服从大局（六）

苏北响马

服从大局（六）
六
      程楠跟着韩局进了办公室，韩局在办公桌后面的椅子上坐下来，并不看程楠，先把桌子上的书籍文件象征性地整理整理，接着把手中的钥匙串使劲地往桌上一掼，然后把往椅子上一靠，这才看着程楠，说，程局长，你今天的表现实在令人失望，什么叫讲政治，什么叫大局意识，在你那里统统归零。本来我在这次会议上想给你分配工作的，任命你为常务副局长，全面负责局里的所有工作，但以你现在的大局观，我看还需要等一等，你回去自我反省吧。
      程楠嗫嚅着说，韩局，我刚刚来，不怎么懂，我只是觉得朱局说得有道理而已。我并没……
      韩局打断程楠的话，说，充分发表意见即便你说得再错也没有什么，关键是表决的时候你是怎么做的？表决就是表态，就是站队，就是讲政治。你是怎么表态的？你现在需要的是好好反省，而不是解释！
      程楠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刚坐下反省，周颖就来电话了，说开车来接他。程楠说再有十分钟就到下班时间了，你在下面稍等片刻。12点下班时间一到，程楠下楼坐进周颖的轿车。周颖边开边说，我妈已经把你床铺给拆了，你的东西已经被她拿到车库里。程楠说，在电话里把我骂回来，怎么现在又要赶我走了？周颖说，上周我们的老同学彭波回来了，他给我妈买了一条很贵的金项链，还有许多礼物。听说他在苏州发了，是开劳斯莱斯回来的。
      程楠沉默了！
      程楠和周颖是同班同学，周颖比程楠小一岁。这个彭波也是他们的同学，练体育的，没考上大学。从中学到现在，一直都在追求周颖。彭波父亲是白酒代理商，代理五粮液、剑南春、郎酒等好几个品牌的白酒销售，在临江县是富甲一方。周颖父母是老街上的原著市民，当然知道彭家的实力，所以一直希望周颖嫁给彭波，但四年前彭波因为闯祸，公安局要抓捕他，吓得跑到外地去躲灾，一直没有音讯，周母心里想，闺女大了等不起，嫁不了有钱人，嫁一个当官也很不错，所以就催促程楠回来成婚，而现在彭波却又回来了。
      人生常常像这样，当你运气顺的时候，贵人一个接一个地出现，你所干的事情看似艰难，却顺风顺水地成功了；当你运气差的时候，小人会在最关键的时间和关键的地点，接二连三地出来和你捣蛋。你认为再简单不过的事情，却怎么努力都做不成。
      周颖说，看来我家你是住不了了，我给你租了一个房子，紧靠你们环保局，把你的东西搬过去。
      程楠也不想在周家住下去了，周母那种丰沛的市侩气让他时刻有窒息感。一个人住反而清静，和周颖相处也自由。
      到了车库，程楠正往外搬东西，周母下来了，对程楠说，不要有脾气，有本事自己买房子住，想娶周颖你得有150平米的大房子，30万元以上的好车子，60万元的礼金。拿不出别想糊涂心事。
      程楠说，把自己的女儿当作商品卖，这是您一项发明创造，我建议您在网上公开招标，一定能卖个好价钱。
      周母说，女儿是我养的，我想怎样就怎样。你看看你自己家里，七瘸八瞎，别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我看你屁也吃不到。
      程楠并不生气，因为是他主动追求周颖的，他认定周颖是个好女人，能娶到好女人得付出代价，这是天经地义的，所以受点气算什么！
      程楠说，我待在西藏好好的，您千辛万苦地把我骂回来，一个月还没到，又抬高门槛来阻止我和你女儿结婚？您这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周母说，我算瞎了眼，以为你能弄个单位一把手当当，组织部果然比我有眼力，你那德行不配做一把手！
      程楠说，我本来就是一把手，是您不让我当了。
      周母说：还是你没本事，说到底是你程家孬种！
      程楠说：我和你女儿已经领了结婚证，马上我们就变成一家子了，下面您准备抱孙子吧。
      周母被激怒了，骂道，你这不要脸的，一穷二白就想来骗婚？看看你那怂样子！我家闺女就是烂粪也不会嫁给你这穷鬼。
      周颖说，妈，你能不能文明点。说着去拉她妈。
      周母粗暴地把周颖往旁边一推，说，滚一边去，你这死丫头，眼瞎了，竟看上这个二百五。
      周颖说，你看上的那个厉害，打架斗殴，欺行霸市，活脱脱一流氓。
      周母说，哪有流氓能开劳斯莱斯的，你看上的人连辆拖拉机都买不起！气死我了！我白养你了。我扇死你个死丫头。说着就要动手，周颖跑开了，周母追过去，只到被几个熟人劝住。
      程楠趁此机会，赶紧把被褥行李都拿进后备箱，然后把轿车开走，去和周颖回合，周母在后边骂道，不要脸，有本事自己买车子开，开女人的车，你这吃软饭的孬种……
      买猪不买圈。人门常常用这句话来形容娶老婆和对方父母的关系。然而，虽然人们“买”的不是圈，但圈的质量和规模却影响着“买”的质量和心情。如果运气差的人，碰到移动的猪圈，时刻尾随着已经出售的“猪”，那就是最糟糕的交易了。显然，程楠不幸遇到了。下面是一个好事的朋友写的吃瓜诗，题目叫移动的猪圈咏叹调，抄给读者以供一笑。
          移动的猪圈咏叹调
          啊——
          用你高贵的脾性圈养了美丽的猪猪
          只因为一生放心不下
          你总想牵着你的猪猪去流浪
          常要骑到别人背上去飞翔
          可你忘了自己没有翅膀
          移动的猪圈
          你多么荒唐
          在这消失了空气的地方
          请不要把飞翔放在心上
          移动的猪圈你没有翅膀
          但总想牵着你的猪猪四处游荡
          猪猪逃了你也将离场
          我在一傍默默地凄凉
      程楠的新住所是个两室一厅78平方的套间，离环保局两个街区，步行大约需要8分钟，租金是每月500元。对此，程楠很满意，感觉周颖想得很周到。两人把东西整理好，床铺铺好后，就到一个兰州拉面馆吃了点拉面，吃完一看时间，已经是一点半了。周颖要开车去学校，她下午有第一节课，程楠叮嘱她，这个住处不能千万不能让她母亲知道。
      周母叫王玉华，是县城郊区人；周父叫周文钊，83年顶替进了县供销联社，冬天到老街的人民浴室当服务员，夏天到冰棒厂做5分钱一支的冰棒。王玉华是蔬菜大队户口，人长得好看，性格泼辣颟顸。因为是蔬菜大队户口，就矮人一节，高攀了是定量户口的周文钊。那时候定量户口的人就是国家人，抱着铁饭碗，工作有保证，吃粮吃油有供应。而蔬菜队户口、定销户口的人又比最底层的农村户口高出一个层次。农村户口的年轻人以能找到一个蔬菜大队户口或定销户口的对象为荣。而蔬菜队户口、定销户口的年轻人又以能找到一个定量户口的对象为荣。以王玉华的姿色嫁给了周文钊确实是屈嫁了。但周文钊那个定量户口的红本本是有无上的魔力的，提升了人的价格。
      一般有用的女人无论嫁给谁都还是有用的女人。王玉华嫁过去没到一个月，周文钊就雌伏了，因为无论从长相、能力、识见、脾气，王玉华都远远的超过周文钊。
      开始几年日子过得倒安稳，周文钊到县社上班，王玉华到蔬菜大队种菜，工资稳定，衣食无忧，并有了周颖。到了1985年，市场放开，县城个体浴室出现了三四家，冰棒厂也倒闭了。周文钊处于半失业状态，工资发得零零星星。而蔬菜大队日子更不好过，因为周边农民都可以到县城卖蔬菜，价格远远低于蔬菜大队的供应价，所以好像是一夜之间，蔬菜大队就消失了。蔬菜大队一旦失去了垄断市场的优势，职工们的遭遇甚至还不如农民，因为他们拥有的优势只有两种：一是垄断蔬菜供应，二是拥有靠近城区的少量土地。现在第一种优势失去了，而第二种优势可以发挥的时机还没有到来。
      王玉华失去了比较体面的工作，但没有失去她的精明，她看到了最最重要的东西，那就是土地的重要，当然这是后话了。
      面对中国经济市场化的变革，周家渐渐地陷入困顿。周文钊只知道唉声叹气，偶尔喝醉了酒，就撒酒疯，骂邓小平是“中国最大走资派，是共产党的叛徒，是工人阶级的死敌”。周文钊这种男人，也只有凭借酒力才像个男人，一旦酒醒了，人立刻就怂了，特别面对王玉华的责骂，他更像是一个犯了错误的小学生，吓得连一句话都不敢说。
      王玉华天生有一种骂人的本领，她一眼就能看出你的弱点和痛心处，然后用语言把你的伤疤慢慢地撕开，再撒上盐，让你感到有钻心的疼痛。
      她骂周文钊就三句话：你看看你那孬种样子！烂泥巴扶不上墙，能挣钱养家的才叫男人，你算男人吗？你们周家哪个有种？
      为周文钊量身定做的这三句暴力语言，真可谓微言大义，切中肯綮，让周文钊一生都雌伏在王玉华的淫威之下：他没有思考问题的自由，没有表达自己观点的自由，没有个人爱好的自由，没有动用自己劳动成果的自由，更没有交往朋友的自由。这五条恐怕是一切怕老婆男人的标配。
      王玉华到底是个能干的女人，她除了善于实施语言暴力外，还善于算计和经营。
      她一眼就看到，县社浴室的倒闭，不是澡堂不好，而是经营不善：吃闲饭的人多，能做事的人少。其实这是一切国营企业的通病。她让周文钊以很低的价钱把澡堂承包下来，稍稍粉刷整理一下，然后雇了一男一女两个远房亲戚到澡堂当服务员，加上周文钊和她自己，这样，只有四名工作人员的国营澡堂又开业了，而以前这个澡堂正常运营得需要十几个人。看来中国的私有化最大的作用是提高人的工作效率。
      临江县有很多国营企业，如中轴厂、轴承座厂、腈纶厂、化肥厂、酒厂、轧花厂、棉麻厂……一个一个先后倒闭，最根本原因是各类官员利用自己手中的权利，不断地安排自己的亲戚朋友进厂，工厂养不起那么多闲人就倒了。有时，发生在中国的一切好事和坏事，原因都很简单。
      联华制碱倒是很讲信誉，发放给三圩四圩村村民的补偿款第三天就到位了，联华打电话来催环保局派人组团去现场发放。韩局把朱从顺、程楠和李大胖子叫到他的办公室交代事情。他让朱从顺负责此项工作，程楠和李大胖子协助。发放团队由三路人马组成：县纪委工作人员，环保局领导，还有联华制碱的财会人员。
      为什么不给需要补偿的村民办一个银行卡，直接把钱打上去，而要搞现场发放呢？这是联华老总梁材想出来的主意。他儿子读的是上海最好的贵族学校，原来成绩很差，他感到每学期20万元的学费就像扔到了水里一样，他心疼而儿子却无动于衷。后来他想刺激儿子一下：开学缴学费的时候，他不再像以前那样把钱转到学校账上，而是提出现金来，让儿子一沓一沓地数给学校的财务人员。接下来那个学期，他儿子的成绩竟然慢慢的好起来了。他问儿子，儿子说那么多钱交给学校，不换点有价值的东西回来，那这笔交易就太吃亏了。梁材感动得跑到厕所里大哭一场，从此他再也不骂儿子了，而且感到后继有人。
      李大胖子对韩局长抱怨说，怎么又让我去，每去一次，回来就一夜不舒服。韩局向他一瞪眼说，什么境界，这话像一个办公室主任讲的话吗？李大胖子不做声了。韩局对程楠说，像我们临江这样的穷县，能引进联华这样大的企业真的不容易，你去看看吧，感受感受。不懂的事情你问朱局，他已经连续发放六年了，从来没有出现过什么差错。程楠倒是非常愿意干这项工作的。他特别想到海边化工园区去亲自体验一下，看看联华制碱到底给当地群众造成怎样大的危害。
      从韩局的办公室出来，程楠接通一个陌生电话，电话那头说：老同学，当官了，听不出我的声音了，我是彭波啊！……

风先生

拜读！

吴茂华

再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