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 一直到多年以后，我都忘不了哪个河畔的清晨。我还记得那时我努力张开的手臂，就像风中飘摇的柳枝，徒劳地望着东南风吹过，黄花仙逝…… 你走了以后，河水从此干涸了。有一天我从一块石头下面发现了损坏的画框，我把它带回了家。从此，把那个秘密永远藏在心里。 你说你的童年实在普通，在那个动乱的年代，你和你的全家躲到了这条蜿蜒的小河边，那个名叫江南的村落。你混迹在一群污头蓬面的孩子中，夏天捉鱼，冬天打鸟，过着与世隔绝的宁静生活。 可是因为一次意外，你的知识分子父母双双进了监狱。从此你成了弃儿，失去了住所，失去了家当，也失去了朋友。11岁的你被一群成年人剥光了衣服赫然领到街上，你看见那群昨天还在一起嬉戏的孩子们提着木棍和铲子跑过来。当浓雾重重的夕阳西下时，你已是遍体鳞伤。 你揭下压在头上的锅盖，在那个万籁寂静的深夜跑向了河边。你用稚嫩的小手吃力地为自己堆起一座墓茔。你抬起头，想最后一次看看漆漆天幕，却蓦然发现一轮明晃晃的满月，闪着金光，照亮了天穹…… 第二天清晨你扒上一列北上的火车，在车上你遇见了从另一个南方的小镇逃往首都的我。我分给你我的馒头与干粮，于是我们的手就这样紧紧地握在一起。 两年后，动乱结束了。懵懂的我们却再也不愿回去。我们一起参加了高考，出人意料地一起迈进美术学院的大门。从此，我们定居在这座城市，在风涌渐起的喧嚣中开始了美好的憧憬。 你依然爱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走到宿舍的阳台上，望着天际，那轮略显苍白的月亮。好几次我悄悄地走到你的身旁，发现你的脸上，已是泪水涟涟。 我总是陪着你一起哭，听你不厌其烦地说起那座河边的坟墓。你说，那里现在葬着你的父母，他们没能等来清白的那一天，在叛乱终结的那年清明死在狱中。你说他们逝世时衣不遮体，瘦骨嶙峋，却依然呼喊着你的名字，可是你现在却不能回到他们身边。你泪流满面地向我控诉世界的残忍和自己的懦弱，末了，你又凝望起月亮，你的爱，就藏在那里，无论身在哪个世界，都不曾改变。 那年八月十五的晚上你回到宿舍，带来一个如花似锦的女人。我笑着拍你的肩膀，你却转身，红着脸拿出了啤酒和月饼。于是全宿舍的人都兴高采烈地庆贺，我们的呐喊声掀翻了天花板，划破夜空。你的脸一直红着，一年多来，我第一次感受到你的快乐。 可是这种快乐注定只是昙花一现。晚上我们愕然从梦中惊醒，望见窗外突至的电闪雷鸣。你发了疯似的跑向阳台，歇斯底里地冲着天空呐喊，可是你的身子湿了，你的嗓子哑了，风暴却没有停息。我们看见你像个孩子一样哭着闹着。之后的两天，你郁郁寡欢。 两天后，我们听到了那个女人的死讯。我们不知道其中的缘由，那个本是欢庆的夜晚，为什么会成为一场悲剧。我们不知道的还有那场暴雨，那轮没有现身的月亮，和那场车祸。或许，我们只能将它解释为宿命；或许，你的爱，注定不在这个世界。 你没有报警，没有去找肇事司机，没有哭，甚至没有抱怨。你把自己狠狠地关进了画室，九天九夜，无声无息。我们不敢打扰你，只是在每天月亮升起的时候，给你送去热腾腾的饭菜。 第十天的傍晚，你出来了。顾不得苍白的脸色和发臭的身体，你硬是把我拉进了馆子。那天你默默地喝下十二大盅，从此，你变了一个人。 你变得愈加沉默寡言、阴险冷峻。你的学业突飞猛进，却成了世人冷落的众矢之的；你不以为然而不修边幅地活着，昼伏夜出、反复无常。我再也看不到你的笑脸，再也听不到你的问候。你的脸上，挂着的是只有一个杀手才有的阴冷和乖张。 只有在风吹草动的夜晚，你才轻轻的踱到我的床前，悄悄地告诉我月亮上，有一张女人的脸。 后来我们毕业了。我进了一家美术设计公司，你却流落街头。工作的第三年我爱上了一个他乡的姑娘，从此与首都的你失去了联系。 就这样风平浪静了七八年，我的爱人因一场奇怪的重病离开了人世。痛苦过后，我忽然归心似箭，遂辞掉了工作，回到阔别几十载的家乡。 重踏上老家的土地又是一个秋高气爽的夜晚，我身着西装皮鞋，提着并不沉重的行李，轻轻走过那熟悉又陌生的街道。一阵南风微微拂过我的脸颊，我不经意地抬头，却蓦然看见月亮的脸上，那张幽幽的、惨白的，女人的面具！我突然间仿佛看到了泪光，仿佛看到了一个人的心里，默默滴着的血…… 于是，在命运的指领下，我几乎毫不费力地找到了你。一年前，衣不遮体的你回到了南方。坐在灰尘的角落中，你向我讲起了自己的故事。 你说那年梅雨季的最后一个傍晚，你带着家当来到闹市的天桥。你蹲在桥栏下，睡眼惺忪地望着熙攘进出的人群，你的面前，平躺着七零八落的画作。或许今晚，它们就将不再属于你；或许明晚，你就将在另一个世界。多年来，内心里对现实的排斥使你自以为看破了尘世，没有一个夜晚，你不在沉沉的思索——思考上帝给与你的创世——或许，仅仅是为了追寻一张逝去的脸，一轮月光般凄凄的美丽……你决定用这些画卖得的钱换一张南下的车票；你决定回到那条小河边，回到那个名唤江南的小镇，回到那座，有着你天伦之乐的坟墓中……那里，有月辉，有光亮，有天堂的快乐…… 可是，他的出现彻底打乱了你的计划。 他的出现使你惊愕，却并不是惊于他的装着，而是被他身上，一股莫名的神圣所震撼。你看着他走来，踏着几乎与你心跳相同的步伐；你看着他在你的面前驻足而立，嘴里叼起十分呛人的卷烟；你看着他一幅一幅细细地翻阅着你的三十二幅画；你觉得你和他一起忘记了时间。 他忽然地哭泣，那张并不脆弱的脸，忽然间变得苍老。你近乎严肃地沉默，半晌，时间仿佛静止在半空。 他终于抬头，伸出了颤巍巍的双手。他一幅一幅收起了你的三十二幅画，装进了大大的麻袋。你看着他拿出了火柴，点燃了袋子；你看着自己多少年来的心血和遐想，正在一步一步地走向毁灭。 你既没有争辩，也没有挣扎，甚至在内心里，也不曾表现出半点怨恨。你微笑，仿佛面朝着大海，任由他尽兴。 当夜入迟暮，他终于拿出了那个皮包，你莫名地不觉得陌生，仿佛那是你的前世丢弃的遗物。你静静地看着他缓缓解开皮扣，轻轻拿出了那幅画。 你至今说不清当时的感受，只是觉得那时的自己仿佛失去了思维。你对我说，那时你木然地站着，木然地看着他戴上黑色的手套离去，木然的你竟在大庭广众之下，再也抑制不住地捧着画卷嚎叫。 我永远不能想象那幅我毕生未见（因为已经不可能再见）的画究竟带给你多少心灵的撞击，很多时候我憎恨自己的学识浅薄，竟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词来形容你的震惊。你向我诉说时激情万丈的手语，我亦无法用文字表达。 坐在灰尘中的你，披上我从北方带来的大衣，早已不再瑟瑟发抖。你深深地吸着潮湿的空气，不断地重复着自己已经说过的话。你说那不是画，那是用人间的画框框起来的，另一个世界的现实啊！你说你看到了江南，看到了月亮，和月亮里，那个向你招手的女人。你忽然垂足顿胸地叫喊——不！那不是画！那是我年轻时，遗失青楼的梦啊！ 你说那天你不知道怎么回的家，只知道自己摔碎了所有的家具，又一把火烧掉了平房。午夜你摇晃着身子奔向荒芜人烟的郊野，月光下，狂风里，你忽然不可一世地忘我嚎啕。 或许是过度的激动使你忘记了这个世上还尚存有无情的制度。第二天，露宿街头的你被一群制服拽进了公安，他们以扰乱治安依法逮捕了你；他们没收了你的画卷，当着大家的面，撕成碎片。 你几乎懦弱地服从了现实，铁窗下，你像身旁千千万万的人一样兢兢业业地服着惨无人道的苦役。只是每当夜幕降临，你总是无法控制地哭泣，你的泪水浸烂了简陋的床铺，于是嘲笑的声音响彻不再明净夜空。 你的狱友们开始打你，他们觉得你就像一只没有自尊的狗子，被现实理所当然地送到这里，充当他们的出气筒。你与其说是在默默地忍受，不如说是在盼望自己早些被打死。那段时间的你，早已无欲无求，万念俱灰，你像等待节日一样等待着自己的祭日，对你来说，这就是惟一的未来。 可是，你却活了下来。好几次你奄奄一息，狱里的医生已经停止了用药，但第二天，你又会像正常人一样出现在劳役的现场，引起狱头一次次地调侃——小伙子，命大，好好服役，以后过好日子。 你总是心口不一地微笑，这一笑，一直笑到了出狱。 活着走出监狱大门的那一天，你望着西方冉冉升起的月亮，忽然间仿佛明白了什么。你没有选择去自杀，而是继续自己浪迹天涯的生活。 后来——用你自己的话说——是神谕，指引着你回到南方。 你又一次看到了明天，于是你的心里，燃起了久违的希望。 那天我把你带回了我的住所，夜深人静的时候我坐在窗前，出神地凝望着那令我失眠的月亮。身后，传来你深沉的鼾声。 我想起你的又一句话——那不仅仅是一场梦，而是永恒；或许并不完美，但却依然。 第二天，我们来到了江南，你拉着我把我带到了河边。望着依旧清澈的河水，望着河岸起伏的麦浪，你忽然笑了。我莫名地看着你苍凉的笑脸，不知如何将思绪舒展。迟疑间，你缓缓地开口——看那对岸的春景，那是另一个世界，明天，当旭日东升，有多少人又将驰骋…… 一股无名的忧郁不知不觉中将我包围，我忽然死死盯住了你的脸——我不明白你说的话，不明白我们为什么来到这里；我不明白的还有早已挂在天上的月亮，和那条似乎流淌了千年的河涧……我被一阵莫名的冲动袭击，说不清是感动还是惊恐，我忽然觉得世界在你的心中多么多么地渺小，小得不如河边的一棵青草…… 你轻轻地迈动双腿，走向河边，走进河中，面朝河心。我宛若雕像般伫立，不知所措地深深震撼。 于是起风了，于是下雨了，风吹动河面的涟漪，雨沾湿纤细的柳枝；我仿佛望见青青嫩草随波苍老，婉婉风铃却年复一年地响彻天涯…… 看那地平线传来了笛声，看那脚下落满了春霜；看那河水骤然地翻腾；看那月光，照亮了天路。 我们张开了手臂，我们纵情呐喊；在月光下，在大雨中，我们瞬间看到了明天。 大雨如注；风在怒吼！黄花飘零；岁月依旧！瞧那月亮愈发的光辉，冲破浓云，伴着电闪击向人间！ 月亮！月亮！月亮！ 河水在你的面前岔开了！你仰天长啸，不能自己！你像一棵荒原中孤独屹立了亿万年的苍松，在天地崩裂的那一刻找到了久违的激情！你忘了身边的世界，你的脚下，只有一池幽幽的水；你时而轻轻地呢喃，时而躁动地呼喊，我终于看见了一个月光般的女人，从河中缓缓地走来！ 女人的身上披身透明的白纱，舞动着纱裙犹如末日天使。你的血液在沸腾，仿佛世界早已不复存在；你行尸走肉、猪狗不如地残存多年，为的就是今日的涅磐！你凝望着眼前洁白的躯体，宛若爱神送给帕里斯的豪礼，或许带来的将是毁灭；或许，在另一个世界，将完美无缺…… 于是你们交织在一起了，你们的心随着肉体摇曳。河水在奔腾，风暴夹带着雷光。我看到启明星赫然已至，地平线的歌声燃起月亮最后的辉煌！ 我沉沉地睡去了。在这个奇妙的夜晚，我像一座火山，从此注定永久的沉默。我知道，这一切的一切已然无法改变——或许在我们出世的那一天，命运就已安排好你我的人生轨迹；时代的浩劫、离去的女人、丢失却在今日复得的画……一个个漫长的铺垫，伴着一轮轮缺了又圆的明月，终于等来了今夜末路的狂欢！ 对于世界，这是又一个人的灭亡；对于那个人，这只是世界又一次的失败。或许当那幅画被那双可憎的手撕碎的那一刻，之后的故事便不可避免。于是我只能说你是伟大的，你牵着这个懦弱的世界，像个国王一样走到了今天…… 我醒后，河水从此干涸了。我知道那一厢春水已卷着你和你的女人，再也不会回来。于是我在江南定居，远离城市的喧嚣，继续着你在人间时的守望。我也常常徘徊干河畔，让你在另一个世界，也能看到我的身影。 十年后的一天，我从一块石头下面发现了损坏的画框，我把它带回了家。我想，这应该是你舍不得人间的朋友，给我留下的礼物吧！ 朋友，一路走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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狗仔卡
发表于 2007-9-15 10:46: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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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9-22 21:40:50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