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风儿一样游荡

瓜棚闲语

　　像风儿一样游荡 宋雪峰/文

一 放暑假了，我盼望着成为没人管的野孩子。我睁着一双圆圆的眼睛，叽哩咕噜地注视着世界。 蜻蜓在荷塘上飞，红的黄的黑的，翅膀动也不动，任由风去吹拂。一会从莲花瓣上飘到莲蓬上，一会儿又落在菱角的圆叶上。我坐在水边，托腮静坐，我一点都不孤独，我有那么多的虫儿作伴，又有那么多的花儿相陪。 每天一睁开眼睛，我就收敛起精神，猫在家里，时刻准备冲出家人用目光编织起的牢笼。 中午时，妈妈和姐姐都午睡了，我就开始自由地奔走，头上的太阳温暖可爱。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不要睡午觉，也不知道大人为什么会害怕这么好的太阳。我只在一尺宽的墙阴里走，脚下有蚂蚁“淅淅索索”地走动，谁也听不见蚂蚁的脚步声，但是我听得见。我迈动一双小腿，只消一会儿功夫，就消失在家的视野里。我看不见家了，家也别想看见我！ 我跑到了六塘河边，看表叔钓鱼，他穿着短裤站在水里，几条蚂蝗从苇丛里游过来，在他白腿边潜动。他无事大闲人似的，看也不看。他的眼里只有轻轻荡漾的渔浮子，为了一条那怕只有一拃长的小刀壳子①，他不惜让腿上多一个二个血口子。都等了好久了，也没见鱼儿上钩。太阳也等急了，歪了头去看表叔。表叔才不好意思地从口袋里掏出一把米撒下去，白白的米粒在水草的空隙里落下去，水面散开无数个圆形的波纹。河里的鱼是钓不尽的。表叔钓到了十几条小鱼。鱼篓里最大的也只像是猫的伙食。我在岸上窃窃地笑，表叔虎下了脸要我走。只比我大几岁的小人儿，也想做我的表叔，哼，懒得看你。我调动意念，唆使蚂蝗咬表叔的腿。蚂蝗真的就悄悄地靠近了目标，狠狠地在白肉上咬了一口。表叔慌忙扔了钓杆，连滚带爬上了岸。表叔蹲在岸边，用手掌使劲抽打自己的腿肚子，“啪啪”的响声在水面上回荡。蚂蝗顽强地吸附在腿上，收起了身子，成了结结实实的肉球。我拍手大笑，笑得跌到在地，差点叉了气。

表叔将蚂蝗踩成了肉泥，又压着伤口，亲爷爷祖奶奶的，一把鼻涕一把泪地骂蚂蝗。蚂蝗死了听不见了，就算不死，蚂蝗有耳朵听吗！我忍不住哈哈大笑，笑这个表叔的憨傻，笑表叔对于我邪道意念的木知木觉。我已经跑了很远了，表叔才叫我，他说见者有份，要分给我二条小鱼玩。我摆摆手，撒丫子跑了。我要到离家更远的地方看看。世界对于我来说，永远像刚出炉的烧饼，在品尝之前，我要好好地拍打拍打，那怕芝麻掉了一地，谁又管得了呢？呵呵，走了走了！ 二

我行走在我的世界里，我一路咿咿吖吖，没字眼的谱子，唱得有滋有味的。树上的小鸟也没有我快活。我是一只离家的小鸟，我没有翅膀，但是我有一双不会累的小脚丫子。五岁时，我跟着小姑走过二十里的乡村泥路，中途下雨，还躲在盐店的牛车下避过雨呢，是干草的香味驱散了我们一身的疲惫。那一回我的目的地是杨口乡的郑洼八队。为什么是八队而不是九队，我不知道，反正那里有我下放农村的爷爷和叔叔。不准说我爷爷是坏人！我敢向毛主席保证，爷爷是世界上最好的人。 我一点也不孤独。一切的小生灵都是我的朋友。我在河堆的树荫里走，小槐树上的知了叫个不停。我仰起头看，一个二个三个。黑色的知了，伏在树上忘情歌唱。我向槐树杆跺了一脚，知了就吓得噤声了、跑了。我嘿嘿地笑了起来。呸，胆小鬼！这个世界太有秩序了，难道不需要我的一拳一脚的搔扰吗？母亲说她就是过我的日子，要是没了我们小孩，世界岂不乏味透了。我欢欢喜喜、撒撒泼泼地过着快活的日子，像风一样爱到那儿就那儿，只要我愿意。 我在水边看看，碧波荡漾，一条船也没有。我低头拣几个瓦片，在河边打水撇撇。随着一串绽放的水花，我的瓦片就登上了彼岸，我看不清彼岸，可是我知道瓦片向上的一面，一定还是干的，没有一滴水珠。我也知道，如果我有足够的功夫，也能像民间故事里的侠客那样，踏着瓦片过河。唉，我太小了，等我有表叔这么大的时候，也许我就能长本事了。我还要吃多少年的饭呢，还要过多少个寒暑，才会长到了表叔那么大呢？我不知道，但是我晓得我会的。梦里我都飞身过了好几回河了，长大了难道还不会梦想成真么？ 我转过半个小镇，一路走到了药材站的院子里。这是我卖杏仁和蝉蜕的地方，也是表兄卖狗肾、牛角的地方。站外有湖，湖中多菱。我一溜烟地跑向湖边，在我慢步经过一个小巷的时候，我看见一条青蛇嗖地从我脚面上游了过去。压得青草纷纷倒下。我拿起砖块砸过去，蛇就钻进药材库那老旧的墙洞里了。这个不要脸的东西，走路碰了人，连声招呼也不打。下次再让我看见一定要你好看，哼！ 湖边有几个小朋友在捞菱角，一根绳上拴着一只铁丝做的锚，“嗖”的一声扔到湖中，一双小手一截一截地拉，就把菱角连根带叶拉上岸来。一群孩子用手去翻叶子，下面藏匿的鲜活活的青菱，被小手摘下，又送到嘴里。摘了菱角的叶子被扔进了另一边湖里。小朋友说，过几天还会生菱角的。我手痒难耐。想加入他们的队伍，但是这些南街的臭小子不带我玩。他们中个子最高的一个用手推我，叫我走开！我把眼睛睁大，鼓起腮帮子。男孩子都不怕我，但是有个小女孩却过来了，她从小兜兜里，掏出三颗青色菱角给我，她要和我友好，她要用三个小小的菱角洗刷我的屈辱。我恨恨地跑了，但是我记住了那个女孩子的样子。一双漆黑的眼睛，红口白牙里盛满了好听的普通话。她一定是南京来的孩子，我们班里也有一个，但是她比我们班那个更好看。我回头又看了她一眼，就走了。什么都拴不住我，我身轻体滑，心如旋球，谁也抓不住我。嘿嘿！走了走了！

三 我要去的地方多了去了。哪里没有我容身之所呢！我依旧快乐地奔跑，在柳荫下，菜园旁，我一会儿就忘记了刚才的不愉快。在中学的院子里，我找到了一堆砖头，青砖黑瓦，一些草叶在砖缝中腐烂，发出浓浓的霉味。我可稀罕砖堆里的虫儿了。什么虫子？笨死了，不要再问了，就是会格斗的蟋蟀。你没听见吗？蟋蟀在唱歌呢，多好听的战歌啊！这里有，那里也有，好几个歌手呢！我赶紧伏下身子像得了宝贝似的翻动砖砾。我把抓来的第一个蟋蟀放在一截芦苇管子里，一头塞上小苘②的叶子。眼前干枯的芦苇管子多的是，我望望大堆的砖砾，埋头苦干。我把砖堆翻了个遍，捉到了十几只红头黑脑的蟋蟀。我满面汗水，像父亲劳动时那样，汗水从额头上流到下巴，又滴落在地上，摔成了一朵朵汗花儿。流汗的感觉真好，怪不得父亲那么喜爱劳动。今天我也劳动了，瞧！汗水就是标志。要是仅在太阳下玩玩儿，我那里会流这么多汗呀！ 我脸上有点痒，我用手去挠，哈哈，我一定成了大花脸了。我把汗衫脱下来，包住了一堆芦苇管子，急急地往家里走。路过学生大食堂的时候，在水池边我洗了把脸，顺便把头、身子都洗了。我渴了，我就喝生冷的水，慢慢地我腔子里就有了水的晃荡声。走一下晃荡一下，晃得身心凉爽。我又把水龙头开大，冲洗穿着塑料凉鞋的脚，水花四溅，冷水重重地咂在脚面上，麻麻地舒服。一转眼的功夫，我就成了一只小泥鳅，裤子湿了，汗衫湿了，除了一口牙，我还有一处干爽的地方吗？没有了。我像从水里捞上来的人，走路“呱叽呱叽”响，小脚丫留下一串水印儿。嘿嘿！我收拾好我的芦苇管子，折了一支柳条儿，将装蟋蟀的苇管子捆好拎着，然后披着湿漉漉的汗衫往家走，一路上唱着不知名的歌。是雄纠纠气昂昂跨过鸭绿江吗？不是。是大刀向鬼子头上砍去吗？不是。我记不清我唱什么了，但是我记得，我是那么尽情地唱着。 我到家的时候，一家人才睡醒，姐姐在吃井水浸过的西红柿，而妈妈正拿着条帚疙瘩等着我呢。等我想跑的时候，我的一条胳膊已被牢牢地捉住了。完了！小泥鳅要倒霉了。天理不公啊，睡懒觉的人打劳动的人了啊！…… 我是一个滑溜溜的小孩，只有母亲能抓住我，是她阻止了我从一种人变成另外一种人。那一年我八岁，剃着小平头，穿着海魂衫，皮肤黝黑，豁着门齿，但天天唱歌欢笑。我不知道为什么童年会那样的得意。但我知道，我是唱着撒野的歌声，把童年的夏日轻松度过的。嘿嘿，这就是我的童年，好玩吧？ 唉，回不去了。开往童年的班车永远等不到了。我站在故乡的河边，等待漂浮于时间中的船只…… ─────────────────── 　　注：①小刀壳子：即夏天的小鲫鱼。家乡淮安称鲫鱼为小刀鱼，俗语谓“寒刀夏鲤”。冬天鲫鱼最肥，夏天是鲫鱼最瘦的时候，故称刀壳子。②小苘：即野生的苘麻，秆绿叶圆。野外玩时，柔软坚韧的茼叶可当手纸用。野地玩的小孩子没有不知道小苘的，不然急死你！

斜阳

　　写的真好，读完您的文字，我也仿佛回到了自己的童年时光。

瓜棚闲语

　　问候斜阳！：））

无悔寻梦人

　　细腻、逼真、生动、形象的情景再现，将一个8岁的小男孩刻画得栩栩如生，极易引起读者的共鸣。 更欣赏文章结尾一句话：“我是一个滑溜溜的小孩，只有母亲能抓住我，是她阻止了我从一种人变成另外一种人。”这不是空洞的说白，使童年往事不停留在“好玩”的表层上，从而升华了文章的主题。 很久没看到瓜棚闲语的文章了。他的文章于平白浅显中蕴藏着丰富的内涵，既给人阅读的快感，又有不匪的受益，是醉里散文不可多得的财富。

瓜棚闲语

　　问好无悔！事忙，以后一定常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