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桦：《合唱团》（十首）

姜桦

   


   合唱团(十首)
            姜 桦




追随者

一段树影在下午的雨水中弯曲
鱼腹剖开波浪、泪水割破石头
时光切不断的洇绿大地
我深陷对一个春天的赞美

赞美那开遍枝头的桃花梨花
花瓣滚落直砸在油菜花的脚
四月，风带起淅沥的雨水
落满了整整一大棵海棠树
喉咙割断歌声，再细小的
星辰，有它固执的追随者

被暮色挤到一边，黄昏
每个人都心怀一颗小月亮
少年火焰灼热，留在一个
几近荒芜的繁体汉字的东南岸
我的灵魂，注定安放在故乡
那一千公里以外的大河之北

眼睛、嘴巴、突然短促的舌头
不容置疑的一个人的内心
七重花瓣压住这沙沙雨声
如此渺茫，又如此具体
四月海边，水杉的叶子高过鸟鸣
我，只因爱孤独地活在这人世间
            

春风劫

春到深处，世间万物体会着
一次次激情的颤抖和痉挛：
芦苇莴笋的手脚、水萝卜的红心
野蔷薇胭脂扑扑的脸颊
春风舒展荡漾的肩膀，湖水结实的腰

杨树在疯长，那孩子
说不认得就不认得了
乡村公路上那一个个狭小逼仄的岔道口
猝然，匆忙，年轻时遇到的那一个个人
一不小心，路边的植物早已被我错过

黄昏时分，天空落下饱满结实的雨滴
嘴角涂满野苜蓿和马齿苋新鲜的汁液
平原上成片的油菜花
金黄的颜色，铺天盖地
除了风，谁配将她说出

春到深处，世间万物情不自已
痉挛，颤抖，俨然一个爱极了的人
而你乌黑的头发
挺拔的鼻梁和杏红的嘴唇
我在这个春天经历着一场巨大的错觉


夜  宴

春天浩大，狭小的平原和垛田
只能容下它区区的一小部分
新生的树叶，你绿宝石的眼睛
流水带走的时间，将停在哪里？

薄暮渐深，被星光一点一点锯开
夜晚是一次持久不懈的深呼吸
拨开压在胸口的长长梦魇
那梦呓缘何站成一只高脚杯？

完成心肺的透视，汽灯忽明忽暗
被你撩起的那一段薄纱般的月光
晃动的杯盏里少年记忆模糊
我试图在高脚杯里辨别出人声

欢饮！春风浩荡的四月平原之夜
收起塌陷的鼻子和鼓起的嘴巴
追随一条在夜色中蜿蜒的高速路
我厚厚的嘴唇涂着春天的花粉


豌豆花降低的雨水

四月的田埂笔直充满无尽的情欲
布满露珠的麦田一颗颗星辰闪耀
告诉我，那些紫色的豌豆花儿
如何一次次降低了天上的雨水
那些干净细碎的花瓣，为何
不停地眨着它们潮湿的小眼睛

谷雨——立夏——小满——
一只巨大的双黄鹅蛋系着红线绳
在一群乡村孩子的手中传来传去
农历，眨眼吐舌的二十四个节气
一个被我们说了无数次的字，带着亮光
由黄昏交给夜晚，又由夜晚递给白天

现在，彩虹般的砖石小桥横亘在路口
春日晚风撩起你麦苗舒展的长头发
四月，那片油菜花刚刚开过就结成了籽
仿佛一串流星停在古老又低矮的屋檐下
怀抱月光的女人，快说说如何用吻痕
压着伤口，如何用一滴灼烫的泪水
压着嘴角那一粒盐

微风凉爽的四月！春天已到了强弩之末
大地沉默不语，只有野蔷薇带着爱情
沿着那条不知道名字的流水一直走下去
走下去，走向一个名叫花垛或者转水的小村庄
以桥下的风和流水，写下
去年此时，我们在此相爱，今天
除了你，我早已学会拒绝任何一个人


余  震
——与四川雅安无关

那块石头一直站在一片野花丛中
象我的一生一直由你的爱稳着
一阵颤栗的电闪雷鸣之后
雨落下来。一场骤雨
那么紧、那么急、那么密……

雨落下来，敲击我，打碎我
棱角粗砺的雨水，浪花暴怒的石头
用你浅浅的裂痕剔除掉诗歌和梦呓
告诉我，春风沉醉的五月
一滴雨，如何紧抱阴冷潮湿的夜晚

一个夜晚，一场阵雨落了下来
一弯彩虹离开低低的地平线
急促的脚步在一棵大树和岩石间移动
整个后半夜，我所能够感受到的是
炉膛里的铁，正在火焰里翻身

云中疾走的地平线
一句春天的预言行将消失？
模仿独眼人，托着太阳、月亮和星星的身影
为什么一滴雨水的啼哭，会在一块石头上
留下如此巨大的回声？

                     
转  身

并非离开，更不是停止
随着一阵风悄悄撤走
我只是暂时躲到了一个
你不太容易觉察的位置

我一直在离你最近的地方
我的目光时刻注视着你
所有的话也仅仅只对你说
寒冷的冬夜，抱紧一双冰冷的脚
我的喉咙因为你的咳嗽上下颤动

泪水和笑容填满你的故乡
做太阳和月亮下的影子
你走，我跟着走
你走一步，我走一步
你走一百步，我走一百步
停下来，贴近你的耳朵
啊！过往的日子从未曾改变

并非停止、更不是消失
落日西沉，明月初升
两双脚踏着同一条路
抱着熟悉的骨头走向远方
道路尽头，泥土的穹顶迎向天空
地上一半，地下，是——另一半


老下去的人

一群正在老下去的人
坐在幸福小区下午的树影里

春风里，一群人轻声交谈
一群白发、皱纹、微微驼背的老人
那些需要大了声才能咳出来的时光和痰迹
云烟过眼，一片片树叶在半空中婆娑
一群人，从前，那些过去的人和事
太阳，月亮，星星，河流
所有的光芒、速度
或模糊，或清晰，回忆不紧不慢

下午寂寞的树影里，一群人在交谈
一群老人，一群正在逐步老下去的人
最初坐在台下的一直安静地坐在台下
曾经坐在台上的终于坐回到众人之间
下午的树影里春风寂寞，他们交谈
一些想了无数遍的话，今天
终于能够完整地表达出来

微风暖阳。整个下午
春光荡漾，一群老人
在小区的树影下平静地交谈
许多人，从来都那么热忱与谦卑
有的人，老了才变得恭敬和友善
主席台一旦撤走，每个人都是中心
春日下午，一群坐在树影里的老人
带着舒淡的笑容说着过去的人和事
夕阳落下，牵起最后一抹余辉
平静，孤独，深怀着歉意


纪   念

为一个人，写下一个不停咳嗽的春天
为阳光下一柄错落的花枝，打来一盆
清澈的湖水，绝不仅仅为了洗却你
布满脸颊、发际和耳跟的仆仆风尘
四月，大地春深，平坦的田畴黄绿相间
一只野斑鸠从一大片油菜花和枫杨树叶
细小的眼睛里突然弹起，一地的野茅针
它们尖尖细长的嘴巴啄乱黄昏的湖水
倒映出莴苣、芦笋、马齿苋、野玫瑰
根部暗红的青葱小蒜和娃娃白的菜苔

晨风吹过朱沥沟，那整齐干净的灌木丛
蔷薇盛开，花垛转水，那些沿岸的野花
无论停在哪里，都将是一个喉结突出的
纪念日。春风带着你，带着一路返青的
麦地和秧苗，慢慢移向一个句子，移向
一片断续又斑斓的巨大色块，一只鸟
从新生的芦苇丛里飞过，独独留下你我
在湖心岛，在湖滨村落黑暗逼仄的夜路上
用一口热血掌着一盏灯、一个带电的日子
我用全部的力气，求求你——永不熄灭

滩涂沉船，草地夜露，脚下泥土洇绿
早晨的空气里有水杉林潮湿的味道
学习世间万物，菜花交给了田野
白云交给了天空，雨水交给那大地
我们，是否也曾经将自己托付给彼此？
宽阔的河床缓慢低落，岸边草露新芽
倒流的岁月，曾经挂破我嘴唇的树枝
四月，那些杏花梨花仅仅是春天的宿命
酥痒消失，你是否记得那脖颈的吻痕
黎明来临，你是否记得那梦中的泪迹？


清  明

一小片雨水
它轻巧的光亮
轻轻旋开墙角那一颗颗白壳螺蛳

春天淅沥的雨水，最早由一滴滴露珠长成
三月黄昏，青青麦苗追逐着田野的绿雾
几只蝴蝶、一群蜜蜂
轻轻打开春风的翅膀

你看地里那些荠菜花和油菜花，那些躲藏在
菜苔背面的小眼睛，开始，仅仅只是一两只
抬头起身，撒开双腿
一片金黄颜色，突然
在半空中漂浮起来

是谁骑着地平线上那早起的光亮？
是谁，垒起黄昏时夕阳隆起的土坟？
是谁背转过脸一阵又一阵咳嗽？
草药和糖浆止不住的百日咳
夜晚的天空高起来又低下去
一把泥土，再卑微细碎
站起来，就是一座座墓碑

我最终看不清那些亲人的脸庞
只看见两条狭窄的道路，会聚在一朵花的
肩头，又突然含着泪水分开，一串串星星
托着一颗被春风掏空的心脏
右边停着逝者
左边立着故人


雨
——悼祖父
                     
在四月的午后遇到的这场小雨
是我的亲人，看它
紧拉着我窄窄的衣袖
它要带着我，一起去看
睡在麦地里的爷爷

通往村后的那条小路，蜿蜒，干净
雨水缜密一路开过沿途的油菜花
麦苗轻轻起伏，路两边的植物
站在小雨中间的莴苣、青蒜
青青悒郁的芫荽和马兰头
番瓜秧牵着水萝卜嫩嫩的根须
一直拖到了故乡的屋檐底下

和小雨一起去看爷爷，去看
种在野麦地里的小个子的爷爷
年轻时，他强健如牛又孤独沉默
我一直记得他在黄昏时蘸着清水
在猪圈旁边的一块大青石上写字
带着一绺山羊胡子和没来得及说的话
爷爷埋进故乡的土地已经整整十四年了
活着时，爷爷和奶奶从没说过多余的话
那年，九月夜半，年迈的祖母
突然从床上掉下来，黑暗中
她竟然摸到一条长满青草的田埂
“啊，死东西！一头倔犟的公牛！”
坐在露水沁凉的田埂，不爱说话的
爷爷，再次抓住了奶奶的大脚

将挺了几十年的腰杆轻轻弯下去
将扬起的头磕在深深的麦地里
四月的午后遇到的这一场小雨
细碎，落寞，说着我听不清楚的话
凭借那口型我还是明白了它的意思
多么象祖父，在离开这个世界之前
嘴巴不能动了，眼睛不再眨了
但那睫毛，最后颤抖了一下

一点点，一、点、点
细微得许多人都没能看见
“一头沉默倔犟的公牛！”
一张结实祖传的木板床
一个一辈子不爱说话的人
就这样说出了自己和这个世界的关系

极限

意象清新活泼,语言流畅沉静！亮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