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回密码
 注册
搜索
热搜: 活动 交友 discuz
查看: 4182|回复: 2

[原创] 远逝的纸船

[复制链接]
发表于 2016-12-3 10:56:41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苏人小说】字No:19940305号

                                                                              
       面对屈辱,您将如何?
                                                                                                                  一
古老的沿河水悠悠东流,在冈门西侧停顿了一下,留下一汪塘口,当地人称河洼塘。这里水流平缓且较广阔,因此一到夏天便成了游泳的好去处。我们乡下人最讲经济效益:到河边洗尿布一定得带桶水倒进水缸;去看露天电影,在散场时一定要把塞在屁股底下的草团子带回家,也许天明煮早饭时就是个很好的引火草;也因此在游泳时一定得带上一只小桶,一边游一边留意脚下是否有河蚌甚至螃蟹甲鱼什么的。水性好的常常潜到塘中心的河沟里摸上几个来回。更有逞能的,一口气在水下硬是憋个三、五分钟,上来时手里捧了一堆河蚌,引无数不服气的角色欲与之试比高低,于是纷纷潜入水下。最后总能有个把打破潜水记录,过了几个钟头不出水,急得岸上的人们团团转。后来总算上来了。是来来往往的机船晃荡上来的。人们围上去看时,只见他两手是泥,脸色青紫——死了。
这河洼塘里每年总会淹死几个人。
且说前年夏天,我们苏北里下河地区遭受了一场百年未遇的洪灾,这河洼塘里愣是淹死了一个校长。校长是沿河北岸群英小学的。他的死相煞是难堪,或者简直是目不忍睹:两眼圆睁且凸出。把看热闹的诸多大人小孩吓了个半死,据说后来都做了几天几夜的恶梦。这个校长之死难煞了冈门镇教育办公室里的一个小文书,他要为追悼会写悼词。读悼词的一会工夫能一读了之,可这写悼词的却愁得摔坏了几支钢笔。原因是该校长能不能定为烈士或者英雄什么的。请教文教干事,没想到文教干事红眼一瞪:“要你干什么的?”一句话把他噎了个半死,可怜的小文书只好走出斗室跑到河洼塘去调查死因。几乎没费什么周折就弄了个一清二楚:河面上有一对鲶鱼翻上翻下在交配,那没遮没拦没耻没羞的旅游交配将校长从堤岸上引到浅水里又引到深水里,鱼没逮着校长却做了冤死鬼。就这些------
这结果大出小文书的所料。头脑中想象的抢救公共财物抢救落水儿童什么的英雄壮举转眼化成河边的泡沫:为了两条鱼儿搭上了一条小命,你他妈的值得吗?小文书一口唾沫飞出好远。
后来悼词总算做成了。上面说该校长是个英雄,那俩鲶鱼是村里鱼塘发大水蹦出来的,蹦出来就能让你溜啦?那集体的损失怎么办?俩鲶鱼尽管没逮着,但这并不妨碍校长成为英雄,功败于垂成嘛!至于是否能定为烈士,且报上去,等上面批下来再说。
这上面的话据说是镇长说的。没想到就因为这悼词却引起了一个小麻烦。追悼会过后,校长遗孀领着三男四女住进了镇党委办公室,要求政府给予照顾。“我这老太婆还好说,这英雄的子女怎么办?你们能让英雄就这么不放心地走吗?”一提英雄,娘儿们便一起大放悲声。
党委书记面对这老太婆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哭笑不得,叫来镇长:“你看你管的好事,赖上门来了,你看咋办?”
镇长挠了半天后脑勺,终于想出了一个办法:先安排长子,让他顶他老子的事儿,去当教师,其余的事以后再说。
                                                                                                                 二
这群英小学好似一条热闹的渡船,一面不断接纳入学的蒙童,一面又不断送走毕业的少年。这样不断吐故纳新仿佛身边流水悠悠的沿河。永远保持着旺盛 的生机和活力。新调来的校长姓高,与刚死的那校长住一个村子,按理说这两人应相交深厚才是。但不。起初坐群英小学第一把交椅的就是现在刚调来的高校长。在那时,那个死鬼校长算什么东西,一个穷代课的而已。因此死鬼校长见着这高校长都要矮下一截,说着一些卑躬屈膝的话。高校长也因此常拿眼看也不看他。一直到那大起大落的邓小平重新主持中央工作之前都是这样,那时高校长从不把在他手下代课的死鬼校长放在眼里。
后来邓小平同志历尽磨难回到了中央,平反昭雪了一大批冤假错案,我们冈门乡下也有个姓王的老教师属于平反之列.。文革期间,他去县上参加宣传毛泽东思想经验交流会。主席台上唾沫四溅高呼口号时,这老王直想撒尿。后来他就真撒了。后来就进入了牛棚。当王老师接到平反通知后,兴奋得一夜没睡着。天亮时他重新戴起了眼镜,并抖抖地从箱子底下翻出中山装烫了又烫重新穿在身上一直走进了镇文教办公室。待惶恐的心情稍稍平息之后,他首先想起了屈辱的牛棚生活,想起了那顶纸糊的高帽子和那块沉重的、写有“最大恶极的现行反革命”的木牌,由此又想起了高校长。撒泡尿有啥稀奇的?他硬跑上去揭发,这姓高的还能算个人吗?给我扣上“反革命”的帽子不算,大会斗小会批的把我折磨得不像个人样。是可忍孰不可忍,此仇不报枉为君子。
王君子行事也够君子气的,没多久,高校长就灰溜溜地离开了群英小学,接替他职位的就是死鬼校长。高校长完全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忍气吞声大屁不放一个地加入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农人之中。起初几天还罢了,早上盼日中,日中盼日落。可是长久捱下去终不是办法,于是高校长就垂泪想起了过去的辉煌,想起了自己与老王的冤结,想起了今后的路还长并且还必须要走下去。想来想去又骂起了老王。老王啊老王,你能算个东西吗?那泡尿你会前不撒会后不撒偏要在那关键的时候露脸,即使我不揭发,别人也会揭发的,说我不仗义那你现在把我搞到这地步就仗义吗?
没承想这一骂竟给他骂出来一片灿烂春色。第二天人没起床就听见喜鹊喳喳叫个不休,死鬼校长这新贵人一脚踏进了高家门。高校长先是一阵尴尬,连忙诚惶诚恐地披衣起身。系裤带时发现有点不对劲,低头一看,原来裤子前后穿倒了,又赶忙脱下重穿。敬烟给死鬼校长,死鬼校长看也不看,说了一句“到学校去代课吧!”就走了。
高校长愣了半天才会过神来。猜测这可能是王老头的良心自我发现罢;又想可能是死鬼校长对他的捉弄。他突然想起了猫逮老鼠的把戏:老鼠被捉住又放开,踉踉跄跄地刚跑几步又被扑住,放开,再扑;直到老鼠断气才会罢休。高校长不禁打了一个寒噤。但想想白天出工时的痛苦煎熬便又咬咬牙来到了群英小学。这块昔日的领地对他的到来似乎并没有感到什么特别。有学生喊“高校长”吓得他头皮一阵发麻,连忙摇手制止。看看前后左右,见没有别的人听见,方才放下心来。
星转斗移,死鬼校长仿佛一阵云烟转眼已成过去,高校长又从如夫人变成了正室。校园中熟悉的一草一木使他心中顿生无限的感慨。他觉得世间许多事正如沿河之水,尽管要经过河洼塘的坎坷,可过了河洼塘前面就是冈门,同时他也清楚地知道,即使过了冈门,前面仍会有河洼塘。但不管怎样,高校长有了这一次遭遇,似乎明白了这世间的许多事理,觉得自己仿佛是只凤凰,虽没有涅槃的超脱感,但总忘不了那在烈火中煎熬的痛。因此事事小心,处处谨慎,整天一副宽厚仁慈、八面玲珑的长者风范。
这副长者风范后来常常弄得我不知所措。
                                                                                                       =  三   
死鬼校长的长子只念过小学四年级,从没跨过中学的门槛,镇政府委以教师之重任令他受宠若惊,高校长念及他死鬼老子昔日的垂怜,就让他在学校打打杂。可他不干,他说:我是来教书的,不是来打杂的;既然上面领导分配我教书,我就应该教书!其义正词严,令听者动容。
于是他就教书,把“水波”念成了“水皮”,把叫“李烨”的学生叫成了“李华”。也于是我这个初中生就来到了群英小学。
后来我才知道,“水皮”老师虽然不教书,但工资一分不少照领不误;而我虽教书,领工资时不签名只打条子,因为我不在教师编制之中。起初闻之有点忿忿然,后来高校长就开导我,让我体谅学校的难处。他说话细声细语,一脸的慈祥与温柔。最后又拍拍我的肩膀,让我好好干。他这一拍肩,我不但没了怒火,那不争气的眼泪反而夺眶而出。我感激地点点头,就走出了校长室。
我执教两个班的数学,一个是三年级,一个是五年级。凭我这个小小初中生的家底教这样两个班的精力还是绰绰有余的。四十分钟的一堂课,仅用一半时间就授完了当课课程,剩下的时间就讲故事。先是讲朱洪武扫地;后来就是孙悟空三打白骨精。这些连环画上的小故事很受他们的欢迎,一个个听得兴高采烈;精彩处有的欢呼,有的拍手。因此他们常常盼望我给他们上课。课程尚未授完,有大胆的喊:“讲故事,讲故事,老师讲故事!”于是我就停下来讲故事。
后来就有许多学生说数学老师上课真好,每堂课都有故事听。这些话传到我的耳中,很令我兴奋。对于一个教师来说,最大的奖赏莫过于他上的课有人爱听。这时几本破连环画已不能满足学生的胃口,我就运用小聪明开始编织故事。有那么几天,我已忘了自己是个代课教师的身份,双眉总是紧蹙着,那么富于深思,就像四海天下的重任,都由我一人在经心操劳似的;进出办公室,就像一阵风似的飘进飘出,对谁都不正眼看一下,学校对于我,只是片无人之境。直到有一天,我被一个摆地摊的老头儿吓了一跳,才知道这学校里还有一个跟我一样找不到编制、但在一定时间内确实属于这个学校的人。
那是晚秋,上午九时左右,天空蓝得像洗过一样没有半点杂质,那种清纯的蓝色令人心驰神往想入非非;有风吹过,地上落叶哗哗作响。在这个季节里,一切都变得浓重而浑厚。曾经万紫千红的园圃里到这时只剩几片枯黄的叶片顽强地附着在几根林立的枝茎上。我刚从三年级教室里出来,带着某种成功的满足开始编织新的故事给五年级的学生作准备。我飘着脚步,蹙眉深思,转入前一幢教室前面,行进在办公室右边的走廊上。冷不防,在我身后响起一声悠长的由高到低由急到缓的吆喝:“梁兄啊——”
接着便是淮剧中的大悲调:“梁兄您一去无音容,哭煞我小妹祝九红!······”
声音颤颤巍巍,令听者悽悽惶惶。回头一看,见一群学生在围着一个坐在地上的老头儿。是那老头儿在大放悲声。我好奇地走上前去。小学生们一见到我来,慌忙作鸟兽散。老头儿一下缄口,满脸愠怒地盯着我,直盯得我不知所措。待看清他面前的一块破塑料布上摆着的糖粒、橡皮、铅笔之类的玩意,才明白了他发怒的原因:原来这个摆地摊的老头儿在用他的悲歌招徕生意。
出于好奇,我稍微把这老头打量一番。他上身穿一件脏兮兮的对襟上衣,大腰围的裤子因为常在地上磨来蹭去的已无法看到原来的颜色;一身衣服都很破,但没有一块补丁,那些被撕开的布片儿随着他的一挪一动而快活地翻飞着;一双黄球鞋套在两只没有穿袜子的脚上;头上稀稀落落地直立着几根灰白的头发,而胡须却茁壮地生长着,蓬蓬松松努力遮盖住整个嘴巴;脸上一如黄土高原,油黑的污垢一往情深地布满了所有的沟壑,因此粗看上去脸上还较为平滑;一对浑浊的眼睛里似乎掩藏了岁月流逝过的所有沧桑,这样他一看人,就会使人感到一种说不清的寒意。
自此,我眼里算是有了这么个人,有了这么一个身份比我还要卑微的人。又过去了许多时日,我又数次从他的地摊旁经过,数次见过他,数次在课前课后听到那沧桑悽凉的“梁兄啊——”,可我从来没跟他点过一次头,打过一个诸如“吃过啦?”的招呼。他对于我,仅仅不过是个客观存在而已。或者这样说,因为他的存在,我似乎有了某种慰藉——这世上竟也有这等不如我的人,因此我更有理由活得充实一点。
                                                                              四
我们沿河片所有学校决定搞一次公开教学研究活动。据说开展这种活动对提高教学质量有百利而无一害。校长老高在校务会上传达了这个通知后,顺便说出了他早就酝酿好的人选。他说:“我校准备上四年级语文,就麻烦张老师您准备一下吧!”张老师是个老民办,普通话说得比较流利。我们这个乡里土气的地方,能在大场合上把话说得利落一点儿的人没有几个;能把普通话说得像撒尿一样痛快淋漓的更是凤毛麟角。吃过苦头且深谙人际关系这门学问的高校长在说了这番话后,便朝张老师看。对于属下这些老师他太熟悉了:哪些老师像抱母鸡,整天泡在班上教死书;哪些老师像毛驴,抹抹毛就能感激涕零地“呜哇呜哇”直打鸣;哪些老师在备课时常打哈欠,可一到麻将桌上就精神抖擞溜圆了眼,俨然决斗的公鸡;至于那些临时叫来代课的,随便给一些杂草,就能嚼上半天,这跟一只只温驯的羔羊有什么区别?······他觉得这姓张的既有公鸡的好斗,又有毛驴的可爱,因此完全有征询一下他意见的必要。
张老师先是不动声色,好一会,他觉得所有的人都在朝他看,于是“呯”地一拍桌子:“这节课我不上!”
这句话完全出乎高校长的意料,继而血冲脑门。他觉得这姓张的实在不像话,什么话私下不好说,偏要在这时候跟我过不去?他不再往下想,也使劲一拍桌子,吼道:“不上你就滚蛋!别以为我买你的账,你是个什么东西我还不知道?”见众人都在朝他看,就一发不可收,历数老张以前的不是。老张在这学校里教书没有教出资格,但却泡出了资格。确切地说,他的教龄与这学校建校时间相当,面对如此挑衅,岂能善罢甘休?他一激动,声音就开始变调:“你他妈的以为我是孬种,平时评优不推荐我,有难处了就往我头上扣!”觉得不解气,就揭高校长以前的伤疤。众教师一面故作痛惜地互相劝说制止,一面又巴不得他们吵得更激烈些,至少得摔两个茶杯,砸在对方脸上那就更好了。高校长见老张揭他的老底,立刻冷静下来,心里充满了痛苦与懊恼:我他妈的尽干些什么呀,像泼妇似的?老张见高校长不作声,以为是被他的气势吓住了,就想来个辉煌的结尾,于是他将椅子“呯”地惯到一边,说了一句“我再教书就是丫头!”便往外走,果然就有老师上前死命拉住他,不让他走。张老师见有人拉,越发觉得这学校不是人呆的地方,就拼命挣扎要走;又有几个老师上去帮忙,将老张按坐在椅子上。有人掏出烟来分,老高接一支,老张也接一支,点上,一阵烟雾腾起,看不见对方的脸。就有人打圆场,说既然高校长决定公开课上四语,那我们就上四语;张老师不愿意上,那就换一个人上。
后来就让我上。后来这堂公开教学课就让我给上砸了。教数学的上语文课不砸才怪。刚开始时我还能勉强应付,后来范读课文时无意中一抬头,瞥见教室后面像梁山泊聚义厅似的坐了一大排虎视眈眈的老师,不用说,这里面肯定有许多内行。一紧张把句子读破了,有几个教师在放肆地咕咕笑,他们这一笑,使我心理防线彻底崩溃。课后评议,高校长先自我批评一番后说,课堂上出现了这么多不应有的错误,这说明了执教者的失职与无能。其他学校前来听课的老师不明所以,以为我真是教语文的,就顺着高校长的话头纷纷指出: 这堂课之所以上得这样糟糕,说明执教者的教学态度欠端正。且不说语文教学基本功太差,就是对课文理解也不很透彻,等等。直听得我坐立不安,几欲先走。这时高校长总结说:对于这种情况我们是早就预料到的,当时我们有许多老师争着上这堂课,可是他偏要上,也怪我们把关不紧,这不,上砸了!这次错误是严重的,教训是深刻的,至少对于这样滥竽充数的教师,我们是一个也不能再留了······
底下的话听不清了,我只觉得自己仿佛是一只任人戏耍的猴子,要你逗乐时就扔一块糖果,不等你嚼完就得鞠躬敬礼翻跟头;觉得你讨厌时,用糖纸包块蒜头扔给你,你仍得装做不知道剥开糖纸扔进嘴里,于是满嘴辛酸看人们笑弯了腰,笑出了泪!
走出会议室,我深吸一口气。天空真蓝,蓝得掺不进一丝杂质;有风轻轻吹过,一些落叶翻飞着,最后聚集在一起,随着旋风陆陆续续地飞到一些死角里。操场上一片洁净,不见一个学生的影子,上学了还是放学了?突然想起摆地摊的老头,就走过去。老头还在,坐在地上数几张毛票,用指头沾一下口水,数一下;再沾口水,再数。数来数去似乎仍数不清楚到底有多少。几张毛票被翻来翻去,那情景令人心悸不已。我走过去,蹲下;老头就抬头。他见我不语,就呲了呲牙,算是问候。我伸手拿起一个泥做的哨子左看右看,这大概是老头自个儿做的,也许有很多人吹过了或老头儿刚吹过,因为这上面还湿漉漉的满是口水。于是放入嘴中,使劲,“瞿——”
有学生从教室里探头张望,我便使劲吹,“瞿——”、“瞿——”,各个教室门口都出现了学生探头张望的身影,我好不惬意:看吧,你们看吧,老师在吹哨子呢!
会议终于散了,邻校教师纷纷跟高校长握手告别。有人见到正在吹哨子的我,跑过来,握住我的手使劲摇。我鼻子一酸,落下泪来;我说:“谢谢您!”
该走的都走了,高校长就叫人喊我上校长室去。是该打发我的时候了。我深情地在校园里看来看去,心中满是悽怨:刚来几个月就他妈的滚蛋,你说窝囊不?
进了校长室,高校长笑容可掬地盯着我看,我一下变得不自然起来。我说:“要我走可以,但你得说句人话,这是我的责任吗?”
高校长听得一愣一愣的,尔后哈哈大笑起来:“你说什么呀,谁让你走了?”
猴子剥开糖纸,里面是糖粒;放进嘴里,却嚼出了辛辣味。
                                                                          五
自从那次公开课上砸了以后,我觉得自己明白了许多事,办公室里我的座位经常是空的,有事没事总爱往摆地摊的老头那儿跑。常去那儿学生就不怕我了,因此也就不再因为我的出现而影响老头儿卖他的鸡零狗碎。我站在学生的包围圈外面,看老头儿哄弄学生。有小学生买了哨子不会吹,我便教他:使劲,像我这样,“瞿——”,学生笑了,高兴地接过哨子就跑;老头儿也笑了,从烟盒里掏根烟给我,我接过点上,猛抽一口,呛得直咳嗽。
老头儿说:“悠着点,以后学会了就不咳了!”
我点点头,再抽,果真不咳了。我感激地望着他,只见他脸放红光,深深的皱纹一下都舒展开来。这种感觉我有过,上课时问学生:这道题弄懂了吗?学生答:懂了!这时便会有这种兴奋的感觉。
后来我们见面就非常客气,也就常打招呼。
“来啦?”
“吃过啦?”
“上课?”······
这些所谓的招呼几乎都能说成是废话,人已经到这儿了,能没有“吃过啦”,能没有“来啦”;夹着教科书上教室去,不是去上课是干什么?不过这一问一答尽管是废话,但我们仍这样说,并且说得有滋有味。有一段时间,我把这种问候当成了人间最美好的赏心乐事,有事没事总爱往老头儿那边跑。
后来他经常就有一搭没一搭地向我问这问那,他的问题有时令人啼笑皆非。他说:你知道多少人在天上有星宿吗?我笑了,并挥了下手表示我对这个问题的不屑。我想告诉他,天上并没有什么星宿,你这是迷信!但老头似乎并没指望我回答,仍在展示他可怜的点滴学问,他说:毛主席就有,蒋秃头也有;毛主席是靠近太阳边上最大最亮的那颗,蒋秃头呢,哈哈又小又暗,在天边上,那地方怎能跟在太阳旁边比?······
再后来,他问我:你结婚了吗?
这个问题弄得我非常尴尬。大凡一些在婚姻问题上屡遭挫折的人面对这类的发问大多是一种大大咧咧的回答:早呢,急什么?其实心里比什么人都急。眼看着比自己小好几岁的都娶妻生子、成家立业不禁耳热心跳,羡慕不已。我们不妨想象这样一种情景:静静的夜晚,月亮很皎洁地照着大地,一对恋人慢慢走在小路上,这时有柔风轻轻吻在脸上,于是驻足挨在一起,互相诉说海誓山盟海枯石烂,互相倾听对方快乐和感激的心动。你能不认为这时是天底下最美好的时刻吗?
我的要求其实很微小:只要有过那样的一个月夜,只要走过那样的一次。而朝我迎来的日复以夜却都是一些不被料到的安排,还有那么多琐碎的错误,将这种月夜美好的意境遥遥地与我隔开。在很年轻的时候,我曾经结识了一个小女孩,她似乎在某天黄昏暗示我,表示她可以和我试着走一走那段美丽的小路。因为那时我太年轻,就说:今晚只有柔风没有月亮我们可怎么走?
你他妈的既要柔风又要明月,鱼和熊掌能兼得吗?小女孩一恼之下就结束了我们之间所谓的爱情故事。经历了这个故事后我不再年轻,不再年轻的我后来终于认识了一个叫静的姑娘,静也是一个不再年轻的姑娘,她很有距离地与我相处着。这个距离很使我感到恼火,同时发现又无可奈何。直到现在,我总始终怀疑任世间哪一条路,她都不可能与我携手同行。
能对这个老头说这些吗?
                                                                   六
“起立!”
学生们一下全都站得笔直。
“敬礼!”
学生们一起敬礼。我也深深地一鞠躬,同时示意:请坐下!我放下教科书,习惯性地扫视一下整个教室,有一个座位空着。我问:“那一位没来的是谁?”
“江荣!”
江荣?我一下想起那次检查作业的事。对于作业不做的学生,我总采取先打手心,然后罚站的办法。一天早读期间,我用这个办法处置了一个不做作业的学生,那学生于是就站在位置上,站了一会就开始淌眼泪,像珍珠似地纷纷从脸上滚落到课桌上。我说:“你现在知道难为情啦?”
有学生低声说:“他没爹没娘,是个孤儿!”
这不啻是一个惊雷。我的脑中霎时变成一片空白,于是我立即让他坐下,并记住了他的名字:江荣。“江荣今天没来上课,他怎么啦?”我问。
班长站起来说:“他病了,医生说他得的是肝炎!”
江荣病了?!我一下愣住了。那堂课我讲得乱七八糟,快到下课时我忍不住说:“同学们,江荣是个孤儿,他现在病了,你们说怎么办呢?”
好久没有声音,课堂一片寂静。我突然想起他们毕竟是小学生,并且都生长在农村里。于是我就讲雷锋的故事。终于有学生说:“老师,我们捐款买点东西给江荣吧!”
我的眼泪一下流了出来。
我带头拿出一元钱交给班长,学生们也你一角他二角地往外掏,片刻功夫,班长面前堆满了硬币、角票。
高校长很快知道了这件事。在当天下午他集合全校师生就这件事对我班同学给予了表扬。他说,在我们学校这个大家庭里,要让每一位同学都能感受到集体的温暖。他提倡全校所有师生都向江荣同学献上一颗爱心。
这情形是我始料未及的,且令我激动万分。我站在学生队伍后面,任泪水在我面颊上流淌。背后有人在捅我,掉头一看,是摆地摊的老头儿。他掏出几张毛票,抖抖地递给我。我说:“这怎能要你的钱?”
老人急了:“见外了不是?我不也是这学校里的人吗?这好事也应该有我一份!”
当我和同学们捧着一大堆食物来到病房时,江荣嚎啕大哭,同学们也不停抹眼泪。我激动地说:“江荣同学,您看,我们不都是你的亲人吗?”
回到学校,高校长把我叫进了校长室。他显得很高兴,对我说:“你把这事写成报道,投给教育简报,注意写详细一点!”
我对这件事的前前后后都非常熟悉,因此很快就写好了报稿。呈送高校长审阅,高校长指出其中两处让我修改:一是这次捐款的倡导者究竟是谁一定要写清楚,不要使读者误认为是学生或者是某一位老师,而把校领导放到一边去;二是这摆地摊的老头······他也捐款了吗?实际上他的钱你不应该要······既然收下了那就算了,但是不能写上文章,你看这么一个脏兮兮的老头,他的钱能干净到哪儿去?
对于他的第一条建议,我完全可以接受,并且为自己的疏忽而深感不安;至于老头的钱究竟脏不脏这个问题,我很想辩解几句,但想起上次公开课的教训,我犹豫了半天,到底没有吭声。出了校长室,我浑身燥热,走到无人处,狠狠地甩了自己一个耳光。
这篇苦心经营的报道终于见报了,而我却一下发起了高烧,浑身像散了架似的。医生一量体温,叫了声:乖乖!就急忙给我挂盐水。我躺在床上百无聊赖,眼睛在有限的区域里左顾右盼。洁白的天花板上,有俩苍蝇叠在一起沉浸在爱河里,也许过不了多久,那雌苍蝇就会一咕噜一咕噜下出许多蛆蛋。盐水瓶里动不动就冒一串泡泡,证明我还活着。夕阳西沉,余晖在墙上映出一片红色,河对岸学校里传来了放学的铃声。过了一会儿,感觉有人走进病房,我没有转头就先猜测来人可能是高校长,或者是别的老师。但来人似乎并不想急于表达什么热切的语言,只是一味站着。我吃力地慢慢偏过头,看见一张黝黑的脸以及深深的皱纹,佝偻的腰使他仿佛是一位待命冲锋的战士,——原来是摆地摊的老人!
我喉咙里似乎一下塞满了东西。
“真看不出哩,你还能写文章,我听细伢子们说,你写的文章都上了报纸。咳,怎么没听你说过?你心肠好,还有一肚子墨水······”老人因激动而涨红了脸。
老人家,你可知道我亵渎了你的热心肠!你无私捐出的钱我们竟嫌肮脏!我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空气中有淡淡的药水味随风微微送入我的鼻翼,我贪婪地呼吸着。归鸟在室外吱吱喳喳,急切的叫声里充满留恋与无奈,傍晚的时空里充满了忧郁与压抑,这种忧郁与压抑使人不能平静,甚至产生一种莫可名状的躁动。
老人佝偻的身形在落日的余晖里被映得朦朦胧胧,酷似一位圣人。他不时喃喃自语,断断续续向我诉说着一个久远的故事。我仿佛站在沿河边,心中的躁动渐渐平息,清风徐来,流水悠悠。
                                                              七
民国30年7月23日,这天对于冈门北边的黄巷庄人来说,是一个刻骨铭心的日子。后来有人回忆那天的情景时说,那天一开始就有大难临头的迹象。早晨太阳升得比平常早,血红血红的。人们吃早饭时觉得气闷,纷纷跑到庄子中间那口砖井旁,有人就从井中往外汲水,一桶两桶地不断望地上倒,一丝丝凉气便从人们心中升起。井旁聚集的人越来越多,水却总淌不远,有人就开始往中间挤,挤着挤着就听见“噗 通”一声,接着就有人惊呼:“毛头!毛头!!毛头掉井里了!”
毛头就是刚才汲水的那个人,当时他正卖力地弯腰往上提水桶,屁股撅得老高。他身后有个人被挤得实在受不住,就往前一下跌去,如果不是毛头高高的屁股挡着,这人肯定会跌倒。就在他即将跌倒时,下意识地伸手在毛头的屁股上支了一把。这人终于没跌倒,但毛头却栽到了井里。井壁似乎凹凸不平,因此先是“劈里啪啦”地响了好一阵,后来终于落到水中了,“噗通”一声,刚才差点跌跟头的主子这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就连忙惊呼。
毛头在井中翻腾了好一阵,后来就朝上喊:“快放根绳下来。”人们一听这话就不再紧张,打发一个人找绳。绳找到了,递下去。毛头水淋淋地从井中爬出来,咧咧嘴:“好凉快!”
他头上碰破了一块皮,血正汩汩地往外淌。有人就叫他回家包扎一下,顺便把衣服换了,大暑天怎么了,就不会冻出病来?
毛头就往家走,他一手捂着伤口,一手不断拧衣角,挤出的水滴滴答答地落到地上,冒一阵烟很快就消失了。一条大黄狗横卧在路上,猩红的舌头伸出老长,见有人来,让都不让。毛头笑一下,就从狗身上跨过去。
远处突然传来“嗒嗒嗒”的枪声,且有连续不断的爆炸声,震得地动房屋摇。毛头浑身一激灵,说声:“没命,天塌下来了!”就掉头往红儿家跑。
红儿是他的未婚妻,长着一副苗条的身材,但她的脸与苗条的身材没有配套组合好,红儿的眼睛一大一小分布在鼻梁两侧,显得很不成比例,嘴倒不大,只是右嘴角高高吊起,仿佛一只单引号,乍一看,似乎在微笑。红儿妈怕女儿嫁不出去,就到处托人做媒。也曾经有小伙子前来相亲,这时红儿姑娘就像古罗马市场的奴隶,红了脸站在人家相亲的面前,不敢吱唔一声。末了相亲的小伙子便摇头。媒婆有点不解,小伙子就悄声说:“什么也不为,就为她的微笑!”蒙娜丽莎的微笑征服了所有的观众,但红儿毕竟不是蒙娜丽莎,红儿的微笑害苦了红儿姑娘。等相亲的走了,红儿就叹气:“妈啊妈,您干脆找个铃铛把我吊起来做种算了,我就一定要嫁人啊?!”
红儿妈眼圈一红就抹起了鼻子:“丫头啊丫头哎,你晓得什么?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好歹你找个人家嫁出去不是就没有人说闲话了吗?”
红儿不作声了。她愿意被她妈妈打一顿,但绝不愿意看见妈妈落泪。她跑到沿河边,看西沉的太阳。突然有一纸船在水面上随波东流,红儿一愣,继而眼窝发热。她顺河滩往西走,果然就看见毛头。这种双桅纸船就数毛头哥折叠得最好。落日的余晖映在毛头结实健壮的身体上,看得红儿痴痴迷迷。她想起儿时与毛头哥在一起的日子:常常一起跑到沿河边,一起折叠着纸船,折叠着并不成熟的童年。终于有一天,毛头弄沉了所有的纸船。他说,我要折叠个双桅的。的确,那些单桅的放不了多远就被悠悠流水荡沉了。毛头说:“红儿你信不?我会折叠个好大好大的双桅船,我就坐这船去娶你。红儿你愿意当我的新娘吗?”
红儿脸红都不红,点头如鸡啄米:“哥,我愿意!”
日子一如昨天。红儿慢慢走上前去,拿起一只刚叠好的纸船看了好一会,就双手托着轻轻放入河中,纸船漾了一下就开始往前滑行。
“哥,你就要了我吧!啊?”
毛头一下热血沸腾,张大了嘴巴激动得不知说什么好,接着便双泪纷飞。他冲动地抓住红儿的手,红儿心慌的不行却仍然让他拉着。他们就这样静静地站着,这时,沿河里的流水仿佛凝固了,夕阳骑在耕牛的背上远去,有一支短笛横在黄昏里独奏,伴着袅袅炊烟缘生着一个困倦的梦。
枪声越来越近越来越稠,毛头脚步像飞。他虽没见过东洋鬼子究竟什么模样,但常听说那些畜牲什么事都干:烧杀抢掠,奸淫妇女,无恶不作,红儿千万别撞在这些畜牲手里。他感觉喉咙里有什么东西塞着,咳了一下就吐出一口血来。
鸡也飞,狗也跳,满庄的人都在奔跑。咚咚的脚步声震得房子摇。毛头“砰”地撞上一个人,那人摇晃了两下就倒了下去。毛头往前跑了几步,听后面没动静,吓了一跳,就转身扶这人起来。这一扶不打紧,他看见这人浑身是血,手里还攥着一柄锃亮的小手枪,赶忙翻过这人臂膀,“N4A”赫然醒目。毛头摇摇他,问:“您是新四军?”
那人微微睁开眼睛,好一会,点了点头。
毛头就什么话也不再说,背起那人就跑。新四军是打小日本的军队,他不但听说过,而且还亲眼看到过一次。那次到洪桥赶集,当时有一支队伍正行军,瓦灰色的服装虽不整齐但臂膀上都缀着一块醒目的“N4A”臂章。刚开始时有人跑,后来一位老人就说:“慌什么?这是自己的队伍,来打小日本的,往后啊我们有太平日子过了。”毛头听说就不错眼地看。直到队伍走远了,毛头还在看。
这时到处是枪声。毛头头脑中仿佛一片空白,背着那人拼命往西舍跑。远远地有人往这边开枪,呼啸的子弹擦着耳边尖利地响着。好久,毛头才看见一个茅头舍子,就奔过去。他一头撞开柴笆门,里面黑洞洞的,定了会神才看清地上摊着一堆乱草。毛头放下那人,就连忙把柴笆门掩好。这时突然听见那人叫:“许晴,许晴······”毛头愣了一下,说:“我不叫许晴,您要什么?”过了好一会,那人也不应声。只是嘴在微微翕忽着。毛头见他嘴唇干裂得翘起了皮,就出去找水。他猫着腰摸到小河边,才发现手中没有取水的器具,惶急之下看见自己身上湿漉漉的衣服,连忙脱下放到河里浸透了,拎起来快步就向茅头舍子里跑。到里面一看,那人断气了。毛头头皮一阵发紧,站在那儿茫然不知所措。突然,他想起了红儿。
枪声渐渐远去了。黄巷庄上一片寂静,毛头觉得恍如梦中。当他看见第一具尸体时,尽管心中有准备,但还是被吓了一跳,接着就看见许多,东一个,西一个,各具形态。人犬噤声,阴风瑟瑟,热闹的黄巷庄变成了人间地狱。有哭声嘤嘤,毛头走过去,一个少妇裸露着坐在地上,见有人来,动也不动,毛头就把手中拎着的湿衣服甩给她。
红儿身上共挨了十八刀,每一处刀口都向人们展示着不堪受辱的悲壮。血已凝固,苍白的脸上依然露着微笑。毛头看了好一会,就直奔冈门而去。
                     八
民国34年10月的一天,许储乡乡长许福祥儿子娶亲,酒席摆了整整十桌。冈北办事处主任潘毅与乡支委许金华、中队长杨斌等人接到邀请就开了个碰头会,大队长孙步强说:“许福祥这人意志薄弱,处事圆滑,不甚可靠,对于他,我们得提防着点。”而杨斌则认为:就因为许福祥是这么个人,才去借这个机会开导他,敦促他认清形势,提高觉悟,为党做事。潘毅认为杨斌说得有点道理,主张去的好。孙步强和许金华要去郑刘乡办事,抽不出身。潘毅和杨斌就带几个人来到了许福祥家。许福祥一见他们到来连忙打躬作揖,口称:潘主任,请——;杨队长,请——”就往堂屋里迎。大红喜烛下,端坐着敌顽区长祁翌如。潘毅以为看错了眼,连忙停下脚步;杨斌不明所以,一脚就跨进了门。接着就听见许福祥变了调的哀号:“不能啊,祁区长——-”与此同时,一声枪响,杨斌一个踉跄栽倒在地上。潘毅等人大吃一惊,撒腿飞奔。背后祁翌如在狂呼:“毛头,快带人给老子追!”
毛头愣住了,这一切来得太快,毛头脑袋怎么转悠也反应不过来。“祁区长,你不是答应老许,我们两边互不动手的吗?”
祁翌如一个巴掌摔过去,毛头一个趔趄,站立不住,一下扑在杨斌身上。
两天后的一个夜里,一阵狗咬,毛头来不及跑,被五花大绑给抓了起来。他知道这是潘毅那边的人,一股恐惧感涌上心头,接着就是满腔悲愤。
那次原本到冈门去投奔新四军的,哪知被中央军抓了壮丁。不管是什么军,只要打小日本,能给红儿报仇就成,可没想到把小日本赶走了,却又和共产党新四军干上了。让毛头想不通的事情太多了。
杀头扒心,祭奠杨斌。一声枪响,毛头就一头栽倒在杨斌的坟前。
                      九
天渐渐黑下来了。老人不时用手背擦眼泪,我也听得热泪滚滚。我说:“这毛头死得也太冤了!”
老人身子似乎微微一震,然后就不作一声。好久,叹了一口气,朝我点点头,离开了病房。
我突然怀疑老人刚才讲的这个故事是否真实。如果真有这回事,那么毛头的死他咋知道得这么详细,还有红儿以及那远逝的纸船?
第二天,我很早就到了学校。心中那一连串的疙瘩搅得我一夜没睡好。学生们渐渐多起来了,沉寂了一夜的校园恢复了喧闹的真实。太阳升老高了,还不见老人摆地摊的身影。
第一节课下了,我走进办公室里。高校长在发布新闻,一些老师也兴高采烈地补充着。天南地北,天上人间,无孔不入,无所不容。有人高兴讲,有人高兴听。据此可以论断人们到这儿上班的目的至少有一半是为讲新闻或者听新闻的。
高校长:“···这一来我们学校可干净多了,他得了这怪病,还能到学校摆地摊吗?”
一个老师说:“肯定摆不成了,哈哈抽风抽成了个鬼。刚才在卫生室那会儿不是医生抢救得快,恐怕到现在就差不多了。”
我一下愣住了。上午没我的课了,向高校长请了个假,跨上自行车,直奔老人家中。
在这儿,老人是个孤姓。据说刚到我们这儿落户时常发生鸡鸭被偷盗的事,老人就被村长打发到现在这块较为偏僻的地方。后来窃贼终于被人们捉住了,但老人却仍住在那儿。一间半草盖的小泥屋替老人遮风挡雨,供老人栖身。春去秋来,花谢花开;泥屋依旧,老人却老了!
屋里黑洞洞的,巴掌大的窗户透进一束光线,柔和地斜射在老人的脸上。老人鼻子眼儿挤在一起,模样狰狞可怕。见到我来,眼中放出异样的光芒。他抬手指了指板凳,含糊不清地说:“坐,坐。”然后手就在半空中抽搐不止。我连忙帮他把手放进被窝。好久,老人停止了抖动。我试着大叫一声:“毛头!”
老人突然死死盯着我。这证实了我的推断是正确的。我又问他,在杨斌墓前杀头扒心是怎么一回事?
老人不作声,然后流出两行清冷的泪。他吃力地掀开被子,把我的手拖到他的胸口。我摸到一处光滑的地方,吃了一惊。老人说:“子弹从背后打进来,就从这儿出去的。后来祁翌如听见枪声,带人冲了过来。他们就没能将我杀头扒心······”
                    十
老人死了,村里派了几个壮汉草草把他打发到地下。既然他在地下有了安身的地方,那一间半小泥屋就得拆了。拆屋时,人们在他的土炕底下发现了许多折叠得很精致的纸船,有人就拾了往怀里揣,边揣边说:“怪好玩的,拿回去给细伢子们玩!”     【作者 蒋铖  】
(本文纯属虚构 切勿对号入座   94年3月作于大潘初中)

评分

1

查看全部评分

发表于 2016-12-3 20:23:45 | 显示全部楼层
问好,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发表于 2016-12-3 20:26:28 | 显示全部楼层
感觉有龙冈的影子
挺好的短篇小说,乡村气息浓厚,故事曲折生动。
您需要登录后才可以回帖 登录 | 注册

本版积分规则

QQ|Archiver|手机版|小黑屋|醉里挑灯文学网 ( 苏ICP备15038944号-1 )

GMT+8, 2024-4-26 07:50 , Processed in 0.028731 second(s), 12 queries , File On.

Powered by Discuz! X3.4

Copyright © 2001-2021, Tencent Cloud.

快速回复 返回顶部 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