节气组歌

亭湖孙成栋

节气组歌
孙成栋

立 春

诗句钻出冻土，宛若隐隐的草尖。一粒冬眠的花籽，用潮湿的心，珍藏昨夜的霜迹。我在一个叫作春天的地方，等你。
当姗姗的飞雪伸出纤手，所有期待萌芽的故事都已启程。一缕绯红的羞阳，让激动的柳枝微微颤抖。是料峭的塞外风，孕育了归雁的路？还是霏霏的江南雨，融化了紫燕的歌？踽足无言，你温暖的呼唤静若天籁。麦苗青青的梦里，彩蝶翩跹起舞。走过笛音袅袅的日子，走过残冬迷茫的烟云，每一对隽永的明眸，都洋溢着丝绸一样细腻的柔光。
我掀起季节的草帘，有一艘载着爱与乡愁的红帆船，驶向盈满爆竹声的彼岸。晾晒在舷窗外的，是冰凌潸然若溪的祝福。抚摩那本落满乡音的台历，是回望一场纷纷扬扬的飞絮，还是铺写不再萧疏的晨曦？呵，立春，是结束与开始的潮间带，是记忆与憧憬的墙头瓦。冬与春，在你的凝视中完成彼此的辨认与相拥。风的指尖，引领着炊烟的足迹，白发苍苍的母亲将屋檐下的眺望，憧憬成花团锦簇的田野。从此，苍凉、寂寥连同浑浊的泪水一同走远。
春汛还没有到来，蜡梅却用一树的灿烂，点燃起嫣然的笑靥。等待的心事用晶莹剔透包装，不染尘埃。忧郁的往事，栖息在余寒之上，无数次穿越孤夜的守望，只为这一刻的温煦。是谁种下的豆蔻，每一条叶脉都是一支解冻的河流。推开月光下的柴扉，襁褓中的新绿，正在静候鸟的软语。
拉着阳光的手，一枚种子站了起来。一朵沉睡的云，被春的脚步声唤醒……

雨 水

白蝴蝶一样轻盈的雪花，用祝福迎接宁静的凋零。芳草萋萋的心房里，每一滴晶莹都蕴藏着生命的重量。
焦渴了一个冬天的春泥，枕着松软的梦喃喃呓语。穿过千万年的农谚，用轻抚聆听脚底的心跳，冰层下，有细流汩汩而动。谁能读懂早春的心事？也许蓄满这个季节最明澈的泪水，云朵才触摸到你绵绵的感动。而在这恍惚间，被湿漉漉的挂念浸泡过的藤蔓，正从我的心坎上逶迤而过。清晨的微风，飞过枝条，飞过夜的翅膀，飞过农人粗砺的脊背。我隔窗张望，风信子纷飞的馥郁里，摇曳着霏霏的雨帘。
仿佛一首清幽的歌谣在记忆里响起，一丝丝、一滴滴、一缕缕……想把村庄的天空洗净，却又氤氲着淡淡的轻烟。草木的希冀，在被你润泽的土壤里萌动、发芽、拔节、灌浆、分蘖……永难忘却的，是那个在阡陌上渐行渐远的背影。默念着淅淅沥沥的叮咛，梅竞秀、桃始芳、李绽妍、杏鼓蕾、柳孕尖、兰吐蕊。麦苗的掌心里清泓潺潺，不时漾起鲜嫩的涟漪，如同村姑浅浅的笑靥。
曲巷深处，檐雨滴答，在敲打谁的无眠？来不及反刍清冷的滋味，窗棂间已经传来耕牛的欢哞。二月的雨水，走在田埂上的雨水，泊在斗笠上的雨水，闪在新叶上的雨水，你的针脚有多密，父亲的祈盼就有多稠。当绿意吻遍大地的每一寸肌肤，当小溪漫淌着温润的柳叶船，一弯丰腴的彩虹里，映照着你含羞的脸。   
耕耘，是对残冬最诗意的告别。只需一支饱蘸春雨的画笔，便将田野上的一切点亮……

惊 蛰

若生命的锣鼓，把万千蛰居沉睡的故事催醒；如激越的惊涛，使沉默的礁石感受来自大海深处的激情；像发令的枪声，给争先的绿色插上矫健的翅膀；似铿锵的旋律，让枝头酝酿的春意踏歌而舞……
一缕风，跋涉在青苔斑驳的石阶上，寻找驮着饱满心事的那朵云。却在踯躅中走进疏篱环绕的木屋，依稀看见有莹莹的水花在窗棂间，点点滴滴悄然盛开。伴随着雨细碎的步履，那清脆的天籁轰然响起。是大地深处一次深长的呼吸，还是遥远天外一次深情的呼唤？是季节之钟一次准点的报时，还是雏鹰掠过田野的一声呼哨？当闪电摇曳农历的门扉，抖落种子藏在心底的羞涩，一只千年不变调门的号角，却在为一种勃发的节律忘情鼓掌。
潺潺的雨珠，划破夜的静寂撒落湖心。娇媚的黄莺，用滴翠的啁啾迎接初生的黎明。那每一首隽永而温婉的小令，都是春天的伏笔吗？依依的小河变成一把把竖琴，被岁月弹起曲曲盎然的咏唱。草木舒展纵横的枝柯，天空拂去朦胧的面纱，不用发出耕耘的号令，一种喜悦早已在农人的憧憬里绽绿。
此刻，阳光把心贴到大地上，感受田垄的脉搏，聆听稼穑的潮音。锈蚀的犁头被泥土打磨成书写丰收的巨毫，种植老茧的双手变成了记载秋天的诗笺。一瞬间，多少春光宛若淙淙溪水，在禾苗的微笑里千回百转。
三月的渡口，惊蛰鸣响了向春天深处进发的汽笛。从此，一切不甘寂寞的生命都扬起青春的帆，飞翔或者涅磐，拨节或者抽穗……

春 分

一袭鹅黄的嫩喙，啄破了水灵的翠枝，让一朵花苞，爬上季节的嘴角微笑。
时光的河流寒意消融，一支沁着细汗的新篙撑开蓝天、点绽白云，左岸是微醉的风，右岸是羞涩的雨。呢喃的紫燕斜飞过来，挥剪裁出一帧春裳，一半缀着煦阳，一半嵌着月光。我在春天的地平线上漫步，肩上是飘落的樱花，脚下是灌浆的麦穗。我在春天的分水岭上留连，眼前是层迭的曦影，身后是连绵的草色。这一天，叶子都渴望邂逅涨潮的歌，而牧童却忘情追寻风筝的线。
春分，这是分切的“分”，这是分别的“分”，这是分娩的“分”，这是分蘖的“分”，这是分享的“分”。当锄犁将大地切分成田畴，当桨橹将碧水切分成航线，当翅膀将苍穹切分成舞台，我的寂寞烟消云散。有谁，愿分享我带着泥味的诗歌，分享我行囊里珍藏的阳光，分享我绿意茸茸的畅想。一抹眸光温暖着逶迤的路，一枚青果守望着斑斓的门，一只蜜蜂飞过那面莓苔茵茵的墙，溅落一串流年的浅唱。
那滴易逝的露，却永远镌刻在我心里。姗姗来迟的祝福，能否将自己贴上邮票寄回生命之季的那一半？你说过，只要心中有绿色，就会拥有整个春天。现在春就在眼前，一伸手就可触摸到她湿润的发梢，感觉到她温润的呼吸。喜或悲、苦或甜，都恍如流水，摘一朵彩云，什么也不说，惟有那声惊雷，许你一季明媚。  
我仿佛已经知道，明天的柳絮如何远走，明天的稼穑如何拔节，明天的风铃如何摇响……

清 明

一缕湿云，在四月的眸角漫漶成一种伤痛。面对黄土，我们以怀念丈量彼此的距离。如泣如诉的季节里，纷纷扬扬的雨丝，是否是你临窗而落的潸潸泪水。
和你一样葱郁的春天，虽然也曾决绝地离开，却每年都会衔着风雨飞回。想起你，疼痛如野蔷薇般开满我荒芜的心谷。挥之不去的，是那一抹如火的亮色，一朵朵细细烘暖我湿漉漉的思絮。透过你永不枯萎的气息，我恍然聆听到百合绽放的声音、春泥发酵的声音、足迹绵延的声音；触摸你从未停顿的心弦，我依稀捕捉到衣袂飘扬的韵律、风车转动的韵律、麦浪翩跹的韵律。你咸涩而酸楚的汗珠，每一滴都摔成凄美的花瓣。
宛如一棵槐树，你在翠绿与苍黄之间雕琢岁月的年轮，用沧桑缝补破碎的记忆。纵然叶脉被风干成一条断流的河，那每一片飘落的故事，依然似蝴蝶在飞舞。你的渴望是否已化作归乡雁的啁啾，把绿色的嘱托挂上林梢；你的乡愁是否已凝成澄莹的露珠，悄悄地润湿了粗砺的号子？
清明，清是透明的歌，明是清澈的恋。面对风起的梨花，我用掌心轻掬记忆里所有的暖，在月光下晾晒纤尘不染的雪。比花香还要浓醇的念想，嵌满时光的沟壑，于心的两岸四季徊惶。雨润泽了天堂的寂寞，将祈福洒向你爱着的人们，洒向你目光掠过的阡陌、河流、村庄。穿过薄雾袅绕，让脚下蕴蓄足够多的温情，迎接一次新的永恒的远航。
一粒尘埃，在阳光下翩翩起舞。它的每一丝忧伤里，都承载着一个春天的重量……

谷 雨

不知是雨浇灌出了日益丰腴的谷，还是谷呼唤出了日渐温暖的雨？
春光向季节的驿站款款移步，一滴滴青春的琼浆在麦秆里忘情奔涌。芍药吐蕊的声音、豆荚初胀的疼痛、杜鹃殷殷的向往，随着渐涨的河水，游向滴绿成荫的五月。一枚枚晶莹、灵秀的音符，于紫藤一样柔韧的琴弦上轻舞飞扬，泼洒出满目的新绿，氤氲着生发的气息。耕牛在田间跋涉的姿势，越过我抚摩泥土的目光，那一刻，一颗感喟的心比泪水还要柔软。
漂泊在谷雨的巷口，我的足迹是一朵朵雨中的桐花，母亲呼唤的声音，把纯棉的思念一层层湿透。走进烟波浩淼的世界，我彷徨在盐蒿一样的苦涩里。亭亭的玉米伫立在春的深处，寂寞而歌、璨然浅笑，把玉的剔透、珠的旖旎孕育进穗粒，让它生长出梦想的触须。一秆秆初生的芦苇，让憧憬从指尖绵延到心里，并抖落一串串长翅的童谣。
风在池塘边的小径上穿梭，炊烟般升起，又阳光般洒落。一只布谷鸟，从乡土诗人的笔尖展翅，在稻种的眺望里舒缓飞翔，在农人的梦呓里展开潋滟。远方的心，是风中的楝树，栖着往事的暖巢、载着雨中的四季。有什么天籁开始在晨雾中吟哦和歌唱，轻悠悠地叹息，扑簌簌地微笑，宛若蚕豆花上淅淅沥沥的暗香。
谷雨，我的守候恩承雨水的滋润，抽苗、长穗、结粒。有多少双脚板，在热恋的土地上奔忙起来，延伸着一簇绚烂的希望。一个蓊郁的初夏，正裹着岁月深处的清新轻盈走来……

立 夏

一片叶子，站在暮春的窗棂前，一次次痴情地将你张望，仿若期待一场青葱的约会。
当撩人心脾却又若有若无的槐花香幽幽袭来的时候，当麦穗灌浆的声音在耳畔轻轻地萦绕的时候，当田埂上的大豆苗在南风的吹拂下尽情拔节的时候，当灰椋鸟的翅膀在在水藻间催生一圈圈涟漪的时候，当野蔷薇的馥郁淅淅沥沥地染醉阡陌足音的时候，当盐蒿花的落英星星点灯般映亮滩涂的时候……你，悄悄地来了。
从此，季节之舟驶入一段蓬蓬勃勃的航程。两岸窑堡上的炊烟不再孤独，悠悠帆影、点点柳絮、依依白云、冉冉晨曦、清清鸽哨，都成了她倾诉朦胧心思的伙伴；从此，一切植物的触须都开始忘情地疯长，并带着豆蔻般的渴望向四处蔓延，一如这日渐丰腴的白昼；从此，不时有光着脚丫的身影，披一袭蓑衣踽行在桐雨潇潇的田野里，为那越发柔软的土地嫁接上葱茏的梦想。
绿色，层层叠叠、沸沸扬扬、浩浩荡荡的绿色，从朝阳的庭院、从农人的心坎、从枝杆的根部向外翻涌，随后又沿着田间小径、纵野阡陌、沟壑溪畔甚至是青瓦黛墙一路飞奔，而簪在发际的花儿艳得晃眼，一朵，一束，一枝，一丛，一簇，一片……瘦了田畴，淡了娥眉，掩了视野，丰沛着笑靥，葳蕤着思绪……
只有青青的秧苗，不急不躁地伫立在育秧池里，对着粼粼碧水精心梳妆，静静等待一次闪亮的登场……

小 满

这是圆满的“满”，这是丰满的“满”，这是饱满的“满”，这是盈满的“满”，这是一粒种子用一生的爱恋孜孜以求的“满”。
远了，如羽似雪的杨花；远了，鲜嫩剔透的茅针；远了，青翠欲滴的韭芽；远了，故园廊壁的棣棠；远了，暗芳盈盈的丁香……长青藤一样绵延的日子，向大地敞开湛蓝的心扉，用畅想倾听这个季节的墒情。雨，潇潇而来，总是喜欢在船篷和草叶之上行走，隔着夜幕和麦苗喁喁私语；风，款款而至，将载不动的露水洒向犁铧的梦乡，在农人的皱纹里涂抹幸福的小桃红。
眼前的时令，一切都仿佛一弯新月，走过风雨小道向着梦中的圆满进发：蝌蚪稚嫩的身姿在熏风吻起的微澜间渐渐成熟，于五月的乐章里谱上清脆的蛙鸣；矫健的蚕儿带着少年的朝气与生机，在绿油油、翠生生、嫩滴滴的桑叶上撒欢，抖落一串串勾画未来的诗谣；麦穗将沉甸甸、甜蜜蜜的心事写进青春的日记，在原野的心弦上酝酿起潮汐的，最是那一低头的娇羞、一含笑的温柔。
当新结的菜籽宛若一叶青涩的蚱蜢舟，从菜花依稀的岸边起航，用一帧涨满的帆影牵引沙滩上的守望时，蚕豆已将日益丰饱的豆荚珍藏进老屋的记忆，如水的韶华沿着初夏的脉络跋涉，从浅绿、翠绿、深绿、黛绿到墨绿的方向里，蕴涵着一个芬芳却坚定的诺言。
不知何时，已有丝丝甘甜沁入肺腑，恰似满勤的蜜蜂浪漫的歌吟……

芒 种

有芒的麦子快快收吧，有芒的稻子可以种喽！
这是谁的殷殷呼唤？这是谁的嘤嘤叮咛？这是谁的咕咕祝福？这是谁的灿灿心语？沐浴着这翠声中流淌的光芒，河堤上的嫩梨忽闪着清澈的眸子，目送发酵的风唱着热辣的情谣，带着那只绣着金芒的荷包，飞过水井、飞过谷场、飞过粮仓，飞向布谷鸟日夜遥望的远方。
芒，你这季节的秒针，你这丰收的触角，你这生命的琴弦，你这硕果的胎毛，你这心灵的天线，你这初恋的纤丝……每一根、每一缕、每一毫，都系着土地的脉搏、连着黎明的牛哞、抚着阳光的心跳、聚着汗水的波纹、枕着枯叶的色泽、凝着岁月的静谧、映着憧憬的质感。一转眼，麦子翻滚起金黄的铺向天边的波浪，你是在波峰浪谷间纵情翩跹的音符吗？
飞吧，轻若雾幔的芒、重如嘱托的芒；飞吧，柔似蝶翅的芒、刚媲金簪的芒；飞吧，细比眉睫的芒、粗赛燕丝的芒，驮着我所有的眷恋和祈福！无论明月皓洁，还是烟雨迷蒙，我都会以一掊泥土的执著等你，迎风而舞，含笑而歌。歌声闪烁着收获的喜悦、承载着播种的力量，歌声应和着娇嫩的晨光、鲜活着寂寥的田垄、点缀着匆匆的步履、轻抚着古铜色的脊梁、引领着银镰的舞姿、检阅着碧绿的秧行，伴随一捆捆的丰熟、一株株的希望，迈向香喷喷的新生活。
驻足盈盈浅浅的塘畔，点点新荷已是一片茁壮……

夏 至

踩着夏收的鼓点，听着夏播的号角，应着夏插的韵律，和着夏管的节拍，一个风华正茂的夏天终于款款而来、如约而至。
眼前的夏，还是往日的那般风情吗？那样的笑靥，那样的细语，那样的足迹，那样的裙裾，那样的发辫……让我们明净耳朵，跟着鸣蝉，去聆听夏日的喧腾；让我们熄灭灯光，追着萤火虫，去寻觅夏夜的美丽；让我们沉淀心絮，携着稻花香，去感受夏野的蓬勃……
谁的笛音溪水样漫过？是阳光里婀娜多姿的棉叶，是月华下喁喁私语的榆钱，是故园中艳若紫玉的桑葚，是草垛旁绿意盈盈的槐枝，是田埂上亭亭玉立的芝麻，是瓦砾间涤荡激情的蛐蛐、是荷叶心栖泊梦想的蜻蜓……带着炊烟的叮咛，透明的风从石桥徐徐吹过，一泓碧波上，涟漪如栀子一样绽放。葡萄沿着藤蔓的脉搏起舞，翩然若忽闪的明眸，梅雨迷蒙处，分不清是彼岸的蒹葭，还是此岸的篱笆。
夏，葱茏的夏，在层层叠叠、沸沸扬扬的绿浪中扬帆；夏，绚烂的夏，在娉娉婷婷、袅袅娜娜的红云间穿行；夏，浪漫的夏，在清清凌凌、悠悠旷旷的蓝天上翱翔；夏，茁壮的夏，在羞羞答答、朦朦胧胧的青果下流连；夏，明朗的夏，在滴滴答答、丁丁冬冬的橙雨里漫步；夏，深情的夏，在朝朝暮暮、依依稀稀的紫烟后等待；夏，蕴藉的夏，在深深浅浅、逶逶迤迤的墨痕处踯躅……
蓦然回首，一段写满年轮的树桩上，野菇已如栖落的云朵样洁白……

小 暑

无数次在梦中吟咏，期待着那场热烈的相逢。
此刻，季节宛如一位被爱情点染的村姑，撑着一柄暗芳氤氲的油纸伞，在小暑的阡陌上走过。夏日的第一朵茉莉，轻轻绽开久闭的心扉，睫毛上的露珠里，掩映着一汪湛蓝的海；凤仙，扶桑，葵花，木槿，石榴，南瓜花，牵牛花，凌霄花……仿若满天的繁星，竞相登上生生不息的舞台。阳光浓烈,花香浓稠，曲韵浓醇，穗须浓密，乡音浓郁，果风浓厚……桐叶的眉宇间，挥之不去的，却是那淡淡的离愁。
汗，琥珀一般澄澈的汗，雨点一般晶莹的汗，甘泉一般纯洁的汗，沙浪一般浑浊的汗，泪水一般苦涩的汗，珍珠一般闪光的汗，血液一般炽热的汗，泥土一般沉重的汗，玛瑙一般高贵的汗……在为稼穑而舞的汉子的脊背上流淌。汗水的芬芳，是梦想的芬芳，是爱恋的芬芳，是信念的芬芳，是月色下芦苇荡里的低吟浅唱，是水乡妹子灯火阑珊处的深情守望。
“小暑热，果豆结”……农谚，你这地气蓬勃的诗歌，轻漾着田园的风姿，诠释着村庄的韵脚，流泻着沃野的旋律，默念着庄稼的心声，感怀着节气的倾诉，成为乡间一切真情的源头。在庄稼的灌浆声里，每一位沐浴着爱的人都心静如水，聆听着岁月深处的怡然。丰收的期冀在田垄旁穿梭，在小河里游弋，在草地上徜徉，在枝桠间飘逸，在翠叶下凝结，凝结成一枚果实对明天的如山承诺。
从日升到日栖，从月缺到月圆，从花开到花落，从叶绿到叶黄，小暑的故事和种子一起成长……

大 暑

绽成八瓣的阳光，将一抹抹红晕涂洒在寂寥的西窗，给晚钟的声幔镶上隽永的遐想。轻摇曼曳的林梢，牵引着一朵紫藤凝眸的方向。
乡村的碧塘边、谷场上、浓荫下，一个绵长的传说、一峰新堆的麦秸、一叶轻幽的扁舟，伴随着千千的莲叶、茸茸的细语、密密的雨帘、尖尖的檐角、款款的浅笑，勾勒出热浪之中的青青谷岛。从容而淡定，坚韧且温柔，每一株娇嫩的生命之穗，都在季节的熔炉中淬炼，积淀着一份属于晨曦的丰满。
夜，大暑的夜，躁动的夜。外婆轻摇着蒲扇，从民谣中采撷一束宁静的月光，伴着潺潺的萤火、渔火、灯火，烛照游子的心空。一根翠生生的丝瓜藤，循着露水滴落的印痕，将思乡的根须悄悄扎进丰腴的绿洲。
如洗的夜空，祈望在展翅；静谧的家园，思絮在纷飞。
而与祈望和思絮并肩而翔的野鹭，此时正让梦想蛰伏于水草葳蕤的苇坡，将希冀寄托给一汪暑意阑珊的清泓。依依不舍的夏，用青春之炬最酣畅的燃烧，告诉万木葱茏的大地，一串果味飘香的日子已经启程。
急遽的雨，滂沱的雨，洗礼着一颗颗在暑热里久泡的心。茂密的青纱帐打开一柄柄翠伞，给欢奏丰收曲的蟋蟀、蝈蝈撑起一方深邃的蓝天。蓑衣犹在，草鞋犹在，犁铧犹在……沃野青末了，烁金待何时？
父亲的胡须里，藏满了耕耘的渴望；母亲的屋檐下，挂满了饱硕的憧憬。季节的船，满载着夏的湿和热，一天天向着一个崭新的码头靠近。
不经意间，暑去了，秋来了……

立 秋

一缕熏风，以微醉的姿态，漫步于稻花芬芳的沃野上。
谁的衣袂轻盈飘舞？在记忆里划过一抹嫣红。夏的余韵，已幻化成清晨与薄暮的微凉。季节的分水岭上，一株结满希冀的树静静伫立，眺望着石桥尽头的远方。
发酵的泥土里，一首金色的歌正在酝酿。铿锵的旋律，由庄稼的根部一路向上，蔓延成丰实的梦想韵章。阳光如醇，月华似水，一个属于收获的诺言与岁月轻柔牵手。湛蓝的天空高爽如炼、明净似稠，蒲公英的絮语柔软、清澄、静谧，如漫天氤氲的雁鸣，抚摩着悠远的河流、田垄与村庄。
灯火阑珊，竹苑寂寥，小院里似有雨声淅淅沥沥。伫立窗前，才发现满庭灿烂，一地金黄的银杏叶，在风中喁喁私语、盈盈曼舞。海棠蓁蓁，芭蕉寂寂，芙蓉依依，最恋那一笑的清浅、一瞬的回眸。晨曦初露，天穹瑰玮，雁阵衔着淡淡的乡愁逶迤回旋。芦荡深处，野鸽啾唧，白鹭轻扬，袅袅的雾霭依稀如词。蓦然之间，一支缱绻的歌浮现在脑海、在眼前，可曾洇湿，你在他乡孤零而单薄的灯花？
一粒种子，坐在光阴的台阶上，陪伴篱笆草沐浴秋阳，不时邂逅雏果的清香。看白云来来往往，听生命静静流淌，你匆匆的脚步映衬着谷穗鲜嫩的呼吸。林木渐疏，芦蕊渐白，水骨渐寒，虫声渐稀，塘荷渐枯，豆荚渐黄，芝麻渐香……一道掮着犁、夹着鞭、仄着身、唱着谣的剪影，在牛的哞声中踏上耕耘之旅。
蟒蛇河上，微澜荡漾。生生不息的渔火，驱散夜露的冷寂，把一帧新秋的心思照得朦胧而清亮……

处 暑

一半是烈焰，一半是秋水。中间，是一羽叫做处暑的丹鹤在翱翔。
时令的风鼓荡着绿色的帆，向着一座绚烂的港湾进发，一路跌宕，一路焦渴，一路绵延，一路期盼。我时常为一场雨感动，在一个檐角叮咚的黄昏，用手掌轻掀一阵密似一阵的雨帘，用心灵迎接一滴凉似一滴的雨珠，用眸光梳理一缕轻似一缕的雨雾，用憧憬皴染一抹浓似一抹的雨韵。
农人沟壑纵横的脸颊上，有浑浊的细浪在漫流，流成心头一方清新的绿洲。季节的驿站，已将骄阳收藏进枝叶的回忆，窗棂间，飘过风儿对浆果无语的叮咛。为了那个金色的时刻，稼穑们已经等得太久。韶华无声地奔流，旧草垛上的新菇，正将鲜嫩的气息，沉淀在阳光的浪涛里。
只是，今夜的甘露、轻风和月汁，已不能唤醒忘情分蘖的禾苗。畴野，早就将一份沉甸甸的嘱托，镶嵌在丰收之梦的边缘。黍、稷、稻、粱的四重奏，勾勒出游子梦中的炊烟、白云、窑堡和棉田，描画出故乡脚下的码头、风车、镰刀和石磙。孕育的阵痛，又怎能，辜负一颗向往晨曦的心？
最后的热浪，蕴藏在蟒蛇河底的水藻间。茸茸的月光和着潺潺的水声，擦拭着最先抵达的凉意。被秋原沉醉的野蓟，用执著的绽放晕染着默默的期许。满地的阳光，涂抹着浓郁的收成，四野遍布遐思的味道。此刻，拥抱着这个丰腴的时节，我用心凝神聆听，风里雨里垄上岸上跳跃的声音。母亲的呼唤，与淙淙的思念一同流淌，把一瓣吟咏粮食的农谚，捎给一片飘向大地的落叶。
一只翠鸟歌唱着，飞进一片芦花初绽的苇荡。然后，静静地梳理起羽毛和希望……

白 露

一袭晨岚，带走了昨夜的梦羽，却留下淡淡的忧伤。一剪红叶，用生命托起一滴晶莹如泪珠的露水。
被蟒蛇河的湿气润泽的野菊花，蝴蝶一样五彩纷呈。黄色，灿灿若星；白色，皑皑赛雪；蓝色，幽幽似海；粉色，淡淡媲霞；紫色，浅浅如纱……每一簇馥郁的心香里，都藏着一串水晶般剔透的思语。一叶叶湿漉漉的传说，以河湾一样优美的弧线，飞溅成斑斓的星辉。
一枚白露，凝结成笠翁发梢的霜华。没有怅惘，没有缺憾，你充满期待的笛音，是否还在曾经徜徉的水波上回荡？苍黄的落叶间，枯芜的草丛里，偶有一两丛野蒿静悄悄地伸着细茎，不甘落寞地挑起朵朵小花，或疏或密，或浓或淡，或伫或曳。在我的乐章里，这，便是秋天的精灵，秋野的眼晴。
葵野、艾地、蒲坡、桑园、苕径，霜风踩着往昔的韵脚，将萧瑟的琴弦弹拨。灌丛、田间、林缘、溪畔、桥头，露痕伴着桂子的呢哝，将玲珑的明月守望。我从遥远的樱岸走来，端详你如荷凝露的笑靥，聆听你掬水泼洒的浅吟。秋鹜长天，归帆渐远，步履里写满透彻心扉的别意。
往事悠悠，剪不断故园的杨柳依依；乡音萋萋，汇结成秋池的清露霏霏。于是，牵挂涨潮，惦念升腾，一阕绵绵无尽的感怀，省略号般，一点一点、断断续续地，点在我的记忆与现实之间。踏歌而行的流萤，依水而舞的蜻蜓，何时才能再回桐影斑驳的窗前？
露珠熠熠，碧泓茫茫。一切的喧闹、寂静、繁华、寥落，都化作银镰飞舞的韵律，融成犁铧传颂的沧桑……

秋 分

在这个清亮的早晨，一行雁阵飞过带露的芦野，与碧泓中的那秆枯荷匆匆分别。
也许，这是一株三叶草的秋忆中，最温润的一个日子。阳光从树影中滴落下来，碎碎地铺满肩头。仰起头，透过纷飞的叶羽，一弯弯旋转的彩虹映入眼帘。而那只开满茧花的手，与镰把、犁弓、锄柄，幸福地相拥在一起。
天蓝蓝，宛如希望的颜色，又有着梦的质地。焦渴的眸子里，飘忽着时光的飞絮。高粱，在风中吟哦和歌唱，摇曳出一地的脆响。砖囱里，分蘖着淡淡的炊烟，仿若一声悠长的叹息。一叶榆木小舟，犁开菱蔓田田的湖水，逶迤出一道道纤姣的波纹，恰如采菱的村姑心扉上溢出的笑靥。
有一种青涩，从这个时季里永远地消失了，像一袭风，一片云，一缕柳茸，一茬芦苇。在草木、田园、鸟鸣和暮烟中劳作一生的母亲，在露珠、月色、蒲香、烛光中修行一生的母亲，笑颜如菊。那些在阳光下飞舞的金色穗粒，宛若苍穹洒在大地上的珍珠，被农人辛勤的汗水涂亮，散发出泥土深处的芳香。
时光之芒，细如感伤。泡桐苦楝，睡莲藿香，都在第一滴朝露之前，优美地开过老过。谁总在远方静静地召唤我？那一缕一缕泛黄的风，让生逝皆丰如沃野。农家房顶青瓦上晾着的、檐下竹匾里摊着的、屋后井水里浸着的、门前瓜藤间挂着的、院里柿树上悬着的，都是被鹜鸣濡湿的星星。
一枚葱绿，装饰了蒲公英的梦想，听着风的声音，哪里才是方向，才是归宿的港湾？秋虫的呢喃，洇破夜的沉静。月亮漂在水面，晕开的碧波上，月光在此岸彼岸间凝结成一把银桨。
季节，分成了两页；乡愁，划成了两瓣。

寒 露

许多轻婉而鲜妍的翅膀，在日渐清冽的阳光下，悄悄地隐藏起来。沉淀着的，是村庄薄霭般的晓梦，是收割后简默的原野。
南风高举枯黄的巾幡，呐喊着退远。杏黄的野菊花哟，开满河岸。蟋蟀的离愁滑过草叶，萤火虫的身影折进一首婉约的词。秋雨无痕，拈一朵微笑，晕染满坡的红叶。只是一低眉，心絮便如鹜歌飘飞。月光片片，缤纷落于脚尖。
浩如烟波的生命里，足印深深漫过那个港湾，从此烙上蔚蓝的声息。时节如此分明，何需号角提示，露在瓦楞上画下第一瓣白梅，水就给一帧寒影披上月辉。洞箫声声，如烟袅袅，似风徐徐，在无尘之境浅吟低唱，漾出寒露的颜色。
凭窗听雨，倚垛看风。雨落在莲蓬，风拂过芦蕊，钟声响了千年，是谁，一直在唱着那首未央歌？何劳雁阵的牵引，无需鹤鸣的鼓荡，乡思宛若影绰的霜花，以水的姿势漫溢。桂香似潮，洗泽着梦中的远方。那里，月色如愁，月光倾城。今夜，你是否是凝在我心头的，那颗若泪的露珠？
寒鸦映斜阳，静候梅的消息。被夜露滋润的光阴，恰如娉娉碎步的女子，轻悄地走过叶的昨天。皎洁的记忆恍若一粒粒蚌珠，散落于岁月的长河。将一枚祝福别在衣襟，解开泊在季节渡口的芦荻船，一转身即成背影。
屋外的梧桐，劲挺着孤零的枝桠，托举起层层叠叠的秋阳。牵挂的斑影，凝聚成阡陌上稀疏的褶皱。满篱扁豆花，蘸着新鲜的露水写诗，诗句如草叶样简洁、似新月般清雅。一场迟来的夜雨，就这样润湿了掌心。
亮在天涯处的那缕灯光，却似麦畦里初生的芽，忽闪着温煦而澄澈的眸子，欣欣地朝着严寒的故乡生长。

霜 降

一扇烛影摇曳的窗，被流年的风当作倾诉的弦。雨，藏在一枚纤瘦的树叶身后。路边一盏昏黄的泪滴，在冬至之前，化作蒲公英的心曲。
露凝成珠，珠淀为晶。一茸莹白，沾停在深黄的秋叶之上，或渗落进待耕的泥土。有一种皑皑的期待，使濒临风干的心房倏忽间饱满起来，溢满稻穗的清香和柿子的甜润，仿佛枯寂的苇帐灌满了绿色的风。远方的地平线上，阳光初洒，清浅着映亮微云。寒萼初绽，惟有如水的霜华，将端丽和娴静织成风景。
冷然的日记里，思绪烟波浩淼，湖岸和岛屿连绵成网，鸬鹚却不会在晨雾里迷途。农事的脚步虽然细碎，却紧密如昨夜的雨点。渔歌清亮，村姑挎着竹篮的身影浸湿在柔波里，漾出一幅隽敏的剪影。当风儿，融化在月色之中，我仰头寻觅无痕的岁月。沿着冰挂的方向，用桦叶，触摸霜花的脉络。
季节粗糙的掌心，在水的手背上轻轻摩挲，仿佛未经雕琢的璞玉缓缓滑过，漾过一阵冷冷的、厚厚的温暖。沙洲之上,丹鹤点点，驱散心头的灰暗和阴沉。因了灯的点缀，荒凉之野，依然透出一地明媚；黑白水墨，竟也洇出满纸烟霞。
犁铧划过土地的声响，犹如聚拢了无数花开的声音，清脆悦耳、温婉舒韵。又似后院枣树成熟的枣子落地，午后河边谁家母亲在捣衣，池塘里的莲蓬迎风摇曳，纵然只是隐隐地萦绕耳边，却成这个季节的天籁。
细细密密的霜蕊，被朝霞捻亮。农谚化作洁白的蝴蝶，在晨光里纷飞。阳光的亲吻，让冰心融成热泪。那打湿的窗沿，是种子芬芜了一秋的思念。
枫叶擎着火把，想把这夜点燃。南飞雁用翅膀，剪一幕含情的放歌。

立 冬

当最后一枚枫叶被红霞染透，深秋将季节的接力棒悄悄地递给了冬。
也许是一场潇雨，也许是一层薄霜，也许是一缕西风，也许是一次暮寒，时令的野汀从何时变了景致？一朵秋海棠濒谢的花瓣上，铺满月光匀静的呼吸。夜，从颤动着蛛网的檐角滑落，凝积成一阕冰雪般的清词。
静静的晨曦，淡淡地将季节挽留。桂香尚未散尽，锦葵挂满枝头，串场河以透明的句子抒情，千百里涛声依旧。雨停歇了步履，风依然在喧嚣，空气中仿佛有湿漉漉的气息在凝固。自从季节在这里拐弯，天空与大地、田畴与阡陌、色泽与光彩，在地平线上越发地清晰和分明。
是否该以一份沉淀过的心情，阅读立冬之后的日子？稼穑不说话，在磨盘上碾出冬日的恬默与宁静。岁月简单美好，仿佛天空一样了无皱褶，宛若流云一般舒卷自如。沧桑的故事暂别悸动，耐心地等待冰封的早晨，等待下雪的午后，等待新芽的萌动。穿过屋檐的阳光，抚摩着每一次如水的祈望。
风程，是大雁最执著穿越的网。初生的寒潮荡涤着叶滩，生命之帆却渴望印迹天涯。那场流连，是过渡，是切换，是承启。一株棉花，吐露洁白的心语，写意暖暖的目光，编织长长的牵挂。那些花果早已凋零的皂荚树，以零星碎叶与长风共舞，向着蓝天延伸心中的鲜绿。一只只麻雀，迎着寒意在枝桠间跳跃，抖擞的脚步，应和着童话的心跳。  
有一种旅途，从冬天的第一场雨开始。任柔润沁凉的雨丝，在白杨长长的睫毛上轻抚。曾记否，那个安谧的时分，那片水袖飞满天的斜阳。霜叶用眼泪将思念铸成琥珀，自此，冬的灵魂一直凝练在——那个百转千回的黄昏。一株落满霜风的钻天榆，站在故乡的村口，等待一场鲜嫩的雪。
九道弯的胡同深深浅浅，然而阳光终究能走出来。只要心坎流淌清泉，只要眼眸满含爱意，再漫长的冬天也不会寂寞……

小 雪

无法阻挡的那一场寒流，在不知熬了多久的时日后，终于以朔风携着冷雨的方式，袭击了整个田野和村庄。
清晨，隔着窗户，屋角、草尖、枝头、瓦楞……点缀着星星点点的洁白。是霜，是雪？一切依稀，宛若一幅朦胧的磨砂画。莽原沉寂，万物凝伫，只有游子的脚步，从不曾停歇。它从故乡走向他乡，从前方走向远方……不知什么是疲倦，何处是天涯。伴着行囊，雪花翩跹，一小朵，一小朵，在柳枝、松针、堤岸、卵石……上停泊，犹如一叶扁舟，寻觅着生命中的薄荷湾。
往事如烟，散溢着新草垛的清香。犹记得，那一坛一坛、一匾一匾的阳光，摊在院子里。老房子的窗恰若迷离的眼睛，在温煦中渐次亮起。不知不觉间，葳蕤的叶片已经凋零，含笑的花儿已渐无声，就连欢唱的鸟儿也驮着对岁月的牵念，依依迁往他乡。田野的气息淡淡的，薄薄的，浅浅的，宛如一位历尽沧桑的诗人。
撷饮寒露、足踏薄霜、穿越冬雨的雪羽，依然在天地间飘洒。独开六瓣的小伞，以飞花的姿势袅袅娜娜、纷纷扬扬。落在风尖，飞舞成玉蝶；落在枝桠，孕一袭暗香；落在发际，染白了青丝；落在指间，绕九曲温柔；落在心上，漾满池涟漪；落在肩头，隆起爱的高原；落在冻土，滋润早春的守候……
那丛林怀抱里的木房子，如今置身在雪的臂弯。林梢轻抚着，经年里馥馥郁郁的薄霭，从雪谷里牵出夕阳，牵出流落异地的灯影，牵出暮鼓晨钟的呢喃。雪野上跳跃的音符，丝丝缕缕，滢潆着剪不断的余韵。
当又一袭雪光从空中浇灌下来，闪着铜汁光亮的枝条，涂上了娇俏的银辉，流淌着繁华落尽后的沧桑和宁静。残梦尚未尽，新雪满站台。心中染雪意，何辰是归期？那一场纷缊的思念，是季节的尾声，又是星愿的始奏。
窗外的小雪，沙沙沙沙，一直在落着，和炊烟希望的一样，携着遥远的风岚……

大 雪

从母亲的子宫，到大地的子宫，是黑暗孕育和收留了一切。而所谓季节，不过是生命路过的一段光明，大雪覆盖下的一地春秋。
初萌的麦野，渴盼怜惜，盈盈新绿躲避着凛冽。惟有一场大雪柔柔相拥，殷殷以待，牵引梦想开花，照亮葱芊的未来。纵然寒酷的季风在脚下盘旋，千帆过尽，静夜回思，独数腊梅的芬茀，恒久驻留于心间。相去日远，岁月忽晚，穿越似水流年，是雪将一枚尘封的春，带到此刻的月光下。
雪落肩头，绽放的是昨日时光留下的温柔，不舍得抖落，就让它慢慢消融把焦渴湿透。这是苍天一份圣洁的恩典，不要泯灭她的初吻，不要拍打她的美丽，不要惊醒她的幽梦，让她伴你一起走向春天……
那个早晨，窗台上的石榴，沿着清脆的鸟鸣，寻找被雪滋润着的歌声与笑靥。雨巷里，每一瓣雪蕊都氤氲着故乡的气息。足履叩吻雪地的回声，仿若微风在吹拂春夜的树梢，又似星光正抵达游子的心海。
远方的讯息，突兀地漫进来，与冬之影一起聆听一首冰清之曲。雨骤风急，一个温暖的梦被吹凉，凉在夜半，凉在无人的灯影里。风近了，风紧了，风浓了。风让一棵树挨着一棵树，让一片雪连着一片雪，任清芬在村口模糊了双眸。
许多的日子，褪色的窗花在沉默中伫立，倾听雪落荭草的声音，等待一场可以洗涤灵魂的晶莹。叶尖的雪片微微颤动，宛若回忆，又似倾诉。昔时的一切悠悠飘落，数不尽的印痕深深浅浅，将脚窝里的风景细细收藏。
比金子贵重、比羽毛轻盈的雪花，依旧扬扬洒洒。多想踏雪回家，在老屋里拢一堆火，架上一根旧木头；多想踏雪回家，手捧白底蓝花的粗瓷碗，喝一口温热的玉米粥；多想踏雪回家，将黄丝带挂在门前摇晃的槐树枝上，只为告诉你……
伏地的茅草知道，如果这场雪不够丰满，来年的春天就会格外纤瘦……

冬 至

那个最绵长的深夜，丰沛的霜华穿过扁豆的枯藤，凝成一根麻花辫样的纤绳，在冬天的船头打了一个结。
漫漫的冷雾，封住了灰椋鸟清亮的歌喉，风却吹起谷壳一般粗砺的横笛。凛凛的芦野，锁不住飞扬的心絮，一种辽阔的寂寞涌动在大地。来自故乡的月光，青山一样绵延在心头。于是，所有的凝眸，便成了虔诚的仰望。
谁都无法拒绝那缕芬苾，一株腊梅将遥远的向往酿成琴音，写在枝头、雪谷和尘泥。山山水水走遍，那叶冰清玉洁的心舟，该以怎样的舱容去承载斑驳的故事，去珍藏篷顶上铺陈的阳光，去呵护舷窗边积淀的雪瓣？
走进风雪的深处，宁谧的池塘冰封晶滢，宛若莲花的梦境。茫茫寒汀，缭绕着依微的薄雾；几茎枯荷，回忆着昨夜的雨声；点点白鹭，犹如冬之歌的音符。谛听霜天的古远和浩淼，仿佛触摸到春天的心跳。
寒流滔滔，却掩不住生命的踪迹。纤纤蒲公英，撑着随风摇曳的伞，迎着晨曦细数执著的脚步。绵绵盐蒿，在那个众芳摇落的黄昏，将血色的壮美铺满滩涂。皑皑雪莲，穿过无边的冰岩，让馨香渗透进脚下的每一寸泥土。亭亭白桦，忽闪着清秀的眼睛，看落叶围着篝火起舞……
期待所有的足音，轻轻地应和血脉的搏动，为荒凉的阡陇谱上鲜嫩的韵。开在冰尖的花朵，拂去满眼的寂阒与繁芜，与梧桐叶上的梦痕交融，孕育一季没有皱纹的风景。拂晓时分，也许会有一场来自月宫的雪，覆盖泥泞的道路；也许会有一片载着期待的雪花，落在游子的心上。
一枚草籽，循着北风飞舞的方向，追寻季节的谜底。在它清澈的畅想里，流淌着新叶的笑靥。

小 寒

乡间的阡塍上，童声伴着晨曲袅袅。带着母亲指温的大棉袄小棉袄，妆成一朵朵重瓣的花，沾着露水迎着茫茫冷雾绽放。
小寒来了。萧萧的风，薄薄的霜，霏霏的雪，粼粼的冰，淡淡的烟，漫漫的路，孤零零的皂荚树……勾勒出一幅绝尘的旷古水墨。老屋旁，钻天杨嶙峋的枝桠间，偶尔栖落几只飞倦的鸟，淡泞的啁啾，轻漾着透心的幽静，宛若那片最后的树叶。
翅痕萧淡的天空，是否浩旷如纹路逶迤的额际? 沐露独行的身影，任猎猎湖风漫浸无觉的思绪，在岑寂小道上留下娟秀的足印，犹如岁月深深的吻痕。数里长堤笼罩在云雾之中，经受浊浪无休无止的拍打，时隐时现那暗青斑驳的脊背。风暴的尽头，是深深浅浅的牵挂，是蓝天轻匀的呼吸。
依依堤柳，低头轻抚着澎湃的波涛，在朔风冷雨之中舞动自赏的碧发。年年柳色，岁岁霜寒，今日如是寂寞却不自怜，仿若一缕满载霞光的飞絮漂泊在异乡。面对冰雪频仍的履程，把跋涉的身姿放低一些，再低一些，直到接近流水，直到紧贴燕泥，直到听见麦苗微微的喘息，直到雨珠在你的凝视下，变成一枚枚纤尘不染的玉坠。
无孔不入的寒，却挡不住阳气悄悄地、绵绵地升腾。大雁把蕴蓄了大半个冬天的乡思，柔柔地铺在翅上，跃跃欲试开始向往北方。白鹭按耐不住，衔着带雪的枝草筑起爱巢；鸽子的鸣啭声里，有了越来越多的阳光音质。
　　一种冰雕玉琢的烂漫来自灵魂深处，总是叫人四季如春、童心依旧。在凝霜清冷的晚上，新一轮如潮的寒流挟裹而来，扑面的风凛意逼人，却带着些许希望和憧憬，在一扇扇温存的小窗前清晰起来。
夜未央，风更稠，雪愈猛。有归人的脚步声在村中小巷里穿行，有犬吠星星点点，渐渐地连成了一片……

大 寒

大寒，季节长河的最后一个码头，守候着一次既是终点又是起点的轮回。随着猎猎的号子踏歌而来，腊月，正将这个冬天最纯澈的一首诗，写在挂满冰凌的门楣。
田畴在凝思，河流在倾听，谁会承当季候的舞剑者，披一袭白衫，在飘然旋起的片片飞黄与零零落红中遥遥劈斩，为明天的新绿与希望，挥出那道苍凉而壮美的弧线？
最葳蕤的雪花，沿着故乡的小河无声地翩跹，飘过菊香渡的木船，漫过芦苇荡的絮幔，漾过碾谷房的灯光，洋洋洒洒、绵绵不绝，覆盖起田野深处的浓浓守望。一片雪羽，欣然化作水珠，融进等待发酵的泥土，滋养着大地的血脉。一只候鸟轻声浅唱，纷纷扬扬的音符，守候在那个春天必经的路畔。
双手开满茧花的祖父，身披鲜朗的晨光，在绿油油的麦地里穿行，沟壑连绵的额头，一如脚下沉默的土地。祖母白发如雪，在灯火中片片飘落，与油菜、小葱、蒜苗的翠色，交织在感恩的心房。放牧牛羊的少年，在歌声中驮着青草归来，湿冷幽暗的日子瞬间被生机照亮。
一场凌风厉雨的抽打，株株梅树郁积多时的幽怨，猛然迸发出最鲜活最丰满的生命之韵。那嫣红，那明黄，那刚烈，那凄婉，那裹着寒云赶着霜海的孤傲，那如悲如喜如梦如烟的芳潮，引得多少人，在夜晚戴着月光去抚摸朦胧的花影，在清晨踏着雨露去感触绚烂的落英？
在草垛上跳跃的麻雀，耐不住寂寞与躁动，探头衔住一片雪瓣，清越的啼啭里，氤氲着新春的气息。是谁，在篱笆和雪花围成的小院里，洒下烤红薯、爆米花、炒蚕豆的脆香？是谁，围炉一壶老酒，就把村庄的炊烟染成了蔚蓝色？心头的青绿，总是在父亲叙说的故事里萌芽。灶膛的火苗，映红了母亲一脸的期待。
大寒，远行人的心却大暖，那份惦念，如一叶小舟，泊在湖江的远方，总是幻见老家的小窗，那透着昏黄光彩的期盼。蓦然，亲人的叮咛，如歌般闪烁明亮，在耳际、在心头回响。归梦里，一株水仙临窗绽放，莫不是去年的碧水清妆？
掬一把阳光，铺洒原野，让村路显亮着，迎春天回家……

亭湖区新闻信息中心  孙成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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戚思权

问好孙老师，一下子写这么多啊！

夏春华

喷薄而出的诗情。祝贺成栋！

林慧妮

很恢弘的一篇作品，语言生动优美，学习!

仓中青

成栋的文笔功力甚厚!

樽中月

立意也巧，布局也优，用词也美，摹景也真，抒情也柔，何其钦佩老师之功力！

亭湖孙成栋

谢谢各位老师鼓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