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給土地

孔令玉

　　

写 给 土 地

孔令玉

（ 一）

油菜花开得正旺，芬芳浸透了空气。她站在花丛中，只露出一个头顶，满眼是明晃晃的灿黄。在油菜花的深处，有一片乱坟场，颠着小脚的老祖母拎一叠用黑丝带系着的烧纸，顺着田边的小埂缓缓地颤过去……

她蹲在田头的堆堤上守着。春光照着，很困，她侧卧着伏在堆坡上，细细碎碎的土粒，暖暖的。那种暖，是从土地深处透出来的，像母亲的怀抱，那一刻，她想到了“大地母亲”这个词。一棵棵或站或匍匐在泥土上的野草野花，散发出浓郁的清香，还有泥土的气息，透过鼻翼直袭心脾。褐色黄色绿色交织在一起的大地，从眼前延伸开去，与天边相接，变成了明丽的蓝色。那时她还听到一种声音，很美妙的一种声音，似香风拂过皮肤的声音，也像花朵绽放的声音。这是土地留给她最初的记忆。

祖父的祭日在春天，她每次都陪着祖母去烧纸，每次烧完纸后祖母都会让她到堆堤上等着。有一次，她突然想到，祖母为什么要留在那里呆上一段时间，就又悄悄折了回去，正听到祖母对着祖父的坟说话：“老头子，告诉你，幺丫头昨天生了，是个小伙。隔壁狗子娶了媳妇，狗子妈终于了了一桩心事，哦，忘了告诉你，狗子就是大柱子的儿子，大柱子你是晓得的，你走时他才4岁。今年的年成比往年好，麦子长得好，口粮估计分得不会太少，唉，你看我又犯糊涂了，这还用说，你是看得到的……”怪不得每次都要等那么长时间，原来这老太太在和她地下那位拉家常呢。这样的陪伴，一直延续到她进城读书。后来的日子里，她的梦一直连着那片开满油菜花的土地，还是隔着灵性的土地祖母对着祖父诉说着家长里短，她还是躺在堆坡上靠着松软的土守侯，还是那种花草的清香泥土的气息。

祖父坟前的石碑上刻着几行字，祖父和祖母的名字并排列着：父某某某、母某某某之墓，左下方是立碑子女们的名字。祖母的名字虽然和立碑子女是同样的红色，但她读了这几行字，仍禁不住打了寒噤。按立碑的时间算，祖母当时只有28岁，一个28岁的女子，就让她看到自己的坟墓，真想不出会是怎样的心情。可事实上，她的祖母没有什么不能释怀的，她觉得丈夫只是先她走了一步，走到了几步之遥的土地中，没有生与死的距离。

不是吗，从28岁到88岁，整整60年，祖母与祖父一直在交流，谈这片土地上的人和事，谈这片土地上的一草一木，只不过一个在诉说，一个在倾听。直到60年后，祖母也走进了那片土地。

（二）

十来亩地，连在一起，中间隔着一条小路。小路不太宽，只能通过一辆手推车。她家和他家的地，分别在小路的两边。她和他居住不是很近，一个在庄子最东头，一个在最西头，中间还隔着一条河，所以小时候他们很少在一起玩。可他们两家的地连在一起，农忙时，她和他都跟着父母来到地里，在一起玩“过家家”、“娶新娘”的游戏，在这些游戏中，他们一起走过了童年。

后来，他们一同去了小镇读中学。在学校，他们是同学，放学后，他们仍属于这片土地。夏插的时候，她和母亲一起在地里插秧，她插秧的姿势很好看，手有节奏的摆动，穿件红衬衫，带副花护袖，太阳帽沿边飘下一绺长长的黑发，很妩媚的样子。他正好挑着秧把经过，给母亲布好两趟秧后，他就坐在田埂上，看她插秧，看她好看的姿势，看她妩媚的样子。

那时，学校里的男生和女生相互不说话，即便象他们这样同住一个村庄的也不例外，可面对这片土地，他们感受不到学校里那份男女之间的羞涩。当她拎着盛放绿豆汤和点心的小竹篮给收割的母亲送去时，经常会碰到运麦子的他，他们会很自然地点点头打个招呼，或是会心的一笑。那一次，他的母亲在劳作时把腰给扭伤了，行走都困难，她第一次走进他家的地里，他挑秧把，她插秧。他每挑一担秧把布到地里后，就蹲在田埂上看她插秧，那一刻，他突然有了一种想法，他若一直挑秧把给她栽，她若一直栽着他挑的秧把，她永远在他的目光下妩媚，该多好。就是这种念头，让他从此对她有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他只是把这种感觉放在心底，尽量不让她看出来，可她却是知道的。

以后的日子里，他们仍象以前一样，在校时，互不搭理，回家后，同属于一片土地。农忙时，她仍会帮着他家，他自然也不断地走进她家的地里。中学毕业，他考上了大学，省城的一所医学院，她落榜了，在县城一家企业做了一名合同制工人。他对她的态度和以往一样，甚至多了一份热情，她却改变了，尽量躲着他。

开学前一天，他在她家的地头截住她，问她为什么这样，她说，我们不是同一路人。他说，我们永远是同一路人，因为我们都属于这片土地，无论今后走多远，这片土地和我们曾经留在这里的记忆，永远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部分。

（三）

田野里，收割后的麦茬在阳光下闪着光，准备移栽的秧苗，嫩绿得水汪汪的。老人拄着棍杖沿着田边的小径缓缓走到秧池边，用目光轻抚一会儿他亲手培育出来的秧苗。突然，老人扔下拐杖，卷起裤腿，歪歪扭扭地走进秧苗中间，弯下腰，拔掉几根泛着亮光的杂草。在老人走进水中的那一刻，一声惊叫从身后响起：“老头子，不要命啦，赶紧上来。”老伴急步追上来，连哄带劝把老人扶上了田埂。

两位老人坐在田埂上，注视着这片耕种了几十年的土地。几只不知名的鸟，鸣叫着从远处飞来，一会儿落在金黄色的麦秸丛中，一会儿又飞进秧池中间的水沟里，叽叽喳喳，说着他们听不懂的话。“鸟儿比我们运气好，想来就来，不想走就不走。”老人叹了口气，无奈地摇了摇头。“老头子，别想不开了，谁叫你这身子骨不争气呢！再说，我们不走，孩子们也不踏实。”老伴接过了话头。两位老人对望了一下又望向田野，发了一回呆。

多少年来，循环往复的耕作、播种、收获，是他们生命中的全部。这片土地上的每一条沟渠堆堤，每一棵树木，每一株禾苗，无不浸透着他们的心血与汗水。在他们看来，这片土地是有灵性的，它偏爱勤劳的人，只要你播下汗水，它多半会给你一个满意的收成。它还能读懂你的心，那一年，他们的小女儿不幸病故，他们无法从悲伤中走出，每天也象现在这样，呆呆地坐在田埂上，微风四起，成熟的田野里荡起道道金黄的波浪，时起时伏，沙沙作响，就象小女儿在用轻柔的言语舒散他们心中的悲痛。那年连降暴雨，庄稼地一片汪洋，等到雨水退尽，田里只剩下一片枯黄，呆立在田埂上的他们，隐隐约约听到了一阵叹息，似乎来自摇远，又象出自身边，这分明就是土地的叹息，因为只有土地才会发出这种声音。

在这片土地上，留有老人太多太多的记忆。儿女的成长，亲人的聚散，乡情的纯朴，每一段日子里的每一个故事，每一个故事中的每一个细节，婉若一滴水，点点滴滴，细细密密，汇成一条蜿蜒的细流，在他们的心中，流淌。“还记得这块地原来的样子吗？”老人望向老伴，“怎不记得，原本是三角尖子的，尖端的地方是一大片荒地，长满了杂草杂树，是你一锹一锹一担一担整理得方方正正的……”

真的要离开吗？老人的病，是他们的无奈，远方儿女的牵挂，是他们的欣慰。只怪岁月不饶人啊！

夜来了，起风了。穿越田野的风拂过老人的白发，老人吃力地蹲下身子，双膝着地，用一双长满干皮粗茧的手，颤抖着捧起一小堆黑土，老伴连忙从衣兜里掏出一块蓝花布，铺在地上，将土包起来。

一对老人，互相搀扶着，缓缓地走在田埂上，不时回头望向那片土地。

河海洋

　　土地深深的藏着所有的人和事！

风轻云淡

　　拜读了

林慧妮

　　写给土地，写给对土地的挚爱，喜欢这样的文字，淡淡的让人很回味。

耘平仄

　　记忆的河流着流着就汇聚成了池塘，慢慢的聚集，他会越来越大，能装满一生的故事。真好，希望有一天自己也能汇聚一个池塘。

啸子

　　读孔老师很多美文了，没跟贴是因为觉得我的文字配不上老师的美文。 读《写给土地》，不由想到我在东方卫视一期《超级达人秀》节目上看到的一个令所有评委和观众感动流泪的场景，那位近70岁的奶奶抱着吉他弹唱《因为爱情》献给亡夫，那深情的旋律，那娓娓的叙述，那回忆往昔从容而满足的表情。。。。。。一切的一切，让我们感受的不是伤悲，是人世间最美丽最温馨的爱情。。。。。。 宽广的土地啊，你蕴藏着多少美丽的故事。。。。。。

月明

　　三个土地孕育的故事，读来荡气回肠。不爱大地母亲的人，怎懂得生活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