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木之秋（一二）

河海洋

文/河海洋

紫薇

人活一世，草木一秋。在本质上，人和草木是一样的。

秋，是草木生命的巅峰，是一种荣光，也是淬炼。

铁只有经过火的淬炼才能成钢，草木历秋方才完满，完满是一种生命的蜕变，是灵魂的丰盈。在寓所外面的池塘边，有一棵紫薇。我格外注意了它春天的花开，夏天的叶绿，还有当下秋天的凋零。每次走过，总要停下脚步，看看树下落了一层的叶子，看看树上逐渐稀疏的叶子。哪一片即将落下呢？哪一片能守候到最后？这些无声的树叶上，用它们自己的方式写满了时间。

时间，总是公平的吧，我相信没有一片叶子期望被抛弃，它们都有一颗向上的心——在季节的怀抱里，自然成熟，完成一次完整的生命旅程。在这公平的时间里，不公平的往往是来自外界。比如，虫子的侵袭，我看到有些叶片上，就挤满了虫洞，那些虫洞可见它遭受的伤害，也可见它所付出的努力。如果你仔细观察，会发现那些虫洞已经不再新鲜，其边缘早已得到生命的修复，这种修复是一种生命的自我完善，是生命力的体现，是无声无息的巨响。比如，风雨。在黄海之滨的乡村，风雨是常有的事，一场秋雨一场凉，那是从人的角度来看，从草木的角度来看，一场秋雨就意味着一些生命的被停止，秋雨是索命的符咒。微风轻拂，树叶微漾，像水上的涟漪一样轻，在空气中用行动散发着成熟的味道，而狂风大作，必定是一场浩大的扫荡，风雨过处是对生命的考验，是生存与毁灭的较量。而这些，只有草木自知。此刻，我似乎明白周作人笔下的“苦雨”，他把秋雨称为苦雨，那是怀着多么沉痛的哀悼！很多人喜爱先生的《雨的印记》，喜欢他的冲淡与平和，却并不关注他的心灵。

站在这秋天的紫薇下，阳光透过树梢照在我的脸上，我只要眯着眼睛打量如花开一样的一树树叶，它们的哪一片上不是刻着时间呢？有的发育并不成熟，那样细小，微弱，蜷曲着；有的膘肥体壮，却也抵不过风雨侵蚀，烙下满身伤痕；有的红黄并不匀称；有的红透了，有的黄灿灿的，有的似乎割舍不了那残留的绿意。我在树下肆意地观赏，蔚蓝的天空作幕，枝干裸露而光滑，枝叶横生而稀疏，无论从哪一个角度看去，都是一幅画，这画很有吴冠中老人的画意，带着我一步一步打江南走过，仿佛听见石桥下汩汩流淌的河水和木船上船娘的江南小调。让我想起夏天的时候，和友人在苏州耦园乘坐木船的往事。其实，草木一秋，不能逆生长，这是大自然的定律，人生过往，过去的永远只能留在过去，这是人生的悲哀，也是人生的喜乐。

红茅草

红茅如今遍地都是，却不是它们的辉煌，而是落寞。红茅草的被抛弃是生活富裕的结果，我记得小时候家里的老屋就是用这种草盖的房顶，前后檐分别留了三排青灰的屋瓦，屋脊向下整齐地挤满茅草，一根根密密匝匝地挺直着，像是给房子盖上了一层厚厚的棉被，尤其是下雪的冬季，老屋的房顶上白的一层，黑的一层，青的一层，层次鲜明，意境幽远。雪融后，雪水从草尖上流下来，流进青灰的瓦楞里，从屋檐挂下，像一道水帘，那是村庄的一道胜景，水声叮咚，风声从房屋与房屋之间的巷道跑出来，猪羊鸡狗猫鸟等一应声响，像是相约而来的一场演出，此起彼伏，相互应和。
那时每个村子几乎都有一口砖窑，草必须是火力旺的硬草，红茅草成了首选，一时草贵。父亲跑船运，每逢冬天，都会到海边装回满船的茅草、柴草，行情是很好的。砖窑是集体的，各村看窑的人是很令人尊敬的，只要开了火，一窑的砖就全在他的手里。因为砖的金贵，所以人也金贵。
        打草鞋是奶奶的看家手艺之一，小时候我在村上见过打草鞋的也只有奶奶一人，冬天的晚上，爷爷锤草，锤草也是一项技术活，必须把草锤熟，茅草的质地很硬，必须把草锤软，不至于戳脚，而且不能把草锤碎，不过爷爷锤草，奶奶是放心的。奶奶打草鞋有一个专门的工具，很像猪八戒的耙子，由一块整木上开了几个眼，每个眼上插了一根小木棍，具体是几个我也记不清了，只是觉得好玩，奶奶把它固定在大凳的一端，打草鞋的工具就准备妥当了，这是第一步；第二步则是先打出“龙骨”，就像一片叶子的茎，拉出鞋子的骨架；第三步，她把锤熟的茅草放在右边，布条放在左边，从鞋头到鞋跟，就开始了一只草鞋的创作。在我眼里，我至今仍然认为奶奶做的草鞋并不只是一件生活用品，而是一件艺术品。人类的器用，大多源于需求，而其从想象阶段的构思到现实器物的形成，却一点也不亚于艺术家创作一件艺术品，人类的器用是智慧的杰作。奶奶打的草鞋，花样繁多，造型别致，称艺术一点也不过。
        这年秋天，我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看着红茅草从绿变红，殷红殷红的，近看像涂了血，远看像是着了火。红茅草的红是它的桂冠，它更多的时间是青绿的，甚至绿得发黑，起初它们并不起眼，和各种野生的灌木、芦苇、杂草一起，在荒原一样的湿地上无节制地生长，以一种类似侵略的方式扩张，而在过了最旺盛的生长期后，它们又会自觉地停止扩张，把全部的力量用在让自己变得坚硬、挺直，草的姿态，却有木的心气，像利剑一样，我为这么多年我的视而不见而惭愧，红茅草这黄海之滨的平原上，燎原的圣火一样的草。它的热情、它的坚韧、它的无私，都像无数历史的碎片一样被写进了这片土地的深处，被埋藏，也被人永恒怀念，我叹服它的生命的伟力。

2015年11月10日星期二中午

林慧妮

秋天的辉煌，在于收获，更在于那些在秋天里凋零的草木，走过这个季节，他们就要孕育名男　春天的力量了。海洋总是能从细微处发现道理，佩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