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回密码
 注册
搜索
热搜: 活动 交友 discuz
查看: 32722|回复: 73

[原创] 长篇小说《耍猴》连载

[复制链接]
发表于 2016-8-30 16:53:02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先介绍一下作者
耿于天,男,北京人,1982年出生,毕业于http://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文学硕士,北京市http://顺义区作家协会理事,代表作(按时间顺序):长篇小说《所谓80后》(http://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2006年版)、http://《卤煮研究生院》http://经济日报出版社2011年版)、《猪图腾》、《股浪语》(http://群众出版社2014年版)、《千分之二》、《耍猴》等,另有同名广播剧《卤煮研究生院》(哈尔滨人民广播电台2012年录制)、《股浪语》等

评分

1

查看全部评分

 楼主| 发表于 2016-8-30 16:53:22 | 显示全部楼层
    什么是仕途?
    曾有人说,你见过马戏团里那根高耸入云的木杆么?杆顶挂着一串香蕉,耍猴人一声锣响,一大群猴子蜂拥而上,这根杆,就叫仕途。
    或许是吧……
    但谁才是猴子?谁是耍猴人?谁是观众?谁又是那串香蕉?
    简单说来,究竟谁在耍谁?
    谁知道呢……
    谁又想知道呢……
 楼主| 发表于 2016-8-30 16:53:38 | 显示全部楼层
一、往事千年

1.白马非马

    今天是天朝市一年一度的祭孔大典举行的日子。
    上午九时许,全市政学军商等各界名流,鸿都尚填咽,举国来奔波,齐集位于铅水湖东岸的国学馆。
    今年的祭孔大典,其规模较之以往更加空前,可来宾的脸上,却大都洋溢着一种凝重的神色。
    因为就在不久前,本市刚刚经历了一场规模同样空前的政治风波……
    大约两年以前,天朝召开新一次党代会,原市委书记和市长两位主官,一个调任省城、一个到杠退休,面临全面换届。
    长期以来,天朝的领导班子一直存在严重的老化现象,都不要说书记市长,即使是普通常委,也很少能做足两届,很多人连一届都没任满就退居二线了。有鉴于此,这次换届时,省委组织部下决心新陈代谢,划下铁线,新市委书记年龄五十岁一刀切。
    当时的常委会中,符合条件者只有两个,一是现在的市委书记白羽,时任天朝市纪律检查委员会书记,另一个是傅耒,时任海天新区工委书记,两人一是省纪委委员、一是省委候补委员……
    谜底刚才已经预先揭晓,最终成功胜出的是白羽。
    傅耒这一次确实败得很惨,书记没捞着就罢了,连退而求其次的市长都不是他,而是将临市的一位姓冯的副市长调过来成为现在的市长,傅耒只排在常委第三位,担任专职副书记。
    按理说,成王败寇,已经失败的傅耒,应该认命,踏踏实实给白羽当好副手、蓄芳待来年。可这不是傅耒的性格,他并不甘心认输,决心反击,利用手中有限的资源,意图趁白羽立足未稳,将其搞将下去。
    傅耒或由他指使教唆的人通过各种明里暗里的渠道,在全市及省内散布流言,称现在的天朝已被一伙带有黑社会特征的小集团控制,而这个集团的首脑,就是“黑芝麻汤圆——外白内黑”的当权派白羽。
    紧接着,傅耒又将他和白羽之间的权力斗争上升为路线斗争,话里话外把后者塑造成资本主义代言人,而傅耒自己则被标榜为左派,马哲毛概的坚定信徒及卫道士。
    除却扣帽子之外,有破还需有立,傅耒提出了一系列带有自己标签的“施政纲领”,就是后来影响深远的所谓“十五条”,被他概括为“一二三四五”,即所谓“一个坚持”、“两个恢复”、“三个缩小”、“四个取消”和“五个提高”。
    “一个坚持”,是指坚持走社会主义道路,这是“十五条”的总纲,请注意他选择的措辞,不是走“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道路”而是走“社会主义道路”,白马非马。
    “两个恢复”,是指恢复公费医疗并从城区推广至全天朝,同时在各级党政机关、事业单位以及各国有或国有控股企业恢复福利分房,并伺机拓展至其它所有制经济部门。
    “三个缩小”,或称“缩小三个差距”,城乡差距,贫富差距,还有地域发展差距。
    “四个取消”,是指取消社会保险个人缴纳,取消非农业、农业户籍区别,大幅降低或取消农村农民税费征收,大幅降低或取消中低收入阶层及个体工商户个人所得税征收。
    “五个提高”,指提高公有经济特别是国有经济在国民经济中的占比,提高政府财政对低收入群体及困难群众的直接补助力度,提高居民收入在国民收入及国内国民生产总值中的比重,大幅提高预算中的社会保障支出,以及大幅提高各类私营及股份制经济部门的税费征收……
    以上这些政策纲领,有的同官方主流路线方针并不冲突,至少纸面上是这样,有的涉及全国一盘棋,远远不是他傅耒或者天朝市甚至本省说了算的。但稍懂时事政治的人,都能一眼看出,倘若这些主张真的付诸实施,就等于是彻底颠覆了改革开放近四十年来的发展道路,回到或者说是退回建国后前三十年甚至“文化大革命”时代。
    是耶非耶,历史自会有它的分解,但在当下,傅耒这么做,自然无异于同整个国家的政治秩序为敌,其后果自然也可能而知。
    虽然在同白羽的书记争夺战中落败,但开始时省里并没想过对傅耒赶尽杀绝,既无必要,在当时的条件下也不现实,可是现在却不一样了,用毛主席的话说就是“事情正在起变化”……
    尽管遭到个别人的反对,省里现任及卸任的主要领导还是很快达成了基本一致,傅耒不能留了,阻力再大也要虎口拔牙。省纪委监察厅的办案人员除白羽外没向任何人打招呼便神兵天降到天朝,突然出现在常委会例会上,当场宣布对傅耒的“双规”决定并将其带走。
    这次行动省里定下的基调归纳起来就是几个“快”字,“快收、快打、快藏,不叫鬼子抢走一粒粮”,从组织调查到正式进入司法程序,只用了短短一个月不到,争取将事件的负面影响降到最低。
    即便这样,最终还是出事了……
    傅耒被抓的消息一经传出,整个天朝市立即炸了锅,并酿成近二十五年来最严重的“群体性事件”。约十万各界“不明真相”的群众,以傅耒长期主政的海天新区为主力,据说是被一小撮“别有用心”之人煽动蛊惑,纷纷群起走上街头,包围冲击全市党政军众多要害部门。这些人的诉求主要可分为三部分,首先当然是立即无条件释放“人民的好干部”傅耒书记,贯彻落实“十五条”,惩办“走资派”,“资本主义”必败“社会主义”必胜。
    可是事实上,上述局面反倒更加坚定了省里拿下傅耒的决心,看来这个选择没错,才当个副书记且没多久,就能有这样的煽动性,长此以往还了得……
    历史的经验早就无数次证明,中国同西方最大的区别,就是这里的绝大部分老百姓是不会为了所谓的价值或理想抛头颅洒热血的,别说跪着活,就是趴着活,只要还能有三两个土豆白薯把命吊着,就绝不会舍得一身剐。从这个意义上讲,傅耒显然是失算了,他以为画个饼、玩儿个民粹就能够获得所谓的群众基础,却忘了中国的老百姓永远只能同甘而不能共苦,只会捧臭脚、恃强凌弱而不可能舍生取义、锄强扶弱。
    看似浩大逼人的“群体性事件”,其实不过是虚火,省军区和武警总队刚一动,都还没来得及远程投送到天朝,十万大军就都洗洗睡了……
    祭孔大典的前一周,傅耒案刚刚异地宣判,整个审理过程公开透明,控辩折腾半天,争论的都是些细枝末节,但再未有谁敢说个不字。
    躲在网络上拍案而起的除外。
    镜头前的傅耒,既憔悴又苍老,宣判前,法官还特意问他,有什么想对天朝市百姓说的。
    傅耒想了想,好像嘟囔了一句什么。
    至于是什么,谁都没听清,法官让他再重复一遍,傅耒笑了笑,之后摇摇头……
 楼主| 发表于 2016-8-30 16:54:18 | 显示全部楼层
2.八佾舞于庭

    正在举行祭孔大典的这座国学馆,据说位于当年的文庙遗址,建国后辟为天朝市委党校,几年前为“申遗”将党校迁至几条街以外,原址由某企业家捐资重建为现在的国学馆……
    今天祭典的献官由市政协主席强声担任。
    强主席身着唐装,率九十九名着所谓先秦六礼服制的国学馆学生,执锦帛祭品,沿神道徐徐走向落成不久的先师行教像,资料说这座高约二十米的立像省内独步。
    神道左右,是数百位贵宾的观礼席位。右侧前排,天朝市党政一干主要领导依级别逐次排开,坐在自左手数起第三位的,是市府主管经贸的副市长马道成,政府系统中仅次于市长和常务两位。坐在他身后的,是马道成的副手、市政府副秘书长陈博,兼任办公室副主任以及所对应的经贸处处长……
    献官宣布献礼初成,下一个环节,是由主祭人宣读祭文,今天的主祭人,由天朝市现任市委书记白羽亲自担任。
    白羽在掌声中走向祭台中央,开始宣读那篇专门花费重金请省社科联主席撰写、骈四俪六的祭文,祭文言辞古奥、佶屈聱牙,白羽错别字连篇……
    陈博不解,就算白羽国学功底不灵光,偌大个天朝市难道就找不出明白人了,彩排走场时,怎就没人提醒他。换个角度想想,随即也就释然了,“文革”时期流行穿“一颗红星头上戴、革命红旗挂两边”的绿军装那会儿,向来不修边幅的毛主席的帽子似乎永远戴不正,愁坏了负责拍领袖标准照的记者,可却从来也没人敢伸手在太岁头上动土。
    绝对的尊重,其实就是绝对的不尊重。
    想到毛主席,陈博不禁抬头朝几条街外的市委党校新址眺望,铅水湖东岸一带地势北高南低,国学馆刚好位于“孤山寺北贾亭西”的制高点上,正可“登东山而小鲁,登泰山而小天下”。
    这座新市委党校,还是傅耒任市委副书记兼党校校长时建的,倘若不是他的坚持,那座同样汉白玉材质、天朝现存最高的毛主席像可能在迁址时就被拆除了。争论再三,好歹像格列夫游记中的小人国一样蚂蚁搬家挪了过去……
    “魏明帝青龙元年八月,诏宫官牵车西取汉孝武彭露盘仙人,欲立致前殿,宫官既拆盘,仙人临载,乃潸然泪下…… ”
    天若有情天亦老,毛主席若在天有灵,远远望见自己的追随者们,正在对砸烂后重建的“孔家店”三拜九叩,竟也不知会是怎样的心情?
    陈博回过头,瞟了一眼高高在上的至圣先师。或许是鹊巢鸠占,或许是完璧归赵,可不知为什么,陈博反复端详,却总是觉得本该志得意满的孔圣脸上的表情似乎也很不开心的样子。
    陈博耸耸肩,曹营的事,显然是难办得很……
    正在漫无目的地东瞧瞧西看看,陈博忽然发现,坐在神道左侧前排的一个女人正在朝自己这边看,她叫孟怡,这座国学馆据说就是她捐资兴建的。陈博心跳迅速加快,先前早就听说过这个孟怡,也曾不止一次对着照片相面,这个女人有着玫瑰一样的眼睛,可以直刺人心的那种。
    他知道孟怡在天朝市的地位,也明白自己的地位,且不说陈博在作风问题上一向洁身自好,何况是这种女人,就算不检点,在当今这个社会恐怕也得讲究个三六九等、门当户对……
    祭台中央的白羽还在和那篇祭文较劲……
    近些年来,随着中国经济社会的飞速发展,传统文化复兴似乎成为了时尚,美其名曰“文化寻根”。很多人将中国当代的复古,与成就西方乃至世界现当代文明的文艺复兴相提并论,可只要稍微有点脑子就会发现,二者不仅大相径庭,甚至南辕北辙。
    欧洲的文艺复兴,是在经历了千年黑暗时代后,越过中世纪向希腊罗马寻找复兴之路,换句话说,人家是先复古、后复兴。中国则正相反,封建专制明明已经被血的教训证实为此路不通,通过向西方学习民主科学才实现复兴,如今却要好了伤疤忘了疼,重新回到复古愚昧的陈词滥调上去……
    陈博鬼使神差地又往孟怡那边瞄了一下,居然发现她还在看自己,陈博心跳的速度快要赶上高铁了,赶紧垂下眼,像是刚刚做完什么亏心事被抓了现行一样……
    白羽锃亮的额头已经见了汗,祭文还差大半没完,因为看不懂,所以不能像平时发言讲话那样随机截长补短,勉为其难,有条件要上、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上……
    宣扬传统文化,很大程度上是为了凝聚人心,煽动民族情绪,历来就是巩固政权、维护稳定最简单、性价比同时也最高的方式。可人们似乎忘了,这个世界上,谁都可以搞民族主义,唯独这共产党人,万万不能上了这条贼船,否则只能是饮鸩止渴。
    只要是官方认可的马列著作,翻开扉页,都写着同样一句话:“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亲不亲阶级分,共产主义的最高理想,不仅国家,就连民族,最终都是要消亡的。
    毛主席他老人家就很看不起狭隘民族主义那一套,所以他才是伟人。之于中国,本来就是舶来品的共产党,实在想不出煽动民族主义能有什么好。苏联的经验在那里摆着,从斯大林时代起就将俄罗斯民族捧到至高无上的位置,最后怎么样,苏联解体时俄罗斯人的口号是“伟大的俄罗斯民族决不允许一个外来的主义和政权凌驾于它之上”,捅了苏共致命的一刀……
    陈博低着头,再也不敢往孟怡那边看一眼,可是西游东荡的余光却怎么都不听话,他第一次发现人类的视野竟可以这么宽,秒杀一切广角相机……
    白羽同祭文之间艰苦卓绝的拉锯战,已经进行到了下半场,原先几个字一停,现在几乎字字血泪,早知道这样就不该充这个大头……
    陈博装作若无其事地瞻仰先师行教像。
    自汉武帝独尊儒术,他一直被当作中华文化的人格象征,可是据考证,这恐怕是中国文化史、乃至世界文化史最大、却并不美丽的误会之一。
    孔丘本人是宋国或者说是殷商东夷后裔,跟“中”或者“华”不沾边。人类学研究表明,上古东夷系统和今天的南岛语系民族更为接近,发明渔网的太昊伏羲氏,很可能就是南岛民族信仰的海神探伽罗,也正是孔子及殷商一族的祖先。圣人他老人家恐怕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有朝一日,他会被人拿来当作民族主义急先锋,用来同其实在文化上更为接近的那些西太平洋岛国作对,真真笑煞……
    那篇令白羽如居炭火之上的祭文终于念完了,对停顿已经有些适应的听众,过了差不多半分钟,才确定这次是真的逃出升天了,掌声稀稀落落地响起来。
    接下来是雅乐演奏,伴随着“八佾舞于庭,是可忍孰不可忍”……
    陈博再没敢朝孟怡那边看,平时司空见惯的双眼此时不知该放在哪里才好,可尽管如此,陈博心中一直默算,孟怡向自己“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没有十次也有八次,或许是错觉吧,或许他希望只是错觉吧……
 楼主| 发表于 2016-8-30 16:54:32 | 显示全部楼层
3.犹是春闺梦里人

    直至祭礼结束回到市府,陈博依旧心神不宁,怎么都无法再集中注意力,将工作简单交代给了经贸处副处长高原,距下班时间还差两个多小时,就破天荒地早退了……
    揣着帘幕无重数的心事回到家,陈博打开大门,见玄关处放着一个铁笼,里面是十来只活蹦乱跳的小白鼠,便知叶之秋已经回来了。她是陈博的爱人,一名医生,主攻肝胆外科,在天朝市第一医院工作,去年刚刚评上主任医师。
    一将功成万骨枯,这些小白鼠就是叶之秋事业成功的牺牲品,她的敬业令陈博多少有些哭笑不得,加班加点也就罢了,还经常把些活鼠活兔弄回家,活体实验一做就是几个小时。可怜的陈博,每天都要生活在七三一部队的实验室中……
    叶之秋从实验室中出来,双手沾满仁人志士的鲜血:“这么早就回来了,吃饭了么?”
    陈博摇摇头,但同时亦制止了她“三日入厨下,洗手作羹汤”的企图:“你先忙你的吧,我还不饿呢。”
    对于血腥味,陈博早就已经像对来苏水一样习以为常,但每逢这种时候,依然难免闻韶乐三月不知肉味,尽管叶之秋的厨艺像她的医术一样出色。
    叶之秋倒是没大所谓,回到陈博那间经常沦为屠宰场的书房继续科研攻关。
    陈博将自己扔在沙发上,双眼放空望着天花板,先前在国学馆中的一幕幕渐次浮现在眼前,他隐约觉得,那个孟怡自己似乎曾在哪里见过,不是报纸也不是电视新闻,而是在记忆底层的某处……
    正在胡思乱想着,门铃突然响起,陈博现在住的这套三室一厅是叶之秋单位分的,市政府的同事大都不知道,免去了很多麻烦。
    “我占着手呢,你帮我开一下吧。”
    就算叶之秋不说,陈博肯定也会主动去开门,虽然来这里的客人中找她的居多,大都见惯“忍看朋辈成新鬼”,但还是尽可能避免把家里弄得像凶案现场。
    懒洋洋地踱过去拉开门,陈博打了一半的哈欠立刻凝固成震惊的表情。
    站在门口的是孟怡……
    职业装换成了一袭略带晚装色彩的筒裙,近看更加光彩照人,薄施以淡妆,既恰到好处地勾勒出她无可挑剔的美目盼兮、巧笑倩兮,又与这居家休闲氛围浑然一体。
    孟怡看陈博的目光,丝毫没有半点客套寒暄气,更像是久别的旧友重逢,一丝欢欣之外,似乎还加上一点酸酸的内容……
    “谁啊?”叶之秋边摘手套边从书房中出来。
    陈博的惊讶很快变为惶恐,虽然不知道自己紧张什么,但他还是像被人捉奸当场一样,冷汗直冒,语无伦次。
    见到孟怡,叶之秋也立时愣在那里。
    孟怡看她的目光,和刚才看陈博很相似,都像是一种他乡遇故知的悲喜相织,只不过一个略带皮笑肉不笑的行尸走肉,另一个却是形神兼备。
    “你是…… 孟怡?”叶之秋的嘴倒比陈博刚才张得还大。
    孟怡款款地点点头。
    “哎呀哎呀,真的是你…… ”叶之秋的尖利叫声将上下几层的声控灯瞬间点亮,同时将那双带血的手套塞给陈博并一把抱住孟怡。一贯稳重得近乎于冷漠的她,竟异乎常态地拉着孟怡又是转圈又是蹦跳,倒将陈博着实吓了个不轻,这么些年来,他几乎从未见过叶之秋这样。
    孟怡亦显得很高兴,随着她的脚步旋转腾挪,却依然难掩其雍容端庄,目光时常越过叶之秋,含笑望着陈博……
    他也是许久之后,才从二人微言大义的只言片语中稍稍理清了头绪。
    原来,叶之秋和孟怡是曾经的大学同学,十几年前同在北京医科大学读书,叶之秋是临床医学专业,孟怡是高级护理专业,同宿舍床挨床抵足而眠了五年时间。孟怡先毕业一年,据说是分到军队系统某机关任保健护士。
    读书期间,她二人关系极好,整天黏在一起,孟怡毕业后,起初还常去找叶之秋,后来不知为何突然间没了踪迹。叶之秋按照孟怡早先提供的地址去找过她,单位的人说她辞职了,去了哪里谁都不知道,又按图索骥、顺藤摸瓜了一阵,实在找不到线索只得作罢。
    这些年来,叶之秋仍会时常想起孟怡,不知她过得好不好,是不是一样没烦恼,只是苦于音信全无。
    万万没想到,就在自己已经快要记不清孟怡的面目眉眼时,她却毫无征兆地找上门来,地点竟在千里之外的天朝,难怪叶之秋喜不自胜……
    拉着孟怡的手再也不愿松开,甚至忘了向她介绍陈博,一个劲儿地问东问西,这些年怎么过的,为什么一直杳无音讯…… 孟怡一一作答,但一旁冷眼倾听的陈博却发现,每到紧要之处,她不是闪烁其词,就是一带而过。
    叶之秋已经激动得忘乎所以,自然不会注意这些细节,问与不问,如何回答,其实都只是个表达心情的形式。
    每说几句,孟怡总会装作不经意地瞟陈博一眼。
    看似细致、实则潦草地问完孟怡的情况,叶之秋又巨细靡遗地将自己这些年的经历综述了一遍,也不论人家问没问、愿意不愿意听,有些车轱辘话来回倒腾了好几遍却不自知:“咱们不理他,到我卧室聊去,”好不容易想起来,告诉孟怡那个端茶到水的不是家政服务员,可还没等陈博插句话,就拉着她进了里屋……
    屋里传出的爽朗笑声显然绝大部分都是叶之秋的,陈博撇撇嘴,走进那间常被征用的书房,将尸横遍野的战场简单打扫了一下,门口那些“犹是春闺梦里人”,肯定不知道这里早已经“可怜无定河边骨”。
    在书桌旁坐下,陈博从包里取出一大叠报纸,分门类摆好,都是今天最新的中央以及省市各级党报党刊,还未曾来得及阅读。陈博一直有个习惯,只要不是病得起不来,每天都会将当天的党报党刊至少浏览一遍,否则根本睡不着,这个习惯已经差不多有三十年时间了。
    刚刚被提升为市政府副秘书长的陈博,今年四十岁上下,大部分人恐怕都会感觉这个账头是不是弄错了,四十减三十,陈博岂不是十岁就开始阅读党报党刊?
    可是事实上,这笔账还真没错,陈博的确是从小学时代起就开始每天翻阅同龄人可能都不知道为何物的党报党刊,后来能走上仕途,也与此有着脱不掉的干系……
发表于 2016-8-30 23:12:39 | 显示全部楼层
看好这部小说。
发表于 2016-8-31 01:24:23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菜鸟书虫 于 2016-8-31 01:25 编辑

什么是仕途?
    曾有人说,你见过马戏团里那根高耸入云的木杆么?杆顶挂着一串香蕉,耍猴人一声锣响,一大群猴子蜂拥而上,这根杆,就叫仕途。
    或许是吧……
    但谁才是猴子?谁是耍猴人?谁是观众?谁又是那串香蕉?
    简单说来,究竟谁在耍谁?
    谁知道呢……
    谁又想知道呢……



当深思!
 楼主| 发表于 2016-9-1 15:48:26 | 显示全部楼层
多谢支持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楼主| 发表于 2016-9-1 15:48:44 | 显示全部楼层
4.党的恩情似海深

    陈博本是天朝市上河县人,小的时候家境很贫寒。
    起初,陈博家虽不算富裕,但还勉强能支撑,那时候,父亲有份说得过去的工作,可后来的一次事故,残了他一条腿,干不了重活,只能在一家县办小厂的传达室当临时工。
    虽说行行出状元,发明显微镜的列文·虎克当年也是看大门的。可惜陈博的父亲没这个手艺,由于不是正式编制,待遇很低,每个月零七八碎都算上,连一百大元都勉强不到。
    母亲长期卧病在床,还有个年迈的奶奶,这点钱根本不够家计,再省吃俭用、精打细算也计划赶不上变化。好在天无绝人之路,工资之外,机缘凑巧使然,陈博的父亲还有份外快,这才没饿死瞎家雀……
    这家工厂的厂长有个小蜜,原本是厂里的女工,后来嫌同事说闲话,吵着要调走,要调还要调个公务员编制。厂长没有恩格斯的心胸、同样觉得在眼皮底下搞这种勾当不雅,通过关系将这位女工小蜜调到了县委宣传部,墙里开花墙外香。
    小蜜没什么文化,宣传部又是个秀才扎堆的地方,关系倒是调过来了,工作却很难安排。领导再三研究后,安排她负责党报党刊征订,这项工作倒是不需要共产党员的修养,却对人脉要求很高,那个时候征订指标又很重,小蜜没办法,只能去磨她唯一认识的人脉、也就是那位厂长。
    为贯彻一个中心两个基本点,也是支持小蜜的工作,厂长大笔一挥,区区两百多人的厂子,竟订了一千套党报党刊,中央以及省、市、县四级各一份。从此之后,小蜜年年成为党报党刊征订先进个人,又是发奖金又是提工资,工厂同时也成为征订先进单位,省里颁的锦旗,事迹登上报纸……
    但问题随即出现了,这家工厂是企业单位,除了几位领导,整天坐办公室的,充其量到车间主任一级。至于工人,人家的先进性是天生的,领导阶级嘛,又出了那么了不起的“先锋队”,根本用不着读书看报,照样能当好主人翁。
    可邮局不管你看不看,按时按量日复一日送来,还不到半个月,已经将传达室堆满,连下脚的地方都找不到。陈博的父亲只好去请示厂长,报纸没人领,也不能总堆在传达室,厂长想了想,说你看着处理吧。
    什么叫“看着处理”,陈博的父亲不明白。思来想去,反正扔了也是扔了,信息这种东西一旦失去时效性一钱不值,倒还不如当废品卖掉贴补家用……
    在中国,废品可能是最抗通胀的商品,一个塑料瓶现在卖一毛,三十年前差不多也是这个价,废纸的情况也差不多,有史以来一直是几毛钱一斤。
    那时的报纸没有现在这么厚,一份一般就是八或十六开、两到四张,几克重,但架不住基数大,一旦乘以四、再乘以一千、再再乘以三十,立即变得可观起来。一个月算下来,仅此一项,就能多到手几百块,养廉银倒比正俸高出几倍,说多不算多,可对于等米下锅的陈博一家却足解燃眉之急。
    虽然不算盗卖国家物资,但也不能敲锣打鼓明着干,一般来说,都是趁每周陈博的父亲值夜班时,悄悄地进行。先到邻居家借来加装载重轴的自行车,分作几次,到厂里装上攒了一个星期的党报党刊,陈博和奶奶轮换着,一人推一段,先存在家里,等过几天一位相熟的废品收购站工作人员上门拉走,并结清前一次的账。
    这其实也是掩耳盗铃,因为卖报纸的事情厂里的人都知道,只是限于厂长及小蜜的关系,都装聋作哑,权当没看见,偶尔碰上也是绕着走……
    这当中还有过一段插曲,有那么一次,厂里新分来一位财务,是个大专生,八九点钟的太阳。
    太阳很是有点儿爱厂如家的劲头,发现陈博的父亲卖报纸的事情后,认为这是个很严重的问题,那时还没有国有资产流失的说法,但至少得查漏补缺吧。一次厂务会上,太阳当着所有中层以上领导的面,将报纸的事提了出来,二百人的厂子为什么要订一千份党报党刊,就算是上级摊派,卖废纸的钱也得归厂里。
    厂长一听就急了,这岂不是当众打自己的脸么,虽说不知者不怪,可是太阳你也太没眼力价了,这种事是能公开说的么?
    厂长当然是不能直接骂“好心办坏事”的太阳,而是将斗争焦点转移到了工人头上,这都什么觉悟啊,党组织的声音都给你们送上门来了,身在福中却不知福,和人家冒着生命危险维护《挺近报》的重庆地下党怎么比?厂务会当即决定,从今天开始,每个员工每天去领三份党报党刊,车上、枕上、厕上各一份,谁敢不领扣光奖金。
    可那时候上厕所都用专门的卫生纸了,报纸实在是没用,工人们原本就是赶鸭子上架的热乎劲儿没过几天就散了,奖金当然也没扣,只是那个捅马蜂窝的太阳,不久后被寻了个由头、发配去看仓库思过了。
    其实厂长挺感激陈博的父亲的,等于无形之中给自己解决了一个不大不小的难题,至于那几百块钱,反正不多,即使不算“卖炭得钱何所营,身上衣裳口中食”的访贫问苦,也正可算作懂事为领导分忧的奖励了……
    从此,再没人敢提报纸的事,直至大约十年后,那位厂长成为后来的县工业局局长,一千份党报党刊和每月几百块的额外收入从没断过。要是没这笔“横财”,别说供陈博读完中学并考上大学,恐怕连锅都难揭开,总说是党养育了自己,可真能像陈博这样,体会得如此切肤之痛的,怕是还真不多。
    在他整个童年和少年记忆中,党报党刊始终扮演着不可替代的角色,那时候全家挤在一间小破屋内,总共十几平米,党报党刊就堆了差不多半间屋子。
    家境使然,儿时的陈博几乎从未拥有过一件真正的玩具,除一台时灵时不灵的老旧收音机外,也没有任何像样的休闲娱乐设施,像他这样的人,肯定也很少出去和其他孩子玩,每天除上学外,就是对着满屋子的党报党刊发呆。
    瓜田李下,老猫枕着咸鱼睡,左右无事,陈博只能随手拿起一张,懵懵懂懂地翻看。
    最初肯定是味同嚼蜡,但凡事就怕坚持,今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一天一天坚持看下去,竟也渐渐瞧出些门道……
    乍一看上去全是废话的官样文章,如果真有耐心细细咀嚼,发现其中还真蕴含着相当复杂且深刻的哲理。这不奇怪,虽然条条框框很多,但别忘了,在中国这样一个官本位国家中,负责写这些废话的,可都是些最聪明的人。
    陈博开始沉迷于其中,原先是每周将报纸从厂子运回家、到被收购人员取走的时间差中读旧闻,欲知后况如何,且听下回分解,后来发展为每天回家的第一件事就是要读刚出锅的最新消息,要么由父亲下班时带回来,要么直接自己去取。
    父亲虽觉得他这个爱好有些奇怪,但怎么说也还算不上不良嗜好,便随他去,至少比学坏强吧……
    随着时间的推移,党报党刊像其它报刊一样变得越来越厚,而陈博的政治阅历,也随之与年龄毫不相称地疯长着,伴之以同样越来越大的瘾头。同龄人还在撒尿和泥的时候,陈博就已经开始读《人民日报》、《求是》了,这样的人有朝一日不当官才活见了鬼呢。果不其然,寒门出才子高分考上北京某名牌高校时,填报的第一志愿便是公共行政管理,毕业后回到天朝并走上仕途。
    而阅读党报党刊的习惯,也被他保持了下来,三十年如一日,“一天不摸枪,手指就发痒,一枪没瞄好,吃饭都不香”,好在从读书到工作,陈博一直围着官场转,这里和当年那个县办小厂一样,最不缺的就是这些……
    可是今天,坐在书桌前手不释卷的陈博,却无论怎样都无法与党报党刊中的先进人物神交,并非被隔壁不时传出的尖叫和欢笑打断,而是心中有太多的困惑和不解。
    据他所知,孟怡在天朝经商绝不是近一两年的事,既然她和叶之秋是这般要好又失散多年的同学,怎么会直到今天才重逢相认。虽然能算得上半个公众人物,但叶之秋不知道孟怡在天朝倒并不奇怪,她一向不看新闻,可孟怡呢,早也不来晚也不来,偏偏是自己在国学馆第一次近距离见到她的今天来。
    就算这一切都是巧合,可那眼神又是怎么回事,绝不是自作多情,孟怡看陈博的目光,倒像是比见到叶之秋更加喜极而泣似的……
 楼主| 发表于 2016-9-1 15:48:57 | 显示全部楼层
5.翰林花园

    同很多领域一样,政坛上常常也有一些命中注定的路窄冤家,比如白羽和傅耒,纠纠缠缠了二十几年,最终闹到你死我活。
    但他们好歹只算是一世恩怨,且已经付讫结清。相比而言,那些几代人绵延不尽的“夙孽”,显然更令人唏嘘,陈博的“主公”、副市长马道成和傅耒的继任者、现任海天新区工委书记丁心一两家,便是典型的例子。
    说起这段“百年情仇”,还要从马道成现在所住的这所深宅大院说起……
    天朝市铅水湖南岸沿湖一带,有很多地名都与“翰园”二字相关,比如“翰园路”、“翰园斜街”、“翰园西里”、“翰园东里”等等,连刚建成不久的一盘地产项目,也被开发商命名为“翰园私邸”。
    “翰园”,实为“翰林花园”的简称,作为地名,在已经有快两个世纪的历史了。
    清朝中期,天朝出过一位金榜题名的头甲进士,姓石,由于是头甲出身,无需庶吉士过渡,直接留馆,授编修、编撰之职。石翰林饱学之士,又颇通官场存身之术,尽得当朝皇帝欢心,故始终未舍外放,累经侍讲、侍读等阶,一路迁至从二品掌院学士。晚年“乞骸骨归”,回到老家,在铅水湖南岸斥巨资修建宅邸,最盛时占地近两百亩,大小房屋数百间,围墙绵延几条街,人称“翰林花园”。
    宅邸落成后不久,石翰林就去世了。从那之后的百余年间,石家人一直居住在这里,祖先荫德,后代中为官做宰者不少,虽再未出过掌院学士一类的红顶子,但始终稳居本地第一望族宝座,三尺小儿皆知:天朝真正说了算的,不是知府、通判,而是“翰园”……
    时光荏苒,转眼之间,历史的车轮来到华夏大地翻覆变革的20世纪初,覆巢之下岂有完卵,原本如千年古刹般往复不前的“翰林花园”也难以独善,拉开它日新月异的序幕。
    当时,石府长房有位名叫石求真的大小姐,同家中那些谨遵三从四德法则的闺秀不同,她从小就是个敢于打破传统樊笼、积极寻觅进步新知的洋派女性,从不顾父母反对自己做主改的名字上便可见一斑。那时,石府的家塾还没有解散,但石求真却对那些子曰诗云的陈词滥调一概不感兴趣,小学、初中都是在刚刚创设的女子教会学校中就读的。到高中时,更是只身一人前往省城,考入如今师范大学的前身之一、省第一女子高等学堂。
    “十月革命一声炮响,给我们送来了马克思列宁主义”(毛泽东《论人民民主专政》语)。上世纪20年代初,正是左翼运动第一次在中国大地方兴未艾之时,尤其是1924年国共实现第一次合作以后,早期共产党人的活动由半地下转入公开。当时,省第一女高中也有不少左派进步青年,石求真就是其中非常积极的一位,大家成立了马列主义读书小组,并公推家境富裕、出手阔绰的石求真担任组长……
    读书小组成立的那年秋天,来自全省十余个带有共产主义色彩的团体负责人齐集省城,召开省委成立前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代表大会,石求真也有幸参加,并当选为妇工部干事。会议结束后,她提前结束在第一女高的学业,受上级委派返回天朝,筹建当地党组织。
    同那些未语先怯、开口就脸红的旧式女性迥然不同,石求真向来就是个能言善道、动员说服能力很强的女孩子,省城数年更是大开眼界,满口都是当时仍相对闭塞的天朝人从没听说的新见闻、新词汇,身旁永远围着一群视其为传道者的青年男女。加之石家本就威望甚高,不出两年,石求真组建的共产主义小组便已有上百名铁杆成员,外围追随者更难以统计,她本人自然毫无争议地成为组织一把手,起初叫召集人,后改名为书记。
    那时,该小组在天朝的政治生活中很有影响,除一般的读书、印书、办报、集会、演说外,还在当地各类工厂中组织建立或协助建立了不少大大小小的工会团体,开展过几次像模像样的罢工斗争……
    然而,花无百日红、人无千日好,就在石求真的共产主义小组日益发展壮大之时,血腥的1927年到来了,国民党右派突然翻脸,国共合作宣告破裂。白色恐怖阴云很快也席卷到了天朝市,当地军警倾巢出动,捣毁一切左翼团体,并大肆抓捕运动积极分子。
    刚开始时,石求真还打算像苏联小说中那些不屈的革命义士一样,同反动派进行殊死斗争。但很快,她便意识到现实远不似文学作品浪漫,共产主义小组的那些平时看起来坚如磐石的铁杆,绝大部分都是瞎凑热闹的墙头草,曾经耀武扬威的工人纠察队也强不到哪里去,真遇上事就全怂了,没等坐老虎凳便纷纷倒戈,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悔过、自白。
    虽然比起同时代的绝大多数人都更有见识、更有理想,但当年的石求真,说到底毕竟还只是个不到二十岁的小姑娘。振臂高呼、抛撒传单时当然英姿飒爽,可真在巡捕房幽暗潮湿的地牢中关上十天半个月,放眼都是手持棍棒皮鞭的酷吏狱卒,身旁充斥着一脸恶相的地痞流氓,耳畔尽是受刑囚犯鬼叫般的嚎啕,不吓哭才怪呢……
    果然,被抓到巡捕房没多久,石求真便崩溃了,一边抽泣一边喊着要妈妈。事实上,就在她被捕的同时,得到消息后心急如焚的石求真父母已经找到当地警方,正四处托关系搭救。当年的石家,虽不似前清时显赫,但在当地依旧是手眼通天。其实,若非上峰逼得紧,石求真又是头号被点名“反动团体”的“首犯”,警方绝不至于把她关起来。
    没过多久,石家人便同有关方面达成了谅解协议,只要石求真在报纸上公开发表一个声明,承认所做一切都是出于年轻无知、被坏人欺骗利用,并保证今后不再从事相关活动,和“反动组织”一刀两断,曾经的种种便可一笔勾销。天朝当局其实从一开始就没打算真把石求真怎样,名门千金,动不得也没必要动,否则她如何能够在不死也得掉层皮的巡捕房里毫发不伤地待上这么久。
    坦白讲,石求真原本就不是个革命意志多么坚定的人,之所以会走上这条路,往好听了说是“左倾幼稚病”,往难听了说是投机革命,甚至根本就是起哄。民国时期的中国,有些类似同时代的魏玛德国,各种各样五花八门的政治团体、政治思潮渐欲迷人眼,“革命”更像是一种时髦,就像张天翼笔下的那个“华威先生”,为了参与而参与,从没想过为什么,或者会有什么样的代价和后果。
    如今,听说只要写个自白书就能逃离苦海,石求真自然如蒙再造,她拒绝请人代笔,亲自操刀,墨水和着泪水写下一篇情真意切的悔罪声明。不仅将“欺骗”自己的“组织”骂了个狗血喷头,还额外主动供出不少当时尚未暴露的上线,积极争取立功。
    当局对石求真弃暗投明的坚决态度十分满意,非但没有爽约,还对其大加褒奖。国民党天朝市党部主委、市长分别接见,将她树为“回头是岸”青年典型,甚至还襟授了九等嘉禾奖章一枚。一时之间,石求真竟成了名人,照片和事迹频频登上报刊版面……
    风波平息后,石求真痛定思痛,渐渐变得“成熟”起来。她不再是那个风风火火的热血青年,越来越“稳重”,越来越像“翰园”中那些如同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大家闺秀,回归主流、回归传统。几年以后,石求真由父母做主,嫁给在天朝市财政局工作的表哥,并将“翰园”中的一处院落送给他们当作嫁妆。该院名为“瘦金园”,是石翰林晚年读书的别院,很宽敞,也很幽静,因满院遍植菊花,故而得名。
    那之后的二十余年,石求真的生活平静而悠闲,她在市内一所女中有份教职,课不多,且可去可不去。毕竟,像她这种出身的人,只要不败家,一辈子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还是没问题的,“老人不图儿女为家做多大贡献,一辈子总操心就问个平平安安”。美中不足是夫妻二人始终膝下福薄,虽曾育有五子,分别起名“未成”、“未辍”、“未惬”、“未了”、“未安”,但不知是不是“未”这个字辈不大吉利的缘故,五个孩子先后幼年夭折,最大的也没能活过束脩之年。
    最后,还是由族中尊长居中,过继了石求真一位堂弟的孩子,依然姓石,便是丁心一的岳父、也就是他爱人石蕊的父亲了,取名“未未”,算是负负得正……
您需要登录后才可以回帖 登录 | 注册

本版积分规则

QQ|Archiver|手机版|小黑屋|醉里挑灯文学网 ( 苏ICP备15038944号-1 )

GMT+8, 2024-4-19 21:34 , Processed in 0.024550 second(s), 12 queries , File On.

Powered by Discuz! X3.4

Copyright © 2001-2021, Tencent Cloud.

快速回复 返回顶部 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