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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纳木错之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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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9-1-11 22:00:48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秋千架 于 2019-1-13 16:41 编辑

        秋天的时候,我终于分清迎春花和连翘的细微区别。可是蒋彤却去了纳木错。这两件事的主体分别是我和蒋彤,听起来风马牛不相及,其间逻辑混乱,无限接近蒋彤的思维方式。比如那天,在进入阿诗曼内衣店前,蒋彤巧笑嫣然,小胳膊肘牢牢箍着我的左臂。像是黏人的小妖精。后来蒋彤却突然歇斯底里地骂我是王八蛋,并将一件粉红系内衣粗暴地甩到我的脸上。我说我分不清是性暗示还是更年期提前的原因。扎马尾的导购员倚在玻璃门上,捂着嘴朝我意味深长地笑。
        蒋彤推着我走出活色生香的内衣店。深秋的首尔街人烟稀少,桐叶翻飞。首尔街位于这座苏北小城的东南角。街上标志性建筑是两间废品收购门市。他的主人来自伟人的故乡。每天戴着发黄的红军帽。十三英寸木质电视机。有破洞的旧式音响。锈迹斑斑的高杠凤凰自行车。横七竖八的纸箱。满是锈迹的污水。码得成山的空酒瓶。当然,如果是在夏天,会看见铺天盖地的苍蝇。垃圾堆是蚊蝇的耶路撒冷。你个臭婆娘,我经常听到出租屋里传出这样的声音。也许,争吵才是世俗故事的主角。
        秋意浓郁。百货公司顶部钟楼上,一群雁阵掠过。361°门市门口,两个小女孩正站在凳子上,拼命挥舞着体恤衫,扯破嗓子吆喝。我想蒋彤情绪失控,也许跟她要去纳木错有关。蒋彤似乎相信整个纳木错不会有一件适合她的内衣。而我的漫不经心,则彻底点燃了她的火药桶。
        每天清晨,我剪去卧室内迎春花新萎的枯叶。过程缓慢。有滑稽的仪式感。我看着光脚爬上窗户左上角,又慢慢挪到右上角。光影里尘埃跳跃,纷纷扬扬。九点钟左右,我把轮椅摇到书桌前,开始程序化地写作。写作是我的生活,或者说,生活将我逼到了这十几平米的斗室。事实上,十四年前,我压根没有想到要靠文字来营生。换句话说,我没有想到过,有一天,我的人生会被死死禁锢在一张轮椅上。
        
        蒋彤打来电话的时候,我正被铺天盖地的文稿弄得焦头烂额。你收到我寄给你的照片了吧。你看湖水多清,像不像天使的眼睛。你看有飞鸟哎。你看这天,你在Y城看过么。蒋彤的脸蛋红扑扑的,我猜是高原反应的结果。你应该跟我说说你的学生。他们跟这边的孩子是不是不一样。我说。孩子都挺淳朴,眼神清澈,没有杂质。我是问调不调皮,你整天嬉皮笑脸能不能镇得住。没有问题,我连你都压得住,何况这些小不点。蒋彤在电话那头放肆地笑起来。你要按时吃药,争取能活着见到我。
        我在蒋彤的描述里,度过了纳木错第一个完整的四季。蒋彤的描述事无巨细。蓝得要死的湖面。偌大的湖滨平原,蒿草、苔藓、火绒草野蛮生长。夏初时节,成群的野鸭飞来栖息,繁殖后代。狗熊、野牦牛和岩羊到处跑。冬季到来之前,藏北的牧民把牛羊赶到这里。蒋彤跟我说起纳木错朝拜的藏民。说他们相信朝圣能尽涤前世今生的罪孽,最终能脱出轮回。
        宗教是一种镜像,万物众生也有镜像。蒋彤说,我还会对着窗玻璃哈气,然后写下你的名字。再擦掉重写,重复几十遍。
        有时,我会怀疑这样的温情一瞬,是不是文艺女青年蒋彤的犯病时刻。蒋彤的笑声背后透露着荒凉的悲情。但我懒得揭穿她。人间不值得,假像里有温暖的内核。虚幻和真实只是一对镜像。叙述和幻想也是。很多时候,我们需要维护镜像的完整,来获得虚假的生活的真实。 比如蒋彤寄给我一顶狐皮帽,也许是想把我打扮成冒牌的藏民。那是藏族帽子里最漂亮最保暖的一种,圆顶筒形,如果没有四个蝙蝠耳朵样的帽檐,看起来像个标准的地球仪。蓝绿白为主,色彩夸张。蒋彤喜欢一切夸张的东西。语言,表情,服装,色彩。夸张属于年轻的小姑娘。可蒋彤年过三十,依然在夸张的路上豕突狼奔,没有一丁点回头是岸的迹象。
        蒋彤最近一次“夸张”,是决定去纳木错支教。县里面五个名额。咨询过了,我条件都符合。蒋彤的声音漫不经心。我放下手中的钢笔,转头看见蒋彤倚在房门上,左腿晃晃悠悠,眉眼带笑。我看着蒋彤的眼睛,反复确定她话的真假。 我决定了,申请报告已经写好。也就两年时间,不长。看我不吱声,蒋彤又补充说,你的起居,我跟董洪说过了,他答应照顾你。  
        董洪是我死党。我们一起偷过瓜,鸡蛋,班主任的牡丹烟。董洪眉心有一颗黑痣,位于中分发型的的延长线上。永远油光可鉴的头发顶在尖溜溜的脑袋上。高二下学期,董洪开始追余芳,荷尔蒙大量分泌懂得仪态万方的时候,每天用红钢笔水把黑痣描红。董洪穿着米黄色的西服,下课就在余芳课桌边晃来晃去。不知哪位仁兄总结过追女孩的三条秘诀:一是坚持,二是不要脸,三是坚持不要脸。董洪追余芳将这三条发挥得淋漓尽致。他会偷偷放掉余芳的自行车胎气,然后自告奋勇陪余美人去补气。用三盒巧克力的代价从蒋彤口里得到了余芳的生理期,然后,每天带着一杯姜枣红糖水进教室。董洪就这样在一片“变态”声里,举起胜利的旗帜。女神余芳投降了。“好白菜都让猪拱了”又添力证。全班男生痛不欲生,审美观、价值观和心理防线齐刷刷崩溃。 高三时蒋彤和余芳开始出双入对。那是董洪人生的高光时刻。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董洪在衣服和手足的取舍上,再次证明了他的毫无底线。我开始一个人吃泡面,一个人溜出去打桌球,一个人打魂斗罗,一个人看毛片。然后在凌晨被董洪咚咚咚的敲门声惊醒。我在睡意朦胧中听董洪眉飞色舞地炫耀余芳的第一次。
        啪的一声,宿舍里灯光暗下去。  黑夜如漆。我依稀梦到余芳哭泣的脸。
  
        从冬天开始,我要习惯没有蒋彤的日子。每天早晨,我剪去枯掉的枝叶,把干瘪的花瓣扫进垃圾桶。吃掉褐色的苦涩药丸。我听见董洪将钥匙插进锁孔的声音,门咿呀一声开了。董洪支着我从二楼下来。从楼道间取出轮椅。我坐下。然后他上楼,等我回来。我喜欢一个人到处看看。我们每天重复这样的动作,彼此客客气气,保持礼节性的微笑。我甚至想不起五岁就认识的董洪,我们之间发生的许多故事。这个曾经视头发如生命的男子,发际线一退再退。
        我摇着轮椅,穿行在Y城的街道上。零星的梧桐叶,缀在枯枝上气若游丝。经过蟒蛇河大桥的时候,城市的灯火刚好亮起。我看见三三两两的情侣拥在寒风凛冽的杨柳岸,突然想起蒋彤和我去西湖边的情景。我们穿过狭长的车道,穿过同样柳丝清发的河岸,穿过断桥。蒋彤说你看这花,考考你,这是迎春花还是连翘?路边一片黄灿灿的花瓣,暴露在西湖的湿气里,摇曳生姿。我连迎春花和连翘是什么样子都不知道,你让我怎么猜。我说。蒋彤于是咯咯咯地笑起来。说你有机会要弄清楚。一花一世界。心有猛虎,也要细嗅蔷薇。大作家哎,要有颗草木之心。回来后,蒋彤就从小区剪来迎春花和连翘,放到细颈的蓝花瓶里。蒋彤想让沉闷的空气增添些许生气。
        跟董洪发际线同步的是,生活被逼得一退再退。2002年的秋天,也就是蒋彤去纳木错的秋天,董洪的菜馆还在苟延残喘。然后SARS毫无症兆地降临了。先是辞退两个服务员之一,接着撤走了一半桌椅。再然后,董洪辞退厨师,摸起了生疏多年的厨艺。有一次我经过首尔街西端的鸿运菜馆,看到董洪呆坐在靠窗的桌子边,大口抽着牡丹烟。大街上偶有匆匆步履。餐厅里只有董洪和他的尼古丁气体。元旦前鸿运菜馆终于关门。
        我需要每天固定时间服药。昂贵的西药,胶囊。靠董洪开菜馆和蒋彤的工资维系。胶囊是吞噬掉金钱和尊严的嘴巴。每天我服下胶囊,胃部便开始翻江倒海,对着床边的垃圾桶干呕。我对自己残损卑屈的肉体深恶痛绝。它是灵魂的桎梏。有一天,我攥着蒋彤的衣领,近乎歇斯底里地咆哮。 你为什么不让我去死!为什么?我近乎要从轮椅里站起来,双腿巨大的无力感迫使我重重地坐了下去。
        蒋彤笑眯眯地。想死容易啊,我把你推到大街上,你自己摇到路中间,撞死了还能赔上一笔。 我气喘吁吁,死死盯住蒋彤的脸。阳光打在蒋彤苍白的脸上,像新刷白的墙壁。

        蒋彤按时来信。信中说她去过了圣象天门。遇见修行的阿尼,五彩的经幡漫天飞舞。风中野草摇曳,如圣僧伏地。说支教的学生喜欢她用多媒体上课。学生的母亲教会了她做酥油饼。我的咳嗽越来越重。通电话时,蒋彤敏锐地察觉到这一点。问我有没有吃药。我说吃了,我还要活着见你呢。蒋彤说董洪这个王八蛋,一定忘记给你加衣,你抵抗力太低了。我不想提到董洪。我说我是个废物,你觉得我穿衣都要依赖人了,你不要寄钱过来了。  
        时间轰隆隆向前。花瓶中迎春花终于仅余枯枝。Y城2012年的除夕夜越来越近,我甚至可以闻到书房窗外飘进的年货的味道。疫情阴霾尚在,但生活仍要继续。传统无时不在展示它的倔强和惯性。我差不多就要融进这铺天盖地的喜悦中。我跟蒋彤说,明天你回来啊,我去车站接你,顺便买点年货。蒋彤于是语带欢喜,说好啊好啊。她欢喜着我的欢喜。我想她从我的语气里嗅到了春天的气息。蒋彤说他给我和董洪分别买了藏族面具和毛毯。
        我伏在书桌上,写下某个故事的梗概。冬天的阳光洒在米色窗帘,房间里有温暖的味道。我从文字里抬起头,摇着轮椅去厨房倒茶。蓝色花瓶立在茶几上。一阵手机铃声打破静谧。是董洪的号码,但声音陌生而冰冷。
        我是在黄昏的时候,得到了董洪跳楼的消息的。董洪在十四年后,终究以跟余芳相似的纵身一跃,完成了对自我的救赎。而我和蒋彤原本以为,董洪已经从余芳跳楼的阴影中走出来。也许十四年前,余芳从校园四楼阳台飘然而下后,我,蒋彤,董洪和余芳的青春即已退场。我记得余芳悬在栏杆外侧,我从篮球场边塑胶跑道飞奔过去,张开双臂。记得余芳的身体重重撞击到我的腰部和双臂。记得董洪趴在阳台,绝望呼号,声嘶力竭。我被固定在轮椅上,余芳被固定在十八岁。我们的青春被固定,然后千疮百孔,体无完肤。

        我和蒋彤从墓园出来,无边的黑暗涌了过来,蒋彤推着我走在满是鞭炮碎屑的首尔街。新年的钟声就要敲响了。废品门市卷闸门紧闭,依稀可见上面贴着大大的福字。四川人带着他的臭婆娘回家过年了。每个人都行色匆匆。蒋彤理理毛毯,将我包裹严实。路边的垂柳冒出若隐若现的鹅黄。春天的讯息,终究还是轰隆隆地压过来。我看到百货大楼方向升起巨大的烟火。心想,点燃烟火的也许是五岁左右的孩子。有着我和董洪一样曾经清澈的笑容,但他们不会去田里偷西瓜和玉米棒子了。
发表于 2019-1-12 07:57:18 | 显示全部楼层
诗人的小说语言纯熟、杂实。
发表于 2019-1-14 10:36:12 | 显示全部楼层
青春的拷问,是不是一辈子都要被禁锢在轮椅上?
发表于 2019-1-15 05:12:43 | 显示全部楼层
问安,拜读!精品小说,喜欢这种叙述方式。
发表于 2019-1-20 16:50:36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写作曰渐成熟,耐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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