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祖父的马

马谡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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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母亲的娘家在高山上。外祖父是个马夫，常年除了给乡邻拉货，便是相马，摸了一辈子马屁股马蹄子。在我年少时，也没少跟在马屁股后玩耍，外祖父家常有四匹马，最高大的是一匹鬃毛横批肌肉虬结的白马，外祖父总说这是一匹名马，而这畜生性子也烈的很，我没被它踢过，却被它咬坏过一只大头皮鞋，脚趾都肿了，痛的我咿呀的哭喊。我记忆中翻出的故事，便是从这里开始。
      外祖父的祖父是土匪，还是个土匪大王，大约在五六十年代，被剿匪的军士逼在山中，跳崖时被枪打了。那年代的故事，我也是从父母口中道听途说，确切的也说不清楚。只知道外祖父的祖父“落马”，给外祖父家留下的便是大片的土地和几匹种马。这也便是外祖父成为马夫的缘由。
      外祖父家的马，我能见到的时候，大多是在马圈，要么在田间，或是做活时不知从山中哪里传来的驼铃声，以及外祖父的声声哟呵。我儿年里在祖父家的记忆，有两段，一段是我两岁之前，当然我已然记不详细，而另一段，便是在七八岁的光景里，我时常的窜到外祖父家，现在想起，大概就是那些因为那些马儿和大山的吸引。

      外祖父是个面容严肃的人，清瘦有骨感，留着一嘴浓密的八字胡，干练的像个梳碧湖上的打柴人。每次做活回来，便将几匹马游放在屋后一片苔藓林，到天色描黑之时，便带上我去牵马回来。他总是不让我靠近那匹白马，我在最前面便让它在最后，我在最后便让它在最前头，我一直也因此郁闷，即使曾经跟着舅舅爬上它的背，被它扭头咬破了我的皮鞋，我对他还是保留着强烈的好奇和征服的欲望。于是，我没少跟它作对，也可以说成是我没少找它报仇。
      外祖父家有很大的一片宽敞的地皮，闲着晒谷物晒豆子，方言叫平塔。平塔的东角是一棵两人合抱的老梨树，是那种果皮青翠果汁酸甜的大梨，暑热的夏季正是成熟的季节，此时我大多在树上做一只野猴，吃睡拉撒全在树上。而在暑热的时日，热辣的太阳要活脱人的皮，外祖父总是将几匹马拴在树下乘凉，这便给了我报复的机会，看着这比它弟兄高大威猛一截的畜生，我发自内心的要让它臣服于我。于是在树上拿树枝抽它的屁股，拿梨子或是梨骨头砸它的头，乐此不疲，这畜生便在树下躁动不安，左挪右转，磨蹭半天，突然前蹄狮立而起，对着我一声粗重的马嘶，几欲跳上树来的架势，吓得我差点掉下树去，两手死死的抱着树干浑身哆嗦，尔后偷偷的拿眼瞄它。只见它更急促的在树下走动，不时的要挣脱缰绳，一声接一声的嘶鸣。
      此时外祖父急匆匆从屋里走出来，站在树下唤我下来，我是一千一万个不敢下来，只是怯生生的瞅着这该死的畜生。外祖父吧嗒的点起一支烟，把它牵到了西边的核桃树下，我才夜猫似的窜下树去飞也的跑进了屋里。祖父回来唤我以后少招惹它，说它是名马，是古代将军打仗时骑的战马，脾气老大的，会伤人。外祖父说的兴起时，便会说某某某用几千块钱加两头牛和五只羊羔换这匹马他都未有答应，还说这马是白龙马，是龙转世，以他相马的经验是不会看错的。说来说去我心里便好气，这是变向的说这畜生瞧不起我，只看得上外祖父自己，帮他拉货还让他骑着，我实在不服气。可每次看到它发飙时，鬃毛乱舞间遮住了眼睛，肌肉虬结龙威四射，两蹄虎虎生风，我便打消了报复它的念头，我愤愤的告诉自己，英雄报仇十年不晚。
       外祖父家的马，常年被人买走一些，不然粮食的开支过大也是负担。马儿最多的时候有七八匹，丰收后的干稻田里，到处长着青草野花，外祖父的马俨然成了小草原上的小马群，此时的我大多趴在田埂上，看着他们在大田中放肆的驰骋，有时舅舅也带着我爬到它们背上乘风飞驰，倒也是不小的乐趣。我总感觉那畜生在马群中有意无意的窥视我，带着敌意，也许是想教训我，我深知它的能耐，总是或有或无的保持着对它的警惕，生怕一不留神被它一蹄子踏在屁股上。就在一次，在我陶醉于眼下几朵野花的时候，它悄无声息的朝我奔来了，吓得我面如土色，翻身滚下田坎，爬上一棵野柿子树，一声声呼喊着外祖父和舅舅。
        秋意到来的时候，漫山秋色是一片火红，连绵交错的大山像一只火红的凤凰。深秋微凉，是外祖父拉货做活的重要时节。外祖父大清早骑着那匹白马，给白马脖子上挂着个红布环，身后跟着三四匹亲信，外祖父叼着烟，打着口哨，盛气临人的走过各家各户，很有乾隆下江南的壮阔，像个土皇上，路上遇到些养马的乡亲，外祖父便居高临下，用鼻孔对着别人说：“你家这驴子！”然后得意的伸手摸了摸自己身下的马屁股。乡亲此时看看自己的马，也是自惭形秽，哆哆嗦嗦的还口道：“你这才是大驴子，大驴子！”外祖父哈哈大笑，屈身递了支烟，一声哟呵，加快步子往山中赶去。
        在我大点的时候，去了市里读书，便很少有时间常去看望外祖父。他那匹白马，和我结下的梁子也不是一春一秋，但偶有身隔两地和祖父通电话之时，我总还是会提起那匹白马，或者说是嘱咐外祖父多让它拉木头，反正它比它的弟兄拉的多，外祖父总是哈哈一笑说好，我此时也在电话一头，为自己这小人之心悄悄的得意忘形。
        那匹白马在后来的日子被木头砸断过一次腿，后来被兽医接好了，休养了数月和原来一样。听母亲说，外祖父为这事难过了好一阵，总说伯乐常有而千里马难寻的话语。
        在我读中学的时候，那匹白马，或者说那畜生，一次拉货回来的路上，在一个下坡路时突然发狂，把外祖父抛下了两个田坎，摔断了腿和肋骨，这对于一个老年人是个不小的伤害。一年后，外祖父取了腿中的钢板，又开始拉货做活，对他爱马的过失没有过多记恨和追究，可不幸终是又发生了一次，外祖父的腿又摔断了……
        我最后一次骑马是两年后，知道我要回来探望他，外祖父骑着一匹马再牵着一匹马把我接到了半路，那时我弟弟已经不小，对骑马蠢蠢欲动，外祖父骑着一匹黑色的骏马，额头中间有一小块菱形白毛，煞是威武。当然，我和弟弟共骑着一匹温顺的棕色马儿。一路说笑中到了阔别几年的大山之上。外祖父大概年纪大了，马儿也养的少了，除去我们骑的一对大马，家里也就剩一匹可爱的小马儿。我惊讶的发现，东头的老梨树已经枯死了，只剩下半截突兀的树桩。我没有问外祖父的战马哪儿去了。
        …………
        直到多年以后，才知道是拉货中失蹄摔倒，被一车巨石砸死了。
        外祖父从不吃马肉，也没让乡亲们吃，据说最后是土葬了。



作者寄语：这是一段童年的回忆，我没有正面的详细的把马的衰老写出来，只是想给看客更大的想象空间，外祖父养了一辈子马却不懂马是一种悲哀，而外祖父的爱马却因外祖父养马而不懂马的悲哀而悲哀。人会衰老，动物何尝不是？也该休息。最后衰老的“战马”在劳作中死去。

斜阳

　　学习＋欣赏，写得非常出色！
    不夸张的说，这是我近期从“醉里”读到的最好的文章。非常大气，非常厚重，非常动人，非常耐人寻味。读完后，我感到有一种情在心中涌动。因为这里面形形色色的生命都是鲜活的，既有刚烈不训的白马，又有智慧而慈祥的外祖父，当然了还有“放荡不羁”小外孙.......
      这样的文字，就其思想性和文学性而言，就算不被任何报刊选用，也绝不逊色于任何作家！我为“醉里”有这样的会员感到骄傲！
　　衷心希望能读到您更多的佳作！
　　谢谢作者！！
　　

斜阳

　　　“这也便是外祖父成为马夫的由”一句读起来有些涩，是否拉掉了一个“理”字。－－－不好意思，因为我从未给人这样细致的挑过“毛病”。

马谡说

回复 3# 斜阳


    原句是“缘由”一词，估计排版时无意中删掉了。版主还是那么细腻的风格，我表示非常敬佩与感谢。以后再多注意一些这些细节，也希望版主能常指教和斧正。

马谡说

回复 2# 斜阳


    版主如此高的评价让我不禁有些害羞，感谢的话就藏在心里，而我更高兴于多认识了一位欣赏自己的前辈与朋友。版主的点评很到位，对我认可的同时是一种鼓励，以后定当多写些作品一起交流。感谢版主。

野渡渔火

大作拜读。很大气，给读到她的人留下了极大的想象空间！

夏春华

读完有让人眼前一亮的感觉，许久没有在散文随笔栏目读到如此让我钟情的文章。斜阳老师点评在上头，我就不再续了。感谢支持，盼读到更多的佳作。

马谡说

回复 6# 野渡渔火


    谢谢观阅，以后争取能多写些

马谡说

回复 7# 夏春华


    感谢版主认可，以后还请多指教。

刘志华

感觉“范儿”劲十足，有“大手笔”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