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绝望的蜗牛 ——写给朱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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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只绝望的蜗牛
                                         ——写给朱安



            命运是什么？
       命运是一张网，从我们降生的那一天起，我们就已经身陷其中，你逃不开，也躲不掉……
        提到鲁迅，人们往往会忽略掉一个人，提到鲁迅，却又不能不提到一个人，这个人一直躲在历史的角落里踽踽独行着，饮尽孤独，遍尝寂寞，终苦一生，她说，她就像一只慢慢爬行的蜗牛，她以为总有一天总能够爬上去的，可是她却不知道，她的前面原本就没有路，她能够越来越接近的只有无边无际的绝望…

        这个女人，叫朱安，是浙江绍兴一位普通女子，可她却有一位在中国历史上占据了特殊地位的伟人丈夫——鲁迅。1901年4月3日，鲁迅母亲在没有征得儿子同意的情况下，贸然前往朱家“请庚”，两个年轻人根本都不认识，便由双方父母做主，定下了这个让朱安一生悲苦、让鲁迅也终生痛苦的婚姻。

       苦海无涯。到处都是苦水……我远远地望着你——朱安——被苦水浸泡着的你，面色没有红润，你的脸甚至有一些清瘦，你面无表情、眼神空洞地望着这个世界，那顺从的安详，那安详的静默，似有千言万语却又无从说起，望的时间久了，竟有一丝酸楚浸出来，挂在了我的眼角…那个时候我正在鲁迅博物馆看橱窗里你的照片，而此时我仿佛又回到课堂，耳边又响起中国散文学会会长、鲁迅研究专家林非先生讲完那句话后那一声悠长的叹息，以及叹息后全场长时间的静默……林非先生说，在鲁迅一生中，他觉得最可怜也最值得同情的人，就是朱安，他说，这个女人的一生，太苦…太苦了…那声音里的悲痛，足有千斤重，重重地压在了我们每一个人的心尖上…
       朱安，一个江南女子瘦弱的肩上，压着的却是几千年来封建传统礼教的专制思想，因此，在历史进程中，她——一个对幸福同样渴望同样向往的女子被剥夺了追求幸福的权利，而仅仅成为了一个符号——一个白白耗费掉青春年华、用她自己的一生见证和实践了那个特殊历史时期的悲剧性符号；而在她丈夫鲁迅眼里，她则成了另外一样物件，鲁迅多次对友人说“她（指朱安）是我母亲的太太，不是我的太太。这是母亲送给我的一件礼物，我只负有一种赡养的义务，爱情是我所不知道的。”这样的痛苦对双方都是重创。朱安则说她自己是一只慢慢爬行的蜗牛，我无法想像，她是经受了怎样的寂寞和孤独才有了这样的一个结论？从洞房花烛的独守空房开始，多少个漫长的黑夜啊，那一个个希望的五彩气球是怎样在深夜里又一个一个被自己扎灭？于是，她变的现实起来，仅仅留下了唯一也是最后的这一个，于是，她决心做一只蜗牛，虽然慢，也总还是有希望的，可是希望又在哪里呢，当另一个叫许广平的女子出现在她眼前的时候，女人的敏感让她彻底绝望了......而朱安此生想成为一位母亲这样一个作为妻子的普通愿望终生也没有机会去实现。原本，她就是一个女子，而且具备成为一个正常女人的所有条件，可是在她的一生里，却注定与原本就应该属于她的这两个字——“女人”无缘，这一切，又怎一个“痛”字了得？！

        地点：北京__鲁迅故居。时间倒退回那个属于朱安的年代。鲁迅的书房兼睡房，西边靠墙是一张木板单人床，东边靠墙是一张书桌，桌子上面有一盏小煤油灯、一个旧式小闹钟、一个小相框，相框里是鲁迅先生与他的老师藤野先生的合影。北边的窗子外面是一个小小的院落，院子里有一口枯井，两颗枣树，那是鲁迅写作累了出来散步的地方。就是在这里，窗子下面的方寸之间，是朱安与她名义上的丈夫鲁迅唯一能够接触的地方，鲁迅事先把替换下来需要洗的衣服放在窗下的木盆里，朱安定时来取走，洗干净，凉晒后，叠放整齐的衣服再被朱安送回来放在窗下的木筐里，到时鲁迅会取走…

        一条弯曲的小路延伸过来，这是一条怎样漫长的路啊，一个小小院落中短到不能再短的路，而朱安在梦中走了一万次，也没有走到那个原本应该属于她的房间里去。这个院落，对朱安来说，就像一个巨大的牢笼，装满了苦水。她穷尽一生的力气，也游不到彼岸。我久久地注视窗台下的那条小路，竟望出无数滴数不清的血泪来，那来去的脚步又该是如何的沉重？！这时的朱安已近50岁，无疑，朱安是爱着鲁迅的，拿回去后，朱安会不会把丈夫的衣服抱在怀里，紧紧地抱在怀里，把头深深埋进去，去闻那原本就应该属于她的丈夫身上的味道呢？我想应该会的吧，在一个别人看不到只属于她自己的世界里，偷着闻一闻丈夫衣服上的味道，这是怎样一种悲凉，而在朱安眼里，这也许是丈夫对她最大的恩赐，可是年近半生她却一次也没有摸到过丈夫这个活生生的人，她的苦，只能埋在心里，无法对鲁迅说，更无法对外人说，甚至，也不能对娘家人说，所有的苦，只是一个人承受下来，想到这里，我不愿再继续想下去了…竟是无以复加的悲和痛……

        当朱安每次走在去送衣服的路上时，内心一定很忐忑，放下衣服转身的那一刻，三寸金莲的脚步一定是放到了最慢最慢……望向窗内，想看到又害怕看到鲁迅的身影，如果那一天鲁迅正好不在，即使看一眼丈夫的房间，也许对她也是一种安慰，自结婚那天起，她的心情是怎样由喜悦渐转到酸楚？直到后来，路上的朱安，最终习惯了麻木，在绝望之前，她一定会无数次地苦苦追问不可知的未来，自己究竟是哪里不好，丈夫为什么宁愿睡在清冷的木板床上，也不肯让她陪伴？在她心里，丈夫是一座高山，是那样高不可攀，那是她今生也无法企及的一个高度，高山上的风景她看不到，也不会懂。在那个小径上来来回回孤单、寂寞、瘦弱的身影，偌大一个世界，竟没有一个可以给她温暖和依靠供她流泪的肩膀……如果恰好那天鲁迅没有替换下来的衣服可取走呢，她空手而回的路上，心里一定是更加落寞了……

       这样的日子，一天就是一年，不知朱安是怎样忍受了那么多个春夏秋冬，也许是因为爱，也许是因为无奈，也许是因为认命......朱安临终前曾泪流满面地说“希望死后葬到大先生之旁……”她一定是想，生不能同室，死总能同寝吧，可是她不知道，即使在另一个世界里，她依然终将永远地孤单下去了...朱安的一生，她不仅爱她的大先生，忠于她的大先生，最终她将大先生的亲人也当做了自己的亲人，到后来，她想念许广平和海婴，她面对自己的情敌竟然毫无怨恨之意。鲁迅去世当月，朱安就托人转告她们母子，欢迎搬去北平同住，不但将他们母子住房都做了安排，甚至还说，“倘许妹尚有踌躇，尽请提示条件”她“无不接受”。朱安对鲁迅的爱，已不能用普通眼光去看待，那分明已经超越了爱情，是一种人间大爱，这是怎样一个女子啊，让我在怜悯同情她的同时，竟又生出了些许的仰望来。

        有时，我会愤愤地想，朱安为什么不反抗？为什么只是等？为什么不勇敢地往前走一步？她懂礼仪，却没有文化，没有自己的思想，固步自封，则明白的只有一个结果。从另一个意义上来说，鲁迅是新思想的代表，朱安则是旧思想的奴隶。如果朱安有思想有文化，懂知识又是进步青年，也许鲁迅就会接受她，即使和鲁迅之间没有爱情，至少她还可以有改变自己命运的机会，可是这些她都没有，在朱安的一生里却一直没有这样的机会，在她的生命里，她别无选择，在当时的社会状况下，对她来说，在所有的选择里这已经是最好的选择，在那样一个年代，她的丈夫——鲁迅是文化界思想界的先锋战士，拒绝没有爱情的婚姻，一纸休书只能会把朱安推向更深的封建深渊…即使这样孤苦的生活，已经是丈夫的手下留情...假如一个女人生命的延续是要靠男人的施舍和怜悯来度日，这样的日子又该是如何的一种艰辛与悲苦？这真应了李清照那首词的意境，朱安的一生真真正正是“凄凄惨惨戚戚……”1947年夏季的一个凌晨，朱安孤独地去世，身边没有一个人……

        朱安生前曾反复对人讲：“周先生对我不坏，彼此间没有争吵。”，听者无不心痛！从来没有如鲁迅与朱安这样孤独、痛苦的婚姻,谁之罪？似乎找不到罪人，但痛苦却是明明白白的，朱安自己品尝悲苦的同时也让鲁迅心灵上背负了一生的包袱!这一切，只能说是那个时代的错，是男尊女卑封建社会专制思想的错误。在人生的这条大路上，一路走来的女人，经历了太多艰辛，经历了太多坎坷，也经历了太多的无奈、伤痛和悲苦......

        朱安，像一只蜗牛，于绝望中隐退进了历史的深处，其实，这又何止是朱安一个人的悲剧？这是整个封建专制思想的悲剧！在这场悲剧里，男人和女人，无一胜者。
        至今，女人的自由之路依然漫长……


陈晶
【刊发《散文世界》2010年第3期】

逍遥狂

沙发首赏，有才！

斜阳

         写得好！
        关于鲁迅，他的书我读得很多；关于朱安，我知之甚少。只知道她长相一般，没有文化不识字。再就是她对鲁迅的坚贞不移。据说鲁迅曾给过朱安机会，她原本可以离开鲁迅的。但是朱安没有，从这个角度谈，朱安是个不折不扣的礼教牺牲品。写到此我在想，假如朱安和“刘和珍君”转变一下身份，鲁迅会怎样？还会为了“忘却”而纪念吗？
      

dream

谢逍遥狂！谢斜阳版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