衣,或者裙子。
男生穿白色的小褂子,下面一条绿色的军裤,一双白色的球鞋。约会的地点,就在麦地里。
男生脱了上衣,给女孩子坐着。一谈就一个晚上。
一个晚上,后河堆到处是谈恋爱的男生女生。学校里,校长派人满地里找人。这真是很有意思的事情。
现在后面的这个小门早就封了。学生都出不去了。学生现在仍旧有谈恋爱的。不知道形式是什么。
这个小门被封的地方,留着明显的砖缝后嵌上去的痕迹。校长不用派人到处去找学生了。
那是这个学校有高中部的时候。现在高中消失几年了。初中恋爱的现象并不多。
赵凝每次来上厕所,总要看几眼那个曾经开着小门的地方。
不知为什么,她特别喜欢那个小门,甚至觉得把这个地方封起来,这个学校,就变得一点意思也没有了。她喜欢从小门穿过的感觉。
赵凝还想起来,她读初中的时候,后面坐着一个男生,会给她和同桌讲他们在原来转过来的镇上学校的事情。
这个男生的父亲是赵凝的语文老师,一个干瘦的就像木乃伊的老头子,好像一阵风就能吹到天上的老头子,或者照乡下的话说,扣根线能放风筝的老头子。他们住在镇上的一个家属区的宿舍里。他们说,房子破了,在角落里,有一个洞,洞里住两个狐狸,也许是黄鼠狼,晚上,狐狸或者黄鼠狼的眼睛,发出幽绿幽绿的光。他们兄弟两个就盯着它们看。赵凝就追问,那它们没有给你们带来坏的运气?听说,它们很通灵的。一夜能把粮食都搬走,或者,你伤害了它,它会让你的全家遭殃。没有。那个男生说。他们就那么相安无事在一起,过了很久。
可是,赵凝的一个姑父,在家里发现了一个狐狸的洞,他就用火在洞口烧,用水灌。他说,他是共产党员,共产党员不信这个邪。他是村子里的大队书记。他对村民说,走路不要腿,说话不用嘴,楼上楼上,电灯电话。祖母就骂他是朱大吹。走路不要腿,一个村子也没有几辆自行车,说话不用嘴,是喇叭。这个村子上有。电灯电话。祖母说,用山芋藤结啊,电灯电话。大家就笑。姑爷其实是传达上面的精神。
当然他的话早就实现了。他都没有看到。他自从灌了狐狸洞,烧了狐狸洞,就得了大病,很快就瘦得不像人形,死去了。后来,人们都说,他不应该烧狐狸洞,人家也没有惹他。他这样子刚强,是害了自己。
这个学校当然也许有过狐狸,也许还有鬼。可是,这也只是传说。村子里,一般没有好地给集体盖学校,就把坟茔地,给了学校。坟茔地,还有一种说法,叫小鬼滩。那里,一般人都不敢去。那里丢弃着养不活死去的婴儿。叫七朝疯。那时候,医学不发达。女人生产都是接生婆,孩子出生,有时候,七天就死了。乡下人骂人,会说,你看,你跟七朝疯似的。
这些地方,人们认为不干净。平时从来无人涉足。自从成了学校,照人们的话说,人多,就踩住了。那些鬼,也是害怕人多的,人多,阳气重。鬼也不敢出来了。
赵凝对这个学校不了解,也就什么都不怕。
赵凝走到厕所那里,从废弃的宿舍院子里穿过,走到食堂去了。
食堂的后面是一个鱼塘。那是赵凝的瓦尔登湖。她没办法选择隐居。她每天中午都喜欢拍后面的鱼塘,清风,绿色的白杨树的倒影,清澈的池塘,窗子下面的茅草,还有一根断残的树木。
隔壁的邻居早就搬走了。一对老年教师。向学校要三千块钱,学校可以把房子收回头,学校嫌钱多了,房子就一直锁着。锁了不知道多少年,院子里长了许多不知名字的树木,这些树木,高高低低的,枝叶都伸到赵凝的院子里来了。赵凝在一个夏天,还收获了一根碧绿的长丝瓜。一个人熬了一锅不错的丝瓜蛋汤。后来,隔壁的门不知怎么倒了。门上的一面直对着大路的圆镜子,也没有了。地上也没有看到碎片。那是为了辟邪的。人们认为门对着路,不好,路就是剑。所以用一面镜子,来辟邪。
门倒了,房子就荒芜了,颓废了。
赵凝一个人住在隔壁,有时候,会有野猫越墙而入。咚一声,砸在院子里。黑暗里,赵凝会感到一些恐惧,不知道荒弃的隔壁房子里,会不会有鬼怪,狐狸,或者蛇虫,她以前去过,那时候,院子还那么干净,被一对老教师借住着。
后来,他们搬出去了。这个院子里的人气,一点一点就散了。增添了一些鬼魅的色彩。现在,从来没有人再进去过。
赵凝的西边住着另一对夫妻。有一段日子,她会在中午的时候,听到那个高个子的在食堂做临时工的妻子,大声的嚎啕。赵凝暗地里揣测,是不是,男人在外面有了外遇。后来发现,根本不是的。
男人给一个同学担保五十万,同学跑掉了。这对夫妻,男人是教师,女人没有工作。以前周末的时候,女人总喜欢穿上漂亮的衣裙,在院子外面的空地上站着,就像一棵春天的树木一样,又像花朵一样芬芳。


我就是赵凝。
我还是小孩子的时候。在一个村子上居住。我家后面是一条小河。人工河。隔一条大路,是一座小学校。那时候的小学校还没有高大的门垛。现在的小学校早已消失了。门垛也消失了。门垛是怎么消失的,我不知道,这里成了养老院。村子里的干部把小学校卖了,卖得的钱哪里去了,也没有人知道。这所小学校,原来只有两排房子,后面的北边是一溜茅草房子。茅草房子有一间是厨房,大队书记的父亲在厨房里干活。我记得那个老头子。另外的几间是教室,有一间教室里吊死过一个教师,文革的时候吊死的。所以人们说,小学校里会出鬼。
晚上,有一间教室会忽然灯火通明,里面人影憧憧,然后炒菜的声音传出去很远。白天什么都没有。晚上,没有人敢走近去看。
我很不相信这些事情。但是,又很好奇这些事情,好像它那里蕴含无限的乐趣。没有事的时候,就跟几个同龄的人一起挖掘这里的故事。
母亲反复讲吊死的那个老师,叫什么名字,用一根绳子,在一间教室吊死了。母亲告诉我是哪一间教室。
村子上,还有一个卖货郎担的,老婆离婚的男人,个子不高,说话絮絮吵吵的。人们叫他二絮子。二絮子老婆离婚之后,他就一个人靠走村串户卖货郎挑子过活。他因为什么被批斗,母亲也没有说,只说,他要去小学校批斗了,走到半路,吓得蹲在路边哭。母亲说这个话的时候,是一种说笑话的口吻,好像这个事情很搞笑似的。
母亲说,后面二队的一个人,家里盖房子,做了一个猫洞,就在门槛那边,这个我们家家都有的。有人说,你家这个猫洞太小了。猫走不下。他说,没事,猫是软骨头。就是这句话,村子上的人一听,你这不是影射毛主席是软骨头吗?告上去,就被逮起来批斗。
母亲特别喜欢讲这些事情,就跟讲故事一样。有些都重复了好多遍了。也不知道她怎么那么喜欢重复。
我更喜欢小学校里的鬼啊,狐的故事。
村子上的一个大爷去小学校看粮食。夏天,麦子打下来,还没有进仓,在外面搁着。人们都睡在打谷场上。大爷睡在一间门没有锁的教室里。那是个绵绵细雨的夜晚,睡到半夜,拼起来的位桌,拼命摇晃起来。大爷就不信这个邪,他就睡在桌子上,两只手使命抓住桌子腿,因为感觉人要掉下来了。最后,他没有办法,从位桌上下来,在地上找到一根绳子,把这张位桌抽了一遍。抽过之后,继续到上面去睡。朝上面一睡,又使劲摇晃起来。没有办法,大爷在下着小雨的深夜,起来,抱了薄被,回家睡去了。
夏天的晚上,他坐在家里门前的树影下,把这件事讲给我们听的时候,我们都问他,怕不怕。他说,怕什么,一点不怕。但是,最后还是斗不过它,回家了。我们都知道,它是指什么。我们说,那是人家的地盘,你跑到人家的地盘上去了。
晚上,我们在黑漆漆的学校操场上练习骑车。车子的后面绑着一根扁担,这样,车子倒地的时候,人不会摔着。
临县准备嫁过来的表姐,在车子上,胆战心惊地骑,我们跟在后面跑。一边跑,一边观察小学校,有没有什么异常。那个小学校,黑乎乎的一片,那些房子在黑暗里,神秘而温柔,只有那间厨房里,有柔和的煤油灯的光亮。里面,那个身量不高的老头子,在洗碗,或者刷锅。我们很少走近了看他。
我们在小学校的操场上,学了好多晚上的自行车,但是,从来没有看到鬼或者狐,也没有灯火通明的烧饭的热烈场面。
我们很想看到这样的场面。我们又很怕看到这样的场面,我们会被吓掉魂,或者会带来不吉利。
我家旁边的一条幽僻的小路上,常有人抱了孩子在那里喊魂。我也被喊过好多次。不过,我并没有觉得我的魂丢了。那是祖母以为的。祖母用她的九个指头的手掌,托着我的屁股,一边喊我的大名。叫我每一声,都答应一句。我就答应了,其实,我就是敷衍她。
我并不相信她那一套。或者民间的这一套。
我只是觉得好玩。
我家前面的小婶常喜欢站在小路的尽头,一个小沟坎那里骂人,一骂就是一个晚上。有时候是骂一个偷她家鸡的人;有时候是骂和他男人相好的女人;有时候是骂哪家鸡吃了她家的菜。她有一个诨名,叫大炮。说话,就像炮筒一样。是个直性子,长得很漂亮,可是,男人在外面一堆花花肠子。所以她常常不平,常常骂人。她骂人非常精彩,吐字清晰,铿锵有力,而且基本不重复,所以,我们常常觉得非常过瘾,就像听演讲一样,听一个晚上。
我其实还是对鬼和狐感兴趣。
但是,有时候也非常害怕。
村子上的三妈家里,就供着一个钟馗的像,在厨房最角落的地方。晚上,我跟母亲去串门。三妈一家围着一个小桌子吃饭,煤油灯放在灶头上,他们说,高灯远亮,其实,豆粒大的灯光,实在照不了多远。钟馗像那里就黑黢黢的,红红绿绿黑黑黄黄一大团,我偷眼看那里,一个凶神提着一只血淋淋的狐狸。我不敢看下去了。像的下面供着香,下面洒了一些香灰。我白天的时候,曾经斗胆去看过一回,不敢直视,就惊惶地跑走了。
据说三妈是有狐狸附体说话的。母亲说,火性低的人,鬼神就会来欺负她。三妈会在晚上,好好的,就说起狐话来。
我很想知道说狐话像什么样子,但是我没有这个机会听到。
三妈的丈夫三大爷,是个喜欢爬灰的男人。
这真是一个猥琐的男人。父亲叫他鬼腰子。其实,是一个矮小的驼背。可是,他跟侄儿媳妇有一腿。我们都认识这个侄儿媳妇。我们喊小嫂子。长得很胖,有一对大奶子。喜欢抽烟,我最讨厌女人抽烟的。
可是祖母也抽烟。一根长长的烟袋,柄已经变黄了,烟袋锅是金色的铜的,拿在手里很重,祖母二十三岁的时候,就已经死了两个男人。
一个被贼杀了,一个因为赌钱欠债,被人杀了。
那时候,父亲只有三岁。
那时候的杀戮真多,在对面的田里,有一个巨大的坟茔,我们叫它四大块坟。说是人被杀了,卸成四大块。
父亲看青的时候,就喜欢站在这个四大块坟茔上瞭望,那是田野的制高点。
我还是对鬼和狐的故事感兴趣。
夏天的晚上,也没有电灯,到处是蚊子。孩子点了蒲棒,在村子上疯跑,手里的蒲棒发出火龙一样的光,把村子照亮了。
知了在树上不叫了。新的蝉从黑暗的洞里往外爬,有人打着手电筒到处找知了狗。他们刚刚爬出来,在树根下面,还没有爬上去。
现在的人聪明多了,在树腰那里,缠上胶带,知了爬到那里,就粘住了。他们坐收其成,那么多的知了狗,在油锅里炸成黄亮亮的。或者拿到街上卖,价格不菲,或者送人。
我坐在人家的大场上,听讲狐的故事。有一个男人,诨名叫二砍子。乡下人说,这个人能说,会说,这人能砍呢。他肚子里有许多故事,他谋生的手段,除了种地,还是一个乡村的裁缝。可是,他做的衣服实在是不合身。但是,村子上,除了他,就没有其他的人会这一门手艺了。
那天晚上,他坐在门前的大场上,他家的门前是村子上最大的一个打谷场,那么大,许多人家在那里有一个自己的打谷场。月亮升起来的时候,人们在打谷场上,自己家的领地里,剥玉米。玉米的胡须弄到哪里,就有点痒痒的。打谷场上到处是小山似的玉米堆,到处是跑动的孩子。月亮亮光光的,孩子的影子就消失了。孩子拖着他们隐形的影子,在打谷场上大呼小叫,到处乱跑。或者在草垛里,躲着,躲时间长了,没有人来找,就在草垛里睡着了。家里的人忙了一天,也把家里的小孩忘记了,五六个小孩,也没有数一数,是不是差了一个,等第二天才发现差了一个。那一个顶了一根麦草从草垛里钻出来,回家来了。大人知道,当笑话讲一天,这事就过去了。
月亮亮堂堂的。把打谷场变成了一个演出的舞台似的。有人一边剥玉米,一边就唱起来。唱的是二三十年代的歌曲。玉米棒已经堆了一大堆,蓬松松的玉米膜到处都是,小孩子在上面一滚,身上就要痒痒好几天,大人说一句,不能这样的。然后,继续剥。
这个时候,打谷场黑乎乎的。那些草垛就像一只只温暖的熊。它们被想象成火焰,或者玩乐的场所。
一群野孩子,沿着草垛往下滑。草垛的一边就滑成一个光溜溜的坡道。那真是最有趣最刺激的游戏。
这个时候,什么也没有。
天上的星星,那么远。灯草星眼睛那么红。母亲说,是气红的。这个故事,我不讲了。石头星也那么亮。
我想听关于狐的故事。
二砍子是个絮叨的男人,做衣服不合身的裁缝,可是他是讲故事的天才。
他讲的是一个关于狐的故事。
他说,一天,一只狐,告诉一个男人,在第二天早上,将有一只狐从他门前跑过,后面跟着一个猎人。这个时候,他不能睡着了。他要出来,打开门,把它藏进去。把猎人截住,
这个男人不敢睡,一直坐在窗子下面等。夜那么漫长,因为是黎明的时候,他们才会从门前经过。
中间,他居然打瞌睡了。他居然睡着了。然后,他醒了。天还早。他坐着,漫漫长夜地等。
等他一觉醒来,天已大亮。路上哪里有它们的影子。
他变成了那个失信的人。
狐,一定已经死去。他没有救出它来。他不是故意的。
有一天,他竟然莫名其妙就死去了。
那个晚上,这个故事带给我的那种恐怖的鬼魅的神秘的氛围,一直缠绕在我的心里。
我不敢睁开眼睛,在黑暗里回家,一直紧紧攥着母亲的衣襟,闭着眼睛走到了家里。
我怕在路边的草丛里,看到一双神秘的狐的眼睛。
我后来去秧田里拔草,在带露的早晨,田野那么广大,安静,只有庄稼的气息,野草,芦苇,藏在芦苇里的散发着清气的池塘,蒲苇,野茶叶花。在狭窄的小路上,两只拖着毛绒绒尾巴的黄鼠狼,端坐在小路上。眼睛一直看着我。
我害怕起来,等我走近了。它们就转身离开了。
我深以为这将带给我某种不祥。实际上,并没有。
日子还是那么安静的,往下过。
我没有遇到一只伤害我的狐。
当然也没有见过一只神通广大的狐,一夜之间,把一个粮库的粮食都搬走。这些都是传说。
可是,鬼呢。应当有的吧。
每个节日里,许多人家都要去烧纸。
有人看到后面小学校里,有穿白大褂子的人,然后吓掉了魂。
我家前面那个风流成性的小爷,他老婆喜欢站在小沟坎骂整整一个晚上的男人。他曾经看过白大褂子,成群走过,回来昏睡了几天。
可是,我没有看到过一次。我这样说的时候,被母亲斥责了一回。要是看到鬼和狐,都会不吉利的。
村子上,一个女孩子,得了一种病。许多人认为是狐附身了。她从小的时候,脾气很坏。我们都不喜欢她,她眼睛很小,肿眼泡,都要眯起来看人,皮肤倒是很白。长大之后,人们发现一个问题,这个小孩从来没有一个朋友。她不和人玩。
后来,她嫁了一个村子上的活泼的男人。初夜的时候,竟然不给男人碰。男人后来打了她。她就哭起来。说,我这么白的皮子,你怎么能打。后来,似乎就疯了。
有人认为她是遇到狐了。乡下的人,把不正常的人,都归纳为遇到不好的东西了。不好的东西包括鬼,或者狐。

我是赵凝。
很小的时候,我出生在一个靠河的村子里。
我的父亲是村子里的会计。但是,我一辈子没有叫他一声父亲。我们那里喊父亲叫大。
他黄白的皮肤,高个子,穿长衫。那时候还有没有长衫,我真不知道了。印象里,就是青色的衣服。母亲说他个子不高,也许是因为我是小孩子的缘故。
我记得的事情真不多。门前有一盘大碾,就像青色的磨盘一样。我们会跑到那里玩。那么巨大的一个碾,废弃了。
我很早就离开了我的衣胞之地。
我的大哥在海边读书的时候,我总觉得他长得像墙上画里的人,那么英武。可是,他娶了一个肿眼泡的女人做老婆。这个女人还是我的亲表姐。
这边的母亲担心大哥找不到媳妇,这个女人到我家走亲戚,就看中了我大哥。
也许是母亲做的媒。
总之,事情就是这样了。
大哥结了婚。他生了两个傻子。
有一年,第三个傻儿子夜里发羊角风,死去了。
过年的时候,我们去,没有一个人提起这个死去的孩子。我甚至庆幸,为大哥还有为这个孩子。
还有一个大儿子。只有这个儿子模样有点像大哥,可是,他一年到头穿大嫂剩下来的紫色衣服。眼睛歪斜,嘴角下垂,总是流着口水,从来不能上桌吃饭。
家里的重活都是他干的。
没有人觉得这一切有什么不妥。
我去的时候,我很久没有去了。我最关心的就是这样一个侄儿。
他已经三十多岁了。他每一天的生活是怎样的。还有,他有没有性欲的要求,这个要求,大哥他们如何解决。这个是另一种吃饭。但是,我不知道。
我吃完了饭,站在门前,想到另一间屋子里去。我刚伸头看那个屋子,那是一个八十年代的红瓦房。那么低矮,老旧。
我看到一个穿青色衣服的男子,目光呆滞,那眼神里,蕴含着一种压抑的恐怖的说不出来的东西。他胡子拉碴,就像一个疯子,不错。他就是一个疯子。他看见我,立刻把头缩回去了。那大概是专门为他配的房子。
我没有想去那边房子看看的冲动了。我怕惊扰了他。我还没有找到一种与这个侄儿相处的方式。
我看到扣眼赤红脸的嫂子端着一碗膘,在雨地里脸上挂着讨好的微笑,往这边的屋子里走。我没有看她,转身进了闹嚷嚷的屋子。这一天,是那个侄儿的儿子过十岁生日。
这一天,一直下着小雨夹雪。我一个人来的。
屋子里,许多人在说话。我认识一些人,但是又好像不认识。也许见过,也许没见过。这是我的家。我真正的家。我的身份是姑姑。亲姑姑。可是,我对这样的称呼从来都非常抵触。
我想讲一个关于狐的事情。不是故事。
这个事情跟我的二哥有关。
二哥个子很高。苗条,这个词语用在男人身上真不合适。那我换一个词语,叫玉树临风。的确。二哥,玉树临风。
他还比较腼腆。羞涩,他皮肤白皙,眼睛狭长,笑起来,好像眼睛也笑了。有一点点女孩子的羞涩,微微的髭须。
我非常喜欢二哥。
可是,他疯了。他的眼神游离,就像怕光的老鼠,不敢跟我们接触。他忽然消失了。从我们的生活里。然后,我们知道他去了盐城。然后他回来了。
他的心灵陷入困顿。
没有人知道心灵陷入困顿是怎么回事。
他不肯好好吃饭,不肯好好睡觉。
他一个人走进冰冷的水里。他说,这边的母亲害了父亲。那一年,父亲死了。父亲的死,跟我似乎没有多大关系。可是,三个哥哥的嚎哭,使我想起一个词,如丧考妣。原来亲人离去的痛是这样的。
二哥常常说起狐。
真有狐吗?在哪里。狐附在他的身上了吗?他的眼神那么狂热,迷乱,我想起鲁迅《狂人日记》里的句子。赵家的狗何以多看了我一眼。
是啊,何以。
二哥违反了计划生育,生了二胎,镇上开车来罚了他的许多粮食。这件事,搁在大哥身上,罚就罚了,就过去了。
可是,二哥却过不去。当然还有父亲的死。他一直说,母亲害了父亲。母亲一来,他就要撵她走。的确,父亲竟然死在母亲生日那一天。腊月二十三。这个真是不吉利。
母亲今年已经九十一岁。
二哥的头发长了那么长,披在肩上。头发油腻,胡子老长。他成天蹲在一只板凳上,把碗一只一只摞起来。一只倒扣,一只放在上面,嘴里念念有词。
他除了两个孩子,别人都不大认识。都对他们充满仇恨。
他的老婆是我大姨家的女儿。一个野蛮的不懂事的女人。粗俗。在二哥生病的时候,她的脚是不干净的。
可是,我们管了那么多。
我希望大哥带二哥去看病。可是,他就像长在了家里。
这边的母亲也说,二哥着了狐了。可是狐在哪里。
我去的时候,一开始,他挺客气的,说,小妹,你来了。不要把钱浪费了。我给了三十块钱。
我再去的时候,又给了三十块钱。他说,这钱不是太少了吗?我很难堪,也知道,二哥彻底没救了。
二哥四十二岁的时候,去世了。
那只我们从来没有看见的狐,消失在茫茫的夜色里。再也没有回来。

赵凝走在去厕所的路上,路的两边长满了蓬松的就像绣球一样的绿植,这些绿植一直膨胀到路中间来,路就显得很狭窄了。
她喜欢路边这些蓬勃的绿植,一直不知道它们的名字。
她还喜欢对面的一个早已封闭掉的小门。大概很少人记得这里有一个曾经开着的小门。
路边的绿植开小米粒一样洁白的小花。
这个学校已经经过多少年的改朝换代。是的。在一所小小的学校里,换一个校长,换一茬学生,也无异于小小的地震。
那个最早开小门的校长,还住在校园里。总是板着一张脸。赵凝有时候会招呼。大部分时候视而不见,走过去了。
这是一个皮肤黑黝黝的,就像农民的老校长。学校里的人,其实不比别处更不势利。
看到现任的校长或者主任或者主任的夫人,都是不一样的。
包括那些学生。
真是人心不古。
赵凝喜欢后河堆。
河堆后面是一条河,叫响坎河。
河边是有芦花的。
学校里的老教师曾经给赵凝讲过文革。
那些老教师的字总是很好的。有一个竟然能够站在鱼鳞一样的瓦片上写标语。赵凝透过玻璃窗,望着后面一排陈旧的红瓦房。想不出,他们在那个上面,怎么站得住。
赵凝到这个学校的时候,老教师基本上一个一个都退了。
他们都比赵凝他们这一辈更有敬业的精神。
他们身上有一种赵凝他们永远不具备的东西。
然而,这种东西,慢慢从生活里剥蚀了,脱落了。
那是一种古老的东西。赵凝说不出来是什么。
赵凝还是喜欢那个曾经开过,现在永远封上的门。
她是怀念那些日子的。
当然,这个学校里,没有关于狐的故事。什么都没有。鬼也没有。赵凝来的时候,正是这个学校学生爆满的时候。鬼被踩住了。更没有狐。
它们也许都被旺盛的人气赶跑了。
过年的时候,下了大雪。满校园都白了。
因为暴雪,学校放了假。
赵凝在开会的时候,听说,一个老校长的小儿子死了。挂错了水,死去了。只有四十岁。
赵凝吃惊不小。连夜问校长儿子媳妇的同事,确认这样的事情。回答是真的。
这个老校长,曾经跟一个女老师关系暧昧。他的夫人受了刺激,曾经疯掉,在大白天脱光衣服,在校园里乱跑。
这真是作孽。
有人说,儿子去世的事情,一直瞒着她。她不能受刺激。
过去的事情,都那么远了。老的都老去了。新的人都没有人关心这样的事情。
赵凝到学校,在校园看到那个老校长,还是那个样子,好像从来没有过什么悲伤的事情。
那个疯过的校长夫人还在操场上散步。慢吞吞的,因为胖,不大走得动,看到赵凝他们,脸上会浮现出讨好的老年女人对于年轻女人套近乎的谄媚表情。赵凝会敷衍一句就过去。她不怎么喜欢这个有点愚蠢的女人。
这个学校里,藏着许多的故事。
只是,马上都云散了。
后面的河堆也挖低了。
变成了池塘。
云影在池塘里徘徊。
赵凝叫它瓦尔登湖。
这里的校长一茬一茬地换。
学生也像韭菜一样。
赵凝在这里已经三十年了。赵凝也老了。
时光也老了吗?只有时光就像镜子一样,越擦越新了。
赵凝会一个人跑到河边去,站着,看圆圆的落日挂在芦花上面,河水缓缓流去。
她忽然非常怀念有狐的时代。
有狐的时代,的确是一个浪漫的侠义的时代。

2018        6  28



发表于 2018-11-10 20:27:52 | 显示全部楼层
时光也老了吗?只有时光就像镜子一样,越擦越新了。---此句亮了,充分点题,流年如此。
发表于 2018-11-10 20:28:23 | 显示全部楼层
时光也老了吗?只有时光就像镜子一样,越擦越新了。---此句亮了,充分点题,流年如此。
发表于 2018-11-20 13:18:23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亮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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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8-11-30 07:10:05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一个女人拉我说故事,一开始就想拒绝。但后来听一段,就不想走了。好小说是否有这样的感觉?
发表于 2018-11-30 07:15:21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再谈语言。郭苏华是盐城文坛少数有个性语言的人。靠散文起家,但有坏处,把小说也写成看文了。而《流年》不是。温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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