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反思与叙述反复——《立正》赏鉴

文学之友

　　小小说是一种“体短式微”的新兴的文体样式。因为“体短式微”，小小说又被称为一种简化的艺术，“其在复杂事件的内容与过程的叙述，对于作品人物的心理与情绪的描写，以及对于大场面、大景物的勾勒与渲染等方面都有着无法回避的文体不足”。但小小说家们并不因此而放弃自己的社会责任，他们的作品以小见大，从小题材中见证大主题，让读者形成速效的审美刺激与审美快感，于细微处起到四两拨千斤般艺术效果。作家许行在这方面尤为突出，写出了一批反思国家民族历史的佳作，而这篇《立正》就是其存世的经典之作。
　　作为一个时代的见证者，许行自觉地践行着他矢志不渝的社会责任，他把小小说作品如《立正》等衍生成历史的缩影, 衍生为历史的反光镜。学者刘海涛在《题材与人物——吉林许行论》中，对许行的部分小小说作品进行了很好的归纳与定位——反思小小说。《立正》塑造了一个具有“时代后遗症”的国民党军官形象。在国民党强权的军制主义下，某连长当小兵时被训出了一种“忠心”的毛病,即一听到“蒋介石”三个字便条件反射地立正；解放战争时他成为了解放军的俘虏,在战俘营里他虽然立志要改造自己，但这毛病这陋习却怎么也改不掉；在文革期间，又因为这毛病没改掉，被红卫兵打断了双腿；文革后他只能靠轮椅行走，按理说已从根本上祛除了“立正”的可能性，但当再一次听到“蒋介石”三字时，他坐在轮椅上的上身，仍然向前一挺，做出立正姿势。
　　乍看之下，主人公是一个令人忍俊不禁的喜剧形象，但静心反思，在主人公的身上我们又看到了一个时代悲剧的缩影，看到了一个在特定的政治背景之下的可怜的牺牲品。创作中，许行以让人发人深省的“立正”的动作为故事发展的线索，以时间的推移为表现顺序，在纵跨三十年的时空间里取材构思，成功地塑造出了具有凝重的历史感的主人公形象。一滴水虽小，但在某个角度和某种条件下它却足以折射出整个世界。《立正》题材虽小，但写出了作者高远的思想立意，寄托着他对历史的审视、反思与判断，写出了历史的主流和时代的精神风貌，形成了深沉凝重的思想基调。这一形象的成功问世，给读者敏感的审美神经形成了震撼性的触动。在同情的背后，读者不禁反思，反思我们国家、民族、社会的历史及命运。作为时代悲剧的缩影，故事主人公的不幸际遇只是千万个不幸命运者之一，摊开这千万个不幸命运者的悲剧画卷，在悲恸惋惜中我们不禁要问：是谁主导了这一切，根源何在？无疑，许行给了我们一个思考的启示，蒋介石、红卫兵和文化大革命等都可以作为一个表面或深层、直接或间接的原因，它们互相关联又有所差别。但很明显，它们都只不过是时代的一个“点”，或许我们更应该从中国社会发展的民族高度这一个“面”去寻找答案。
　　通览全篇，《立正》由三个叙述单元构成，即“文革”前的立正、“文革”时的立正、“文革”后的立正。三个单元，虽然在发生的时间、政治背景和作者感情的爱憎上各有不同，但本质上是统一的，作者巧妙地把一个事件即“立正”放在不同的背景下进行描写，形成三个“异形同质”的细节单元群。但三者并未就因此而呈孤立或只是简单罗列的状态，作者以主人公的“后遗症”为本，以时间的推移和社会对主人公的态度为双线索作为线，将三个单元按照程度的不同而进行有机的串连，形成了一条斜升反复式的情节链。让故事在情节演变与叙述节奏的斜升中发生化合反应，融合成为一个天然统一而紧凑合理的故事结构。而故事的主人公也在这一条由三个叙述单元串起的情节链中不断地丰富并发展着自己的形象，形成了由单一化的性格结构到立体化的性格结构的转变，实现了由扁平人物到圆形人物的质变，达到了“1+1+1＞3”的艺术效果。

另附：

立　　正

　　　　　　　　　　　　　　　　　　　　　　　　　　　　作者：许行

　　“你说说，为什么一提蒋介石你就立正？是不是……”
　　我的话还未说完，那个国民党军队的被俘连长，又“叭”一下子来了个立正，因为他听到我提蒋介石了。
　　这可把我气坏了，若不是解放军的纪律管着，早就给他一撇子了。
　　“你算反动到底啦!”
　　“长官，我也想改，可不知为什么，一说到那个人就禁不住这样做……”
　　“我看你要为他殉葬啦!”我狠狠地说。
　　“不，长官，我要改造思想，我要重新做人哪!”那个俘虏连长很诚恳地说。
　　“就凭你对蒋介石这个迷信的态度，你还能……”
　　谁知我的话里一提蒋介石，他又“叭”一下子来了个立正。
　　这回我终于忍不住了，一杵子把他打了个趔趄，并且厉声说：“你再立正，我就打断你的腿!”
　　“长官，你打吧!过去我这也是被打出来的。那时我还是个排副，就因为说到那个人没有立正，被团政训处长知道了，把我弄去好一顿揍，揍完了对我进行‘单兵训练’，他说一句那个人的名字，我就马上来个立正，稍慢一点就挨打。有时他趁我不注意冷不防一提那个人的名字，我没反应过来便又是一顿毒打……从那以后落下来这个毛病，不管在什么时间地点，一说到那个人或一听到那个人的名字就立正，弄得像个神经病似的，可却受到嘉奖，说这是对领袖的忠诚……长官，你打吧！你狠狠地打一顿也许能打好了呢。长官，你就打吧！打吧!”俘虏连长说着就痛苦地哭了，而且恳切求我打他。
　　这真怪了!可听得出来，他连蒋介石三个字都回避提，生怕引起自己的条件反射。不能怀疑他这些话的真诚。
　　他闹得我也有些傻了，不知该怎么办啦!
　　一九四八年我在管理***军队俘虏时，遇到了这么一件事。当时那个俘虏大队里都是***军队连以下的军官，是想把他们改造改造好使用，未曾想竟遇到了这么一个家伙。
　　“政委，咱们揍他一顿吧！也许能揍过来呢。”我向大队政委请示说。
　　“不得胡来，咱们还能用***军队的办法吗？你以为你揍他，就是揍他一个人吗?!”
　　嗬！好家伙，政委把问题提得这么高。
　　“那么?”我问。
　　“你去让军医给他看看。”
　　当时医护水平有限，自然看不出个究竟来，也没有啥医疗办法。以后集训完了，其他俘虏作了安排，他因这个问题未解决，便被打发回了家。
　　 事隔三十年“文化大革命”后，我到河北一个县里去参观，意外地在街上遇到了他。他坐在一个轮椅上，隔老远他就认出我来。
　　“教导员，教导员!”他挺有感情地扯着嗓子喊我。
　　他头发花白，面容憔悴，显得非常苍老，而且两条腿已经坏了。我问他腿怎么坏的，他说因为那毛病没改掉，叫“红卫兵”给打的，若不是有位关在“牛棚”的医生给说一句话，差一点儿就要他的命啦!
　　我听了毛骨悚然，生活竟是这样一部史书!打断了他两条腿，当然就没法立正了，这倒是一种彻底的改造办法。这时，我情不自禁地说：
　　“你这辈子，算叫蒋介石给坑啦！”
　　天哪！我非常难过地注意到：在我说蒋介石三个字时，他那在轮椅中的上身，仍然向前一挺，做了个立正的姿势。

[ 本帖最后由 无悔寻梦人 于 2008-1-18 23:07 编辑 ]

无悔寻梦人

俗话说，内行看门道。文学之友从许许的小小说里看到了厚重的历史；江北川从中看出了细节的失实之处。当年国民党的军官听到“蒋介石”的名字是否要立正，我难以辩论，当我相信许许这篇小小说符合艺术的真实。从五四到革，中国的专制几乎愈演愈烈，由此造成的悲剧何止是一个“立正”呢。而几千年流传下来的毒瘤，至今未得到根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