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枚鸡蛋的故事
作者:胡益民
那年我九岁,上二年级。
记得是星期天,我不想早起,但躺在床上又睡不着。昨天输给三宝“火花”(指火柴盒贴画)10张,还输给春生玻璃球5颗,一想就不服气。我正盘算着,忽听得母亲在门外大嚷:“你这懒虫,太阳都晒到屁股了,咋不起来?今天不许你东游西逛,在家好好看书写字。”我一听,暗暗叫苦,但又知道母亲料理完家务后,会很快到地里干活的。
“嘎嘎蛋——嘎嘎蛋——”母亲刚扛起农具往院外走,一只母鸡骄傲而嘹亮的鸣声传来。她连忙放下农具,快步走到鸡圈旁,蹲下身,右膝跪地,捋起袖子,侧身将手臂竭力地伸进鸡窝里,摸索了好一阵,终于掏出了一枚鸡蛋。母亲反复端详着这枚鸡蛋,露出一脸的喜悦,然后像捧着一颗硕大珍珠似的,进屋用红纸包好,小心翼翼地放在条台的抽屉里。这时,我已骨碌起床,好奇地注视着母亲的一举一动。
母亲转身对我解释说:“你有所不知,这可是一枚初春新生的蛋,如果哪家新娘子吃了会生儿子的!”真的吗?我陡然觉得这枚鸡蛋很神奇,有什么特异功能似的。母亲接着又说:“我当年也是吃了这种蛋,才生下你,很灵验呢!对,西王庄的秀珍嫂拜托我好几回了,我马上捎信叫她来拿。你不要离家!”说完,母亲下地去了。
我先前的不快,好像一下子就被这枚神奇的鸡蛋所驱逐了。母亲的话应该确信无疑。我们这里的习俗,哪家生了个儿子,都要挑着箩,挨家挨户的送红蛋。所以,生儿子这件事总与蛋有什么关联,是应该有一定道理的。母亲之所以将这枚新生的鸡蛋留给西王庄的秀珍嫂,我也有些了解。
据说秀珍嫂结婚好几年了,就是不生孩子。她体面好看,一条粗大的麻花辫乌黑发亮,青青的衣衫总有一股淡淡的香气。她心也好。每次在她家门口的水泥地玩,她从不嫌烦,还会倚着门楣看。有时看我们大汗淋漓,她还会递过一大碗放了砂糖的温水,有时还会给每人发一两颗红枣或硬糖。我们都觉得秀珍嫂是个好人,也为她生不出孩子而遗憾,甚至觉得应该帮助她做点什么。而今天帮助秀珍嫂的重任,居然落在了我的头上,我顿觉无上光荣,但这是一枚什么样的蛋呢?我想瞧一瞧、摸一摸的念头油然而声。
这时,肚子“咕咕”地叫了起来,我跑进厨房盛了一碗稀粥,夹了点咸菜,坐在门槛上喝。阳光极其明亮,像照遍每个阴暗的角落。远处的晨雾也渐渐散去,大地显示出清晰的轮廓,河边的杨树、柳树、楝树等,都一一可见。当我仰头喝完最后一口粥时,三宝和春生“吃通吃通”地跑来,问我:“还玩‘纸炮’和‘玻璃球’么?”其实,我真想把昨天输掉的全都赢回来,但一想到秀珍嫂会来取鸡蛋,我马上假装肚子疼,并且故意发出痛苦的呻吟声。他们见状,安慰了我几句就走了。等他们一走远,我连忙溜进屋,一拉抽屉,手一摸,红纸包的蛋还在。
我希望秀珍嫂能早一点来,也能解脱我看守的重任,但等了好长时间,也不见她来。我胡乱地想,可能母亲忘记捎信了,或者秀珍嫂家里忙,也可能下午来,但我有一种预感:秀珍嫂一定来!
我写完了语文作业,又埋头写完了数学作业,撒了三回尿,到河边路上向南踮起脚望了三回,还是不见秀珍嫂来。而此时,我想看那枚鸡蛋的欲望却愈来愈强烈,最后终于忍不住了。看看屋外没有人,赶紧将院门栓好,跑进屋,拉开抽屉。我的手有些颤抖地抓起红纸包,沉甸甸的,轻轻打开,好像怕它飞走似的。一看,发现这一枚蛋与寻常鸡蛋并无两样,只是明显地小些,形似陀螺,顶部有一丝血迹。我有些失望,但一想到它能使秀珍嫂生儿子,仍觉得它是一枚神奇的蛋。我甚至想象出秀珍嫂,捧着这枚鸡蛋因激动而含泪欲出的模样;我也甚至想象出几年后,秀珍嫂抱着“呀呀”学语的儿子幸福的神情,但就在这时,我的手一滑,这枚鸡蛋“啪”地一声掉在地上,蛋黄都流了出来。我惊得呆若木鸡。
就在这时,院外响起了急促的敲门声,是秀珍嫂在亲切地叫唤我的名字。“怎么办?怎么办?”我的心“砰砰”直跳,也急得满头大汗。最后,我竟急中生智地从房间蛋篓里随意地抓起一枚鸡蛋,快速用红纸裹好,然后匆匆地去开院门。我不敢抬头看秀珍嫂那期待的眼神,心怀忐忑地把红纸包交给她。她也丝毫没有看出任何破绽,欣喜地用双手接过鸡蛋,放在一个布兜里,最后还从裤袋里掏出一把红枣塞在我的手里。
秀珍嫂走后,我吃了几颗红枣,觉得没有以前甜了。
我彷佛犯了一件不可饶恕的过错。一连几个星期,我在秀珍嫂家门口快速地走过,头也不敢抬,更不敢向她屋里瞧。有一次,好像听到秀珍嫂在叫我的名字,我却逃之夭夭。我害怕她已经发现了那个秘密,来找我算账似的。我从此很少在她门前走,当然要走许多弯路。我一直在深深地自责。
时间很快到了年末。有一天放学回家,我忽然看见桌子上有五只染得通红通红的鸡蛋。母亲说:“这是秀珍嫂家送的。”我连忙吃惊地问:“秀珍嫂生了吗?男的还是女的?”我母亲没有直接回答,只是得意地说:“我说那枚蛋灵验呢!”
后来我才知道,秀珍嫂生的是个闺女。她男人欢天喜地挑着箩,放着鞭炮,挨家挨户地送红蛋。也似乎从那以后,村里不论生男生女,都一样送红蛋。母亲曾说过:实行计划生育了,生啥都一样,都是自己身上掉下的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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