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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亡叙述》余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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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9-10 17:42:56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死亡叙述

                                   余华

      本来我也没准备把卡车往另一个方向开去,所以这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那时候我
    将卡车开到了一个三岔路口,我看到一个路标朝右指着——千亩荡六十公里。我的卡车
    便朝右转弯,接下去我就闯祸了。这是我第二次闯祸。第一次是在安徽皖南山区,那是
    十多年前的事了。那个时候我的那辆解放牌,不是后来这辆黄河,在一条狭窄的盘山公
    路上,把一个孩子撞到了十多丈下面的水库里。我是没有办法才这样做的。那时我的卡
    车正绕着公路往下滑,在完成了第七个急转弯后,我突然发现前面有个孩子,那孩子离
    我只有三四米远,他骑着自行车也在往下滑。我已经没有时间刹车了,唯一的办法就是
    向左或者向右急转弯。可是向左转弯就会撞在山壁上,我的解放牌就会爆炸,就会熊熊
    燃烧,不用麻烦火化场,我就变成灰了。而向右转弯,我的解放牌就会一头撞入水库,
    那么笨重的东西掉进水库时的声响一定很吓人,溅起的水波也一定很肥胖,我除了被水
    憋死没有第二种可能。总而言之我没有其他办法,只好将那孩子撞到水库里去了。我看
    到那孩子惊慌地转过头来看了我一眼,那双眼睛又黑又亮。直到很久以后我仍然记得清
    清楚楚。只要一闭上眼睛,那两颗又黑又亮的东西就会立刻跳出来。那孩子只朝我看了
    一眼,身体立刻横着抛了起来,他身上的衣服也被风吹得膨胀了,那是一件大人穿的工
    作服。我听到了一声呼喊:“爸爸!”就这么一声,然后什么也没有了。那声音又尖又
    响,在山中响了两声,第二声是撞在山壁上的回声。回声听上去很不实在,像是从很远
    的云里飘出来似的。我没有停下车,我当初完全吓傻了。直到卡车离开盘山公路,驰到
    下面平坦宽阔的马路上时,我才还过魂来,心里惊讶自己竟没从山上摔下去。当我人傻
    的时候,手却没傻,毕竟我开了多年的卡车了。这事没人知道,我也就不说。我估计那
    孩子是山上林场里一个工人的儿子。不知后来做父亲的把他儿子从水库里捞上来时是不
    是哭了?也许那人有很多儿子,死掉一个无所谓吧。山里人生孩子都很旺盛。我想那孩
    子大概是十四五岁的年龄。他父亲把他养得那么大也不容易,毕竟花了不少钱。那孩子
    死得可惜,况且还损失了一辆自行车。

      这事本来我早就忘了,忘得干干净净。可是我儿子长大起来了,长到十五岁时儿子
    闹着要学骑车,我就教他。小家伙聪明,没半天就会自个转圈子了,根本不用我扶着。
    我看着儿子的高兴劲,心里也高兴。十五年前小家伙刚生下来时的模样,真把我吓了一
    跳,他根本不像是人,倒像是从百货商店买来的玩具。那时候他躺在摇篮里总是乱蹬腿,
    一会儿尿来了,一会儿屎又来了,还放着响亮的屁,那屁臭得奇奇怪怪。可是一晃就那
    么大了,神气活现地骑着自行车。我这辈子算是到此为止,以后就要看儿子了。我儿子
    还算不错,挺给我争气,学校的老师总夸他。原先开车外出,心里总惦记着老婆,后来
    有了儿子就不想老婆了,总想儿子。儿子高高兴兴骑着自行车时,不知是什么原因,神
    使鬼差地让我想起了那个十多年前被撞到水库里去的孩子。儿子骑车时的背影与那孩子
    几乎一模一样。尤其是那一头黑黑的头发,简直就是一个人。于是那件宽大的工作服也
    在脑中飘扬地出现了。最糟糕的是那天我儿子骑车撞到一棵树上时,惊慌时喊了一声
    “爸爸”。这一声叫得我心里哆嗦起来,那孩子横抛起来掉进水库时的情景立刻清晰在
    目了。奇怪的是儿子近在咫尺的叫声在我听来十分遥远,仿佛是山中的回声。那孩子消
    失了多年以后的惊慌叫声,现在却通过我儿子的嘴喊了出来。有一瞬间,我恍若觉得当
    初被我撞到水库里去的就是自己的儿子。我常常会无端地悲伤起来。那事我没告诉任何
    人,连老婆也不知道。后来我总是恍恍惚惚的。那个孩子时隔多年之后竟以这样的方式
    出现,叫我难以忍受。但我想也许过几年会好一点,当儿子长到十八岁以后,我也许就
    不会再从他身上看到那个孩子的影子了。与第一次闯祸一样,第二次闯祸前我丝毫没有
    什么预感。我记得那天天气很好,天空蓝得让我不敢看它。我的心情不好也不坏。我把
    两侧的窗都打开,衬衣也敞开来,风吹得我十分舒服。我那辆黄河牌发出的声音像是牛
    在叫唤,那声音让我感到很结实。我兜风似的在柏油马路上开着快车,时速是六十公里。
    我看到那条公路像是印染机上的布匹一样在我轮下转了过去。我老婆是印染厂的,所以
    我这样想。可我才跑出三十公里,柏油马路就到了尽头。而一条千疮百孔的路开始了。
    那条路像是被飞机轰炸过似的,我坐在汽车里像是骑在马背上,一颤一颤十分讨厌,冷
    不防还会猛地弹起来。我胃里的东西便横冲直撞了。然后我就停下了车。这时对面驰来
    一辆解放牌,到了近旁我问那司机说:“这是什么路?”那司机说:“你是头一次来吧
    ?”我点点头。他又说:“难怪你不知道,这叫汽车跳公路。”我坐在汽车里像只跳蚤
    似的直蹦?,脑袋能不发昏吗?后来我迷迷糊糊地感到右侧是大海,海水黄黄的一大片,
    无边无际地在涨潮,那海潮的声响搅得我胃里直翻腾。我感到自己胃里也有那么黄黄的
    一片。我将头伸出窗外拚命地呕吐,吐出来的果然也是黄黄的一片。我吐得眼泪汪汪,
    吐得两腿直哆嗦,吐得两侧腰部抽风似的痛,我想要是再这样吐下去,非把胃吐出来不
    可,所以我就用手去捂住嘴巴。那时我已经看到前面不远处有一条宽敞的柏油马路,不
    久以后我的卡车就会逃脱眼下这条汽车跳公路,就会驰到前面那条平坦的马路上去。我
    把什么东西都吐光了,这样一来反倒觉得轻松,只是全身有气无力。我靠在座椅上颠上
    颠下,却不再难受,倒是有些自在起来。我望着前面平坦的柏油马路越来越近,我不由
    心花怒放。然而要命的是我将卡车开到平坦的马路上后,胃里却又翻腾起来了。我知道
    那是在空翻腾,我已经没什么可吐了。可是空翻腾更让我痛苦。我嘴巴老张着是因为闭
    不拢,喉咙里发出一系列古怪的声音,好像那里面有一根一寸来长的鱼刺挡着。我知道
    自己又在拚命呕吐了,可吐出来的只是声音,还有一股难闻的气体。我又眼泪汪汪了,
    两腿不再是哆嗦而是乱抖了,两侧腰部的抽风让我似乎听到两个肾脏在呻吟。发苦的口
    水从嘴角滴了出来,又顺着下巴往下淌,不一会就经过了脖子来到了胸膛上,然后继续
    往下发展,最后停滞在腰部,那个抽风的地方。我觉得那口水冰凉又黏糊,很想用手去
    擦一下,可那时连这点力气都没有了。就是在那个时候我看到一个人影在前面闪了一下,
    我脑袋里“嗡”的一声。虽然我已经晕头转向,已经四肢无力,可我知道发生了什么。
    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力气重又回来了,我踩住了刹车,卡车没有滑动就停了下来。但是
    那车门让我很久都没法打开,我的手一个劲地哆嗦。我看到有一辆客车从我旁边驰过,
    很多旅客都在车窗内看着我的汽车。我想他们准是看到了,所以就松了手,呆呆地坐在
    座椅上,等着客车在不远处停下来,等着他们跑过来。可是很久后,他们也没有跑过来。
    那时有几个乡下妇女朝我这里走来,他们也盯着我的卡车看,我想这次肯定被看到了,
    她们肯定就要发出那种怪模怪样的叫声,可是她们竟然没事一样走了过去。于是我疑惑
    起来,我怀疑自己刚才是不是眼花了。接着我很顺当地将车门打开,跑到车前看了看,
    什么也没有。又绕着车子走了两圈,仍然什么也没看到。这下我才放心,肯定自己刚才
    是眼花了。我不禁长长地松了口气,这样一来我又变得有气无力了。如果后来我没看到
    车轮上有血迹,而是钻进驾驶室继续开车的话,也许就没事了。可是我看到了。不仅看
    到,而且还用手去沾了一下车轮上的血迹,血迹是湿的。我就知道自己刚才没有眼花。
    于是我就趴到地上朝车底下张望,看到里面蜷曲地躺着一个女孩子。然后我重又站起来,
    茫然地望着四周,等着有人走过来发现这一切。那是夏天里的一个中午,太阳很懒地晒
    下来,四周仿佛都在冒烟。我看到公路左侧有一条小河,河水似乎没有流动,河面看去
    像是长满了青苔。一座水泥桥就在近旁,桥只有一侧有栏杆。一条两旁长满青草的泥路
    向前延伸,泥路把我的目光带到了远处,那地方有几幢错落的房屋,似乎还有几个人影。
    我这样等了很久,一个人都没有出现。我又盯着车轮上的血迹看,看了很久才发现血迹
    其实不多,只有几滴。于是我就去抓了一把土,开始慢吞吞地擦那几滴血迹,擦到一半
    时我还停下来点燃了一根烟,然后再擦。等到将血擦净后我才如梦初醒。我想快点逃吧,
    还磨蹭什么。我立刻上了车。然而当我关上车门,将汽车发动起来后,我蓦然看到前面
    有个十四五岁的男孩,穿着宽大的工作服骑着自行车。那个十多年前被我撞到水库里去
    的孩子,偏偏在那个时候又出现了。这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尽管眼前的情景只是闪一
    下就匆忙地消失了,可我没法开着汽车跑了。我下了车,从车底下把那个女孩拖了出来。
    那女孩的额头破烂不堪,好在血还在从里面流出来,呼吸虽然十分虚弱,但总算仍在继
    续着。她还睁着眼睛,那双眼睛又黑又亮,仿佛是十多年前的那双眼睛。我把她抱在怀
    中,然后朝那座只有一侧栏杆的水泥桥上走去,接着我走到了那条泥路上。我感到她软
    软的身体非常烫,她长长的黑发披落下来,像是柳枝一样搁在我的手臂上。那时我心里
    无限悲伤,仿佛撞倒的是自己的孩子。我抱着她时,她把头偎在我胸前,那模样真像是
    我自己的孩子。我就这样抱着她走了很久,刚才站在公路上看到的几幢房屋现在大了很
    多了,但是刚才看到的人影现在却没有出现。我心里突然涌上来一股激动,我依稀感到
    自己正在做一件了不起的事。我仿佛回到了十多年前那次车祸上,仿佛那时我没有开车
    逃跑,而是跳入水库把那男孩救了上来。我手中抱着的似乎就是那个穿着宽大工作服的
    男孩。那黑黑的长发披落在手臂上,让我觉得十多年过去后男孩的头发竟这么长了。

      我走到了那几幢房屋的近旁,于是我才发现里面还有很多房屋。一棵很大的树木挡
    住了我的去路,树荫里坐着一个上身赤裸的老太太,两只干瘪的乳房一直垂落到腰间,
    她正看着我。我就走过去,问她医院在什么地方?她朝我手中的女孩望了一眼后,立刻
    怪叫了一声:

      “作孽呵!”她那么一叫,才让我清醒过来。我才意识到刚才不逃跑是一个很大的
    错误,但已经来不及了。我低头看了看怀中的女孩,她那破烂的额头不再流血了,那长
    长的黑发也不再飘动,黑发被血凝住了。我感到她的身体正在迅速地凉下去,其实那是
    我的心在迅速地凉下去。我再次问老太太,医院在什么地方。而她又是一声怪叫。我想
    她是被这惨情吓傻了,我知道再问也不会有回答。我就绕过眼前这棵大树朝里面走去。
    可老太太却跟了上来,一声一声地喊着:“作孽呵!”不一会她就赶到了我的前面,她
    在前面不停地叫喊着,那声音像是打破玻璃一样刺耳。我看到有几头小猪在前面窜了过
    去。这时又有几个老太太突然出现了,她们来到我跟前一看也都怪叫了起来:“作孽呵!”
    于是我就跟着这些不停叫唤着的老太太后面走着。那时我心里一片混乱,我都不知道自
    己这么走着是什么意思。没多久,我前后左右已经拥着很多人了,我耳边尽是乱糟糟的
    一片人声,我什么也听不进去,我只是看到这些人里男女老少都有。那时候我似乎明白
    了自己是在乡村里,我怎么会到乡村里来找医院?我觉得有些滑稽。然后我前面的路被
    很多人挡住了,于是我就转过身准备往回走,可退路也被挡住了。接着我发现自己是站
    在一户人家的晒谷场前,眼前那幢房屋是二层的楼房,看上去像是新盖的。那时从那幢
    房屋里窜出一条大汉,他一把夺过我手中的女孩,他后面跟着一个女人和一个十来岁的
    男孩。接着他们一转身又窜进了那幢房屋。他们的动作之迅速,使我眼花缭乱。手中的
    女孩被夺走后,我感到轻松了很多,我觉得自己该回到公路上去了。可是当我转过身准
    备走的时候,有一个人朝我脸上打了一拳,这一拳让我感到像是打在一只沙袋上,发出
    的声音很沉闷。于是我又重新转回身去,重新看着那幢房屋。那个十来岁的男孩从里面
    窜出来,他手里高举着一把亮闪闪的镰刀。他扑过来时镰刀也挥了下来,镰刀砍进了我
    的腹部。那过程十分简单,镰刀像是砍穿一张纸一样砍穿了我的皮肤,然后就砍断了我
    的盲肠。接着镰刀拔了出去,镰刀拔出去时不仅又划断了我的直肠,而且还在我腹部划
    了一道长长的口子,于是里面的肠子一涌而出。当我还来不及用手去捂住肠子时,那个
    女人挥着一把锄头朝我脑袋劈了下来,我赶紧歪一下脑袋,锄头劈在了肩胛上,像是砍
    柴一样地将我的肩胛骨砍成了两半。我听到肩胛骨断裂时发出的“吱呀”一声,但是打
    开一扇门的声音。大汉是第三个窜过来的,他手里挥着的是一把铁?。那女人的锄头还
    没有拔出时,铁?的四个刺已经砍入了我的胸膛。中间的两个铁刺分别砍断了肺动脉和
    主动脉,动脉里的血“哗”地一片涌了出来,像是倒出去一盆洗脚水似的。而两旁的铁
    刺则插入了左右两叶肺中。左侧的铁刺穿过肺后又插入了心脏。随后那大汉一用手劲,
    铁?被拔了出去,铁?拔出后我的两个肺也随之荡到胸膛外面去了。然后我才倒在了地
    上,我仰脸躺在那里,我的鲜血往四周爬去。我的鲜血很像一棵百年老树隆出地面的根
    须。我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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