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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贴] 印第安的最后夏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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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6-7-25 20:00:15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印第安的最后夏天

                          瑞士  雅.谢塞克斯
                                                      郭昌京  译

    但摄影师几乎未对指挥官产生什么影响,因为他总是盯着窗户.
                ----海明威:《在另一个国度里》

    同嘉布丽艾拉第一次约会的那天也是我装作停止思考死亡的那天。我没有忘记把它回忆成既没开启我的记忆、我从中也没有得到任何教训的一种愉快和天真的巧合。
    她是两星期前定下约会。现在她坐在皮面的长沙发上,微笑着,在膝头打开一个记事本,并指着我朋友桑蒂诺一幅相当阴郁的画说:
    “这幅画,是个颅骨。是死亡的威胁吗?”
    “这是一幅万物虚空图,小姐。要知道,自今日起,我再也不说死亡,这会令您吃惊。我不再想它。这幅万物皆空替我说了。这一幅,和其他所有矗立在我道路上的万物虚空图保证我处在这种睿智中。”
    她不说话了,潦草地写着。我的目光从她俯在笔记本上的脸,滑到挂在墙壁间那万物虚空略中的颅骨。一个顶部是白色波纹闪光的头骨,而像一道薄幕微光的象牙白抹过太阳穴,直到类似琥珀底座的黄色颌骨。那上面有行题词,从这个距离看不清,但我试着根据笔画辩认铭文和日期签名:虚无之虚空图,桑蒂诺.桑蒂尼,1995年11月16日。这幅画在我家将近一年了。因为我特别需要它,小心地从画室带回来,从此就加入到我众多的簿册里。
    嘉布艾拉惊讶地看着我,似乎我把她远远地忘掉了。
    “您说您不再想死亡,而您的家背后就是墓地。”
    “墓地本身也是一幅万物虚空图。有死人,有山雀。”
    “接待人不令您厌烦吗?就像今天早晨有我这样一个女客?”
    “您知道在中世纪女客就是死神吗?”
    我喜欢这个关于访问者的概念,这么轻灵,几乎不可感知。“死亡今晨通过”,一个闪现的人物,几乎无形。他做他的事。他走开,然后什么也没有了。
     “我在笔记本上没记什么大不了的东西,然而我觉得抓住了本质。”嘉布丽艾拉在时近中午跟我告诉时说。很长时间我不再感到需要有人在身边,但当她走后,我惊讶地体验到一种古怪的空虚感,如同墙上的画、窗下的树、整个家突然荒芜了,而我已经死去,或者说,是我自己的幽灵回来看我住过的地方。
    第二次会见定在下星期,我承认我急不可耐地等待着。第一眼看去,她似乎比我记忆里的形象老。在这个漫长的星期中我把她美化了吗?然后当她坐到我对面,在膝头打开她的笔记本并看着墙上的画,同第一次一模一样时,我又在她的神态和动作中找到了我喜欢的那种天真。我感到又贴近了她,并乐于回答她的问题。
    “您是怎么度过这周的?”她不带嘲弄地问。
    “我想着您。”
    因为害羞的反应我立即改口说:
    “我想着您的问题。”
    “这比反复思考死亡强。”
    “这比那困难。您,是我没见过的。”
    “您的意思是您在其他采访中从没用过这种谈话方式?”
    “您想说的是对太多的人吧。和您在一起,我感到一切都是可能的。或者如果您愿意,都是开放的。”
    坐在我面前的年轻女人是谁,清新的微笑浮在嘴上,和蔼又封闭的脸隐藏着什么秘密?而为什么希望她有个秘密?
    “您的样子像在幻想,”嘉布丽艾拉说,“不管怎样,您什么都不再说了。”
    “是的,我在幻想。经常这样。我不再考虑您可能会提的问题。我看着您,而我自忖我对面的女人是谁......”
     低下头,第一次避开我的目光。然后她站起来,直直地盯住我的眼睛,声音低低地说:
    “我失去了一个儿子。”
    这时她的肩在颤抖,难看的面容扭曲了现出啜泣的嘴。沉闷的几秒钟过去,我握住她的手,任泪水在她渐渐平静下来,她的嘴松弛下来,呼吸也顺畅了。她的笔记本从膝上掉下。我打开窗户,十月的晨光带着林边枯枝的气味泄进房间。
    我刚叙述的这一场景发生后不久,嘉布丽艾拉带着几件衣物来了,并非安家,这我会受不了,只是度过几个白天,睡觉,断断续续地讲述她的历史。
    “我经常思考‘忍受苦难’这一说法,”她对我说,“这没有任何意义。如果我忍受我的苦难,我受自身的折磨,可是,是我儿子他死了。是他在忍受那种恐惧。”
    还有:
    “我儿子永远达不到成年。”
    “我儿子永远熟悉不了女人。”
    “我儿子永远实现不了他的命运。或者说,我儿子的命运是被人从他的命运中窃走。”
    男孩的名字很晚才进入到谈话中。
    “他叫马蒂厄。”她像面对一个坏人破口大骂似的吐出这句话。
    一天晚上,当她对我稍详细地讲述他的死之时,我愚蠢地向她提出问题,我渴望知道孩子的名字,就像他妈妈渴望得到失去的他。
    “父亲呢?”稍后我问。
    “他没有父亲。他父亲在我们从美国回来时离开了我。他甚至从来没见过马蒂厄。我独自抚养他。一个小美国私孩子。他死时七岁。”
    分担?分担什么?我再一次体会到把我和嘉布丽艾拉心头创伤分开的那个距离:年轻女人沉浸在她的痛苦中,而我,我被自己从她身见到的东西感动:闪着泪花的脸,抽搐的唇,追忆孩子疾病时恍惚的神情,再加上这种痛苦,它的深处对我依然像井一样陌生。我想象悲剧。我幻想它。我试图把它搬到我的经历中,虚构一个孩子,他的疾病,然后,是他的死亡。我回忆别的孩子的死,书里的,故事里的,那都是人们从我身边的悲剧中为我带来的。我白费力气,我体会不了。我是不是像布施者那样通过施舍而爱自己?我把嘉布艾拉抱在怀里,我们进到我的房间里,进到倾斜的屋顶下,从向着花园敞开的窗户进来秋天的气息。泰然中带着压抑。怎样的泰然,我的吗?我伸出手,轻轻抚摸身边平躺着的身体。这身体有一天将带有很明显的任娠纹、皱纹、红斑、耻辱痕迹——而不久后,在坟墓中它们便不会那么显眼了。
    “您不冷吗?”我问。或者:
    “您渴吗?”我去找衣服,找水。我递给她一杯水,打开灯或者撩开朝向花园的窗帘,就像这些动作是惟一可以让我接近她的忧伤似的。我还试着对她说出这个想法。
    “我不忧伤,”她微笑地说,“我随身带着死亡。无疑正是这一点把我吸引到您这里。但死亡对于您,您看着它。您驯服它。正因为如此您可以躲开它,您愿意的时候可以绕开它。”

  “随身带着死亡”,她是这样说的。这是我第一次听见这么说。没有人对我如此清晰地表达过。人们拐弯抹角躲避死亡,人们挖空心思,人们旁敲侧击。但是......“随身”!而这个女人如此年轻,她喜欢音乐、绘画。她在流转着十月阳光的平台上喝咖啡。白昼一直持续到夜晚,无雨,无任何风暴。黑色长春藤前的菊丛是黄色的。由此我可以想象一幅天堂图景,这景象在闪亮的树、花之间,在死人和鸟与阳光延伸的墓地中,在我们行走时连自己脚步声都听不到的、洒落着仍短小的树阴的寂静小径上。天堂就是不受干扰地持续着的这一刻。就像今天的光亮,就像我们今夜在林中空地阴暗床上的睡眠。
    “您渴吗?”
    “我不渴。”
    “您冷吗?您愿意我去找一件衣服,我去煮一杯咖啡?”
    好几天来我不再阅读,只在早晨她仍睡觉时写上一两个小时。因为我习惯起得很早,当洒落到窗帘上的第一道晨曦把我唤醒,我就下到一楼,打开窗户,在这微风不起、鸟儿开始的静静的树上你唱我和之时,景色在绯红色天空下变成绯红色。我这几个星期写什么?片断经历。我试图记述我们的相逢,嘉布丽艾拉的模样。我记下她叙述的马蒂厄或那个离开她的美国人。她在写一个报道的过程中认识了他,一次由比利时一家报社组织的一个合作项目,我想是布鲁塞尔的晚报。它涉及探访生活过好几位美国作家的地方,福克纳、多斯.帕索斯、厄斯金.考德威尔,她选择了海时威,并在古巴遇到了这位米利肯,他在那里做同样的报道。他们一同去海明威自杀的凯彻姆林中小屋。一天晚上,她给我描述了森林、房屋、那间挂着枪筒嵌银枪支的房间和人们从窗户见到的景色。
    说到那时的米利肯了吗?约翰.米利肯?不,她没说任何他的事,没有任任暗示。是我自己想象树林中的这幢小木屋,想象在太阳余辉下来到巨杉树林中的阴影。我自己想象分别来自相距如此遥远的一对情人,相会在无足轻重的小镇上惟一一家旅馆的床上。在这座小镇上,一位老作家,像任何一个外省贵族似的用猎枪自杀了。这同样是死亡吗?嘉布丽艾拉?而这个报道,从死亡走到墓地?在您的报道里让我痛苦的,嘉布丽艾拉,是那些永远不应该死亡的作家的死亡。就像那些书、冒险、藐视死亡为他博得的荣誉,诸神都未达到的荣耀。人们想象阿波罗的死吗?俄耳甫斯病了或者衰老了吗?诗人的死,嘉布丽艾拉,这一耻辱。我最终可怕地忘记了您儿子的死,带着神秘乱伦芬芳的真正耻辱。因为有时我把它与您肌肤的味道、您睡眠的味道和我撞见您熟睡或做梦时您唇上的气息相混淆。而我必须努力地将您与死去的儿子区分开,或者把他驱赶到您身体的最深处以便看不到。诸神如何爱,嘉布丽艾拉?更接近我们的,死去并复活的基督那些最初的证人如何爱?他们是在他们紧紧拥抱的肉体里,是因被抛弃在另一个人的秘密中、或融入另一个人的呻吟或叫喊中而产生的焦躁中,感觉到的他吗?或者,这是一种欢呼声,嘉布丽艾拉,和基督肌肤之亲的叫喊,和并不让肉体徒劳无果地相混相融的救世主的肌肤之亲,从那肉体中出来的不再是抽搐和溺死的动物,而是新生的孩子。
    此刻我爱嘉布丽艾拉吗?是的,我爱她,就如爱一个我知道迟早要分手的女人那样爱她,而对这种在我心中已断的关系的回忆,难以觉察地任凭厌倦或者怀疑侵蚀而变成悔恨,它把莫名其妙的激情加到温情中,或者加到对悄悄钻进我怀中的女人的欲火中。您,嘉布丽艾拉,这些星期里。我不能对您有任何指责,怀疑出在我自己身上,是我对我称之为您的缺失感到不耐烦,而这种心不在焉,或者这种您自身的裂痕,随着我意识到您爱情中新的征兆而更令我痛苦。仿佛当您心灰意懒时,对我自己悔恨您的悲伤一事更加内疚。

     
    十月末的天气非常美,而在夏季般色彩阳光、清新空气和纯净天空的表象下,十一月开始了。就像冬季之前,宜人的小憩意欲消除目光和心灵的所有不安。
    消除,或仅是抚慰?十一月的秋光是虚假的,它让人相信安宁,因为它温柔悦目,而在阴影下,就像树下拉长的圆圆阴影,它却使记忆活跃,令人遗憾地坚决再现了那些隐藏的景象。
    必须相信有几天这样的安宁。在我离开书桌时嘉布丽艾拉来到我身边,在上午将近过半的时候,我们喝了一杯咖啡,然后沿着墓地,穿过森林来到河边,这离家不到一公里,两边是长着树木的陡峭悬崖。我们经常在空旷的草地上碰到母鹿,动物安详自若,既不害怕,也不匆忙。我们停在树下看它们向着林边移动。又是天堂在大地上的缩影。鸟儿在太阳的光芒中闪烁。我们无言,甚至听不到灌木上自己的脚步声。然后,一对骑马的人在伐木工的小路上小跑而过。鸟儿在大树上相互应和。远处传来道路上经过的车声,人世的声音,人世的回声,在那里和谐是可能的,心灵是敞开的。
    “您一直抱怨我吗?”嘉布丽艾拉说。
    “我没有抱怨过您,但的确,我有时担心我们比起第一次见面疏远了。”
    “那次我们看画,那张桑蒂诺的万物虚空图。我全记着。”
    “您知道我们是什么时候停止谈论死亡的。您的儿子、马蒂厄。”
    “我们可以重新开始。在第一次见面时就已经有马蒂厄了,只是您不知道。好的,重新开始吧。对您对我讲的话我不再想着文章、报纸,不再使用不论什么......”
    于是我们重新对话,我也不隐瞒感受到第一次见面我们面对面坐着时的那种乐趣,力图最准确地回答问题,力图剥离出她提问的准确含义,力图向她承认一定数量的秘密,就如同我把钥匙交给她,以便我能够更好地了解我自己。
    “您什么时候远离上帝的?”嘉布丽艾拉问我。或者:
    “我们第一次见面时,您刚刚做出不再考虑死亡的决定。您为什么做了这样的决定?是某种境况代您做出决定吗?”
    天晚了,我们在厨房的桌边吃晚饭,然后她上楼睡觉,当我上大床找她时,看见她已经睡着了。我不认为她在装睡。我也睡下,同时为没有能更好地爱她而感到遗憾。
    第二天,灿烂的天气令我忘掉这小小的内疚。似乎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天空,镜子般的蜜汁映衬着牧场和树木。
    “一个月后,就是圣诞节了。”嘉布丽艾拉见到我时说。我讨厌她打破了良辰美景。
    “对不起,”嘉布丽艾拉说,“我幻想。是因为,圣诞节......”
    “请别再提了。”我说。我打开面对阳光和天空的窗户,此时,夏日清晨的温煦进入房间。
    “印第安的夏天,”嘉布丽艾拉说,“我去凯彻姆的季节。林中小屋周围的落叶松已经黄了,巨杉和桦树在斑驳积雪的山岗上。雪在我们小驻期间融化,暖流突然到达。天空非常美丽,我几乎能够触及海明威瘫倒在写字台上的身体。”
    “在凯彻姆,多长时间?”
    “十来天,米利肯希望拍摄现场,自杀的房间,两支枪。这同家属发生矛盾,最后他们的律师只允许拍摄几张照片。但是我们得以会见一些人,猎人、伐木工人。我们住的那家旅馆的老板非常愤怒,因为人家不许他使用‘海时威酒吧’命名他的店。据说老作家去那儿大量地喝杜松子酒。在一个小冷柜里,为他冰镇着各种威士忌,因为他夫人限制他喝酒。干面包加水。对写出《永别了,武器》的人来说,这是非人的生活。”
    “您十一月在那儿是吗?”
    “是的。我对您说了,十来天。”
    “而您说天气和我们这一个星期相似?”
    “完全一样。阳光、温和的空气、闪亮的树。鸟儿也是同样的。除了在那边,傍晚时人们见得到在山顶盘旋的鹰。猎人说它们寻找兔子。”
    “对海明威来说是太小的猎物。鹰,也许......”
    “他很长时间不找猎了。没有狩猎,没有垂钓,没有战争,没有女人,除了汽车旅馆酒吧里的小冷柜外什么都没有。另外,在大量饮酒中,他最后一位妻子给他致命一击,公开谩骂他。此后她待在自己房间里闭门不出,老人独自待了三天。您能够想象一个生活在自己创造的形象中的男人的这种孤独吗?”
    “您太严肃了,嘉布丽艾拉。您重新谴责这个已经被谴责了几十次的事情。您需要忘掉战争、斗牛、拳击、水牛、老雷明顿打字机前的无数时光。另外......死亡,嘉布丽艾拉。对死亡如此敏锐的感觉。还有‘虚无’。您可爱的《永别了,武器》中‘虚无’的祈祷。”
    “我什么都忘不了,您知道,我也忘不了死亡。坦率地说,我遗憾这场遗憾的比赛结局。在决赛的延长期里,他拖着长着大胡子的虚弱之躯,悲惨地如同地狱里的灵魂。在这十来天的最后阶段,我们在凯彻姆也同样步履维艰,喝酒,争论,睡不安稳,或者做很可怕的噩梦。”
    一阵沉默。她颤抖。然后用几乎听不到的声音说:
    “正是在那里怀上了马蒂厄。”
 楼主| 发表于 2016-7-25 20:18:52 | 显示全部楼层
转帖,也是讨论与交流!

请来自佳木斯的不屈的棋子写定评!
 楼主| 发表于 2016-8-13 13:22:55 | 显示全部楼层
苏北的夏天已经过去,而秋天还是那么炎热!
发表于 2016-8-14 07:23:45 | 显示全部楼层
静静地读过,轻轻地走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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