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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变启仓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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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9-23 15:27:11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李芳洲的世界 于 2017-9-23 15:29 编辑

                                                                                    变启仓促
                                                                                      李芳洲
                                                                                        一
        电梯不知何故,到十七楼就停了,咋按也不动,我和其余几人慌忙开门,预备乘另一部电梯回房休息。
       我们跑了一半,另一头的电梯门开了。我跑步上前,两人同时惊叫:“哇噻,是你!”
       她笑道:“你出差还是旅游?”
       “二者兼得吧!”我说完,她也会心地一点头。
       “你还是那么年轻、靓丽、高贵、典雅,好像岁月在你那裹足不前了。”我说。
       “得得得,彼此彼此。”说着,她用手一指,“瞧,我就住那间,1704,你呢?”
       “我住十九楼,我上去收拾一会儿,把材料、报告整理好,发回公司,八点钟相约一起去逛鸟街怎么样?”
       “好啊!”她听了我的提议,孩子似的应和着,拍拍我,跑了。
       我们打车在鸟街口停下,二人说笑着边走边看。这条四百米长的街道,人来人往,但环保使用价值组合极佳,处处有鸟鸣,这是科技创新利民的特质。我们故意用快要没电的手机拍照、发朋友圈,试一试这凭走路就可以发电、充电的说法是否真实。
       我们走完全程,又倒回来重走,到处是鳞次栉比的商店,3D、VR版的橱窗,一家一家比肩而立。我们蜻蜓点水般地逛着奢侈品店,又款款地迈进一家珠宝店。那些光怪陆离、灿如星海的钻石、宝石,造型各异的赤金、黄金、白金及数不清的各种饰品,除了用目不暇接,眼花缭乱,分不清人间仙境,便找不出别的形容词了。
       我走到一处,拿起一款蓝色妖姬的玫瑰手串,问明了价格,对她说:“悦悦,你看多漂亮,多适合你啊!”我用力把这款手链在她眼前晃动。
       不想,她只瞥了一眼,慌忙推开,眼露惊恐,我急忙追去问:“怎么了?这玩意儿不祥吗?”
       “不不,不是,它不适合我。”她结结巴巴地解释。
       我听了,放心地刷卡,自己买下。
       接着,我们又去逛了两家时装店,我知道她喜欢每年发布的新款。我替她相中了一套橙色的裙装,她硬说不想试穿。营业员听了,赶忙说:“不用麻烦你穿脱,只要在正面镜子前站一两秒,点一下那套衣服,镜子里便会呈现出你上身后的效果,跟你试穿后完全一样。”
       于是我硬把她拉到镜子前,一瞧,果然美艳夺目。可是,她却如触电般地挣脱我,逃开了镜子。我有些奇怪,又到第二家时装屋给她选中一件靓蓝色的风衣,一件金粉色的外套,她故态复萌地躲开了镜子的试穿。
       认识七年,喝茶,聊天,吃饭多次,逛街只有两次,心想:就算我不了解她的好恶吧。分手时,我说:“人说他乡遇故知,金榜提名时,洞房花烛夜乃古代三大幸事,咱俩摊了头一项。”
       悦悦哈哈地笑着说:“哎呀,现在是吃在法国,穿在英国,住在德国,咱俩也该体验一把。”

                                                                                                 二
       接下来两天,我们各自忙着自己的工作:谈项目,签合同,聘新人,向总部汇报等等。好在这里法制健全,游戏规则合理,因此,不太费事。一般喝点咖啡,几次小聚,便搞定。
       悦悦和我早晚各打一次电话,谈当日的见闻、趣闻,及工作的进展。
       第三天晚上,她说自己来不及向我告辞,接到紧急通知,已飞往挪威,还说要送我一条绿珊瑚的项链。我顺势问:“你这人到底喜欢啥颜色?”
       她沉吟良久,道:“黑白,银灰,和淡紫……”
       我听了,想:“这样我就可以为她选礼物了。”
       挂断电话不久,她又来电问我,还有没有未休的年假。若有,她想约我一同用她的一周假日,去做新三版的体验。我略微想了想,说:“我好像还有十天假可用,只要工作顺利。那我们就到法国、德国、西班牙等地玩玩吧。”
       她连连说:“好的好的。”
       我笑说:“别忘了,林语堂幽默大师还说过:‘中国的小吃,日本的女子,法国的小别墅,乃人间的三大享受。’怎么今儿连古带今都重新排序了?”
       她也笑说:“管它如何排序,互联网+么。富人榜不也年年重新编排么?反正‘他乡遇故知’还留在榜单就好。”
       我们的笑声碧波荡漾在双方的耳朵和脑海,震颤着听筒。人生只要有开怀大笑,就得紧紧抓住。
       在飞往曼彻斯特之前,我有七小时空档。当然该庆幸这里办事效率高,没有潜规则,更没有繁文缛节叫你心力交瘁,大开脑洞、心洞去揣度……于是我便抓紧时间,跑马观花地参观了伦敦博物馆、图书馆,最后,到徐志摩的康桥去凭吊一番。仔细琢磨“把金柳当新娘,不带走一片云彩”的诗意。他的诗是美的,李白的诗也是美的,也许虚无、虚化、虚幻了的、不接地气的都是美的。像杜甫那样“三吏三别”、“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卷我屋上三重茅”的落地的诗,就似乎是苟且的生活,不那么美了,不是吗?
       云比莲花更莲花,可远观不可亵玩、把握,自然带不走。然而跟月亮喝酒,属浪漫也属无奈,可广厦千万间是可以实现的——如今日之中国。我轻轻地告慰杜甫:你开心于九泉吧!我会把《蝴蝶梦》里的幸福谷弄进现实的。

                                                                                            三
       我先她一步到达巴黎,有时间闲逛香榭丽舍大街;看塞纳河落日金红,人们闲散地钓鱼;看挂满爱情锁的大桥;目睹人们在路边随意取书刊阅读的情形。
       我独自在香榭丽舍大道转悠、喝咖啡,在雾一般的腾腾热气里,恍惚穿越到莫泊桑、巴尔扎克笔下,看到那些枕席间的妓女以肉体换来的精致马车,同富家阔太太们的车辆一同来回穿行的情境。不经意,又从他们纸笔的缝隙间,看到了开豪华轿车的现代女郎。服务生端来甜品后,退出。我又看到羊脂球挎着装满食品的篮子,分食给众人……后来,不得已,在大家的苦劝下,她又忍辱负重,委曲求全,牺牲自我,同普鲁士人上床,换回大家的平安……然而,我在马赛曲的口哨声中,听到了羊脂球的抽泣。因为她被众人欺骗了,唾弃了。
       夜深了,不知是哪里传来的声音,是我看到了冉·阿让扛着养女受伤的情人,在下水道里奔逃,脸上有昂扬的累与窘……以及最后和追踪了他一辈子的警察,相见于笑不出来的人性之光的闪现!
       可笑莫名的是,我怎么会在此时此刻,眼前冒出了一二百年前的巴黎下水道的壮观,他们怎么就能过早地知晓排污的重要呢?
站在塞纳河边,我会奇怪地去找纤夫的身姿和他们高亢的号子,甚至想找到沙滩上留下的沉重脚印。可是,浮现我脑中的是山间的明月,和泡沫翻滚、污浊的江安河。
       登上缀满爱情锁的大桥,看那不堪重负的桥栏,这大概便是爱情吧!做朋友很轻松,做爱人很沉重。倘若一把锁就能锁住爱情,还能叫爱情么?千古以来,唱不完,哭不动,写不尽的,除了爱情与它导致的心碎与恨,就是千丝万缕,剪不断、理还乱的财富、地位、门第与价值观了。有这些“飞鸿暗渡黄花醉里悲歌”“肠断梦碎泪千行”,才会有人读。
       黄昏来临,那些着装很潮、很前卫的人们,懒散、随意牵引着我的思绪。他们悠闲地漫步在油画般的这一刻。我坐在临街的小店喝酒,吃鹅肝,不时地有巴黎特色的热吻窜入视野。不远处,一位流浪艺术家,在给一位女士画身体。哦!浪漫不死的巴黎无处不风情,这就是流动的生活。

                                                                                                  四
       我和悦悦请了一位导游兼司机的英国人,他精通英语、法语、西班牙语,唯独不懂汉语,是我们上佳的选择。因此,我们可以自由聊天,可以向他提问,却不让他知道我们在说什么。
       他领我们去了几朝金粉、王权偏安的香波堡;瞻仰了孕育了多少画家的巴比松村和红枫林;到蜡像馆与红颜薄命、英年早逝的蓬巴杜夫人合影,这位女性一生失宠,却资助、养活了无数艺术家。拿到照片的一刻,我惊奇地感到,她与悦悦的眼神竟好似双胞胎。
       我们到巴塞罗那看了夜场的弗拉门戈舞,那舞蹈不可用“震撼”一词诠释。它的宏大壮阔、凄美苍凉,好似宇宙人生都摊开在你眼前,使你的大脑、心灵完全修通,漂浮在穹苍。
       导游见我俩一会儿落泪,一会儿大笑,一会儿哀叹,常露出惊叹莫名、不知所措的表情。我们只用OK或剪刀手回应他。
       最后我们去了德国,听说那些挨着人户栅栏的森林,当年都是血流成河,尸骨如山,被重型坦克,飞机轰炸、碾压过的战场,如今枝叶茂密,树冠伟岸。去年的坚果还铺满空地,新的果实又累累枝头了。于是,我不由得想起北京公园的一幕:人们跟踪在小松鼠的后面,等它们一离开,就把它们辛苦采集的核桃偷走的画面。
       朝阳、晚阳从枝叶缝隙洒下,沉甸甸的果实代替了手榴弹。挺拔的树干,山一样爽朗,水一样灵秀。它们是绿色和平的卫士,捍卫着幸福,美化了大地。松鼠、小鸟一起晃悠,叶毯下,小溪叮咚。上面是雨林和人的谈笑、追逐之声,这才是列维坦们追逐的梦想的归位吧!
       天人合一地抹去战争符号,展示了新时代的力与美。

                                                                                             五
       悦悦和我搭同一班飞机回国,我们在国外买的真货很多,只好按超重托运。在商务舱里睡醒了一觉,吃了些异国餐点,我喝了上等红酒,她喝了德国的黑啤。简单地聊了会儿,便各自下载一部电影看起来。
       在镜头切换时,只要一回头,总会感觉悦悦那双深潭般美丽的眼里,含着不可言说的异韵。一般情况下,她会掩饰地很妙,不让你看她超过两秒。然不经意,或你再度凝视,她的眼神就会橱窗似的泄露出惘然,或别的什么。那眼神酷似久远,又仿佛既不空前,又不绝后。
       好奇和职业特性使我明白,人间有亿种事、千般苦、万种情,正因为如此,世界才有江海、小溪、险峰、深渊。不得已,才以一种极端粉碎另一种极端。宏观来说,这是一种好的人生体验,一旦摊到个体头上,没贵人相助,或试错太多,苦熬、苦撑,也是万分不幸的。
       出得机场,我的朋友同事来接我,她不愿多等,也不肯和我同车,坚持自己打车走了。我远远地看着,那么沉重的包和箱子,她弯腰使劲一抱,便将其放进后备箱和座位。这样精致优雅的美女,既能刚性柔软,又能飒爽风流,可见她一贯的生活做派。其实她身上独立、果决的女汉子形象是值得敬重的,那她体贴、关爱朋友的软妹子、小甜心的另一面,又该是谁受用呢?
       一段不长的同行,就各自挥手告别,汇入滚滚红尘。以后的日子,陀螺似的旋转于视野,公蚁似的建设生活,暂时相忘于江海,坚信我们的友谊之船翻不了。

                                                                                       六
       这天晚上,我好像站在远古和现实的接缝处,仰望满天繁星。但又不像繁星,它们耀眼夺目,比平日看到的要亮很多很多。不一会儿,就变成了十个太阳,烤得禾苗枯焦,江河无水,周围站满了诅咒太阳和老天的人群。
       忽然,一个穿古装的人走出人群,自称是神箭手后羿,拔剑朝天上游动的、狂傲的、肆意妄为的、开心大笑,却不管万物死活的太阳射去。就在太阳天翻地覆搅动宇宙,宙斯云团都拿他们没辙的时候,后羿却将他们一个一个射落。有的坠入大海,有的坠入黑洞,有一个刚好掉到我的高跟鞋上。我的脚背好似被红日狠狠地烫了一下。后羿举剑还要射,人们赶快制止:“留一个,别射!射完大家会冻死的!”我在众人的喊叫声中,弯腰抱起那滚烫的太阳,跑出洪荒,奔进电梯。别人看我抱着这玩意儿,都纷纷后退,唯恐躲之不及。
       我直接抱着它,走进一座花园洋房,将其放到枕头上,自己和衣,躺在旁边。不一会儿就醒了,哦,原来是一场梦。
       第二天,我把这个梦私信发给朋友,大家除了调侃,说我交了桃花运,要生贵子了,反正都说是好运……
       周末,我逛了书店,买到些好书,兴致颇高地打电话问悦悦有没有空一起吃饭。悦悦在电话那头很高兴地叫我到她家,边吃边聊。我好容易弄清了地址,欣然前往。是啊,在当下,有多少人愿意你到他家去做客呢?
       进得小院,就被修剪整齐的花草、造型别致的树木深深地吸引。一栋两层楼房矗立在中央,楼顶铺着厚厚的草坪,边缘种着各种小西瓜、番茄、茉莉、杜鹃、桑叶牡丹等盆栽,另外还布置了一间向阳的画室。悦悦见我来了,赶忙弄小了铁桶里的火,纸灰白蝴蝶一般同橘红色的晚霞一起燃烧。
       我问:“你在烧啥呢?”
       她摇摇头,说:“日记。”
       “辛辛苦苦写出来,刻录光阴,留下了人生轨迹,就这么烧了,不是很可惜么?”我惊叹道。
       “唉,日记就像一艘船,带你游过很多地方,好坏皆有。下船了,还用得着拿过去式、曾经式去喧嚣、扰攘、翻动埋葬的记忆吗?叫所有的印记,都销蚀、消失、湮灭于无痕、无形,此乃升华之必要。”
       她悻悻地说着,一只小松鼠掉进火桶,痛得吱吱惨叫。悦悦忙不顾一切地伸手将其救出火海,抱起它,冲我喊:“你继续替我把它们烧了,我要赶紧去宠物医院……”
       她走了,我顺势抓起两本断简残章,迅速地浏览。哦,略知了颜色和她的情感之痛有关。

                                                                                   七
       又过了两个月,大约是初冬,悦悦庄严、凝重地交代我一件大事。她说自己要出国,可能多年不回来。这桩小院、小楼全权由我管理和使用。但仅限于我和我的父母或爱人居住,其他任何人不行,更不可以招租。她和她妈的房间不可以住,其余的琴房、健身房、图书室、画室、客厅及六个卧室全归我统领,但附加条件:得为她喂养两只猫,两只狗。她不收我分文租金,全权交给我,要我像爱子女一样爱这些动植物。若猫狗生病费用过高,她会转款给我。还有一个条件是,不能搬动这里面的家具。
       我和恋爱多年的男友为买房筹款,几乎弄到焦头烂额,愁肠百结,黔驴技穷。筹款无门的时候,竟来了这么个好消息。谁让我爱上一个不挣钱的穷作家呢?价值观相同是福还是祸?在香车豪宅、奢侈品冲击视觉波的今天,傻瓜样的我,欣赏穷书生的才华,敢谈婚论嫁吗?我多次想,这辈子就做个白骨精吧。就在这个念头由挡土墙堆积成高原的时候,这条消息如同久旱逢甘霖,惊蛰闻春雷,小草舞春风那般欢悦。
       她要求我一定要像爱自己家一样珍惜这座小院、小楼。清洁、维护、照应花木与动物……若做不到,她就只好回来把房子卖掉。她说希望自己的眼睛识人不错,叫我别让她失望。她说自己这半生已失落太多。之所以走了还留下这房子,就是不愿意把某些印记全抹去,使善根、福报在火灰里不死。

                                                                                  八
       我父母打理花园,侍候猫狗,包揽家里的所有卫生。
       我除去上班,也常到画室、读书房作画、读书。男友和我各有一间书房,外表看来还像其乐融融的家庭。二楼除悦悦母女的两间卧室外,我们都可以进出。那两间房,清洁卫生都由我亲自动手,包括何时开窗放进阳光和月光时间。作为朋友,我得诚实守信,忠于诺言——那不是钱,是一份沉甸甸的信任。尽管她没对我说起什么,那双幽潭里,清澈下,有着深邃、可扩展的无限。
       周末,我打开了一间紧闭的房间,静静地坐在拥抱似的沙发里。不经意抬头,看到墙上镜框里,有一张油画般的照片。那是一个风情万种、气韵生动、细细看去却略显幽怨的中年女子,怀抱着一个裹得严严实实的婴儿。那慈祥的、神秘的微笑,恍若百花大教堂的圣母。然而,当你专注那眼睛,自己竟会摇晃、飘忽、迷离、涣散,好似那画像中眼孔滴出的不是泪,是血,会溅到你身上。
       我站在那里,腿挪不动似的定住了。母亲拎着水桶,上楼顶浇花,大声喊了一嗓子:“老头子,快来把管子给我接好,我浇起水来就省事了。”我这才从喊声中移开了视线,恢复正常。
       接着,看到桌上压着一个纸条,上写:“恨比爱更深,更疼,更永恒。”钢琴上放着不大不小的铜花瓶,瓶里插着干枯的玫瑰,琴盖上铺着乳白的缎子,直垂到地面。这是一间唯一用百叶窗,加窗帘的房间,琴旁放着小书架,摆着一张螺钿的铜床,可以折叠;梳妆台似仿古的妆奁,钢琴上了锁,琴盖上放着老式手摇留声机,还有几张旧唱片搁在唱盘上。我拿起来一看,全是给小提琴伴奏的钢琴曲,有肖邦的、舒伯特的、舒曼的、莫扎特的……
       这里很安静,好像时光也有经血,凝固在场围里,似有个女人在弹琴,不知为谁伴奏。唱针在齿槽里,发出咔咔的摩擦音。桌椅和地上的尘埃,都在轻声地诉说着,玫瑰花曾经鲜艳欲滴的故事。至于何以干枯,何以静默,何以留下永远不准发声的钢琴、留声机和一部手摇电话。那幅挂在墙上,美丽女人抱婴儿的照片,大概是这儿的主人吧。
       过了一阵,我又在床上枕边,发现《理智与情感》《苔丝》《呼啸山庄》《红楼外传》几本书。我想,也许桌上发黄的字条,会是这里的终极答案吧。再拿起来,仔细看,没有日期,只有年月:1977年9月,没有署名。

                                                                                   九
       吸尘器嗡嗡,擦玻器咔咔,打破了静止的气场。行动力、领导力、思考力都很强的我,注定要给整座小院小楼,带来色彩流动的春夏秋冬,使这小楼从此有了东风。
       斜杠型的我,与思想丰富的男友,要给这里注入光与热的生命活力。
       周末和节假日,我们这一群不惑和而立之年的朋友,时常相约一起在园里树下,弹夏威夷吉他和曼陀铃,吹萨克斯,海阔天空、今月曾经照古人地神侃。享受着清风老人的温情,一同看美欧大片,议论老庄,谈南北朝到现在的诗词、散文与小说。
       沙龙里没有利益纠葛,没有情感嫉妒,没有竞争厮杀,消费买单都基本自觉。因此大家常在雨后、风后,开越野车,到荒郊野外,找流萤,看星星,追夕阳,睹黄昏,赏晚霞,受着路蝉虫叫、旷野蛙鸣,拍草叶上亮晶晶的珍珠,拍云霞落日、彩云追月。
淡化物欲,人际纯净,真善美相对多于假恶丑,扎心的问题少了很多,友谊的船有锚,不至说翻就翻。既然流行时尚为活在当下,我们也不必逆潮流而动地撤退于当下的快乐。
       我生日这一天,约了几个朋友。黄昏时分,大家陆续到来,各自做着拿手的菜和皮蛋粥。门铃响了,快递员送来一份包裹,约莫3公斤。收件人是悦悦,电话、名字、地址都正确,我只好替她签收了。因为有客人,我只简单地看了一下,发货地点乃本市精神病医院,名字为田梦吟。
       第二天,我打电话问:“请问田梦吟是你们那儿的医生吗?悦悦现在不在国内……”
       医院那方态度恶劣地回复:“田梦吟是悦悦的生母,在这里住院几十年,此人已在两个月前死去。最近我们从她的遗物里和病友处,找到了一些书、日记、信函、首饰等。我们认为是她的隐私,应该交给她女儿悦悦,所以就同城快递寄过来了。”不等我再问,对方已挂断电话。
       我不敢怠慢,赶忙将此事通禀在国外的悦悦,准备问明地址,将包裹寄给她。
       我满以为她会感激或兴奋,不料话筒那边她用冬天的声音对我说:“值钱的,你且留着。日记、书信等物,一并烧毁,犹如我曾经在铁桶里焚稿一样。我因烧掉了它们,获得了重生,别人的更没有必要留下来洒泪伤怀。抽刀断水水照流,与人与月饮酒愁更愁……再强调一遍,且替我烧了,一了百了,切莫叫他人看见,我要新生,要解放,别让情感债务的包袱压垮我,不愿为理不清的人生迷局再哭。”
       好奇、追求、探索、窥癖,是不老的要诀,俗人的我也不例外。

                                                                                        十
       我假称自己出差,躲进二楼那间神秘的卧室。拉上窗帘,在青灯下,夜以继日地读完了那些情书和日记,读懂了那墙上女人田梦吟讲的故事,也明白了这所地处CBD地段的小院何以无人敢拆。
       日记记录了她的明艳高冷、琴棋书画无一不精,解放前虽很年轻,可来往的朋友,有张氏姐妹、百货大王的千金黛西、戴笠的情妇胡蝶、周璇、影帝赵丹等名流名姝。
       因为她父亲是重要的地下党员,为我党革命立下汗马功劳,于黎明前被杀害狱中,所以她和她母亲一直享受着高级首长般的特殊待遇。
       为筹款方便,田梦吟父亲的公开身份是银行家,因此她家里一直过着锦衣玉食、仆役众多的生活。解放后,她明白了一切,而那些曾经的有钱朋友,走的走了,留下来的多半死老虎活老虎地受尽磨难。她因此常感孤独,没有朋友。
       日记里说,她母女两,皆没有革命家丈夫父亲的崇高理想。尽管有很高的俸禄,和昔日的财产,终因不肯与粗鲁、没有教养的工农兵交往,因此失落与寂寞常潮水般地袭扰她俩。
       经当局动员,她母亲进了参事室,而她到美院教了一阵书。后来看到无休止的运动,自己又不懂政治,于是申请调往文史馆,整理历史档案。既轻松,又少与人打交道。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她母亲在世的时候,还常有一些倒了霉的老友,前来找她妈叙旧拜访,或求得一些资助。为了某些缘故,母女也不敢把她家的真相示人……
       在那个年代,三十岁出头,还不出嫁的女子,不但被人戳脊梁,怀疑生殖系统有问题,甚至会有人嚼舌“她不嫁革命干部和工农兵,难道还想等伪政权的谁回来不成?”然而,她从小娇宠溺爱、任性不羁,亲友的劝告、组织的动员,都无济于事。

                                                                                   十一
       六三年,她母亲肺癌死了,我们的党和政府对她家,还是厚爱周到、礼数有加的。她父亲的资产,政府给她的抚恤,母亲的工资,加上自己的收入,使她的生活很优越。加上警察暗中保护,谁也不敢造次。
       她写道:“小楼里早晚有琴声、歌声和远方小侄女的笑声飘出。”
       42岁那年,她偶然在一次聚会上,邂逅了一个流浪艺术家。那人不修边幅,长发长须,衣服打满补丁,洗得还算干净。当朋友们请他拉琴时,一曲流行的《花儿与少年》和《西北柳丝》,倾倒了众人,更倾倒了第一次乍然出现在这儿的田梦吟。
       她说:“后来我又请求那人拉了感心动耳的《思乡曲》《小夜曲》等等。”
       是啊,在那干旱沙漠的文化年代,人们是何等地渴望精神盛宴啊!
       她和流浪艺术家,相逢于七四年。艺术家出身不好,尽管小提琴有首席乐队琴师的才能,可与艺术院校教授匹敌的水准,依然就不了业。只好游走街头,到茶馆、饭馆卖艺,不但风餐露宿、饥寒交迫,还随时被扣上贩卖封资修、靡靡之音的罪名被抓。
       他和她冥冥中相遇相知,大有宝哥哥之于林妹妹,既有相逢恨晚,又有一见钟情。
       梦吟顶住政治压力,与流浪艺术家交往并恋爱。她叫他从此不准卖艺,安心在家练琴作曲,争取迈上大师的台阶。她说:“谁说江湖艺人,就不能步入庙堂音乐呢?无论是欧洲的后现代主义,还是中国的大画家,当年不都是卖油画、字画,或以求人资助为生的吗?”
       她为他买来提升水准的唱片、书籍和乐谱,在家中经常开现代的音乐party,与那些在野在朝的高级琴师,一起切磋技艺,摆下没有擂台的擂台,相互过招。这样过了两年,幸福甜蜜于分秒,时空里都绽放着香艳的花。她特意用钢琴,给流浪艺术家的小提琴伴奏。通过关系,珠联璧合地录了好几张唱片。
       自他离她而去以后,就靠这些唱片继续陪伴着伤心欲绝的她。
       造化总是弄人的,永恒本就不存在。那些鸡啼起床,日落做爱的素淡日子,早被工业浪潮碾碎、冲走。战争的枪炮,也将昔日的情感城堡轰塌。列维坦的浪漫情怀,也把乌托邦冷笑、嘲讽、挖苦地无地自容。
       近来,她看到了那流浪人的躁动,便想三杯两盏弄明真相。虽说她已44岁,仁慈的时光雕刀并未给她留下岁月的记印。美丽、青春是要金钱、环境、优越、知识、好奇和追求来兜底的。尽管在那个不太开放的年代,田梦吟不问政治,不想要仕途。除去这两样,她所有条件,都是普通人不可企及的。她的身段、肌肤、面容,从视觉年龄看,也不过30出头;其优雅贵气、冷艳明媚,少有人可以比。
       晚餐她搁下了酒杯与筷子,温怒地凝视着那艺人,问:“你像是有啥心事,有啥想法,不必压在五台山下,免得花时间等观世音。有事就直说了吧”

                                                                                   十二
       流浪者在她清澈、深邃、穿透人性的注视下,嗫嚅道:“我,我想有个遗传了你我基因的孩子。”
       他话一出口,以为能难倒梦吟。眼光闪避,低头沉默一阵。在她3秒钟的注视下,指着那男人问:“这是你真实的想法吗?看着       我的眼睛说,是或不是。要分手,无需借口和理由。不爱了,1秒等于1年;相爱,1年等于1天。想走,随时你都可以从外面把门带上。”说完她不屑地闭上眼睛,不想再看对方。
       女佣撤下残席,梦吟退回卧室,拴上门。外面门铃一阵紧似一阵地响,直到10遍以后,她穿着一身靓蓝的旗袍,倚门而立。
       艺人说:“请你别误会,你对我天高地厚,我哪能有二心?”同时又朗诵起,相逢时他给她写的情诗:
似梦似幻
一声声王谢堂前燕子的呢喃
千古云儿卷舒
星一样娟秀、闪光的文字
满眼石榴裙的鲜艳
啊,我何德何能
明主气故人书的枯树
只能作农夫房屋的瓦船
因为你
有幸选作画栋雕梁
问玉体千金的燕雀
可否下到凡尘
到陋室檐下
使我常听妙语温言

一株流浪的小草
瑟缩着躲在蒲公英的伞下
一滴天上的甘露
打湿了根、滋润了叶
惊惶的草找到了活着的理由
春风不如你
溪流不如你
春天没有你伟大
啊 你是我人间的四月天
接受我吧
爱你一万年

       恋爱中的女人是容易、愿意、需要被骗的,再精明智慧的女子也概莫能外。不久,梦吟真的冒险给他怀孕了。
       在医学并不发达的七六年,她多次产检,医生的口气都很谨慎,要她好好保胎,切莫生气动怒,更不可干体力活。
       梦吟在日记里写道:“我初次怀孕,幸福地像个小女人,忙不迭地把好消息告诉了流浪者。”
       她由于过度兴奋,说话间根本没有看对方的表情,就飞快地忙着去给心爱的宝宝准备衣物、尿布等用品去了。
       她还写道:“我熬过了剧烈的妊娠反应,熬过了多少无眠无梦的夜晚,企盼着胎儿健康、顺利地降生。”
       一个同事提醒她,赶快去补办身份证,使孩子有正式的名分,有粮、油、肉等的分配,有户口才有上学的保障。
       这天,她好容易找到了仓皇回家的流浪者,就把必须办理结婚证的事对他说了。不想,流浪者却说:“梦吟啊,宽限几天吧。这些天,我不是正忙着给你高考的侄女儿补课吗?”
       梦吟听了,觉得也有理,就把此事暂时搁下了。眼看快6个月了,再没有结婚证,自己怎么去生孩子呢?

                                                                                 十三
       傍晚,她从办公室回来。那时,虽已初冬,人们的脸上、心上仿佛都有了春的喜悦,恍惚间都感觉国家大有希望,美好就在不远。梦吟说:“我也不例外,总觉得好的大变革就将发生。”
       她步履轻盈走到琴房,隐约里面有男女笑声传出。她用力推门,门从里面反锁,敲了好一阵,才见流浪艺人和小侄女衣衫不整地傻站在她面前……
       她分不清是外国电影,还是真实现实。愤怒地想冲上去,给二人各一顿耳光。大家僵持着,没有喊,没有骂。她更没有像那个年代,将二人搞臭,剪成阴阳头,女顶破鞋,男挂流氓铁牌,在凌辱中游街。
       她在日记里写道:“不知三个人是如何离开的,只依稀记得流浪艺术家,带着他的艺术梦,带着如花似玉的小侄女,云游天涯海角。从不曾半片纸字,问过腹中的婴儿,忏悔和感谢为他付出那么多的我。”
       女婴在7个月初,就早产了。这忽然意外的晴天霹雳,使她难以接受。一个是亲侄女,一个是亲密爱人,他们双宿双飞,抛下了未婚有身孕的她。在那封闭、保守、处女情结压死人的年月,有多残酷。尤其是对于拒绝了众多追求者,才貌双全、敢用现代时髦语言、白富美的她,这打击就是人生遭遇了原子弹。她从此一蹶不振,无力照应那不到4斤重,还有先天性心脏病的女婴……
       她的情绪忽而清醒,忽而模糊。清醒时,记起剖腹产下一个孩子,也问过孩子是男是女,活得好不好,总觉得弯曲捋不直、捋不清的是,这一切怎么会发生?待她从迷糊中缓过劲来,又感叹:“原来一个人正常失常,其实就在一线间。”

                                                                            十四
       田梦吟为那流浪者耗去大量钱财,据说那薄情的王八,还偷走了她不少珠宝玉器。单位得知她病情日趋严重,党委多次开会,这小楼小院属民居,绝不能动,毕竟梦吟的父亲乃国家功臣。文史馆得为养育、治疗田梦吟买单,可是这个多病、耗子大的娃娃怎么办?交给孤儿院收养,只有死;善良者想收养,又付不起医疗费……
       大家愁死了,消息传到一位高干家,他们愿意收养她,并治好她。同事们听后,长舒了一口气,压在众人心中的石头,终于搬开了。大家都念叨着,那个外冷内热的好女子田梦吟,诅咒那个骗子色狼和她的亲侄女,不得好死。同事们节假日到医院去看她,并讲起这些事,由她写在日记上,成为聊天记录的。

                                                                          十五
       日记里也一两次提到女儿悦悦被人收养,还说女儿小时见过她,很怕她那样子,就被人仓皇抱走了。
       那些情书我一封也不想提说,细细想来,全是一堆无耻无聊的废话。算一算田梦吟住精神病院约莫40年,日记10余本,还有很多本子上是她徒手画的素描。那些图案既精美绝伦,又怪异搞不懂,是否为《达芬奇的密码》?我正迟疑这些素描要不要烧,一个精致的小本子掉落我腿上。翻开一看,里面记录了女儿出生的年月日和时辰。封底贴着一张抱孩子的照片,跟墙上挂的一模一样,扉页上写着“把孩子裹严实一点,切莫让我看见小孩脸。如果孩子长得像他,会刺瞎我的眼睛,挖去我的心脏,使我崩溃于旦夕。切记切记。”
       一页页往后翻,40年里她出院在家小住过几次,长的不超过两月,短的三周。她回到家里,便会打理花草。更多的则是弹奏钢琴,给唱片里拉琴的人伴奏。用情至深,用心过重,以至声嘶力竭,昏厥倒地。好在每次都有单位派人跟着,不然悦悦早就没有妈妈了。
       我犹豫再三,还是尊重朋友的意愿,将所有本子烧毁。看着它们化为灰烬,自己也如释重负。逝者如斯,尘归尘,土归土,都做了自然宇宙的尘埃,了了有何不了。爱情会熄灭,友谊会翻船,吹不熄的太阳,浇不灭的星光。海枯石烂不可为誓言,枯烂与否,只在时间。时间统治万物,无形地主宰一切。仰望低头十方,哪一样不是败给时间呢?唯有明达智者,跌倒后及时止损,方有从节点处重启的可能。

                                                                            十六
       几天后,我到巴黎出差。在破旧的地铁里,看到一个须眉皆白的老翁,仙风道骨地飘到我面前,礼貌地问:“小姐是中国人吧?来自哪座城市?能为你拉一曲吗?”
       我说:“我来自成都。”
       就听到琴声优雅、凄婉,有叹息,也有怅然,最后以高亢、悠长的颤音结束。
       我给了他5欧元,问:“老先生琴艺了得,你也是中国人吧?一定是出生在艺术之乡。”
       他说:“我乃无根的流浪者,曾经也有过一个很好的家。亲手把它毁了,把一手好牌打烂,只好永远流浪漂泊了。”
       我说:“老先生,同你合个影,不介意吧。”
       他连连摇头拒绝,但我已在他专注拉琴的时候,拍下了他的几张照片。
       悦悦知道我在巴黎,就利用下班的时间,乘机赶来看我。我把她母亲那包首饰,坚决交还给她。好一番推辞,几乎打起来,她才算接受。接着,我又把地铁碰到拉琴老者的故事,玩笑似地讲给她听。她接过我的手机,看到照片,不经我同意便删掉了。
       我问:“你这怎么了?”
       “我讨厌流浪艺人,我一般绝不给这类人钱的。”她说。
       “就因为你曾经的爸爸,其实那里面也有好多梦想家,或未来的大师,也有纯热爱这种生活的艺人。你总不会因一颗龋齿,敲掉满口牙吧。”我说。
       她听完,用那双很美的大眼睛,深沉地看了我许久,眨了眨才收回。我问:“那人会不会……”
她横冲直撞,不留余地地向我吼道:“别问,我不想知道,跟我没关系。”说完甩下我,到浴室洗个澡,换上了漂亮的睡衣。静静地躺上床。

                                                                               十七
       我知道那些嫩肉,也许永难长成硬皮的铠甲。作为闺蜜,就别去触碰它吧。我打开酒店20楼的窗户,赏万家灯火,看蓝天繁星,嗅房中缤纷的花香,想着自己或一些不相干的心事。
       不知过了多久,悦悦从身后抱住我,小声问:“生气啦?”
       我摇摇头,她说:“有一种职业,终生活在保密里,那样的人一般短命,更不会开心,那是为了国家利益。所以我理解。奥巴马曾默许特工,在执行特殊任务前,集体买春……普通人守着一个秘密活着,何尝不痛苦呢?今晚,我就向你讲讲你一直想知道的事情。”
       说罢拉我坐到桌边,目不转睛地看着我说:“那老混蛋就是我恨之入骨、不耻提起的父亲。他忘恩负义,违背天理,丧心病狂,吃了竹子,又吃笋子,遭天谴的老乞丐。背叛了我妈,也毁掉了我的半生。不,很可能是一生。”
       “你为什么不能和青梅竹马,有过生死考验的男友再续前缘,谱写爱情新篇章?为啥一定要步你妈的后尘?高冷、固执、以美傲视呢?人活在世上,总是要学会适度妥协的。世界和人生都不完美,何必用挑剔、不合作折磨别人,也折磨自己?不如用万千气象,为自己的心情染色,使一切向好呢?”我几分不快地说,“你妈死了,老乞丐不屑理睬。何必在焦虑中挣扎,痛苦的撕扯中老去,始终让灵与肉遭自己鞭打,把这篇翻过去吧。不要学孟浩然,为梦里凋落的花伤悲,乱红飘过墙头难过。枯萎了的幽兰没人灌溉,蔷薇却被人捧着。流年已经似水,不必再去惘然了。”
       悦悦长叹一声,又用那幽潭深邃的眼光望着我,自言自语:“一座大山岂是好翻,真正卡住你的,就是一道坎,一粒石子。好在我懂得人性之光,感恩为重,所以有诸多姻缘成就了我这样的因果。岁月风景的长卷,有爱有恨,更有无限的无奈,组成生命的拼图。对于我来说,如春的浪漫已远去。即使我从容淡定,堵塞胸中的浊气、惊涛,依旧如此深重,哪是轻易可以抹去,消失无垠的?”

                                                                                  十八
       她两眼喷火,燃烧着怨与悔,没有说话,却抓起瓶中红黄白三种玫瑰,一朵朵、一瓣瓣撕碎。不知是随心所欲的泄愤,还是要撕碎曾经的不堪。作为女性,有共痛、共情,我理解、无语地看着她。
       花撕完了,她幽幽地说:“乔布斯的继父母,对他那么好。当一个小孩戳穿了他的收养之谜时,从此他心里种下了乖戾、扭曲、与人为敌的种子。不仅如此,还人格分裂、心理残缺。
       我6岁以前,身体多病,父母哥哥对我呵护有加。自做了心脏搭桥手术,一切才大为好转。也许我们大院干部的素质高,加上父亲的地位,基本无人提说我的身世。那年月,花2万多元做大手术也是很不容易的,因此我完全以为自己是他们亲生的。
       家里有个比我大5岁的哥哥,对我特别好。吃穿用,从不与我争。我到少年宫学钢琴、画画,都由哥哥或亲戚陪着。后来,在哥哥的怂恿下,父母给我买了一台珠江牌钢琴。
       那时候,我弹琴,我的一个同学就搬个小板凳坐身边听,还和我一起唱歌。”
       悦悦拿起一本影集,指着一个少儿、青年和英俊不惑的男子给我看,磁带放起她俩的童声合唱:荒山野岭种植松沙果树,河边路旁栽下垂柳白杨。各山都挂起红色的帘子、翠绿的幔帐,黄莺叫嘎咕嘎咕,布谷鸟布谷布谷,在这绿色的祖国自由歌唱……另外磁带里还唱了《小白船》《我们的田野》等等。
       歌声悦耳悦目,清脆欲滴,妙如滚动玉盘的小珠大珠。那磁带里的童声,把我和悦悦带入遥远的童年。录音机关了,歌声停止,我们都重新踩着时光车,返回现实。
       少顷,我问:“这男孩儿及男子和你的关系重要吗?”
       “当然重要,我弹琴,他就和我一起唱歌。我弹练习曲,他就在旁边画素描。我们既是小学中学的同学,也一起在少年宫学艺术。
       记忆中,我们一块儿放风筝,一起写作业。他数理化比我好些,我文科艺术比他强。我住干部大院,他住对门大杂院。上学放学一起走的时候,他会帮我背书包;我生病住院,他总会陪在我身边,还常给我摘几朵野花;我生日,他会提前省下早餐钱,为我买礼物;他知道我喜欢吃桃子、荔枝,他就会把自己分得的那一份,藏在书包里,带给我。
       我俩渐渐长大,我也把家里的苹果、梨子、蛋卷和果丹皮给他吃。妈妈有时面露不悦,说是怕我们早恋。这时候,哥哥就会站出来指责妈妈:‘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小娃娃感情是纯洁的,事情都坏在不明事理的老师、家长的旧理念上。’”

                                                                                    十九
       “哥哥属高富帅,大学毕业在政府的事务所,领导律师们工作。我考大学,拧不过父亲,只好把艺术专业改为财大的工商管理。我那小朋友,调配到川大的马克思主义学院,毕业后当了公务员。我则到外企做了人力资源管理。我身边追求者众多,他也不少。可是,我俩依旧把儿时建立起来的友情,视为生命,仿佛换谁都因缺乏重量,而不能接受。
       其实我俩早已偷偷坠入爱河,品尝了禁果,更加不可割舍。然而我父母因门第观念,非要我嫁给父亲的上司或战友的儿子。他父亲是普通教师,母亲是售货员,底气不足,也不满我们这门亲事。”
       说到这儿,悦悦停顿良久,咬破下唇,眼睛深陷,好似一下子老了5岁。我幽幽地看着她,不知怎样打破凝固的时光。这时,她终于开口说:“就在我俩预备孤注一掷,反抗家庭束缚、跳脱社会陋习纬度的时候,一场意想不到的事件发生了。
       那天我与哥嫂三人,开车到重庆去看外公外婆。回来的路上,坐骑被一辆超载的货车撞翻。哥哥深昏迷了3个月,醒来不但记忆缺失,还留下智障的严重后遗症。我双目失明,鼻梁骨折断……
       记得我的小朋友勇敢地抱住我,安慰我,并坚决地要把一只眼睛捐给我。我们虽然没有举行婚礼,他却顶住他父母的压力,坚决和我住在一起。
       我在家养伤期间,他怕我碰着、摔着、烫着,什么都不许我做,只准我在家听音乐、弹琴、听广播……所有的家务活,都由他亲自动手。屋里铺着地毯,床边都用羽绒被遮挡棱角,开水瓶都是可以用水管放的那一种……
       他安慰我:‘眼睛一定能治好,千万别哭得太多。’一回家,就和我聊文学、历史,还叫我要有大教堂思维。要胸怀豁达,眼界宽广,思想才能延展。有旷达做抓手,才不至于沉浸在个人的痛苦里。他为此付出了和父母断绝来往的代价,跟一个残疾的我一起生活。我的父母也感动地改变了偏见,相信人间有真爱。
       当我回家看望哥哥的时候,得知哥哥已被嫂子抛弃。无论我父母如何恳求,她也决绝地把8个月的胎儿引产,不愿有任何拖累。挥挥衣袖,只要一笔财产,不要一丝爱情。”

                                                                                   二十
       哥哥清醒时,无限幽怨哀伤,他言辞含糊地说:“多么想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孩子……”
       也就是在我病愈十一个月的时候,国外亲戚联系到一家医院,还有一个基督徒家庭,愿意把因车祸报亡女儿的眼角膜,捐赠给我……
       我临走那晚,母亲声泪俱下地把我的身世告诉了我。我听后,泪如雨下,感恩养父母一家的养育之恩,也感恩青梅竹马为我所做的一切。养父在旁一个劲抽烟,哥哥似懂非懂地傻笑着,偶然也会叹息落泪地紧握我的手,满脸苍凉,满眼凄楚地叫着:‘好妹妹,好妹妹。’那一晚,我的心因感动、感慨,风起云涌,翻江倒海,理解了缘分中浩荡着多少变数…….
       这一夜,爱人一直深情款款地拥着我,独自心事重重地抹泪,直到天明。
       到了国外,下飞机不久,我就给养父母打去越洋电话,誓言:“无论我能否治愈眼睛,也要用体外受精方式,给哥哥生个孩子,为咱家延续血脉,叫他们别担心,我要用我的能力、权力,养大他,培养他。”
       我的两只眼角膜受损严重,无力修复。国外亲戚的基督朋友,把他们女儿的一双眼角膜无偿地捐给我。所以,我的眼睛看起来有点黑蓝!
       我在国外修养期间,有意多逗留了三年,一是为哥哥体外受精,成功地生了个儿子,使养父母开心无比,似乎也有助于哥哥以后的脑康复。另外,为了报答两位英国夫妇,我又用他们女儿女婿生前储备的卵子和精子,替他们代孕了一对双胞胎。
       这期间,我一边学习、工作,一边又加强生育后科学的康复训练。可能也因有报答别人的善意,所以,尽管生了三个孩子,仍显得格外美丽,楚楚动人。
       本来一切都朝好的方向发展,想不到,绝情的嫂子嫁给我哥哥当年的副手,现在的上司。并谣传,要停止哥哥的工资待遇及治疗费……我得知此事,思考良久,便暗自同垂涎我多年美色的高管有了肌肤之亲,云雨之事。有了潜规则,乾坤顺势在暗度陈仓中颠倒,我哥的基本工资及治疗问题,还加上我为他代孕的儿子,经基因法律鉴定,都得到了合法化、人性化地彻底解决,并确定将他的儿子抚养成人……做这些没有人求我、逼我,是我自己愿意报恩的。”
       悦悦用眼光紧紧抓住我,心情轻松,好似开拓疆土,斩将夺旗,把名字镌刻于城池,还有拜将封侯的满意。
       悦悦说:“前两件事,我的养父母知道,最后一件,我连他们也没有说。我自知这样做,并不十分光彩,自豪和满足里也有对青梅竹马的歉疚。然而,自古忠孝难以两全。三十六计走为上计,不也是下策转上策?司马懿隐忍了五十年,假装中了诸葛的空城计,骗过众人耳目——包括孔明本人,还忍辱负重,以穿妇人衣,脸擦脂粉,佯装失败退却。他装聋作哑,以保全树敌,不与之正面大战,骗过曹氏父子的杀心、疑心,以保全了司马家族,不也是下策转上策吗?
       至于我们普通人,更有太多的不得不、别无他选的无奈!出此下策,你也可以理解吧?
       他们养育了多病的我,培养了我人格健全,知恩图报。还在我不知道的情形下,暗中照料我苦命的妈。用法律,尊严地保住了我外公外婆,及生母留给我的财产,使其未被拐走老乞丐的侄女一家强占。”
       悦悦说到这里,一滴又圆又大的清泪掉到桌上。我把不烫的咖啡,喂到她唇边,她摇头拒绝,沉重地走向敞开的窗户。

                                                                               二十一
       我站到她背后,看不清她的表情。我把下巴放到她的肩上,脸挨着她的脸,又用手拢住她的长发,感觉到她身体微微的抽动。
       几分钟后,我问:“你那个男友知道这些不?”
       她仍不回头地说:“尽忠难尽孝!起初我回国,他一直在忠贞地等我,我们俩的关系也如胶似漆,缠绵没完。然而,当他发现我身上的妊娠斑,就用刀逼我给他合理的解释。我把发生过的前两件事,如两次人工授精生孩子,向他和盘托出。我说:‘因为不是错,所以并不求你原谅,只但愿赢得你的理解……’”
       我说:“一个那么爱你、宠你如公主的他,会怎么说呢?”
       她转过脸来,回到桌边,仰头喝光了咖啡,又从冰箱里,倒出一杯巴伐利亚黑啤,斟满,一仰脖干了……这一刻,我觉得她的脸,多么像她死去的妈。这时,室内的光线是柔美安详的,所有家具都投射出异国文化风情。静坐一阵,悦悦拿起那张英俊男子的照片看了看,用打火机烧了。又模拟那男子的口气,一字一顿地说:‘我对你的不幸深表同情,对你的作为理解,但不赞同。报恩难道一定要这样做?作为和你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即将和你携手一生的男人,你想过我的感受吗?直觉告诉我,你还有不少事瞒着我。’他一会抱着我哭,一会推开我哭,从我认识他到现在,经历那么多的事情,都没有见他这般伤心过。那是失去整个世界,宇宙乱了规则,行星撞击地球,比干挖心,才会有那种凌迟车裂之痛。
       待我擦尽他最后一滴泪,我开始哭的时候,他已理智恢复,紧咬牙关,眼睛一眨不眨地说:‘宿命,似乎在劫难逃!想想,假如你妈不在中年,错爱流浪艺术家;假如,他不和你妈的小侄女私奔。你妈不那么才貌双全,却又脆弱无比,好好地抚养你,精神不崩溃,这样的悲剧会发生吗?看来人间永远不会有美满幸福。花好月圆,只是遥不可及的愿望!倘有假如一词,就该是另一种注脚了,不是吗?让我回去想想,再答复你。’说罢一步三回头的出门,从此各自天涯!偶尔想起,也只在或许中。”
       我听了暗想:悦悦是现代人,告别往事斩钉截铁,不必在幽幽暗暗,反反复复中追问,干净利落值得尊重。

                                                                           二十二
       听了她的叙述,仿佛自己也涅槃了一回。她用灼如太阳的眼光,蒸干了泪水和潮湿的心。不知过了多久,我在她嘴里塞了一片艾斯挫仑,抱抱她,说:“亲爱的,睡吧,风暴不会永远不住,你这样善良,一切会好的……”
       她上床前调好了闹钟:“亲爱的,好好替我看着家,二十年后,挣足了钱,我要把那里作为救助弃婴的斑马线,告慰先祖!”
       灯熄了,她均匀的呼吸,轻轻地响在室内。月光悄然地钻进帘缝,照着我的心,照着我的床。我辗转反侧,全无睡意,职业性地喜欢用灵魂附体于他人身上,让思维发散,梦眠都被偷走。每个人都是上帝的工艺品,这里的主角,谁都没错,只是在情感空窗期,如何处理,如何取舍,痴情的良宵,月满西楼,又忽的在岔道分手……
       那两间神秘的卧室,储蓄着特别的气场,曾经不也是开满音乐、艺术、柔情的花季?数不尽的爱的旋律,在此流淌。苍白宏亮的誓言,夹着一真一幻的情,何尝没再瓦特的壶盖下沸腾。那灵与肉,心与心,包括价值观,未必没在里面融合。
       常言道:人在做,天在看。有些虚,所以,好些人才会及时行乐,怀着侥幸,为眼前小事作恶,或背叛。
       是啊,希腊大雕塑家完成了作品,政府想赖账……扬言:“们从山下往上看,只能见到雕像的一半,所以只付一半钱。”
       雕塑家说:“那一半你看不到,神却看得到……”
       假如每个人,都能望穿秋水似的,洞悉别人和自己的另一半,那么,莎翁、曹翁、托翁都没的写了。
       悦悦的母亲,因出身优越,只与上流社会打交道,没经历过任何艰难。因此,眼界、胸怀都因特殊处境,直面惨淡会脆弱无助,甚至崩溃,可以原谅。
       悦悦则生在狂风呼啸,创新变革的互联网时代,自然会有大教堂思维。当蘑菇般的大厦绚烂城市的时候,我们也难免有哭不出的苦疾,推不倒的忧伤,不是吗?
       当情变于太多的前世今生,太多的未知意外袭来,她何尝没有过生不如死,恨不得海明威一样,用一枪崩了自己,结束这不平滑的痛。
       唉,那些遗落在日月里的,是珍珠,还是继续切割打磨的钻石?我明白了靓蓝、橙黄是她亲密爱人的最爱。蓝钻,则为她不得已委身权贵的最爱……
       我欣慰于她哭到瘫软,还会以善良感恩的禀赋,点亮城市的灵魂之光。总算打破了摩天轮直径的曲线感,使心灵的角落空白,有新的填入,有新的希望填满,始终以笑脸迎向生活急流。诗和田野总在远方,现实则是凝重莫测,叫人眼崩心崩。宛如伟大的画师书法家徐伟,会把芭蕉和梅花放在一起。
       悦悦雅洁、通透,演得了不幸和磨难,也演得好宽容与仁爱,从接纳浮尘中获得升华。儿时读古书,常见小厮丫鬟比小姐公子哥要聪明很多,因为他们出身市井,面对逆境时,会表现出能干和精明,这大抵跟从小的艰难贫苦有关。
       田梦吟养尊处优,交往上流,一遇接地气,她的阳春白雪便全然无用武之地。又想起一只老驴,被主人无情的推入枯井,挖土活埋……驴子起初也伤心大哭……但很快便设法将落井的土石堆成坡道,顺利爬出枯井,离开了原主人。
       不过像这样有本事聪明的驴子,是少有的。所以,当山洪、泥石流突降人生的时候,有几人做得到临危不乱呢?
      意外、不幸,没有模具,既张牙舞爪,又千姿百态,异彩纷呈。它们艳如罂粟,臭如尸花,其变幻流动,唯有气象可比。普通之人是无法预防、戒备、自我操控的。
       悦悦能做到猝然临之,无故加之,不惊不怒,坦然接受,以报恩回馈恩人及社会,是值得敬仰喝彩的……当两利两害同时登场,并排演出,何种选择为最佳呢……
       我们都坚信,婚姻给不了你的,事业可以给你,事业是什么?“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看山不是山,看水不像水,最后,看山是山,看水是水。”
       月亮回家,旭日染满色彩和光热,披在羊脂玉肌肤的悦悦身上。时光浓缩,承载着千千万万个日夜,也承载了我们将不能退场的人生剧本,每一种戏码,都得演好:继续,继续!
                                                                                                                                                                                                           2017年07月23日
                                    

评分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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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9-25 23:00:18 | 显示全部楼层
问好,秋安,拜读大作!
发表于 2017-9-27 21:51:27 | 显示全部楼层
连载小说,建议分次发布
 楼主| 发表于 2017-10-1 16:39:51 | 显示全部楼层
风先生 发表于 2017-9-25 23:00
问好,秋安,拜读大作!

谢谢,谢谢
 楼主| 发表于 2017-10-1 16:40:58 | 显示全部楼层
朱石领 发表于 2017-9-27 21:51
连载小说,建议分次发布

因为我是盲人,自己不能发,都要请助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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