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

随风飞

       村庄又空了一些，就需要别的事物填补进来，比如杂草，或者风。但村庄却奇怪地更小了，一只脚刚踏进去，就有什么溢了出来。整个人都似乎被打湿了。

      有些叉路消失了，有些溪流埋在了地下，只有房屋长大起来，把视线充斥得鼓鼓荡荡。许多锁都生锈了，候鸟去了远方，把深秋久久地锁在家里。但我仍感到许多人事纷繁而至。一一地渗入冰凉的指尖。沟渠里流动着的不再是水，而是风。沿着蓬蒿一路滑过去，就会滑入一片池塘。嬉闹声犹在耳畔，但满池的青荷，却早随着一池春水，渗进土里。我的思绪在空池塘上吹来吹去，大概也吹皱了一些事物。却再没有几只蜻蜓加以回应，也没有一圈鸟鸣。

       曾经盛得下整座村庄的池塘，如今小得如同一个二碗。几匝芦苇就将它装满了。我就站在这里，等待某个人喊我回家。声音从四面八方传过来，但家没了。只能像个陌生人，在别家的门外飞过来飞过去。人世更迭，唯一不变的，便只有乡音了。但我的乡音，也走调了。这个时候该跟谁一起复习呢？

      一切枯得如此迅速，都不曾好好地绿上一季。茅檐低小溪上青青草的景象，只能去宋词里寻觅了。在这个村子里，转上好半天，才能碰到几个小孩和几个老人。青年壮年去了城里，少年也去了城里。城市这个榨汁机把农村几乎榨空了。老人当中，又有三两个，钱放在房子上，教育上，娶媳妇上，就是不放在看病上。他们回到村庄，任凭时间这把镰刀，缓缓收割自己。他们村里村外地转悠，喃喃自语。生怕有些话来不及讲，生怕有些路还没有走完。他们摸着村中的草草木木，逐一向它们告别。这样的仪式肃穆盛大，甚至持久。到得来年冬天，他们中的一些还在，不过更佝偻了，咳嗽也更加剧了。他们依然每天去田间走动，动作迟缓，却很坚定。仿佛顶着重山险阻，才将一双手放在田埂上。“收割都不需要什么人力呐。”他们喟叹着，怀念着农耕时光。觉得那个时候自己是实实在在的，而现在轻比棉絮，经不住一阵风吹。

      我与其中几个目光交汇过。荆棘丛生的瞳孔，放出类似于枯的光亮。我感觉我踏进了一片沼泽。很长时间，我都拔不出来，有时候，我认为我窒息了。

      每一年秋冬交替之际，我都会回来。仿佛只为了见证。枯铺满了意识，枯侵略着一切。枯覆盖他们，村庄，覆盖淮河，也一并将西山覆盖。流云像撒落的墨水，贴着天边淌进故黄河。月灰色的堆坡，与后谷村衔接在了一起。我的二姑就住在那儿。顺着槐树丛一路爬上去，差不多一刻钟时间就到了。在我眼里，它一度高耸，巍峨。站在屋前就可以把整座高巷盛在眼里。柚子形的村舍里，针线般粗细的小路穿插其间。而村南村北的坟茔就像柚子上的两片枯叶。仿佛与村庄无关，却与它紧密联系着。叶子从树枝上长出来，最后又被风摘取了。但在村庄，你别指望有等量新叶来填补空缺。村庄在沙化，草树在变成仙人甲，仙人乙。人变成坟头丙坟头丁。在落日的映照下，坟头更像是一个个邮戳盖在邮票上，把老人这封信寄往一个叫做天堂的地方。但直到现在，信还停在坟场这个旧邮箱中。每一年年终，人们从远方赶回来，把鲜花摆在坟前。这个时候，村庄才受了烟火。一堆又一堆冥币噼啪地燃烧着。就这样，烟雾把村庄从两边扎紧了。一轮太阳就在顶部打了一个结。但没有人打算把份礼物带在身上。人走了，烟也就散了，村庄依然故我，依然枯着。

       这情绪也一并感染着后谷村。我二姑年轻时得了狂犬病走了，二姑父在续弦或者不续的挣扎中，熬不住也走了。表兄虽多，但很难遇着他们。一套房子空着，猪圈空着。包括左邻右舍也空着。空着的，还有一些人的心。他们一天天挤在城市的某个屋檐下，只为能娶个女人把自己填满。三表哥至今空着，也许这一空，就是一生。对他们而言，这空是由内而外的，这空把枯修饰得有棱有角。

      连同村脚的故黄河也一并枯下去了。作为黄河的二级支流，曾宽阔无比，只不过后来废弃了，转称为故黄河。或为古黄河、废黄河。即使在我童年的时候，它依然矫健有力。那时几乎每过一年，都要为它扒一次河工。人们被征集在一起，下到河里，把淤泥一锨一锨地挖上来。这样挖了些许日子，河床就足够深，也足够宽了。再覆上沙石，一锨一锨地拍平整。打开闸门，水就呼地扑过来，沿着河道奔腾不息。像一头猛兽。据说终点是东海，历史远溯隋唐。有人说，罗成死在这里。虽然说书者言，难以尽信，但却真真实实地在我心里，萌生了许多情愫。

       故黄河已多年无人问津了。滋养生灵的两岸，也缓缓地塌陷着。河床被越挤越窄，河水只能束着腰经过了，船也只能搁浅在岸边，而后谷村也乘势弓起了身子。这枯充满了蝴蝶效应。我也被它深深传染了。沙鸥在云层下飘来荡去，仿佛体内缺少舵手。我把它作为象征，从记忆里复印出来。然后让视线跟随它的身影。就这样，我可以在公园里，一耗就是半天。对镜像的推想，如秋风般惑人。但事物枯尽后，是个什么情景，实在是无法索解。

      高巷于我来说，就像一面镜子。它鲜有历史，仿佛凭空捏造出来似的。现在，更缩减为一个名词，而别无其他。我的思绪也衰减为词语与词语更迭。生活也仅剩下一个字，活。枯死的一半，曾是我与古人一同追问的，现在仅限于我，也不再追问了。

      枯成为此在，就像西风一样。它把人吹得越来越像一把，虚置的乐器。我曾听过此起彼伏的狗吠，现在附着在琴弦上，像经久的灰尘。

樽中月

城市化的冲击，工业化的碰撞，传统农村终于变得与我们记忆迥然不同。一篇令人深思的好文。有个字打错了，  扒河工，不是伙工。

随风飞

樽中月 发表于 2016-11-2 19:41
城市化的冲击，工业化的碰撞，传统农村终于变得与我们记忆迥然不同。一篇令人深思的好文。有个字打错了，   ...

问好樽中月。豆的。字改过了，谢。远握。

毛秋水

细读，欣赏！！

林慧妮

深有体会的一篇文章，我回到老家，常常见到的就是这样一种景象，这家空了，那家也空了，留下的都是些老人……

碧云天下

空，空屋，空巢，此许农作物从种子到成熟，留守的老人从成熟迈入暮年。

随风飞

毛秋水 发表于 2016-11-2 21:06
细读，欣赏！！

问好毛兄。

随风飞

林慧妮 发表于 2016-11-2 22:06
深有体会的一篇文章，我回到老家，常常见到的就是这样一种景象，这家空了，那家也空了，留下的都是些老人… ...

问好林版。

随风飞

碧云天下 发表于 2016-11-3 07:33
空，空屋，空巢，此许农作物从种子到成熟，留守的老人从成熟迈入暮年。

袁兄好。

风公子

以前那样的村子在逐步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