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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中篇小说)身份(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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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11-28 16:41:49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身份
文/李云龙
引子
终于美美的睡上了一觉。离开省城两日来,一路山路颠簸,林斌累得差点散了骨头架子。身为总队宣传处干事的林斌,是众多“下到一线去”的干部中的一员。“下到一线去”,是总队为了响应公安部“抓基层,打基础”的工作方针,而开展的一项活动。说是支援基层建设,增强基层警力,说白了就是针对林斌这样的新干部的。机关认为新来的干部有知识,但缺少经验,能力差,得吃吃苦,得练练,一来达到培养人才的目的,二来,新同志肠子直,心思少,回来能反映些情况,这对基层工作也有个督导作用。再说了,下去路途遥远,交通不便,得跋山涉水,基层条件又艰苦,老同志都不愿遭这冤枉罪,所以这也就成了类似活动的潜规则。特例也有借此机会,到基层度假疗养的,不过那是个别高级别的人物,人家是领导,闲出来的。林斌可没达到也这个级别,他才刚入警,是某高校文学专业毕业的大学生,是个新人,累死累活的事儿,不叫他做,谁做去?林斌都认了。
其实,昨天到了思茅边防支队时,他就渴望能饱饱地睡上一觉,哪怕睡草垛,他都不介意。本来支队招待所的战士们,都已经按照指示,为他开好了房间,可还没来得及踏进房门半步,支队干部科又来了电话,说晚上思茅地区要降暴雨,催他赶快下芒娜。他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腿一软,膝盖一弯,差点就瘫在了房间门口。要不是招待所的战士提起行李,抄着咯吱窝把他架上车,他还真想赖着不走了。
思茅市区到芒娜,一路道路盘山,暴雨一来,山体滑坡免不了,要真那样,六七个小时的车程,耽误至十来个小时都说不定。林斌也了解这个情况,他晓得不是支队领导难为他,怪只怪天公实在不作美,与其把自己困在山路上多受累,倒真不如快刀斩乱麻,一口气把这苦汤药给喝光。想通这点,他决定一不做二不休,干脆风雨兼程,直奔芒娜。

1
到达芒娜,已是昨天下午五点多。林斌不记得他究竟是怎么挨过这么长山路颠簸的,但他清楚记得,自己是被锣鼓声给惊醒的。三菱车刚驶到芒娜边防站营区门口,隆隆声就响彻寰宇,欢迎的队伍从营区门口,一直延伸到营房门口,估摸一算,有四五十号人,稀稀拉拉虽不算多,但显然是倾巢出动,那架势挺气派。若不是横幅上的“欢迎总队林参谋莅临指导”几个大字,林斌真不以为这是在欢迎自己,虽然以前也参加过类似的场合,但那都是欢迎别的高级别领导的,像这么欢迎自己这个副连职干事的,还真是头一次遇见。林斌这才发现在机关干事儿,还真能顶那么回事儿。不过他又觉得太过隆重了,让他有些承受不起。他伸手去拉门把手,想下车,没用力,门从外面被打开了。他走下车去。
“林参谋,你的光临,真令小站蓬荜生辉啊!”
听见这话,林斌感到真是太抬举自己了。再看旁边开门的,是一个中校副团职干部。不看姓名牌,他就猜测到,这一定是芒娜站的郑站长。想到竟让一位中校为自己这个中尉开车门,林斌一个踉跄,差点栽倒。
欢迎仪式结束,林斌已经窘相毕现,尽管在竭力憋着,不让自己打哈欠,但官场经验丰富,阅人无数的郑站长,还是捕捉到了他脸上的倦意。郑站长手一招,一个士兵端着碗煮好的过桥米线,走了进来。郑站长手往林斌面前桌上一指,说:“林参谋,怠慢了,明天再为您接风。”战士把米线墩在林斌面前。
看着眼前的这碗米线,林斌才察觉,风尘仆仆一整天,自己竟然颗粒未进,本来路上有停车吃饭的地儿,可生怕吃了又给吐出来,就勒紧了裤腰带,硬是挨到了芒娜。林斌捂住咕噜咕噜叫的肚皮,怪肚子太不争气,让自己现了丑。可是越捂,反而饿得越难受,他真想端起面前的碗,胡乱海吃上一口,可他觉得自己倒没落魄到这地步,况且有个衔职高出几截的干部在面前,他实在怯于动手,他认为那样确实太失态了。
只是,郑站长也不是泛泛之辈,察言观色这一套他都懂。再说,没两把刷子,人家能混到一站之长这个位子?郑站长嘴角泛起一丝笑纹,很快又消失了,他恭敬地对林斌说:“林参谋,您一路车马劳顿,早点休息,我就不奉陪了。”
“哎,哎,郑站,您……您忙。”被郑站长这 “您您”的一称呼,林斌竟一时口吃。
郑站长知道这小参谋真的是饿坏了,又是浅浅一笑,手一背,离开沙发,往门外走去。当时,看着郑站长离去的背影,林斌觉得,人家郑站长到底是基层带兵干部,就是懂得体谅下属,哪像机关那些大爷们,他妈的,一个比一个会装孙子。你说处室的一把手们,装装也就算了,那些自以为多当几年兵的瞎参谋烂干事,也总装老资格,摆臭架子,只要上头派个任务,总往他林斌这样的新干事身上摊,这他妈的不明摆着欺负人嘛。你看看,要咱边防干部,都他妈的像人郑站这样爱兵如子,一呼,还怕下面弟兄不百应?林斌有些怀才不遇。他越想越来气,他恨不得把桌上的米线一口全倒进胃里,压压火,免得坐着光受气。他干脆迫不及待地捧起桌上的碗。
“啊……林参谋……”郑站长把屁股一调,朝屋内笑笑,似乎想说什么。 林斌敏捷地把碗一放。尽管他坚信郑站长转头之前,自己就完成了放碗的动作,可是明显郑站这一突然举动,还是令他措手不及。林斌佯装正经地朝门口点了点头,“哎,哎”两声。郑站长也回应着点点头,“哎,哎”两声,却没说什么,嘴角又浮起一波笑纹,便转身离开了。
林斌想到自己当时冒失的样子,觉得狼狈极了。庆幸人家郑站不是斤斤计较之人,换成机关那些大爷,非得一棍子把他打死不可,还想在部队发展?我看吊着“单杠二练习”(一杠二,中尉的戏称),就甭下来了。
郑站长走了,林斌还是不放心,他端起碗,又放下,走到门口鬼鬼祟祟的看了看。确定真没人,把门一关,才开始狼吞虎咽起来。吃完米线,林斌冲进房间里,顾不得脱衣开被,一头倒下,就呼呼大睡起来。管他一夜暴雨多狂,任是睡到第二天早上九点半。

2
醒来后,林斌夸张地伸了个懒腰,精神顿时振奋了许多。洗漱完毕,他想,应该主动去拜访郑站长,要不人家得怪这机关干事不懂事。他起身向屋外走去。
通向郑站长办公室的小路,刚好贯穿训练场。训练场上,战士们正在格斗训练。林斌像是见着西洋景似的,愣着看了看。
“……首长好!”组织训练的班长带着战士们向林斌打招呼。
这一叫,把林斌蒙得差点摸不着北。“哎,同志们好”,他冲着战士们挥挥手,还真把自己当那么回事了。可瞬间,他就恍悟,首长这称呼与他八竿子都还打不着呢,自己怎么就真把鸡毛掸子给插上了?这大尾巴狼可装不得。他像是小孩认错似的,双手在面前直打摆子,嘴里还解释:“别,别,别介……”没解释清楚,他就又一个踉跄,羞愧得直往郑站长办公室溜去。
郑站长看到林斌远远走来,赶忙踱步到门口,迎面陪笑着把林斌请进屋内。林斌入内坐下。郑站长泡了杯茶端到林斌面前。林斌接过茶水,喝了口。郑站长又从烟盒里抽出支烟,毕恭毕敬地递给林斌,说:“林参谋,您有什么要吩咐的?”
“吩咐?”这两个字差点叫林斌把嘴里的茶水给喷出来。往日在机关,都是别人吩咐自己的,今天居然有人要听自己吩咐,还是个副团,而自己才是个连职小干事,这太让他受宠若惊了。他觉得机关那些狗日的都是瞎掰,他怀疑那些人,简直就没有下过基层,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分明基层才是天嘛。他还怀疑“机关是天,基层是地”是谎言,用来忽悠新人的谎言,是怕他们不安心工作,才编造出来的。他悔恨当初入机关就是错误,整天面对别人颐指气使的样子,早就恨透了。他甚至想留在这儿不回去。再仔细想想,他又觉得不对。八成是因为自己是机关下来的,身份就像亲差大臣,他提醒自己,应该透过现象看本质。
郑站长到底是个高手,他知道,这小参谋是个新兵蛋子,不懂这些交际手腕,但又不能怠慢了这小参谋,人家到底是机关的。他一个流星步,冲到林斌背后,拍了拍林斌的后背,关切地说:“林参谋,慢着点,慢着点。”
林斌也象征性地把屁股从凳子上抬了抬,谦虚地说:“谢……谢谢郑站。”把郑站长扶坐下,他又接着说:“郑站长,真是太客气了……”
“唉——,林参谋,您是客人,贵宾——理所应当,理所应当!”郑站长这话说得,有官味,却彬彬有礼,让林斌觉得,郑站长这人有领导风范,更有长者风范。林斌觉得,一下子跟郑站长亲近了许多。要是遇到的是郑站长这样的领导,那他宁为知己者死。他把自己对部队的感受、抱负,倒豆子似的,统统跟郑站长说了个遍。郑站长都洗耳恭听。他询问郑站长,辖区的有关情况,还问及自己的工作安排。郑站长回答说:“林参谋,莫着急,莫着急,中午先为您接风,待几日,等您休整妥当,再安排,不迟;至于辖区状况,那更不必急了,等工作一落实,我专门派人,带您去熟悉熟悉。”有了郑站长的话,林斌也就放心了。
离开郑站长办公室后,他又去训练场,看了会儿格斗训练。基层战士的训练,令他大开眼界,哪像机关那些兵?都他娘的是活宝,以为是哪个领导的亲信,心腹,整天就知道吊儿郎当。他突发奇想,准备写点东西,把基层生活跟风气,给宣传宣传,让机关那些大爷们也学学,什么中校少校?在我面前,就他妈该统统别笑,这才叫真正的官兵平等。
越想,林斌觉得心情越舒畅,他打算在中午吃饭时,找机会将这想法跟郑站说说看。

3
到了中午,接风宴在芒娜镇一家特色菜馆。
餐桌上菜肴丰盛。火腿木瓜鸡、金盖炒干巴这类特色菜,自不必说,那香菇炖山龟、野猪肉归参汤、酸笋煮河豚鱼,更是千金难觅的佳肴,光那河豚鱼的皮,就得猪皮厚,新鲜得林斌瞠目结舌。
林斌面朝门,居中正坐,郑站长居左,其余在座的,也都是芒娜站的干部,六七个,从一杠一到二杠一不等,看上去,都是些老兵油子。相比之下,言谈举止蹑手蹑脚的林斌,反倒与这场合有些格格不入。
但今天,林斌是客,是客就得被人给供着。郑站长先举起一杯酒,敬林斌,“林参谋,招待不周,还请多多包涵。”
林斌谢道:“郑站长太客气了,真令林斌受宠若惊。”
“来,林参谋,干。”郑站长劝道。
林斌捧着小腹,为难地说:“林某不甚酒力,喝多了,怕是要现丑。”
座上有个干部插了句:“林参谋,来着皆为客,您尽管放开喝,有兄弟在,保证二十四小时随传随到。”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林斌也不好再推辞,干脆眉头一皱,杯子一举,一口抿了下去。郑站长见状,豪情一笑,说:“好,我就喜欢林参谋这样有话直说,又豪爽之人。”说完,杯子一举,头一仰,也一口闷了。在座的见此场景,无不鼓掌叫好,夸站长宝刀未老,叫好林参谋是初生牛犊不怕虎。气氛好不热闹。
两杯下了肚,林斌胆子也就放开了,他又回敬郑站长。他跟郑站长碰了下杯,说:“这杯酒,我敬郑站长。一者感谢贵站的盛情,再者,也借此机会跟各位澄清一下——”他微笑着环顾了一圈,接着说:“——我的身份,确切点说,职务——干事,宣传处干事,不是参谋。”说完他先干为敬。
郑站长没把这话当回事,头一仰,杯酒下肚,接过话:“参谋也行,干事也罢,总之一颗红心跟党走,林参谋——不,林干事,在座的就没职务之分,今天都是兄弟。”
就这么,兄弟来兄弟去,桌上也就没了主客之分,有要跟林斌“钓鱼”的,有要喝交杯酒的,林斌都来者不拒。也有干部给他夹菜,劝他多吃点,说这些都是家常便饭,要早两年,他能带林斌去吃熊肉。林斌惊讶得一跳。郑站长也鼓捣林斌敞开来吃,“林干事,多吃点。在这儿,就当自家人,除了两样——毒品,女人,其他有什么要求,大哥尽量满足你。”
当郑站长提到“毒品、女人”时,林斌一阵激灵。等郑站长把话说完,他那颗悬着的心,才算着落。他感觉郑站长的形象,在他心里一下子伟大了起来。尽管除了毒品与女人之外,还有很多的东西,男人不应该去沾,但是郑站长却把这两条当作信条,当作原则,这足以说明郑站长是个不拘小节的人,而且还是个人格魅力十足的人。他的变化也引起了旁边干部的注意,那干部怕他误会了站长的意思,就要解释,“啊,站长的意思是,这两样东西,千万不能碰。”干部还将话音着重落在了这个“不”字上,以示林斌千万不要误解了郑站长的意思。
林斌觉得,这解释简直就是脱裤子放屁——多此一举,难道不解释谁还不知道不能碰了?林斌知道芒娜站地处中缅边境,离世界三大毒源地之一——“金三角”不远,毒品泛滥,而这里边防的主要任务,就是打击毒品犯罪,缉毒的,当然不能染毒。只是这女人,怎么郑站长还当成了高压线呢?毕竟当今这个社会,男人有个需要,找个女人,也是正常啊!就是军人,也没必要这么大张旗鼓,放到桌面上说啊?
又有个干部看出了林斌的疑惑,帮忙解释道:“林干事,您有所不知,区区芒娜,弹丸之地,却五脏俱全。这毒品,不必说。女人嘛,鸡店有。可你得看这是什么地儿。不干净。”干部说的“不干净”,自然是说边境落后,做鸡的不像内地有职业操守,不讲究,免不了有这病那病的。这东西,不好说,逮谁,谁这辈子就栽了。林斌也都听懂了。那干部又怕自己说得不够明白,不具震慑作用,他又指着餐馆外,接着说:“你就说那家,啊……老婆就是艾滋病死的,听说丈夫也……”
没说完,就被郑站长的咳嗽声给打断了。郑站长是有意的。郑站长在做这个异常举动的时候,朝那干部使了个眼神,脸色变得很难看。说话的干部看见了,林斌没看见。尽管不知道为什么,可那干部还是立马变得哑口无言。林斌不知道这状况,他依旧顺着干部手指的方向,望着,想看看方位。看到那干部欲言又止,他还想追问。可人家就说,反正女人这东西碰不得。郑站长藏起脸上的难看,也试图将话题给转移,“林干事,先不说这事儿,说了扫兴。”他端起酒杯说,“来,干杯弟兄们,今天不醉,谁都别想归。”
艾滋病这事,林斌觉着挺新鲜,还发生在身边,他认为有些匪夷所思。他打心眼里想打破沙锅问到底,可郑站长他们,像是达成了某种默契,除了酒,其他一概不谈。无奈,林斌也只好跟着大家一起“一醉方休”。
这正中了郑站长下怀,郑站长一杯接着一杯的灌林斌,就盼着他喝醉了,忘了刚才的事。
比起桌上的其他老兵油子,林斌到底还是太嫩了。酒过三旬,小餐馆里杯盘狼藉,林斌也早已不醒人事。看着瘫如烂泥的林斌,郑站长想,都到这地步了,一觉醒来,谅他也不会再当回事了吧?随即,就下令驾驶员把林斌给抬上了车,一溜烟地回了站上。

4
正如郑站长所设想,酒后一连好几天,林斌都没有再问及艾滋病的事,他忘了,或者说他还记得,但是此事无关自身,自然就没有问的价值。郑站长也是个心细之人,他还有意增加与林斌接触的频率,想以此试探林斌,看他是否真的没把那事当回事儿。证实这点之后,他给林斌安排了工作,内勤。如林斌所愿,郑站长也希望借助他文学专业的优势,帮站里宣传宣传,好让上级关注关注。
林斌不愧是文学专业高材生,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他写的几篇通讯,就纷纷见于各级报刊,令郑站长对这小干事刮目相看。其中那篇纪实文学《瞧这帮兵蛋子》,还被部局权威期刊——《边防警察》给刊用,并且得到了上级部门的高度关注。一时,芒娜站的政工工作,成了全支队的焦点。
那天郑站长拿着本《边防警察》,指着那篇《瞧这帮兵蛋子》,对林斌说:“林干事,好文采啊。小中窥大,大而不虚,好。——这些日费心了!”
林斌说:“哪里话,应该的。”
“可惜林干事还有个把月就得走,你这一走,这政工,又缺人了。”郑站长很惋惜的样子。
林斌安慰道:“站长抬爱了,林斌又何德何能?站长惜才如命,不必担心没有人才。”
郑站长说:“林干事说的是。只是这政工的事——还有劳你多多费心。“
林斌谦恭的回答:“站长客气了,分内之事,尽请放心。”
郑站长说:“有林干事这句话,我就放心了。这辖区,林干事都熟悉了吧。”
林斌说:“啊,基本熟悉了。哦,对了,站长,说到辖区,我还想跟您说呢。”
“恩,什么事,您说。”
林斌回答:“就是,我想写篇关于辖区状况的纪实报告。”
郑站长明白了:“哦,要做调查是吧。有什么要帮助的吗?我来安排。”
林斌回答:“倒谈不上帮助,上次不是听你们说,辖区内有艾滋病吗……”
郑站长一惊。显然,他没想到,隔了一月,林斌居然旧事重提,这让他有些措手不及。他脸色突变。随即他又立即抢断说:“啊,这事儿?没了,都死了,我看也没什么调查的了。”
“不是,站长,我是了解了解他们的家庭,也让外面关注关注他们的生活。”林斌真不懂交际,他没看见郑站长脸上突起的乌影。
显然,郑站长不想说。他劝林斌:“林干事,这东西,危险,万一给……”
“站长,您放心,我自会注意的。再说了,引起社会的关注,帮着他们争取点援助,这也是‘爱民固边’政策所倡导的,也算是维护边境秩序吗。”林斌说。
郑站长不想跟林斌谈这个事,但是林斌不放。在郑站长看来,林斌这小子,真有些顽固不化,说好听点,是初生牛犊不怕虎,说白了,就是不懂人情世故,不识时务。郑站长被林斌的死缠烂打缠得有些不耐烦了,他要发火了,可是他很清楚,不能发火,要是那样,就像真有什么事儿似的。他努力地控制自己的情绪,再次尝试这各种途径,企图绕开这个话题。林斌是有些不识时务,那是因为他是出生的牛犊,真还不懂什么人情世故。他不像郑站长,会察言观色。再说了,他要真的会,看出郑站长的脸色,那不是就意识到郑站长有什么瞒着他了吗。林斌不笨,他会怀疑站长为什么会“此地无银三百两”的。郑站长应该庆幸这点。林斌不是有意的,他只是有些一根筋,好听点,是执着,他认准了的事,就是坚持想做而已。而且人家可能文章的构思都想好了,叫人家放弃,这不是不尊重人的劳动力吗?这是多么打击积极性的事啊?
郑站长没辙,只好陪着死磨硬泡。可林斌毕竟是个文人,口才好,有理由,郑站不是对手,交战不几回合,就明显不敌。最后他实在黔驴技穷了,只好耍起无赖,摆起领导架子,“林干事——这事啊,先放放,过几天,再说——我也先安排安排。”这太极拳果然打得奏效,对林斌这样的文人,硬的不行,来软的。他服软,他不懂太极,打了就接。

话到了这份上,林斌当然不再固执,他以为,定然是人家有什么难处,得去协调。安排好了,自然会有消息。明白这些,林斌算是开了窍,他向郑站长道了声谢,告辞了。

5
林斌告辞后的那几日,就一直默默地等候着郑站长的回信。他没有去催郑站长,因为郑站长那几日总是东奔西跑,没怎么闲着。
郑站长在那几日,的确没闲着,车出出进进,好多次,去了好多地方。他开车去了乡上派出所,林斌知道;还去了乡政府,林斌也都听说了。那天,林斌还看见站长进了山里,走着去的,听说那艾滋病人家就在山里。林斌想,站长还真费心,整天忙得焦头烂额的,肯定是为了我这事。确实,这事儿人家得去乡里疏通疏通,还得去家里打声招呼,也争取人家配合吗。最让林斌感动的是,郑站长还去了县医院,人家这是出于对自己的关心,万一……总之确保万无一失吗。林斌真有点过意不去。
这天,郑站长把林斌叫进办公室,说:“林干事,你上次说的那事儿,有着落了。”
林斌眉开眼笑,说:“真的,站长,我就等着您的消息呢。”
“就这事儿,还……至于吗?”郑站长又严肃的说:“不过,林干事,我可警告你啊,可不能大意,真有个闪失,咱俩可真吃不了兜着走。”
“是,是。”林斌连连点头。
郑站长又补充道:“午饭后,我安排小周陪你去,他是个新战士,人踏实,他跟着,我放心。”
林斌兴奋的敬了个礼,说:“谢谢站长。”调过屁股,雀跃着离去了。
饭后,辞别站上,林斌在战士小周的带领下,徒步往山里走去。
小周是个新战士,但是对下去的地形很熟悉,这都得益于新兵训练的结果。边防部队每年新兵一下单位,都得组织战士们徒步拉练,这也达到让新战士熟悉地形的目的,也为下一步参加野外执勤堵卡打下坚实基础。
“艾滋病”人家住在山后面的山后面,那是一个傣家寨子,小周就是这么跟林斌说的。其他的,林斌问小周,小周都说不知道。他说,就下单位第二天,跑过步经过这里,来回一趟。所以,路他熟悉,但具体的,一无所知。在来之前,郑站也向林斌介绍过一些信息,说那傣家寨子有五六十户人家,寨子不大,却不太平。说寨子里小青年大都在缅甸泰国,不明不白的,不能惹。郑站长还告诉他,那人家还有两口人,一个姑娘,21岁,还有个老汉(姑娘的爷爷)。女人是艾滋病死的,听说是吸毒,男人被抓了,贩毒,就是站上派兵去抓的。 面对一问三不知的小周,林斌后悔,他默默念叨:“什么‘人踏实’,简直就是木头吗,怎么也得派个老同志啊,熟悉点吗。”幸好郑站长去过了那个寨子,跟寨子里的头人提前打了招呼,说到了头人会给他们协助。于是,林斌只好先将疑惑埋藏心理,蒙着头,往山后面的后面爬去。
在山后面的山后面,林斌他们就得翻过两座山,挺远的。林斌没爬过那么高的山,也挺累。林斌头上出汗了,不脱的滴落,豆粒儿大呢。幸好春天,太阳弱,山上风又大,这才让他不觉太疲惫。

6
终于到了寨子。
寨子口站着个老头,说是接他们的。老头黝黑黝黑的,穿着条藏青灯笼裤,上身穿着件特大“V”型领短袖,半露的小臂上一只黛色的虎头纹身清晰可见。林斌看出,这就是郑站所说的寨子的头人。他过去,主动跟头人握了个手,互相寒暄了一阵,就跟着头人向寨内走去。寨子不大,但格局特别,一条磄石路贯穿整个寨子。房子就沿这条路分两侧整齐排列,结构都很简单,有些是土质的,顶上就用茅草一盖;有些是竹楼式的,楼上住人,楼下只有半人高,是用来储藏农具的;也有少几家是现代住房构造,房子外面贴的是白色瓷砖,屋顶盖的琉璃砖上,还印着龙凤之类的异兽,听头人说,这些人家都是些姑娘在泰国做小姐的。
绕进一条短窄的巷子,头人将林斌他们带进了一间小竹楼。头人从楼下的储藏室里拖出两条小竹椅,又沿竹梯拖上楼,揩了揩,示意客人坐下。他又进旁边的隔间里,泡了两大缸子茶,往客人面前一墩,自己才坐下来。
坐下之后,林斌就开始奉承起头人的茶好喝。这些日子,常跟站上的老兵油子打成一片,林斌确实有了长进,要不人家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呢,他也学会了一些简单的交际手腕。头人听林斌这么一夸,自然乐得合不拢嘴。头人用一口纯正的云南方言向林斌介绍这茶,话里偶尔还夹杂零星普的通话,像是口齿里漏风,“这茶,是山里人自己种的。叶子大,叫大叶茶。”头人小抿了一口,接着说:“山里人每年种了往城里卖,城里人一加工,就成了好茶,还有个漂亮的名字,叫 ‘贵妇人’。哎,这么说吧,就是你们说的普洱茶的一种啦。”他问林斌要不要带点回去,林斌假装推辞了。林斌听得直点头,像是很在行。其实他哪懂茶这玩意儿?充其量,他也就听过普洱茶。不过那天倒是从头人那学了不少品茶的技术,例如,他探亲回内地,跟一群狐朋狗友们一直津津乐道的 “三月前后,下过第一场春雨,采摘下了的茶,最香。”就是跟头人那学的经。
茶经之间,话语自然渐渐进入主题。头人向林斌介绍了些寨里的简况,这些林斌在来之前,也有所耳闻。特别是头人说的“艾滋病”人家的情况,也基本都跟郑站长说的差不多。不过头人还向林斌介绍了些小道消息,村里的传言,这些都是林斌前所未闻的。
头人说:“老怪(老公)——叶嘎被抓的时候,我在了,可惨了,被拖上车的。”
林斌说:“哦,肯定是他不老实。”
头人说:“对头,弄白粉的,知道活不了,鱼死网破了。”
林斌问:“可他不知道闹也没有用啊?”
头人回答:“不是仗着自已有那病吗?”
“艾滋?”林斌问。
头人点着头。
“他也有那病?”林斌疑惑。
“哪个认得?都这么说的,我想是这么的。就为这,寨子里才没人敢惹他。”头人很坚定的回答。
林斌又问:“那婆娘呢?”
头人很简洁回答:“有,婆娘也有,一家子都有。”
林斌不禁毛骨悚然。
“不是,我是说婆娘是怎么回事”林斌提示头人。
头人恍悟,“哦。婆娘早死了,大前年,也是这病。”
林斌又问:“那你也在了?”
“不在,谁敢去啊,听说死的时候不像个人。”头人摇着头,装出恐怖的表情。
“哦。”林斌点点头又问,“那男人,现在怎么样,头人知道吗?”
“啧啧……”头人喳喳嘴,手撸撸颚下的白胡茬,沉思着说,“哎呀,前年3月份的事儿,有些模糊了,不过有段时间好像在县医院,这事儿派出所的知道,是他们派人守护的。说是保外就医什么的。后来嘛,就没有消息了。”
林斌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又追问:“咋就没消息了呢?判决呢?不是判决结果得发到乡里吗?寨子里怎么就不知道呢?”
头人有些不耐烦:“嗨——林领导,这是政府的事儿,也不归咱管吗。”
林斌冷静了些,点头说:“是,是。”
头人又接着介绍:“老汉六十四咯,就一个闺女,长得挺秀气,阿妈一死,阿爸也没了,怪可惜的,谣传闺女也有那病,都没人敢去管。”头人这话说得开始挺惋惜的样子,后来声音逐渐放弱,只听到有一股气息在震动,让人觉得话里像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似的。
“啥,姑娘咋也得病了呢?”林斌很诧异。
“咋不会得?……”头人打断林斌的疑问。
林斌冷静想想,觉得也有可能。他想起当初站长阻止他做这个调查,就是为这事儿,毕竟父母都有,女儿也难免。
头人又解惑道:“也不晓得寨子里那些狗日的说的真的假的。”
这话令林斌稍微踏实些。
林斌把自己跟头人的谈话,认真地做了记录。他还对头人没有介绍清楚的问题一一做上了标记。随着自己对“艾滋病”人家了解的加深,一个全新的话题涌现在他的脑海,他决定给自己的文章定名为:《一个艾滋病家庭的历程》。随后他又简单地将文章的思路捋了捋,简单地列了些标题,就等着去家里调查,以便将文章的内容作进一步充实了。

7
头人带着林斌他们去“艾滋病”人家,已经是下午五点多。
那是一个土坯茅草房,就藏着一个巷子里,房子后面是一片甘蔗地。屋子角落上有牛棚。牛棚边上站了个老头,老头勾着腰,在往牛棚里拾草。林斌走过去,想跟老头打招呼。牛棚里牛粪堆得很厚,泛出阵阵骚臭,把林斌熏得回去。头人习惯了这种恶臭,他嘴里喊着“老怪(这里指老头)”,阔开步子就往牛棚走去。
老头对头人的到来,置之不理。林斌憋口气,也很有勇气地走过去,看看头人,又看看老头。老头光着身子,脚丫子也是光着的,只有下身着着一条卷着腿的裤子。老头很瘦,脸上贴着根稻草。他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棚里的牛,对旁边的来人视而不见。晚霞掠过,老头肩胛骨上的乌筋,根根暴露,胸前粘着层白泥巴的瘪肉上,毫无血色,活像埋葬千年的枯尸。头人说这就是这家爷爷。头人又多问了几句。老头不耐烦了,捡起一把碎草沫,往头人脚前一抛,嘴里“哞哞”叫了两声,就又恢复了沉默。
头人见老头不可理喻,气的直跺脚,可又没辙,就只好转兀自身往屋内走去。
林斌见状,咯咯一笑,转身跟进屋内。
屋内的设施很简陋,有一张竹制矮桌,几把竹椅,还有正对门的墙角有张挑台,相比而言,墙壁上的摆设倒是更丰盛。光是奖状就有十来张,县民族中学颁发的奖状,一看就知道是这家姑娘的。姑娘叫叶楠,很民族化的名字。正对门口的墙壁上是两张相框,相框里分别一张黑白老照片。一男一女,分明是姑娘的父母。男的颧骨微凸,眉角成峰,眼塘深陷,略显狰狞,具有明显的民族特色,尤为醒目。林斌很随心地环顾着屋内。
房间的帘子掀开了。看到客人来访,姑娘从房内走出,跟头人叽里呱啦地说着什么,像是傣话,林斌听不懂。姑娘看林斌的目光一直注视着墙上的照片,就走过去,很礼貌地鞠了个躬,转身指着照片说:“阿妈,阿爸。”
林斌这才发现眼前站着的姑娘。姑娘一头长发,发丝沿脸颊垂落,飘逸自然,挡住半侧细眉,露出半侧明珠似的大眼。眉间耸起的鼻梁高挑冷艳,脸庞线条凹凸精致。加之身上束着的一身粉色连衣裙,将那高挑的身材勾勒得好似只人间孔雀。林斌这才相信“傣家美女”的传言。眼前这个水灵的傣家姑娘,真让他艳羡不已。他觉得这样漂亮的姑娘,要是在大学里,一定会成为男生们争逐的热点,就算是在美女成群的文学系,都算的上是校花级别的。林斌简直不相信这样的姑娘会与可怕的艾滋病有所关联。但事实,他不得不承认,他心里默默地祈愿,但愿这美丽的姑娘没有这病。林斌的目光很专注,比刚才看相片时的专注许多,目光里带着丝丝怜惜。
头人打断了林斌的思绪。头人对林斌说:“这是他女儿……”
“哦,叶楠是吧?”林斌抢问道。
姑娘点点头,眼神有些惊诧。
林斌指着墙上的奖状,示意他是从那上面知道姑娘名字的。
叶楠浅浅的笑了笑。
林斌也笑笑说:“你的学习成绩真不错啊!该上大学了吧?”
叶楠轻轻的回答:“没考大学。”
林斌疑问:“怎么不考大学呢?”
叶楠沉沉的叹了口气,却没作声。气息里藏满了惋惜与哀怨。
林斌恍悟,也跟着惋惜地叹了口气,接着一边问叶楠:“你想上大学吗?”一边掏出证件递给叶楠,说:“这是我的证件,边防的。”
叶楠回答:“想。”可当她从林斌手中接过证件的时候,她的心突然沉痛了起来。叶楠开始抽泣,进而落泪。
林斌不明就里,以为姑娘是因为上不了学,而伤心,就安慰道:“别哭啊,叶楠姑娘,你真想读的话,会有办法的。”
叶楠像是受到了什么刺激,她突然近乎疯狂,大叫着“滚,滚出去”,推着林斌就把他们给撵了出去。叶楠把林斌的证件,往门外一甩,狠狠地把门关上了。
林斌很无措。他捡起地上的证件,吹了吹照片上的灰土,发了一阵愣。他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他拽着胸前的衣襟,是便装,再看看照片上,是军装。林斌恍然大悟,他清楚叶楠姑娘伤心的原因了——身份,就是自己的边防警察的身份。不,当时叶楠姑娘的心情何止是伤心?我看是憎恨。不是郑站长来打过招呼了吗,她怎么还有成见呢?哎,难怪郑站长不支持来呢。看来他是有先见之明的,要不他也没必要提前跑来寨子打招呼了。
林斌无可奈何。头人也隔着门板,劝导着叶楠。可门缝里传出的,还是叶楠的抽泣声。
牛棚边一直沉默的老头儿看到孙女伤心欲绝的样子,终于憋不住了,他边大声斥责着林斌他们——“你们还嫌折腾得不够啊?”边蹒跚到门口,用一口呱啦呱啦的话语对门里说着。头人朝林斌点点头。林斌明白老头是在劝自己的孙女。林斌也插了句:“叶楠姑娘,我知道你很介意过去,可是你想想,这也不是我们的错啊!”
不知道是叶楠真的按林斌的提示去想了,还是老头的劝起了效果,总之门打开了。
叶楠半靠在门板上,依然抽泣着。
林斌向爷孙俩表达歉意。他给叶楠鞠了个躬,又转向老头儿,再鞠了个。之后,他又转身,面朝墙上的相片,弯下腰。这时,他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墙上挂的是遗像。遗像,只有人死了,才会挂。他惊愕地问:“他死了?”
林斌的问话再次刺痛了叶楠的心。叶楠扑到老头儿的怀里,失声痛哭。老头儿挽着孙女,轻拍着孙女的后背。
“死了。”老头儿说这两个字时,语气很平淡。
林斌追问:“怎么死了呢?枪毙?”“枪毙”这个词很直接。
老头不答。
林斌朝头人念叨:“怎么没听说呢?在哪?”
头人一脸茫然。
“县医院。”老头的回答很生硬。
林斌有些莫名其妙,“啥,县医院,不是在省城判决吗(死刑需省高院以上级别法院判决)?”
老头回答:“没判。”
林斌反问:“没判?那咋死的呢?”此时的林斌仿佛成了侦查员,他的有些问话,甚至背离了此次调查的初衷,他急切地渴望揭开这一连串的谜团。
老头儿不耐烦了:“这事儿,你们最清楚!”
林斌一头雾水。其实老头儿的话,再清楚不过了。人是你们逮的,你们当然最清楚,你还反倒问人,不虚伪吗?
还是头人的插话解开了林斌的疑惑,“犯病了?”
老头儿点点头,又摇摇头,继而恢复沉默。
林斌急了:“到底是还不是啊?”
林斌竭力让自己冷静。他拖过几张椅子,扶大家坐下,然后给老头儿递过一支烟。
老头儿接过烟,往拇指甲盖上磕了磕。点上。
林斌知道,老头儿接过烟的时候,就表示已经默许了他的采访。
老头儿紧皱眉头,用力啄了几下烟,很猛烈地一吐,沉默了十几秒。他终于开口说话了,“不知道。”简洁的三个字。
“怎么会不知道呢,人死的时候没在?”林斌问。
老头说:“没在,是派出所告诉的。”
“派出所告诉的?”林斌又问,“怎么没在呢?”
老头回答:“说怕传染,政府不让。”
林斌想想,也是。毕竟这病真传了,那可不得了,要不,当初人家郑站长也不会竭力反对他来这儿,怕的就是这个。林斌又劝慰爷孙俩,说:“这样做,是对的。政府也是为了你们好,希望你们能够谅解。”
爷孙俩稍微平静了些,默默地点点头,表示理解。
那日下午,林斌跟爷孙俩的谈话,因为某些因素的制约,开展的并不是很顺利。但随着爷孙俩戒备心理的放松,林斌笔记本上列出的问题,也逐个得到了解答。只是,光有这么点材料还是不够,他还需掌握其他情况,为自己的文章作支撑。
晚上,在请示了站上之后,林斌没有回部队。头人将林斌他们安置进了一间小竹楼。

8
夜晚,竹楼上烛光闪烁,像是舞厅里跃动的彩灯。
林斌在烛光下冥思着下一步采访的方向,林斌将需要了解的重点列成条目,记在笔记上。其中有一条,他考虑了好久,最终还是决定拿起手机,拨通了郑站长的电话。他对郑站长说:“站长,我想跟您商量个事儿。”
郑站长说:“恩,说。”
林斌用商量的口吻说:“我想……倡导站上……资助这家姑娘上学。”
“恩,好。”郑站长的回答,不假思索。
林斌匆匆补充道:“不过,我个人可以长期资助。”
郑站长的回答很坚定:“林干事,放心吧,我支持你。”郑站长似乎早就考虑过这件事一样,他爽快的回答,让林斌很意外,也很感动。有了郑站长的这个承诺,林斌对第二天的调查,就更加信心十足了。
第二天一早,林斌就将昨晚的想法告诉了爷孙俩。爷孙俩听了很高兴,一下子就觉得,与林斌的关系增进了。不过,林斌没有将结果直接告诉他们。有时候,你不得不承认,林斌的交际水平确实是突飞猛进。他这样做,就让爷孙俩有了盼头。有了盼头,也就放了戒备,这样林斌就可以长驱直入。再说,资助上学,这也不是件简单的事,得商量着办,也让人家看出,这事是得有个努力的过程的,这样人家就会感谢,有这话撂着,巴不得你天天来、天天问呢,问啥就说啥。但是,如果林斌一下子都说了,那效果势必不好。反正板上钉钉儿了,藏点掖点,你也没辙,是吧?所以说,林斌这招“抛砖引玉”,用得绝。
有了前面的铺垫,林斌的采访自然就顺利多了。
林斌问:“阿妈吸毒,你们都知道?”
叶楠回答:“知道。”
“啊爸也知道?”林斌问。
“也知道。”叶楠答。
林斌又问:“那还让她吸?”
“她总是偷着吸。”叶楠的回答显得很无奈。
林斌问:“那有那病你们知道吗?”
叶楠反问:“你是说艾滋?”
林斌点点低着的头。林斌一字一句的记录着谈话的内容。
叶楠回答:“不知道,后来才知道。”
“后来才知道,什么时候?”林斌疑惑。
叶楠的情绪又开始激动,她开始抽泣,继而落泪。她用手擦拭泪水。
林斌抬起头,看了看叶楠,目光里带着不解与同情。
见孙女伤心的样子,老头说:“死的时候。”
林斌又注视了下叶楠,明白自己又刺到姑娘的痛处了。他点点头,又问:“怎么死都时候才知道?”
老头回答:“派出所说的。”
叶楠也补充道:“他们来人了。阿妈死的时候,身上好几处破了。”她的回答,语速加快,声音很颤抖,情绪很激动。
林斌毛骨悚然。
“那他也抽?” 林斌问。
叶楠反问:“谁啊?”
林斌答:“你阿爸。”
叶楠点点头说:“抽。”但她很快又改口:“也不清楚。”
林斌问:“不清楚是什么意思?”
叶楠回答:“大前年,阿妈死后,阿爸很伤心,后来就成天见不着人。抓的时候,派出所的说抽。”
老头儿插一句:“抓的时候都不知道怎么回事。”
“就在那——”叶楠手指着牛棚,又接过话,“头都破了,棚子上还有血呢。”
头人也表示作证:“恩,挺惨的,六七个人……”
林斌辩驳道:“那他不该反抗!”
叶楠也驳道:“没有。阿爸正在往棚里抛草,突然就出来了。”她说这话的时候像是咬牙切齿。
老头儿也帮着孙女,“闺女都吓哭了。”
林斌突然觉得很惭愧。他心想:人家没有反抗,这确实就是我们的不对了。这基层的兵,是有些凶,这都是因为法律意识差导致的,以后一定得教他们注意。林斌倒像个判刑的罪人似的,埋着头,继续记录着谈话的内容。
屋内突然安静了下来,只听见一串粗重的喘息声。林斌抬起头。却被眼前的一幕吓愣了。他看到眼前的叶楠,脸色苍白,双眼无神。粗气就是从她嘴里传出的。
老头儿一步上前,托着孙女的后背。
林斌站起来,惊问:“怎么了?”
老头儿的像是没事儿似的说:“没事,没事,一会就好。”
林斌以为,一定是她想起伤心事,太激动了。
老头儿一手托孙女的后背,把身体放平,一手顺孙女的胸前揉抚着。
林斌担心地上前,蹲下,想帮忙,却无从下手。
老头儿安慰道:“老毛病了。”
林斌狐疑的问:“老毛病?”
老头儿回答:“恩,也不晓得咋回事。”
“没看过?”林斌很焦急。
老头儿却沉着,“没有。”
林斌见老头儿那么沉着,自己也就宽心了许多,但心里依然很疑虑。
在老头儿的揉抚下,叶楠的确没事了。她回过神,喘息声也渐渐平缓了,但脸色依旧苍白。
老头儿佝偻着腰,把孙女扶起来。
林斌重重的松了口气,伸出手去,想帮忙扶上一把。他的右手在叶楠背后的空气中远远的悬着,有两三秒,但到底还是缩了回来……
谈话,就这么被叶楠突如其来的病状给打断了。林斌等到老头儿安顿好孙女,又叮嘱叶楠,要注意身体,便要跟老头儿辞别。
刚出门口,就见一个人影从牛棚边闪过。林斌快步冲上前。人影却窜入棚后的甘蔗地。
林斌站在牛棚边——正如叶楠所说,牛棚柱上的血斑依旧清晰。
等林斌回过神,人影已经消失在甘蔗丛。林斌以为是偷牛的,走了就走了,也就没有再追。他无奈地朝屋内一望,提醒了句:“老怪,照看好东西哦,别给丢了。”转身便跟头人离去了。

9
回到竹楼,林斌继续一丝不苟地整理着上午谈话的内容。
林斌的心里,一直不安,上午的情形一直在他脑海里盘旋。他先想到了临走之前,闪过的那个人影。他追过去,本想像当初战友抓叶楠父亲一样,把那人给抓住的,可惜跑了;想到叶楠父亲,他就想到了叶楠伤心欲绝、奄奄一息的样子;想到叶楠,他又联想到了她阿妈的死,当时皮肤破溃,一定很悲惨。想到这里,他突然胆寒了一下。他觉得不可能,叶楠长得那么健康,不可能会跟她阿妈一样的。可是,他想到上午自己表现,又觉得自己就是这么想的,要不为什么自己要把手缩回来呢?他就是不敢碰人家,就是怕人家有那病。
越想,林斌越毛骨悚然。他告诉自己,不要瞎担心。可是他又不得不担心,因为头人告诉过他,叶楠可能也有艾滋。他不禁感慨,要真是那样,这个家庭就真的是太不幸了。最关键的是这个漂亮的姑娘,她才21岁啊,正是人生最美丽的时刻。他认为,上天不该将父母的罪过强加于姑娘,他真的很为叶楠的遭遇打抱不平。
尽管没有足够的证据证明叶楠有爱滋,可是林斌还是决定,帮叶楠去医院检查检查。他这样做的目的有俩。第一,完全出于对叶楠的关心,他觉得不管是什么病,老这样,总归不行,得去医院看看;第二,就是出于解惑的目的,他想打着看病的旗帜,帮叶楠查查看,看看她究竟有没有艾滋病。不管怎么想,林斌的这两个目的,实际上就只有一种,就像后者说的,看病是旗帜,检查是目的。只是,去看病得得到叶楠爷孙的同意,那就得以前者为旗帜,当然林斌也不愿意听到叶楠有艾滋的消息,他真的希望能帮叶楠看好身上的病。
等林斌想清楚了这个问题,已经到了晚上。林斌觉得老这么疑惑着,真不是滋味,他想趁早带叶楠去县里查查,让自己心里踏实些。拿定主意,他决定立即把自己的想法跟爷孙俩说说。
离开竹楼,林斌独自一人来到了叶楠家茅草屋前。
夜空很黑,伸手不见五指。林斌借着挨家的灯火,探进了走向叶楠家的小巷,巷里更暗。巷子不长,却佷静,墙角里的蝈蝈,像是被林斌踩在了脚底似的,“唧唧”叫得冤屈极了。林斌心悸得厉害,他第一次觉察到了寨子的神秘。这样的景象他已经很久没见过了,在他的记忆里,很小的时候,家乡也是这么黑灯瞎火,那个时候自己就是害怕一个人独自外出,走路的时候,还总不自觉地掉头看看,生怕后面跟着个鬼。那时候就是一直小老鼠在路面溜过,他都会惊怕得哭爹喊娘。
叶楠家屋里射出的烛光,远远地摇曳在巷子的尽头。屋旁的牛棚里的牛头在烛光的映照下,一晃一晃的特别明显,牛头上那对牛眼,不时还发出寒冷的光芒。牛群一阵躁动,“哞哞”叫个不停。林斌真的吓出了一阵冷汗。幸好入警后,他就变得不再懦弱,他顺着烛光,向躁动的牛群望去。他看到牛棚边,又多出一个闪动的身影。林斌惊慌失措,但他定了定神,判断那是个人影,估计又是白天那个。又来偷牛?
林斌小心翼翼地潜伏到巷头的墙角,观察着牛棚边的动静。
牛棚边的身影站起来,又蹲了下去,很犹豫不决的样子。林斌庆幸,这家伙像是个菜鸟,偷盗的本领不熟。但是瞬间,林斌开始怀疑自己的想法,因为他看到那人在反复的做着同一动作——搽脸,像是在搽眼泪。林斌开始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瞪圆了眼,继续聚精会神地盯着。
那人影终于站了起来,他头发很短,半身侧对着巷子。烛光被那人挡住了,只能沿着人影的边缘绕射向巷子,中间留下一幢黑黑的人形,烛光沿着那人的脸颊射过,将人脸颊的轮廓勾勒的分外明显——高高的鼻梁,微凸的颧骨,成峰的眉骨……
林斌突然就想到了叶楠家墙上的照片。
真是见鬼了。但林斌是个无神论者,他确信叶楠阿爸死了,而这个世界上根本就没有鬼。他哆嗦了一阵,揉揉眼,才发觉,自己是多虑了,可能是这几天,老想到叶楠阿爸的事,而且又老对着他们家墙上的照片,所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再说这些少数民族人,长得有民族特色,咋一看去,都一个样,看到个长得像的,突然联想到他,也不是没有可能的。但是这样的想法,并没有消除他心间的全部疑虑,他想知道这个人到底是想干什么,是偷牛?那好办,自己就是警察,抓个现行,送派出所。可是那人没偷,他转身,走了。林斌纳闷:那是干什么的呢?
为了解开心中的疑惑,弄清楚这个人的身份,林斌决定跟踪。
虽然身为边防警察,但对于非侦查员出身的林斌来说,跟踪很是有很大难度的。为了打草惊蛇,林斌就定远远的尾随,弄清楚对方下一步的动作,或是藏身之处后,在见机行事。
那人沿着甘蔗丛中的一条小路,向山里走去。林斌跟一段,停一段,在确定没被对方发现后,他才继续跟上。
林斌就这么紧紧远随。他一直疑惑,那人到底要干嘛?他到底要到哪里去呢?就这么一个问题接着一个问题的功夫,林斌跟着那人,已经穿过了一座小山。林斌费解,以为那人发现了自己,在有意带他头圈子。再跟了一段,林斌发现,那人跨过了一条小溪,而令他惊讶的是,那溪边上竖着一条界桩,不知不觉已经跟到了边境,林斌意识到,不能再往前跟了。林斌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那人离去。
在回寨子的路上,林斌觉得这件事,有些蹊跷,但是他又不知道究竟是哪里蹊跷。他觉得,一个境外的人,绕这么远,想偷东西?太浪费精力了吧。不过好像又不是不可能。以前他听说过,缅甸那边,经济落后,总把中国当作榜样,听一线的战友们说,那边人不知道美国是什么概念,谁问他,美国是什么样子?他准告诉你,就像中国那个样子。因为在他们眼里,就不知道富裕是个什么样的概念。所以费尽周折,翻山越岭的到中国境内偷点东西,也是顺理成章的事儿。不管怎么想,林斌还是觉得想不通,白天就来过了,被发现了,晚上又来,不是找逮吗?不过最大的问题是,他最终却没有下手。
这一环扣一环的问题,折磨的林斌走路的心思都没了,没看见路边的蔓藤,一不留神,栽了一跤。他勉强地爬起来,怕怕身上的灰尘,弓腰给地上的藤蔓来了一脚,狠狠地骂了句:“狗日的,别叫我给逮着。”

发表于 2009-11-30 09:59:03 | 显示全部楼层
小说写的不错
很有嚼头
 楼主| 发表于 2009-11-30 14:19:02 | 显示全部楼层

回复 2# 的帖子

谢谢石领的支持!
发表于 2009-11-30 15:39:12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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