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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耿于天

[原创] 长篇小说《千分之二》连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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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6-9-11 15:54:34 | 显示全部楼层
3.灵异

    五岳市精神病院有一位清洁工,姓雷,大家都叫她雷阿姨。
    雷阿姨家原本在五岳市郊县农村,土生土长的庄户人,丈夫很早就过世了,留下一个叫梅迪的女儿,由雷阿姨独自拉扯长大。梅迪初中毕业后,和同村的几个女孩儿一起进城打工,先在服装厂踩了几年缝纫机,后来有个同乡开了间家政公司,把梅迪拉了过去,改行当家政服务员,也就是保姆。梅迪运气不错,很快遇到了一位有背景的大主顾,此人姓裴,原本是省军区总医院某科室的主任,后来转业复员,调到五岳市卫生局任党组书记。裴书记家在省城,独自“空降”五岳,生活上需要人照顾,机缘巧合找到梅迪。
    梅迪是穷人家的孩子,手脚勤快,任劳任怨,家务活儿样样拿得起来,将主家伺候得妥妥帖帖。裴书记军人出身,对生活琐事要求不高,唯一的特点是比较爱干净,偏巧梅迪父亲去得早、家里没有大男人,比一般的农村孩子整洁,很得裴书记欢心。梅迪前后在他家干了五年,后来,裴书记年纪大了,调回省里,担任省人大教科文卫委员会委员。临走之前,裴书记感激梅迪多年来的照料,问她有什么要求,梅迪想来想去,希望把母亲接到城里来,随便找个什么活儿干都行,雷阿姨勤劳了一辈子,不挑工种,只是有一条,最好能把户籍问题解决了。这对于裴书记来说不是难事,虽在五岳任职时间不算长,但他为人和气,广结善缘,官声不错,谁都愿意给他个面子。正巧,当时市第一人民医院后勤部门正在招聘清洁工,名额有限,待遇一般,但有正式事业单位编制,雷阿姨年龄稍微有些大,可裴书记特地打了招呼、院长亲自批了条子,顺理成章地将她招了进来。
    雷阿姨自然高兴得紧,干起活儿来劲头十足,主动早到班、晚下班,爱院如家,得到同事们的一致赞扬。可阴差阳错,不久之后,她捅了个大娄子。
    自打雷阿姨进院工作,五岳市第一人民医院便开始频频出现“灵异事件”。一到上午九点半,院里就死人,前后出入不会超过十分钟,并且死的并不是在手术室抢救的病人,而是在ICU病房重症监护的患者。病情往往刚刚稳定下来,送进ICU,可一到上午九点半,毫无征兆地,各项生理指标直线下降,经常是还来不及抢救就一命呜呼了。于是乎,各种耸人听闻的流言开始传播开来,且越传越邪乎。医院领导十分挠头,市公安局刑警支队侦查员、法医专家、省公安大学刑侦专业教授甚至和尚、道士、牧师、阿訇、推理小说家都请遍了,可谁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后来,还是一直蹲守在ICU病房的一位老护士最终破解了所谓的“灵异事件”。去年,五岳市第一人民医院从美国进口了一台原装的“EMC”品牌半驾驶式清洁机,除尘、去污、洒水、消毒一气呵成,装备给后勤。清洁机原本是用电瓶充电的,但后勤部门负责使用的年轻清洁工手潮,没过多久就将电瓶捣鼓坏了,还电了几个卧床的病人。院里只好让电工将清洁机转换成插电模式,改由年高德劭、办事稳重的雷阿姨操作,没成想,这一改变反倒惹出了更大的祸事。
    电工当初改装清洁机时,考虑得不够周全,只配备了一根约十米长的电线,而住院部一个楼层的面积有近千平米,所以雷阿姨每到一处都得重新找插座。按照操作规程,上午九点半左右,是雷阿姨驾驶清洁机在四楼西侧ICU病区工作的时间,这里遍布着各种生命体征维持设备,大都是需要电源的,故而插座很紧张,常常找不到空闲的位置。雷阿姨在吃苦耐劳方面自然是不消说的,但她没什么文化,头脑简单、神经大条,一看没有插座了,就顺手拔掉一个插销把清洁机的插销插上。要是放在普通病房,拔个插销问题不大,可这是ICU,很多病人的生命都是靠机器维持的,你这边忽然一断电不要紧,那边不咽气儿才怪呢。清洁完相关区域,雷阿姨倒是会将原先的插销重新插回去,且常人一般不会注意一个埋头干活清洁工,故而“灵异事件”背后的秘密一直没有被发觉……
    真相大白后,五岳市第一人民医院的领导非常为难。虽然不能算是严格意义上的医疗事故,但事情毕竟是在院里出的,“肇事”的雷阿姨也是医院的工作人员,若真传扬出去,恐怕不好收场。更何况,如今的“医闹”这么厉害,且有职业化的趋势,无风尚且三尺浪,要是让在“灵异事件”中枉死的病人家属知道来龙去脉,乱子可就大了。
    因而,院领导决定“低调处理”此事,对外只推说那些病人“夙孽相逢,狭路既遇,原应了结”,患上“无名之症”身亡,与院方没有干系。将处理意见密报给市卫生计生委(原卫生局),得到首肯,反正“灵异事件”以后也不会再有,时日一久也就不了了之了。至于那个雷阿姨,看在裴书记的面子上,“大张旗鼓”地处理“似亦过当”,可再让她待在第一人民医院这个是非之地,显然也是不合适的,要是哪天说漏嘴就麻烦了。最终,院里和五岳市精神病院取得联系,将雷阿姨“平调”了过来,还是当清洁工,精神病院这边既无“EMC”、亦无ICU,病人也不似第一人民医院那样金贵,料出不了“灵异事件”,出了也不怕。
    雷阿姨调来市精神病院后,负责两个病区的地面卫生,每天早晚各打扫一次,都是趁病人到饭厅吃饭的当儿。起初,见“村里来新人了”,病人们对她很好奇,个别胆子大的还时不常上前摸摸拍拍,后来发现“新人”同“旧人”没大两样,还很不解风情,也就罢了,大家相安无事。雷阿姨还是一如既往地勤恳,整日介挥汗如雨,俯首甘为孺子牛。当然,神经大条的毛病也还是没改,小差错不断,今天忘了将拖把收进储藏间,被病人找出来“一点眉攒二刺心,三扎脐肚四撩阴,五扎磕膝六点脚,七扎肩井左右分”,明天又把消毒液落在了病房,被病人掀开盖“今日痛饮庆功酒,壮志未酬誓不休,来日方长显身手,甘洒热血写春秋”。养病如养虎,虎大必伤人,最终,又捅了个大娄子。
    这一日晚饭时,雷阿姨照例在病区打扫地面,一遍清水,一遍消毒液,再一遍清水,最后用拧干的拖把再走一遍,就大功告成了。事毕,雷阿姨将一应物品锁进储藏间,简单洗了洗手,到饭厅跟护士长打声招呼,准备下班。可就在此时,杨飞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嬉皮笑脸,同雷阿姨搭着讪,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趁其不备,将她腰间的钥匙摸了过来,这是杨飞的绝活儿,好几次“营救”越南新娘时都是这么干的。
    其实,雷阿姨离开病区时,已经发现钥匙找不到了,但她毛手毛脚惯了,觉得可能是忘在家里,没走心。回家后,又找了一遍,还是没有,思来想去,觉得大概是像那瓶消毒液一样遗落在某处了,她只有员工通道和储藏间的钥匙,左右想想,反正也没什么可偷的,索性明天再找。可雷阿姨却忘了,精神病院中,真正怕丢的,不是东西,而是人。
    当天入夜,待值班的医护人员睡熟,杨飞取出事先藏好的钥匙,悄悄爬了起来。他摇醒各房病友,指挥大家患上便装,打开员工通道,将两个病区、八十余名“越南新娘”放了出去。
    第一个发现病人出逃的,是五岳市精神病院传达室值夜的老大爷,趴在桌上睡得正受用,忽然听到有人在呼喊着什么。揉揉睡眼,从窗口向外望去,只见杨飞站在院门前的国旗杆下,正在发表演说:“I have a dream, one day, this nation will rise up, live up to the true meaning of its creed, we hold these truths to be self-evident, that all men are created equal(我有一个梦想,某天,这个国家将会崛起,并真正实现它的价值观,这价值观是不言而喻的真理,所有人生而平等)…… ”
 楼主| 发表于 2016-9-11 15:54:46 | 显示全部楼层
4.飞越疯人院

    老大爷顿时看呆了,回过神来,哆哆嗦嗦地抓起桌上的电话,通知院长曾抗美及相关负责人等病人出逃的消息。在精神病院系统,这种事情有个专业术语,叫“脱管”。
    惊闻噩耗,刚从香甜梦乡中被叫醒的曾抗美感到天旋地转,眼前金星直冒,喉中一阵阵充满腥气的味道不住涌上来,她瘫坐在床上,半晌没缓过神来。精神病人脱管,而且是大规模、集体性的,不要说五岳市精神病院自成立以来从没发生过,就是放在全国,怕也是闻所未闻,如今让自己赶上了,“从来未有事,竟出大清朝”。曾抗美眼前浮现出一部部电影中的情节:比如经典的《飞越疯人院》,墨菲开着大巴、带着出逃的精神病人四处游荡,最终又杀了回来,闹得天翻地覆;可能比这还要糟,像《愚人屋》,让娜和脱管的病友们拿起武器,参与了车臣独立战争;或许更惨,如同《疗养院》里那样,跑出来的精神病人全都变成了嗜血狂魔……
    但曾抗美毕竟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没过多久就重新冷静下来,她火速赶回院里,一方面命令全院所有工作人员立即到岗待命,另一方面第一时间会同其他几位闻讯赶来的院领导班子主要成员开了个紧急碰头会。景越等人的意见是马上报警,并且通报上级主管单位,也就是市卫生计生委,按照事先拟定的应急预案,遇有这类情形时也应当如此。可曾抗美不同意,认为那样做会引起恐慌,若能自行解决,最好不要惊动警方和官方。当然,这都是说辞,曾抗美真实的想法是无非是不愿意扩大影响,能内部消化最好内部消化,捅出去她这个院长面子上挂不住,搞不好还要受处分。
    最终,曾抗美说服了大多数院领导,大家同意暂时封锁消息,利用市精神病院自身的力量化解危机,趁着夜色,争取神不知鬼不觉地派人将跑掉的病人抓回来。碰头会进行的同时,全院上下,无论是医生、护士、实习生、行政、工人、勤杂,“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总计约三百人,除身在外地的,已经悉数就位待命。想当初,曾抗美当“革命女将”时,无论是“文攻武斗”,还是“打派仗”,那可是统帅过千军万马的,指挥这几号人还真有些屈才。曾抗美将全院工作人员分作两路,一路是“卫戍部队”,由景越和几位副院长领导,分别进驻各病区,控制局面,稳住那些没有脱管的病人,避免出现“次生灾害”。另一路是“野战部队”,三人一组,保证每组都至少有一名身强力壮的男护士或工人,携带配有GPS定位功能的手机,以市精神病院为原点,按照病人逃走的方向,成扇形做战术展开,搜索可疑目标。这一路交由邓开直接统领,“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别人她不放心。院长办公室则被临时辟为“突发事件应对本部”,曾抗美本人亲自坐镇,指挥、协调。她将所有脱管病人的名字罗列在墙上的磁性写字板上,每抓到一个,就用红笔勾掉一个,写字板旁立着几年前北京奥运会时用过的倒计时牌,翻到“八十九”那一页。
    曾抗美判断,这次病人大规模脱管,属于“激情犯罪”,没有预谋,而且这些人大都自知力、行动力有限,加之不熟悉附近地形,又是夜里,估计跑不远。因此,按照她的设想,这么多搜索力量撒出去,即使不能全部将逃跑的病人“缉拿归案”,也应该八九不离十。只要绝大部分病人能被找回来,剩下三、五个,哪怕是七、八个,都没关系,精神病院不同于普通医院,跑掉个把人是常有的事儿,只要不是大规模脱管就好办。
    刚开始时,事情似乎是在按照曾抗美预期的轨道发展,“野战部队”捷报频传,三十几名“脱管”病人陆续被抓了回来,确实都没跑远,有的一直在市精神病院附近街边转悠,有的甚至连大门都没出。可随着时间的推移,“边际效用”开始慢慢递减,那些放出去的“鹰”,“归巢”频率越来越低,最终,倒计时牌停留在“四十九”那一页便再也翻不动了。到后来,撒出去的搜索力量,居然也都渐渐失去了联系,手机陆续关机,GPS定位设备上的小红点也一个个地消失了。
    曾抗美望着写字板上那些尚未被勾掉的名字,心中升起一阵不祥的预感,她慢慢变得焦躁,在办公室里来回踱着。该怎么办,要不要加派人手,直觉告诉她不能这样做,但不这样又能怎样呢……
    忽然,一个人影深一脚浅一脚地撞了进来,是邓开,他神色慌张,像是被狼撵了一样。
    “怎么样了?”曾抗美赶忙上前。
    “都抓…… 抓…… ”
    曾抗美眉开眼笑:“都抓回来了吧?”
    邓开又累又急,说不出话来,只是一个劲儿地拼命摇头。
    “怎么,没抓到?”
    邓开又是摇头,又是点头。
    “到底怎么回事,你要急死我啊?”
    “抓,抓…… ”邓开努力将呼吸调匀:“都抓…… ”
    “究竟抓没抓到?”
    “抓,都抓了…… ”
    曾抗美长出一口气,见四下没有旁人,伸手捶了邓开一拳,娇嗔着:“讨厌,你吓死人家了。”
    “是咱们的人都被抓走了。”
    曾抗美呆在当场,半晌,眨眨眼:“咱们的人都被抓走了?”
    邓开苦笑着点点头。
    “被谁抓走了?”
    “被反恐大妈抓走了。”
    “反…… ”
 楼主| 发表于 2016-9-11 15:54:58 | 显示全部楼层
5.反恐大妈

    近年来,全球安全形势出现了恶化的苗头,尤其是以恐怖主义、极端主义为代表的所谓“非传统安全威胁”,更是成为各国政府面临的新问题、新挑战。全球化的时代,没有人能够独善其身、隔岸观火,原本一直是恐怖主义“净土”的中国也无法幸免。这几年,国内反恐形势日益严峻,且有由边疆向内地蔓延的趋势,以五岳市所在的省为例,已经连续发生几次带有暴恐性质的恶性案件。为此,省委、省政府领导高度重视,政法委、公安厅、国安厅接连发文,要求将反恐列为安全工作的重中之重。
    全省一盘棋,五岳市自然不能落后,市领导研究后决定,将今年定为本市的“反恐年”,要下决心打几场大仗、硬仗、恶仗。
    首先,全市分层建立三道环形防线,形成互为衔接、相互策应的复式卡点,“御敌于国门之外”,阻拦各种危险源。其次,结合城市网格化管理,编织起一张巨大的反恐网络。除片警、协警、警犬、城管、环卫等“体制内人员”外,还要“群防群治”,筑起人民战争的铜墙铁壁。以社区(村)书记和治保主任为骨干,以楼门院长、中心户长为中坚力量,以广大巡防员、流管员、平安志愿者为基础,建立起一支数万人的反恐群众队伍。组成人员包括小商小贩、送报送奶工、修车修鞋匠、停车管理员、报刊亭主等,也有待业、准备自主创业或自主创业失败的年轻人,甚至连乞讨、卖艺人员都被编入了预备役。当然,更多的还是那些离退休、或者压根儿就没工作的大爷大妈。
    白天,“反恐大妈”以“防”为主,防患未然,身着天蓝色统一制服,臂配红袖章,仨一群俩一伙,普通地段一百米一岗,重点地段三十米一岗,发现可疑人等便上前盘问。夜晚则是以“抓”为主,守株待兔,隐蔽在暗处,遇有“突发状况”,果断出击,为人民再立新功……
    该着五岳市精神病院的医生护士们倒霉,这几天赶上市里召开“两会”,“一级防控”启动,数万“反恐大妈”倾巢出动。市精神病院向东几条街以外,有一家“岳西宾馆”,原本是军分区的招待所,此次也承担了接待“两会”代表、委员的任务,故而这一带更是“反恐大妈”们“防控”的重点区域,昼伏夜出,三步一暗哨,五步一暗堡。
    因此,邓开率领的“野战部队”,刚一踏进这个区域,立即陷入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客观讲,乍看上去,这伙儿人确实有些“形迹可疑”,都是陌生面孔,大半夜在居民区里漫无目的地闲逛,东看看,西瞧瞧,一个接一个楼门串,很快引起“反恐大妈”们的注意,将他们叫住问话。出来前,曾抗美反复叮嘱过,这是一次秘密任务,不能轻易暴露身份,因而,遭遇盘查时,邓开等人咬紧牙关,打死我也不说,自然更引起了对方的怀疑。
    事实上,自“反恐大妈”上岗后,一直没遇过像样的“恐怖分子”,“一网不捞鱼,二网不捞鱼,三网捞着个小尾巴尾巴尾巴鱼”,充其量也就抓个贴小广告的,这还得是运气好的时候,难免技痒。还好,皇天不负有心人,“没有一点点防备,也没有一丝顾虑,你就这样出现,在我的世界里,带给我惊喜,情不自已”,买卖终于来了,而且一来就是大买卖,真是“三年不开张,开张养三年”。“大妈”们配备有对讲机,联网联动,随时互通有无,这一联络不要紧,发现大家几乎在同一时间都遇到了形容举止相似的可疑人员,“夜猫子进宅,无事不来”,肯定是有企图的。
    “大妈”们商议后决定,先将这伙人控制起来,带回“社会治安综合治理工作站”再做计议。见脱身不得,邓开等人只好说了实话,但“反恐大妈”们不信,且事发突然,他们出来时也没带证件,无法证明自己的身份。病人脱管,本就够闹心的了,如今又被这帮“大妈”纠缠不清,邓开等人有些恼羞成怒,恶向胆边生,软的不行就来硬的,他们在院里“管理”病人时横惯了,量这几个老弱病残也奈何不得自己,准备强行突围。
    当初“反恐大妈”刚上岗时,就有人质疑过,要是真被这些人抓住,那“恐怖分子”得多大岁数了。可事实上,“大妈”们虽已上了年纪,但人家背后是有精兵强将的,那便是传说中的“反恐处突应急分队”,由当地居民中精壮的年轻人组成,受过一定专业训练,且配备钢叉、盾牌、橡胶警棍、抓捕器、消防毯、灭火器等“武器”。见疑似“恐怖分子”要动武,“大妈”们马上拿起对讲机呼叫支援,“应急分队”随即紧急拉动。这下,邓开等人傻眼了,识时务的缴械投降,顽抗到底的被暴打一顿,只有邓开一人在几个“近卫军”的拼死保护下侥幸逃脱……
    没办法,曾抗美只好报了警,将残兵败将们“营救”出来,并在警方的帮助下把绝大部分脱管病人“缉拿归案”。
    为了这件事,曾抗美被五岳市卫生计生委通报批评,扣发半年奖金,并勒令其在委党组会议上做出深刻检讨。按理说,病人大规模脱管,且有隐瞒不报情节,作为总负责人的曾抗美所受处罚应远不止于此。但细追究起来,此事的“肇始者”,也就是那个神经大条的雷阿姨,好歹也是裴书记的人情,上次在第一人民医院制造“灵异事件”,就是在市卫生计生委的默许之下压下来的,这回也只好照此办理,象征性地扣曾抗美半年“月钱”了事。
    此外,这件事也促成有关方面对五岳市的“反恐人民战争”进行了一定程度的反思。全市几万“反恐大妈”,每年消耗数以千万计的“维稳”经费,全是“稻草人”,关键时刻一个也指望不上,“误伤友军”的本领倒是不小。此次“脱管事件”中,除极少数自投罗网外,绝大部分病人都在“反恐大妈”们“雪亮”且“不揉沙子”的眼皮底下溜掉了。实践证明,医护人员和精神病人,虽然是管理与被管理的关系,但这仅限于在精神病院当中,一旦离开医院,某些病人的“野战生存”能力甚至比医生、护士们还强。他们当中,大部分直接或辗转跑回了家,也有的加入了“丐帮”。还有两个本事最大的,居然混进了“岳西宾馆”,据说还参加了“两会”小组讨论,就市政府工作报告、本市国民经济和社会发展计划执行情况、上年度全市和市本级预算执行情况及下年度全市和市本级预算草案等问题谈了自己的看法,得到很多与会代表、委员的响应,直至几天后才被发现……
 楼主| 发表于 2016-9-11 15:55:14 | 显示全部楼层
6.社区改革

    脱管的病人虽然陆续被抓了回来,但五岳市精神病院的医护人员很快发现,无论是在这次大规模脱管事件中跑出去还是没跑出去的病人,都明显不像原来那样听话了,三天两头地闹事,管理起来越来越难。虽然此次脱管是“片面”、“不彻底”且“带有先天局限性”的,但正如江泽民总书记在“十五大”报告中对同样“片面”、“不彻底”且“带有先天局限性”的“辛亥革命”所做的评价:“未能改变旧中国的社会性质和人民的悲惨境遇,但为中国的进步打开了闸门,使反动统治秩序再也无法稳定…… ”
    为此,曾抗美伤透了脑筋,刚被通报批评、勒令检讨,若是再出点儿什么事,弄个“数罪并罚”,自己的乌纱甚至饭碗可就危险了。她召集邓开等心腹,闭门磋商了很久,几天以后,似乎有了结果。
    这一日,曾抗美通知市精神病院主要高、中层领导和业务骨干,一早集中到大会议室开会,说是请了位专家,可以帮助院里彻底解决当下遇到的难题……
    “她请的是什么人啊,谱儿还不小,”等了近一个小时,传说中的专家还是没露面,景越有些不耐烦。
    “岳玉,”邓开将一份资料分发给大家:“岳教授原来在省委党校、也就是省行政学院工作,为该院公共管理教研室负责人,去年调到咱们五岳,任市委组织部研究室主任、调研员。”
    “行政学院?”景越有些意外:“他是研究什么的?”
    “岳教授研究的主要方向是基层公共管理体制设计,是我市、乃至我省这方面的权威。”
    “体制设计?”与会的其他几位医生也感到不解:“这跟咱们有什么关系?”
    “干什么不得从体制入手啊,曾院长准备请岳教授为我院重新设计一套管理体制…… ”
    “这不是胡闹么?”景越很不满,摇摇头站起来准备离开。
    “别别,您别走啊,人马上就到,”邓开赶忙拦住他。
    正说着,会议室的大门被推开,曾抗美引导着一位官员模样的学者、或者学者模样的官员走进来,想来应该就是传说中的岳教授了。二人身后还跟着不少人,有的景越认识,是院办和行政科的工作人员,有的不认识,大概是岳玉带来的。
    曾抗美显然不知道景越正闹着要走,以为他是站起身迎接自己的,满脸笑容地将岳玉第一个介绍给他。景越见事已至此,便不好再离开,只得勉强回到自己的位子上。
    众人分宾主落座,又相互寒暄恭维了一番,会议开始慢慢切入正题。
    “听说前不久贵院病房管理方面出了点小问题,有神经…… 呃,有病人跑了出来,”岳玉首先打开话题。
    “是啊,搞得我们焦头烂额,”如今说起来,曾抗美还是一脑门子官司。
    “根据曾院长提供的资料,”岳玉打开一个棕黄色硬牛皮纸封面的卷宗夹:“贵院每个病区关着…… 呃,住着,住着近百名患者,而当班的医护人员常常只有不到十人,尤其是夜间,一个病区只有两到三名护士值班。”
    “没错,一直是这样。”
    岳玉和他带来的那些人都笑了:“按照管理学原理,这种比例,不出乱子才怪呢,直到前不久才出事,你们已经算是很幸运了。”
    邓开接口:“我们一直在设法扩大编制,可上边始终不批,即使批了,您也知道,我们这种医院…… ”
    岳玉摆摆手,打断他:“扩大编制不是办法,任何社会,管理者相对于被管理者,数量上都是绝对劣势。”
    “那您的意思是?”
    “体制,关键是体制,”说到这两个字,岳玉的音量猛然间提高了若干分贝,腰杆也挺直了许多:“好的体制,可以使用最少的行政资源实现最大程度的社会稳定。反之,只靠增加人力投入,像朝…… 呃,像某些国家那样,搞一个庞大的统治阶层,社会倒是稳定了,经济也被拖垮了。”
    景越用手托着腮,歪着头在一边冷眼旁观。
    “大家知道我国近十年来基层公共管理体制最大的变革和亮点是什么么?”岳玉环视着在座的诸位:“是社区,社区。”
    曾抗美不失时机地拍着马屁:“对,我们早有耳闻,岳教授在这方面很有研究,是我市社区体制改革的主要设计者。”
    岳玉谦虚地笑笑,仍掩不住得意的神情。
    一个年轻的医生插话:“我爱人就在居委会工作,大学毕业后应聘去的…… ”
    “不对,”岳玉忽然严肃起来:“不是居委会,是社区,这是两个有本质区别的概念…… ”
    从理论上来讲,城市中的居民委员会(居委会)和农村中的村民委员会(村委会)一样,并非一级行政区划,而是“基层群众性自治组织”,其领导成员也并非国家干部,应由辖区内全体居民、村民选举产生,“任何组织或者个人不得指定、委派或者撤换”。后来,“居委会”演变成“社区”,农村中也相应地有了“行政村”的概念,二者从“自治组织”变成“接受上一级行政权力机关指导”的政府或准政府组织,社区工作人员也改由上级委派或任命(经选举确认),成了国家干部……
    “你们知道为什么要进行这项改革、这项改革又对贵院眼下面临的问题有什么启发么?”
    众人不语,显然,大家更关心后一个问题。
    岳玉自己出题自己解:“过去,城市中最基层的行政机关是街道,辖区内有上万甚至数万居民,干部又都在办事处上班,最基层处于权力半真空状态,这显然不利于社会稳定。贵院的情况与之很类似,每个病区近百名精神病患者,寥寥几个护士,尤其是夜里,医护人员们往护士站里一坐,往办公室、休息室里一躺,病房里的动向根本无法掌握。”
    与会的诸位医生不住点头,这次,他们是由衷的。连景越都不禁微微颔首,看起来,这个岳教授还有两把刷子。
    “正因如此,我们才要逐渐撤销或改革街道办,有些职能回归到区里,有些则下沉到社区一级。一方面,居委会的‘自治权’被不动声色地收回了,另一方面,社区成为行政层级,政府的触手直接渗透到最基层,大大强化了社会稳定。”
    “您的意思是,我们院也应该搞个社区改革?”邓开试探着问道。
    “对,”岳玉从放在脚边的手提袋内拎出厚厚一大摞装订成册的论文,传给大家:“这是鄙人的一篇拙作,去年发表在省《组工通讯》上。”
    景越接过传给他的“拙作”,题目是“中国古代‘里坊制度’对当前社区体制改革的借鉴意义”……
    “里坊”相传起源于西周时期的“闾里制”,汉代中心城市的棋盘街式格局为其雏形,“方轨十二,街衢相经”。里坊制度在隋唐时代达到顶峰,将城市分割为若干封闭的“里”(北魏时期称“坊”)作为居住区,商业与手工业则限定于相对开放的“市”中,宫殿和衙署位于全城核心区域(通常是北居中)。“里”与“市”四周都环以高墙,设里门和市门,由吏卒和市令管理,“里”内有一字形或十字形的生活道路,划分出不同居住区域。全城实施宵禁,每晚二更漏壶中“昼刻”一尽,谯楼上开始擂打“净街鼓(也称闭门鼓)”,鼓声一停,城门、里门全部关闭,此后无故在街上行走即为“犯夜”,要鞭笞二十。直到第二天五更,“开门鼓”响,百姓才能上街……
    “我仔细研究过曾院长提供的相关资料,发现贵院的病区设计其实非常接近于中国古代的里坊式城市,一个个病房就像‘坊’,处于中心位置的医生办公室和护士站就像衙署…… ”
    邓开举一反三:“治疗室、活动室、饭厅这些公共场所就像‘市’。”
    “太对了,孺子可教,”岳玉很满意:“但这只是硬件,还需要加上‘社区’这个软件,具体说就是,要将病区管理下沉到每一个病房,建立强有力的病房监督机制。”
    “您的意思是,让医护人员分片包干、每人负责一个病房?”
    “不不不,这么做最愚蠢不过,等于是在分散兵力,况且你们的人手也不够,”岳玉大摇其头:“我刚才说过,原先的居委会领导都是由当地居民选举出来的、属于群众代表性质,而社区干部则由上级任命、成为国家公务员。不过,这些人中拥有正式编制的是少数,比如社区主任、党支部书记等等,大部分还是编外的,享受一定待遇,类似政府机构的合同制雇员…… ”
    “那…… ”
    景越摆摆手,打断他们的讨论:“我明白了,你是说,从病人中选拔‘社区干部’,帮助院方进行病房管理。”
    岳玉兴奋地一拍桌子:“没错,就是这个意思!”
    很快,岳教授为五岳市精神病院私人订制的“社区改革”方案开始实施。经群众推荐、民主讨论、组织评议、领导定夺,各病房都推选出了一位“协管员”、一位“副协管员”,每个病区还拟定了数名“总协管员”、“副总协管员”,都是病人当中“威望”较高、病史较长或者入院前具有一定社会地位的人物,分别管理各个“里坊”、“社区”。除治疗之外,辖内病人的大事小情,比如晚间打完“净街鼓”后想要打水或上厕所,都要通知“协管员”并经后者批准。
    没想到,这次“社区改革”竟得到病人们的广泛拥护,热情甚至比医护人员还要高。病人们不大喜欢“协管员”这个名字,将其改为“病房管理委员会主任兼病人联席会议主席”,还自发设计了一套“级别资历章”系统,缝制在病号服胸前。“级别资历章”分为两部分:上面一行代表“级别”,“副协管员”一颗星、“协管员”两颗星、“副总协管员”三颗星、“总协管员”四颗星,还可酌情授予“五星上将”;下面一行代表“资历”,绿色一年,蓝色两年,黄色三年,红色四年,用四种颜色拼出每个病人入院的年限。
    自从推行了“社区改革”,五岳市精神病院自脱管事件后一度混乱的局面得到了极大改善,病区很快恢复了秩序。看起来,那个岳教授的确是专家,“体制”显示出了其无与伦比的威力,不费一枪一弹,杀人于无形。其实,那些“协管员”,或者“病房管理委员会主任兼病人联席会议主席”,并没有从院方得到哪怕一丝一毫的现实好处,甚至还远不如“反恐大妈”。可一旦给他们个虚衔,让其感觉到自己高出其他病人一等,这些人立刻会忘记自己的“阶级属性”,站到“统治者”这边,整起人来,连最毒的医生、护士都望尘莫及……
 楼主| 发表于 2016-9-12 14:53:1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章、冷暖自知


1.摇摇头说这太神秘

    白桃的老公有位大学时代同寝的室友,名叫容驰,“睡在我上铺的兄弟,无声无息的你,你曾经问我的那些问题,如今再没人问起;分给我烟抽的兄弟,分给我快乐的往昔,你总是猜不对我手里的硬币,摇摇头说这太神秘”。毕业后,容驰考取公务员资格,进入政府系统工作。如今已官居五岳市市府办行政处副处长之职。虽然各自忙碌,但两家人的关系一直很好,经常走动。
    市政府办公室虽名为办公室,其实是一个庞大的系统,是整个政府机构的缩影和统驭,下辖二十个处(科)室,其中又可分为两个系列。一是对应某位政府主要领导的机构,也就是人们常说的秘书班子,如综合一处对应市长、综合二处对应常务副市长、农经处对应主管农业和经济的副市长、交建处对应主管交通运输和城乡建设的副市长等等。二是市府办公室内部的综合或特定职能机构,前者如负责文件起草的秘书处、负责公文处理的机要处等,后者如负责专项打击走私的反走私处、负责处理紧急事态的应急办等。而容驰所在的行政处,则是市府办综合职能机构中最重要的一个,甚至可以说是府办乃至整个政府机关的中枢。
    容驰自打参加工作之日起就一直在行政处,从扫地、倒水、整理文件做起,其间,不少领导都想把他调到自己身边,可历任秘书长及办公室主任都没舍得放,这才一步步做到今天的位置。容驰虽为行政处副处长,但由于处长按惯例由办公室副主任兼任,处里的常务工作实际上由他主持。容驰职务不算高,去年才正式明确了正科级,但整个市府大楼,哪间办公室容驰都能推门就进,整个五岳市党政军群机关,哪个电话容驰都能随时叫通,上至书记、市长,下至每个处室的负责人,内至市委、市府核心机构,外至所有局、委、办、区、县领导,没有他说不上话的。毫不夸张地说,别看容驰只是个小小的科级干部,五岳市政商两界,凡是上得了台面的人,只有他不认识或不想认识的,没有不认识或不想认识他的。
    或许是从去年开始,也或许是前年,容驰常一阵阵感觉到没来由的心慌,起初他没格外在意,以为是工作太累了,可随着时间的推移,症状变得越来越严重,胸闷、气短、眩晕、出汗、心动过速,有时还伴有四肢麻木、周身无力。这种感觉总是来得很突然,没有任何规律可循,有时是清晨,有时是傍晚,有时开着一半的会,有时在和朋友应酬,突然发作,持续数分钟后又突然消失,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为此,容驰请了不少名医为自己调治,但诊断却莫衷一是,有人说是低血糖,有人说是心肌缺血,有人说是慢性阻塞性肺气肿,还有人说是癫痫前兆,开了一大堆驴唇马嘴的药,可吃来吃去,症状丝毫不见减轻。后来总算是遇到了个明白人,怀疑容驰的病不是出在身体上,而是有心病,建议他去看看精神科或心理科,于是乎,容驰通过自己曾经的同寝室友找到了白桃。
    听了容驰的描述,白桃判断,他应该是患有急性焦虑障碍。该症以反复出现的、突然发作的、不可预测的、强烈的焦虑、惊恐体验为典型症状,发病时,自主神经功能出现严重紊乱,烦躁、心跳不规则、呼吸困难、过度换气、口干、恶心、头痛、感觉异常、肉跳、发抖,同时意识清醒、高度警觉,通常起病迅速、终止也急骤,伴随濒死感、失控感、大难临头感,发作后的间歇期仍心有余悸,担心再发,惴惴不安。
    白桃给容驰开了特效抗焦虑药艾司西酞普兰,这种药可与食物同服,使用方便,起初每天一片(五毫克),每两周增加一片,逐渐达到治疗剂量。遵医嘱,容驰连续吃了三个月的艾司西酞普兰,可症状并没有明显减轻。白桃考虑后,给他换了另一种选择性5-羟色胺再摄取抑制剂,帕罗西汀,该药镇静作用较轻,可以白天服用,也很适合容驰,每天四十毫克。然而,又吃了三个月的帕罗西汀,容驰的症状仍然很顽固,丝毫不见消退的迹象。
    这种情形白桃以前还真没遇到过,她重新仔细审视了容驰的主诉,又征求了景越的意见,觉得他的病恐怕是心因性的,故而单纯药物治疗效果不明显。为此,白桃经过精心准备,为容驰进行了一次“自由联想”诊断。
    自由联想(free association),最经典的心理分析测试法之一,让被试者自由诉说心中想到的任何东西,借以挖掘心理根源,由英国探险家、遗传学家高尔顿爵士(达尔文的表兄)开创。当主试呈现一个刺激(一般为词或图片)时,被试者要尽快说出头脑中浮现的词或事实,试前,主试要向被试者保证为其保密,使之不要有任何心理顾虑,鼓励将最原始的想法讲出来,避免因难为情或感到荒谬而有所隐瞒,甚至有意篡改思维内容。
    测试被安排在一个工作日的下午,在白桃家客厅进行,屋内只有她和容驰两个人。为了让容驰尽量放松,白桃特地从市精神病院门诊部借来了心理治疗时用的“安乐椅”,一种带扶手、可转动、有背的特制软长椅,也就是恩格斯《在马克思墓前的讲话》中“等我们再进去的时候,便发现他在安乐椅上安静地睡着了,但已经是永远地睡着了”提到的那种。
    由于容驰以前没有接受心理诊断的经验,故白桃此次采用的是不连续自由联想法:“接下来,我会说出一系列的词,每说一个,你就立即告诉我第一时间在你头脑中闪现出的那个词,不要去判断、思考,就要第一反应。”
    容驰在昏暗的光线中闭着眼睛:“明白。”
    “好的,我们开始,”白桃坐在他身后:天空。”
    “白云。”
    “大海。”
    “帆船。”
    “鲜花。”
    “绿叶。”
    “钱。”
    “…… ”容驰犹豫了一秒钟:“银行。”
    白桃明白,容驰的思想还是有所警惕,并没有完全放松,如果这样,自由联想就失去了它本来的意义。但从另一个方面讲,凡是被试者出现抗拒的点,恰恰是挖掘他心理问题根源的突破口。
    白桃以一个医生的职业操守和老朋友妻子的身份向容驰承诺,一定会无条件替他保密,无论容驰想到什么、说了什么,自己都绝不会向外人吐露半个字。最后,白桃还搬出《精神卫生法》第四条第三款:“有关单位和个人应当对精神障碍患者的姓名、肖像、住址、工作单位、病历资料以及其它可能推断出其身份的信息予以保密,”即使作为学术研究,也只能“真事隐,假语存”。
    容驰点点头,呼吸渐匀,显然比刚才放松了许多。
    白桃轻缓地:“好,我们再来,天空。”
    “白云。”
    “大海。”
    “帆船。”
    “鲜花。”
    “绿叶。”
    “小溪。”
    “石子。”
    “钱。”
    “纪委!”
    说出“纪委”两个字,容驰全身一震,白桃赶忙伸手轻抚他的额头和脸颊:“没事,没事,你刚才做得非常好,真的非常好。现在深呼吸,用鼻子慢慢吸气,感觉胸腹向外鼓起,横膈膜下压,丹田发紧,一,二,三…… 数到七时达到饱和。停留两秒,一,二,好的。现在开始慢慢呼气,感觉胸腹内缩,腹部向背后和脊柱压进…… ”
    容驰遵循着白桃的指示,焦虑感渐渐消散。
    “很好,非常非常的好,我们再来一次好么?”
    容驰微微颔首。
    “天空。”
    “白云。”
    “草原。”
    “骏马。”
    “高山。”
    “森林。”
    “沙滩。”
    “比基尼。”
    “夜总会。”
    “纪委!”
    这一回,容驰比上次的反应减轻了许多,只是呼吸有些急促,双拳不禁紧握了起来。
    白桃:“非常好,你做得越来越好了,咱们再来最后一次,天空。”
    “白云。”
    “彩虹。”
    “晚霞。”
    “农田。”
    “禾苗。”
    “足球。”
    “世界杯。”
    “别墅。”
    “纪委!”
    ……
    容驰不是高官,若放在全国范围内,甚至连个中层干部都算不上,但他身居要职,手握实权,五岳市的大事小情,若他想过问或施加影响,只怕没有手伸不到的地方。虽然并不完全清楚容驰的底细,但白桃不难猜想到,这些年来他肯定是没少捞,像容驰这种职位,活脱脱的老猫枕着咸鱼睡,还能指望两袖清风?当然,人们总说好人难当,却忘了坏人其实也不好做,容驰虽然富得流油,但半夜难免要怕鬼叫门,总担心党纪国法来“查水表”,长此以往,不患上焦虑障碍才怪呢。
    像容驰这种情况,药物肯定是不起作用的,白桃决定,采用行为主义学派的学习疗法。
    行为主义心理学认为,人类的一切行为都是通过学习获得的,该学派代表人物华生(J·Watson)甚至曾夸口说,给他一打健康的婴儿、在完全可控的环境中去培育,他可以使其中任何一个婴儿变成任何一种人物。既如此,贪腐行为应该也是学习的结果,外界的诱惑,不良的示范,初尝禁果后并没有受到应有的惩罚,久而久之,便习惯成自然、难以自拔了。
    既然能通过学习获得,从理论上来讲,也可以通过学习矫正。白桃专门为容驰设计了一套学习模型,这个模型并不复杂,类似人们常玩儿的“大富翁”游戏。游戏中设计了很多作弊手段,玩家可通过这些手段获取额外收益,但这一切都是暂时的,作弊手段或早或晚都会被揭穿,玩家不仅会丧失一切“非法所得”,还会受到额外惩罚。
    学习疗法前后进行了几个月,效果依然不理想。白桃发现,容驰的行为模式似乎与正常人不同,他明知作弊可能会得不偿失,却总是“记吃不记打”、“好了伤疤忘了疼”。中科院心理所的研究人员曾对贪腐行为作出神经生物学解释,核磁共振成像测试证明,不正当获取利益可激活人脑额下回和脑桥中某些主管愉悦感觉的区域,而贪腐分子的上述区域则较常人更为敏感,这使得他们敢于承担更大风险,也更倾向于牺牲公平正义。或许,容驰这种人的大脑构造真的与普通人不同,
    现如今,对于贪腐行为的打击往往呈现“运动化”的趋势,刮一阵风,抓一批,判一批,风头过去了,“马照跑、舞照跳”,不是所有贪腐分子都会被抓,甚至被抓的也不都是真正意义上的贪腐分子。从概率学的角度讲,被抓与否和贪没贪、贪多少之间不存在函数关系,顶多是个相关关系,还是弱相关。官场上流行一个说法,将贪腐被抓称作“玩儿现了”,换句话说,只要你会“玩儿”,就永远没有“现了”的那一天。按照新行为主义心理学家斯金纳(B·Skinner)的理论,这种反馈模式属于变时距、变比率强化,靶行为非但不会消退,反而会得到强化,类似赌博,赌徒们都清楚赌博是零和甚至负博弈,但却被侥幸心理控制难以戒断,越反越贪也是同样的道理……
 楼主| 发表于 2016-9-12 14:53:31 | 显示全部楼层
2.病在骨髓

    白桃的治疗受挫,容驰的焦虑障碍还是没好。
    后来,这件事不知怎么让邓开知道了,后者找到容驰,自告奋勇,说他能治好容驰的病。邓开心里很清楚,自己并不是容驰的朋友,在这一点上,他远远不及白桃。而像容驰这样的人,往往戒心很重,医患关系很不容易处,偏偏精神心理治疗又要求患者对医生的绝对信任。
    为了真正走进容驰的内心世界,当然也是为了利用这个难得的机会扩展自己的人脉资源,邓开决定,要在最短的时间内跟容驰交上朋友。正所谓“君子之交淡如水,小人之交甜如蜜”,想在短时间内成为至交,一起当小人比一起当君子要容易得多。邓开以“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般的豪迈精神,跟着容驰一道喝花酒、泡桑拿、做按摩、会小蜜,发展到最后,容驰连进行某些权钱交易都不背着邓开。
    经过一段时间的接触和观察,邓开发现,容驰这个人真的很特别,同一般贪官污吏不同,他的良心并没有完全喂了狗,属于“未泯”的那一小撮儿。容驰有个看似奇怪的习惯,甚至可以说是癖好,每逢有了灰色、黑色收入,他总会从中拿出一部分“回馈社会”,比例通常是十分之一,不知和基督教、犹太教的“什一奉献”有没有关系。每当容驰听说哪个地方遭了天灾人祸,或者有什么失学儿童、鳏寡孤独,都会悄悄给人家寄去一笔不多不少的钱,聊解柴米之虞,有时还会利用节假日“微服出巡”那些棚户区、贫民窟,见者有份,遇到衣食无着的穷人就施舍个三瓜俩枣。这一切都是秘密进行的,容驰从来“做好事不留名”,当然,他也不敢留名。
    邓开分析,容驰久治不愈的焦虑障碍很可能与他的“良心未泯”有关。美国心理学家艾利斯(A·Ellis)有一个著名的“ABC理论”,A指“activating events”,与情感有关联的事件,B指“beliefs”,信念或想法,C指“consequences”,反应结果。传统“刺激反应理论”认为,事件A直接产生反应C,遇到什么样的事,就会有什么样的反应。但人们很快发现,这个理论是有明显缺陷的,俗话说“千人千面”,不同的人、经历同样的事,常常会有截然不同的反应,同样考了八十分,差生欣喜若狂,优等生却如临世界末日。正因如此,艾利斯对刺激反应理论做出重大修正,他认为,A(事件)和C(反应)当中还有一个作为中介桥梁的B(信念),比如某人见到狗就会害怕,而狗和恐惧之间并无必然联系,之所以会害怕,是因为当中还无意中插入了一个“狗会咬我”的逻辑环节,被艾利斯称作“自动思维”。
    同理,邓开认定,容驰因贪腐感到焦虑,就是“自动思维”在作祟。同那些将贪腐当作理所当然的老手、惯犯不同,容驰的良知还一息尚存,在他的潜意识中,总还认为自己以权谋私获取的利益是不正当的,否则也不会一方面伸手拿钱、另一方面又偷偷“什一奉献”。用一部分贪腐所得做慈善、“回馈社会”,其实是他对抗焦虑情绪的一种不自觉心理机制。想要让容驰彻底摆脱焦虑障碍的困扰,关键就是消除那个“B”,也就是他认为自己贪腐所得来路不正、并非“君子爱财,取之以道”的“自动思维”。
    正所谓“猛药去疴,重典治乱”,针对容驰奇异的病情,邓开制订了一套更为奇异的疗法。这种疗法很特别,无需吃药,也不用什么“行为主义”的劳什子,看看电视新闻就行……
    曾有外国人调侃说,中国的电视机很神奇,一到晚上七点,毫无征兆地就全都突然坏了。大江南北,长城内外,全国几亿台电视,无论你如何换台,到时都只能看同一个节目——中央电视台《新闻联播》。遇到上述情况时不必惊慌,更不必报修,半小时后,所有电视机的功能又会全部恢复正常。其实,这些老外说得并不全面,中国的电视并不是晚上七点“突然”坏了,这种“故障”是有“征兆”的,和人的病情一样,是有一个发展过程的。通常,从每晚六点左右,各地的电视机就开始陆续“坏了”。起初的“症状”不算太严重,以五岳市为例,晚上六点到六点半,“病在腠理、肌肤”,市台及各区县台所有频道都只能看同一个节目——《五岳新闻》,此时,其它频道还是正常的。到了六点半,“病情”有所发展,市台各频道的“症状”传染到了省台各频道,“病在肠胃”,六点半到七点,省内各地市的所有电视机,除省外卫视频道外,都只能看同一个节目——《全省新闻》。到了晚上七点,“病情”全面扩散,所有频道,无论是区县台、市台、省台还是卫视,“病在骨髓”,都只能看同一个节目——《新闻联播》……
    这一日,邓开将容驰约到自己的办公室。两人约的时间是下午五点半,此时,市精神病院各病区日、晚班交接已经结束,门诊医护人员也下班了,喧闹了一整天的医院开始宁静下来。
    容驰头一次来到精神病院,看什么都新鲜,摸摸这儿,动动那儿,办公室里的东西摆弄完了,就趴在窗口观察院子里的各色人等:“小邓,那个人得的是什么病?”
    “哪个?”邓开正在为一会儿的治疗做准备。
    “就那个,那个半老徐娘,一脸坏笑的。”
    邓开顺着容驰的手指瞟了一眼:“那个不是病人,是我们院长。”
    “院长?她这表情…… ”容驰挠挠头,很快又有了新发现:“那个,那个是病人吧,正往树上撞呢,你还不赶紧叫人制止他。”
    “那也是我们院里的医生,人家锻炼呢。现在已经下班了,院子里不会有病人,室外活动一般都是上午,而且不是每天都有。”
    “这样啊,真没意思,”容驰忽然大叫起来:“那个,那个肯定是病人,快看啊,他已经跑出去了,快打电话叫保安。”
    邓开左手拿着一支装有淡黄色干粉剂的安瓿,右手拿着一支灭菌百分之零点九生理盐水,准备配制注射液:“哪儿呢?”
    “那儿,院门口,马路中间,穿着一身奇怪的衣服,正手舞足蹈呢,肯定是犯病了,犯病了…… ”
    “你什么眼神啊,那是交警。”
    “交…… ”
    “好了,别玩儿了,”邓开将配好的注射液吸进一支针管:“来吧,过来坐下,咱们该做治疗了。”
    房间中央,正对着电视柜的位置,并排摆着两张单人沙发,容驰随便找了一张坐下,看看邓开手中的针管和白瓷盘里的碘酒、酒精、棉球:“还打针啊,不会是你们给病人用的什么虎狼之药吧,别把我弄傻了。”
    “放心吧,没事,是催眠用的,打完了飘飘然,很舒服的。”
    “要脱裤子么?”
    “不用,把袖子挽起来,”邓开给容驰注射了一针百分之二点五硫喷妥钠,一种快速催眠剂。
    约两分钟过后,容驰的意识渐渐模糊,邓开给他使用的剂量较低,不会完全失去感觉和意识,而是进入一种半麻醉状态,类似催眠治疗中,经催眠师诱导产生的催眠状态。按理说,这种治疗是需要使用催眠技术的,邓开先前也学过,但水平不过关,只能借助药物。
    时钟指向晚上六点,窗外,夜幕渐渐从天际垂下来,屋内的人物和陈设慢慢被阴影所笼罩。邓开打开电视机,《五岳新闻》刚好开始,接下来是《全省新闻》、《新闻联播》。三档新闻,一个半小时时间,容驰卧在沙发中,眼神婆娑,闪烁的荧光在他脸上投下如万花筒般不断变幻的斑驳。整个过程中,邓开一直坐在容驰身旁,不断用语言进行引导和暗示,指示他将新闻中出场的人物想象成容驰自己……
    “观众朋友,今天的新闻联播节目播送完了,感谢您的收看,再见…… ”电视中,国字脸的男主播和大嘴巴的女主播开始低头收拾稿件,耳熟能详的片尾曲响起,字幕快速闪过,价值连城的超黄金时段天价广告开始。
    此时的五岳,已经完全被夜色吞没。邓开起身,关掉电视,打开日光灯。长久处在黑暗环境中,忽然一见天日,两人都有些睁不开眼睛。
    邓开将自己的沙发搬到容驰对面:“怎么样,感觉如何?”
    硫喷妥钠效力已过,容驰慢慢苏醒过来,他伸个懒腰:“舒服,好久好久没这么舒服过了。”
    “我刚才一直让你把新闻中出现的人物想象成自己,做到了么?”
    容驰点头:“做到了,都做到了。刚开始有点儿不适应,后来完全投入进去了,好像自己就是那些大人物、先进人物,很过瘾,新闻结束时还有些舍不得呢。”
    邓开很满意:“非常好,当你觉得自己就是那些大人物、先进人物时,有什么感想?”
    “觉得自己是圣人,完美无瑕的圣人,一丝一毫的缺点都没有,尽善尽美的人格和操守。”
    “还有呢?”
    “觉得自己很伟大,很了不起,经天纬地,经世济民,中华民族从深重苦难到屹立于世界之林,都是我的功劳,如果没有我,十几亿中国老百姓恐怕要永远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
    邓开不失时机地加以引导:“那你觉得,老百姓应该怎样对待像你这样伟大、了不起的人呢?”
    “当然是顶礼膜拜了,我是他们的救星、领路人,是我让他们从帝国主义、封建主义的压迫中站了起来,是我让他们从一穷二白中富了起来,”容驰满面红光,尽是志得意满的神情。
    “既然这样,像你这样的救星、领路人,多得到一些报酬…… ”
    “那是理所当然的,”容驰站起来,挥舞着双臂:“这些都是我创造的,当然应该属于我。”
    面对着理直气壮的容驰,邓开反倒做出一副怀疑的姿态:“可你是政府官员啊,做这些都是应该的。”
    “政府官员怎么了?政府官员就应该当穷光蛋么?是我引领老百姓走上康庄大道的,那些追随我的人都成了百万、千万、亿万富翁了,我凭什么不如他们?”
    “官员是公仆啊,公仆就应该只讲奉献,不讲回报…… ”
    “放屁!”容驰的声调越来越高:“小平同志说过,不讲多劳多得,不重视物质利益,少数人、短时间可以,多数人、长时间肯定不行。我付出的最多,比那些商人、工农、知识分子多得多,得到的也应该多得多。”
    “你不光是政府官员,还是党的干部,无产阶级先锋队啊,马克思说过,只有解放全人类,才能最后解放自己。”
    容驰狂笑:“无产阶级?现在哪还有什么无产阶级啊?如果放在过去,一大二公,大家都只讲奉献、不讲回报,我当然也可以。可现在是什么时代,是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的时代,全都只认钱,什么阿猫阿狗都发财了,我贡献这么大,凭什么不能发财?”说到激动处,容驰上前一把抓住邓开的衣服,将他从沙发上拎了起来:“你说,对不对,对不对…… ”
    按照邓开原本的计划,针对容驰的“治疗”需要进行三到六个月时间,主要内容就是在药物催眠的帮助下看新闻,进行角色扮演,每三天一次。可治疗的实际效果比邓开想象中要好很多、快很多,不到一个月,容驰急性焦虑障碍的各项症状,无论是心慌、烦躁、恐惧、过度警觉、惴惴不安、濒死失控感,还是胸闷、眩晕、冷战、呼吸苦难、四肢麻木、心跳不规则,都逐渐减轻直至消失了。
    起初,容驰每次看新闻前,都需要注射一定剂量的硫喷妥钠、阿米妥钠等药物,才能进入催眠、角色扮演的状态。后来,所需用药剂量越来越低,逐渐换成没有实际药效的葡萄糖酸钙等暗示性安慰剂。发展到最后,根本不需用药,只要一看电视新闻,容驰马上能进入陶陶然的境界,开会或听报告的效果也类似,一场大会开下来,其他人昏昏欲睡、如坐针毡,容驰却如痴如醉、心旷神怡……
 楼主| 发表于 2016-9-12 14:53:44 | 显示全部楼层
3.大稿组

    白桃的爱人名叫武仲平,在五岳日报社工作,几个月前刚刚被任命为日报社副总编兼新闻时政部主任。
    武仲平是个才子,从上学时起,他就是校内外有名的笔杆子,常常在各大平面媒体上发表评论文章。开始时,每逢作品变成铅字,武仲平便会小心翼翼地将“豆腐块”剪下来制作成剪报册,后来,发表的文章太多,“司空见惯浑闲事”,剪报的事也就逐渐废弛了。从五岳大学新闻系毕业以后,武仲平进入五岳日报社担任记者,先在内参部工作,很快成为社里的骨干。几年以后,时任社新闻时政部副主任的梁效看中了武仲平,将其调到麾下,梁效很欣赏和器重武仲平,自己升任部主任后,第一个人事安排就是将他提拔为自己的副手。
    在五岳市的宣传系统中,日报社具有独一无二的地位。尤其是新闻时政部,该部中有一个略带神秘色彩的“重大文稿写作组”,也就是圈内人士常说的“大稿组”,直接由兼任日报社副总编的新闻时政部主任领导。每逢国内外或五岳市内外有重大事件发生,亦或有其它重要宣传任务下达,市委宣传部便会授意“大稿组”负责撰写一篇或一组时评文章,经宣传部领导甚至市领导审阅,转发至所有新闻媒体和相关单位,起到通稿的作用。整个五岳市范围内,无论是领导讲话、官方文件,还是报纸、刊物、电台、电视台、网站,涉及相关内容时都要以“大稿组”的这篇文章为准。
    “大稿组”的写作过程通常是这样的:先由责编组织收集相关资料和素材,统一交到新闻时政部主任手中,主任根据写作任务和宣传部的指示精神,写成一个提纲交给责编,责编召集写作力量将提纲充实成一篇完整的文稿,再次交到新闻时政部主任那里,由他最后修改、润色、定稿。从理论上来讲,“大稿组”的写作工作连日报社社长、总编都没有权力过问,接受宣传部垂直领导,稿件写成后,无须请社领导过目,直接送到宣传部办公室,有时启用前还要加密。
    因此,新闻时政部主任这个位子,级别虽不是太高,工作压力却很大。这种大,不是体现在工作的数量上,而是体现在工作的性质上,尤其是“重大文稿”的写作,更是字字玑珠,一句话、一个词、一个字、甚至一个标点的差异,都可能会传递出极为重要的政治信号。正因如此,历任日报社新闻时政部主任,没有一个不是如履薄冰,无论对能力、精力,还是心理、精神,都是巨大的考验。
    上一任新闻时政部主任,也就是提携武仲平的伯乐梁效,成长经历和武仲平差不多,也是毕业于五岳大学新闻系,算是他的同门大师兄。刚进日报社时,梁效在国际部工作,擅长撰写国际时政、尤其是批判性质的国际时政文章,他文笔犀利,有骂人不带脏字、吃人不吐骨头的本领。1991年“海湾战争”、1996年“台海危机”、1999年中国驻原南联盟使馆被炸、2003年“伊拉克战争”、2004年乌克兰“颜色革命”、2006年“伊核问题”、2010年朝鲜半岛危机、2011年北约空袭利比亚…… 梁效每次都将西方列强及其走狗痛斥得狗血淋头,也因此屡受好评,文章多次获奖,本人也一路升任五岳日报社新闻时政部主任。
    梁效文章的最大特点是善于揭露阴谋,即使是强词夺理、断章取义、生拉硬扯,也在所不惜。对于西方国家,人家无论做什么、怎样做,即使是在绝大多数人看来纯属无意或善意的举动,梁效都能通过自己的严密分析、推理,说成是针对中国人民的敌对行为,狼子野心,不可不察。至于别人当下或历史上犯过的错误,那更了不得了,无论错误的程度和性质,在梁效看来都是不可饶恕的,必须世世代代铭记住这些屈辱和仇恨,一旦时机成熟,更要变本加厉地以彼之道还施彼身才好。对于中国人自己的挫折和失败,梁效也会将其归咎于他人,在他看来,伟大的中国人民是不会犯错的,如果有缺点和错误,不是洋鬼子栽赃,就是洋鬼子害的。反之,西方人的成就和功绩,梁效从来不以为然,认为那都是靠欺骗、迫害中国人得来的,枉寻直尺,不值一提。
    梁效主持新闻时政部期间,“大稿组”的文稿如匕首、如投枪,没有丝毫的奴颜和媚骨。起初,市委和宣传部领导非常欣赏梁效的文笔。可随着时间的推移,经梁效之手的文稿,观点变得越来越偏激、甚至狭隘,措辞变得越来越严厉、甚至粗野,逻辑变得越来越生硬、甚至牵强,到后来,根本不像时评,更像是檄文,甚至市井泼皮的对骂,罔顾事实,死缠烂打。对此,有关方面多次对梁效提出批评,但他却依然我行我素。
    发展到最后,梁效将自己在文章中惯用的思维方式扩展到了现实生活中。一方面,梁效整天沉浸在自己过去曾经取得过的成绩中,将那些证书、奖状、嘉奖令细心地装裱好,挂满办公室的墙壁,每天都要顾影自怜很久。他大言不惭,自命不凡,起初说自己是五岳市头号大笔杆子,不久后变成全省、全国,后来干脆“天上天下,唯我独尊”。另一方面,梁效将领导、同事那些正当、善意的规劝都说成嫉妒和迫害。他感觉身边所有人都在试图加害自己,上下班途中怀疑有人跟踪,家里、办公室里怀疑有人安装了窃听器材。为防泄密,梁效把单位配发的国际品牌电脑、手机都换成了国产的,后来觉得国产大品牌也不保险,又都换成山寨的,再后来干脆一概不用通讯设备,退回口耳相授的时代。此外,他还不停地给省委及中央写信,说五岳市党政军各系统都已经被国内外敌对势力渗透了,这些人正在密谋夺权、变天,希望上级尽快采取果断措施,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再三劝导无效,五岳日报社的领导们商议后认为,梁效的精神状态实在是不适合再担任新闻时政部主任职务了,报请宣传部批准,将他送到市精神病院进行检查。经检查,医生们一致认为,梁效属于典型的偏执型人格障碍,社会功能严重受损,必须入院治疗。不久前的“脱管事件”中,混进“岳西宾馆”参加“两会”小组讨论的那两个病人中,其中就有梁效一号。
    梁效被送进市精神病院后,他原先的副手武仲平接替了梁效的位置,成为新一任五岳日报社副总编、新闻时政部主任,兼管“大稿组”……
 楼主| 发表于 2016-9-12 14:53:57 | 显示全部楼层
4.LSD

    武仲平走进卧室,他的双颊微微泛红,呼吸有些急促,脚步也略显踉跄,进门的时候自己绊了自己一下,险些摔倒,近来他总是这样,心神恍惚。
    白桃抬起头:“你怎么了?”
    武仲平没有看白桃,只是摇摇头:“没关系,”他掀开被子躺下。
    “是不是病了,发烧么?”白桃伸手,想摸摸丈夫的额头。
    武仲平轻轻挡开白桃的手:“说了没关系的。”
    “是不是在单位遇到什么事了?”
    武仲平背对着她:“关灯吧。”
    白桃把手中的书放回床头柜,又确认了一下闹钟,准备关灯睡觉。就在她即将把落地灯拧灭的时候,白桃忽然想起了什么,她抿起薄薄的嘴唇,看了看躺在身边的武仲平,脸上露出一丝略带狡黠、又略带羞涩的浅笑。白桃旋转落地灯的旋钮,将灯光调到一个昏暗的亮度,既能隐约看见彼此,又看不真切,卧室在淡淡鹅黄色光线的笼罩下,显出一种暧昧的温暖。
    白桃轻轻躺下,将自己的被子拨到一边,慢慢挪进武仲平的被子中,从背后抱住他。
    武仲平没有反应,只是微微咳了一声。
    白桃感受着丈夫的体温,缓缓将自己的身体贴了上去。多数男人到了这个年龄都会略微开始发福,可武仲平却似乎比以前瘦了,大概是工作太累的缘故,肩头、手臂上的肌肉也不如先前饱满,甚至能感觉到清癯的骨架。白桃不禁有些心疼,她将脸颊紧靠在丈夫颈后,伸手向前环住武仲平的腰,食指、中指交替前行,沿着肌肤的轮廓徐徐爬向睡衣的纽扣,腿部半挂上他的身体,若有若无地摩擦着。
    武仲平还是没有做出任何回应,只是那样背对妻子躺着。
    按照以往的经验,当白桃做到这一步时,后面的事情便不需要她操心了。可自从武仲平当上日报社新闻时政部和“大稿组”一把手后,主动亲近白桃的频率变得越来越低,对她抛来的橄榄枝,反应也越来越迟钝。白桃不禁有些为难,刚才所做的一切,放在结婚以前,恐怕想想都要脸红,难道还要自己做得更多,这显然有违她从小接受的教育以及处事原则。可从另一个角度说,近来丈夫武仲平对自己愈发冷淡,这种倾向显然更令她担心。
    白桃把心一横,决定丢下坛坛罐罐,将革命进行到底。她轻轻吻上武仲平耳后的发际,吹气如兰,用双唇柔柔地摩挲着他的耳轮,身体也比先前贴得更紧。
    武仲平显然不能再无动于衷了,他摇一摇肩膀:“我今天太累了,以后再说吧。”
    白桃没有停止她的动作。
    “明天得早起,要去部里开会,”武仲平想要推开妻子。
    “我不,”白桃像个小女孩一样撒起娇,不愿意放开栏着丈夫的手臂。
    “真的,算了吧,今天不行,”武仲平动作的幅度不大,但很坚决。
    最终,白桃还是放弃了,她叹了口气,转身将床头的落地灯拧灭……
    白桃并不是那种“三十如狼、四十如虎”的女人,“嘎吱嘎吱嚼冰糖”这种事对她来说原本就可有可无,成固欣然,败亦可喜。然而,不久后的一个意外发现,却令白桃有些措手不及,或许,这也正可以对武仲平近来的一系列反常作出合理解释……
    那一周,轮到白桃值夜班,工作时间由朝九晚五变成晚五朝九。白桃从小就是个自律性很强的人,生活一向规律,生物钟也很准,忽然黑白颠倒,十分不适应。那一天上午,白桃下夜班回到家,虽然很疲惫,但躺在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后来,白桃索性不睡了,最近值夜班,家务方面疏于打理,房间有些乱,不少衣服堆着没洗,厨房墙壁也见了油光,今天正好没事,干脆“大搞爱国卫生运动”,来它个彻底扫除。
    除客厅、卧室、厨卫外,白桃将武仲平的书房也简单收拾了一下。担任五岳日报社新闻时政部主任后,武仲平的工作更忙了,书房也比以前更乱。白桃知道丈夫的习惯,书籍、文件、资料虽然扔得铺天盖地,但凌乱中有它的规律,一旦被别人收拾整齐,武仲平需要什么时便会找不到。因此,每次打扫他的书房,白桃只是将字纸篓、烟灰缸倒掉,桌椅、书柜、电脑屏幕简单擦拭,咖啡壶、马克杯洗净,有时再更换一下窗帘、沙发套,其它东西尽量保持原状。
    擦书桌时,白桃意外发现,其中一个抽屉被锁了起来。武仲平是个生活上比较粗枝大叶的人,并从不追求所谓的“私人空间”,和白桃一向是“你我约定,一争吵很快要喊停,也答应没有秘密彼此很透明”,当初买书桌买的也是不带锁的。虽然武仲平经常会接触一些有保密等级的材料,但这些材料一般不会带回家,且白桃是个对政治毫无兴趣的人,给她看都懒得看,没必要掖着藏着,以武仲平粗率的性格,若真上了锁,钥匙一旦弄丢更麻烦。
    可不知什么时候,武仲平自己买了锁鼻和挂锁,钉在书桌上,将最上层一个小抽屉锁了起来。白桃本不是个心胸狭隘的人,可那天不知怎么了,坐在桌旁,呆呆地望着那个被锁的抽屉很久。那只小小的挂锁,似乎不是扣在锁鼻上,而是扣在自己心上,直压得她喘不过气来。白桃知道自己不该这么小心眼,夫妻间首重信任,应该给彼此多留些空间。白桃试图不去看它、不去想它,可越是这样,心上那只锁就越重、越紧。她想用劳动分散自己的注意力,可刷碗时,那只锁在碗里,扫地时,那只锁在地上,洗衣服时,那只锁在衣服旁,白桃魂不守舍,甚至险些在衣服甩干时将手伸进洗衣机里。最终,不知是怎样的鬼使神差,她拨通了开锁公司的电话,请人将那只锁拨了开来。
    开锁工人走后很长时间,白桃才鼓起勇气拉开那个抽屉。抽屉里似乎没有什么特别的东西,基本都是书,还有一小本红色塑料皮《党章》和一些打印的文稿。白桃长出了一口气,准备将书和文稿放回去,可就在这时,一张小小的纸片从那本《党章》的缝隙中飘落了下来。白桃捡起纸片,是个印刷品,花花绿绿的,图案看不太清楚,似乎是一个坐在墙角处的金发小姑娘。纸片中间有齿孔,像是邮票,却没有面值或者发行机构的名称,而且比常见的邮票要小得多,几平方厘米的面积上,被细小的齿孔分成了数十片,有几片已经沿齿孔撕掉。纸片的背面是灰色的,放在阳光下细看,上面似乎吸附了一层极细的沙状颗粒。
    白桃并不清楚这张小纸片究竟是什么东西,但直觉告诉她,武仲平近来的一系列异常,很有可能与它有关。白桃看了看表,刚刚下午两点,武仲平当上新闻时政部主任后,比先前更加披星戴月,至少得晚上七、八点才能回来。经此折腾,白桃更加睡意全无,她抓紧时间回了一趟院里,找到景越。
    景越正在和一位病人进行每周例行的谈话,见白桃风风火火地跑来,有些意外:“你怎么这么早就来了?”
    “我找您有点儿事,”白桃把病人打发回病房,将景越拉到他自己的办公室。
    “怎么了?”
    白桃从钱包里取出那张纸片:“您帮我看看,这是干什么用的?”
    景越疑惑地看看白桃,接过纸片,左右端详着,神色渐渐严峻起来:“你从哪儿搞到的?”
    “到底是什么?”
    “应该是LSD。”
    “LSD是什么?”
    “一种毒品,全称为‘麦角二乙基酰胺’,以麦角真菌中的麦角酸合成,可能是迄今为止最厉害的致幻剂。”
    白桃一惊:“毒品?您怎么会懂这个?”
    “你知道‘Sandoz(山度士)’吧,诺华制药的前身,咱们院里用的奥氮平、米氮平、利培酮、西酞普兰等等,很多都是这个品牌的,LSD也是‘Sandoz’研发的,最初是一种精神类药物,”景越将那张小纸片放在放大镜下观察:“很多重度分裂症患者,因病入膏肓而无法同医生交流,而精神科诊断最重要的手段之一便是谈话,为解决这个问题,‘Sandoz’开发了LSD。无论是多么严重的患者,只要适量使用LSD,都可以在一定程度上打开他们思想的大门。”
    白桃低头不语,脸色很难看。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这东西是哪儿来的?”
    “哦,这个…… ”白桃的脑子一片混乱:“是,是我一个朋友的…… ”
    “朋友?干什么的朋友?怎么会有这种东西?持有这个数量的LSD可是够判刑的。”
    “啊,没,没有…… ”白桃有些语无伦次:“我,我那个朋友是警察…… ”
    “哦,这样啊,可能是他们查抄来的,”景越翻过来调过去观察着那张纸片,兴致勃勃,没有察觉到白桃的异样,他以前都是从资料中了解LSD,第一次见到实物。
    白桃还怀有一丝幻想:“您…… 您会不会搞错了,这也不像毒品啊,毒品一般不都是粉剂、片剂、针剂之类的么?”
    在鸦片的时代,毒品是以斤为单位计算的,“鸦片战争”之后,土烟取代洋烟,用今天的话说就是进口替代,至19世纪末,中国的鸦片年产量可达近百万石,相当于差不多一亿斤。后来,有了海洛因、大麻,毒品剂量变为以克计算。到了冰毒、杜冷丁的时代,单位进一步缩小为毫克级。而LSD的剂量,是用微克来计算的,典型剂量只有五十至一百微克,相当于一粒沙子的十到二十分之一。
    冷战时期,中情局曾致力于开发使人不打自招的审讯药,也就是《哈利波特》、《憨豆特工》、《拜见岳父大人》等电影中出现的“吐真剂”,最初是用东茛菪碱,后来改为LSD。但他们很快发现,LSD作为“吐真剂”的剂量必须拿捏得非常准确,一旦过量,人们就开始胡说八道,起不到“吐真”的作用了。不过中情局很聪明,使用逆向思维,将LSD变成一种“抗审讯药”,让特工执行任务时带一点儿,一旦被抓包,就服下胡说。据说,中情局还曾计划给古巴革命领袖卡斯特罗及埃及总统纳赛尔下药,让他们在公开场合出洋相……
    景越看够了,把纸片还给白桃:“后来,为控制剂量,人们开始将LSD吸附到方糖、明胶等介质上食用,再往后,就出现了这种类似邮票的纸质LSD。你看,那上面不是有齿孔么,每小片的含量应该是三十到五十微克,吸多少撕多少,很方便…… ”
    白桃看着纸片上已经被撕掉的部分,脸色越来越难看……
 楼主| 发表于 2016-9-12 14:54:09 | 显示全部楼层
5.水调歌头

    武仲平身上发生的故事,追本溯源,还得从他母亲那里说起。
    武仲平的母亲名叫俞长湘,娘家打记事起就专司修理地球,莫说是三代贫农,恐怕三十代都有,后来进城给大户人家做帮工,苦大仇深,苗正根红。俞长湘生在红旗下,长在党怀里,“上山下乡”运动开始后,她的运气不错,由于出身好,不需要“贫下中农再教育”,别人“插队”,她被分配“插厂”,到市第一机械厂当学徒。俞长湘生就一副好皮囊,身边始终不乏死心塌地的追求者,很多闲不住的阿姨大妈也帮着张罗了不少天作之合,俞长湘一概没看上,她相信,凭自己的模样,“艳色天下重,西施宁久微”,早晚有“当时浣纱伴,莫得同车归”那一天。
    果然,不久之后,命运的转折点来了。俞长湘除天生丽质外,还颇具艺术细胞,一直是机械厂和工业局系统“毛泽东思想宣传队”的骨干,70年代初的某次全市文艺汇演中,俞长湘担纲的样板戏芭蕾舞剧《白毛女》选段一举拿下头名状元,领导当场拍板,将她调入专业文艺团体。按照俞长湘自己的想法,还希望能继续跳舞,但五岳市是曲艺之乡,各文艺团体中的天字一号也是曲艺团,思量再三,俞长湘决定改行学曲艺。
    五岳最有名的曲种是“莲花落”,据说历史可以追溯到唐五代时期的“散花乐”,本为和尚道士募化时所唱的警诫歌曲,宋以后流入民间,逐渐演化形成当今的艺术样式。传统上,莲花落曲辞多为劝世内容,惩恶扬善,吉祥纳福,通俗易懂,生动风趣,有寓教于乐、淳化民风的功用。不过,“文革”期间,经典曲目基本都被破了“四旧”,老艺人们也都成了“牛鬼蛇神”、“三名三高”,能够排演的只有“语录歌”,将毛主席语录配上莲花落曲调,旧瓶装新酒。
    在各曲艺门类中,莲花落是对演员综合素质要求较高的一种,需“一心数用”,除说唱外,还常常要同时演奏几种乐器。首先是传统的“七件子”,大板打点,小板打眼,此外,根据曲目要求,面前还摆放着笃鼓、弦子、木鱼、铙钹等乐器,演员必须学会分身之术,操起这件,放下那件,有条不紊,忙而不乱。当然,这些都难不倒伶俐的俞长湘,名师指点,加之自身勤奋好学,没过多久,她便成为市曲艺团的台柱子,唱念俱佳,色艺双馨,“浏漓顿挫,独出冠时”,每次演出都是“观者如山色沮丧,天地为之久低昂”。
    很快,历史的时钟指向1976年,对中国人来说,那绝对是不平凡的一年。
    5月,五岳市举行纪念“文革”十周年大型集会,原定全市十万各界群众参加,但据后来估计,实际参与人数最保守也有近三十万,不仅市中心的解放广场及周边街道被挤得水泄不通,全市及下辖各区县还设有数十个分会场,大喇叭对主会场进行实况转播。集会进程分为三大部分,一是领导讲话,二是文艺演出,三是群众游行,文艺演出的压轴大戏便是俞长湘演唱的莲花落新曲《水调歌头·庆祝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十周年》。
    该诗词作者为时任全国人大副委员长的郭沫若同志,是为纪念“文革”纲领性文件“五·一六通知”发布十周年所作:“四海《通知》遍,文革卷风云,阶级斗争纲举,打倒刘和林。十年春风化雨,喜见山花烂漫,莺梭织锦勤,茁茁新苗壮,天下凯歌声。走资派,奋螳臂,邓小平(“四·五事件”后已再次被打倒),企图倒退。奈‘翻案不得人心’(1976年3月毛主席最高指示),‘三项为纲’(1975年小平复出后所提政治纲领)批透,复辟罪恶怒讨。动地走雷霆,主席挥巨手,团结大进军”。
    这次演出取得了空前的成功,俞长湘不仅成为五岳市男青年的全民偶像,影响还延伸到了省里,省城一位武姓厅长家的公子看了集会影像资料后,对她一见倾心,立即追到五岳市,“今生非此女不娶”。这也正是俞长湘一直以来梦寐以求的机会,“朝为越溪女,暮作吴宫妃”,只见了几面,她便和武厅长的儿子就喜结连理,按照今天的标准,绝对算是“闪婚”。
    就在这对郎才女貌新婚缱绻之际,政治风云突变。9月9日,毛主席逝世,10月6日,江青等人被捕,“文化大革命”正式结束。
    很快,五岳市再次举行大型群众集会活动,主题是庆祝粉碎“四人帮”。和五个月前那次一样,还是各界近三十万群众踊跃参加,还是解放广场主会场加各区县数十个分会场,连会场布置都没变,同样的红绸飞舞,同样的彩旗招展。集会进程还是那三部分,领导讲话、文艺演出、群众游行,文艺演出攒底压轴的还是俞长湘,还是莲花落新曲,还是《水调歌头》,只是题目变成《粉碎“四人帮”》。
    这首词依然是郭沫若写的:“大快人心事,揪出四人帮,政治流氓文痞,狗头军师张,还有精生白骨,自比则天武后。铁帚扫而光,篡党夺权者,一枕梦黄粱。野心大,阴谋毒,诡计狂,真是罪该万死,迫害红太阳。接班人是俊杰,遗志继承果断,功绩何辉煌,拥护华主席,拥护党中央。”真真要感谢郭老,两首词连词牌都没变,给五岳市曲艺团省了大事了,根本不用重新谱曲、排练,还是五个月前的旋律、唱腔,把词改了就行。
    按理说,轻车熟路,这次演出对于已经见过大场面的俞长湘来说应该不是难事,可连她自己都没想到,正式演出时,差点儿出了大乱子……
    那天,报幕员刚报出俞长湘的名字,广场上黑压压的人群便爆发出惊天动地的掌声,经久才渐渐停息。俞长湘身着利落的中山装,盈盈上台,乐队指挥向她微微点头,熟悉的曲调响起。过门已毕,俞长湘婉转开口,轻叼字头,巧咬字尾:“大快人心事…… ”
    忽然,她听到另一个声音也在合着旋律,唱的却是五个月前的词:“四海《通知》遍…… ”俞长湘吓了一跳,双手一抖,竹板险些没掉到地上。她定了定神,细听那个声音,好熟悉啊,咦,那不就是自己的声音么?俞长湘甚至以为是音响师放错了唱盘,可再一细分辨,那声音并非出自别处,而是在自己心里,一直有另一个“俞长湘”轻轻哼唱着,声音不大,穿透力却很强。她唱“揪出四人帮”,“她”唱“文革卷风云”;她唱“狗头军师张”,“她”唱“打倒刘和林”;她唱“还有精生白骨”,“她”唱“十年春风化雨”;她唱“接班人是俊杰”,“她”唱“‘三项为纲’批透”……
    有好几次,俞长湘险些串了词,字首辅音都已堪堪出口,被猛然警醒过来的她硬生生又咽了回去。那可能是俞长湘自己最不满意的一次演出,虽然没出大错,但唱得支离破碎、延宕滞涩,完全没有展示出她往日的光彩。尽管如此,那却也是俞长湘最累的一次演出,前后不过四五分钟,却已经汗透罗衣。勉强唱完下台,摇摇晃晃地刚一走进休息室,立刻眼前一黑,虚脱休克,当场昏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俞长湘睁开双眼,发现自己躺在医院里,身边围了不少人,有父母家人、单位同事、亲戚朋友,还有一些不认识或不大认识、据说是领导的人物,甚至连公公婆婆也从省城赶了过来。见这么受重视,俞长湘的第一反应是自己是不是得了什么不治之症,心头一紧,但满脸笑容的医生一开口却是:“恭喜你。”
    “恭喜我?”
    “是啊,恭喜你,你怀孕了…… ”
 楼主| 发表于 2016-9-12 14:54:22 | 显示全部楼层
6.幻听

    怀孕后,俞长湘暂停了曲艺团的工作,住到省城夫家专心养胎。武厅长家兄弟四人,在省内党政军各界均有头有脸,唯一的遗憾第二代中男丁不旺,膝下十几个子女中只有俞长湘的丈夫这么一个儿子,千顷地一根苗。因此,对于俞长湘,公婆没有别的要求,就是希望她能为武家开枝散叶。婚后这么快就有了喜讯,老人家们当然喜不自胜,给她配了专职保健医生,二十四小时轮班守护,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
    初为人母的惊喜,众星捧月的荣耀,换作旁人早就烧香拜佛去了,可俞长湘却依旧整日闷闷不乐。她原本以为,粉粹“四人帮”集会演出时离奇惊魂的一幕只是个偶然,或许是怀孕初期的正常反应,因此并没有将此事告知家里人。但事情并没有按照俞长湘预想的轨道发展,养胎期间,她的幻听症状越来越明显,丈夫和公婆也渐渐发觉了俞长湘的异常,见实在隐瞒不住,她只好对家里人说了实话。
    从理论上来讲,幻听源于大脑听觉中枢对信号的错误加工,将外界声音信号歪曲或夸大,甚至按主观意愿进行加工,但有时也会从记忆中直接提取声音素材导致幻听,多数情况下,俞长湘的症状属于后者。起初,她曾试图对凭空而来的另一个“自己”置之不理,以为这样就是“见怪不怪,其怪自败”。但事与愿违,幻听出现的频率却越来越高,信息量也越来越多,内容渐渐丰富,形象渐渐逼真,有时,连俞长湘本人都会不由自主地丧失判断自知力,分不清哪个“自己”是真的。
    对于武家人来说,怀孕期间的俞长湘本就是特一级保护动物,因此,得知她有幻听症状的情况后,公婆非常重视,请来当时省内最有名的精神科专家为她诊断、调治。专家会诊后,认为俞长湘的病因主要是工作压力太大,作为五岳市曲艺界的“一姐”,她经常要担负一些具有重大政治背景的演出任务,哪怕一星半点的闪失都会产生难以估量的影响和后果,神经长期处于高度紧张之中。此外,莲花落所要求的“一心数用”恐怕也对俞长湘症状的形成有所助益。荣格的老师、法国心理学家让内(P·Janet)认为,人的意识和人格由若干分离的部分组成,依靠一种强有力的“综合心力”将各个部分结合在一起,如果“综合心力”太弱,就会导致人格与精神的分离。可莲花落艺术却恰恰需要对抗让内所说的“综合心力”,惟其如此,才能一人兼司数职,边说边唱,左右互搏,“七件子”、笃鼓、弦子、木鱼、铙钹,并行不悖。
    上世纪70年代末,西方精神医学界对抗精神病药物的使用早已方兴未艾,但在中国,“治疗”精神类疾病的主要手段还是关锁,药物一般也仅限于镇静、安眠类。当然,对于武家这种“权贵”阶层来说,生活待遇方面早已同西方发达国家“接轨”,为让俞长湘获得最好的治疗,武厅长专门托人从北京搞来了几瓶氯丙嗪。这是人类医学史上第一种真正意义上的抗精神病药物,如今已司空见惯,价格非常便宜,但在当时的中国仍十分罕见,而且有钱也没处买。
    然而,服药后的俞长湘,幻听症状并没有减轻,甚至还有日益加重的趋势。生武仲平之前,她的幻听属于“真性”范畴,是功能性的,只有在听觉感官处于功能状态时存在,常常由周边事物诱发,内容与引起幻听的源事物多少能有点儿关系。当然,这种关系大都是扭曲、跳跃、甚至是牵强的,就像莫文蔚的歌《幻听》中所唱的那样:“与金嗓子拥吻水龙头剧震,凭积分赠饮怕解雇便冻薪,查询班机请按那忍看长平自刎,王昭君悲愤母亲节愈来愈近,右面是荧屏左一句刀下留人…… ”可自从生下武仲平,俞长湘的幻听很快发展到“假性”阶段,也叫不完全幻听、伪幻听,可以不依赖外部感官,独立存在于主观空间。即使俞长湘堵上耳朵,那个声音也不会消失,内容变得愈发荒诞离奇,有时连她自己都听不懂。
    孕期和围产期的俞长湘,虽然表面上得到了武家人无微不至的关怀照料,但包括她的丈夫在内,人家真正关心的并不是俞长湘本人,而是她肚子里的孩子。可事与愿违,武仲平出生后,还是出现了一些异于其他婴儿的表现,震颤、烦躁不安、肌张力增加、过度活动。武家人以为是俞长湘把病遗传给了武仲平,又考虑到她分娩后仍在大剂量服药,计议再三,还是由武仲平那位厅长爷爷定夺,剥夺了俞长湘母乳喂养的权力(似乎有权有势的人对这个都很敏感,《甄嬛传》中,眉庄与温实初的私生女静和公主因早产先天不足,总是哭闹,药也喂不进去,已经做了贵妃的甄嬛出语惊人:“那就让乳母喝,化作乳汁,再喂与公主喝下”)。
    然而,武家人这一次真的想错了。事实上,武仲平并没有直接遗传母亲俞长湘的疾病,之所以出现异常,其实是药物戒断综合症的表现。十月怀胎期间,武仲平已经对母体传递给他的药物产生了一定的耐受性,出生后忽然断药,这才导致神经和躯体的剧烈反应。诚然,哺乳期妇女所服药物大都可以突破血乳屏障,但这对于当时的武仲平来说并不见得是件坏事。研究证明,新生儿的肝脏能力其实要高于成人,数月龄时,可以达到成人的五到六倍,换句话说,倘若武家人当年允许俞长湘适当哺乳,药物“化作乳汁,再喂与公主喝下”后,在武仲平体内也会很快被强大的肝酶代谢掉,且客观上可以起到逐步戒断药物依赖的作用。正是由于那位厅长爷爷披着舐犊心切外衣的专断跋扈和自作聪明,才最终坑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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