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露草》中篇连载 第五章 风轻云淡（完结）

烟花初

30、

    “奶奶，您醒醒。您怎么在这儿睡着了，可别感冒了呀！”淑兰睁开眼睛，见夏磊磊正半蹲着看着自己。
   “您不能在外面打盹啊，觉得困就回屋，记得吗？”夏磊磊的语气像哄孩子。今天他中途回家，本来是要取一只电脑U盘的。
    他进屋找了一圈奶奶没找到，便有些急了。他刚要摸出手机来打电话，一低头，发现了茶几旁边的那几张信纸，再一抬眼，看到淑兰正歪斜着身子，坐在窗外的香樟树下的条椅上打盹，看那样子，他要是再晚回来一步，淑兰非摔下去不可。
    他三步并作两步地冲到淑兰身边，及时扶住了她的胳膊。见淑兰醒了，便直起腰坐到她身边，并小心地将她身子底下已经快要滑到地上的披肩抽出来拢到她的肩上，并用自己健壮的手臂搂着她。依偎在夏磊磊的怀里，瘦弱娇小的淑兰简直就像是一只惹人怜爱的小猫。
   “奶奶做梦，梦到你爷爷了。”淑兰似乎还没有完全清醒，含混不清地嘟囔着，并将小小的脑袋向孙子的胸前更紧地贴了贴，似乎想多赚取一点儿热气似的。这种温暖的感觉，就像是当年贴在鸿志滚烫的胸前一样。
   “奶奶，您要是困了，我扶您到屋里去睡，好不好？” 夏伟依旧一副哄孩子的语气。
    夏磊磊喜欢淑兰，是那种发自内心的敬重和爱戴。在夏家，淑兰是很有威信的。她一般很少生气，要是有人偶尔犯错了，她也至多是沉下脸来看一眼犯错的人，那个犯错的人就会马上回自己的房间里面壁思过，再犯的情况几乎没有。因此，不用说夏磊磊的爸爸、妈妈、叔叔和姑姑们，就是夏伟的爷爷夏义海县长，一旦回到家里，也会无条件服从指挥，绝对不会打马虎眼。当然，同样是老革命出身的夏玉成，肯定不会犯错。他服从命令听指挥，完全是出于对淑兰深深地爱怜。
    夏磊磊小心翼翼地将迷迷糊糊的淑兰扶起来，半抱半扶的往屋里走。他不敢抱起奶奶，生怕自己一用力，瘦弱的奶奶就碎了。
   走进卧室，淑兰已经完全清醒过来。她愣愣地看着落在地板上的信纸，   “奶奶，我先扶您到床上去，好不好？一会儿给您冲点儿感冒冲剂预防一下好不好？您要是感冒了可不得了。”
    夏磊磊知道，自从爷爷去世以后，好长一段时间，奶奶老是捧着这几张纸看，话说得更少了。
   他将淑兰扶上床后，仔细地将两个柔软的靠背放在她身后，又喂她喝了药，之后，又将那几页信纸捡起来，叠好，放在她身边的床头柜上，再打开床对面电视柜上的电视，将遥控器放在她的手里，最后拿了一本书放在床头柜上并再次叮嘱淑兰：“奶奶，我出去办点事儿，一会儿就回来，您不想看电视就睡觉或者看看书哦！”
    夏磊磊安顿好淑兰，便退出房间，又轻轻地带上了房门。走到门外， 他立即掏出手机给他妈妈打电话：“妈，家里怎么没人啊？让奶奶一个人在家，多危险啊！您现在赶快回来，奶奶刚才一个人在院子里的椅子上睡着了。您一会儿回来看看奶奶是不是感冒了，我刚才已经给她冲了一盒板蓝根喝了！” 他想了一下，又继续叮嘱着：“您回来后，一定要注意观察，如果一发现有感冒症状，立即打电话通知我们，并马上送奶奶去医院。”因为心里担心淑兰，他对母亲说话的态度就显得有些冲，“我等您回来再去上班，您快点儿！”
    董宜春是去小区门卫那儿拿快递了，遇到一个老同事就多聊了两句。和夏磊磊通完电话，就赶紧和同事打个招呼，匆匆往家赶。
   董宜春今天穿着一身紫红色的西装套裙，脚上蹬着一双黑色的名牌皮鞋，手里拎着一个做工精致的名牌包包，新做的头发更让偶遇的老同事猛夸了一通，所以才聊得久了一些。
   淑兰看着夏伟走出去，想了想，便按了下遥控器，关了电视，又拿起了那几页信纸。其实，这几页信纸，她已经无数遍地读过了，但总好像记不清信里讲的是些什么事了。她一遍遍地看，像是要努力将这封信刻进脑海里一样。可是，似乎很难，就像她当初拼命地想要忘记鸿志一样，真的很难，她几乎用尽了一生，也没能将鸿志从记忆里彻底抹去。
   
  “不过，淑兰姐，当你读到这封信的时候，我也死了。我得的是肝癌，一种特别特别痛苦的病，我常常想，这种撕心裂肺的痛，是我应该得到的······”
    读到这儿，淑兰又犯困了，嘴里含含混混的念叨着：“谁要死了？唉唉，肝癌啊！唉，作孽呀······”


  
        31、

     “淑兰姐姐，鸿志走了以后，我有很长一段时间不敢一个人睡觉。他走得倒是干净利落，可余下的日子我是怎么过的呀······”
    淑兰捧着这些已经发黄得厉害的信纸，使劲的想啊，想啊：“鸿志走了？嗯，走了。小志不哭，乖乖地，哦，爸爸三个月就会回来的······”她将枕头抱在怀里，拍着，哄着······
    屋外，站着一大群人。
   “不能送医院！”一阵沉默过后，夏磊磊首先嚷了起来，站在他身旁的郑洋洋赶紧拉了拉他的衣袖，示意他先听长辈们说。夏磊磊一甩袖子，气呼呼地去看奶奶了，郑洋洋也赶紧跟着。
   “我也不太赞成将妈妈送去医院！”说话的是淑兰的大儿子吴浩志，也就是小志。他刚从上海某医学院院长的位置上退下来。推了推鼻梁上金丝框眼镜，浩志跟弟弟夏小龙商量：“咱们一大家子这么多医生，还怕照顾不好一个妈吗？”
   “咱们多请几个护工——”看着弟弟的脸色，他斟词酌句地，“钱由我来出，妈一直由你们一家照顾着，也给我一次尽孝的机会，好吗？”
   “我们也要照顾婶子！”
   “对，我们也要照顾婶子！”
   “我们也要照顾舅妈！”
    倩倩和浩然也带着孩子们回来了。他们的爸妈已经去世好几年了，跟吴家老太爷老太太葬在一起。
    小兰一家也回来了，还带着行李。
   “大家都别跟我争！我将小孙子托给了他外婆，这次是专门回来服侍妈妈的。”头发已经花白的小兰，眼里含着泪。
    见大家七嘴八舌地，夏小龙回过头，狠狠地朝自己的媳妇瞪了一眼，吓得董宜春打了一个踉跄，她穿着高跟鞋，要不是贴着墙站着，说不定真能摔个跟头。


32、

    很显然，淑兰对于屋外的吵闹声，她已经听不到了。她的思绪停在五十八年前。
    依旧是初夏的清晨。
    鸟雀在树与树之间不停地吵闹着，院子里的紫露草经过一夜露水的滋润，开得正盛。湛蓝的天空，几片云朵在天边漂浮着，一动也不动。
    小院门口，鸿志一手推着自行车，一手环抱着淑兰她们娘儿三个依依惜别
   “小兰，小志，在家要听妈妈的话哦！爸爸这次下乡会待三个月，中途有时间就会回来看你们的。”
   “嗯，我一定听妈妈的话。我还要带好弟弟。”小兰坚决地点了一下头，非常认真地向爸爸做着保证。
    小志还不太会说话，见姐姐点头，他也学着姐姐的样子，认真地点了一下头，说“嗯嗯！”
    鸿志的手放在女儿的头顶上摩挲了一会儿，又抬手捏捏儿子的小脸蛋，眼睛望着淑兰：“三个月，很快的，不是吗？”
   “保重！到了给家写信。”淑兰抓住鸿志的手，贴在自己的脸上。
    鸿志的手滑下来，勾住了淑兰的脖子，他们脸贴着脸站着。
    一阵风从淑兰的身后吹过来，香樟树深红色的落叶在空中飞舞着······
    “走了。宝贝们，再见······”
    “叮铃叮铃”声很快地转过墙角，鸿志扬了扬手不再回头，走了。
    淑兰愣愣地站在院门口，看着鸿志的身影消失在自己的视线之后，伸出略显粗糙的手，拢了一下耳边的短发，对孩子们说：“小兰、小志，咱们回家。”顿了一下，好呀！”一听说去大伯母家玩，两个孩子顿时兴奋起来，暂时忘记了对爸爸的牵挂。
    走进屋子，淑兰开始给梁树红大电话。电话响了好一阵子，才有人接听，是吴鸿远的大女儿倩倩接的电话：“喂，哦，是婶子啊······哦······她病了······行，好啊，······恩，我会告诉她的。”
    打完电话，在方桌边坐下。她失神地望着桌上还没来得及收拾的碗筷，打了一个寒颤。她觉得屋子里有些冷，觉得鸿志将一部分的自己给带走了。她深深地吸了口气，觉得悬浮在空气里的鸿志的味道还是那么真切，这让她更加不能安稳下来，她要找一些事情让自己忙碌起来。
    小兰和小志已经手拉手出去找小伙伴们玩去了。小兰是个非常尽责的姐姐，去哪儿玩都会带着弟弟，自己无论玩得怎么凶，也从来不会忘了弟弟。
    淑兰轻轻地叹了口气，女儿和儿子就像是两个大人的翻版，小志长得像妈妈，性格却像爸爸；小兰长得像爸爸，性格却像妈妈。
    窗外，一阵风掠过，院子外面的白杨树叶子被吹得哗啦啦响，挂在铁丝绳上的一衣服也随风舞蹈起来······


      
33、


       “砰砰砰，砰砰砰······”
       淑兰迷迷糊糊睁开眼睛： “谁呀？等一下，来了！”
       天还没亮，敲门声还挺急切。
       “开门啊，淑兰，我是树红·······”院门外隐隐约约是树红焦急的声音。淑兰赶紧披着外衣，嘴里喊着：“来了来了”一溜烟小跑着去开门。
       “帮我看一下小浩正，过一会儿再去我家给浩然弄点吃的。”门外的梁树红一头露水，手里抱着的小浩正，身上裹着件棉大衣，还没睡醒的样子。
       “鸿远还没回来。”梁树红见淑兰打开了门，甩开大步走到了淑兰的前面。
       “倩倩昨天玩格碑时脚崴了!” 她一边说一边走到床边，小心翼翼地拿下棉大衣，将小浩正放在淑兰的被窝里盖好被子，又拉着淑兰的手走出卧室，带上房门之前又回转身探头往床上的孩子看了一眼。
      “倩倩昨晚回来就喊脚疼，我也没在意。今早起来孩子躲在被窝里哭。她的脚踝已经水肿得明晃晃的了。” 她拉着淑兰的手走到院子里，低低地垂着头，懊悔得直摇头。
       “淑兰，你知道的，这孩子一贯的古灵精怪。她不喜欢我。我让她捉弄得都快神经过敏了。往我的被窝里倒水、放玻璃渣子、死鱼也就算了，蛇、蛤蟆、蜘蛛这些男孩子都不敢玩的东西，她逮到了就带回家来吓我。这些也就算了，她是小孩子，我不跟她计较，可是淑兰，你知道吗？她骗人的手段一流。”
       梁树红抬起脸，满眼的惊恐和泪水：“几乎每次我都会上当。那次她和浩然藏在人家的稻草堆里睡着了，全医院的人都出去找他们，一直找到天黑，直到他们自己睡醒了回来······”
       淑兰不说话，只紧紧抓着梁树红的手。
       “现在倩倩在医院，李红玉在照顾她。她的情况很不好，脚踝扭伤引起炎症。”
       “鸿远回来，我怎么向他解释啊，还有老太太······”梁树红喃喃地，像个无助的孩子。吴老太太是南方人，所以不太喜欢来自北方的大儿媳，却很中意淑兰这个跟她同样来自南方的小儿媳。
       “没事，老太太那边我去说。大哥不是个不讲理的人，你放心！再说，他平时工作那么忙，三个孩子和这个家都落在你肩上，凭什么来责备你······至于倩倩的调皮——”淑兰想了一下，接着说：“我让鸿志找个机会跟大哥谈谈，尽量不伤害到倩倩，你看行吗？”
       梁树红感激的抱了一下淑兰，转回医院照顾倩倩去了。


34、


    从外面吃完饭回来，夏义海也跟了过来。此时，半个月亮悬在天空，院子里很亮敞。淑兰低着头，站在卧室的窗前，不动，也不说话。
    窗外的院子里，夏义海正和两个玩疯了的小家伙玩老鹰抓小鸡。
    齐耳短发从淑兰一侧的耳边滑下来，挡住了她脸上的表情。她将一双手藏在衣兜里，眼睛看着脚尖。窗前的写字台上，一杯绿茶兀自飘着淡淡的雾气，隐入淡蓝色的印花窗帘。茶叶静静地蛰伏在杯底，宛如一朵朵层层叠加的云彩。
    被茶香一搅，空气里凝结的怒气似乎淡了许多。
   “坐牢还是成全，都由你。行李我已经收拾好了。”
    她不说话望着窗外的紫露草发愣。

    “尊崇，爱戴和原谅，这是属于紫露草的宿命论。这是你说的，对吗？”她喃喃低语。
    “好，你选择成全。”他看着她的脸。
     她的脸上没有泪水。
     “咱们离婚后，你就跟夏义海过吧！将来你要是嫁给别人，我不放心！”鸿志说得诚恳。“我就这一个请求。要不我就去坐牢！”
    “老夏虽说长得不好看，但他脾气好，心地善良，也喜欢你。他与你同岁，没成过家。”
    “你有最终审判权，淑兰。”鸿志站到窗前。
    她下意识的往床里边躲了一下。
    他看在眼里，握着拳头猛地往墙上砸了一下，很疼。
    “我犯的错，我认。是我对不不起你。”他的头抵在墙上。
    “你不用说对不起。”淑兰依旧看着院里的紫露草，“紫露草一见到太阳就垂下它的花蕊的脑袋，并不是它对太阳怀有愧疚之心，而是它无意与万物争辉，这也是你说的，对吗？”
   她抬起头，望着窗外一碧如洗的天空，几只鸽子在对面人家的屋脊上来回踱步。

35、

    三个月，也就是2014年8月14日 。
    这是一个盛夏的中午。
    屋内，淑兰的怀里抱着那只已经有些发黑的白色印花枕头静静地躺着。大白趴在淑兰的绣花拖鞋上，蜷着身子，眼睛盯着床头的照片不知道在想什么。现在，它褪了一些毛，也显得瘦了许多。淑兰卧床不起后，它就整天守在淑兰的床边，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
    夏磊磊的卧室被简单地重新装修了一下，窗户和围墙的大门上都贴上了个大大的“囍”字。
   “奶奶，您有重孙子了！”他含着眼泪拉着郑洋洋的手站在淑兰床前喊着。郑洋洋也难过得直抹眼泪。
   “别吵，别吵。爸爸回来了，爸爸回来了，小志乖······”淑兰睁开眼，着急地朝他直摆手。她糊涂的时候多，清醒的时候少。看到淑兰着急，大白也跟着着急起来，冲着他“喵喵”地叫。
    院子里，紫露草的花期已经结束了，只剩下许多蜿蜒曲折的藤蔓，驮着那些长势不减的绿叶昂首挺立在灼热的太阳光下。香樟树将它庞大的树冠阴影严密地盖在淑兰的房顶上，十几只灰的、白的、黑白相间的鸽子，趴在屋脊上的阴凉下一动不动。屋檐下的燕巢空着，小燕子们都跟着父母外出觅食去了。
    夏磊磊和郑洋洋很快就将在这个老屋里举行婚礼。
    结婚以后，他们会不会搬到城南的大房子里，他还没有和郑洋洋讨论。虽说大房子装修得豪华无比，离他们工作的县医院新大楼也非常近，但夏磊磊离不开也放心不下奶奶，这一点郑洋洋肯定知道。
    现在，他的长辈们坐在葡萄架下讨论着婚礼的细节，但一直没见到他的父母。
    小辈们都挤在淑兰的房里，神情黯然，有的人已经在哭了。
    一周后，夏磊磊的婚礼正在进行中，场面豪华而气派，也很热闹。但是，夏小龙夫妇还是没有露面。
    舞台上，主持人在装腔作势，家人也尽力配合，台下的来宾们也在鼓掌，但似乎没那么热情。
    一个月后，秦淑兰无疾而终，享年九十一岁。榆林县委治丧办为这位红军女战士举办了隆重的丧礼。夏小龙夫妻出席了葬礼，但他们的身后，站着两个夹着公文包穿着警服的人。
  

烟花初

新手咋练，感谢来读！谢谢

吴茂华

l  近来，很突然读好几篇《南方周末》的专栏《浮生》。

  一个78年出生的任晓雯写的。多家转载。连《读者》也选了。





陆陆续续，断断续续读完了。

能坚持写下来，很好，很不错。

平时看《小说选刊》或者《小说月报》《中篇小说选刊》等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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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花初

吴茂华 发表于 2017-2-22 15:42
l  近来，很突然读好几篇《南方周末》的专栏《浮生》。

  一个78年出生的任晓雯写的。多家转载。连《读 ...

谢谢吴老师指点。前两天买了几十本，正在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