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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耿于天

[原创] 长篇小说《千分之二》连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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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6-9-13 15:20:26 | 显示全部楼层
6.唯物主义

    白桃忽然想起了什么:“我曾听院里人无意中议论过,院长的位子原本应该是您的。”
    景越笑笑,没有直接回答。
    白桃明白,他这种表现便是承认了:“后来为什么换人了?”
    “都是过去的事了,不说也罢…… ”
    进入五岳市精神病院工作以后,景越始终是院里绝对的业务骨干,主治医师、副主任医师、主任医师,一路职称升上来,都是同年龄、同资历医生中最早的。市精神病院从五岳市人民医院独立出来后,一直发展迅速,也正是用人之际。至90年代中期,景越已成为市精神病院常务副院长,当时,曾抗美只不过是个院办主任兼医管科科长。
三年以后,五岳市精神病院原本的院长调到市红十字会任驻会副会长,院长的位置空了出来。当时所有人都认为,景越板上钉钉是下一任院长人选,组织部门也早就找他谈过话,老院长走后,院后勤科甚至自作主张将景越的办公桌搬进了院长办公室。总而言之,只等文件一发,景越便正式走马上任。
    可就在此时,枝节横生,从某种意义上讲,是景越自己毁掉了自己的“前程”。
    从上世纪80年代开始,五岳市出现了一个名为“XX神”的宗教组织,教主姓包,以练功强身驱病为名广受信徒,一度影响很大。随着势力的扩张,那位包教主的野心也越来越大,当时,“XX神”的触角已经伸到了市党政机关内部,连很多中高层干部都成为该组织成员或外围成员,包教主甚至开始干涉官员任免工作,被称作“地下组织部长”。市委市政府高层忍无可忍,决定切掉这个毒瘤,宣布“XX神”为邪教组织,将其取缔。包教主当然不甘心失败,他狗急跳墙,组织上千名铁杆信徒冲击政府机关,妄图以武力相要挟,市公安局警员力量有限,局势一度濒临失控。此事惊动了省里,最终,武警五岳市支队出动,展开“清剿”,除包教主和极少数亲随逃脱外,绝大部分骨干被一网打尽。
    “XX神”被彻底“清剿”后,五岳市市委宣传部、市府新闻办公室专门召开了一个新闻发布会,集中揭批“XX神”的邪教本质。发布会的参与者除相关部门领导外,还有受害者家属、转变后的原练功人员、宗教界人士、大学教授、科研工作者、医学专家、公共知识分子等等,从不同角度揭发、批判“XX神”。时任市委宣传部副秘书长、五岳市“防范和处理邪教问题办公室(由于该机构成立于当年6月1日,对外称‘六零一办’)”副主任的蔡若愚还事先找到了景越,希望他也能出席,从心理医学和精神病学的角度分析一下为什么有如此之多不明真相的群众被那个包教主欺骗且执迷不悔,简单说就是让他把那些死不悔改的练功者说成精神病人。
    换做旁人,遇到这种差事早就趋之若鹜,尤其在接受组织部门考察、即将升任院长的关键时刻,此时不表现更待何时。可景越却拒绝了蔡若愚的邀请,在他看来,加入邪教组织和精神病没有必然联系,作为医生,自己不能去背这个书。蔡若愚见景越不开窍,劝他不要这么认真,姑妄言之而已。可景越的牛脾气又犯了,说什么也不同意,最后蔡若愚也急了,干脆命令景越出席,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去了还必须得发言。
    按照蔡若愚的想法,景越的牛脾气就算再大,也得顾及影响,面对公众和媒体,肯定不敢胡说八道。然而,这一次他却低估了景越。发布会召开的那天,景越倒是去了,轮到他发言时,面对台下数十家新闻媒体的长枪短炮,他口若悬河,从若干角度论证邪教和精神障碍完全是两个不同概念,除非别有用心,否则绝不可混为一谈,打了蔡若愚一个措手不及。
    此外,景越还对“XX神”的“邪教本质”提出了不同看法。“XX神”信徒聚众冲击政府及社会要害部门、扰乱公共秩序,可以定义为“带有黑社会性质的组织”甚至“反革命组织”,相关责任人也完全应该予以法办,但说这伙人是“邪教”似乎有失偏颇。比方说,中国历史上元末农民起义所信奉的“明教”、嘉庆年间一度攻入紫禁城的“白莲教”、太平天国的理论基础“拜上帝教”,官方都曾予以坚决取缔,但并没有说人家是邪教。
    “邪教”这个概念是舶来品,在西方,主要有两重含义,一是指受主流宗教排斥的“异端”,二是指教义中含有明显违背人类基本道德准则内容的邪门歪道。无论按照以上哪个标准,“XX神”似乎都不能算作真正意义上的邪教。首先,中国没有主流宗教,也就无所谓异端。其次,景越虽然没有读过“XX神”教的“典籍”,但仅凭官方宣传中所提及的事例,该教教义中似乎并不含有反人类、反道德内容,至于某些信徒在“修炼”中自残、自杀,大概也属于个人走火入魔行为,与教义无关。举个例子,拉登组织人开飞机撞大楼,你可以说拉登是恐怖大亨、“基地”是恐怖组织,但不能说伊斯兰教是邪教,《古兰经》中哪一章哪一条也没让信徒去屠杀无辜百姓。
    听了景越的“高论”,主持会议的蔡若愚坐不住了,发布会当场,二人就辩论了起来:
    “‘XX神’就是邪教,它的教义都是骗人的,说只要修炼到一定境界、就能得到天上的什么众神庇佑,根本就看不到嘛!”
    “你这个逻辑不对,看不见就不存在么?”景越指着台下一位记者正在用的笔记本电脑:“你能看见wifi信号么?但你能说它不存在么?”
    蔡若愚换了个进攻方向:“那个包教主号称自己有多么多么大的能量,我们调查了,根本就没法证明!”
    景越见招拆招:“宗教中的很多内容本就无法证明,天堂、地域、六道轮回,你能证明么?但你能因此说基督教、佛教是邪教么?”
    “那…… ”蔡若愚翻看着手中厚厚的资料,发现竟一条也用不上:“这个,哦,对了,我们查过,‘XX神’的那些所谓典籍基本都是抄来的,有的源自佛教、有的源自道教、有的根本就是封建迷信!”
    景越靠在椅背上,不疾不徐:“默罕默德创立伊斯兰教时参考了犹太教、基督教,释迦牟尼创立佛教时参考了婆罗门教,但你能因此说伊斯兰教、佛教是邪教么?”
    蔡若愚脸涨得通红:“这,这…… 你,你…… ”他的头发本就稀少,有限的几根用发胶小心翼翼地从左拉到右,跨过中间宽阔的“大陆架自然延伸”、一直抵达遥远的“冲绳海槽”,此时,在汗水和怒气的双重作用下,发胶渐渐化开,遮羞的几缕头发掉了下来,露出广袤的不毛之地,引得现场一阵哄笑……
    发布会不欢而散、草草收场,从没当众出过这么大丑的蔡若愚一壁要求各路媒体封锁消息、“这骨碌掐了别播去啊”,一壁迅速跑到顶头上司、市委宣传部部长那里哭诉。他只字不提自己工作不细、材料不过硬的疏忽,将责任悉数推到景越身上,说他无组织、无纪律、蓄意和自己过不去,说不定还和那个“XX神”教有什么勾结。
    宣传部长一听就火了:“查,直接让政法委和国安局去查,一查到底,景越这小子肯定是“XX神”隐蔽安插的骨干、在卫生战线的总代言人!这是什么时候?在五岳市各界集中揭露批判‘XX神’邪教本质的关键时刻,所有人都必须旗帜鲜明地站队,敢在这种敏感时期散布与定调口径不一致的言论,要是和‘XX神’没有密切关系,打死我也不信!”他怒不可遏,一掌拍在老板台上,将桌上一个琉璃骷髅摆件震掉在地。这位宣传部长不是旁人,就是当年将曾抗美从山东带到五岳的那个“老相好”,曾抗美人老珠黄后,两人虽不再像当初那么亲密,却始终保持着一定的关系,桌上的摆件据说就是曾抗美送的。
    景越就这样稀里糊涂地被停职审查,一折腾就是两个多月。景越家被反反复复翻了个底儿掉,连自己小时候用过的奶嘴儿的尿戒子都给找了出来,还有一枚父亲当年在延安保育院戴过的列宁像章,苏联货,直接送进革命历史博物馆。此外,各种有的没的的社会关系也被政法委和国安局查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真真切切。连景越本人都不知道,自己居然还在拉丁美洲有海外关系,他老姨的二舅母的表叔的内侄女的姑姑的婆婆的外甥的连襟的妹夫解放前夕去了厄瓜多尔,在当地经营一家丙级足球俱乐部。景越还有两个非常要好的小学同学,一个去了大西北,一个去了大西南,多年来景越一直想跟他们重建联系,四处打听始终没能如愿,托国安局的福,现在都被找了回来,三人久别重逢、老泪纵横,“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访旧半为鬼,惊呼热中肠,焉知二十载,复登君子堂,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 ”
    停职审查最终也没查出什么所以然,但院长宝座这个原本已经到嘴边的鸭子却飞了,连常务副院长的职务也被撤销,只给了一个“医务指导委员会”主任的虚衔。
    景越摊摊手:“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
    “就算您没当上院长,照理也不该是曾抗美啊,”白桃不解:“她当时不只是个院办主任兼医管科科长么,还有那么多副院长、副书记呢,怎么就轮到她了?”
    “她的运气好,时势造‘英雄’…… ”
    拉丁语中有一个词“Sede Vacante”,中文译为“宗座从缺”,指梵蒂冈天主教教皇去世或辞职后、新教皇尚未选出前这段教座空悬的时期。按照天主教教法规定,“宗座从缺”期间,暂时代行教皇职权的,既不是国务卿,也不是枢机院院长、大祭司或者最高主教长,而是“camerlegno(教皇内侍)”。教皇内侍是教皇的私人秘书,是唯一一个可以不经允许进入教皇办公室的人,尽管如此,在教廷中,教皇内侍从理论上来讲只是一个低级神职人员,但在“宗座从缺”这个特殊时期中,这么个小人物却被赋予了至高无上的权力……
    当年,景越因在市府新闻办发布会上“大放厥词”被停职审查,此时,市精神病院原院长已经调任红会,一时之间,院长、常务副院长两个职位同时“从缺”,院里没有了主持日常工作的人。按照五岳市精神病院的管理制度,院长“从缺”时,常务副院长代行院长职权,院长、常务副院长同时“从缺”时,暂时主持工作的不是各位副院长、院长助理或党委副书记、纪检组组长,而是类似于“内侍”、仅相当于中层干部的院长办公室主任,当时的院办主任,恰恰是曾抗美。
    虽然阴差阳错间暂时成了院里的一把手,但曾抗美却没有时间弹冠相庆,因为,当时的五岳市精神病院,正处在极为混乱的一个时期中。尽管景越在发布会上公开唱了反调,但他被停职后,还是有不少拒绝转变的“XX神”死硬信徒被“六零一办”送进了市精神病院,要求院里对他们的精神状况作出鉴定并安排其住院治疗。
    在我国,精神病人入院治疗有两种情况,自愿和非自愿。《精神卫生法》第三十条规定:“精神障碍的住院治疗实行自愿原则”,第二十七条亦称:“不得违背本人意志进行确定其是否患有精神障碍的医学检查”。但与此同时,“近亲属、所在单位、公安机关”有权将“疑似精神障碍患者”送往医疗机构“进行精神障碍诊断”(第二十八条),如果诊断结果或鉴定报告表明需住院,患者或监护人“应当同意实施住院治疗”,否则“可以由公安机关协助医疗机构采取措施对患者实施住院治疗(第三十二条)。”
    当年,景越在五岳市精神病院的威望很高,相当部分年轻医生都是他一手带起来的。因此,死不悔改的“XX神”信徒被送入院后,这些医生纷纷拒绝对其作出诊断和鉴定,或者干脆就说这些人没病,扰乱社会秩序,该送拘留所送拘留所,该送看守所送看守所,别往精神病院送,借此声援景越。
    其实,在对待这帮“XX神”死硬信徒的问题上,“六零一办”也有难处。他们中的大部分人是不够处以刑责的,只能行政拘留,而拘留是有时限的,最多十五天,就算按刑拘处理,也不能超过三十七天,过后要么进入起诉程序,要么就得放人。正所谓放虎容易擒虎难,当初可是出动了武警、费了好大的劲才将这些人缉拿的,如果这么轻易就放了,估计用不了多久,“XX神”就得死灰复燃。在这一点上,精神病院有着无与伦比的优势,对于非自愿住院的患者,必须是“医疗机构认为可以出院”才能出院(《精神卫生法》第四十四条),想关多久就能关多久。
    正因如此,“六零一办”对曾抗美寄予了很大的希望,也授予了她很大的权力,该出手时就出手,不必客气。有了后台老板的支持,曾抗美的胆子壮了起来,当年那个造反女将的风采又回来了,她乾纲独断、雷厉风行,在五岳市精神病院进行了一系列铁腕整顿。当时,院里几乎找不出一个愿意同曾抗美以及“六零一办”合作的医生,但细分下来,其中又可分为两种情况,一是感情上同情景越,二是纯粹基于医学判断,赞同景越观点。
    对于前者,曾抗美杀伐决断,毫不留情,依照《精神卫生法》第七十四条规定,“医疗机构工作人员拒绝对送诊的疑似精神障碍患者作出诊断,或者未根据评估结果作出处理的”,“依法给予暂停执业活动、降低岗位等级或者撤职、开除的处分。”对于后者,曾抗美则以招安为主,毕竟不能把所有人都开了,那样市精神病院也就该关门大吉了。曾抗美向医生们许愿,只要这次和自己站在同一条战线中,今后绝亏待不了大家,景越当初能给他们的,自己一样都少不了,景越不能给他们的,自己也能无中生有、化白为黄。鸡已经杀了,“狙公”又承诺了“与若芧,朝四而暮三”,猴子们很快“皆伏而喜”。曾抗美顺利度过了履新之初的混乱时期,又借“清理阶级队伍”理直气壮地打击了景越在市精神病院的势力,同时培养了自己人马。
    其实,曾抗美这样不遗余力地上蹿下跳,除邀功外,还有更深层次的原因。
    虽然景越不是“XX神”信徒,但五岳市精神病院中倒确实有一个人曾加入过该组织,不是别人,正是曾抗美本人。曾抗美应当算是“XX神”的老牌信徒,该组织成立初期就入了教,但她在“政治”上比较“成熟”,知道加入这类组织危险,从一开始就留了后路。为防“XX神”有朝一日被取缔后吃瓜落,曾抗美虽然练功很积极,且同该组织上层人士过从甚密,却隐瞒了自己真实的身份,同“上级”、“下级”都是单线联络,知道她底细的没有几个。与那些死不悔改的狂热信徒不同,曾抗美入教不是为了所谓的“信仰”,而是出于纯功利目的。“文革”结束后因参与造反夺权被调查期间,为了脱罪,曾抗美曾自己给自己做过一次“人流”,给身体造成了相当的伤害,且那时她还同“工作组”中几个年轻人保持着不正当的关系,从此落下了很严重的妇科疾病,一直没有治好,后来听说“XX神”能治疑难杂症,便入了教。既然是出于功利目的加入“XX神”,自然没必要为后者火中取栗,该组织被宣布为邪教后,曾抗美立即抽身,之后的活动一概没参加,因此,直至该组织被彻底“清剿”,她始终没有“暴露”。
    尽管没有暴露,但曾抗美一直为这件事惴惴不安。后来,“XX神”信徒被“六零一办”送进市精神病院,曾抗美意识到,斩草除根的机会来了。没等别人揭发她,曾抗美“先发制人”,将所有知道自己曾经加入过“XX神”的人都诊断为精神病,而且是重症,最好是妄想型或偏执型精神分裂症。如此一来,就算他们日后指证曾抗美,对她也不会有什么威胁,一旦成了精神病人,无论你说什么,“正常人”都不会相信。
    曾抗美的得力工作得到了“六零一办”上下的一致肯定,经她那个做宣传部长的“老相好”推荐,曾抗美很快升任五岳市精神病院常务副院长,取景越而代之,且暂不任命院长,为曾抗美留着位置,两年以后正式扶正……
    白桃摇摇头:“太可惜了。”
    景越却显得很豁达:“有什么可惜的,不就是个院长么,不当就不当,我现在这样不是也挺好么。”
    白桃依旧不平:“那个曾抗美有什么资格当院长?”
    “什么叫有资格,什么又叫没资格?说你行,你就行,不行也行;说不行,就不行,行也不行;不服不行。”
    “您当初要是顺利当了院长,我现在也不至于受这些没来由的委屈了。”
    景越沉默了一会儿,长舒一口气,起身找来一块崭新的白毛巾,将墙上三幅原本已经很干净的照片仔仔细细地擦拭了一遍,与其说是擦拭,倒不如说是抚摸:“我父亲临终以前,曾经对我说,医生整天和疾病、生死打交道,是最彻底的唯物主义者,精神科医生也不例外,既然是唯物主义者,荣辱得失、功名利禄,这些东西就要看得开一些,”擦完照片,景越又取来电水壶,给白桃的茶杯续上一些热水:“职称这次没评上,还有下次,凭你的学术、业务能力,这些都是早晚的事。至于那个院长助理,我当年把院长弄丢了都不在乎,你又何必在意一个区区院长助理,那份闲心,咱不操也罢,无官一身轻…… ”
 楼主| 发表于 2016-9-14 15:35:3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五章、无妄之灾


1.相对剩余价值

    邓开担任五岳市精神病院院长助理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创收,准确地说,是利用精神病人为院里创收。
    利用精神病人创收,听起来匪夷所思,可事实上,这个“传统”是由来已久的……
    英语中有一个词——“bedlam”,《剑桥词典》对它的标准解释是“喧闹、混乱的场面”。其实,这个单词原本的形式是“Bethlehem”,特指英国历史上最早的精神病院——伯利恒皇家医院,该院始建于1247年,原本是家修道院。按照今天的标准,伯利恒皇家医院是家综合性医院,其中有个“亚伯拉罕病区”,专门收治精神病人。历史上,“bedlam”曾因虐待精神病患者而臭名昭著,同时,它也是利用精神病人创收的“典范”。据记载,“bedlam”创收的方法主要有两个,一是出租精神病患者,18世纪以前,任何人只要花上两个便士,就可以租一个精神病人,殴打、戏弄、侮辱均可,只要别弄死就行。第二个方法是组织“丐帮”上街乞讨,莎士比亚曾在《李尔王》中描述过伯利恒精神病院强迫病人乞讨的情景:“这地方本来有许多疯丐,他们高声喊叫,有时发出一些疯狂的咒语,有时向人哀求祈祷(第二幕,第三场)…… ”
    时过境迁,在“文明”与“进步”的当代社会,再像“bedlam”这么干肯定是不行的。想利用精神病人创收,得“与时俱进”、“推陈出新”。
    五岳市精神病院院墙西侧有一栋三层小楼,原本是市直机关培训中心的所在。差不多十年以前,趁上级停建楼堂馆所的文件尚未下达之际,机关工委打了个时间差,在郊区某名胜风景区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建了个更像样的新培训中心,小楼便空置了下来。加之紧邻精神病院,一直没有机构愿意接受,久之荒废,成了飞禽走兽“诗意栖息”的乐园。邓开主动同工委取得联系,没费多大力气就把这栋小楼拿了过来,简单加固、修缮、打扫,辟为“庇护工场”,邀请企业入驻,组织病情稳定、行动如常的病人干一些力所能及的工作,一来美其名为“工疗”,二来也算给院里搞个“三产”。在这个雁过拔毛的时代,连囚犯都要“劳动”才能“改造”,精神病患者自然也不能例外。一般情况下,精神病人的工作效率是比不得普通工人的,但雇主方面也吃不了亏,《精神卫生法》第七十条规定:“国家对安排精神障碍患者就业的用人单位依法给与税收优惠,并在生产、经营、技术、资金、物资、场地等方面给与支持”,如今,不少企业都会象征性地雇佣几个精神病人,“堤外补”常常比“堤内损失”大得多。
    首先入驻市精神病院“庇护工场”的是一家名叫“华莱医械”的企业,邓开和该公司董事长田博雅是老熟人,相识于几年以前。说起他们认识的过程,还真有些戏剧性……
    “华莱医械”是家代工企业,“OEM”模式,给一家总部位于德国的知名医疗器械生产商做贴牌。技术、市场两头在外,品牌、专利、设计甚至生产线都是人家的,“华莱医械”只负责组织生产,没有任何自主知识产权,产品下线后全部远销欧美。
    这类企业的劳动强度很大,工人的工资待遇却少得可怜,在生产线上拼死拼活地忙上一个月,无非是“卖炭得钱何所营,身上衣裳口中食”。近年来,常有国内“有识之士”批判此类血汗工厂,矛头直指代工委托方,也就是那些国际大品牌,产品完全是在咱中国神圣不可分割的领土上生产加工的,委托方只是贴牌销售,却拿走了利润的绝大部分,是中国普通劳动者的血汗和脂膏养肥了这些跨国寡头。其实,说这种话的人不是没脑子就是别有用心,在当前国际产业分工的大环境下,代工企业的利润一点儿不少,且几乎不用承担风险。举个例子,专门给苹果等电子巨头做代工的“富X康”的母公司“台湾鸿X集团”,在世界五百强中雄踞前三十,比大多数委托方排名都高,请问那些“有识之士”,这又该作何解释呢?
    问题的关键是代工利润如何在资方和劳方之间分配,“富X康”的员工又是跳楼又是卖淫,但总裁郭X铭却富可敌国。可笑的是,中国劳动者一方面将自己的悲剧根源归结于已经快被成本挤兑得破产的国际大品牌,一方面还在为那些真正榨干他们血汗钱的代工工厂主摇旗呐喊。
    当然,和“富X康”比起来,“华莱医械”只是一只小小小小鸟,但田博雅的野心却一点儿也不小。虽然“华莱”早已成为五岳市医疗器械制造业龙头,可田博雅依然总是嫌钱挣得慢,日夜苦思“求生存、某发展”的良策,以至于寝不安席、食不甘味。功夫不负有心人,没过多久,灵感来了……
    田博雅原本只是个高小学历,初中都没上完就出来混社会了,发达以后,也想给自己镀镀金,去年,他花钱打通各种关节,挤进五岳大学经管学院读研,准备弄顶硕士、博士帽戴戴。当然,学业方面,田博雅没有时间、也没有能耐亲力亲为,就像融入国际产业大分工的“华莱医械”一样,上课请别人代为签到,作业是班上的老师替他写的,考试自然更要请枪手,否则就黄表纸包饺子——露馅了。
    某一日,田博雅闲来无聊,突然想起自己还是研究生,左右也没别的事情,便让司机驱车前往五岳大学,过把当学生的瘾。那天赶上全年级集体上公共基础课《马克思主义哲学与政治经济学》,讲到“剩余价值理论”一节。课堂出勤率很低,同学们听课的热情也不高,有的在看闲书,有的在写作业,有的干脆打起瞌睡,毕竟,对读到研究生阶段的学生来说,这些内容已经不知学了多少遍,毫无新意可言,要真拿张卷子来考,台下的学生和台上的老师还不一定谁分高呢。
    然而,在从未走进大学课堂的田博雅看来,此间的一切都是新鲜的。他煞有介事地拿出笔记本,先是在封面上帅气地签上自己的大名,田博雅的那笔字虽然要多难看有多难看,但这个签名可是花大价钱请一位硬笔书法家协会主席设计的,笔走龙蛇,银钩铁画,引得周围一位梳着麻花辫的女生投来赞叹的目光。田博雅有些得意,摊开笔记本,开始歪歪扭扭地将老师讲的那些听得懂的、听不懂的往上一通猛记,他从记事以来就没一次写过这么多字,没一会儿就累得满头大汗……
    《资本论》中,马克思将剩余价值分为“绝对剩余价值”和“相对剩余价值”,前者指“在必要劳动时间不变的条件下,由于延长工作日长度而生产的剩余价值”,后者指“在工作日长度不变的条件下,通过缩短必要劳动时间而相应延长剩余劳动时间而生产的剩余价值…… ”
    “绝对剩余价值”、“相对剩余价值”、“必要劳动时间”、“剩余劳动时间”,这些概念田博雅似懂非懂,但其中的内涵他基本上意会了,企业主想多赚钱,无非两条路,要么增加工人工作时间,要么提高工人工作效率。对于“华莱医械”来说,“延长工作日长度”根本不可能,该公司普通员工每班四小时,每周至少要上十二个班次,早已超出《劳动法》中的相关规定,再延长,就算工人受得了,劳保局也不会放过自己。显然,想控制成本,只能从提高生产效率上入手。
    “华莱医械”的全套设备都是从德国原装进口的,生产方式也是一早设计好的,就像闵斯特伯格(工业心理学创始人)和泰勒(科学管理之父)所倡导的那样,流水线上工人的劳动被精确分割到每一个不可再分的动作,只需日复一日地进行单调重复,没什么技术含量,连“蓝翔技校”的毕业证书都不需要,只要心智健全或基本健全,看都能看会,有体力和耐心就行。田博雅不止一次动过“缩短必要劳动时间”的念头,他曾经授意中央控制室,偷偷调高流水线运转的速度,正如影片《摩登时代》里那样。可结果却大都以失败收场,工人们虽然没有像电影里那个在不断加快的传送带式生产线上的卓别林一样,拧螺丝拧到精神失常,连工头的鼻子和女郎的裙扣都一并拧掉,但超出合理负荷后依然难免手脚不停使唤,流水线很快陷入混乱。显然,当初德国人设计生产线标准运行速度时是很科学的,充分考虑了正常人肌体所能承受的极限,想随意“缩短必要劳动时间”是不可能的,除非把工人都变成超人。
    然而,纵使德国人再严谨老道,事情后来的发展还是超出了他们的想象,正如牛顿所说的那样:“我能算出天体运行的轨道,却算不出人性的贪婪”,为创造“相对剩余价值”,田博雅真的打算把他的工人都变成只知工作、不知疲惫的“超人”……
 楼主| 发表于 2016-9-14 15:35:48 | 显示全部楼层
2.激凸工厂

    起初,田博雅从一位同样开办代工工厂的朋友那里听说,人家曾通过聘请工业心理学专家设计整体解决方案,成功提高流水线生产效率,于是他照方抓药,不远万里从上海找来了一位工业心理学领域的权威,闵俊教授。闵教授学术“血统”纯正,是中国工业心理学创始人张耀翔先生的亲传弟子。上世纪初,蔡元培在德国读书期间曾重点选听过冯特的心理学课程,触动很深,后来担任教育总长时,专门选派优秀毕业生赴欧美定向深造,这些人后来都成为中国现代心理学的拓荒者和早期骨干,张耀翔也是其中之一。从哥伦比亚大学学成归国后,张耀翔长期从事工业心理学研究,在业内享有崇高威望,建国后虽一度蹉跎,“绛唇珠袖两寂寞”,还好“晚有弟子传芬芳”,闵俊是其中最得意的一位。
    闵教授很给面子,率领十几位助手浩浩荡荡地赶赴五岳市,在“华莱医械”的生产线上没白天没黑夜地忙活了两个多月,最终拿出一份研究报告。报告以著名的“霍桑实验”为范本,从生产流程及工具、劳动姿势和空间布局、工作与休息时间安排、工场环境设计、噪音控制、事故预防、劳资关系、企业归属感、团队建设等二十几个大方面、上百个小方面提出系统改良方案。此外,闵教授还抛出了更为远大的战略构想,希望能在“华莱医械”设立工业心理学实验室,借以展开长期合作。
    相比而言,田博雅更关心现实问题,如果按照闵俊的方案,工作效率究竟能提高多少?闵教授和助手们又折腾了半个月,总算是计算出来了,在理想条件下,生产效率提高的中位数在百分之三点三五左右,标准差二点二个百分点,还画出了正态分布曲线,原点落在八十七百分位上。换算成正常人的语言,如果一切顺利,在采用了闵俊的总体设计方案后,“华莱医械”的生产效率平均可以提高百分之三点三五,但这只是一个概率性事件,依然有大约百分之十三的可能生产效率不升反降。
    田博雅听完鼻子差点儿没气歪了,本指望这帮书呆子能帮自己挣大钱,到头来不过是区区百分之三,还有可能偷鸡不成反蚀把米,这不是瞎耽误工夫么?田博雅一度都想叫保安把这群臭老九揍一顿,后来想起国家“科教兴国”的整体战略,以及自己在校研究生的身份,咱都是斯文人,动粗那是没文化的表现,总算是强按怒火,甩出万把块钱、让闵教授一伙儿人兴冲冲地滚蛋了。
    和恩师张耀翔先生一样,闵俊也是桃李满天下,说起来,邓开也可以算作这位闵教授的弟子,数年以前进修心理咨询师资格时,二人曾有过一段师生之缘。邓开向来很重视经营人脉,闵俊离开五岳市之前,由他做东,请昔日的业师去夜场消费了一把,其间,闵教授也顺便将此次“华莱医械”之行的前后原委详详细细地向邓开进行了一番介绍……
    几天后,邓开毛遂自谦、前往“华莱医械”拜会了正值苦闷中的田博雅。
    递上名片,倒把田博雅吓了一跳,自己这些日子确实是有点儿烦恼郁闷,可没想到精神病院这么快就找上门来了:“您…… 您这是…… ”
    “我是来帮您解决问题的。”
    “我,我没问题啊…… ”田博雅有些慌张,不自觉地朝门外看了看,还好,邓开没带帮手来。
    “我听闵老师说,您一直在寻找提高生产线工作效率的办法,”邓开开门见山。
    “哦,这个啊,”田博雅不觉摇头,以为邓开是闵俊率领中央红军战略转移后留下来坚持斗争的游击队:“我看还是算了吧,那个什么工…… 工业心理学,听着倒是挺唬人的,可…… ”
    邓开看出了他的疑虑:“您别误会,我跟他们不一样,我的办法很简单、很直接,而且立竿见影。”
    “哦?有这种好事?”田博雅将信将疑。
    邓开很淡定:“在我们精神科医师看来,世界上的所有问题都能通过正确地使用药物来解决。”
    “药物?”田博雅似乎有些明白了,他站起身,掩上门:“你是说…… ”
    邓开故作神秘地眨眨眼睛。
    “这我倒是也想过,”田博雅坐到邓开身边,压低音量和声调:“我有个朋友在广西那边开铜矿,据他说,如果下矿井之前,给工人来点儿冰…… ”
    他所说的“冰”是指冰毒,学名甲基苯丙胺,1919年由日本人发明,起初就是为了用以增强士兵战斗力。冰毒是种典型的兴奋剂毒品,对中枢神经系统具有极强的刺激作用,服用后精神振奋、机敏话多、思维活跃、注意力集中,且可以明显提高工作能力和效率、延缓疲劳饥饿感……
    “但听说吃了那玩意儿的人会变得很野蛮,动不动就找人打架,而且晚上睡不着觉,弄不好全身长癞…… ”
    “不不,您想歪了,我不是毒贩子,我使用的药品都是合法的,”邓开心想,看来田博雅这小子还有点儿胆识,自己没找错人。
    “世界上还有这种药?”
    “那当然,”邓开掏出钱包,从里面取出一粒白色的小药片,放在桌上。
    田博雅小心翼翼地把药片捏起来,仔细端详着。窗帘缝隙透进来的一道斑驳光线映在药片光洁的晶体表面上,散发出神秘的晕状色泽,就像美杜莎的眼睛,魅惑而危险,让人心生寒意,又忍不住去接近.
    田博雅的眼睛不觉有些发酸,用力眨了几下:“这,这是什么药?”
    “曲唑酮,一种5-羟色胺受体拮抗和摄取抑制剂,三唑吡啶衍生物。”
    田博雅显然听不懂这些:“干什么用的?”
    “主要是抗抑郁。”
    “抗抑郁,这跟提高工作效率有什么关系?”
    “自然有关系。很多抗抑郁药都有转躁风险,也就是说,病人服药后倒是不抑郁了,改成狂躁了。当然,这种情况是药剂学家一直试图避免的,不过…… ”
    田博雅虽然没上过什么学,但天资聪明,尤其是在歪门邪道方面,更是一点就透:“我好像明白了,你的意思是说,如果人处于狂躁状态,干起活来自然会以一当十。”
    “对,不过用药的剂量得控制好,轻度狂躁可以激发潜能,要是转成重度就麻烦了。”
    “那是,那是,”田博雅笑着:“你估计,吃了这东西,生产效率能提高多少?”显然,他对那位闵教授还是心有余悸。
    “这个嘛,没人做过这方面实验,不过,根据我对狂躁病人的观察,照他们那个兴奋劲儿,提高百分之二十左右应该是没问题的。”
    “百分之二十?”田博雅盘算着。
    邓开以为他嫌少:“老兄,别太贪心了。新中国建立初期,毛主席曾估计,社会主义条件下,由于实行了公有制,工人阶级成为生产资料的主人,劳动积极性会比资本主义社会高百分之十到二十。看看,革命先烈抛头颅洒热血换来的也就是百分之二十。当然,后来变成‘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那就相当于重度狂躁了。”
    “对,对,不少了,不少了,”田博雅满足而憧憬地笑着,但很快,他想起来还有个成本问题:“这种药多少钱一盒?”
    “这个嘛…… ”邓开明白,此次“张松献地图”最关键的时刻到了,他摆出一副不慌不忙的姿态:“药本身没多贵,但您有钱买不到。”
    “什么意思?”
    “和您刚才提到的‘冰’一样,曲唑酮也是国家管制类药品,所谓‘毒、麻、精、放’,其中的‘精’就是精神类药物,管得很严。况且你需要的不是三片五片,这么大量只有我们精神科执业医师才能搞到。”
    田博雅了然,邓开是在跟自己谈条件,立刻满脸堆笑:“放心,放心,只要这种药真的有效,老哥我是不会亏待兄弟的…… ”
    “华莱医械”生产线上的员工历来采用半军事化管理,统一食宿,为保证当班时的体力,用餐时间通常被安排在班前一小时左右。很快,在田博雅的授意下,其中偷偷掺入了磨成粉状的曲唑酮,开始时是五十毫克,后来增加至一百毫克。
    之所以要向田博雅推荐曲唑酮,邓开是经过深思熟虑的。首先,在诸多抗抑郁药中,曲唑酮历来以吸收快著称,口服一小时后,血浆中药物浓度即可达到峰值,用在“华莱医械”的班前餐中刚好合适。此外,曲唑酮属吡啶类药物,在人体中半衰期较短,避免将轻狂躁副作用延续到下班以后……
    事实证明,邓开的判断是正确的,员工们用药后,生产效率显著提高,田博雅终于得到了他梦寐以求的“相对剩余价值”。该公司的委托方,也就是那家知名的德国企业,得知“华莱医械”居然将自己认为已经达到饱和的生产效率又提升了百分之二十以上,十分吃惊,专门组织人来五岳考察。德国专家在生产线上研究了一个多月,也没搞清楚缘由,最终只能归结于“Made in China”的威力。
    “华莱医械”的高效生产线从此出了名,不少兄弟厂家都跑来参观、学习取经,当然,个中真义,田博雅是“不足为外人道的”。此外,五岳市有关方面的领导也频频驾临“华莱医械”,并将该公司树为“经济转型”、“产业升级”之表率,各大媒体连篇累牍地竞相报道。然而,正所谓“人怕出名猪怕壮”,麻烦也跟着就来了……
    当初,邓开向田博雅推荐曲唑酮时,忽略了一个不大不小的“技术问题”。曲唑酮作为5-羟色胺受体拮抗和摄取抑制剂,其药理作用相对于普通抗抑郁药更为复杂,对5-羟色胺系统既可激动(1A受体)又可拮抗(2受体),此外,它还可以抑制多巴胺H1受体以及肾上腺素α1、α2受体。别的倒也罢了,只是这α2受体有些麻烦,被拮抗后,用药者某些部位的平滑肌静脉血液回流受到阻滞,很多人都会出现阴茎异常勃起状况。并不激发性欲,只是那样直挺挺地一柱擎天,尤其是轻度抑郁患者,服药后的副作用会愈加明显,至于“华莱医械”生产线上那些根本就没病的员工,结果就更不消说了……
    “华莱医械”被树为典型后,五岳市电视台专门制作了一个纪录片,系统宣传该公司“集约化”生产的“先进经验”、片子播出后,引起广泛关注,但细心人同时也发现,“华莱医械”生产线上的工人们都奇怪得很,胯下全支着小帐篷,无一例外。正因如此,好事者给“华莱医械”起了个至今仍为人津津乐道的诨号——“激凸工厂”。
    这倒也没什么,可后来的事情却真真让人有些哭笑不得。“激凸工厂”之名意外走红,很快引起兄弟厂家的注意,当初,他们去“灵山宝阁”求取“真经”,不想却被“阿傩”、“伽叶”给了“无字天书”,如今看来,“华莱医械”高效生产的秘密,大抵就在这个“激凸”上。这些人发财心切,没弄清因果原委,以为只要“激凸”就能取得“相对剩余价值”,直接“东施效颦”,买了一堆乱七八糟的催情药哄员工服下,后果自可想而知……
 楼主| 发表于 2016-9-14 15:36:01 | 显示全部楼层
3.印度洋之星

    经过景越的悉心开导,白桃渐渐从职称评定、岗位竞聘失利的阴霾中走了出来,像从前一样,全身心投入工作当中。然而,一泼未平一波又起,更大的危险正悄悄向她袭来……
    今天清晨,从遥远的南亚M国传来的一则消息,再度刺激了五岳市百姓刚刚从四湾子村泥石流灾害中恢复过来的神经,隶属于M国“麦斯旅行社”的一艘名为“印度洋之星号”的游轮,在该国艾斯兰岛附近海域失踪。五岳市和艾斯兰岛市是友好城市,相互之间的经贸、人员往来较多,加之M国是蜚声全球的旅游胜地,一直很受中国游客青睐,故此次失踪的“印度洋之星号”上的乘客中,有超过一半是中国人,其中的绝大部分来自五岳。
    事件发生后,五岳市政府立即召开紧急市长办公会,责成外事局、民政局、旅游局、市府办公室应急办等部门组成联合协调组,协调组分为两部分,一部分人马留守五岳,由一位副市长坐镇指挥,另一部分由一位市政府副秘书长统领,即刻启程,赴M国处理善后工作。与此同时,市精神病院亦接到指令,再次牵头成立心理干预及援助工作组,展开针对“印度洋之星号”中方乘客家属的心理服务。与上次稍有区别的是,这一回,曾抗美主动要求和景越一起退居幕后,工作组组长改由已经升任院长助理的邓开担任,显然,她这么做是想利用这个机会,让邓开积累资历和威望,以便日后进一步提拔重用。至于白桃,她原本以为,经历了前次泥石流灾害时的是是非非,这回心理援助任务肯定没自己的份儿,景越也劝她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有了上次的教训,这种浑水不蹚也好。但令他们都没有想到的是,曾抗美居然亲自点名要白桃参加工作组,并担任总医师一职,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由于此次游轮失踪的地点位于万里之外的M国,而中方乘客家属基本都居住生活在五岳市,故而市政府协调组和心理援助工作组面临的第一个难题便是,究竟应该让家属们留守五岳等候消息,还是应该前往M国就近等待?对于这个问题,政府那边的想法是听取心理援助工作组的建议,为此,组长邓开和白桃出现了明显的分歧。按照白桃的设想,既然上一次泥石流灾害发生时,重点灾民都被转移到了远离四湾子村的安置点,这回也应当照此办理。但邓开却不这么想,他认为,家属们现在面临主要心理问题是失控感,而降低失控感的最好办法就是缩短与游轮失踪地点的心理距离。最终,还是邓开的意见在工作组成员中占据了上风,白桃虽然觉得这么做不合理,但也没有过多坚持,在她看来,邓开和工作组中的其他医护人员之所以主张前往M国,无非是想借机公费出国旅游,人一旦掺了私心,你便很难跟他讲理。
    到达M国艾斯兰岛后,邓开和白桃的分歧仍在继续。首先便是如何安置乘客家属的问题,白桃援引《紧急心理危机干预指导原则》第八条:“对灾难人群进行妥善安置,避免过于集中”,主张将家属安排在不同的驻地,以防不良情绪相互传染,个别情绪过于激动的家属,还要随时准备采取隔离措施。对此,邓开坚决反对,M国人生地不熟,分开不妥,住在一起彼此能互相照应。没办法,中国人天生有从众随大溜的习惯,否则全世界也不会有那么多大大小小的“唐人街”、“中国城”,其实凑到一起也不为干什么,就是图个心理上的安稳。
    接下来,正式的心理援助旋即展开,在如何定性这次游轮失踪事件的问题上,邓开和白桃再一次意见相左。白桃认为,到现在为止,“印度洋之星号”失踪已经超过一周时间,虽然相邻各国出动了大批搜救力量,但均一无所获,且附近渔民已经发现了部分疑似来自失踪游轮上的漂浮物,换句话说,“印度洋之星号”基本已经可以确定失事,船上乘客生还的几率微乎其微。这听起来可能比较残酷,甚至有点儿不近人情,但从心理援助的角度讲,早一天让大家面对现实,就能早一天从心理危机中摆脱出来。遭遇灾难的当事人,其心理大致会经历四个阶段:一是否认,不吃不喝不动,抱有幻想;二是抱怨,怨天尤人,怨自己命不好;三是愤怒,易激惹,可能伴有不理智的迁怒,四是抑郁,情绪低落,痛苦,沮丧。通常认为,第一个阶段对心理能量的消耗最大,不确定性本身,比确定的丧失更可怕。
    对此,邓开坚决不同意,他主张“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既然没见棺材,咱就没必要掉泪。邓开还将白桃的想法添油加醋地告诉了乘客家属们,导致家属对她心生怨恨,在他们心目中,白桃渐渐成了冷血动物的化身,自己明明已经够惨的了,她还要往人家伤口上撒孜然。
    以上这些,白桃都没有同邓开计较,但在接下来的心理治疗中,邓开的做法便令她无论如何也难以理解和接受了。上一次四湾子村泥石流灾害心理援助中,白桃采用了“宣泄疗法”中的“空椅技术”,被邓开抓住大做文章,说她是在煽动灾民对抗政府,白桃因此受到批评。可这一次,邓开却成了“空椅技术”的倡导者,他在入驻酒店的大厅里摆了一长串空椅子,上面贴满“麦斯旅行社”高管及M国主管部门官员的名字,中文及M国双语对照,整天让“印度洋之星号”游轮乘客家属像开批斗会一样叫骂。“麦斯旅行社”和M国负责善后的工作人员当然也知道这件事,只是迫于形势,实在不好干涉,只能暗地里摇头。白桃试图阻止邓开的做法,且不说这种情形使用“空椅技术”合适与否,即使采用这种疗法,也不能让家属们成群结队地“宣泄”,这种负面情绪很容易相互影响、轮番升级。可邓开根本不听她这一套,还散布传言说白桃私下里拿了“麦斯旅行社”的贿赂,是专门来忽悠乘客家属、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导致她几次遭到围攻。
    此外,邓开还使用了他最擅长的“暴露治疗”中的“满贯疗法”,四处搜罗了各种天灾人祸中遇难者的图片、影像资料,甚至还有纳粹集中营的纪录片,整天放给“印度洋之星号”游轮乘客家属们看,导致后者的不安、躁动情绪愈加发展。更有甚者,邓开在用药上也采取了在白桃看来近乎于南辕北辙的做法,这最终导致二人的矛盾总爆发。
    “你为什么擅自修改我的医嘱?”白桃闯进邓开的房间,将一叠病历摔在他面前。
    “笑话,我怎么就不能修改?你别忘了,我是组长,我有这个权力,”邓开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眼皮都不抬一下。
    “我说的不是这个,你为什么把我用的碳酸锂改成阿米替林了?”
    “阿米替林怎么了,TCA是治疗创伤后应激障碍的标准药物,”邓开继续看电视,M国的电视节目不是当地语言就是英语,他基本都听不懂,拿着遥控器一个接一个地换台。
    “现在家属们还不能算真正意义上的创伤后应激障碍,即便如此,也应该先用SSRI或者SNRI,TCA是最后的选择。”
    “那又如何,上次泥石流时,你不是也用了奈法唑酮么?”
    “这没有可比性,奈法唑酮的原理和SSRI、SNRI相似,可TCA完全是另一类药物,只有在抑郁障碍非常明显且其它抗抑郁药无效时才会用,”白桃越说越激动:“现在,家属们完全是阳性症状,这时候用TCA,不是火上浇油么?”
    “那依你看该用什么?”
    “当然是心境稳定剂了,碳酸锂或者丙戊酸钠,也可以考虑加用少量的利培酮,实在不行就用氯丙嗪或者氟哌啶醇,”她又想了想:“氟哌啶醇容易增加碳酸锂的毒性,还是氯丙嗪吧。”
    “氯丙嗪?那是给精神分裂症病人吃的。”
    “但它控制躁动情绪最有效,起效后可以换回利培酮。”
    邓开摇头:“不行。”
    “为什么?”
    “我昨天刚和曾院长联系过,她也支持我的观点,现阶段还是应该以防范创伤后应激障碍为主,至于躁动、激惹,家属们要闹就由着他们闹去,负面情绪发泄出来也好。”
    “这么干是要出事的,”白桃痛心疾首。
    “出事就出事吧,”邓开翻出随身携带着的、上次西湾子村泥石流灾害时市卫生计生委重新印发的文件:“《紧急心理危机干预指导原则》中‘干预基本原则’第四款:‘以科学的态度对待心理危机干预,明确心理卫生干预是医疗救援工作的一部分,不是万能钥匙,’出不出事也不是你我说了算的。”
    白桃反唇相讥:“可你更别忘了,‘干预基本原则’的第一款是‘以促进社会稳定为前提’。”
    “促进社会稳定没错,但那时促进中国的社会稳定,咱们现在是在M国,白桃,我有必要提醒你,别站错了立场,”邓开冷笑着。
    “你…… ”白桃指着邓开,气得身体有些颤抖:“我看你这是别有用心…… ”
    坦白讲,当白桃职责邓开“别用用心”时,并没有太走心,只是激动时的话赶话而已。在白桃的观念中,邓开完全就是个不学无术的无知混混,靠歪门邪道以及同曾抗美的不正当关系才爬到这个位置上,如今给“印度洋之星号”游轮乘客家属乱用心理治疗和药物治疗,也是无知所致。但随着事情的进一步发展,白桃渐渐感觉到,邓开的行为似乎不是“无知”两个字所能概括的,或许真是“别有用心”……
 楼主| 发表于 2016-9-14 15:36:14 | 显示全部楼层
4.替罪羔羊

    依照创伤性事件的性质不同,应激障碍发病率排序大体应为:性侵犯、被抢劫、躯体侵犯、车祸、火灾、地震、其它自然灾害,很明显,人祸对于当事者的心理冲击明显大于天灾。正因如此,白桃一直主张,不要让“印度洋之星号”游轮乘客家属将过多的注意力放在追查责任甚至寻找所谓的真相、黑幕上,这样无益于心理康复和建立新的心理平衡。事实上,种种迹象都表明,“印度洋之星号”的失踪,只是一起寻常的海难,“麦斯旅行社”当然应该承担相应的赔偿和道歉义务,但除此之外,没有进一步纠缠的必要。可邓开的做法却是煽风点火、唯恐天下不乱,他组织乘客家属进行所谓的“认知治疗”,其实就是凑在一起无根据地胡乱猜疑、捕风捉影。邓开将“印度洋之星号”的失踪说成一场天大的阴谋,不仅“麦斯旅行社”罪恶滔天,就连M国政府,也极有可能是幕后操纵的黑手,草菅人命,不可饶恕。
    此外,邓开还在媒体上大肆造势,他选出几个情绪最不稳定的家属,整天在各路记者面前悲天跄地、跳脚骂娘,给人造成一种局面随时可能失控的印象,同时将自己塑造成苦撑危局的中流砥柱。白桃对邓开的做法非常不满,将事件影响公开化、扩大化,非但无助于问题的解决,也违背一个医生最基本的职业操守。其实,邓开整天放在手边的那本《关于加强汶川地震灾区受灾群众心理援助工作的通知》,其中第五条明确指出:“媒体宣传应当重点强调心理援助工作经验和典型人物或事迹,注意避免过多渲染或夸大心理问题的严重程度,”此刻却都被他抛诸脑后
    然而,白桃的各种提醒和规劝都是苍白和徒劳的,邓开丝毫未做收敛,还变本加厉,煽动家属们进一步和白桃作对。邓开蓄意歪曲事实,说白桃为帮“麦斯旅行社”掩盖事实,给家属们使用副作用极大的虎狼之药,并结合洗脑、催眠,诱骗大家不去查明真相。在邓开的煽惑之下,家属们将相当部分不满情绪都倾泻到了白桃身上,导致她的治疗几乎陷于瘫痪,几次还险些与对方发生肢体冲突……
    这一日,白桃同工作组的几位医生开完例会,回到房间,算算时间,国内应该是早晨了,她记挂着武仲平,给家里拨了个电话,想问问他的近况。电话那头刚刚传来武仲平沙哑疲惫的声音,忽然门铃作响,一名护士跑了进来,说“印度洋之星号”的乘客家属又在闹事,将“麦斯旅行社”的几位高管堵在酒店大厅,撒泼打滚,折腾得着实不像话,引得无数各国游客围观,指点议论:“China,China”。没办法,白桃只好挂掉电话,随来人匆匆赶去。
    来到现场,见到气势汹汹的乘客家属,工作组的医护人员大都不禁有些怯阵,只有白桃,像以往一样冲在最前面,耐着性子劝导、解释。
    没想到,家属们转而开始围攻白桃:“你个小妖精,说,你拿了他们多少钱?”
    “钱?什么钱?”
    “别跟这儿装孙子,你以为我们不知道?你拿了这些刽子手、杀人犯的脏钱,帮他们消灾,对不对?”情绪激动的家属们将白桃围在当中,不住推搡。
    “大家别激动,也别听信谣言…… ”白桃试图辩解。
    “少废话,你这个汉奸,和这帮洋鬼子勾结,出卖同胞的利益,你还有没有良心?”
    “这,这完全是无中生有啊…… ”
    一个泼妇模样的人上前一把揪住白桃的头发:“小妖精,小贱人,我老公变鬼也不会放过你的。”
    其他人一哄而上,有的挠脸,有的扯衣服,有的扇耳光,有的抬脚一通乱踢。
    旁边几个素日里和白桃关系还算不错的医生、护士实在看不过去,想上去劝架,被邓开派来的人拉住。
    “你们别这样,我都是为了大家好…… ”白桃一步步退到角落里的一簇景观花坛前,声音很快淹没在人群的叫喊中。
    其中一个男人趁乱在白桃胸前摸了一把,被她回了一句什么,男人恼羞成怒,顺手抄起身边的一个花盆,当头扣在她脑袋上。白桃一声惨叫,软软地倒下去,头部侧面、耳廓上方的位置狠狠撞在花坛中一块山石的锐角上,随即颓然倒地,一动不动。
    人群愣了一下。
    不知谁喊了一句:“小贱人装死,接着打。”
    于是又是一顿拳打脚踢。
    几分钟后,当地警察闻讯赶到,强行分开人群。此时,白桃已经没了声息,鬓角渗出殷红的血迹,静静在躺在凌乱的鲜花丛中,五色花瓣和残枝败叶漫不经心地落在她身上,宛如一幅中世纪油画……
    或许,白桃这次本就不该来,M国之行,对她来说从一开始就是个错误。只有一句话她说对了,此次“印度洋之星号”游轮失踪事件的心理援助工作中,邓开的所作所为,确确实实是“别有用心”。
    近年来,随着“走出去”战略的实施,内地企业在海外的投资与日俱增,对于五岳市的富豪们来说,具有得天独厚地理位置优势的M国,一直是个很有吸引力的投资目的地,尤其是作为友好城市的艾斯兰岛市。去年,五岳最大的不动产企业“招保地产”的董事长林聪在艾斯兰岛看中了一块地,想买下来开发成旅游度假村,并投资兴建新港口、私人机场、高等级公路等配套设施。M国及艾斯兰岛市政府对这个项目很感兴趣,也很支持,但林聪的想法是要购得相关土地、海域的永久所有权,这与当地法律有所抵触。M国是个小国,历史上多次被其它国家和民族征服,经过无数代人不折不挠的斗争,才在二十几年以前彻底独立,因此,M国人民将主权看得很重,故而该国法律明文规定,领土、领海、领空所有权不得出让给非M国公民或由非M国公民最终控制的企业。
    因此,艾斯兰岛市政府向林聪提议,可以采用长期租用土地的方式合作,租期最长可达九十九年,跟当初英国向清政府租借香港新界的时限一样。按理说,九十九年已经不短了,足够林聪收回投资并获得可观的收益,就算再长寿,他恐怕也活不到租期届满那天。更何况,即使真到了九十九年以后,如果“招保地产”仍健在的话,它还有优先续租权,和中国农村的土地承包类似。但林聪的野心不止于此,当初他看上艾斯兰岛本就不仅出于纯粹的经济目的,据说他背后还有某种官方背景,兴建度假村只是第一步,林聪的终极打算是要以此为桥头堡,控制当地资源和市场,为进一步权益扩张做准备。因此,“招保地产”并不满足于九十九年的使用权,对永久所有权志在必得,而这,显然已经触碰到了M国的底线,双方的谈判进行了一年有余,迟迟难以取得实质性进展。
    没想到,就在林聪自己都有些对艾斯兰岛投资项目心灰意冷的时候,“喜从天降”,载满中国乘客的“印度洋之星号”游轮在M国失踪了,失踪的海域还偏巧就在艾斯兰岛附近。林聪立即展开行动。一方面,林聪雇佣空中和水面搜救力量,以搜索失踪游轮为名,摸清了相关海域、空域的情况,为日后的谈判增加砝码。另一方面,林聪动用一切可能的舆论资源,大造声势,将游轮失踪事件说成一个惊天阴谋,还花大力气动员乘客家属,闹得越欢越好。当得知五岳市精神病院成立心理干预与援助工作组并即将赶赴M国时,林聪专门找到曾抗美和邓开,向二人许诺,事成之后,将在“招保地产”位于艾斯兰岛的旅游度假村中赠送他们一人一套豪华海景房,配备私家沙滩那种。有空闲时,曾抗美和邓开可以去M国度假,入住属于他们自己的海景房,只羡鸳鸯不羡仙,再也不用担心丑事被白桃抓包。平日里,“招保地产”将海景房出租给其他游客,产生的一应收益全归二人所有。
    “I’m gonna make him an offer he can’t refuse,”曾抗美和邓开当然不会拒绝这个充满诱惑力的提议。二人计议,采用一系列心理及药物手段,尽可能点燃“印度洋之星号”游轮乘客家属心中的怒火,向“麦斯旅行社”及M国官方施加压力,配合林聪的行动。当然,这当中还需要一个替罪羊,毕竟,这样做是严重违背灾难心理援助准则的,日后追查下来,曾抗美和邓开不好脱身。于是乎,他们想到了白桃,任命她为工作组总医师,充当挡箭牌,邓开在幕后做的一切,屎盆子都可以扣到白桃身上,既给自己殿了后,又可以进一步打击她和景越的威信,一举两得。
    “印度洋之星号”游轮的乘客家属们大概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一直在被别人当枪使。借助他们的力量,林聪不断向M国方面施加压力,最终迫使艾斯兰岛市政府引用免责条款,破例将相关土地、海域的永久所有权转让给“招保地产”,借以换取息事宁人。得手后,林聪对乘客家属的态度立即发生了一百八十度转变,从开始时提供条件、鼓动惹是生非,迅速变为一哄二骗三威胁,要求大家停止一切不负责任的行为、尽快与“麦斯旅行社”达成赔偿协议并返回五岳市。家属们也知道先前闹得有些过分了,尤其是白桃的重伤,成为林聪手中的一张王牌,他要挟家属们,如果不限期平息事态,有关方面必将严查此事,追究所有肇事者的责任,让他们吃不了兜着走……
 楼主| 发表于 2016-9-14 15:36:27 | 显示全部楼层
5.坠醒

    受伤后,白桃被送回国,住进她再熟悉不过的五岳市精神病院,只不过,这一次是作为病人。白桃主要的伤势在头部,左侧颞骨鼓部、岩部几处骨裂,还有皮外伤,缝了十几针。但这些都不是最关键的,这次撞击造成白桃颅底出血,并伤到了大脑颞叶,出现紧张型分裂样精神障碍症状。
    为此,市精神病院专门为白桃组织了一次大规模会诊,全院所有中级以上职称的医生悉数到场,很多业已退休的老同志也都来了。
    会诊在一个雨夜进行由曾抗美主持:“她现在吃的什么药?”
    “舒必利,先注射了一段时间,现在改成口服,结合静脉滴注,”为防止意外,景越安排自己的爱徒、白桃曾经的同学范兆光担任她的主管医生,且一切治疗在实施前都要先给自己过目。
    “效果怎么样?”
    范兆光摇摇头:“不大明显,舒必利透过血脑屏障较困难,本身起效就比较慢。且它是一种作用于边缘DA系统的选择性阻断剂,而白桃的病情是以Ⅱ型症状为主,没有明显的多巴胺亢进反应,对阻断剂反应较差。”
    景越叹口气:“慢慢来吧,注意她的躯体营养状况,尤其是水和电解质平衡。”
    “我知道,”虽然一直对白桃的治疗很细心,但范兆光还是认真地将景越的叮嘱记在笔记本上。
    “小景…… ”角落里,一位始终没有说话的老者突然开了腔,此人姓宋,是院里唯一一个有资格称景越为“小景”的人。早在市精神病院还是五岳市人民医院精神科的时代,他就在这里工作,早已退休多年,是景越为了白桃的会诊专门请回来的。
    “宋老,您说,”景越很恭敬地向前欠了欠身子,其他人,甚至包括曾抗美在内,也不由自主地向这位老前辈投去注目礼。
    “你还记得二十年前那个叫冯磊的大学生么?”
    曾抗美和几个资历较老的医生迅速在记忆中搜索着这个名字,只是觉得有些耳熟,却想不真着。
    景越点点头:“记得,因为失恋,受了很大刺激,也是紧张性精神分裂症,后来做了额叶白质切除手术…… ”
    上世纪30年代,耶鲁大学的一项研究证明,切除灵长类动物的额叶白质,可以明显减轻紧张等精神障碍症状。很快,精神外科医师Freeman、Warts和Moniz将此手术推广并标准化,该术后来遂被称作“Freeman和Warts标准白质切除术”,Moniz则在1949年获得诺贝尔医学奖。后来,随着精神类药物的大量问世,外科手术治疗精神疾病的尝试渐渐退居二线,直至70年代立体定向外科的建立,才在一定范围内得以复苏。
    二十多年以前,五岳市精神病院曾有意引入相关技术。恰逢收治了那个名叫冯磊的大学生,有医生提出他的症状似乎比较符合“Freeman和Warts标准白质切除术”的条件,那时五岳还没有这方面条件,冯磊被送往省城,在省军区总医院实施了该术,算作一种探索和实验……
    “后来怎么样了,手术有效么?”宋老和景越的对话引起在座一位年轻医生的兴趣。
    “应该算是有效吧,术后主要靶症状基本都消失了。但做完手术后,那个冯磊像是换了一个人,特别温顺,特别听话,别人说什么他都相信、而且不折不扣地照办,显得怪怪的。”
    “那再后来呢,这个人现在怎么样了,有没有跟进追踪。”
    “没法追踪了,”景越阴沉的脸上出现了一丝苦笑:“这小子后来跑了。”
    “跑了?”
    “术后一个月,我们把他带回五岳做康复治疗,一次户外活动时,护士没看住,这家伙翻栏杆跑了,一直杳无音信,亲戚、朋友都不知道他去哪儿了。”
    曾抗美也回忆起当时的情景:“对对,我想起来了,咱们院里还差点儿为这件事吃上官司。”
    宋老不紧不慢地待大家的讨论告一段落,继续刚才的话题:“我的意思是,如果药物治疗无效,咱们是不是可以考虑给白桃尝试一下外科手术?”
    “这倒也是个思路……”景越低头沉思。
    一直没有说话的邓开打断景越:“这恐怕不行吧,据我所知,如今精神外科手术在国内已经被禁止了…… ”
    邓开没有说错,由于相关手术出现了一定数量的失败案例,且造成比较大的负面影响,《精神卫生法》第四十二条规定:“禁止对精神障碍患者实施以治疗精神障碍为目的的外科手术”……
    “没关系,”景越很果断地:“实在不行,我想办法送她去国外做手术。我在斯德哥尔摩有个老朋友,就是搞这方面研究的,那里的精神外科手术很有名,和伦敦、波士顿并称世界三大精神外科中心。”
    正说着,一个护士突然闯进来:“不好了…… ”
    曾抗美坐在转椅上半转身:“出什么事了?”
    “白桃,白桃…… ”
    景越原本在低头想着什么,听到白桃的名字,他猛然抬头:“她怎么了?”
    “她跑到五层楼顶上去了。”
    “楼顶?”景越全身一震:“你们怎么搞的?刚才查房时不是还好好的么?”
    “我,我也不清楚…… ”护士支吾着:“按说楼梯门应该是锁着的啊…… ”他看了邓开一眼,两人的目光短暂相碰,有些暧昧。
    景越迅速站起身来,由于动作太急,他的身体摇晃了一下,被旁边一位医生扶住。景越推开他,瞪了那个护士一眼,急匆匆地跑了出去。
    来到楼顶平台,只见白桃正站在围栏外,沿窄窄的矮墙边缘不紧不慢地踽踽独行,昂着头,伸展双臂,迎接着漫天飞雨,还是那样优雅,还是那样高傲,仿佛这里就是她的T台天桥。
    “白…… ”邓开第一个上前。
    景越立即将他拉住,狠狠掐了一把:“小声点儿,这儿没你的事儿。”
    邓开只好悻悻退后。
    “桃,桃…… ”景越用旧时的称呼轻声呼唤着:“来,看着我…… ”
    白桃转过头,朝这边望过来,虽有些憔悴,但她还是一如既往的美丽,雨丝缠在宽大的病号服上,反而将她衬得更加玲珑挺拔。
    景越小步往前挪:“看着我,桃,认识我么,我是谁…… ”
    自从患病后,白桃就一直没再开口说话,无论见到谁,都只是抿着嘴、眨着眼、歪着头端详,好像认识,又好像不认识。
    “对,是我,别怕,是我…… ”
    白桃明亮的眼眸中似乎传出了一种亲切的光芒,她缓缓地张开略带寒意的雨夜中更显轻薄的双唇,仿佛是要说什么。
    景越一边同白桃徐徐说着话,一边翻过围栏:“来,看着我,桃,别怕,”他一把将白桃拥入怀里……
    将白桃交给赶过来的范兆光及几名护士,景越站在原地,百感交集,脸上阑干纵横,有雨水,但更多的是泪水。
    范兆光给白桃披上一件外衣,陪着她慢慢往回走,依然惦记着仍站在围栏外的景越:“您也快过来吧,那里危险。”
    景越微微点头,看了一眼身后的悬崖,不觉双腿一抖……
    很多人都有过这种体验:睡梦中,或者半梦半醒之间,恍惚见到自己从高处不慎失足落下,与之相伴随,身体的某个部位会猛然抽搐一下,与此同时,人也从梦中惊醒。每当家里的孩子遇到这种情形,大人通常会告知,这是在长个子,就像田里的禾苗一样,拔节时,会咔咔作响。
    这种解释其实是以讹传讹,梦中坠落,伴随有身体抽搐,和长个没有关系,而是一种锥体外系反应。
    经常上网的人都知道,连通网络后,即使不进行任何主动操作,还是会有零星的上传下载量发生。这是因为,每过一段时间,上网终端会自动向网络服务提供商发出信号,借以确认连接的通畅。锥体外系神经系统也是一样,中枢会定时与人体各个部位的肌肉群联络,确认对方始终处于待命状态。入睡时,肌肉群较快进入休眠状态,此时,中枢神经的兴奋水平还较高,锥体外系反复向肌肉群发出确认联络信号,却迟迟接收不到回音,导致中枢误读,以为躯体正处于失控或危险状态。于是,锥体外系向肌肉群发出警报信号,强行将其唤醒,这便是睡梦中身体某部位没来由突然抽搐的原因。
    至于为什么在抽搐的同时梦见从高处坠落,这也不难解释。弗洛伊德在《梦的解析》中说过:“梦是愿望的达成”,是为“维持精神平衡”而存在的。锥体外系在唤醒肌肉群的同时,也会通过意识给予人惊醒的刺激,而突然从高处坠落,是迅速唤醒人体意识最有效的手段,电影《盗梦空间》、《香草天空》中,主人公都是通过睡梦中的坠落被唤醒,想来不是偶然……
    自从白桃出事,景越夜间便总是睡不安稳,常常从梦中惊醒,有时也会伴随着坠落感。他原本是不恐高的,年轻时插队那会儿,为了多挣工分,还爬过几十米高的铁塔。可如今,面对住院楼并不算太高的五层落差,景越却陡然间被一种强烈的恐惧所笼罩……
    大脑指挥人体作出运动反应时,通常是以视野中物体的相对位置为参照系的,神经学家将这个反馈控制系统称作“视觉流场”,失去了“视觉流场”的支持,大部分都会感觉天旋地转,寸步难行。恐高症的原理也与此类似,从高处向下看,一切都变得渺小,“青槐夹驰道,宫馆何玲珑”,参照系统被打乱,平衡感崩溃,眩晕感出现。此外,由于透视原理的存在,所见事物沿水平方向由近及远一般都是由大变小的,久之,人脑形成了一种定式,将视野出现透视现象的方向当作前进方向。但当人站在高处时,这种定式被打破,水平方向的透视弱化甚至消失,垂直方向的透视却得到加强。正因如此,恐高症者大都有这种体验,身处高处,明明不敢向下看,却还不由自主地要向下看,且总感觉地心存在一种强大的吸引力,要拉扯着自己,将自己吸入无尽的深渊中……
    “您没事吧?”走到楼梯口的范兆光转回头,关切地看着神色异常的景越:“要不要我帮忙?”
    景越摇摇头,强迫自己不要往身后看,扶住围栏,准备翻过去。可不知怎么,四肢突然都不再听使唤了,脚下一滑,直坠下去。
    “景老师…… ”范兆光见景越身子陡然向下一矮,心知不好,猛跑几步,可迎接他的却只有人体与地面惨烈撞击的闷响,以及白桃患病后的第一声、也是唯一一声尖叫……
 楼主| 发表于 2016-9-14 15:36:41 | 显示全部楼层
6.女儿红

    白桃的母亲名叫白如琢,心理学泰斗陈立门下高足。
    中国近现代心理学史上,曾发生过四次著名的学术论战。第一次是1918年陈独秀、陈大齐等人的“心灵论战”,被认为是“新文化运动”的重要组成部分,第二次是1921年的“本能论战”,参与者郭任远(中国第一个心理学院——复旦大学心理学院创始人)、李石岑(早期马克思主义理论家)等,第三次是1923年张师石(早期共产党人,后脱党)、陆并谦(郭沫若同学)等人的“测试论战”。第四次,也是影响最大的一次,发生在1965年,对阵的双方一是陈立,二是化名“葛铭人(谐音‘革命人’)”的“四人帮”首脑姚文元。
    1965年9月,《心理学报》上发表了陈立教授的文章《色、形爱好的差异》,这是一篇研究儿童习得心理的论文,本无关政治,不想却引发了一场轩然大波。10月28日,《光明日报》以半版篇幅刊登署名葛铭人的文章《这是研究心理学的科学方法和正确方向吗?》该文虽以陈立为靶子,却把攻击范围扩展到了整个心理学界,恣意将心理学批判为“形而上学”、“唯心主义”。面对“葛铭人”的猖狂进攻,心理学家们没有屈服,12月3日,《光明日报》同一版面刊登陈立的答复文章《对心理学中实验方法的评估》,语气不卑不亢,措辞辩证豁达,观点却针锋相对、毫不退让,显示了知识分子不畏强权的铮铮傲骨,捍卫了科学的尊严。
    这篇文章最终彻底激怒了姚文元,他撕下“葛铭人”的面纱,挥出摧残迫害的大棒。心理学被定义为伪科学,中科院心理研究所宣告解散,所有大学被迫停止心理学课程,心理学家们被打成反动权威,运气好的靠边站,运气差的关牛棚。心理学专业的学生们也一夜之间变成了没娘的孩子,被下放到农村,接受贫下中农的改造、再教育。不必说,陈立所在的杭州大学更成为这场学界地震的震中,相当部分师事于他的弟子,全被扣上资产阶级走狗、徒子徒孙的帽子。尤其是白如琢,作为陈教授的得意门生,又曾经直接参与过包括那篇《形、声爱好的差异》在内的大量研究工作,不出意外地成为受挞伐的焦点,被赶到农村后还不得消停,不仅受人歧视、欺侮,一有什么风吹草动,头一个被揪出来当典型的就是她。
    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景越和白如琢相遇相识了。虽然受到“安东之死”事件的牵连,即使在插队知青中,景越也是个另类,各种好事肯定没他的份儿,脏活累活一次也跑不了,但境遇好歹比白如琢强上许多。同样出身知识分子家庭的景越,始终对这个落难的大姐姐心怀同情,一有机会就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给予生活上的照顾。白如琢也很喜欢景越,空闲时常给他讲讲心理学方面的知识,景越后来选择走上这条道路,白如琢即使不说是指路明灯、播火者,也是最重要的影响因素之一。
    时光荏苒,转眼之间将近十年过去了,景越也已经从刚刚来到农村时的懵懂少年,成长为血气方刚的大小伙子,家庭赋予的书卷气,加上常年体力劳动锤炼而成的一副好筋骨,构成了他如初升旭日般的蓬勃青春。朝夕相处中,他同白如琢的关系也在日积月累地滋生着变化,虽然始终以姐弟之名相称,但两个人心里都明白,他们之间已经产生了不可逆转的化学反应。相比起来,景越更大胆些,他几次向白如琢表白,希望二人的关系能再往前走一步,可白如琢却表现得要理智许多,数度婉拒了景越的追求。在白如琢心目中,他们之间有许多难以逾越的鸿沟,且不说自己要比景越大上七八岁,在那个并不流行姐弟恋的年代,这一点很难为世俗所接受,更重要的是,在当时,他们之间的政治处境有很大区别,景越眼下虽然落魄,但前途还是光明的,可自己,有没有未来、未来在哪里,都还很难说。
    至1977年,高校恢复招生,那时,景越的父亲景仲实已经初步得到平反、恢复了工作,景越也经公社推荐,参加了高考。虽然在农村干了十年体力活儿,但景越从小养成的爱好读书的习惯始终保持着,一直没有放下书本,再加上白如琢这个老大学生的悉心辅导,很快收到了录取喜报,准备回城读书。
    临行以前,景越再一次向白如琢表明了自己的心意,这一回,他比以往更加坚定,按照景越当时的想法,两人先把结婚证领了,自己回城后,第一件事就是想法子把她也调回去。然而,白如琢再一次拒绝了景越的请求,此时,“大返城”还没有开始,连知青们都不知道自己的前途如何,更不用说她这个有“历史污点”的人了。如今,景越已是大学生,小平同志也已在全国科教工作座谈会上明确表示,要尊重知识、尊重知识分子,未来前程无可限量,从另一个角度讲,自己更没有道理再拖他的后腿。景越临走前那天晚上,白如琢偷偷将父亲留给自己的梅花手表拿到县里卖了,换回两瓶凤鸣牌压盖西凤酒,以及满满一炕桌好菜。白如琢生在黄酒的故乡,那里的女孩都是喝着女儿红长大的,她也不例外,平日里虽然不碰,但到关键时刻很是能喝上几杯。这个离别的夜晚,白如琢终于纵情任性了一回,将景越灌醉,又把自己给了他……
    景越回城以后,马不停蹄地托人在城里为白如琢找份工作,再以招工的名义将她接过来。可就在一切都差不多办妥的时候,景越得知了一个如同五雷轰顶的消息,白如琢结婚了,嫁给本村一个五十多岁还没找到老婆的瘸腿老光棍。景越心里明白,白如琢不是无情的人,她这样做,无非是想彻底断了自己的指望,不再以她为念。
    婚后,白如琢生下一女,也就是后来的白桃。不久之后,“大返城”开始,十几年前那场令白如琢从云端堕入深谷的“葛陈辩论”也有了最终的结论:
    1979年1月,姚文元已经秦城的干活了,陈立发表《坚持心理学的科学实验》一文,指出:“四人帮同中外历史上的一切反动派一样,是科学的死敌,他们惧怕科学、扼杀科学…… ”陈立教授的职务和待遇很快得以恢复,担任杭州大学校长,并当选浙江省政协副主席,1980年,陈立作为团长、率中国心理学代表团参加在莱比锡举行的第二十二届国际心理学大会,中国心理学会正式成为国际心理学联合会成员……
    按理说,白如琢的苦日子也该过到头了,然而,事情并没有按照预想的方向发展。中国人都知道我党处理反动派“首恶者必办,胁从者不问”的政策,但在实际操作过程中,这个标准常常会被颠倒过来。建国初期的“镇反”运动中,百万人被处决,其中绝大部分都是旧政权党政军的基层人员,真正的高层反而得以幸免,甚至被奉为座上宾,“四·一五反革命政变”时,李XX在广州屠杀了无数共产党员和革命志士,新中国成立后反倒成了“四副两高”。50年代后期的“反右扩大化”,近百万人被打倒,很多人被迫害致死,可事情奇就奇在,全国头号右派、民盟副主席章伯钧受到的冲击却十分有限,保留部长级别,出门有专车,居所有警卫……
    白如琢遇到的情况也很类似。“葛陈辩论”尘埃落定后,心理学界的专家、教授们纷纷恢复工作、恢复待遇,曾经受过迫害的经历甚至成为日后飞黄腾达的政治资本。然而,那些吃了更多苦的普通人,比如白如琢,却再也无人过问。由于已在当地成家,白如琢不符合返城的条件,只能继续留在农村。此外,她的家庭生活也很不遂心,景越后来听说,那个老光棍总是打白如琢,主要的借口是怀疑女儿白桃并非自己亲生,而是她和野汉子的杂种,还总骂白桃“丫头养的”。老光棍腿虽然瘸,打起人来却毫不含糊,尤其是对待比自己弱小的人。对此,白如琢从不做任何辩解,要打便打,她既不还口、也不还手,隔三差五就被打得遍体鳞伤,白如琢一声不吭,待丈夫打累了,自己默默爬起来,随便找点儿药涂上,继续挑水烧饭、砍柴喂猪。
    景越每年都会回去看白如琢,有时给她带东西,有时塞给她钱。但白如琢大都躲着不见,还劝他以后不要再来了,景越每来一次,老光棍打白如琢就更狠一级。景越不止一次问过她,白桃是不是自己的骨肉,事实上,景越无数次试图回忆,当年离开村子回城读大学的那个晚上,和白如琢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景越甚至为此专门学习了催眠术,但却始终一无所获,从不喝酒的他,那天实在醉得太厉害了,一直睡到第二天中午才被白如琢叫起,差点儿误了长途班车。这之间的事情,便一片混沌了,只记得自己如坠五彩云间、十里雾中,香的和辣的,硬的和软的。
    面对景越的追问,白如琢始终三缄其口,没有说是,也没有说不是,只是说女儿是她的、和别人没关系。直到十几年以后,白如琢夫妇先后离世,弥留之际,她给景越写了一封信,托他在今后的日子里替自己照顾好白桃,景越接到电话后星夜赶往村里,却晚了一步,两人没能见上最后一面。这些年来,景越一直拿白桃当自己的亲生女儿看待,他也曾经想过,要不要干脆做个亲子鉴定,看看白桃究竟是否是自己的骨血。但这个念头很快被他打消了,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只要自己认定她是,她便是了……
 楼主| 发表于 2016-9-15 16:47:3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六章、谁比谁脏


1.舐痔得车

    最近,容驰给五岳市精神病院的病人找了个“活儿”,通过邓开的关系,借来几十位抑郁症患者,参加了一次追悼会,死者名叫黎强,在五岳市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黎强这个人很特殊,按照今天的标准,他从记事起就患有一种十分罕见的心理疾病,恋秽癖。恋秽属于性欲倒错的一类,具有这种心理倾向的人,可以通过对他人(主要指异性)秽物的接触获得难以想象的快感,常人厌恶的粪便、屎溺、血迹、分泌物及类似的污泥浊淖,却被他们奉为至宝。
    弗洛伊德认为,恋秽癖是“力比多”长期停留在肛门期的结果。依照黎强的经验,弗洛伊德的说法似乎是有道理的,据他回忆,自己差不多到小学低年级时,依然有尿床的毛病,后来敌不过父亲的皮带和同学们的嘲笑,尿床总算是好了,却从此喜欢上了女厕所。多数有此嗜好的人,对女厕的兴趣只是停留在偷看异性身体的层面,黎强比这些人境界高,他对女性酮体没兴趣,更不会冒险偷窥,而是借夜色潜入厕所,通过视觉、嗅觉甚至触觉来获得满足。您可千万别觉得黎强这个癖好恶心,事实上,就连音乐神童莫扎特,也是个不折不扣的恋秽癖者,在他写给亲朋的信中,“大便真好吃”、“保重,要拉在床上喔”等语言几乎成了标准寒暄语,莫扎特甚至还给自己的堂妹玛莉亚写过一首非常有名、又非常令人大跌眼镜的情诗:“哦,我的屁股像火在烧,也许是有粪便要出来了;那是什么,也许是,哦,天哪,我怎能相信自己的耳朵呢,是的,的确是这样,多么长,多么令人忧伤的一声响;我把我的屎拉在你的鼻子上,它会往下流,一直流到你的嘴巴里,你还爱我么?”
    长大后,黎强发挥个人“专长”,进入五岳市南城区环卫所工作,专司掏粪,从此可以光明正大地出入各类男女厕所。当年,由于有时传祥这个英模榜样的存在,环卫工人,尤其是掏粪工人,地位比今天要高得多,至少没有人敢明目张胆地歧视他们,如今常被家长挂在嘴边的“不好好学习,长大扫大街”等励志名言,鲜有耳闻。能将职业与个人兴趣爱好相结合,黎强自然干得十分起劲,在全区、全市的数次行业“群英会”、“比武会”中均名列前茅……
    《庄子·列御寇》中曾记载如下一则故事:“宋人有曹商者,为宋王使秦。其往也,得车数乘,王悦之,益车百乘。反于宋,见庄子曰:‘……一悟万乘之主而从车百乘者,商之所长也。’庄子曰:‘秦王有病召医,破痈溃痤者得车一乘,舐痔者得车五乘,所治愈下,得车愈多。子岂治其痔邪,何得车之多也?子行矣!’”
    当年,黎强参加的那些打着“学习榜样时传祥”旗号的“比武会”差不多也是这样,庸俗得很,简单说就是比赛谁更不怕脏,“所治愈下,得车愈多”。别人不敢碰的,黎强敢碰;别人只敢用马勺㧟的,黎强敢用手捞;别人只敢戴着胶皮手套抓的,黎强敢光手抓;别人不戴口罩不敢张嘴的地方,黎强敢胸腹联合呼吸。凭着这一手“绝活儿”,黎强没过几年就成了全区环卫战线的劳动模范,后来又成了市级、省级劳模,什么“先进工作者”啊、“五一劳动奖章”啊、“爱岗敬业能手”啊,也都跟着来了。黑格尔有一句名言:“第一个把美女比作鲜花的是天才,第二个是庸才,第三个是蠢材。”学习时传祥当然没错,“宁肯一人脏,换来万户净”的精神也是可贵的,但学成“舐痔得车”就变味了。
    当上劳模后不久,黎强就脱离了第一线,改到环卫所坐办公室,后来又成了环卫所所属的南城区城建局副局长,当然,官称是局长,其实就是个科级,还是副的。虽然当了官,但黎强对这个转变并不十分满意,他当初选择当掏粪工人不只是为了混口饭吃,有点儿类似马克思对共产主义社会的描述,劳动不再是谋生手段,而成为人的“第一需要”。
    自打坐上办公室,黎强总感觉生活乏味,尤其是来到城建局之后,连视察工作的乐趣都没有了。没办法,黎强只得重新拿出儿时的本领,待夜色降临后,再乔装打扮,微服出行,目标自然是公共厕所,还有居民区的垃圾桶。这种状态持续了将近十年,黎强始终过着有些分裂的生活,白天是身着中山装、手提公文包的局长,黑夜是出入各种污秽场所的幽灵。像他这种基层劳模出身的干部,由于没什么文化,也不大懂得为官之道,步入仕途后很难有大的作为,黎强也不例外,当上区城管局副局长后,一直原地踏步,眼看就要过了升迁的年限,但他不在乎,因为人家另有精神支柱。然而,就连黎强自己都没想到,正是他那点儿见不得人的癖好,成为自己日后飞黄腾达的跳板……
    十年后一个冬天的夜晚,黎强照例化装出动,沿着南城区复兴路,逐次翻开一个个居民区的垃圾桶,寻找各种自己喜欢的秽物,尤其是厕纸和妇女卫生用品,更是他的挚爱。
    正忙活着,忽然间,有人从身后拍了拍他:“是黎局长么?”
    黎强一下僵住了,一阵寒流沿着脊背上升,他一直以来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
    那个人转到黎强正面:“嘿,还真是你,我远远看着像,没想到真是。”
    黎强小时候有在女厕所被人抓包的经历,故而此刻还算没有完全方寸大乱。他借着路灯的光线,端详了一下来人,隐约记起是市委组织部的一个处长,好像叫叶菁,是个高干子弟。听同事念叨过,叶处长祖上是国军某抗日名将,淮海战役时起义,建国后担任过部级高官。
    “我是小叶啊,忘了?”叶菁比黎强级别高,但年龄要小很多,而且往往越是他这种有深厚家世背景的人越是谦虚和气:“去年开党代会时咱们见过。”很多搞组织工作的人都有这项特殊技能,只要见过一面,即使十年后再见照样能认出来。
    “哦,对,对,叶处长,我…… ”黎强想和他握握手,却发现自己手里正攥着一只破高跟鞋和一条千疮百孔的连裤丝袜。
    “黎局长,你,你这是干什么呢?”
    “我,我…… ”虽然是深冬,但黎强依旧尴尬得大汗淋漓,还好,今晚的月色不亮,否则叶菁一定能看到他涨得通红的双颊:“我是,我是…… ”小时候,每逢在女厕被人抓到,黎强总会说自己睡迷糊了、出来上厕所走错了,人家见他是个孩子,大都不会追究。“别梦依稀咒逝川”,如今,自己已经贵为城建局副局长,儿时的说辞肯定是不管用了。
    “你翻垃圾桶干什么,多脏啊,”叶菁出身高干家庭,肯定从没听说过恋秽癖这回事,万万也想不到黎强漏夜乔装出行的真实动机。
    “这,这个…… ”事已至此,黎强反倒镇静下来了,听天由命吧。
    “哦,我明白了,”叶菁一副顿悟的样子:“你一定是在调查民情吧。”
    黎强愣了:“啊?”
    叶菁拍拍脑门:“哎呀,我怎么就没有想到呢,调查民情最好的手段就是翻垃圾桶啊。黎局长,你可真是人民的好公仆啊。”
    黎强莫名其妙地呆立在那里,看看自己手中的高跟鞋和连裤袜。
    “对,对,对,什么都能造假,唯独垃圾造不了假,”叶菁似乎发现了什么宝藏,围着垃圾桶快步转圈:“现如今,我们这些官僚,都是整日坐在办公室里,听着下面的汇报,看着下面的报告,很容易被欺骗。说是下基层、蹲点、解剖麻雀,往往也是走过场,而且都是当地安排的行程,只能看到他们想让你看到的东西,”他越说越激动:“只有垃圾,只有垃圾是不会骗人的,老百姓过的究竟是什么样的日子,一翻垃圾桶,真相肯定大白。”
    黎强似乎有点儿明白叶处长的意思了,不自觉地点点头:“这个,其实,我也不是…… ”
    “你就别再谦虚了,我都明白了。马上就要开人代会了,你一定是在写提案,正通过翻垃圾桶收集第一手资料,”叶菁紧紧握住黎强满是污垢的手:“太好了,太好了,这才是人民的好干部,我一定要把你的事迹汇报上去,一定!”
    直到叶处长开车离开许久,黎强仍旧拎着高跟鞋和连裤袜傻站在原地,头脑中一片空白,昏黄的路灯下,一切都凝上了层淡淡的光晕,显得是那样的不真实……
 楼主| 发表于 2016-9-15 16:47:50 | 显示全部楼层
2.连升三级

    没过多久,在叶处长的力荐之下,黎强被推为“人民好公仆”典型,“翻垃圾桶调查民情”的事迹屡屡登上各大媒体头条,成为广大党员干部学习的新榜样。其实,黎强这个级别的官员属于区管干部,根本轮不到市委组织部插手,但那个叶处长确实是被他给感动坏了,义务为黎强跑前跑后,很快,他就被破格调往五岳市某郊县,出任县委常委、副县长。
    被树为典型后,黎强又可以像从前那样、光明正大地将工作和个人兴趣爱好结合在一起,翻垃圾桶再不必偷偷摸摸了。此外,黎强还授意秘书,将翻检垃圾桶的经验上升到理论高度,总结出一系列指标参数,将各类污物的出现频率和GDP、CPI、城乡居民可支配收入、基尼系数等挂钩,坊间称“黎强参数”,甚至被写进了市委党校教材,连兄弟地市也纷纷派人来取经。“子岂治其痔耶,何得车之多也?”短短数年间,黎强乘风直上,从副县长扶正为县长,后又调回南城区,担任区委书记,当年的老上级们悉数成为他的下属。
    故事发展到这一步还远没有结束,“破痈溃痤者得车一乘,舐痔者得车五乘”,很快,黎强的恋秽癖又为他展开了更广阔的前程。
    五岳市有一个新建的电子信息产业园区,位于南城区边缘的城乡结合部,孤悬在主城之外约五公里处。当初建设时,管委会和开发商为了节约成本,没有将园区的下水排污口和城区主管网相连,而是直接将工业和生活污水排入附近的玉昆河中。起初,由于排污量不大,玉昆河尚勉强能够自行消化降解,但随着园区规模逐渐膨胀,与日俱增的污水渐渐使玉昆河不堪重负,原本清澈见底的河水变得混浊沆瀣,且终日恶臭腥腐弥漫。
    玉昆河河水是附近农田的主要灌溉水源,随着水质逐渐恶化,不仅农作物产量连年下降,附近农户的生活质量亦大受影响。久之,农民兄弟们不干了,接二连三地向镇、区两级政府主管部门申诉,但始终得不到回应。后来,一位大学生村官给村民们出主意,听说区里那个黎书记很体恤百姓,曾因翻垃圾桶调查民情名噪一时,咱们不妨去找找他。于是,村民赶到区委大院,在门口拦下了黎强的车子,将诉状递了上去。
    黎强听说电子信息产业园区违规排污,将玉昆河搞得污秽不堪、臭气熏天,十分重视,当然,也十分兴奋。第二天,黎强迫不及待地在园区排污口附近召集现场办公会,区委办、工业局、城建局、环保局、园区管委会、镇政府等部门数十位相关领导到场,附近千余名村民更是将办公会现场挤得水泄不通,为首的就是那个出主意找黎强的大学生村官。整日养尊处优的领导们度日如年地站在排污口边,一阵阵作呕,想用手帕掩住口鼻,但眼见黎书记坦然立在最前方、面不改色地大口呼吸着酸臭的空气,只好又一百个不情愿地将手帕放回裤兜。
    黎强有些神往地望着汩汩的排污口:“你们倒说说看,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不和城市主管网连接,是不是心疼钱?”
    “不,不是,”电子信息产业园区管委会曲主任战战兢兢:“这些都是生活污水,可以自然降解,构不成污染。”
    “是么?你的意思是说,用这种水灌溉农田还能提高土地肥力?”黎强指着玉昆河棕黄色的河水。
    “这个,我,可能…… ”
    人群中的那位大学生村官快步上前:“黎书记,您看,”他递给黎强几柄枯萎的禾苗:“就是用这种水灌溉的结果,都烧死了。”
    黎强将禾苗扔到曲主任面前:“你自己看看,这种粮食你会吃么?”
    曲主任还在狡辩,他拿出一份报告:“我们请省城环保设计院的专家来实地检测过,玉昆河的水质符合农业生产要求。”曲主任是官场老手,他明白,这种时候,只能拿省城来压黎强。
    围观的村民们阵阵骚动,一个胆大的上前一步:“我们小时候都是在这条河里游泳玩儿大的,你现在要是敢下河游一圈,我们就撤回诉状。”
    黎强点头:“对,你要是能下去游一圈,我就算你过关。”
    曲主任瞥了眼泛着白沫的河水和排污口中流出的一坨坨说不清是什么的污物:“我,我…… ”
    “你不是说水质符合农业生产要求么,那就游啊。”
    曲主任终于低下了头。
    黎强笑:“好,不敢是吧,我来游给你看。”
    刚刚嘈杂的人群顿时安静了下来,大家目瞪口呆地注视着黎强。只见他推开僵在一旁的曲主任,脱掉白衬衫,蹬掉黑皮鞋,没等众人反应过来,就一个猛子扎了下去。大约五秒钟过后,黎强从河底游了上来,浮出水面,口中吐出一口河水,转身向排污口游去,一边还高声吟着诗:“不管风吹浪打,胜似闲庭信步,今日得宽余,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
    曲主任几乎要哭了出来:“黎书记,我错了,我错了,您快上来吧,我们明天,不,今天,今天就开工,不管花多少钱,也要把排污口和主管网连起来,再不向玉昆河中排污了。”管委会的其他领导也顾不得恶臭扑鼻,涌向河边,以近乎哀求的语气恳请黎强赶快上岸。
    人群中爆发出惊天动地的欢呼声和叫好声,直遏云天,经久不息……
    当天晚上,市电视台《五岳新闻》栏目一反常规,将“南城区黎书记勇游污水”放在头条播出,力压所有市委常委行程,连一位副省长来五岳考察的消息都靠边站了。从“垃圾桶局长”变成“污水书记”的黎强再一次成为官场上的明星和人们街头巷尾议论的焦点,鲜花、掌声、赞誉,纷至沓来。
    面对荣誉,黎强没有自满,没有固步自封,他决定,一定要将“畅游污水”的行动进行到底。从那以后,每当黎强听说哪里有违规排污的现象,立刻放下手中的工作,前往畅游。黎强的“畅游污水”行动效果立竿见影,凡是被他盯上的排污单位,没过几天就十分自觉地减少或停止排污,并开始投资治污。道理很简单,“横的怕楞的,楞的怕不要命的”,见黎强这么个游法,谁还敢继续顶风违规排污,人家好歹也是个区委书记,要真弄出人命来,谁也不好收场,还是破财消灾吧。黎强畅游的范围很快从南城区扩展到五岳全市,接下来是省内其它各地市,还准备冲出我省、游向全国。
    现如今,在绝大多数地方,治污都是老大难问题,媒体不停地曝光、学者不停地探讨、官员不停地开会,但往往收效甚微。其实,说到底,这些满口忧国忧民的“有识之士”还是缺乏“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的精神,如果能多几个像黎强这样的人,恐怕什么问题都不难解决。
    没过几年,黎强便盛名远播,他的事迹受到省、市各级领导的高度评价。五岳市本打算将黎强安排到市里委以重任,却被手更快的省委组织部截了胡,黎强被破格调到省环境保护厅,先是担任了一段时间的环境执法稽查总队副总队长,之后升任环保厅副厅长,主管污染治理。
    据说,省里原本还对黎强有进一步培养的打算。但就在此时,一向身体倍儿棒、吃嘛嘛儿香的黎强却病倒了,畏寒,高热,便尿血,精神萎靡,荨麻样皮疹,四肢末端厥冷,到医院一查,慢性败血症晚期。虽经多方精心调治,但因多年恋秽、积劳成疾,各种感染体已经深入肌体,积重难返,入院后不到一个月,黎强便因脏器衰竭过世了,留下无数未竟的事业。按照本人遗愿,骨灰被送回故乡五岳市,安葬于南郊垃圾填埋场附近。追悼会那天,全市万人空巷,难以计数的各界群众自发送别“垃圾桶局长”、“污水书记”最后一程,与此同时,省内各大排污单位弹冠相庆,从此心头一大患除矣。
    为把追悼会的气氛造足,市政府办公室原本想请几支“职业哭丧”队伍助阵,就是电视剧《手机》里的路之信以及小品《疯狂粉丝团》中小沈阳扮演的那种人。但这个动议被容驰拦了下来,“职业哭丧人”虽然水平没得说,但属于“雇佣兵”性质,大都皮哭肉不哭,且表演过于程式化,糊弄老乡还行,上不了大台面,搞不好还容易弄巧成拙。于是,容驰向负责此事的府办主任推荐了五岳市精神病院的抑郁症患者,找那些正处在发病期的,绝对痛彻肺腑,不当场昏过去几个,我这容字倒着写。
    这些人果然没有辜负容驰的信任,成为追悼会现场最抢眼的一道风景线,悲天跄地,死去活来。邓开事先找民俗专家教了他们一首据说入选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的哭丧歌,《十悲伤》,配上《十送红军》的曲调,那叫一个情真意切,心肠再硬的人听了也要落泪……
 楼主| 发表于 2016-9-15 16:48:02 | 显示全部楼层
3.净坛使者

    《西游记》中,唐僧师徒四人历尽九九八十一重磨难,终于到得西天,取得真经。正果既成,该到论功行赏的时候了,四人来到灵山佛祖驾前听封,如来封唐僧为旃檀琉璃佛、孙悟空为斗战胜佛,轮到猪八戒,佛祖给了他个“净坛使者”的封号。八戒很不满意,叫嚷着:“他们都成佛,如何把我做个净坛使者?”如来摇摇头:“汝身如畜类,又有顽心,色情未泯”,成不了佛,“加升汝职正果”,已是念在取经路上“挑担有功”的份儿上。八戒还是老大的不开心,嘴里絮絮叨叨,赖在那里不愿意走。佛祖没办法,只好进一步解释道:“因汝口壮身慵,食肠宽大,盖天下四大部洲,瞻仰吾教者甚多,凡诸佛事,教汝净坛,乃是个受用的品级,如何不好?”八戒这才乐了:“原来是美差啊,佛爷爷还真向着我啊,谢谢佛爷爷…… ”
    黎强的一生,是光辉的一生,但也是劳碌的一生,官运虽通达,可临了连寿终正寝都没落下,个中甘苦,冷暖自知。因此,黎强不希望自己的孩子再像他一样,操那份儿心,受那份儿罪,最好能得个类似“净坛使者”的“美差”。
    事实上,黎强也确实给孩子们都找了个“受用的品级”。他膝下一子一女,哥哥叫黎可,妹妹叫黎昕。二人一官一商,一表一里:黎可在五岳市国土资源局工作,如今已是土地规划利用管理科科长,官虽算不上太大,但手握实权,各类土地出让、转用、划拨、招投标,都得经过黎可的首肯和批准,被业界奉为“土地爷”;黎昕则在他的直接庇护之下,是五岳最大的房企“招保地产”中仅次于董事长林聪的二号人物。
    父亲黎强一生与恋秽癖相伴,成也萧何,败也萧何。可没承想,到了儿女这一代,非但没有恋秽,反倒都有洁癖。黎昕的洁癖比较典型,就像范玮琪唱过的那样:“沙发擦来擦去不够白,所以你不愿意坐下来,外套洗来洗去不够白,所以你都不对我关怀”,虽是五岳市有名的“白富美”,却因嫌男人脏,三十大几了,连恋爱都没谈过。黎可的洁癖则相对比较特殊,他对物质方面的“洁净”并没有超乎常人的要求,其洁癖,主要存在于情感层面。情感洁癖,顾名思义,如同普通洁癖症者无法容忍哪怕微乎其微、甚至虚构的“不干净”一样,情感洁癖者对伴侣秋毫之末的“不洁”都难以接受。
    黎可的爱人名叫沈霓,二人少时便相识,两小无猜,“十四为君妇,羞颜未尝开,十五始展眉,愿同尘与灰”,感情一直很好。结婚以前,沈霓就发觉黎可是个异常敏感的人,只要她和男同学、男同事甚至某个毫不相干的异性说上一句话,或者有人多看上自己一眼,黎可便会大发雷霆,职责她“不规矩”、“不守妇道”。二人虽一直磕磕绊绊,但最终还是走到了一起,婚后育有一子,取名黎瑾瑜,今年已经上初中了。瑾瑜的名字是沈霓起的,典出《左传·宣公十五年》:“高下在心,川泽纳污,山薮藏疾,瑾瑜匿瑕,国君含垢,天之道也”,意思是说,再完美的玉璧也是有瑕疵的,希望儿子长大不要像黎可那样,做个心胸开阔的男子汉。
    沈霓原本是五岳大学历史系的一名教师,在先秦两汉史方面很有造诣,三十岁出头便晋升为副教授,但黎可不愿妻子整日抛头露面,硬是让她辞职回家做了全职太太。此外,对于沈霓每日的起居行止,黎可也是紧盯不放,无论多么“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每天晚间都要抽出时间来听沈霓汇报:今天都去了哪儿、穿了什么衣服、有没有露胸露背露大腿、见了什么人、说了什么话、有没有不怀好意的登徒子搭讪起腻,常搞得沈霓哭笑不得。到后来,沈霓索性能不出门就不出门,省得事后落埋怨。其实,随着时光的流逝,沈霓早已不是当年的如花少女,就算主动投怀送抱都不见得有人要,但黎可对她“纯洁”的要求却丝毫没有放松的迹象。细细想来,沈霓内心深处反倒有一丝窃喜,男人有情感洁癖也不是一点儿好处都没有,“直到我们老得哪儿也去不了,你还依然把我当成掌心里的宝。”
    其实,比起绝大多数有夫之妇,沈霓已经“纯洁”得不能再“纯洁”。她过着类似隐居的生活,住在黎可购置于五岳市近郊的一所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大宅内,几乎终日足不出户,和外人接触的概率无限接近于零轴。但这一切,依旧不能令黎可放心,尤其当他听沈霓无意中讲了如下这则历史典故之后:
    汉末魏晋时期,谶纬之学十分流行,比如司马氏代魏据说就与曹操当年“三马同槽”的梦有关。风水轮流转,这次轮到司马家了,当年有一本流传甚广的谶书《玄石图》,其中有所谓“牛继马后”的预言,大意就是说会有一个姓牛的人终结司马氏统治。司马懿父子请来术士管辂占卜,推算出那个“继马后”的“牛”名字中有个“金”字。巧得很,当时确实有位将领叫牛金,为免子孙后患,司马懿想都没想就把牛金给杀了。可人算不如天算,若干年之后,司马懿的孙子司马觐袭封琅琊王,娶了夏侯渊的曾孙女夏侯光姬,光姬很风流,和府内一个小吏通奸,生下司马睿,也就是东晋的开国皇帝晋元帝。而当初那个小吏,刚好也叫牛金,“牛继马后”的预言以一个谁也没想到的方式实现了……
    沈霓是在看电视剧《新三国》时,当作笑话给黎可讲这则典故的,说者无心。但黎可听完脸色就变了,立刻垂下头,痛苦地抱起脑袋,不断拉扯着头发。沈霓也意识到自己可能说错话了,百般劝解黎强,但为时已晚,听者还是有了意。
    按照黎可的本意,巴不得沈霓除自己和儿子外永世不见第三个男人,也曾经一度将她身边的司机、保镖等服务人员悉数换成女性。但黎家名声在外,所居住的大宅又坐落偏僻,远近少有人烟,如果只靠一帮三八妇女,即使有梁红玉、秦良玉这样的巾帼不让须眉坐镇,安全方面也终究难保万全。黎可有个老朋友,就是因为听信保安公司的反动宣传、雇了兼具养眼功能的女保镖,导致劫匪上门,不仅家财被抢,妻子、女儿外带两个还算有几分姿色的女保镖,也一并羊入虎口。无奈,两害相权取其轻,黎可只好又把保镖换成了纯爷们儿,虽然反复精挑细选,除“军事过硬”外,亦需“政治合格、作风优良、纪律严明”,这样才能“保障有力”,但总归还是提心吊胆,如今又听沈霓说起“牛继马后”的前车之鉴,更是左右为难。黎可真是羡慕封建时代的帝王家,同时佩服人家的创意,发明了太监这种两全其美的事物,既有男性的体格,又不能算是真正意义上的男人,要是能配备几个放在沈霓身边,岂不万事大吉。
    黎家在五岳市政商两界虽然势力不小,但也远没到能“洪宪复辟”的地步,挖掘太监这个“文化遗产”是不可能的。不过,在父亲黎强的追悼会上认识了邓开之后,黎可很快找到了“替代方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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