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里飞花令•土地】大地的勋章

亭湖孙成栋

大地的勋章
孙成栋

那每一方被汗水浸泡过、被绿色鼓荡过、被憧憬皴染过、被穗粒怀念过的田畴，都是岁月颁给大地的勋章。
—— 题记

稻 田

         所有的饱满，都绵延着汗珠的弧度。
         所有的缱绻，都浸透了成长的欣悦。
         一片沉寂的土地，因希冀而苏醒，因燕啭而松软，因南风而欢腾，因汗水而丰沃；一片怀梦的土地，     因种子而悸动，因足迹而广袤，因牛哞而丰腴，因茧花而美丽。
         布谷声声，带着流转在时光里的缕缕温暖，抵达每一个渴望勃发的角落。被青草汁浸润的嗓音，和着从炊烟里滴落的牵挂，盛满深深浅浅的脚窝。
         犁铧过处，一片云霞灿烂。粼粼的波光，映照着被槐花笼罩的村庄，被皱纹漫卷的脸庞，被裂痕丈量的手掌，被骄阳熔炼的脊梁，被月色梳洗的秧行，被青春发酵的河荡。
         在蕴蓄中等待，在期许中萌发，在忐忑中绽放，在阵痛中拔节，在风雨中守望，在脉动中灌浆，在惊喜中分蘖，在激荡中扬花。在蛙声、萤火、星光、雾幔、露华与地气中，一株挺拔的水稻，与农人交换内心的虔诚。
         水稻是土地的女儿，亦是养育乡村的母亲。
         一条逼仄的田埂，深过一片稻花的潮汐。
         一颗瓷实的穗粒，托举起整个沉甸甸的秋天。
         顺着母亲的目光，一片金色的波浪从灰瓦屋脊铺向天空，浓烈、丰彤、祥和。
         在苍穹的蔚蓝里，藏着一粒稻谷最初的仰望。一些人，用一生的光阴，与一株水稻默默对视。
         回忆，仿佛断了线的珠子，在九月的风中滚落满地。清越的稻田里，所有遗落的汗迹，所有躬耕的倒影，所有飘零的芬芳，所有沧桑的音容，所有深情的凝望，所有心醉的瞬间，所有丰盈的传奇，都被岁月的喙次第捡起。
         季节的渡口，那位来自水乡的少年，与一枚初盈的稻穗邂逅。短暂的交集，却让我记住了你青涩的模样。从此，知晓你的冷暖，感同你的喜忧，共鸣你的情怀。从故乡出发的雨，落在你的眼睛里，又溅湿我焦渴的心窗。
         夜与昼的分水岭上，水稻走过没有尽头的沟沟壑壑。蟒蛇河上的二十四个节气，每一颗穗粒都帮着记忆。从初夏到暮秋，从仲春到隆冬，泥土日夜抱紧你抽穗的时光。
         一株水稻的思想，如灯火般由远而近，漫漫向前延伸，直到再次消融在黑暗中。等待雪花叩门，等待河堤返青，等待芦芽绽靥，等待长风满袖，等待瓦上听雨，等待雁阵逶迤，等待谷仓呼唤，等待一次处女地上的开始。
         经历过风霜雪雨，拥抱过电闪雷鸣，一片稻田，用谷胚珍藏岁月皱褶里的童谣，珍藏慈祥的老村庄，珍藏被翻耕的苦难与幸福、欣慰与叹息、喧腾与寂寥。
         一茬苦恋，相隔千年宛若初见；一场坚守，沉默也胜万语千言。根须，将最后也是最沉的祝福，写在乡亲的扁担上，写在稻穗的谦逊里，写在漫溢的霞光中，写在母亲河两岸的满目苍翠里。
         那是稻田微醺的表情，一如淮戏透着谷香的韵律。

麦 地

          一季被收割的麦子，永远地离别了土地。
          一位毕生与麦子相依的老农，永恒地沉没进土地。
          祖父，躺在他亲手制作的门板上。飘飞的纸灰中，氤氲着麦草的气息，洁净，明亮，柔软，细腻，温暖。
          春耕夏管，秋收冬藏，一个个平凡而贫瘠的日子，曾被祖父安排得似麦粒一样饱满。
          被晨曦磨亮的锄头，记得祖父与麦苗的亲昵；野性的南风，传递过麦地对祖父的牵挂；从天边连绵而来的麦浪，扑打过祖父的裤腿，颠飞过祖父的短褂，抚摩过祖父的弯背，溅乱过祖父的白发，收纳过祖父的汗水，托起过祖父的热望……
         每次站在麦野深处，我总是感觉到浓重的卑微和孤单。可那些千千万万个和祖父一样，赤脚走在田埂上的远远近近的身影，却与麦子亲密无间。麦子一听到，那沁着露珠的呼唤，那带着喘息的呼唤，那被农谚染绿的呼唤，便向着丰收出发了。它们行走在绵密的雨水和信风里，无怨无悔。
         负载着田野的憧憬，铭记着季节的叮咛，麦子的脚步迅疾而矫健，洋溢着青春的锋芒。在每一种节候的考验里，它用坚定交付答案、抒写未来，宛若一只雏鹰虔诚于自己的追寻，执著于自己的蓝天。
         碧畴无言，却又千言万语、欲说还休。穿过冰凌、霜花、雪帘的麦子，以一种举臂向天、颔首谢地的姿态，构成天底下最诚挚和纯粹的风景。
         田垄上，麦行间，墒沟里，鸟窝下，依稀流过犁铧清脆的声响，流过牧童飞扬的短笛，流过鸽哨悠扬的尾音，流过布谷殷殷的啼鸣，流过草绳挥舞的弧线……只有大地明白其中的慰藉，只有风儿知晓其中的亲切。
         咀嚼过虫侵的痛楚，遭遇过春寒的肆虐，体味过赶路的焦躁，泅渡过澎湃的尘嚣，感受过成长的抑郁，隐忍过灌浆的酸胀，经历过破茧的煎熬，却从未放下过跋涉的火把。麦子，用带着清香的穗粒，给生命镀上浓稠的光华。
         当如金色绸缎一样的麦幔，铺陈在日益深沉的土地上，那浓墨重彩的泼洒，何尝不是为梦想打底的最好成色？不是为日子谱曲的最美音符？不是为丰年接风的最醇琼浆？
         一次孕育，一段航程，一场熔炼，一回涅槃，一季生命的接力与轮回。那不熄的芳华，宛若农人手中的麦穗，一茬茬，一串串，一粒粒，让田畴的心中时常涌动着新的波涛，翩跹着蟒蛇河生生不息的帆影。
         蓦然之间，收割后的空旷来临。沉淀下来的风，成为仓廪里的过往。麦地的思绪里，再次流溢葱茏的向往。烧荒的火焰，映亮季节深处的孤独。朦胧的月光下，仿佛有初醒的麦苗，欢乐地伫立在田野的畅想里……
          鹧鸪轻盈飞过，它的啁啾声落下来，每一个音节都是光芒的承诺。

玉 米 地

          是谁，扎进玉米地里，就忘却了岁月的弓弦？
          除了家舍，还有玉米，共同构成父亲心底的风景。无人理解父亲的孤独，如同无法理解一地玉米的孤独。在晨幕还未最终拉开之前，父亲就常躬身在齐人深的玉米地里，除草、灌溉或者施肥。
         苦难的命运，尚未来得及向父亲——射出最后一支箭。玉米，已将他淹没在无边的葱茏里。
         一切，都在沉默中蛰伏。只有骄阳在倾听，父亲汗水落地的声音，青筋暴突的声音，心涛起伏的声音，血液汹涌的声音，呼吸粗重的声音，锄头挥舞的声音，风被烤热的声音，玉米呢喃的声音……
         谁的向往比秋天更遥远？谁的脚步比流年更匆遽？谁的忧伤比大地更厚重？谁的幸福比草木更葳蕤？
那片玉米，以密不透风的生机，藏起了曾经的牵挂、怀忆和惦念，拔节着未来的畅想、祈愿和守望。
         一切仿佛就在眼前，伸手就可感受一场落在青纱帐里的，霞与雪。
         一切恰似远在天涯，追风的翅膀收割着地面的一切。密密匝匝的阳光、挤挤挨挨的南风中，一艘艘挂着红缨的帆船，为着一次丰茂的航程养精蓄锐。
         谁在玉米地里，收获轰轰烈烈的爱情，仰望没有皱纹的星空，见证孕育奇迹的灌浆，捡拾斑斑驳驳的乡愁？
         梦回故乡，老屋青瓦上滴落的雨水，将我的思绪一遍遍梳洗。
         丰美的良田，常常被水稻和麦子抢了先机。那些贫瘠的僻壤，只有玉米岁岁光顾。
         最浩瀚的沉默，汇成最清亮的歌谣。怀抱着婴儿般的穗粒，那些思乡之泪权作最浓稠的奶水。
         收获之日，黄灿灿的玉米粒仿若一枚枚奖章，别在庄稼人的微笑上。那是一片土地对种子的至高奖赏，是一种作物记载在一个季节的盛誉。
          结伴归家的玉米粒，一起承受着月光的洗礼，一起驱赶着乡村的寂寞，一起传递着远方的蛩音，用祝福温暖着彼此的故事。
         玉米地，你是一位游子最后的精神家园，最深的心灵港湾，最远的乡音驿站吗？玉米地，你是藏在我     心中的一幅水墨长卷，在蟒蛇河畔静静地延绵，徐徐地打开，深深地凝望，殷殷地等待……
         是谁，坐在篱笆门的小院里，剥去岁月的外壳，向阳光展示日子的饱满，将穗粒填满生命的沟壑？
         金色的棒槌，敲奏出挂满屋檐的康庄旋律，震颤着那个永不褪色的黎明。
         玉米地里的风，依然在轻轻吹拂，给走出青纱帐的每一个背影，以淡若秋水的微笑。
         有笛声在耳畔响起，风里萦回着田野的问候。
         野菊花盛绽的时令，玉米地的上空雁阵逶迤，共赴一场季节的邀约。爱在左，感恩在右，心中是玉米粒一样沉甸甸金灿灿的诗句。
         在梦中，我一次次走过那片玉米地。纤秾的玉米叶，闪着青翠的光芒，永远芬芳我的岁月……

高粱地

         这片高粱，就站在绵长的河堤旁，站在午后静静的时光里。
         这片高粱，始终密密地蓬勃在，我童年的心田里。素朴的故事里，翻涌着农人的心潮，流溢着令人心碎又心醉的光芒。
         那是犁铧的光芒、汗珠的光芒、星月的光芒，那是泪花的光芒、银镰的光芒、甘醇的光芒，那是明眸的光芒、憧憬的光芒。
         满坡的高粱，仿佛最通俗的文字，写在父老乡亲的心坎上，写在蟒蛇河的清波里，写在梦一样蓝的天幕下，寄托着红红火火的期许。
         它的根、它的茎、它的叶、它的穗，与从盐场漫过的风共舞，诉说着它的喜与忧、它的爱与恨、它的咏与叹、它的愿与求。
         它用火炬般的歌唱，启迪着一切怅惘的生命，让每一颗心都看到，大地上还有希望在燃烧，还有血脉在涌动。
         每一株高粱，都有自己秋天的诗境，都有属于未来的浓烈吗？
         那红彤彤、沉甸甸的穗子，圆融、饱满、丰盈而壮实的穗子，厚过这个季节的第一场雪。承载重压的茎秆，宛若天地间的青春之臂，把所有的梦想，高高地举起。
         在早晨和黄昏间的栈桥上，来自天涯的讯息，以翠浪的跋履，一步步走近。
         高粱腮上的红晕，比正月的灯笼更加炫目，让赶着朝霞、扛着日头、背着夕阳、戴着月色前行的歌声，也变得粗犷、醇厚、遒劲起来，驱散挡在前方的忧虑与失意。
         而彼时的温存，还一直千回百转着，映亮许多年后的一个子夜，并拉长了一缕缕无际的遐思。浸透乡愁的高粱花瓣，浓郁地开满整个灌浆时节，一种独特的苦香四处蔓延。
         此刻，整个高粱地上，到处弥漫着一抹红云，并化作不息的穗雨。有一种爱恋，感念着土地的温度，体味着皱纹的深度，丈量着佝背的弧度，测悟着茧花的密度，茁壮着一个繁茂而响着歌的季节。
         也许，一个远离土地和高粱的人，永远无法解开丰收的秘密。唯有大地的信徒，方能以生命滋育丰年，在痛苦的幸福中祈福。
         高粱，宛若一位温柔又决绝的女子，在秋风中召唤阳刚的镰刀。
         这血与刃的亲吻，年年岁岁，在脚下的土地上演绎着、交织着、升华着，成为节气诗篇里的几行简短文字。却又，浸湿在农人枯槁的脚窝里，成为永远难以抹掉的记忆……
         夜，滋长着；露，晶莹着；霜，凝结着；火，跃动着；旗，飘拂着……一种绵绵不绝的生机，永远在高粱的挺立中跌宕着，在乡村的血管里流动着，在土地的呼吸里升腾着，在季候的守望中蕴蓄着……
          一季季、一茬茬、一片片……高粱，温暖着每一段困窘的岁月，摇曳着一个个饱满的祈愿，丰硕着这一片生生不息的土地，还有父老乡亲的那一片心地。
         在那片高粱地里，我唱着祖祖辈辈辈的歌谣，啜饮浓醇的沧桑，咀嚼不再鲜嫩的时光，放飞被雪花层层覆盖的渴望。
         生活的苦涩与风情，齐齐盛开在那洇着汗水的，一串串鲜艳的高粱穗上。

夏春华

大气而洋洋洒洒的大地乐章，奏响了时代的赞歌。

亭湖孙成栋

谢谢春华关注并置评！

顾林

文字优美，文章精美。喜欢！

亭湖孙成栋

谢谢顾林！一组散文诗，表达对大地母亲的挚爱，欢迎指正！

碧云天下

孙老师的散文诗，漂亮！

杨柳依依

读孙老师的文字如沐春风，生活如诗，诗如生活！

亭湖孙成栋

谢谢众亲鼓励! 感谢醉里这片土地，是她孕育了一个个属于万千文学爱好者的硕秋!

林慧妮

至美的散文，读来令人荡气回肠

亭湖孙成栋

谢谢林版主！被大雪拥抱过的土地，焕发出全新的生机i，宛若被醉里滋润过的心灵，涌动起连绵的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