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人新贴]月光下的爱奠

一羊女

月光下的爱奠

天欲亮不亮，灰蒙蒙的透着点白光。爷爷和奶奶早早地起床，打开正屋两扇厚重的红漆木门。爷爷取下长长的槐木门杠，奶奶双手接过靠在墙角。爷爷抓着右扇门的拉环，奶奶握着左扇门的拉环，“吱呀——”一声，门开了。
清清爽爽的晨气带着露珠青草油菜花的香味儿从门缝里汹涌地挤进来。大公鸡“喔——喔喔——”扯着嗓子打鸣了。有这两个爱早起的老人它根本不用担心时间，开门声是它的闹铃。全村的鸡都活跃起来了，喔喔声此起彼伏，年轻人一边抱怨一边往被窝里钻。
天边灰暗的云朵被扯进灶膛点燃了，渐渐烧成绯红，爷爷瘦削的脸庞也在云彩里染成光鲜的红色。奶奶站在灶旁捏爷爷爱吃的面疙瘩。白白的面团在奶奶手中像风里的云块，随意变幻。不到五分钟，锅里就翻滚着十几个大小疙瘩，像浪里白条，煞是可爱。
利索地涮了锅碗，爷爷和奶奶去准备那一窝鸡和鸭的吃食了。奶奶左手拿一把小锹，右臂挎一只篮子；爷爷右肩扛一把钉耙，左手拎一个小桶。找到一个好地方，奶奶蹲下身子挑草，爷爷则跟在后面挖蚯蚓：高举钉耙，奋力刨下去，攥紧耙柄一拽，一大块土坷垃翻了个底朝天儿，反过耙头一敲，坷垃散碎了，蚯蚓一惊恐都蜷缩了起来，爷爷用钉耙齿一勾，往桶里一挑，它便成了“瓮中之鳖”。
草已经浅浅一篮子，有兔儿草，有麦穗穗草，有狗尾巴草，碧青碧青的，还带着露水。奶奶起身擦擦汗，看看爷爷，也差不多了。这次奶奶提着小桶，爷爷挎着篮子。红艳艳的太阳给两头白发镀上了彩光，地上两行斜长的影子缓缓前移。
奶奶剁青草喂鸡，爷爷分蚯蚓喂鸭。咯咯咯——，嘎嘎嘎——。他们静静地忙，太阳悄悄地跟。忙完了一套活，爷爷眯在藤椅上吸水烟，奶奶窝在阳光下纳鞋底。她眼睛不好，做得很慢，一双鞋底从年头纳到年末，但她依旧一针一针地，将一根一根阳光拉长。
太阳到头顶了，爷爷淘米做饭，奶奶择菜炒菜。他们的伙食很简单，米饭搭青菜，偶尔打一个蛋汤。他们很滋味地享用着，连菜汤都分来泡饭。吃完饭休息一会儿，他们照例要互相洗头。在我的记忆里，爷爷和奶奶春夏秋三季每天都要洗头。
先是爷爷洗，他躺在藤椅上，脖子里围一条毛巾，既不会硌着脖颈，又不会打湿衣领。奶奶坐在小矮凳上，用毛巾蘸水先把爷爷的头发淋湿，然后将毛巾敷在他脸上，有点像现在人做面膜。爷爷喜欢用特别烫的水洗头，说这样舒服，能去头油味儿，好在奶奶也不怕水烫，就光手绞那白雾腾腾的毛巾也不显得痛苦。他们洗头不用洗发膏，而是用一种叫石碱的东西，方方的半透明的晶体，色泽和形状都很像大块的老冰糖，搓在头上还哗哗响，听那声音就让每个毛孔都舒展开来。爷爷洗好后换奶奶洗，他们洗头很专注，仿佛在从事一件艺术一样。
吃过晚饭后坐在院子里，这时他们会聊一会儿天。说的大致是这个女儿过得怎么样，那个儿子家有什么事还放心不下，有时候也说说年轻那会儿。月亮若是明亮的时候，院子里会有大槐树的影子，我有时还能听到它在地面移动的声音。没有月亮的时候漫天都是闪亮的星星，我仰着脖子，累得眼泪都流出来。一颗颗小星星就放射出许多光芒，奇妙得很。我说：“爷奶快看，星星放光了！好多光！”奶奶只轻声说：“别把脖子弄断了。”真没趣，我失望地回过头来看他们。爷爷和奶奶微仰着头，眼睛里竟然有星光一样的色泽。奶奶年轻时有漂亮的双眼皮大眼睛，老了眼皮有些松弛，像弯弯的月亮。爷爷的眼睛小而有神，像两颗大星星。我想到一个美好的词语：目如星月。
坐了不多一会，爷爷和奶奶便要去睡觉了，他们习惯早睡早起。奶奶关左扇门，爷爷关右扇门。奶奶抱起门杠，爷爷将门闩好。不一会，就能听到爷爷奶奶的鼾声：一重一轻，一长一短，像汩汩的流水，沉稳地流进月光。
十一月的一天，我放学回家，看到爷爷坐在门前的银杏树下，身子瘫歪在粗壮的树干上，头耷拉在一旁，眼神空落落的，毫无生气。我吃了一惊，差点从自行车上掉下来。一种不详的预感擂得我心慌。我赶忙向奶奶的房间跑去。
是的，真是这样。姑姑们一边压着声音哭泣，一边给奶奶穿寿衣。奶奶的神情不如往日那么安详，她有许多不舍，有许多担心。我不敢相信，死亡真的就如此残忍吗？一个活生生的人怎么就突然怎么也叫不醒了呢？我大声地哭喊，妈妈抱着我让我小声点。
家人忙碌着丧事，爷爷只是默默地挑草，挖蚯蚓，喂鸡，喂鸭，然后坐在棺材旁几个小时不动。我没有看到他流过泪，一切和平常一样。只是那几天他没有洗头，以前他对奶奶说一天不洗就过不下去了，现在却这么多天没洗了，也好好的。我当时以为，人老了，经历的事情多了，承受能力就会比较强。这样也好，人死不能复生，我也不希望爷爷太伤心。
七天后奶奶下葬了，葬在屋后小河的对岸，我家的先人都葬在那里。有一天夜里，我们发现爷爷不在房间，床底下有几双底子沾满烂泥的鞋。爸妈觉得很奇怪，这几天又没有下雨，怎么鞋上会有泥水呢。正在诧异中，听到远远传来男人低低的哭泣声。爸爸说：“怎么像是爹的声音，快去找找，别想不开。”
声音是从河对岸传来的，在奶奶坟墓的位置，模模糊糊能看到一个人的影子。“肯定是爹，我去把他叫回来。”爸骑上自行车，这条河很长，围着村子，桥半年前坏了还没修，要从村东头绕过去。妈说路上慢点，带个电筒。我自告奋勇，我陪爸去。
深秋的夜里寒气有些重了，不一会就感觉头发潮潮的沾满了雾气。我打了一个冷颤，忙靠在爸爸身上。快到爷爷那里了，我用电筒照过去，在那一个淡淡的光圈里：爷爷的右肩倚在墓碑上，外衣披在身上显得很空很大，他真的好瘦啊！苍白的头发湿漉漉的还在滴水。他说了一句：“我们呀，几十年啊……”就哽咽了。瘦削的肩膀抖得很厉害。
我跑过去叫一声爷爷，鼻子一酸也哭了。爷爷拉住我的手，我像碰到一个冰块，触电般缩回来，又连忙抓住爷爷的手：“你怎么这么冷啊，爷爷？快回去吧，要感冒的。”
原来夜深人静后，爷爷都去陪奶奶聊会天，奶奶习惯了。爷爷总是把衣服脱了装在塑料袋里游水过去，到了对岸再穿起来，回来时也这样。我不明白那么冷的天他为什么没有感冒，爷爷说他没有想到冷。难道心中不冷身体也就不冷吗，可爷爷确实没有感冒。早晨依旧挑草挖蚯蚓喂鸡喂鸭，吸着水烟长久看奶奶的遗像。他的生活更安静了，他的眼里却再没了星光。月亮消逝了，连星星也不亮了。
半年后，爷爷无疾而终。他走得很安详，面朝着奶奶安葬的方向，月光淡淡地洒在他的脸上……

江南好

祝福你的爷爷奶奶,让他们幸福的去吧!这是自然规律,我们每个人只要不亏对人生就是最好的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