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场景素描

巾城

场景素描　

　

他走在美术馆宽敞而明亮的大厅里，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他时而伫立，时而徘徊，在近两个小时的时间里，无所事事。　

他走向后厅的咖啡馆，要了一杯苏打水，发现水里挣扎着一只庞大的苍蝇。他很想拿出笔来画下这一幕，可惜自己不是画家。他想，要是天下的人都是画家，我们每个夜晚所作的梦岂不失去意义了？　

　

着装统一的管理员小姐面带微笑，看见一个举止古怪的精瘦男人端着一杯莫名饮料（因为看不清）摇摇晃晃地走进画展厅。这个男人与不同打扮、不同年龄的人擦肩而过，他目光呆滞，步姿乖张，脸上似笑非笑的表情令人猜疑。管理员小姐友好地上前，先生，有什么可以帮助吗？　

　

他没有喝这杯苏打水，而是端着它重新回到展厅。他渐渐彻骨地感受到杯子的重量，抑或是杯中苍蝇的重量，这重量像一千座无形的山压在他的手上，也在他的心灵里造成了不可估量的负担。他一步一个踉跄地走着，用怀疑地眼光打量着身边的人、身边被墙壁和天花板封起来的世界。他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做什么，这个时候他觉得自己就是一个大画家，试图用自我的眼睛记录和描绘一切。他发现身边的画和身边的人开始慢慢扭曲、变形，变成了一只只失去了翅膀的苍蝇，蠕动着，舞蹈着，在这个龌龊的现代派大楼里优雅地跳跃。　

他看见一个黑衣服的女子笑盈盈的走上前来，他不知道她是谁。他不认识她，但从她的表情里她似乎认得他。先生，有什么可以帮助吗？先生，先生……不先生……您还好吗？……　

　

老师扶正了眼镜，想要近距离仔细地观察一幅画。这是他的一名高徒创作于去年冬天的布面油画，纤细的黑线条扭来扭去，勾勒出一个模糊的人形，据说，用来表示当代人的匆忙和孤独。当时他为了这幅画曾与学生彻夜商讨甚至参与创作，因此这不但是学生的得意之作，也是老师百看不厌的佳作。今年初春，某个中国团体应邀出席威尼斯某画展，这幅作品荣幸入选。这次在本美术馆预先展览，是为了让国内的艺术爱好者抢先目睹大师的风采。　

老师慢慢地把脸凑了上去，那样子就像一只饥饿的田鼠，小心翼翼地接近一块被主人废弃的奶酪。老师的脸悄悄地露出得意而神秘的微笑，那微笑似有似无，连他自己也不能确定含义。他忘我地陶醉在艺术带来的狂喜中。　

一声明亮（在他人听来或许是刺耳）的破碎声打破了老师的遐想。老师厌恶地扭头，看到了不远处地板上掉下而摔碎的玻璃杯，一些透明的液体流了一地。凭着艺术家特有的敏锐观察力，老师发现地上还躺着一只不小的苍蝇，更确切地说，是一只苍蝇僵硬又沉默的尸体。老师听到了一个女人的叫声，先生……先生……来人啊！……　

老师走出画厅，艺术家的好奇心促使他看个究竟。　

　

他逃了出来，忽然间感觉步子轻盈了，他伸出双手，蓦然发现上面空空如也。他回头，发现展厅的大门已经关上了，里面隐约传来人群骚动的声音。　

仅仅一秒钟后他就发现有个老人在偷偷地窥视自己，用艺术的话说，就是静静地端详。于是他把身子靠过去，也静静地端详起对方。他看到老人不停地叹气、摇头，他想，或许对面这个老头和自己一样空虚和无能。他也开始不由自主地摇头、叹气，边摇头边叹气，加快频率。　

直到老人远去，他才灵巧（自以为）地转身，开始思索刚才他所看到的人脸。首先射穿他心的是老人额上和脸颊上无数道刀割一般的皱纹。他突然想起昨天，他搀着母亲穿过一条尾烟漫天的马路，母亲毫无征兆的大叫，他感到一只强有力的手奋力地把自己推向路边。他爬起来的时候母亲的尸体已经变成了肉泥，人群一圈圈地围上来，远方传来了警笛声和救护车的声音。他看到母亲的鲜血像洪浪一样滚过石子路面，一道道刀割一样的沟壑……　

他忽然再一次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孤独，这种孤独其实早已萌芽，只是母亲的死和老人脸上泛晕的皱纹使他无比确切地认识到它的存在。这个世界每天有无数个人在死去，还有更多的人依然残喘地活下来。他们进出在不同的场所，潇洒地走着，潇洒地看着别人的潇洒，也潇洒地品尝着自己的孤独。　

　

孩子不想看那些涂得花花绿绿的布和纸。幼儿园的阿姨曾说，画一幅画首先要有内容，要让别人知道你在画什么。可是眼前的这些被爸爸妈妈称作“画”的东西他却怎么也看不懂。所以他独自一人跑开了，在一块相对开阔的地方，他拿出自己的玩具手机。　

汪，里面传来一声狗叫。他对准听筒，喂？汪汪，里面传来两声狗叫，他开心地笑了，喂喂喂？汪汪汪！哈哈哈，孩子肆无忌惮地大笑。但是爸爸突然毫不犹豫地夺过了手机。为什么？这可比画有意思多了！——这里是大雅之堂，不许乱动乱叫！——不爸爸，我要我的手机，我要玩！我就要玩嘛！我不要看画！人群纷纷扭头，眼神中包含了责备，嘲笑和自豪（哈哈，你闹是因为看不懂这些画吧？）。爸爸大概觉得很丢面子，拎着孩子来到厕所，啪！玩具手机应声落入马桶。　

孩子知道，出了这扇门妈妈就会说，乖，妈妈再给你买一个……。他盯着水里渐渐下沉的手机，突然觉得很可惜，他抽泣起来，或许这是他惟一的表达方式。啪，一个响亮的耳光。爸爸是作曲家，今天特意来看一个老友的新作。孩子灵机一动，换成号啕大哭，爸爸不敢再打了，抱起儿子轻声吹起了口哨。　

孩子擦干了眼泪，又开始盯着马桶里那个注定会造成下水道堵塞的玩具手机，但他的目光很快被别的东西吸引。爸爸快看，这是什么？——哪儿，孩子？——快看，我的手机旁边有一个小黑点……是一只苍蝇！爸爸，是一只死苍蝇！看，他围着我的手机游泳呢！——傻孩子，死苍蝇怎么会游泳……　

　

他躲到了一个角落唉声叹气。老人笑容可掬地消失在他的视线之外，他不知道这个笑容的具体含义，但能猜到大概，他甚至还能联想到这个笑容背后的荒凉和黑色幽默。他摇头晃脑地背古诗，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他不知道情是什么东西，大约和理想差不多吧……　

他回到展厅（天色还早，游荡的人群还未出门，不如先在这待会儿。），进去的时候偶然瞥见了门上贴着的海报——第二展厅，超现实画作，张一，马二，刘三。他忽然萌生一个念头，要见见三位大师。他的第一句话就要问超现实到底是什么。说实在他觉得自己其实就很超现实，如果把自己当作模特让他们画，那绝对能创造出举世瞩目的大作。可惜他知道他们不会来见他的，那帮人自打从美术学院的大门出来就把自己关在了不知什么鬼地方，墙上贴满布勒东蹩脚的法文，床头挂着达利斑斓的梦幻，把一根根烟头掐灭在新买的宣纸和画布上（然后一幅超现实主义画作就诞生了）。　

　

管理员小姐在经理的办公室被强迫脱光了衣服，用经理的话说，就是惩罚她工作不力。小姐强作微笑，轻声慢语地说，经理，有什么可以帮助吗？经理笑嘻嘻地靠近，冷不丁冒出一句，小红，你几岁了？——经理今天真是昏头，我是你和前任秘书的私生女啊！——哈哈哈——啊啊啊……啊……啊……　

　

他看到那个先前带着妩媚笑容的管理员小姐又走了出来，他想，她刚才到哪里去了呢？他看到她的衣衫有些不整，走路时胸间微微颤动，他觉得她的制服里面是不是少了某样东西，他走上前准备看个究竟。　

但是尖利的哭喊声毫无征兆地响彻整个大厅。他看到眼前这个花一样美丽的少女仿佛瞬间变成了一个疯子。她抓狂地撕碎自己的衣服、裤子，一件一件重重地砸响他单薄的身体。她脱下鞋袜，赤裸着身体高举过头顶，嘴里发出狼嚎般的笑声，伴着眼里的泪，嘴角的血，张牙舞抓地围着他转圈，像一个原始部落酋长的女儿，处于某种原因而举行的祭典，现在不由分说地邀请他加入了。　

他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使她在突然就失去了理智，她的心里防线在刹那间崩溃了。他觉得她像一个神圣的妓女，正在迈向高不可攀的哥特尖顶，他可以感受到高处的风声，雷雨声，和那似乎是来自奥林匹斯山的歌声……他看到人群一圈圈地围拢；他看到一个经理模样的人气喘吁吁又屁颠屁颠地奔跑；他看到画框震撼地强力抖动，雪白的墙面也不再牢固……　

他呆立在原地，就像一只死苍蝇肥大的灵魂，镇守在天地间。他的耳畔又传来了那个声音，先生，有什么可以帮助吗？他想，是的，你要帮助我，等房子塌了，所有的人、所有的画被压在下面的时候，你要帮助我一起登上通天塔的最顶端……　

无悔寻梦人

这是一篇值得咀嚼的小说，如同一幅抽象画，让人隐隐约约地看到些什么，但又很难看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