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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耿于天

长篇小说《又劈歪了》连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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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8-31 09:48:44 | 显示全部楼层
7.4 无字碑

大学时期,欧阳小卷宿舍,四个女生,除她之外,柳一菲、秦妍、周易。只有周易,也就是当年,将柳一菲吓出毛病,那个北京女孩儿,毕业后不在昆仑,不在蓬莱工作。
直到现在,四个人的关系,依旧十分亲近,蓬莱,留在蓬莱工作的三个,自不必说,虽然远在北京,周易和她们之间,同样保持着密切联系。且每次,有机会来昆仑,来蓬莱,出差或者旅游,公事私事,有条件要上,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上,聚会是一定的……
这次是公事,周易来蓬莱开会,一个月,差不多一个月以前,就早早通知另外三位,定好日程,以及活动计划。今天下午抵达,会议主办方,不是没安排接站,但欧阳这边,还是去了机场,安顿好住处,定好晚上,四个人先一起吃顿饭。
柳一菲要上节目,直接去饭店,事先说好,定下来在哪儿,将地址发给她,直接去饭店。周易、欧阳小卷,先到蓬莱大学,和秦妍汇合,时间尚早,先在校园里,四处转了转,教学楼、图书馆、体育场,当然还有宿舍。
秦妍自不必说,就在这儿工作,欧阳虽然已经调走,平日里,来蓬莱大学的机会也不少,即使柳一菲,毕竟同一座城市,来不来,毕竟同一座城市,倒没觉得什么。尤其周易这边,每次故地重游,都弄得十分怀旧,真的假的,十分感伤,总之不掉几滴眼泪,是不会作罢的。
这回也一样,该转的,都转到了,该感的,都感了,该伤的,都伤了,该掉的眼泪,也掉得差不多了。收拾心情,距离和秦妍约的时间,所里有事,还没到,又一起去了“无字碑”,校中央广场上的“无字碑”。
不光她们,所有来蓬莱大学,无论参观,还是旅游的,一点不夸张,蓬莱大学,早就是省旅游局,登记在册的景点。“无字碑”,是一定要看的,也是蓬莱大学,最具代表性,符号感的,地标性建筑。
和西安,武则天那座,同名,“无字碑”一样,碑身,两层楼高,汉白玉碑身上,一个字都没有,到此一游,老鼠爱大米之类除外。但之于蓬莱大学,包括欧阳她们,“无字碑”还有另一个名字,另一个流传,蓬莱大学内部,流传更广的名字,“红专碑”,全称“红专武斗纪念碑”……
中国大陆高校版图,拥有知名大学,这个比较主观,具体一些,就以“二一一”为例,拥有“二一一工程”高校,最多的省市,不用说,肯定是北京,总计二十六所。接下来是谁,是魔都上海,还是唯一一个,同时拥有两个一线城市的省份,广东,是经济发达的浙江,还是常住人口最多的山东、河南、四川?
都不是,仅次于北京,拥有第二多“二一一”高校的省份,是江苏。是论经济,无论经济社会发展水平,还是地缘、政策优势,亦或资源、人口,都不最拔尖,当然,也都还不错的江苏,总计十一所,相当于刚才提到,河南、浙江、福建、山东、广东五省总和。
更有意思的是,江苏省内,上述十一所“211”高校:南京大学、苏州大学、中国矿业大学、河海大学、江南大学、南京航空航天大学、东南大学、中国药科大学、南京师范大学、南京理工大学、南京农业大学。
发现了么,当中居然没有任何一所,校名中带有所在省份,“江苏”字样。换言之,江苏“二一一”,仅次于北京,全国最多,却都不叫“江苏”……
昆仑的情形,与之很有几分类似。昆仑省内,所有,几乎所有,以省会蓬莱命名,叫“蓬莱”,“蓬莱”如何如何的大学,都比叫“昆仑”,“昆仑”如何如何的大学好。
蓬莱工业大学,比昆仑工业大学好,蓬莱理工大学,比昆仑理工学院好,蓬莱科技大学,比昆仑科技学院好,蓬莱交通大学,比昆仑交通运输技术学院好,蓬莱医科大学,比昆仑医学院好。其中一部分,比如蓬莱工业大学、蓬莱科技大学,甚至根本就不在蓬莱,也一起跟着沾光……
江苏省内,十一所“二一一”,或者说,江苏“二一一”,仅次于北京最多,却都不叫“江苏”,听着奇怪,其实不难理解。民国时期,中国高等教育,现代意义上的高等教育,起步发展的民国时期,南京作为首都,并不隶属于江苏。
南京大学、南京航空航天大学、南京师范大学、南京理工大学、南京农业大学,和本朝,北京知名高校最集中,仍以“二一一”为例,多出第二名一倍不止,道理一样,首善之区文化中心,资源分配理应倾斜。反过来,当今高校版图中,最憋屈的省份又是谁,是紧邻北京的河北,统共一所“二一一”,河北工业大学,别着急,就这一所还不在河北,在天津一样,江苏,南京以外的江苏,灯下黑眼泪哗哗的。
昆仑这边,情况也差不多,根据革命先行者孙中山先生,《建国方略》中的规划,蓬莱位列全国重点发展,按照今天的标准,十大一线城市,直辖中央。日据时期,甚至成为某自治委员会,相当于国中之国,首府所在地。
再往前上溯,唐五代的“道”,宋金的“路”,都是蓬莱、昆仑分列,蓬莱道、昆仑道,蓬莱路、昆仑路,疆域空前广大,蒙元时才合二为一。直至今天,无论省内省外,蓬莱人,无论身居省内省外,都习惯说,自己是蓬莱,而不是昆仑人。
语言方面也一样,以蓬莱为中心,昆仑省北部地区,与南部分属两个,明显的方言区。昆仑话作为一个整体,最显著的两个语音特点,平翘不分,前后鼻音不分,北部将大多数平,发成翘,将大多数前鼻音,发成后鼻音,南部相反,将大多数翘,发成平,将大多数后鼻音,发成前鼻音,稍加说明一听便知……
唯一的例外,回到刚才,关于高校的话题,叫“蓬莱”,“蓬莱”如何如何的大学,都比叫“昆仑”,“昆仑”如何如何的大学好,唯一的例外:昆仑大学。
昆仑大学,蓬莱大学,水平排名不相上下。昆仑省内,仅有的两所,不仅“九八五”,中央直管,校长、书记中组部任命,动不动中央候补委员,所谓副部级大学。
同行是冤家,哪一行都一样,同城同省同地区,关系微妙,甚至恩怨纠葛的高校,不在少数。如果说,别人只是恩怨,君子之争,昆大与蓬大,毫不夸张,几乎可以算得上仇恨……
蓬莱大学,省内第一所,现代意义上的高等学府,历史甚至可以追溯到,宋明理学时期,已经蜚声海内的“名山书院”,虽是私学,地位始终高于省学。清光绪三十一年,公元1905年,准袁世凯、张之洞等奏,“停科举”、“广学堂”,名山书院旧址,建立“蓬莱高等学堂”,民国初年改现名并沿用至今。
反观昆仑大学,历史就要短得多,校徽当中的“1937”,指陕北公学。解放战争初期,毛泽东有一个讲话,国共的争夺,是全方位的争夺,既是政治、军事,也是民心、士气,既要争夺工农,也要争夺知识分子,落实主席指示,以原陕北公学部分人员为班底,前往昆仑,成立“昆仑大学”。
论基础,所谓大学者,非谓有大楼,而谓有大师,一目了然,昆仑大学完全无法与蓬莱大学相提并论。事实上,若非新中国成立之初,效法苏联模式,统一的高校院系改革,蓬莱大学几个核心理工类院系,归建昆仑大学,真不知猴年马月才能发展起来。
正因如此,普通人印象中,一直是文科,蓬莱大学略好,理科,昆仑大学略好,老黄历差不多。改革开放以后,恢复综合性大学办校方针,专业设置,都是“炒一本”:
土财主进城吃饭,跑堂的拿来菜谱,您看吃点儿什么?不用看,也根本就不识字,“炒一本”,凡是国家学科名录上有的专业,昆仑大学、蓬莱大学几乎都有,排名亦相差无几。
这是静态,动态类似于麦当劳、肯德基,不约而同,都采取,都在中国市场,采取跟随战术。相爱相杀,就是无论你,在哪儿开一家店,我一定在五百米距离内,开同样一家,然后把鸡翅,卖得比你便宜一块钱。
一直以来,蓬大人,不是姓蓬的大人,一度真有人这么认为,蓬莱大学师生,内心深处,是看不起,由衷看不起昆大人的,政治产物。昆大人反唇相讥,政治产物怎么了,党对一切工作的绝对领导,我们昆仑大学,从建校之日起,就与党组织肩并肩手拉手,你们行么?
蓬莱大学这边,兵来将挡寸步不让,党组织,你知道什么叫党组织?1920年,中国共产党还不知道在哪儿呢,昆仑省内第一个共产主义小组,成立于蓬莱大学,国家级红色遗产,革命传统教育基地……
 楼主| 发表于 2020-9-1 09:39:15 | 显示全部楼层
7.5 胜利女神

两校恩怨,或者仇恨,总爆发,发生在文化大革命初年:
矛盾激化,源于中央文革一位副组长,没过多久就引火烧身了,全国高校系统工作会议谈话。事实上,根本不是什么谈话,私下对昆仑大学、蓬莱大学,那时候已经没有校长书记了,军管会负责人开玩笑说,昆大是“红而不专”,蓬大是“专而不红”。
消息传来,一石激起千层浪,原本已经干柴烈火的两校,迅速展开一场关于谁才是“红”、谁才是“专”,什么才是“红”、什么才是“专”的大论战。说好君子动口不动手,革命不是请客吃饭,口诛笔伐,很快演变为大规模暴力冲突,史称“红专武斗”。
说来也怪,那段时间,浩劫重灾区,大专院校当中,首当其冲被打倒的,往往是那些,作为反动学术权威,封资修道德文化代言人的教师,轻则挂牌子游街,重则血溅五步之内。昆大、蓬大却不是这样,除少数当权派外,师生高度团结,兄弟阋于墙,枪口一致对外……
欧阳小卷曾在某期节目中,讲过一则趣闻,欧洲袖珍小国卢森堡,当然,也是世界上最为发达,最为富庶的国家之一,首都,还叫卢森堡,卢森堡首都卢森堡,市中心有一座纪念碑。纪念什么,纪念两次世界大战,欧洲血流成河,卢森堡却得以独全,零伤亡,一个人都没死,从别的地方,道听途说来的。
为什么零伤亡,不是卢森堡军队多能打,事实上,也没多能打,道理很简单,大国一宣战,它马上投降,不战而降。不立危墙之下,根本就不参战,自然零伤亡,也难怪,卢森堡这样的迷你国家,确实也经不起折腾。
“红专武斗”,可不是小打小闹,文斗触及灵魂,武斗触及皮肉。昆仑省,原本就是军工重镇,两校冲突,又与进驻“支左”,军内造反派矛盾,以及政治野心纠缠在一起,中国出人,苏联出装备,胶片紧张,人是有富余的。
武装到牙齿过了,动用重型武器确是事实,大口径火炮,甚至坦克,这么说吧,除了原子弹,只要是蓬莱军区,陆军有的家什,基本都用上了。前后一周时间,大小冲突几十次,若不是中央担心事态,无限扩大不可收拾,出面强力弹压,伤亡还会更加惨烈。
究竟死了多少人,五十年前,两校“红专武斗”,究竟死了多少人,始终没有一个明确,各方都认可的说法。一则,出于不同目的,对于这段历史,讳莫如深,二则,统计口径也难以确定。
比如说吧,大规模冲突开始的第一天,昆仑大学地理系,当时叫纵队,军事化编制,地理纵队,计算失误,火力准备时,一炮将附近一处居民楼轰塌。类似情况还有不少,算谁的,具体说,统计损失,或者战果时,到底该不该计算在内。
搜集零散数据,即使最保守估计,三五百人,无论如何都是没问题的。标准略微放宽,甚至可能有上千人,死于当年那场,史无前例的“红专武斗”。
换一种说法,可能更加形象,解放战争期间,昆仑战场,蓬莱城最终,是以围而不打,守军走投无路,宣布起义的方式,完整回到人民手中的。只零星地区,发生过小范围交火,整个蓬莱战役,国共双方战殁人数算在一起,也没有这次多……
改革开放初期,邓小平提出干部年轻化、知识化、专业化。具体说,要大力从“十七年”,1949年新中国成立,到1966年文化大革命爆发,大学停止招生,这一批老大学生当中,培养提拔干部。
美国政坛,有个著名的“大兵一代”,肯尼迪、约翰逊、尼克松、福特、卡特、里根、老布什,连续七位总统,年龄都差不多。都是二战期间,上过战场的那些年轻人,普通士兵或低级军官,统治白宫长达三十多年时间,超过历史上任何一代。
中国也一样,八年抗战、四年内战,是一个断层,人才断层,十年文革,又是一个断层。一棵大树底下,长不成另外一棵大树,反之亦然,两个断层之间,“十七年”老大学生,80年代中期开始,同样,差不多三十年之间,从中央到地方,中层以上领导干部,大部分都是这拨人。
换言之,如果没有那场“红专武斗”,当年那五百,或者一千人,名校毕业生当中,不知会诞生多少省长、部长,多少院士、教授。疯狂过后,如果,永远只能是如果……
一年多以后,碰巧,欧阳小卷去荷兰开会,顺道游览,造访比利时、卢森堡,低地三国。特地问当地官员,卢森堡真的有那样一座纪念碑,纪念两次世界大战,零伤亡么?
真有,接待人员专门带着一行,到市中心宪法广场,现场瞻仰。碑顶金色胜利女神像,世界博览会时,还曾作为卢森堡象征,拆下来送往上海展览,手持一个圆环,象征阿拉伯数字“零”。
只不过,这座“零伤亡”纪念碑,并不是说,两次世界大战,卢森堡真的零伤亡,一个也没死。而是以这种方式,祈祷今后不要再有战争,不要再自相残杀,人类可以永远“零伤亡”。
第一次世界大战,弹丸小国卢森堡,打得非常英勇,三千烈士战死。第二次世界大战,王室,准确说是大公,卢森堡大公国,判断形势,实力相差过于悬殊,被迫提前宣布投降,流亡英国。
期间,七千名抵抗组织战士、游击队员、社会人士,死于同纳粹占领军的斗争。两次大战一万人,在中国可能不算什么,别忘了,卢森堡全国,只有几十万人……
 楼主| 发表于 2020-9-2 09:55:22 | 显示全部楼层
7.6 宝藏猎人

“那个什么,什么狒狒,”怎么说,也算个有一定社会地位,即使不提社会地位,不惑之年,但和老同学、老朋友在一起时,周易还是常常,想当年读书是一样,一脸八卦相:“到底是怎么回事,网上传得沸沸扬扬,又突然间什么都找不到了。”
“你小点儿声,我听得见,”欧阳小卷四下看看:“告诉你没关系,你知道就行了,等会儿秦妍过来,别再提这事儿,更别到处说去,”习惯了,欧阳也是习惯了,跟周易说话,只要稍微涉及一点,不说机密吧,需要控制影响的事,都是这一套开场词。
“放心,我是什么人,你还不知道么?”想了想:“再说我也没处说去。”
就是因为我太知道,你是什么人了。没处说去,倒是真的:“也没什么,误会,不是因为那个什么,瓜傻傻。”
“偷情,瓜傻傻偷情,”个儿不高,嗓门却很大,每天除了吃饭睡觉,睁眼闭眼,从睁眼到闭眼,几乎都在说,也不知道哪儿来那么些话。上大学的时候,全宿舍,甚至全楼,提起周易没有不烦的,又都离不开这个开心果,小嘴不大点儿,薄薄的嘴唇,小舌头一舔一舔:“偷情被抓,秦妍那本书,跟着意外走红。”
“你小点儿声,好不好,我听得见,”欧阳小卷语气诚恳,诚恳得听起来,近乎于哀求:“秦妍那本书,意外走红。走红以后,有人说,开始有人说,这本书,表面看是在讲狒狒,其实是借狒狒,影射中国现实…… ”
大学毕业,原本就是昆仑人的欧阳,以及柳一菲,外加来自山东的秦妍,都留在昆仑,留在蓬莱。周易是北京人,看不上昆仑,当然是看不上昆仑的,一早明确回家,回北京找工作。
干部家庭,虽然不是什么大官,本人又是名校,蓬莱大学金融专业,眼光很高,一大堆条件,别说私企,外企都不行,公务员费力不讨好。事业单位,或者大型国企,有实力的大型国企,最好垄断行业,专业对口工作不累,待遇还得高,当然首先,必须是在北京。
“伯乐相马经,有隆颡蛈日、蹄如累麯之语,其子执相马经以求马,出见大蟾蜍,谓其父曰,得一马,略与相同,但蹄不如累麯尔。伯乐知其子之愚,但转怒为笑曰,此马好跳,不堪御也。”
大三开始,家里便动用一切,可以动用的关系,为周易找工作,还不错,终于找到了,符合全部标准,不是私企,更不是外企,不算公务员。事业单位编制,国有独资,非常有实力,某种意义上,全世界,全世界过了,全中国的钱都是他们的,绝对垄断,谁敢染指,谁敢未经允许,染指这个行业,掉脑袋的买卖、
专业对口工作不累,待遇却很高,中国人民银行,央行直属,中国印钞造币总公司,够牛吧,为这个,不知托了多少人,跑了多少腿,陪了多少笑脸。毕业离校,全宿舍全楼、全专业全校,听说后,没有不羡慕周易的,什么叫躺着数钱,这就叫躺着数钱。
没成想,没过多久,欧阳小卷就接到周易,打来的哭诉电话,印钞造币总公司不假,但不是在公司总部,入职分配,弄到下属一个造币厂。倒是没离开,倒是也没,完全离开北京,远郊大山沟,铁丝网武警站岗,比监狱还固若金汤,一周一倒班,无故不许出厂,进城倒是有专车,拐弯抹角好几个小时……
“说书中主要观点,其实是在说,狒狒社会,很像中国社会。人类,或者其它灵长类,像西方人,个体中心,自由民主博爱,注重人权,狒狒像中国人,专制愚昧,充满压迫和奴性,”欧阳看看表,看看小路的尽头。
周易努起嘴,上嘴唇贴鼻子尖,再加上皱眉,翻白眼眨眼睛。上学的时候,考试不会,就是这个表情,点点头:“好像,好像是这么个意思。”
“什么是这么个意思?”欧阳小卷有点儿后悔,还不如刚才,干脆不接这个茬儿:“你可真别瞎说去啊,还嫌秦妍麻烦不够大是怎么着?”
“我就是随便说说,这不瞎聊天么,有的没的,”耸耸肩,周易的长相,非常具有迷惑性,一脸无辜。
“这还不算完,还说书里面的那些狒狒,都是有所指的。”
“有所指的?”两只小眼睛,瞪起来的时候,是三角形,欧阳一直觉得,是三角形的。
“影射国家领导人,你没上网看么?哪一只狒狒,还都有名字,影射哪个领导人,说得真事儿似的。”
“真的假的?”周易弹簧一样,凑到欧阳小卷面前,几乎来了个脸对脸。
“什么真的假的?当然是假的,不是告诉你了么,误会,误会。”
“对对,误会,”路灯下,小眼睛闪闪发光。舔舔嘴唇,薄薄的小舌头,舔舔薄薄的小嘴唇:“回头我得去查查。”
“名字居然都能对上,又是谐音,又是拆字拼字,舅舅家姓什么。闹元宵猜灯谜,那点儿本事全用到这儿来了…… ”
这一次,周易来蓬莱,是来开会的。中国钱币学会,注意啊,不是货币学会,或者货币学学会,钱币学会年会,现任中国印钞造币总公司,某造币有限公司党办主任的周易,是该学会理事。
主要研究钱币学,以及货币史相关内容,原来的历史货币学会,与印钞造币总公司同时筹备成立。今年的年会,由昆仑大学金融学院,以及学院和蓬莱市文化旅游局,共同管理的金融货币博物馆,联合承办……
“那本书,你有么?”周易想起一个关键问题:“我听说的时候,想买,已经买不到,一般渠道,已经买不到了。”
“还说呢,”欧阳小卷苦笑:“书刚开始火的时候,我想的挺好,借这个机会,帮忙捧捧秦妍,以研究室,单位的名义,买了一百本送人。没过几天,不让卖了,库存召回,我那一百本,还剩差不多一半,肯定不能再送人了,扔也不敢扔,怕让人看见,藏在床底下成脏物了,好在买书报销不用登记,否则真说不清楚了。”
“别扔啊,”周易啧啧,小嘴唇薄薄两片,还挺有劲儿。
“不扔怎么着,给你?给你一本还不行,要那么多干嘛?”
“卖啊。”
“卖,我疯了?就这,已然快说不清楚了,一本二十几块钱,为了一千块钱,回头我再把自己弄进去,”欧阳一本正经:“要是暴利,倒还可以考虑。”
“放心,肯定暴利…… ”
工作不累,待遇却很高,分配到造币厂,远郊山沟,电网武警,唯一让周易,略感安慰的。好吃好喝不说,工资高,福利多,除此之外,还有外快。
前段时间,美国的事儿,某金币,人家是金币,铸造公司员工,盗窃金币,到银行换钱时,被当场抓包。重点是,当事人事后招认,为了躲避金属,公司的金属检测,自己是将金币,藏到或者塞到,直肠,直肠是委婉的,说白了就是肛门,肛门里带出。
不算什么,一盎司金币,北美使用英制,标准单位。钢镚大小,无需专项训练,是个人都能塞进去,更不会有什么伤害,除非塞得太多,不知道银行那边,是不是根据味道,发觉有异的。
这种事,谁也干不过中国,前清的时候,朝廷银库看守兵丁,为了夹带,练就独门绝技,可以将一整块,十两二十两,甚至五十两,银锭塞进直肠,或者肛门。钱倒是挣下了,要钱不要命,日后几乎无一例外,长期罹患肛肠疾病,有多痛苦自行体会。
比较而言,周易他们,造币厂的外快,所谓外快,就安全许多,文明许多。当然,如今的她,早已不稀罕,不在乎这些,偶一为之,都是受人之托,不为牟利,不为直接牟利。
一盎司也好,十两二十两也罢,都是金银,周易他们厂不造这些,贵金属方面,另有专门机构。先前的一分二分五分,后来的一角五角一元,外加纪念币,单位价值都不高,没必要,也不可能往,往那个什么里面塞,必有勇夫,那是重赏之下,五毛一块,塞吐了血也发不了财……
“还记得那个笑话么?”周易忽然想起什么,咯咯笑着,很爱笑的她,笑声并不好听,十分粗重,听起来又傻又俗:“关于榴莲的。”
“怎么不记得?就你恶心,”直到今天,欧阳小卷都不吃榴莲,榴莲以及枣,门前两棵树,一棵是枣树,另一颗也是枣树,甚至所有水果,都不怎么爱吃,因为这个笑话,上大学的时候,别人一吃水果,周易就讲。
同样,和国家领导人有关,两位领导人,一高一矮,是谁就不说了,去非洲旅行,被当地食人族抓了。酋长命令他们,去找十个果子回来,矮个子动作很快,找了十个枣。
酋长说好,想活命的话,把这十个枣,都塞到自己后面,那个什么里面,不塞吃了你。没办法,塞吧,一个,两个,好不容易塞到第九个,远远看见高个子,抱着十个榴莲回来了。
没想到,一语成谶,或者反过来,说破无毒。周易他们的外快,当年的外快,是废币,造币过程中,工艺失误,或者机械故障,那些不符合标准,无法进入流通,简单说,残次品,一张十五块,找两张七块。
理论上,生产环节出现的废币,必须如数回收,按照相关制度销毁,或者回炉,决不允许带出车间,更不用说外流。真实情况却是,大部分时间,管得并不很严,想带出去的话,总有办法带出去,否则外面,市面上那些,作为收藏品的废币,又都是怎么来的?
一枚一元硬币,正品,只值一块钱,废币,作为货币,一文不值,具体问题具体分析,要真是十五块钱一张,肯定老鼻子,却可以卖到上百,甚至上千上万。造币厂员工,倒是很默契,小打小闹细水长流,时不常弄几个出去,挣点零花钱,都不往大了玩儿,玩儿大了对谁都没有好处。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很正常,欧阳小的时候,也沾过类似便宜。父母那时候,在蓬莱市南安区,商业局下属某百货商场,规模不大,小而全那种,类似现在的超市,日用品超市工作。
差不多每月月底,都能拿回来一些,不是拿,白拿,低价,非常低的价格,买回来一些,快要过期的包装食品,罐头,水果罐头为主。之所以不爱吃水果,欧阳小卷如今,不爱吃水果,很大程度上,也是小时候吃多,吃够了。
比好说吧,菠萝罐头,当年最受欢迎的品种,铁筒,五块钱一筒,保质期一年,现在还差半个月,估计是卖不出去,至少有很大,卖不出去的风险。盘点的时候,商场内部,就给处理了,职工谁愿意买,五毛钱,甚至一毛钱一筒,成为事实上,福利的一种特殊形式……
“不信的话,走着瞧,我把话搁在这儿,”周易很自信:“秦妍那本书,原价多少来着?”
“二十几块,好像是二十六块几。”
“好,二十六块,印了多少?”
“十万,本来还要再加印十万,叫停了。库存,只要还没到读者手里,甚至包括已经在路上的,一概召回销毁。”
“甭管十万,还是二十万,甚至以后,还要加印更多,”周易连说带比划,欧阳也忘了,似乎也忘了,或者懒得,再提醒她小点儿声:“只值二十六块,每本只值二十六块。现在不是召回,或者直接点儿,封禁了么,瞧着吧,很快就会值两百六,甚至更多了,你那五十本,奇货可居,等着发财吧。”
又是一个“等着发财”:“别介,别说两百六了,两千六,两万六我也不要。我怕没那个命花。你想发财的话,机会让给你,回头上我那儿,借问瘟君欲何往,纸船明烛照天烧,都拉走,每本我再搭二十六都行。”
饥饿营销,若干年前的真事儿,南海,南中国海,某世界知名的宝藏猎人,捞出一艘沉船。船上满载,好像是明代,明代一带一路,外销瓷器,保存完好,很多品种,以前见都没见过。
众目睽睽之下,宝藏猎人将其中,百分之九十九的瓷器,当场砸成粉末,从文物,或者文化传承角度,当然应该谴责,但人家不是搞收藏,更不是慈善家,而是是做生意的。一船古瓷,原样卖出去,数量太大,都不值钱,砸掉百分之九十九,剩下的百分之一,却可以价值连城……
想当初,聂卫平聂棋圣,比赛尤其大赛时,有个著名的晴雨表。看耳朵,耳根,只要耳根不红,无论盘面上多紧张,多被动都没关系,直到多年以后,逐渐退出一线才揭晓,原本只有很小一个范围,国家队内部知道。
“想什么呢?”
努起嘴,上嘴唇贴鼻子尖,皱眉,翻白眼眨眼睛:“我在想,想一个问题,”类似晴雨表,考试的时候,周易也有。皱眉,关键在于皱眉,皱不皱眉,欧阳小卷早就发现,努嘴翻白眼之类,都不要紧,只要不皱眉,通常有惊无险,反之十有八九要坏:“交子,宋代四川交子,知道吧?”
“知道啊,世界上最早的纸币。”
“其实…… ”
“其实不是纸币,类似于支票,”书上,中国历史教科书上,只有中国历史教科书上,定性为世界上最早的纸币。
“对,真正的纸币,是通过劣币驱良币,价值虚化,货币本身的价值,逐渐虚化,形式化完成的。”
金银并不天生是货币,货币却天生是金银,马克思说的。贵金属成为货币,人类选择贵金属,成为最早的货币,因为它稀有,因为它开采、冶炼困难,劳动价值论,因为它本身,凝聚的社会必要劳动多,单位价值高。
最初的货币,或者货币发行,并非国家专利,先秦两汉文献,动不动赐金多少斤,注意,是斤两,不是枚或钱,直接给金属,自己回去一浇铸,就是钱。直到近代,大凡乱世,大多如此,银元,袁大头,也有官铸,或者私铸之分,只要有原料,贵金属,谁都可以铸造,发行货币。
“逐渐的,朝廷感觉不行。这是暴利,得专营专利啊,铸造发行货币,成了政府,专享的权力,甚至专权,重要的象征之一。”
任何事情,都是一样,垄断的结果,一定是低效和劣质。反正只有官方,只有政府能铸造货币,为什么还要足值,劣币驱良币,贵金属含量越来越低,相对于面值,越来越低……
周易长期以来,不知什么时候,养成的习惯,甚至爱好,喜欢舔嘴唇,准确说,上嘴唇与鼻子之间,人中及其两侧。薄薄的舌头,薄,却不短,可能是经常伸到外面,慢慢拉长,同时变薄的,欧阳小卷想,越过上嘴唇,同样很薄的上嘴唇,有事没事,说话时舔,不说话时也舔。
长此以往,上嘴唇与鼻子之间,周易鼻子不高,鼻翼却很宽,说却不准确,鼻梁高度与鼻翼宽度,原本就是成反比的,几乎和嘴的开度相当,形成一道浅浅的,灰色地带。很长一段时间,欧阳一直以为,是被她舔皴了,小时候,自己也舔过,后来渐渐改掉,也可能是忘了。
劝她不要总舔,不是什么好习惯,再说多难看,无论过程,还是结果,多难看,周易没接茬,马照跑舞照跳。直到某一次,好像是迎新晚会,大家都要登台,周易不会化妆,欧阳小卷也不大,那时候也不大会,穷不帮穷谁照应,勾唇彩的时候,这才惊奇地发现,那一圈,半圈灰色地带,根本不是什么皴,而是一排绒毛。
甚至可以说,最起码,按照女生的标准,那一排绒毛,无论密度,还是长度,甚至硬度,可以说已经介乎于汗毛,和胡子之间。周易倒也不避讳,从小就这样,什么办法都试了,或刮,或拔,或药物脱毛,一概没用,过不多久就重新长出来,越折腾越浓密。
“禹亲自操橐耜而九杂天下之川,腓无胈,胫无毛,沐甚雨,栉疾风,置万国,禹大圣也,而形劳天下也如此。”这不是关键,别说胡子了,长胸毛的女生,欧阳都见过,真正让她感到惊奇,或者不解的,照周易这个舔法,那一圈胡子也好,绒毛也罢,居然没被舔掉。
多年过去,每次见到周易,欧阳小卷总不免,往她上嘴唇,与鼻子之间,那个部位多看几眼。胡子或者绒毛,早就没了,非常干净,不光现在没有,看不出曾经有过,怎么没的,欧阳没问,但舔嘴唇的习惯,却依旧故我……
“直到彻底,从金属货币,过渡到纸币,”名成八阵图,业复五铢钱,江流石不转,遗恨失吞吴。爱舔嘴唇之外,周易还爱喝水,难怪皮肤白嫩得,少女都要嫉妒:“不再是商品,或者说,不再是一般意义上的商品。”
商品价值,由其中凝结的,无差别的,一般的人类劳动,社会必要劳动决定,这个定义,显然不适用于纸币,不必展开细说,马政经都学过。权力,公权力属性,取代了纸币,作为货币的商品,以及价值属性,或者说,纸币作为货币,特殊的商品,以及价值属性,以权力,国家公权力为基础。
“国家只能规定,或者决定,货币的数量,却不能决定货币的价值,货币的价值,最终还是要靠市场。再推而广之,国家只能规定,什么是货币,却不能规定,或者决定,什么不是货币…… ”
 楼主| 发表于 2020-9-3 09:47:59 | 显示全部楼层
7.7 强迫症

蓬莱大学四年,宿舍四个女生中,论功课,周易最差。分数线最低的北京,只高过一分,再往前追溯,想当初,之所以能上实验中学,北京师范大学附属实验中学,靠的也不是成绩,市级三好学生。
之所以,能成为市级三好学生,时隔多年,杀人还有个追诉时效问题,周易当个笑话,告诉大家其实,是自己耍了个心眼儿。那段时间,为了争取进步,学校里兴过一阵学雷锋,好人好事,最经典,也是最直接的,拾金不昧,捡到钱交给老师,一毛钱黑板报,五毛钱光荣榜,一块钱奖状,五块钱奖状。
随着捡到钱的人,越来越多,通货膨胀,过去一块,最多两块钱,就能全校广播嘉奖,如今倒是也能广播,通报批评,搞不好还得背处分。你拿老师,拿学校当傻子啊,都捡着钱,街上那么多钱等着你捡,稍微一拷打,果不其然,基本,不用基本,全是床头捡被卧,朝家里要的,甚至家里,原本就是同谋。
总之,花钱买荣誉是越来越难了,但周易,偏偏就买到了,而且是花小钱,办大事,十块钱,确切说,两块钱,买到市级三好学生,保送重点中学那种。她不是捡钱,捡钱别说十块,是假币,上街帮大人买东西,发现家里给的十块钱,是假的,这种事情,都得有个唱白脸的,上不上交,父母起初有些犹豫,那时候的购买力,现在十倍不止,经过周易,耐心细致的思想政治工作,后面的事大家都知道。
假币,是周易买来的,十分偶然,某走街串巷,无照商贩收了一张假币,正在那儿骂街,黑吃黑,被她看见了。灵机一动,这张假币,叔叔能不能卖给我,原以为得一比一,花十块钱真币,也是从那以后,才知道买卖假币,买和卖,都是有利可图的……
“货币改革之前,印度市面上,流通的纸币当中,具体比例,统计口径略有不同,很高是确定的,五分之一甚至更多,都是假的。防伪水平有限,加之印度人,不像中国人,”周易笑起来,还是像当年,当年收到假币,上交银行时一样天真无邪:“骗人,和防骗的本领,都十分高强。”
对于假币,对于收到的,是不是假币,印度人并不在乎,他们在乎的,只是这张钞票,能不能花出去,按照面值,按照收到它,时候的对价,足额花出去。至于是不是假的,是不是政府发行的,那不是我,而是政府关心的问题,也就是周易,刚才说到的,国家只能规定,什么是货币,却不能规定,什么不是货币。
欧阳小卷一边不时低头,摆弄几下手机,一边看着周易。个头不大,水量倒是不小,别人都是喝不了十瓶水,却能喝十瓶酒,她正相反,从不喝酒,转眼间已经四瓶,或者三瓶半矿泉水,这还不算完。
西班牙网球选手,红土之王纳达尔,与球技齐名的,还有他的强迫症,每次发球接发球之前,一套经典动作,上衣两下,短裤一下,擦汗整理头发,左边一下,额头一下,右边一下,一点不能错。还有水瓶,局间休息,两瓶水,商标整齐朝向一侧,谁动跟谁急。
周易也差不多,主要指水瓶,四瓶水,在地上摆成一个正方型,非常整齐,和纳达尔一样,商标朝向对面。据说开国上将韩先楚,闲下来有拿手枪子弹,立起来摆队列的习惯,反正都是干大事的。
“与此同时,国家只能规定,什么是货币,却不能规定什么不是货币的同时,”周易这把子气力,说话的气力,不当老师真的可惜的,欧阳常常觉得。想当初,之所以决定离开大学,很大程度上,每周十几课时,换作中小学不算什么,没个扩音设备,动不动阶梯教室,光凭嗓子喊,实在盯不住了:“只能规定,货币是什么,却不能规定,货币不是什么。”
货币是什么,是一般等价物,是价值尺度,按照这个标准,废币不是货币,无法充当一般等价物。可事实上,废币的市场价值,却是同面额,普通或者合法货币,几倍几十倍甚至几百倍,秦妍那本书,那本已经退出流通,《狒狒社会行为新探》同理。
“换言之,货币,假币,废币,再机上伪币,构成一个平行四边形,”周易指着地上,被她摆成正方形,那四瓶矿泉水,或者四只矿泉水瓶,看样子,也可能不是强迫症。拿起剩下的半瓶,代表伪币,并没有说明,究竟什么是伪币的那瓶:“哎,来了…… ”
欧阳小卷回头,只见秦妍,正沿着小路,满头大汗往这边跑。
“怎么这么慢,”周易看看表:“晚了一个小时,也不说一声,请客啊。”
“怎么没说,说了啊,”秦妍一边找纸巾擦汗,一边看着欧阳:“不是给你发信息了么?”
递给她一张:“说了,”朝周易晃晃,手中的手机:“你一直不停嘴,始终没得空儿告诉你。”
“怎么回事?”
“歇会儿,歇会儿咱们去吃饭,”秦妍坐下:“累死我了。一直开会,野马山动物园,那群狒狒病了…… ”
“病了?”刚还有些不高兴的周易,来了精神:“什么病?”
欧阳小卷冲她皱皱眉,示意别说不该说的。周易吐吐舌头,就你多事。
“一种淋巴系统的病,传染病,还没有确定中文名称,拉丁文我记不住,”秦妍倒是没注意到,两人之间的眉目传情。
“淋巴系统?狒狒还有淋巴系统?”
“废话,它们跟你,百分之九十九的基因,都是一样的。你有么,你要是有,它们就有,你要是没有,”秦妍想了想:“回头我再让人去检查检查。”
周易点点头,很认真地点点头,不住啧啧:“长得还挺全乎…… ”
美洲印第安人,欧洲人地理大发现,移民新大陆后,人口锐减。一般的说法,中国教科书,不光中国,差不多所有,没有参与初期移民,包括征服的国家,教科书上,一般的说法,屠杀,大规模屠杀,种族灭绝。
不能算错,大规模战争,以及屠杀,确实存在,顺便说一句,即使屠杀,主要也发生在拉丁,或者中南美洲,别动不动就美国怎么着。首先,那时候还没有美国,其次,北美印第安人,数量本就不多,地广人稀,气候以及文明形态,土著主要分布于中南,尤其中美洲。
但实事求是,印第安人大面积死亡,非正常死亡,比起战争和屠杀,更大程度上是疾病,传染病导致的。中国人,爱国中国人,总喜欢挂在嘴边的,炎黄子孙,我们中华民族,世界上人数最多,且种族最为纯净的民族,真正纯净的,是印第安人,最后一次冰期,一小支北亚人种,跨过白令海峡来到美洲,长期与世隔绝。
与世隔绝,种族纯净的结果,基因多样性,严重匮乏,《百年孤独》知道吧,就是这段历史的缩影和象征。欧洲人来到美洲,谁还没个头疼脑热,随之而来很多,旧大陆十分常见,也根本就不算什么,药都不用吃,抗一抗就过去的传染病,印第安人毫无免疫能力,体质特殊,无药可治……
“开会研究什么?研究治不治?”
秦妍摇摇头,“治是肯定要治的,”拿过周易手中的半瓶水:“我先喝了啊,一会儿再给你买。那边已经在治了,研究治疗之后,怎么说,对外怎么说。”
“为什么?”欧阳问开会研究什么,研究治不治的时候,周易就想问来着。
“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不给治?”
“哦,因为怕…… ”
“你先少说两句,”欧阳小卷很无奈地看看周易:“先让她把话说完,一会儿有的是时间问。”
连续被抢白,周易摇头晃脑,背着手踱步,故意不往两人这边看。
就是上周,野马山野生动物园,也算是出了一次小名,见到秦妍,周易原本想先问这个的,一直没找到机会。动物园园长,他们不叫园长,管理处处长,涉嫌贪腐,违法违纪接受组织调查。
真真雁过拔毛,动物园园长,居然也成了,也能成贪官。一时之间,段子手们各尽所能,各取所需。我说怎么动物们,越来越瘦,园长越来越胖呢,原来都被你中饱私囊,半路截留了,喊园长把动物们的口粮钱,吐出来还回来。
闹到最后,上级主管部门,野马山野生动物园,归口九岭地区,以及省林业草原局,或者自然资源厅,双重管理,相关负责人,不得不出面澄清。首先,原动物园管理处处长,出了这种事,大家都很气愤,也很痛心,但实事求是,他并没有贪污,至少根据现在掌握的材料,并没有贪污什么动物口粮钱,动物们也没越来越瘦。
说是野生动物园,其实更像是放养,有别于圈养,倒是也有饲料,或者按网友的说法,口粮这一项支出。并不多,专款专用,贪腐这种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要是真打那点,口粮钱的主意,没等园长越来越胖,早就出事了,主要是基建,远了不说,蓬莱大学动物行为学研究所,几次扩建项目,发包时都没少捞……
“没事儿,主要是怕干扰,影响动物,自然状态下的活动,”秦妍拉拉周易的手:“尽可能让自然法则,而不是人类干预起作用。比如说吧,非洲大草原,看见狮子捕食斑马,你觉得斑马可怜,开枪把狮子赶跑了,斑马倒是得救了,不捕食猎物,狮子不就饿死了,关爱生命没错,却为什么要厚斑马而薄狮子呢?”
“是这个道理,”周易想了想:“但传染病,就是另外一回事了。说不定本身,就是人类行为造成的。”
先前提到过,对于所谓的人类干预,降低甚至避免,所谓人类干预的问题,秦妍始终并不感冒,或者说,有她自己的看法。不是常常,有人说这个世界,这个人类世界,本身就是上帝的动物园,人类本身,就是上帝的宠物么,那么上帝,对于这个自己创造的,动物园或者宠物,干预了么?
答案显然是肯定的,远了不说,人类能够意识到,上帝的存在,或者说,自己是被创造,甚至被豢养的,本身就是一种干预。如果上帝,也希望降低甚至避免,所谓的干预,就不应该让人类,意识到自己的存在,反过来,既然上帝,都不反对干预,本身就是被创造的人类,又为什么要自作这个聪明呢……
 楼主| 发表于 2020-9-4 09:30:57 | 显示全部楼层
8.1 希斯罗分钟

近段时间,一则名为,或者史称,史称“星期五转磨”的事件,刷爆网络,成为一时之间,别说全省,举国关注的热点之一。事出昆仑,又是,不用说,又是宣传部新媒体处,滕翔宇的杰作。
“星期五转磨事件”,主角“星期五”,一艘远洋散货船的名字。注册地巴拿马,隶属某北美航运公司,满载一万五千吨,原产自美国的玉米,因为贸易战,中国采购商取消订单,已经在昆仑省河海市天山港外海,转悠了十天时间无法交货……
“星期五”这个名字,滕翔宇没有找到相关资料,想来,大概典出美国小说家笛福笔下,《鲁宾逊漂流记》中,那个被鲁滨逊收服的岛民土人,星期五。就这么说,顺便谴责一下殖民主义,加勒比岛国多美尼加,“多美尼加”这个词,源自西班牙语“domingo”,星期日的意思,纪念哥伦布在一个星期日,发现多美尼加岛……
转磨事件本身,不是滕翔宇发现的,宣传部新媒体处,专门有一个班子,和其它部门,处里其它部门一样,兼职为主,负责长期跟踪,省内一批相对知名,影响较大的互联网自媒体。从中寻找有价值,具有进一步,操作价值的内容和话题,报给滕翔宇,如果被选中,由新媒体处组织力量推广,这一次,是一个名叫“强国讲武堂”的“百家号”大V。
滕翔宇知道这个人,时常能在网上,读到他的文章,几年前,中印边境摩擦时,上蹿下跳十分活跃。先说与军内打虎,反贪有关,事件平息后,又造谣中方花钱了事,被上级点名,好像还关了几天,从此算是挂了号,进入新媒体处视野……
看他的笔锋口吻,滕翔宇一直以为,跟自己一样,中年油腻抠脚大汉,没想到居然是女孩儿,去年年底,自律自媒体人表彰大会时,见过一面。一个长得不错,还算不错的女孩儿,不知为什么,整天关注国际政治军事,近来又盯上中国和越南,正在南海某海域,针对油气开发,引起的新一轮对峙。
“强国讲武堂”英语水平不低,虽然多次呼吁国内基础教育,缩小并最终停止,外语教育这种数典忘祖,据她说,日本为了避免人才流失,就是这么干的,自我同化的卖国行为。常能从外网,弄到一些国内较难获取的信息,很受欢迎,百家号关注量超千万……
此次南海对峙,中越双方都比较低调,几乎看不到相关报道,“强国讲武堂”是有限几个,保持每天更新,始终关注事件进展的自媒体。滕翔宇不大懂,好像是国外,有一个什么软件,免费的,可以追踪各国,绝大部分登记在册的船只,无论军用民用,实时位置,原始目的是海上协调互助,以及搜救。
过去一个月,“强国讲武堂”每天都会刊登,对峙海域最新船只分布状况,哪些是中国,哪些是越南,以及和越南合作开发,她的措辞是盗采,相关区块油气资源,某西方石油公司的船只。哪些是民船,哪些是海警船,倒是还没发展到,动用正规军的地步,数量对比,火力对比,地形对比,战略态势总体评估,一旦开打,沙盘该如何推演等等,动不动数百上千万点击,数百上千条评论……
软件上,刚才提到的那个,追踪船只位置的软件,截图之后,“强国讲武堂”还会,这里的“强国讲武堂”,指那个女孩儿,闲着也是闲着,还会再随意浏览一下,通过软件,随意浏览一番我国沿海,以及权益申索海区的情况。比如昆仑省河海市,通天河入海口以北,年标准集装箱吞吐量千万级别,远东十大港之一,天山港。
无意中发现,一艘名为“星期五”,名字比较特别,容易被注意到,的货船,已经在天山港外,大约十海里的位置,待了至少一周时间。除了实时位置,软件还能显示过去一段时间,该船只的航迹,调出数据,果然,“星期五”上国随缘住,来途若梦行,浮天沧海远,去世法舟轻,已经这个区域,转悠了差不多十天。
又到另一个网站,查看“星期五”的相关资料,干散船,注册地巴拿马。继续顺藤摸瓜,进一步得知船上,是一万五千吨玉米,原产地美国德克萨斯,采购商中国昆仑省,安心农业集团股份有限公司……
按照常规,船只港口卸货等候时间,不可能长达一周甚至十天,具体到天山港,四十八小时,“强国讲武堂”记得很清楚。前年天山港新一期工程,竣工投入使用时,省委书记黄鹤有过一个讲话,英国伦敦希思罗机场,平均四十五秒起降一架飞机,航空界称之为“希斯罗分钟”,对标对表,四十八秒,天山港对世界的承诺。
无论多么繁忙,各国船只在昆仑天山港卸货,等候时间,绝不超过四十八秒,超过这个数字,可以向我们索赔。期待中的掌声,并没有出现,代之以窃窃私语,四十八小时,黄鹤一激动,说成了四十八秒……
“强国讲武堂”敏感地意识到,可能与正在发生,如火如荼的贸易战有关,不出所料,好像境外,尤其欧美互联网,什么都能查到。“星期五”之所以抵达天山港十天,依旧无法交货,因为就在不久前,具体说,“星期五”已经从美国西海岸出发,采购商昆仑安心农业集团,取消了订单。按计划,“星期五”下一站,还要在东南亚某国,装载一批大米运往东非,卸不了货,进不得退不得。
充分收集信息的基础上,“强国讲武堂”很快将这件事,干什么都不易,汇总成一篇报道,发布在自己的账号上,效果很好,关注程度甚至超过,先前那个已经再而衰,三而竭,到底打不打,不打我先洗洗睡了的南海对峙事件。
只不过这些人,包括那个“强国讲武堂”自己在内,境界有限,绕来绕去,讨论了半天,除了嘲笑,大呼解气过瘾之外,只停留在谴责阶段。充其量结合玉米本身,原产美洲,直到今天,每年的感恩节,都有纪念感谢印第安人,接纳殖民者,教会他们种植玉米的内容……
滕翔宇接手后,对“星期五转磨事件”,进行了全面改造升级,你们以为中方,取消订单只是报复,只是为了出气解恨么?错,大错特错。决策者的智慧,远远超出你们的想象。
这是我国决策层,深思熟虑,针对特朗普,针对执政的美国共和党,进行的一次精确斩首行动,目标很明显,就是明年的大选。再升华一下,这就是民主,西式民主,选举政治的原罪,根本局限性,国外比较乱套,成天勾心斗角,纵观世界风云,风景这边更好……
做股票,债券期货,甚至一切金融资产,原理都差不多。有一句名言;会买的是徒弟,会卖的才是师傅。
市净率也好,市盈率也罢,只要是公认,普遍采用的指标,都有一定合理,参考价值的成分。学会看懂,不是件很困难的事情,接下来,需要的只是纪律性,以及耐心,纪律性,指发出买入信号时,果断出手,不要犹豫,耐心,指买入信号还没有出现时,耐住性子,不要冲动。
可事情到了这里,还没完,炒股炒股,讲究的是个低买高卖,什么时候卖,学问可大了。卖早了,主升段还没结束,庄家稍微一洗盘,立刻被震出来,别人吃肉,你只能喝汤,反之,卖晚了,人心不足蛇吞象,主升段已经结束,庄家早就跑了,下跌形态形成,该卖不卖,被留在山上站岗,别人偷驴你拔橛……
滕翔宇这一次,就是犯了后一种情况,卖晚了的错误。操作“星期五转磨事件”,,取得巨大成功,原本已经取得巨大成功,早些撤手,见好就收的话,就没有后面的事情了。
股神巴菲特的名言,一只股票,当你能把它卖掉的时候,赶紧把它卖掉,不要管,也不要等你想把它卖掉,因为等到你,想把它卖掉的时候,很可能已经卖不掉了……
操作“星期五转磨事件”成功,新媒体处其他人,劝滕翔宇差不多行了,杀人不过头点地。滕翔宇不同意,用他自己的话说,毛泽东军事思想,打歼灭战,什么叫歼灭战,歼灭战就是吃干抹净,逮到一个,榨干,充分消费,当前什么形势,贸易战压倒一切。
继续挖,深挖,看看与之相关,甭管哪国,只要是和咱们作对,被认为和咱们作对,有必要当作和咱们作对的。上下游企业,还有什么劣迹,昨天今天明天,过去现在将来,争取彻底整垮它。
光发文章,讨论批判还不行,网上能人多得是,组织力量,编段子,写小说,写歌,动画,网络剧,全天候立体轰炸。整不垮它,即使暂时,还整不垮它,那就说垮它,就是要告诉全世界,和我们作对的下场,会有多惨,“哀公问社于宰我,宰我对曰,夏后氏以松,殷人以柏,周人以栗子,曰,使民战栗,子闻之曰,成事不说,遂是不谏,既往不咎…… ”
原本已经十分热门的“星期五转磨事件”,关注度更上一层楼,与此同时,麻烦也跟着来了:
事后查明,最初提出质疑的,是新媒体处旗下,另一位网络大V,友军误伤事件,近几年已经不知发生过多少次,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队伍不好带。马云不是说过么,自己是全世界最操心的人,淘宝五亿卖家,百分之一坏人,那就是五百万人,万分之一,非常坏的坏人,那就是五万。
站在滕翔宇的角度看,那个人的动机,原本是好的,听说早年间,成为专职自媒体人之前,曾在码头上干过几年,稍微懂一点行。“星期五”号在河海市天山港外海,距离海岸线约十海里处,已经转悠了超过十天时间,那不对啊,十海里,中国领海范围,谁批准它在那儿转悠的?
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西方列强将几艘炮舰,开到中国沿海耀武扬威,就可以予取予夺,要什么有什么的日子,已经一去不复返了。天山港,先前提到过,年吞吐量千万标准箱级别的大港,十海里外,正是航线最密集,来往船只最繁忙的海域,都告诉他取消订单,十几天了,怎么还不滚蛋,转来转去什么意思……
这一点,滕翔宇肯定深有体会,不知道真的假的,反正宣传部内部,都是这么传的。去年的事情,说来也怪,四十来岁的人,滕翔宇居然没坐过飞机,去年春天,陪同省委宣传部副部长,省网信办主任去上海开会,第一次坐。
从上飞机开始,滕翔宇就非常紧张,一个多小时航程,不吃不喝,几乎不说话,黄豆大的汗珠往下滴,攥着拳头自己跟自己较劲。怕什么来什么,飞到上海浦东机场上空,即将降落的时候,出了个不大不小的事故。
说不大,因为并没造成什么,太严重的后果,说不小,因为险些,两架大型客机,好几百人说报销就报销。一家东航,一家外航,究竟赖谁,至今也没个明确说法,最近的时候,只差五十米,毛泽东不是说周恩来么,我看你距离右派,只差五十米,就撞到一起,听着不算太近,天上毫厘之差。
虚惊一场,但还是将原本,就紧张得像一根针,又刚好坐在窗口,第一次坐飞机,不懂规矩,办登机牌,人家问有什么要求不说。登机时才提出,跟原本靠窗,同行的网信办主任换过来,自己晕车,坐车时不管冬天夏天,开空调开暖风,都开着窗子,主任一时也没反应过来。
又刚好坐在窗口,网信办主任事后回忆,从没见过那样惊恐的双眼,亲眼近距离目睹,事件整个经过的滕翔宇,着实吓了个不轻。“我说哥哥,怎么这么臭啊,我哥哥说,我估摸着是念疃,抛闪了,”机舱里就那么大个地方,通风又不好,没过多久,主任就闻见味道不对,回到蓬莱,号称可以以党性,向大家担保,滕翔宇绝对是拉了……
 楼主| 发表于 2020-9-5 09:57:42 | 显示全部楼层
8.2 夜郎自大

和滕翔宇差不多,这位大V,同样犯了会买,不会卖的错误。“转磨事件”,演变为“恶意占据航道事件”,同样,话题炒作,获得重大成功,该收手时没有收手。
也难怪,近几年来的惯例,每逢重大舆论事件,上挂下联,最终差不多,都能和反腐败挂上钩。官本位嘛,很正常,什么什么,对一切工作的绝对领导,任何不合理,违法违纪行为,背后一定有黑恶势力作祟,而黑恶势力背后,一定有政治势力撑腰。
一如既往,大V决定趁热打铁,顺藤摸瓜,别说,几年来这方面,他还真立过功,当然,要看站在谁的角度上。省委宣传部新媒体处,之所以官场上,谁都不敢惹,原因就在于此,得罪了这伙人,屎不搅不臭,谁敢拍胸脯说,自己就那么干净?
也没详细调查研究,滕翔宇就带着新媒体处,稀里糊涂杀了进去,事件迅速发酵,矛头直指河海市天山新区,天山港管理局,以及天山港港务股份有限公司。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人民群众,才是真正的纪检委,被纪检委盯上的,不死也扒你一层皮,黑幕揭开,大批官员落马,仿佛只是时间问题……
天山新区,天山港管理局之类,也就罢了,那个天山港港务股份有限公司,听着就是个企业,实则背景很深。并不归河海市,或者昆仑省管,隶属于国务院直管副部级央企,招商局集团,人家可不吃你这一套,听说之后,急了,一方面通过国资委,向昆仑省委省政府抗议,另一方面,也没给宣传部打招呼,自行发布声明。
整个事件,最初的缘起,“强国讲武堂”翻墙,到境外某网站,查看船只实时位置,以及航迹的那个软件。人家招商局,或者天山港港务公司,也有,而且是正版的,更精确,更专业。
声明当中,贴出一系列原图,首先,没错,船上一万五千吨玉米,被中国买家退货,进不了港口的“星期五”,已经在天山港附近,待了些日子。但不是在航道上,港口航道管理很严格,不可能由着你瞎转悠,而是锚地。
其次,“强国讲武堂”,不知是故意,亦或自己也没留心,给出的那些船只位置,以及航迹图,都没有比例尺。招生局集团天山港港务,贴出的图更大,且有比例尺,转磨,姑且使用这个说法,转磨不假,但它是在一个很小,几米十几米,最多几十米范围内,转来转去,绝不可能对其它船只安全,构成任何威胁……
昆仑省省直机关,每年都会组织干部,去国外短期进修,滕翔宇对出国没兴趣,几次把机会,让给了其他人。新媒体处一个副处长,去年以城市经营为题,被派往欧洲,弹丸小国摩纳哥学习交流。
学习结束,回国后的第一次组织生活会,同事们让他讲讲体会,副处长显然有所准备,滔滔不绝。滕翔宇印象最深的,刚到摩纳哥时,教室或者会议室里,有一张地图,很大,顶天立地半面墙,问当地同学,什么地图,回答说摩纳哥,摩纳哥公国全图。
副处长暗自发笑,摩纳哥,还摩纳哥公国,还摩纳哥公国全图,摩纳哥公国,还没中国一个区大,也好意思叫国家,这不活脱脱,就是现实版的夜郎自大么?
同事们都笑了,滕翔宇专门让人,将这件事写进会议纪要,印成内参,就差让副处长到宣传部各处室,甚至整个省直机关巡回报告了。之所以没这么干,不久之后,滕翔宇听另一位副处长,跟去摩纳哥那位,私交很好,私下里对他说。
起初,确实是这么想的,夜郎自大,每次上课,看到教室里,那张摩纳哥,摩纳哥公国全图,油然而生的,都是对伟大祖国,对自己能够生活在,这样一个伟大祖国的自豪感,由衷的自豪感。
然而,几个月学习下来,总能见到当地同学,课前课后,一起站在地图,那张巨大的摩纳哥公国全图前,我家在这儿,你家在那儿,先前常去那边散步。这儿有个公园,旁边新建了一家图书馆,大概这个位置,这条路不科学,应该弄成单行线。
不知为什么,再看到那张全图,以及回国后,办公室里的中国地图时,自豪感,以及鄙视感,无论由自豪感,引发的鄙视感,还是由鄙视感,引发的自豪感,似乎都有些淡了。渐渐的,反而油然出一种,类似于羡慕的情绪,祖国的伟大,也许吧,但更多的,还是觉得自己,很渺小,比起那些指点江山的摩纳哥同学,很渺小……
再而衰三而竭,滕翔宇有些厌倦了,吩咐下去,这件事到此为止。然而,就像巴菲特,曾经说过的那样,一只股票,当你能把它卖掉时,赶紧把它卖掉,不要管,也不要等你想把它卖掉,因为等到你,想把它卖掉时,很可能已经卖不掉了。
新媒体处撤手,“星期五转磨事件”,网络上,看样子,这艘船一天不走,话题热度一天不会降低,更不用说偃旗息鼓。航道变成锚地,转悠变成转圈,新的问题,又出现了:
这一次,发难的是一位,中船集团蓬莱设计院,段章那个院,在读博士生,也是,国家培养一个博士,容易么,不说好好埋头念书,整天网上瞎逛什么。一万五千吨玉米,几米十几米,最多几十米范围内,转了十几二十天,估计也是读书,读傻了,怎么可能?
吃饱了撑的,在读博士生为此,写了一篇半文半白,既专业又通俗,深入浅出,寓教于乐的文章,还画了不少示意图,没什么美感,却自带一种说服力。先给大家,科普了一下,和汽车一样,船舶也是有转弯半径的,与吨位,长度,吃水,动力,舵盘大小,航速,控制系统等等,很多因素相关,一大堆公式。
在读博士生本人,和段章一样,搞军舰设计的,列举了一大堆中外军舰,现役的,已经退役的,正在建造,规划中的,转弯半径,机动性,军舰性能重要指标之一。查了一下,“星期五”号远洋干散船,满载排水量五万吨,全长超过一百四十米,这么巨大的货轮,转弯半径最小,通常也在四五百米以上。
几米十几米,最多几十米范围内,一艘五万吨,一百四十米长的巨轮,说掉头就掉头,这机动性,未免有些太吓人了。船不是车,四轮驱动,全轮转向,外加刹车片,一套螺旋桨,一套舵盘,海水是液体,阻力和轮胎,以及地面,根本不在一个数量级上……
事情的性质,开始发生变化,占据航道,破坏港口安全,只是一个道德,充其量法律问题。跑到中国家门口,展示,或者测试新技术,超强机动性,就成了耀武扬威,就成了政治问题。
好事的自媒体,请教了不少专家,事实证明,只是所谓的专家,或许没找对人,再说即使专家,也都术业专攻,没说出个所以然。正如那位中船蓬莱设计院,在读博士生所说,五万吨远洋巨轮,几米十几米,最多几十米范围内,说转圈就转圈,根本不可能。
老套路,自媒体们一面声称,类似技术中国也有,而且更强,一面通过天山港港务公司,以及订购那一万五千吨玉米,安心农业集团,辗转找到“星期五”号,绕来绕去,不如直接问问本主,所属的那家,北美航运公司,小范围机动,究竟什么新技术,大老远跑到中国炫耀,又是几个意思?
什么小范围机动,什么新技术,对方莫名其妙,拿出航迹图对质,你给咱们,解释解释这个,都被抓了现行,还想抵赖。看了半天,起初以为软件数据,出了什么问题,反复研究之后,真相终于大白……
没错,十几天以来,“星期五”号确实在天山港外海锚地,按照图上显示的航迹,几米十几米,最多几十米范围内,不停转圈。但那根本,就不是什么新技术,与所谓的机动性,更没有丝毫关系,事实上,十几天前,下锚的同时,“星期五”号已经,并始终保持关机熄火状态,根本没有动力。
之所以会原地转圈,或者说,之所以会在图上,航迹图上,显示出一种,类似于原地转圈的状态,因为海水是液体,是流动的。虽然下了锚,锚缆是柔性,漂浮在海上的船只,不可能完全不动,依旧会在一个范围内,以下锚点为中心,随着水流移动,船头一时朝向这边,一时朝向那边,卫星定位图上,就会显示出一种,类似于转圈的航迹……
真相大白,同时很无聊,需要寻找新热点的自媒体,回到最初的话题,船上一万五千吨玉米,既然已经被退货,为什么还不走。是正在,或者试图搞暗箱操作,还是有什么别的,不可告人的目的?
虽然航运公司,跟货主,并不是一家,这事儿你得找开发商,能不能帮忙透露一下,遭到,屡遭中国买家退货后,美国农场主们的动态,惨状也行,向政府施压也行,哭求中国资本伸出援手,最好将农场土地,直接卖给中国人也行。
动态,不清楚,“星期五”号那位大胡子,大屁股船长,看着不太像常年,在海上跑来跑去的,倒是挺实在。至于为什么,待在锚地不走,具体情况,我也不大清楚,一直在等总部指令,总部那边,在等货主指令,货主那边,还在和中国买家,安心农业协商。
还在协商,自媒体如获至宝,就说有黑幕,官商勾结,里通外国行为吧,协商什么,都已经退货了,还有什么可协商的?好像是退货以后,大屁股船长,大概是困在船上,待烦了,好不容易找到个生人,知无不言,一口气将自己知道的,都说了……
现代农业,尤其欧美国家,都是订单生产,不是先种出来,再找卖家,而是卖家先下了单,才开始种。货款,也不是交货的时候,才一次性付清,好比说吧,下单时付百分之二十,一个月后百分之二十,收获时百分之二十,装船时百分之二十,交货时最后结清,货到地头死,并不是什么复杂的道理。
就以“星期五”号这一次,一万五千吨玉米为例,运抵天山港,或者安心农业那边,通知退货时,绝大部分价款,都已经付过了,按照合同,退货可以,不仅先前的预付款,一分钱不退,还需要缴纳违约金。
虽然经济损失,并不由卖家承担,船上那一万五千吨玉米,确实是个问题,中国人不要了,“星期五”号还有别的任务,总不能倒海里,白白喂鱼吧。据大屁股船长所知,货主得知退货,已经第一时间,联系了其他买家,货到地头死没错,也不是一文不值。
好像是一家韩国公司,畜牧业,具体说,养猪的。绝大部分货款,中国买家已经付过,再加上违约金,货主早就稳赚不赔,眼下需要做的,无非是将这一船玉米,尽快处理出去,价钱好商量,愿打愿挨,正好拿去喂猪……
安心农业集团这边,听说以后急了,我这儿是人吃的,虽然不是,也不是直接吃,玉米淀粉添加剂,你弄去喂猪,喂不喂猪我不管,未免太冤大头了,这样得了,货我不退了。这一次,轮到货主不干了,轮到安心农业货到地头死了,订货的是你,退货的是你,现在又要货的,还是你,你拿我当猴儿耍呢?
耍也行,人在江湖漂,出来混,这都难免的事儿,钱拿来,既然已经退货,这一万五千吨玉米,退货的那一瞬间,已经跟你没关系了。理论上,你要的并不是,先前订购,而是另外一万五千吨玉米,按照市价,该多少钱多少钱,最最起码,也得比韩国那边,喂猪的价钱高……
 楼主| 发表于 2020-9-6 09:26:27 | 显示全部楼层
8.3 自由人

职务,或者职位,相信很多人,都将它等同于权力,不能算错,职务,确实象征着权力,权力,也需要用职务来体现。但更多时候,职务是职务,权力是权力,概念的内涵和外延,都不相同。
有职无权,大权旁落,或者忝居高位,尸位素餐的例子,历来都不少见,也无须枚举。反过来也一样,真正的权力,无论高低,权力本身的高与低,大与小,往往不并以,甚至不能以某个职务,作为载体……
两年以前,新一次昆仑省党代会召开,新一届省委,以及常委班子组成,向边记得很清楚,二次全会,省委全会闭幕,随即召开第一次,真正意义上,法理意义上的常委会。黄鹤兴致不错,说从今以后,咱们就是一个战壕里的战友,就要一口大锅里吃饭了。
接下来,班长黄鹤代表上级,宣布常委分工,每个人,包括他自己,先照本宣科,念了一下明面上,分管的领域,又脱稿,讲了讲具体工作,以及自己,对该领域工作的理解。唯独向边,那时候排名第六,现在排名第五,常务副省长向边,只说了一句协助省长,主持省政府全面工作,未做任何解释,就越过他,直接说下一位,蓬莱市委书记了。
一度弄得向边,很尴尬,甚至有些紧张,什么意思,第一次常委会,没招你没惹你,要给我个下马威是怎么着,告诉大家,你或者上级,不信任我?没想到,十二个人说完,黄鹤放下笔记本,说我最后,再重点说一下向边同志。
常务副省长,早年间,也不是很早年间,跟对了人,黄鹤这些年,晋升很快,也曾在东南某省,担任过这个职务。正因如此,对这个职务,还是有些感情,或者说,还是有些,并很愿意和向边同志,以及大家分享一下,理解的……
不知道大家,喜不喜欢足球,我很喜欢,虽然这么说,两年来,却很少见到他看球。足球场上,算上守门员,十一个位置,黄鹤说他自己,最喜欢后腰,先前叫自由人,什么是自由人,按照黄鹤的理解,就是救火队员,就是总预备队,哪里需要人,哪里出了问题,你都要顶上去。
一个班子,无论什么级别,省级,市级,县级,甚至中央一级,我个人,黄鹤的理解,政府二把手,省一级,常务副省长,就是这个自由人。协助主持全面工作,什么叫协助主持全面工作,平时用不着协助,全面也轮不到你,关键时刻,出问题的点,要敢于,也要善于顶上去。
一番话,说得向边,说得先前有些尴尬,甚至紧张的向边,挺热血沸腾,自由人,救火队员,总预备队,这个评价,或者要求不低啊。的确,两年以来,黄鹤是这么说,也是这么做的,哪里需要人,哪里出了问题,需要有人顶上去的时候,十有八九都是他……
免去本兼各职,封建时代的说法,免去一切,免去党内外,一切职务,毛泽东时代的说法。现在不兴了,但道理是一样的,甭管什么级别,上到党和国家领导人,下到普通基层干部,但凡是个领导,本职之外,还会有很多兼职,最典型的,各种领导小组,组长、副组长、成员。
有些是固定,或者常设的,什么外事工作领导小组,农村工作领导小组。有些是临时,或者具有时效性的,某某会议,某某活动,组委会或组织工作领导小组,某某工程,某某项目,大功告成的那一天,领导小组自然撤销。
大部分领导小组,都是摆在明面上,或者公开的,成立,改组,或者人事变动,和党政机关一样,相关部门都会以文件形式,将其公诸于众。与此同时,还有一切领导小组,是不摆在,或不能摆在明面上,一如刚才所说,好事不背人,背人没好事,越是这样的机构,往往越重要,比如今年,常务副省长向边,就又多了一个头衔,昆仑省食品物价工作领导小组组长……
近段时间,一则短信也好,朋友圈也好,省内流传很广,向边也收到过,黄鹤甚至在全会,这次不是常委会,省委全会上,专门提及此事。挺吓人的,每年过春节时,媒体不是都会报道,所谓本省本市,第一个鼠宝宝,第一个牛宝宝么,也就是当地,新年钟声敲响后,降生的第一个婴儿。
据说,据这则短信,或者朋友圈说,今年过年的时候,也有相关报道,但报道中提到的,并不是第一,而是第二个,新年钟声敲响后,昆仑降生的第二个婴儿。之所以没有报道第一个,因为第一,新年出生的第一个婴儿,一出生就死了,或者说,出生以后,众目睽睽之下,做了两个手势,之后就死了。
第一个手势,两只手,握紧拳头,互相撞了撞,第二个手势,也是两只手,伸平,放低之后,抬高,再放低,再抬高,重复几次。短信或者朋友圈声称,省委宣传部为此,紧急下发文件,要求所有媒体,封锁一切消息,违反按颠覆,颠覆国家政权处理。
向边问过杨晓,完全没有的事儿,听都没听说过,至少杨晓自己,不是号称,是宣传部下的令么,收到短信朋友圈之前,和大家一样,收到短信朋友圈之前,听都没听说过,什么封锁消息,什么颠覆国家政权。倒是短信朋友圈本身,尤其黄鹤书记,全会上提及以后,严令封杀,消除影响,颠覆国家不至于,再说颠不颠覆,也不是宣传部能给定性的,造谣传谣信谣,集中整治期间,同样好不了,
两个手势,究竟什么意思,谁也说不清,当时谁也说不清,正因如此,似乎也正因如此,几个月之后,事件才得以曝光。两个手势,预言了昆仑,今年发生的两件大事,第一件,两手握拳,互相撞了撞,中美贸易战,第二件,两手伸平,放低抬高,放低抬高,物价,尤其消费品,尤其日用品,尤其食品,物价飞涨……
因果律,或者因果关系,世间最简单,也最复杂的范畴,一切逻辑,一切哲学,一切观念,现在人们常说的,归根到底,都以此为基础,最容易出问题,犯错误的,往往也是它。
大体上,错误可以分为两类,第一类,没有因果关系的两个事物,被说成有关系,狭义的迷信,大都属于这种情况。第二类,有因果关系的两个事物,被说成没有关系,更深层次的迷信。
之所以会出现,以上两类错误,又可以分为两种情况,第一种,认识的局限性,我唯一知道的事情,就是我的无知。第二种,人为或者故意,不是不知道,无论将没有因果关系的事物,当作有关系,还是将有因果关系的事物,当作没关系,两个手势也好,两件大事也罢,就属于后者,后者中的后者……
 楼主| 发表于 2020-9-7 13:41:59 | 显示全部楼层
8.4 坦克就上街

进入夏季,若在往年,各种新鲜蔬菜,新鲜水果,集中上市的旺季,供给旺季,需求还是那么多,价格连连走低。今年却正好相反,有记载,有统计数据以来,破天荒第一次,供给旺季食品价格,往年环比,较之上一周期,也就是上个月,通常都是负的,屡创新高,热点品种,甚至动不动就是两位数,环比两位数。
省委高度重视,用黄鹤的话说,吃饭问题,是最大的政治,接下来,还引用了一个典故,什么面包一涨价,坦克就上街。向边没听懂,记在笔记本上,回去以后,让身边工作人员,想办法查了一下,黄鹤没说错,自己也没听说,指的是上世纪,东欧社会主义国家。
二战结束之后,新近涌现出的东欧社会主义国家,经济原本就不发达,受苏联影响,甚至指使或要求,产业结构,经济形态严重不合理,工业强,农业弱,重工业强,轻工业,尤其基本生活必需品,轻工业弱。
严格计划经济,无论哪个环节,稍微出一点问题,看出差距了么,你爷爷一失误,我爷爷就要饭了,食品价格立刻坐上火箭。城市普通居民,拿的都是固定工资,正常情况下,也只够满足最低生活要求,涨价就意味着挨饿。
欧洲人脾气不好,孟德斯鸠不是说么,英国是这样,东欧更好不到哪儿去,挨饿就闹事,闹事就抓人。局势轮番升级,直至警察,人家哪儿没有武警,军是军警是警,全面戒严,警察摆不平,军队接管治安,面包一涨价,坦克就上街……
很快,食品物价工作领导小组成立,原本安排了一位,刚从发改委上来不久,主管规划,市场工作的副省长,担任组长。黄鹤看后批了一通,说到底,你们还是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自由人,救火队员上,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向边心说养兵,我怎么没见着,什么养兵的时候,每次的雷,不都是我去趟么,看好你哦。
实事求是,当初转任常务副省长时,向边就有些,不说不情愿吧,心里没底,参加工作以后,基本都在党线。党务没问题,政府工作不摸门,确实不摸门,惊魂未定,又给扣上一个什么后腰,什么自由人的帽子,出事先把自己顶上去,有经验的都搞不定,这不活出我的洋相么?
黄鹤专门找谈话,语重心长,经验是锻炼出来的,讲了周总理,同样,一个关于价格,食品价格的故事:
老一辈党和国家领导人,公账私账分得很清楚,个人消费,绝不花公家一分钱,身边工作人员中,专门有一个,每月负责去领周恩来,以及邓颖超的工资,家里花销,都从这上面走,60年代中期,是司机杨金铭。
每一笔支出,都严格记账,月底无论多忙,周恩来都要抽出时间,听杨金铭报一次账,一边手里,写着什么东西,一边听他一桩桩一件件。像往常一样,杨金铭拿着账册,3月1日,买大葱五分钱,厨房用,3月2日,买盐一斤,一毛五分钱。
停,周恩来停下笔,一斤盐多少钱,一毛五分,一斤盐一毛五分,不对,不是一毛五分,是一毛四分,一斤食盐,现在的零售价,是一毛四分。杨金铭弄了个大红脸,好歹我也是个国家干部,中央首长身边工作人员,怎么着,我还能利用职务之便,贪你一分钱盐钱不成?
赶紧找来原始凭证,大盐一斤,一角五分,这里没我的事儿啊,周恩来打发走杨金铭,拨通国家计委电话,食盐涨价,我怎么不知道,一分钱看似没什么,这儿涨一分,哪儿涨一分,让不让老百姓过了。
计委负责人,也不清楚详情,一级一级往下查,终于弄明白,是为了防治甲亢,食盐里加了碘,一斤涨一分钱,已经充分论证,并报请主管部分批准……
没办法,服从命令听指挥,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好在那个物价工作,食品物价工作领导小组,虽然是不公开的,向边倒也不是光杆司令。财经工作领导小组办公室、发改委、经委、财政厅,一大堆幕僚,兼听则明,遇到大事,自己拿不准的,该请示请示,该汇报汇报。
听说温家宝同志,当年执掌国务院时,每逢通胀周期,办公室里长期贴着,随时更新,重要商品价格走势图。向边照此办理,让办公厅综合二处,也就是自己的秘书班子,弄了一张巨型图表,挂在办公室南墙,办公桌对面,抬眼就能看见。
数据方面,省统计局几个处,城市处、贸易处、价格处等,专门有一个班子,每天负责更新,原本月度,充其量十天,一旬发布一次的消费品,重要食品消费品价格,黄鹤的要求,每天上午见报,傍晚电视新闻,向边这边一大早。发改委副主任,统计局局长,近段时间,电话就不说了,和他几乎天天见面……
中国大陆,现行的统计体制,多层级重复覆盖,以省一级,比如昆仑为例,两个系统,一是调查总队,听着像个情报,或者纪检机构,二是统计局。调查总队,全称国家统计局昆仑调查总队,很明显,直属国家统计局,正司级编制,昆仑这边管不着,也管不了。
管得了,每天负责发布,以及更新向边办公室,挂图上价格的,是统计局,昆仑省统计局,省政府直属机构,发展与改革委员会代管,同样,正厅级编制。说来有趣,向边也不知道为什么,多少年来的规矩,或者惯例,省统计局虽然归口发改委,但每一任局长,基本都是从财政厅,省财政厅调过来的,排名第一或第二的副厅长,升任发改委党组成员,正厅级副主任,兼统计局局长。
现任局长,也就是近段时间,三天两头,甚至一天三趟,往向边办公室跑这位,姓姬,姬局长,小个儿,大脑袋,一看就是,确实也是个聪明人,顶个经济学家的头衔,一点不为过。姬局长是一年多以前,同样,财政厅副厅长,已经明确正厅级,常务副厅长任上,火线驰援过来的,先前一任姓包,包局长,卷进原省委书记,万禺的事情当中,涉案被查。
包局长被查,倒比那些比他级别更高,名气以及权力更大的高官,最起码,昆仑范围内,引起更大反响,一片叫好声,统计数据造假,不是秘密的秘密,姓包的早就该被拿下了。
为此,纪委以及成立不久的监察委,破例出面澄清。原发改委副主任,统计局包局长涉案问题,主要发生在财政厅,和姬局长一样,原财政厅副厅长,调任统计局长,财政厅任上,统计数据本身,还是真实可靠的……
原先没有发言权,现在有了,向边可以很负责任地,如果有这个机会,以及必要的话,向全省人民担保,至少据他所知,省统计局发布的数据,绝对真实可靠。全省人民每天上午,报纸上看到的,每天傍晚,电视上看到的,和他这个省委常委、常务副省长、食品物价工作领导小组组长,每天早上,办公室挂图上看到的,没有任何区别。
那么问题来了,为什么数据,和老百姓的实际感受,差异巨大,具体说吧,先前每个月,原材料也好,半成品,成品也好,一家人两千块钱伙食费。现在要四千,甚至六千,同样的东西,现在要四千,甚至六千,百分之百,甚至二百的涨幅,可统计局发布的,食品消费价格指数,却同比,只比去年同期,上涨百分之二十,甚至百分之十,究竟哪个是错误,或者虚假,甚至伪造的?
哪个是错误,或者虚假,甚至伪造的,答案是哪个,都不是错误,或者虚假,甚至伪造的,统计局的数据,是真实的,老百姓的感受,也是真实的。这时候,回过头来,就看出当初,包局长出事时,纪委监察委措辞的准确,或者玄机了,统计数据本身,注意,是本身,统计数据“本身”,是真实可靠的……
什么叫“本身”,这样说比较抽象,举个例子,比如鸡蛋,本轮食品物价上涨中,昆仑这边,涨幅最大的品种之一,相比去年同期,暴涨一倍不止。以至于省内,流传着一个段子,小学语文课文,捏鸡蛋,或者握鸡蛋,题目行文,不同时代,不同地区略有不同,很经典的一篇:
碰石头,危如累卵,覆巢之下,一直以来,蛋这种东西,都被当作脆弱,不堪一击的象征。果然如此么,某一天,老师带领大家,做了一个实验,将一枚鸡蛋,握在手心里,用力握,看谁能握碎,先请一位瘦小些的女生,后请一位最高大健壮的男生上来,都不行,大家议论纷纷,怎么回事?
传道受业解惑,老师循循善诱,鸡蛋壳虽然很薄,虽然很脆,但它是一个球形,不规则椭球体,手心紧握,力量被分散到整个蛋体,即使很大,即使蛋壳很薄很脆,握是握不碎的。如果换成按,一个手指,按一个点,即使刚才,最瘦小的那位女生,也能轻松按碎。
据说,据段子说,这个实验,很多学校,今年都不做了,鸡蛋太贵,折腾不起,作为反证,不是还要将最初那位,瘦小的女生,重新请上台来,一个手指,按一个点,换言之,消耗掉一个鸡蛋么?听说还有续集,实验不做了,课堂上不做了,学生回家自己做,被家长带着,找到语文老师,让学校赔鸡蛋。
肯定是编的,和先前那个,预言两件大事,短信朋友圈一样,向边确定,课文有印象,实验也做过,续集不大一样。向边小的时候,讲到这篇课文,的确发生了家长,带着孩子找到学校的事情,不是向边,一个常受人欺负的男生,被一个常欺负人的男生,把下面那两个,按照课文里的描述,做实验捏了……
甭管真的假的,鸡蛋价格,比起去年同期,上涨百分之百,甚至百分之二百不假,但统计局那边,并不会直接,发布鸡蛋价格数据。一月也好,一旬也好,一天也好,发布的只是消费品,工业品就不说了,还处在负值,通缩区间,消费品,以及作为消费品分项,食品价格指数。
什么是食品,吃的,只要是能吃的东西,都可以叫作食品,什么叫指数,指数是需要编制的,不光调查,调查的原始数据,是需要进一步,进行编制的。鸡蛋价格上涨,百分之百也好,百分之二百也好,就是一千,一万也没关系,食品多了,食品类别多了,蛋类只是其中一项。
有涨的,就有跌的,这是辩证法,有涨得多的,就有涨得少的,稍微一平均,一百二百,抹平根本不叫事儿。实在不行的话,调整一下口径,调查口径,或者计算口径,权重公式,换几个参数系数之类……
 楼主| 发表于 2020-9-8 09:39:13 | 显示全部楼层
8.5 许子冠乎

段章这个人,典型的理工男,工作之余,几乎没有什么兴趣爱好。吃喝嫖赌抽,想都没想过,他也不敢,正当,甚至高雅的,糟践琴棋书画,残害花鸟鱼虫亦然,就连电视剧,赶上了看,从来不追。
唯一的爱好,喜欢收藏票证,计划经济年代,中央地方发行过的那些,粮票、肉票、油票、煤票,衬衫票、背心票、化纤票甚至抹布票。近年来行情看涨,成为收藏界新宠,好在段章入手早,以现在的价格,还真舍不得。
周末节假日,如果没什么别的安排,将书柜当中,十几大本收藏搬下来,摆在桌上,一折腾就大半天。一张一张,小心翼翼地,镊子夹出来,再重新分门别类插好,用欧阳小卷的话说,五马倒六羊……
民以食为天,段章收藏当中,数量最大的,当然还是粮油票。与集邮不同,票证收藏并没有专业装备,尝试比较之后,用的是相册,或者经过改装的相册。
数千张粮油票当中,面额最大的,70年代华东某省,发行的“五千市斤”,听说记录是两万斤,段章暂时还没有。五千斤也好,两万斤也罢,属于“支拨票”,简单说,粮食系统内部,划拨所用。
“百万英镑”,众所周知,马克·吐温名著,历史上真实存在。时至今日,最大面额美元,相信多数人并不清楚,十万一张,全世界只有约四万张,威尔逊总统头像,流通当中见不到,和“支拨票”一样,仅限于联邦储备银行内部转账之用。
最小面额,60年代华北某省,准确说,某省某市某县,发行的一种油票,零点零零五市斤,也就是五分,一斤十两,一两十钱,一钱十分,一分十厘。比“支拨票”更罕见,也更宝贵,就是去年的事,广东一位藏家,不知道怎么听说,段章有这种“五分票”,开价两千块,不够还可以商量,被他一口回绝。
五分油,也就是零点二五克,科学精神,段章专门做过实验,大约相当于五滴,滴这种事,本质上是个张力的问题,视气温气压,以及油的品种不同,略有差异,使用滴管的话,五滴左右。虽然邮票背面,明文写着“凭票购买”,恐怕不会有人,真拿着五分票,拿着一张五分票,去粮油站买五滴油,扣你个无理取闹,破坏经济秩序的帽子,先关半个月再说。
五分油票,类似的,段章还有五钱,也就是半两粮票,一钱,也就是五克肉票,大约相当于十粒肉末,通常都是食堂,或者饭店里用的。零点二五克,五滴油,听起来很滑稽,实则不然,一人一月半斤油,很多地方都是这个标准,一天三顿,一个月九十按一百顿算,半斤五两除以一百,一顿饭刚好是五分,人家这玩意儿,细分析起来还是很说理的……
段章小的时候,差不多刚好赶上,票证制度最终取消前的一个尾巴,大部分票证,名义上还在流通,但已不是必须,尤其城市当中,大部分商品凭票能卖,不凭票也可以,稍微贵一点。审判四人帮,关押在秦城监狱的王洪文,依然不忘为国家大事操劳,听说中央准备放开细粮购销,思来想去觉得还是不妥,专门给邓小平写了封信,建议“发个票控制一下”,小平懒得搭理他,一时传为笑谈。
记得很清楚,小学的时候,段章中午在学校吃饭,每个月十五块钱,外加十斤粮票,指定全国或者全省。肉票油票倒是没听说,后来粮票免了,钱涨到二十。
无论是否凭票,食堂并不限量。肉菜只给一勺,多少视与值班老师亲近程度而定,半肉或素菜,外加主食管够。
说起来,又是一段血泪,那段时间,袁彬彬捉弄,说捉弄轻了,完全够得上迫害,迫害段章的手段之一,“改善伙食”。只要他高兴,中午吃饭前,本人或让别人,将段章拎过来,怎么样,今天咱们“改善改善啊?”
改善伙食,听着似乎还不错,说白了,就是强迫段章多吃。一勺菜,半个或者一个馒头的量,逼着他吃满满一饭盒,当年的食堂,大锅菜点缀几个肉片,多放淀粉,外加两个乃至馒头或等量米饭,吃不完就打。
爱美又管不住嘴的女孩,倒是不怕,舍得出疼,去整容医院做切胃或者束胃手术。胃癌切除,据说经过一段时间,只剩一半,甚至更少的胃部,还能慢慢恢复原状,就是薄些。
别人不知道,反正段章的饭量,从小到大就没大过。每次“改善伙食”,先前光知道忙起来累,闲下来,比忙起来还累,光知道没饭吃难受,吃饱了撑的,比没饭吃还难受……
大部分收藏,讲究所谓的“品相”,精益求精,同样一个罐,十成品相挑不出毛病,好比值十万,口上微微磕了一下,九成或者九成五,对不起,只值十分之一,一万。票证不同,至少段章这里,并不在乎它的外观,甚至更喜欢那些,实际使用过,有年代感,沧桑感的。
军功章,绝大部分美军历史上,曾经颁发过的军功章,五角大楼,国防部网站上,都有卖的,真品,不贵。但即使买来,也只相当于工艺品,军功章本身不值钱,只有那些真正在战斗中,颁给立功军人,凝结着鲜血甚至生命的,才有意义。
粮油票之外,段章收藏中,还有整整一大本布票。视材质、质量、厚薄、密度不同,也可以分为很多类,相比粮油票,布票的“品相”,相对会好很多,旧是旧,不少还有残损,最起码很干净。
面额由十丈,再大的,有没有不知道,反正段章没见过,到一寸不等,也有公制的,范围更大,一百米至一厘米不等,面料不同于粮油,太小了没有意义,一寸或者一厘米已是极限,再小就混同于线票了。扯上二尺红头绳,给我喜儿扎起来,要么说,没赶上好时候呢,凭票买一寸红布,其实也是一样的……
战国中期,楚国有个叫陈相的人,和他弟弟一起,都是当时儒家学派,南方代表人物,陈良的高足。类似于唐僧取经,想到儒学发源地,中原一带看看,来到滕国,今山东滕州一带,也有说在河南。
当时的滕国,国君滕文公,有名的贤君,跟着农家学派许行,一起亲自耕种,亲自做工。陈相一看,这个不错,奉许行为圣人,彻底放弃原本的儒学观点,改宗农家。
改就改吧,百家争鸣时代,不算什么,朝秦暮楚寻常事。陈相比较有意思,好东西大家分享,不光自己改宗农家,居然跑到宋国,儒家大本营之一,找到孟子,同去同去,劝他一起改宗农家。
于是乎,一场著名的口舌之争,在两人之间展开,史称“农儒论战”,素来作为孟子辩论艺术,巅峰之作广为传颂。如今回过头看来,似乎更像是社会主义者,借陈相之口,与儒家进行的一次,穿越时空的对话:
“许子必种粟然后食乎?
然。
许子必织布然后衣乎?
否,许子衣褐。
许子冠乎?
冠。
奚冠?
冠素。
自织之与?
否,以粟易之。
许子奚为不自织?
害于耕。
许子以釜甑爨,以铁耕乎?
然。
自力之与?
否,以粟易之…… ”
孟子辩论,或者说服,总之思想政治工作,最为擅长的手段,古希腊修辞术,称为为“归谬”,兵法所谓诱敌深入。让你先说,逗着你先说,战线越来越长,弱点也就越来越多,看准机会,一击制敌。
绕了一圈,孟子开始发动进攻,你也不得不承认,即使农家,即使日常生活所需,降到最低限度,同样不可能一切亲力亲为,按照今天的标准,纯自然经济。需要衣服,你自己不织,总得有人织,需要炊具,你自己不陶,总得有人陶,需要农具,你自己不冶,总得有人冶。
由此得出结论,三百六十行,每一行都是必须的,每一行都需要有人从事,干一行爱一行那种,不同的人,从事不同职业,承担不同责任,“天下之通义也。”推而广之,孟子惯用的一手,从一个简单,尽人皆知,无可辩驳,似乎无可辩驳的逻辑出发,无限推演:
“有大人之事,有小人之事,或劳心,或劳力。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治于人者食人,治人者食于人,”同样,“天下之通义也…… ”
段章小的时候,差不多刚好赶上,票证制度最终取消前的一个尾巴,这里指的,至少印象中,主要指吃的,尤其粮油类。至于其它,比如穿的用的,实在记不得,记不得用过了。
就拿穿来说吧,记忆当中,似乎并没经历过,拿布票量布,然后找裁缝,或者自己裁制的历史时期。都是成衣,直接去服装店,多数情况下并不凭票,为此,常常深感遗憾。
之所以深感遗憾,因为从小到大,段章一直又矮又瘦,放到过去,上衣下裳外加鞋,一定都很省布,别人做一件,他能做一套。成衣时代,优势变成劣势,同样款式,所有尺码都一个价,三十五号脚这么多钱,五十三号脚还是这么多钱。
通常来讲,身材瘦弱,饭量小的人,长寿概率较高,相对较高,反之,胖子往往短命。饭量乘以寿命,差不多是个常数,换言之,每个人来到世上,老天爷给他带的饭,都是一样多的,谁先吃完谁先走,衣服同理……
陈相说不过孟子,换了一个角度。“从许子之道,则市贾不二,国中无伪,布帛长短同,则贾相若,麻缕丝絮轻重同,则贾相若,五谷多寡同,则贾相若,履大小同,则贾相若。”
孟子不以为然,针锋相对。“夫物之不齐,物之情也,子比而同之,是乱天下也,从许子之道,相率而为伪者也,恶能治国家?”
陈相的话,历来有两种解释,以“五谷多寡同,则贾相若”一句为例,有说指粮食,只要重量一样,价格就一样,实行农家理论的地区,走遍天下都一样。类似于一大二公时代,不顾质量,好的也是它,赖的也是它,孟子所谓“相率而为伪者”。
还有一种解释,只要是粮食,无论重量多少,都是一个价,这个更厉害,直接进入共产主义阶段,各尽所能,各取所需。各取所需,关键在于这个“需”,管够吃,平时只吃一个馒头的人,说不定就能塞下两个,穿三十五号鞋的人,却不会因为“则贾相若”,来那个五十三号的找便宜……
 楼主| 发表于 2020-9-9 09:41:06 | 显示全部楼层
8.6 有甲十三

差不多了,整理得差不多,时间也差不多,该做饭了。追本溯源,基本没有个人兴趣爱好的段章,之所以喜欢上票证收藏,源自十几年前,研究生刚毕业时的一次经历:
进入中船设计院工作,起初住在集体宿舍,筒子楼里,没厨房没厕所单独一间房。回家收拾自己的东西,准备搬过去,意外在一只旧木箱底层,发现一大卷,早就作废的票证。
足有几百张,各式各样,什么地区,什么类型都有,按理说,这些东西在当年,可都是稀罕物,精打细算不够用,一个铜板掰两半,怎么会怎么多?小时候,大人教育段章,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到今天都不剩饭粒,经典的革命家史,困难时期,前楼赵大爷,弄丢三十斤粮票,当天晚上就跳了河。
拿着给家里人看,那时候,段章的爷爷还健在。耳不聋,眼不花,接过来瞧了瞧,瞧了一眼,应该是你二叔的,扔了吧。
二叔,逻辑上,和段章生活的年代,有过短暂交集,小时候,很小的时候,记忆当中,似乎有这么个人,又似乎没有。无论有没有,关于他的一切,绝大部分都来自传说,毫不夸张的说,这位二叔,段章家非常神秘,甚至神奇的存在。
段家一门,能追溯,口耳相传当中,能追溯到的,有一个算一个,祖宗十八代,基本没出过明白人。绝大部分,大字不识一个,各种卖苦力,能有门手艺,按照今天的标准,技术工人,就算光宗耀祖,就很算是光宗耀祖了。
正因如此,想当初,段章考上大学,而且名校时。可了不得了,全市乃至全省,很多他听都没听说,更别说见过的亲戚,闻讯全都冒了出来,一把鼻涕一把眼泪,段家祖坟,总算是冒了青烟。
按理说,那已是90年代末,蓬莱又不是穷乡僻壤,十里八乡,多少辈子没走出过山沟,出个大学生,根本就不算什么。这个给一百,那个给五十,甚至还有煮熟的红皮鸡蛋,也不知留着路上吃,还是什么宗教用品,弄得段章自己,都有些莫名其妙……
“长子贾赦袭了官,为人却也平平,惟有次子贾政,自幼酷喜读书,为人端方正直,祖父钟爱,原要他从科甲出身。不料代善临终遗上一本,皇上怜念先臣,即叫长子袭了官,又问还有几个儿子,立刻引见,又将这政老爷额外赐了个主事职衔,叫他入部习学,如今已升了员外郎。”
其实,段家祖坟上,这股青烟,原本早二十年,就应该冒的,不是别人,正是这位二叔。不成文的规律,这个人,甚至直到现在,段章都不清楚他叫什么,只知“段家老二”,绝对不能提,家里家外,若是有人不小心说了一句半句,甭管他是谁,段章爷爷马上掀桌子。
越是这样,别人倒也罢了,段章越是好奇。亲戚是一个字不会透的,老邻居老街坊,辗转打听到一些,都是片段,起初不挨着,天上一脚地下一脚,日后积少成多,渐渐理出些脉络……
厨房那边,传来一阵切菜的声音,欧阳好像等不及,已经先自己开始了。
段章加快手上,收拾的速度,欲速不达,不小心弄皱了一张,挺要紧的毛线票,连连皱眉……
实事求是,段章本人也承认,自己的资质,读书方面的资质,并不甚高,至少小时候,很大程度上,之所以能读出来,很大程度上,都是家里面,父母爷爷逼的。这位传说中的二叔,却完全不是这样,毫不夸张地说,段家祖祖辈辈,百年扛大个儿攒下的人品,全在他这里,集中爆发开来,至于段章,充其量是天上掉披萨,砸中二叔的同时,溅了块萨拉米给他。
非常聪明,各种来源不同的传说,细节千差万别,这一点上毫无争议,小学中学,没见段家老二多努力,整天外头疯玩疯闹,回回全校第一。一目十行,过目不忘有些夸张,浏览一遍,记住个七八成不是问题,老三篇,别人念都念不顺,他已经把大半本毛选,背得滚瓜烂熟。
没遇到好时候,四人帮起根儿上给耽误的那批,初中毕业上山下乡,倒也没吃太多苦,一年后招工回城,还是段章爷爷那个厂。钳工。大家都一样,学徒三年,每月十五块钱,出师以后,一级工,二十二块五干起,慢慢熬。
起初,二叔也是这样,十五块钱,五块交家里,十块自己零花,穿的是工作服,吃的是大锅饭,朝九晚五,不迟到不早退。没过多久,变样了,班也不好好上,整天早起晚归,动不动请假,一请就是好几天,也不回家,不知在外面干什么。
不想当工人,段章爷爷没意见,那时候,高考已经恢复,看样子,工人阶级领导一切的日子,也没几天了,联系个学校,好好补习补习,凭他的本事,考个大学回来不是问题。二叔没兴趣,上大学,毕业当臭老九,有什么出息,有什么意思,那你觉得,什么有出息,什么有意思,耸耸肩,不说,依然故我,成天不着家,绕世界乱跑。
与此同时,二叔变得很有钱,钱多到,让人不是吃惊而是害怕,满柜子好衣服,几十双皮鞋,城里所有大馆子,什么贵点什么,从不问价。别忘了,那可是70年代,省长才挣多少,三转一响,别人攒三五年,未必买得上的自行车,十天半个月换一辆,随手就送人了……
“不是跟你说了么,”段章三步并作两步,挽起袖子挤进厨房:“我在家我做,你出去,出去。”
“你不是忙着呢么,谁做不一样?”欧阳小卷一直觉得很奇怪,一向她说什么是什么的段章,做饭问题上,很坚决,只要他在家,谁也不能进厨房。
还真不是为了表现,手艺方面,两人差不多。谁同他抢跟谁急,当然,段章急了的表现,不过是涨红个脸,喘着粗气不说话。
“出去,别妨碍我。”
“行,”欧阳解下围裙:“那什么,盐我已经放过了啊…… ”
又过了差不多两年,出事了:
某天傍晚,饭吃到一半,家里突然来了一队解放军,不是公安,正规军,荷枪实弹的正规军,整整一卡车,红领章红帽徽,扎着武装带。也有公安,正规军先进屋,扛着枪,各屋看了一遍,都别动。
一家人早就吓傻了,集中到里屋,哆哆嗦嗦坐在一起。事实上,还没等段章爷爷,壮起胆子说句话,那时候不兴,也不敢提搜查证,问问政府,出什么事了总还是可以的。
尾随正规军而来的公安干警,已经从几间屋子,厨房厕所阳台,当年普通工人,住得比干部只好不差,都算上,各种犄角旮旯,翻出,人家叫搜出。几十大卷,都跟段章,多年后偶然发现的那卷差不多,每卷几百上千张,面额不等,各种票证。
什么都别说了,跟我们走一趟吧。
自始至终,也没有见到二叔。家里人,说清楚并不困难,虽然也被关了些日子,确实跟他们没关系,别说参与,一点儿风声都没听说。
大约一个月之后,倒是有一个,见到二叔的机会。公审公判大会,五星体育场,不止他一个,公审公判,昆仑省第一期“严打”,抓获的数十个“要犯”,恶贯满盈,公愤极大,其中不少,今天回过头来看,都不是什么大事儿,甚至不是事儿。
审判结束,不用说,百分之百死刑,而且立即执行,挂上牌,插上标,五花大绑,两个战士押一个,押赴刑场。所谓的刑场,依旧五星体育场,大卡车绕场一周,就地正法,那时候叫镇压,还叫镇压,足球赛,开个瓢断个腿,媒体动辄血染绿茵,多大点儿事儿啊,五星体育场,当年可以听到过枪声,杀过人的……
段章做饭,并不比欧阳小卷好吃,也算不上快,却非常严谨。备料开始,多少种原材料,每种多少,一次性,不多不少准备齐全,按部就班分毫不差。
此外,他做饭,远比欧阳干净。不是饭菜本身,厨房的状态,不是整体做完,再整体收拾,而是一边做,一边收拾,甚至根本不用收拾,始终保持洁净状态,犯了再吃,不如常吃不犯……
事实上,就连家里人,也是过了很长时间,才弄明白,才真正弄明白,二叔究竟犯了什么事。审判书上,只说扰乱经济秩序,破坏社会主义建设,数额极其巨大,情节极其严重,性质极其恶劣,三个极其,反正是够枪毙,够枪毙几个来回的。
二叔干的,简单说,就是倒粮票,倒卖各种票证。任何制度,建立的同时,就给违反它,敢于违反它的人,提供了巨大的机遇和利益,这是辩证法,古今中外概莫能外。
建国初期,直至票证最终取消,城市为例,都有这类黑市,粮食实在不够吃了,花高价去买几斤粮票,反之,急需钱用,也可以拿富余,谁也不富余,牙缝儿里挤出来的粮票,换成现金。80年代以后,渐渐变成半公开性质,自由市场,乡下人卖各种轻工制品,锅碗瓢盆,用钱买也行,用粮票换也行,不少地方的土政策,进城务工农民,可以用粮票抵公粮,交够国家的那部分。
小打小闹,低买高卖,挣几个辛苦钱而已。即使被抓到,一般每过一段时间,公安机关都会组织一次清理,避免过分做大,即使严打期间,也没多大罪过,了不起判几年,并不彻底取缔,也知道存在就是合理。
与这些人不同,二叔玩儿得很大,案发当天,从家里搜出来的,就有十余类,上百种,数万张之巨。否则也不至于挨枪子,段章后来,听壮着胆子去看,街坊邻居说,一人十枪,二叔似乎还补了几枪,惨状难以形容,不知那时候,有没有摘取死刑犯器官一说,即使有,能用的恐怕也不多……
大老吊,真厉害,轻轻一吊就起来。80年代,刚有,或者刚刚恢复广告时,十分脍炙人口的一则电视广告,源自某现代京剧选段。
如今,类似广告已经很难见到,那时候没经验,吊车这种生产资料,不直接卖给普通消费者,没必要到电视上花冤枉钱。也不绝对,比如因特尔,灯,等灯等灯,宣传部,交管局,外加保险公司,应该给些补贴才是。
二叔倒腾票证,不同于那些小贩,贼眉鼠眼,穿大街过小巷,从老百姓手里,抠几个小钱。他是直接,与企业,当年不叫企业,各种工厂,很多规模还不小,以及政府机构打交道。
票证制度,本质上,是一种对国民经济,宏观经济的理解方式。各部门,各行业,投入产出,数量质量,不是用市场,而是行政手段调节,票证,就是这种调节,量化的具体体现。
举例来说吧,刚才提到过的,扯上二尺红头绳,给我喜儿扎起来。纺织行业,从棉花开始,棉花纺成线,纱线织成布,布匹裁成衣服,棉花有棉花票,线有线票,布有布票,衣服有衣服票。
多少斤棉花,能纺成多少斤纱线,多少斤纱线,能织成多少米布匹,多少米布匹,能裁成多少件衣服。统计部门,将数据统计上来,计划部门,根据统计编制成计划,行业主管部门,再根据计划,发行相应数量的棉花票、线票、布票、衣服票,按比例在相关工商企业,姑且称之为企业,以及消费者之间流通……
不到半小时,汤再煲一会儿,其它的饭菜,已经尽数完成。段章看看表,还算满意,他的习惯,菜炒好之后,不是得一个端一个,一口气上桌比较有成就,以及仪式感。
厨余垃圾,分类包好,油烟味都没有。重新确认一遍调料,拿出上衣口袋里的纸笔,记下明天,需要采购,以及添置的原料佐料……
马克思主义也好,列宁主义也罢,国民经济层面,最基本的一个逻辑,计划调节,比市场调节效率更高,浪费更小。直到今天,政治教科书上,计划与市场,计划多一点,市场多一点,不是姓资姓社判断标准,小平说的,但资本主义社会,不可调和的基本矛盾,仍旧是个别企业生产经营活动的有组织性,与整个社会经济运行无序性之间的矛盾。
逻辑上,的确,如果计划部门,真能准确把握,宏观经济运行的方方面面、角角落落,据此制定的计划,一定比市场手段更高效。但问题在于,政府,即使社会主义国家政府,并不是全知,更不是万能的,比起实际经济运行,计划不仅滞后,而且具有偏差,实践证明,这个偏差,往往比市场调节更大,效率更低。
二叔当年,就是利用了这一点,至少根据传说,段章是这样推测的。生不逢时,换作今天,非但不会出事,发改委,国务院研究中心,长江学者,资本大鳄,体制内体制外,海阔鱼跃天高鸟飞,哪个不是游刃有余?
仍旧以纺织行业为例,一斤棉花,什么标准的棉花,能纺出多少,什么标准的纱线,布匹,衣服同理,不同地区,不同企业之间,是不一样的。类似于马克思主义经济学,一般剩余价值,行业一般剩余价值,超额剩余价值,个别企业超额剩余价值。
计划制定时,当然,已经考虑了这个差异,还是那句话,比起实际经济运行,计划不仅滞后,而且具有偏差。利用这个滞后,以及偏差,二叔往返不同地区,不同企业之间,类似于在岸,以及离岸人民币市场,汇差达到一定水平,就可以进行无风险套利。
这个雪球,可远比黑市里,那些提心吊胆,随时准备跟城管,那时候还没有城管,工商公安,比赛一百一十米高栏,城市跑酷的小商小贩,快多了,也大多了。以至于一头撞上严打,就连判决书里,都不敢细说,或者明说,否则真成了一部红楼,经学家看见易,道学家看见淫……
“太祖及弟舒尔哈齐没于兵间,成梁妻奇其貌,阴纵归之。途遇额亦都,以其徒九人从,太祖既归,有甲十三,于是有用兵之志焉。”
案发当日,以及之后一段时间,公安部门一边加紧审讯,一边多次派人,将段家里里外外,翻了个底儿掉,又陆续找出一些,二叔藏在角落里的罪证。一个月后,爷爷带领一家老小,暂时没事,随叫随到,返回时,早已经满地狼藉,盆朝天碗朝地就不说了,家具门窗,甚至墙面地面,所有可疑之处,尽皆挖地三尺。
即使如此,之后几年,家里人又陆续,找出过几卷漏网之鱼。有的上交,无所谓立功,也无所谓宽大,有的,看样子,随手自行销毁,反正已经过期,进而彻底取消,留着也没用,只会添堵糟心。
段章意外发现的,不知是不是最后一卷,后来又以各种理由,悄悄翻找过,一无所获,想必是早已到了,有意栽花无心插柳,妙手偶得的阶段。到交易市场,找明白人看过,大为吃惊,哪儿来的,当场开价五千,90年代末已经相当可观,嫌少还可以商量。
没卖,段章又专门找书,详细研究了一番,一部分自己留下,重复的拿去,和其他藏友互通有无。没花一分钱,已经蔚然大观,成为日后,票证收藏的起点以及基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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