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奶奶

潘慧敏

我的奶奶  
小时候，我在外婆家生活的时间比较长，所以我与奶奶的感情不是很深。在她的九个（外）孙子（外）孙女中，我想我可能是奶奶最不关注的一个吧。虽然从小到大她从来没有打过我骂过我，但是我总觉得跟她缺少一种亲情感，很多时候我甚至有点怕她。
在我家和叔叔家，我奶奶说话是有点权威的，我妈对她不满时也只敢在背后嘀咕几句，我婶婶在她面前基本上是唯唯诺诺，言听计从。现在想起来，那时候奶奶身上是有一种很强的气场，让人不敢违抗她。
也许我在她身边的时间不长，对她的了解的不是很多。但是在平时听她的闲聊时也略微得知一二。奶奶的娘家家境应该不错，跟我爷爷家是旧相识，算是远亲。那时候的女子很少读书受教育，奶奶没有读过书，她也不赞成我们女孩子读书，说女孩子能认得几个字就够了。我上高中的时候，她就劝说我父母：只有籴谷的人家，没有籴字的人家。女孩子长大了都是别人家的，给她读那么多书干什么？这些话让我很不高兴，以至于我高考前几天，把奶奶送给我吃的几只咸蛋（闻起来有点咸味，我把它当成臭味了）偷偷地扔到学校操场的角落里。我长大后才知道咸蛋一般是不会变质，所以想起这件事我心里总是很内疚。毕竟奶奶也是爱我的。
奶奶虽然不识字，但她会一手很好的女红。她床头的柜子上，常年有别人送来做衣服的布料，我们小时候的过年衣服也大多是她亲手裁剪缝制的。她颇有点自豪地说过，在我爷爷去世、家道中落的那些年，她带着一把剪刀一根尺子靠给人家做衣服就能做到不饿肚子。
我爷爷三十九岁就因病去世了，那时候我爸爸也才十六、七岁，叔叔比我爸爸小两岁，我姑妈更小。虽然那时我的太公和太婆还在世，但要养活一个基本上是老幼病残的一家人，是何其艰难。所以在我爷爷去世后不久，奶奶又生下一个遗腹子，她居然用棉被把他给闷死了。
奶奶在生活上很少委屈自己。印象中她的菜橱里，她的床里壁的“里乔板”上常常藏有好吃的东西：大酥糖、小酥糖、红枣、黑枣，或是饼干、花生、南瓜子之类的。我妈背地里抱怨说，零食吃完了你奶奶就会发脾气，三天吃不到肉她也会发脾气。奶奶还能做一手好菜，不管是普通的蔬菜马兰头，还是鸡肉猪肉，都能让吃过的人交口称赞。奶奶还是一个非常爱整洁的人，无论她身上穿的衣服，还是房间里的家什，灶台上的锅碗瓢盆，留给我的记忆都是非常干净、整洁。
我曾经写过一篇《奶奶的棺材》的文章，里面就写了奶奶六十岁做寿材时由于板材不够，棺材做得不够宽大，她很不满意。十多年后她又叫来木工师傅对原来的那具棺材加宽加大，她还试着躺在里面感觉舒坦才罢休。从这件事上也可以看出，奶奶是不肯将就着过日子的。
与比较节俭的我的父母相比，我奶奶的这些生活就显得比较奢侈浪费。我母亲虽然表面上没说什么，毕竟她是一个传统的好女人，觉得应该顺着婆婆，然而背地里会有些怨言。加之我从小在外婆家长大，所以，在我儿时的心目中奶奶跟我总是有一段距离，我是“威”她多于“敬”她。
直到两年前我看到一篇写于1935年诸暨报上的文章，我才觉得原来我奶奶身上确实有一种让人敬畏的东西。这篇报道是一个喜欢研究古文物的同学发给我的，报道中写的就是我家祖上发生的事情。
文中写道： 本区东安乡上西湾，有潘阿清者，系单家独份，家堪自给，早为盗匪所垂涎，日前（十八）晚上，突来盗匪多人，手持手枪，破门而入。潘某之子，年轻少壮，意欲抵抗，然已被一匪所刺，一刀在背，一刀在腿，呻吟于地。余匪蜂拥上楼，将潘某之媳拉住，迫伊开箱启笼后，即翻箱倒箧，劫去大洋十五元，及衣服等件，呼啸而去。然其媳启箱笼时，认土匪面貌极清，一系老年，养有八字胡须，一为头额上左边有一刀疤，一是少年，头养西发……
文中的潘阿清就是我的太公，被刺伤的就是我爷爷，那时他才二十多岁。我父亲出生于1935年春天，抢劫案发生在秋天，所以那时我父亲尚在襁褓中。而我奶奶，那时还只是二十出头的一个小媳妇。
一个手抱婴儿的年轻媳妇，面对一群手持手枪、长刀的盗匪，在丈夫被刺倒在地，公婆被吓得不敢言语的危急时刻，能够泰然地打开箱笼，并且能清楚地记住盗匪的相貌特征，为案件侦破提供了非常重要的线索。这心理素质真不是一般的强大！对于这一段历史，奶奶曾经讲给我们听过，可她讲得轻描淡写的。如果没有这份旧报纸上的报道，我竟想象不出那个晚上情况是如此的凶险，心里也自然而然生出对已故多年的奶奶无限的敬意。
奶奶长寿，她是2006年九十三岁时去世的，那时我已经在三门工作十六、七年了。早在1990年，诸暨就已经实行了殡葬改革，遗体一律实行火化。奶奶去世后，我们把她的骨灰盒放进她那具宽大的棺材里一起下葬。我想，奶奶躺在里面肯定感觉很舒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