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日快乐 我走在街上。今天是我十八岁的生日。十八岁意味着成人和自立。于是，在这个值得纪念的日子里，我生平第一次独自走出家门。我把三十元钱装在口袋里，走向商场，去选自己的生日礼物。 今天的天气真好，没有白云，也没有太阳，淅沥沥的雨像一层水布盖在城市的上空，我看到雨衣下、雨伞下，还有冒雨走的人们的脸上，都挂着笑容。 于是我也努力使笑容挂在了自己的脸上。我乐呵呵地向每一位擦肩而过的行人问好，也向每一辆路过的摩托车和机动车问好——在我童真的心里，它们仿佛也在祝我生日快乐。 我就这样高高兴兴地来到了商场。这是我第一次一个人来到这么大的商场。看到这么多人，这么多商品，我不禁有些茫然。我揣着30元钱，忽然觉得自己在一片喧嚣中竟显得那么与众不同却渺小如沙。 三个小时后，我回到了起点。我看到我的身旁是食品柜，一盒精巧的静静地躺着巧克力，售价正好是三十元。我想：不仅是我，我的爸爸、妈妈，我们全家都爱吃巧克力。我决定要买这盒巧克力了。 这时售货员探出了脑袋。 “你要这盒巧克力是吗？” 我看到他长长的脸上努力挤出了一点微笑，同时自然地露出了白白的牙齿。我的脑海中莫名地想起了动物园里棕熊掌上纯洁的指甲。我说： “嗯，是的。” 于是那盒巧克力像孤儿院的婴儿一样被人从摇篮里倒提了起来，仿佛找到了亲人，兴高采烈地穿上了漂亮的衣服。售货员包装完毕，把它扔进了食品袋。 现在我只要到收银台付了钱，拿一张薄薄的发票，就可以回家了。我可以趾高气扬地告诉世界，我十八岁了。可是这时却发生了意外——起因是我那该死的裤袋，在我不注意的时候破了一个洞。现在当我把手伸进去的时候，那原本装着三张10元纸币的袋子已然是空空如也。 我虽然已年岁不小，但繁重的学习任务使我只能天天呆在家里，我不知道外面的世界。记得在我小的时候，我曾经看见过太阳，挂在天边，像一座灯塔，指引着鸟儿的方向。但现在对我来说，那只是模糊的记忆，世界究竟是怎样，我并不了解。 于是我出现了新手惯有的紧张，肺和肝仿佛换了位置。我呆呆地站在原地，双手不停地乱摸，我把摸出来的游戏卡、卫生纸和写给女孩子的情书统统扔在地上，也没有发现我的那30元钱。其实我可以走回食品柜，告诉那个女售货员我不买了；我也可以把巧克力随便搁在任何地方，然后大摇大摆的走出商场……但是，我却没命地紧张，在我生命中的前十八年，我从未如此紧张过。我像个神经病一样站在瓷砖地板上，看见两个保安模样的人缓缓向我走来。 他们的脸上挂着微笑。 两个保安来到了我的面前，我看到他们手里那根擀面杖似的保安棍在不停地抖动着。他们中的一个伸手一指： “喏，收银台在那边。” 于是我告诉他们，刚刚自己发现钱钱丢了，这东西就不买了。我把巧克力塞到他们手里，然后说，我走了…… 但是他们张开手臂拦住了我。其中一个保安煞有介事地弯下腰，徐徐捡起散落在地上的游戏卡、卫生纸和情书，我原本以为他会还给我，我想，事情就这么结束了。可是我忽然听到了他的自语： “你这小偷真是嫩啊，看到我们连东西都不要了……” 我看到他们咪着眼，像看黄金一样看着我写给别人的情书和那些珍贵的游戏卡。我知道他们误会了，慌忙辩说： “我不是小偷……” 但是他们的脸变了；他们荒凉的脑门上，逐渐有了狰狞的皱纹。我看到一只有力的拳头从右侧飞了出来，像一枚炸弹一样砸在我的脸上。我倒了下去，同时听到了身旁传来了孩子的笑声。 那两个约摸四五岁的小孩大笑着跑向父母的怀抱，同时幸灾乐祸地大叫着： “有人被打了！爸爸妈妈快看！流血了呢！” 于是我又听见了父母的笑声，接着是千千万万的家庭。他们的笑声划破夜空，刺穿了城市的面纱，使我仿佛听到了高德的召唤。 我的嘴角淌着鲜血，但依然极力辩护着；我挣扎着，向世界祈祷。我是无罪的，是无辜的，我本不该酿造这场闹剧，我希望所有的人——打的人、骂的人和笑的人，赶紧住手。 可是保安棍和拳头依然像雨点一样落在我的身上。我站不起来了。 这时的商场，当人们看到这样的惨剧，已经不敢笑了。七层高的大楼乱作一团。人们四处奔走着，高喊着“抓小偷啦”！他们撞坏了商品，同时又与别的人撞在一起。惊叫声此起彼伏，也引来了商场外行走的路人驻足观看。不一会儿，整条街都变成了战场，人们昂首挺胸地极力为自己杀出一条血路，在接踵摩肩的纷扬中树立自己英勇、正义的形象。有些人不断向着中心拥挤，我的四周很快围起了内核惊人的大圈，数万名群众不停地簇拥着，想一睹小偷流血的芳容；也有些人撑开腰包，趁天下大乱之时赶紧把柜台上和散落的商品归为己有——他们和大多数盲目的人一样不了解事情的真相，但他们一万个确信，自己绝对不会被怀疑。 大约半小时过去了，气喘吁吁的保安终于停下手来。我看到大滴的汗珠从他们的脑门上滚落。我闭上眼睛，倾力感受着浑身刺骨的疼痛。瓷砖地板很冷，正如角落里大空调呼呼的烟雾，我躺在上面，忽然觉得很舒服…… 一个中年妇女冷笑着向我走来，我认出她正是那位食品柜的女售货员。我望着她，我已经说不清我的神情究竟是什么样的，或许，已经没有痛苦和无奈。我看到她捡起一盒巧克力，那是我十八岁的纪念。她举着它，就像赫拉举着她心爱的魔杖。她用对待罪犯的眼神望着我，轮圆了胳膊，把那盒巧克力狠狠地向我掷来。巧克力砸中了我的右脑，悄悄地滚到了一旁，然后，悄悄地裂成碎片。一只可爱的小哈巴狗从人群里蹿了出来，像叼一块肉一样叼起一块巧克力碎片，钻回人群。 人们渐渐松散了。大家仿佛觉得这场电影结束了，至少剩余的结局也已与他们无关。很多人悄悄地走了，他们要把这个故事讲给许许多多的后代们听，告诉他们，要活得光明磊落，不然，下场就是…… 但这时，一个老人走了出来，他直径走到我的面前。我从他的眼中看到了人类的慈爱，于是我鼓起勇气试图祈求他把已经不能动弹的我我挪到一个温暖的地方。他颤巍巍地伸出手臂，轻轻地支起我，我软绵绵地靠着，感觉到背后山一样的镇定。我忽然觉得我得到了落日的理解，那是不久的将来，这个世界上再也见不到的绝景。我的眼泪忽然掉下来了，我仿佛也看见了自己的夕阳…… 可是我最终还是倒了下去。我看到老人颤抖的手再也支不起我对他来说已经太过沉重的身躯。这时，两名保安从人群中冲出，他们色咪咪又直勾勾地盯着老人，像晃一根肉骨头一样晃着他们的保安棍。老人摇了摇头，他什么也没有说，缓缓地走出大门，走向车水马龙的街区。 于是人群哄笑着散了。 就这样，我像一件贵重商品一样被供养在商场阴冷的气氛中。日落西山，行人散尽，保安和工作人员们在隔壁小酒馆吃饱喝足，现在回来了。但他们首先看到的，不是血泊中的我，而是凌乱的商铺、不见踪影的商品、敲碎的落地窗，还有令人发指的潮湿。他们突然间有了触目惊心的感觉，他们开始意识到商场因此而造成了不可弥补的财物损失，他们又联想到自己的未来，顿时觉得自己大大的顾此失彼了！就因为今天，他们将失去前景灿烂如花的工作；就因为今天，他们将蒙受上层巨大的精神和物质折磨；就因为今天，出现了我这样一个无能的小偷，他们甚至连死的念头都有了！ 他们忽然意识到了这些，于是仰天长叹的、抱头恸哭的人开始络绎不绝。他们叹命运不公，原本抓小偷是正义之为，却一不小心忽视了商场秩序。可顾客众多，怎能以寡敌众呢？他们感慨上层社会的懒惰。上司们骄奢淫逸，对实质性的漏洞视而不见，却在最关键的时候，把不可承担的责任和苦难无情地推给了脚下的人民百姓…… 我听到了他们的感叹，居然也觉得感动。我再看看我的身子，已经聚集起了一群群的蚂蚁，还有几条蛆，也顺着我的大腿和腹部蹒跚上来…… 我多想冲着世界嚎叫：“我是无辜的！”我多想对着上帝呐喊：“这是一场闹剧！”但我得喉咙已经发不出半点声响，只有一口一口殷红的血，沿着嘴唇，滴到脖子上，再滴到地上…… 夜幕降临了，保安和工作人员们几乎懦弱地放了我。他们没有再打我一下，哪怕在他们心里，我——一个从未撒过谎的男孩——作为一个小偷的形象已经挥之不去。那个售货员铁青着脸，替我拾起那盒残缺的巧克力，塞到我手里的时候她说，你还是留着它吧，我知道这是你的生日礼物，因此，不管是偷来的、抢来的，还是用多少代价换来的，我、我们，还是祝你生日快乐！ 我看到两行眼泪从她的眼角流了下来。我知道她这么一送，意味着很多人的将来就此玩完了。于是我默不作声地离开，在我离开的时候，我忽然觉得自己像一个男人。我努力挺起虚弱的胸膛。 现在我的身上已经没有一处是干的了，鲜血从各个角落啾啾地往外流。我很担心这样的身体能否坚持到家的终点。天已完全黑了，枯萎的月亮挂在凄凉的树梢上，像一盏老态龙钟的灯，挣扎着试图照亮城市的昏黄。我像一只流浪的狗，浪迹在自我的角落，任凭身边的夜景继续着自己没落的辉煌。我只能恹恹地与苍蝇、蚊子们嗡鸣、狂舞…… 我忽然想起了小时候，仿佛一个很遥远的时代。那时的天是清澈的，云是透明的。那时我骑在爸爸的肩上，爸爸旁边是妈妈。那时我们伏在滨海公园的桥栏上看日落西山，霞光印红万丈飞云。我们听见了人们的笑声、嬉戏声，我们也跟着笑着、嬉戏着，伴着远方的船鸣，奔跑在快乐的土地上…… 童真的回忆里，不知是谁家的孩子突然喊了一句： “妈妈看，太阳公公掉下去了！” 于是，天真的黑了。 2007 8 9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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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10-5 15:34: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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