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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鹿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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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6-5-21 08:18:45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蟒蛇河畔人家 于 2016-6-13 10:14 编辑

      晚八点,从浇筑现场回到办公室,才知施工现场的嘈杂声里隐去了几个电话。其中一个是老婆的,回拨过去,被告知:三舅仙逝了。
    三舅姓朱名讳武学,盐城西郊秦南古朱庄人。民国二十年生于一个普通的木匠世家,凭勤奋苦干在盐城市造船厂从一线员工干到领导阶层,最后在党委书记任上光荣退休。在我十六岁之前,三舅对于我来说只是一个名义上的亲戚。因为上有哥哥姐姐,下有弟弟,每次步行去距离我家有二十多里的外婆家就不可能带上我。至少记忆中是这样的,襁褓之中去没去过,我真的不知道。即使我记事很迟,依然记不得在十六岁之前去过外婆甚至哪位舅舅姨娘家。我对遥远的外婆家所有记忆都源于母亲的眼泪。姨娘们都在古朱庄附近,唯独我母亲仿佛断线的风筝,远远地走出了外婆的视线。雨天里,母亲想她的母亲,眼泪一如檐下的雨水,哭得年幼的我们也跟着泪水纷纷。我觉得外婆应该很慈祥,而且家门口肯定有条可爱的小狗。小狗看见我走近了,就高高低低的吠叫起来,一头白发的外婆就在小狗急促的叫声里迈着一双小脚蹒跚地跨过门槛,笑意盈盈地招呼我。我不止一次编织这样的意境,无论深夜的梦里还是一个人孤独无助的时候,这样温馨的画面尽管从未发生过,却并不妨碍我因此而感到温暖和幸福,并且经常使我泪流满面。不记得究竟是外公还是外婆去世即将十周年,母亲要去三舅家商量一些祭奠事宜。她准备像以往一样步行,那时我刚刚学会骑自行车,就自告奋勇借了三哥的自行车送她。虽然车子很破,而且刹车不灵,但我依然很开心。那时候自行车是稀罕物,村里屈指可数。自行车一路哐哐铛铛地响着,行人们听到声音老远就避到路边让路。母亲比我更开心,她对我说,以前她总是早上去晚上回的,吃个中饭谈上几句话就得赶路,一天的时间就在路上紧赶慢赶地耗完了。我在母亲的指点下,二十几里路骑得像飞似的。到三舅家的时候,我分明看到了三舅一脸惊讶。母亲让我喊三舅,我喊成了“舅舅好”。三舅指着我问我母亲“他是小几子?”的时候,我觉得我就是个外人。寒暄之后,他们谈事情,我就站在三舅的书橱前看书。他似乎不想让我翻动那一排排码放整齐的书籍,就拿了一本《说唐》给我看。我翻了翻,感觉了无兴致,就继续看书橱里的那些书。许多书的名子我都是不曾听说过的,更不知道这些书籍究竟属哪一类。我注意到三舅一边和我母亲谈话,一边不断看在书橱前的我。吃饭的时候,三舅突然问我:“你喜欢看什么书?”
    本来就小心翼翼,遭遇发问,我更加显得拘谨起来。看看母亲,母亲朝我点了点头。于是我鼓足勇气说:“除了言情小说、武侠小说,其余的我都喜欢看一点。”
    其实我想告诉他,我喜欢先秦诸子百家的散文,我喜欢南北朝诗歌,我喜欢秦关汉月,我喜欢渭城朝雨,我喜欢长衣短袂,我喜欢小桥流水。有风的日子,我偏爱大漠孤烟;下雨了,却更眷恋长河落日。我不知道眼前的舅舅是什么样的人,我不敢肆无忌惮。
     三舅问:你知道朱熹吗?
   “胜日寻芳泗水滨,无边光景一时新。等闲识得东风面,万紫千红总是春。”我随口吟道。
    三舅满意地点了点头。他说:“你刚才诗里的泗水滨就是孔子曾经讲学的地方,对孔子的尊崇使他最终成为儒学集大成者。身逢南宋乱世,虽是一介书生,他却反和主战。屡次遭遇排挤打压后,重修白鹿洞书院,并在此开始了讲学明理的漫漫历程。他延续并完善了儒家各派先进的人伦理念,主张存天理,灭人欲。他认为理是世界的本质,万物存在皆因理在先,气在后。经过数十年呕心沥血的参研,完成了涵括“天地君亲师”为主旨的客观唯心主义基本体系,朱熹也因此成了唯一在孔庙中受祭享祀的非孔子亲传弟子。”
   “文公训道,白鹿家声,这是白鹿堂后人的祖训。白鹿堂,是我们老朱家一脉传承的堂号。祖宗虽远,祭祀不可不诚;子孙虽愚,经书不可不读。居身务期质朴,教子要有义方;勿贪意外之财,勿饮过量之酒。”三舅沉醉在往事的叙说里,根本不顾及一个正逢年少叛逆期的我的感受。我知道朱熹并非舅舅所说的那样简单,比如他十九岁即中进士,二十三岁做了同安县主簿(相当于现在的教育局局长),后来一路高歌做到知府、巡抚等厅级高职,并曾经为国家领导人宋宁宗同志办过个人辅导班。多次举办论坛,鼓吹儒家伦理学说,深受历朝统治阶级好评。也许我少不更事,也许是逞强好胜,我不顾母亲在旁频频使眼色,居然说出了一些令我至今都感到羞赧不已的话语,并因此在以后的岁月里再也不敢直面三舅。
   “我们老蒋家亦非等闲之辈。”我说。“三国时,赤壁之战因为蒋干神来之手,虽获千古偷盗之名却使局势得以扭转,江东八郡七十二州百姓免遭涂炭。蒋琬才虽不及孔明,但在孔明死后官拜宰相,勉力延续了蜀汉基业。”
    三舅似乎有点不知所措。他有包括我在内的十几个外甥,恐怕也不是第一次对他的外甥们讲老朱家引以为荣的关于朱熹的故事,但受到如此不恭和挑衅应该是第一次。看到三舅如此窘态,年少无知的我越发得意:“据史料记载,朱熹做浙东巡抚时垂涎于一代名妓苏小小,竟然诬陷苏小小的相好、杭州知事唐仲友。唐的才气绝不输于朱熹,身为同僚,朱熹口中天理人伦,暗里鸡鸣狗盗,他用疑似犯罪论逮捕了唐仲友,并通过苏小小想逼其就范。苏小小惨遭酷刑却始终不屈服于朱熹,使唐仲友终获宽释。此事件成了朱熹官场诟病,并为当世人所不齿。”
    若干年后,我方明白我那天把“白白与红红,别是东风情味。”的严蕊说成了“若更分红白,还须青眼看。”的苏小小。作为饱读诗文的三舅,对史上仅有的数十名才女应该了如指掌,但他却没当面给我指出来,从而使我柔弱的自尊心免受伤害;若干年后,我才知道,三舅只对我一人讲起过朱熹,还有朱熹的白鹿堂,并且从此不再对任何人说起朱熹。但在当时,我只顾嘴上痛快,胡说八道,凭一些三脚猫的知识不知天高地厚地亵渎了一代大儒宗师,还有白鹿堂的后人——我的三舅。
    但也就从那时起,我开始关注朱熹。从伦理角度说,我毕竟也是朱家的后人。读他的“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我就不敢懈怠,求生之路尚远,须不断学习,充实自己,以便应付各种潮起潮落。读他的“一粥一饭当思来处不易;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我就不敢张狂糜废,挣钱不易,有时须防无日。一部《四书章句集注》读下来,才明白为何宋元明清历朝统治者皆将其钦定为教科书和科举考试的标准。
    我母亲去世十周年前的一天,我去三舅家请他参加祭奠我母亲的佛事。那时我同时承建两个施工项目的任务,有点忙碌。到了三舅家,放下礼物,并说明了来意,就准备匆匆告辞。三舅只是盯着我看,看着看着就流下了眼泪。我也哽咽着,感到非常歉疚。这是我母亲的三哥,是我母亲娘家的标志,三舅在,我母亲的娘家就在。而我们常常借口很忙,不来看他。三舅看到我,大概想起了已经去世十周年的我母亲,一时不能自抑,竟然大恸出声。好久,舅甥两个终于平复下来。他让我等一下,去房里片刻,给我拿了两本书。一本《楚辞集注》,一本《朱子大全》。这两本书后来我都浮光掠影地看了一遍,虽内容与其他经典无甚大异但从许多页面上不同笔墨的圈圈点点,可以看出这些书已经几易人手。有时我常想,这些经典书籍可以传承,可这些人文精神为什么传承不下去呢?实际生活中,我们常常为了一些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利益就忘了自己的初心,从而拼个恩断义绝甚至你死我活。
   几年前,一对表兄弟因为都是干车、刨、铣的行当而走的很近。表哥接了许多活,车床不够,就和表弟合并美之名曰“强强联手”。三年不到,强大起来的表哥就一脚踹了表弟。熟悉这事的人们都知道,这里的表哥就是我三舅的儿子、我的表哥,那个表弟就是我的弟弟。当初他们合并时,我曾经善意提醒:共船漏,共马瘦,共养的猪儿不长肉。他们两人都说:不会的不会的。事后,我弟弟仅分得了三百多万的机械折旧费,而如果他个人继续从事车床加工,每年就能挣个一百多万。
    去年,我在青岛,公司决定在年前把地下人防包括两层车库的活干到出地面正负零。许多施工班组得知消息后纷纷前来想分得一杯羹,其中不乏实力强大的四川巴中劳务和山东淄博劳务。他们在我手里拿了翻印的图纸后,几天后都给我交上了施工方案,其中有一家方案标注的地址是江苏盐城,出于对同乡的关顾,我找该劳务班组老板谈话,得知他是盐城射阳兴桥人,姓陈。他已经几个月接不到活,劳务人员即将解散。我们用盐城话交谈,感到很亲切。他向我信誓旦旦地作出保证,如果这个活给他做,一定快速、优质完成施工任务。经过我的提议,项目部讨论后决定给他做。一个多月后,一万八千平方米的两层车库(包括人防部分)顺利出地面正负零。但不曾料到,陈老板拿着他们班组所有工人的工资卡结算了第一批三十多万元的前期款后突然人间蒸发,留下曾经没日没夜地干活的工人最终没日没夜地围堵我们项目部讨薪。
    上述第一个故事导致我弟弟现在拒绝前去参加三舅的葬礼,第二个故事导致我们项目部一干人等被集团公司处罚后先后离开了青岛。传统的忠孝礼仪已经悄悄地离我们而去,在这个物欲泛滥的社会里,我们再也看不到什么温情和廉耻。五千年的汉家文明经过唐宋明清一路洗礼,如今已经漂白脱色了。去也终须去,住又如何住?三舅,现在的您终于可以和您的父母还有您的兄弟姐妹在天上团聚了。每天可以自由自在地行走在天国之上,吟哦着“花开花落自有时,总赖东君主。”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每天不用再面对尔虞我诈、鸡毛蒜皮,这是何等的幸福啊!
    现在的我,常常仰脸看天上白云缓缓流过,而我的三舅也一定站在某一朵白云上俯视着我。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缘误。亲爱的舅舅,等我还完一些为人之父的孽债,就会去找您以及我那离世已经二十年的父母。到那时,我们一定不再分离。
                           2016-05-08作于苏州
 楼主| 发表于 2016-5-23 23:41:22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这算是一篇祭文吧。三舅逝于劳动节那天,可是我总写不出一个字。我无法绕开外婆、我父母,与三舅的交集不多,但着墨处却全是泪水。舅舅,您走好!
发表于 2016-5-24 07:29:17 | 显示全部楼层
蟒蛇河畔人家 发表于 2016-5-23 23:41
这算是一篇祭文吧。三舅逝于劳动节那天,可是我总写不出一个字。我无法绕开外婆、我父母,与三舅的交集不多 ...


好文章!看标题原以为是写陈忠实的,细读才知道是写三舅的。如此情真意切的怀念舅舅,尤其是其间的爱恨情仇,让人唏嘘,让人扼腕,让人叹息。文笔优美,且文化味浓,点个赞。祝老先生一路走好!
 楼主| 发表于 2016-5-24 20:44:37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闻石8071 发表于 2016-5-24 07:29
好文章!看标题原以为是写陈忠实的,细读才知道是写三舅的。如此情真意切的怀念舅舅,尤其是其间的爱恨 ...

谢谢您!
发表于 2018-3-7 13:58:05 | 显示全部楼层
好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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