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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沿河水悠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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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5-11-30 15:13:35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苏人小说】字NO:19910312  号         
  我很想把这个故事讲给别人听,但又常常发觉这个故事很平淡,平淡得几乎没有一点诗意。而诗意对于故事和读者来说又是何等重要!也正因为这个原因,我迟迟不敢下笔将这个故事说出来,奉献在读者面前.。我怕这个故事的诞生会使我失去所有的读者,包括以前崇拜过我的以及即将开始注意我文章的。说起这个故事,其实也有点动人的情节,只是这些情节比起目前正流行着的打情骂俏、武斗凶杀实在差劲。也许当我吃力地将这个实在差劲的故事编写出来而编辑老爷又吃错了药照发不误,那结果只会让人觉得上当受骗,而终于连杂志也一块跟着大倒其霉让人对着它吐唾沫。

  就在我写下上面一段文字时,父亲激烈地咳嗽起来,脸上鼻子眼儿挤到一起一副痛苦神色,尔后一口浓痰“啪”地落在匆匆赶来的我的脚下。他说,去,看看船上的缆儿松了没有!我没有理由不去,他是我父亲。尽管他在我即将记下的这个故事里扮演着不甚光彩的角色。我放下了手中的活儿,匆匆赶到河边。缆没松,船也很安详地靠在河边。这一切使我感到有点乏味,便拾起几片瓦片在水面上打飘花。弯腰猛一使劲,瓦片飞出,紧贴着水面“啵儿”、“啵儿”地打着花,一旦成了强弩之末,就一头扎下水底,再也不见踪影。河水清悠悠的,可以看得清水下面长长的水草,那些水草都齐齐地向东斜着,告诉站在水边的人,河水在日夜不停地向东流着!

  这条河是有名儿的,父亲说叫沿河,他说生活在这里的祖祖辈辈们都这么叫的,“没错,叫沿河!”父亲说。后来我曾翻过本县县志,可那上面说面前的这条河叫盐河。唐将薛仁贵征东时,他的一条盐船就沉在这条河里。说是当时用兵兴讨吉庆,我们的老薛就在某天早晨站在船头上四处张望,恰好这时一个刚过门的小媳妇端着个净桶到河边码头上洗刷,老薛暗叫晦气,但又不得不问,问第二个人就不灵验了。他问:小娘子,我们兴兵征东能成吗?那个小媳妇猛听得有人喊她,吃了一惊,忙抬起头来,看到大铁船上站着个人,大概就是这个人问她话的。她没好气地说:我只见过木船来来往往千万条,却没见过铁陀儿神气活现水上漂,你问这船沉不沉呀?我说是沉,肯定得沉!话音刚落,大铁船果真只往下沉。老薛慌了,连忙叫士兵抛锚靠岸。但迟了,那大铁船还是沉了下去。因为这条大铁船上装的都是盐,所以这条河就叫盐河了。县志上就这么说的。我把这事儿告诉父亲,并说这条河应该叫盐河而不是叫沿河。父亲说:咋啦?薛仁贵是贩大盐的,那次他没有去征东?我觉得父亲的话也很有道理。也许盐河和我们这里的沿河不是一码事,我就又去翻县志。上面说:“盐河西始黄沙河支流,经湖沼充盈至新河庙时水面渐阔,在冈门西侧与蟒蛇河会合而成新洋港的干流。”我们这条河的上游也是一片湖沼,我去过;而新河庙确确实实就在我们这条河的北岸!那庙早已不存在了,仅留下个地名和许多有关它的传说。不知诸位可曽读过小生的另一篇小说,叫《古刹传奇》的,那里面的故事就是小生以这个新河庙为背景杜撰起来的。里面充满了佛法道义、刀光剑影。没看过?那赶紧买一本,本市车站里恐怕还有“藏本”。封面上花花绿绿的且有一条硕大的女人白大腿的那本就是。不瞒诸位,小生我就是凭这篇小说才获得众多读者的。由此可见,沿河盐河实际上是一条河。这条河此刻就在我面前静静地流淌着。如果我昨天不去市文联,也许会永远闹不清这条河该叫沿河还是该叫盐河。

  这条河叫盐河,也叫沿河。现在我明白了。不过当时那位姐儿向我解释这些的时候,我尽管直点头,但还是没弄懂,甚至比以前更糊涂。她说,我们文联主办的杂志早就停刊了,我说这我知道;她说我们现在办报,办文苑报。我说这我可不知道,什么时候办的?“孤陋寡闻!”她终于击败了我。“已经办两期了。”我想问她我老婆前天生了个千金你知道不?但这话我终于没有说。她又说,只要是文联会员就没有一个不知道的!这话使我感到莫名其妙,你他妈的我又不是文联会员,凭什么一定得知道这事?这时突然想起文联的全称应该是“文学艺术界联合会”,就问,我们乡下吹唢呐的也能加入文联吧?“人家可也是搞艺术的••••••”没想到就因这句话引起她的大张挞伐,她说:“乡下吹唢呐的算什么东西?纯粹的下里巴人,这玩意也能进得了大雅之堂?”我大吃一惊,立时坐立不住,连忙一边点头表示佩服她的高见一边忙不迭地拿起稿件什么的匆匆告辞。从此我对任何事物就有了更深层次的理解。我觉得我面前流淌着的这条河应该叫盐河,县志里就这么说的,父亲的话是不能改变县志这样说的。

  也许的确是父亲记错了,这条河真的应该叫盐河,而我们只配叫沿河。但是实际上我觉得这条河不管叫盐河还是沿河,都不会影响我父亲和他的小木船在这条河里来往穿梭。父亲摇着他的小木船,在这条河里摇来摇去没想到就摇了一辈子。

  我们家乡做粉丝据说比种粮食的年代还久远。那时做的粉丝不像现在这样掺假,把山芋粉、甘薯粉什么的拼命往豆粉里掺,一掺就是上千斤,结果还总是有人掏钱买了吃。那时做的粉丝都是真的,也就是纯豆粉。其实那时也不可能掺假,一是还没掌握那种掺假技术。粉丝吃起来好吃,制作起来却很有学问,从浸豆子到磨成浆,再过滤分层到最后做成粉丝,一条条的都很有讲究,技术一旦不过关,轻则粉少利微,重则翻缸亏本。二是那时的人们吃饭还很成问题。别说那一大堆掺了假的粉丝,就是纯豆粉也很难销出去。再者就是那时的人们很厚道本分,还不会做酒精兑水的玩意。父亲就出生在那样一个粉坊世家中,他从十六岁起就在这条沿河里摇着他的小木船装着现在看来少得可怜的百十斤粉丝独自出去做生意。据我奶奶说,父亲虽没上过一天学,做生意却精明得很,每次出去总能挣不少钱回来。我有一个伯父,一个叔父,奶奶说,爷爷那时没疼大没爱小却非常宠爱父亲。说伯父心贪,叔父无知。爷爷总是将外出做生意的正经活儿让父亲去做,而叫伯父叔父在家推磨干活。那时还没有电动机、柴油机什么的,因此伯父叔父得整日像小叫驴一样围着磨盘转实在吃了不少苦,他们为此常在爷爷面前告父亲的状,说父亲外出做生意不知捞了多少上自个儿的腰包。爷爷说:“他不管捞多少上腰包都不碍你们的事,你们只管下劲推你们的磨好了!”然后就自言自语地说:“我的儿子我能不知他的心是咋长的?”爷爷对父亲的宠信由此可见一斑。奶奶的话使我很感动又很伤心,我觉得父亲实在对不起爷爷,对不起爷爷对他的宠信和信任。如果我将前年出去游玩时听到的关于父亲的一些事告诉奶奶,奶奶一定会觉得很伤心,而且还会让我母亲终于明白父亲那次昏迷中叫出的“凤儿”是一个女人,是一个和她差不多年纪甚至相貌的女人,明白为什么这么多年来父亲总是要在黄昏时刻站在沿河边望着西沉的夕阳吁叹不已,我知道我不能说,我一旦将凤儿以及凤儿和父亲的儿子福生的事说出来,奶奶便会觉得这世上再也没有了依靠而最终感到非常绝望,说不定那天会神情恍惚地一头栽倒在爷爷的坟上伤心地死去,还有母亲••••••

  父亲摇着他的小木船沿着沿河往上游去,过了新河庙他便开始吆喝起来:“换粉啰——大麦小麦大米玉米蚕豆豇豆换吆!”两岸的人家听见吆喝总是跑出门来看看,然后随便问问价钱,但是绝无要买或要换的意思,偶尔有一些稍微富庶的人家就让船靠下来,拿一些田边屋后长出来的蚕豆什么的换上个斤斤把把。父亲做完了这些生意就又喊一声:“有没有再换的了?”便拔篙摇橹一路向更远的湖沼地带驶去。只要是经常做生意的,他一定会有个属于自己的好市场。父亲的市场正是那个湖沼地带。父亲十六岁就开始做生意了,他知道那湖沼地带遍生着一种野豇豆,春天无人播种,秋后却丰实一片。这种东西不能填肚皮湖沼上的人都知道这一点,但是如果用来做粉丝出粉率却很高精明的父亲更知道这一点。他们收获了野豇豆却没别的用途只有拿来跟父亲兑换粉丝吃。兑换时,父亲从不会因为他们的面黄肌瘦而改变他的精明,他报出的兑换价格总是让他们大吃一惊。然而又终于不得不服从父亲的意愿将一大袋豆子倒进船舱,然后捧走可怜的几两粉丝,让饭也吃不饱的亲人们痛快一顿。粉丝的确很好吃,这我是知道的;粉丝吃多了肚中便翻江倒海的痛煞人,这我也是知道的。但是湖沼上的人们从没对父亲说过这粉丝很好吃之类的话,他们总是在听到父亲的吆喝声时面露欣喜之色,扛起早已准备好的口袋往父亲的小船上跑,然后木然地任父亲主宰以下的一些事。他们拿着可怜的几根粉丝离开小船时总要撂下几句牢骚,说些“价格太贵,下次不换了”之类的话,然而当父亲有个月月把把的不去那儿,他们便又会嘀嘀咕咕念叨起父亲来。

  父亲的精明和能干使爷爷觉得这个世界真美好。爷爷不会说“美好”这个词,但他想表达的大概也就这意思。他总是残酷地让我那可怜的伯父和叔父日夜不停地推磨干活,一等到父亲归来便又忙忙碌碌地将父亲打发出去,父亲对此毫无怨言。在我现在看来,父亲那时的感觉大概和爷爷是一样的,即活得很充实,所有的乐趣都在这充实里面被充分地显示出来。父亲的乐趣还远远不只这些。父亲喜欢在夜晚的沿河里行船,那时候沿河总是朦朦胧胧的,仿佛一条酣睡的美人鱼,任父亲轻橹细拨。他对于美好的沿河夜色说不出什么,只知道此时此景使他很惬意。而当做生意时,人们的讨价还价和最后的绝望更使他有一种说不出的痛快,因此他把爷爷的差遣看做是一种投其所好的赏心乐事。父亲总是不停地穿梭在这条沿河里 。湖沼上的人们差不多隔几天便会看见父亲的小木船,听到父亲悠扬的吆喝声。

  我说的这是在父亲二十二岁以前的事。二十二岁以前的父亲总是摇着他的小木船在沿河里来往穿梭。可以这样说,那时爷爷宠信父亲完全是应该的,而且是颇为公正的;父亲的所作所为也完全对得起爷爷。但是不论怎么说,父亲做的那件事辜负了爷爷,甚至会让爷爷感到万分的绝望。那件事发生在父亲二十二岁那年的春天,距一位伟人在天安门城楼上宣布“中华人民共和国中央人民政府成立了!”这句话刚好过去了六个月。父亲第一次做了一件对不起他父亲我爷爷的事,我敢说,那确实是第一次。就像爷爷知道他儿子我父亲一样,作为儿子的我也深知我的父亲是怎样的一个人。这个用巴掌和大米将我养育到了当年他干那件事的年龄的父亲一直是我尊敬乃至崇拜的偶象。他是一个好样儿的男人,那件事使他痛苦了一辈子这我是深知的,他绝对没有多余的力量再去承受别的痛苦了。他有一副结实的身躯,还有一个睿智的头脑,他凭这些不但在爷爷时代的家庭中树立了一个强者的形象,而且在后来娶了我母亲生了我哥我姐我妹我弟还有我的情况下依然雄风不减,我们全家平平安安地度过了大跃进、吃食堂那种令人至今谈此色变的年代谁也没个闪失这就是个有力的证明。父亲昂起头让我大哥二哥都配了对,深吸一口气使我三哥四哥都成了家,扬一下左手嫁出了大姐,挥一下右手二姐进了婆家门。轮到打发我和小妹小弟时,父亲头上飘满了花白的头发,一对浑浊的眼睛开始变得迟钝起来,佝偻的腰以及深深的皱纹使父亲终于感到了力不从心,最终没能使我们底下兄妹三人能够成家立业这也许会成为父亲留在世上唯一的遗憾。但这遗憾我们并未感觉到,父亲也只是在某天黄昏长叹一声后说过这话。我和小弟小妹先后都成了家并且生活得很好,父亲因此常常对我说出一些莫名其妙的话。他说:“你真像我过去那样——”,我不知道这是指有出息还是指没出息,但我觉得我对得起父亲。我不但自己讨了个很不错的老婆,而且还给小弟物色了一个。小弟的老婆是小妹的小姑的小姑,她也长得很美丽。小妹的婚事也是我做的主,妹夫长相虽然不雅但他住在城里,这使得我们经常上城里办事时终于有了个落脚的地方。父亲对我这样的安排很是满意,这种满意可以在他脸上经常看到。他对我说:“你真像我过去那样——”那时他脸上的皱纹都一下舒展开来,仿佛回到了像我这般年龄的那个时代。那个时代的父亲完全是一个强者的形象,从奶奶的话中我完全可以明白这一点。奶奶讲过去的事情时我发觉里面没有半点色彩可谈,甚至比我现在正划拉着的这东西还要枯燥乏味。下面我就讲一个故事,这个故事实际上是奶奶讲的,只不过到了我的笔下被稍微加工了一下,比如说将“那会儿啊”改成“那时啊”之类。这个故事也许和本文无关,从某种意义上讲,只是一个俗了又俗的民间小笑话。

  福子等船靠到码头,便抽起橹系上桩缆。然后回到家一声不吭地钻进被窝任他父亲怎样询问只是不开一句口。到了第二天早上,他的母亲从他的房中出来笑眯眯地对他父亲说:“福子他爷,有门儿了,原来他想娶老婆哩!”

  父亲吓了一跳,继而便认为这是应该的而且很在情理之中。福子二十二岁了,该给他成家立业了。早饭过后,父亲再没做别的事,径直奔媒婆小姑奶奶家。

  那时福子家算是个比较殷实的人家。要知家中宝,就看门前草。福子家的草堆总是很大很大的,草堆根基足有大匾大。第二天,小姑奶奶领来一个妇人来相亲。那个妇人没进福子家的门先看见了屋西山堆着的大草堆,就念了一句:“阿弥陀佛,我女儿好福德!”
福子成亲的那天晚上,福子的父亲福子的母亲躲在新房门外听动静,听到半夜没听见福子干好事的声音却听到了福子长一声短一声的叹息。

  父亲对母亲说:“这福子咋的啦?自从这次做生意回来还没看见他露过笑脸,咋总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

  母亲说:“可不是吗?按说这大喜日子总该高兴高兴才是••••••”

  当时的情形就这样。福子可怜的父亲和母亲一直到死都不会明白那时福子为什么那样萎靡不振垂头丧气。我想大家早知道了,福子就是我父亲,福子是爷爷奶奶给起的乳名。但那晚跟我父亲成亲的却不是我母亲,母亲是后来才跟我父亲结婚的。父亲母亲结婚时,那个被父亲离弃掉的姑娘并没有生孩子,甚至在她身上看不到半点怀孕的迹象。母亲是父亲亲自在距离爷爷家有很远一段路程的外婆家相就的。结婚那天晚上,父亲一关上房门就对母亲说:“您长得真像XX!”然后就喜不自禁地催母亲脱衣服。母亲当时只顾害羞却没听清她究竟跟谁真像。后来母亲回忆说,大概是“风儿”或在是“芬儿”就是没想到是“凤儿”。但这无关紧要,无论是那时的父亲还是母亲,母亲结婚不到十月就生了大哥,紧接着便是二哥三哥等等,最后是小弟小妹。

  父亲那次做生意回来突然闹着要结婚,对此爷爷和奶奶可没少猜测这其中的原因。伯父叔父异口同声、语含激愤地一致指出:这肯定是父亲做生意油水捞足了想要独自分开过的缘故。但后来父亲跟母亲结婚不到十天就又摇着小木船出去做生意了,这使得伯父叔父的猜测不攻自破。

  父亲摇着他的小木船依然在沿河里穿梭,所不同的只是方向变了。原先是出脚向西奔新河庙入湖沼,自从跟母亲结婚后他却再也没有去过湖沼。这情况是我母亲后来发现的。

  我们不妨可以想象当时的情形:傍晚时分,父亲解开船缆,带着奶奶的叮咛爷爷的微笑一橹荡开小船向西驶去。行了二、三里后就靠岸停住,等到天完全黑下来的时候,他便调转船头向冈门使劲摇去——实际上就是这样。奶奶说,那时父亲每次开船时,她和爷爷总要目送着小船一路向西,直到看不见为止。据此可以证明我们的推测是正确的。有一次回家,他给母亲捎了块当时实属罕见的头巾,母亲才估摸到有点不对劲。她问父亲是不是上东边做的生意,因为这头巾乡下买不到而东边冈门正是个不小的集镇。父亲不但没有否认,反而说出了“这几次那次没有上东边?”的话。母亲大吃一惊,她说:“我不是每次看见您总是上西了吗?”父亲说:“您知道个什么?东边豆子好生意兴您可知道?”父亲说这话时很是神气,但没过一刻,他便央求母亲别将此事告诉爷爷奶奶,千万千万。这使我母亲感到大为不解。

  使我母亲感到大为不解的还有父亲的一个怪癖。每到黄昏时分,家里总不见父亲的身影。吃晚饭时,母亲找他找得团团转,后来却发现父亲在沿河边面朝西方痴痴迷迷的看着沿河水。那时太阳已经落山了,天空红红的倒映在河水中,父亲听见母亲叫他便转过头来,母亲发现他热泪盈盈就觉得很奇怪。但母亲始终没问为什么,她敬重父亲,认为她的丈夫我的父亲无论干什么事都有他的道理。父亲常常在黄昏里望着沿河水长吁短叹甚至落泪,母亲也常常在河边把他叫回家去。母亲也曾经因此问了个为什么,回答她的是父亲轻轻摇了摇头的一语不发。从此母亲习以为常。

  父亲与爷爷分开过日子那是再后来的事。那时伯父叔父都相继结了婚。伯父在某一天说,我们分开过吧这磨我推够了!叔父也跟着说可不是吗?奶奶伤心地落了半天泪然后让爷爷把舅爷爷请来给父亲他们弟兄仨分了家。奶奶说:水激分岔,树大生丫,往后哪,您们要靠自个儿的力气过活了!

  那次分家后,伯父带着伯母去了上海。据说他们一到上海就过上了好日子。伯父开始骑三轮车接客送客,后来就在一个大厂子里开卡车。伯父这一去不仅使他自己过得很好,而且连伯母以及他们的孩子也都有了安排。母亲告诉我这些的时候我懊恼万分,那时去上海的为什么是伯父伯母而不是父亲母亲呢?要那样我如今也就大可不必半夜三更地伏在书桌上胡说八道打着企图混进文联等等什么的鬼主意。自从那次聆听了那位姐儿的教导之后我便一直信誓旦旦地追求着这个可耻的目标。我想为父亲争口气,让伯父叔父看看,福子的儿子和福子过去一样,都不是个孬种。但我也只是这么打算而已,我一直不敢把这种打算公开说出来。我怕说出来后文联里的那帮角色偏跟我作对会让我永远在大雅之堂门外徘徊从而让叔父笑话。伯父我没考虑过,因为他远在上海。至于叔父这方面我就不能不防着点儿了,他做过我们县的付县长,尽管现在退休了但法力还很大。他曾经对父亲说,他可以让五子(指小生我)去念大学。父亲说,五子初中也没毕业能念哪门子大学?叔父说那不用你管,五子一个字不识我也能让他大学毕业。父亲笑了笑说,算了吧大学生的儿子我还没生哩!气得叔父直骂我父亲混蛋。

  叔父在四清的时候很活跃,这使得四清工作队那位年轻的队长临走的时候很放心。他说,这儿的阶级敌人永远不会有抬头之日了!这话说得虽有些武断,但当时的情形确实如此。叔父在揪不到阶级敌人的情况下曾经说叔母的妈妈也就是他的丈母娘是四类分子,说她虽不是地、富、反,但确实是一个罪大恶极的坏分子,确凿的理由是在他与叔母定亲时叔母的妈妈曾经跟他家要过彩礼什么的。尽管这指控后来终于没有成立,但此事却把叔母的妈妈吓了个半死,使得那位可怜的老人家至今还不敢到她的女婿我的叔父家去喝口水甚至坐上一坐。后来被打倒的纷纷抬起了头,叔父却也跟着平步青云,从村长做到社长,最后做上了付县长。不用说,叔父一家也和伯父家一样生活得很好。只有父亲••••••

  伯父去了上海,叔父也没要那些磨粉用的烂家当。爷爷骂他们不识宝,他让父亲把这些家当统统搬回了家。就在那一年冬天的一个正午,太阳暖烘烘的使人很容易想起春天,爷爷搬了个雕饰得非常考究的太师椅坐在门口晒太阳,尔后谁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就走了。爷爷的死相并不好看,头耷拉在一边涎水顺着口角流出好长一段。临死的前一天,父亲去看他。他对父亲说:“你们哪,肯定还有个折福的时候!”后来的事情证实了爷爷当时说的话并非危言耸听。大概就在爷爷死后的第二年春天,那些伯父不爱叔父没要的“烂家当”统统的被登记入了社,说是搞合作化又是大跃进什么的。没有了这些家当,父亲便开始做起了小偷。

  说起父亲做小偷这档子事我很犹豫了一阵。我经常想,把自己的亲人搬出来胡乱糟践以图换取进入文联的通行证这做得是否有点太不值得?但后来奶奶的一句话提醒了我,她说,那时啊谁不做小偷?不做小偷那时就保不住小命了!这么说父亲做小偷还不能算做是丑事。我曾经在一本书上也好像看到过类似的说法。书上有个人说:“感谢六亿农民瞒产私分!”据说当那个人带着浓重的湘音说这句话的时候,很多人都流泪了。凡是经历过那种岁月的人在知道这句话后,心灵深处都感到了不同程度的震颤。我并不想讲那个我没有经历过而是从别人口中知道的关于那个年代的故事,但我要声明一点,父亲也只是在那个年代里逼得没法才做了小偷。

  民以食为天。没有了吃的,父亲再也不在黄昏时分静静地望着沿河水出神入化地长吁短叹了,他总是在这个时刻对母亲说声“我要到场头去转转!”然后就到场头去了。回来时,裤子上的两只口袋饱满满的随着两腿的走动艰难地晃动着。这两只晃动着的口袋维持了父亲的精明更救活了我们全家。母亲有次关上门在家里小心翼翼地用小秤称了称从父亲裤袋里倒下的粮食,发觉竟有不足一斤重!家里有个过去磨粉用的小石磨,合作化时说没甚大用就没“合”走,母亲一到天黑就用小石磨将这些粮食磨碎,然后装进小罐中。后来大哥结了婚闹着要分家,这只小罐就被大嫂拎走了。我还记得那时母亲欢天喜地地将大桌子、小杌子之类的往大哥家搬,看见大嫂拿这只小罐时反倒落泪了。母亲伸出颤抖的手将那只小罐摸来摸去,弄得大嫂狐疑万分以为这是只聚宝盆或者别的什么值钱玩意儿,刚想放下说不要母亲却挥了一下手说“拿去吧”嫂子就拿走了。后来大概被侄儿弄碎了,因为我曾在大哥家屋后发现过那小罐的瓦片。

  在说这个实际上我未曾看到过或者经历过而仅仅是从别人口中获得的那些往事的时候,我不想将父亲做小偷的事说得轻描淡写仿佛那是件令人自豪令人感到无尚光荣的事,但也不想面面俱到地将那其中的每一个情节都说出来。我只想在承认这个不容抹煞的事实之外补充一点:父亲那时做场头组长,每晚要宿在场头看管粮食。但他除了每天灌两小口袋实际上不足一斤的粮食弄回家外别的什么都没偷过。有次我妻子将吃剩下的半碗米饭倒进了猪食盆,恰好被饭后没事正抱着孙子闲转悠的老父亲看见了。他神情黯然地盯着猪食盆里的那一小堆米饭看了好一会,就给我和妻子讲起了他过去当小偷的事。“那时您妈妈每天就煮那种糠糊糊来对付全家饿得咕咕叫的肚皮啊!”老父亲唏嘘不止。

  那种生活我和妻子都不曾经历过,因此也犯不着要陪老父亲伤古落泪,但我们却被父亲那种与命运顽强抗争的精神感动了,无论如何父亲要算做一个有能耐的人。正是在他强有力的庇护下,大哥二哥三哥四哥乃至大姐二姐才能顺利地成家立业并且生活得很好;也正是他,不但给了我们一个强健的体魄而且还教给我们怎样与困难作斗争的大无畏精神。我初中即将毕业时,正逢大姐要出嫁,为了能给大姐陪上一份像样的嫁妆父亲就对我说:苏人啊,我说你高中就别考了,考上了也没那么多钱给你去读书,依我说呀咱们农民有这点文化也就够了,你父亲我大字不识一个不是也活到今天吗?于是我初中没毕业就回到了家里帮母亲种田干活。至于父亲,自从那一场场风暴过后他又重操旧业再作冯妇去了。终于有一天,他说他老了,就系紧桩缆整日带孙子孙女出去玩乐。后来和我一起读书的邻居七毛子考上了大学,父亲才感到有点对不住我。前年夏天,当七毛子邀我和他一起出去游玩时,我刚说“没钱••••••”就被父亲打断了,他说:“去吧,我有钱给你,好好的出去玩吧。回来时可要把一路的风光景子讲给你老子我听听哦!”说这话时父亲泪花闪闪。

  我发现到了这会儿没法再躲避那个故事不讲了,真的。也许有的读者读到这儿已有点不耐烦了,认为这是一篇相当乏味的小说。事实也的确如此,我没法改变。为此,小生我谨向耐得住如此的乏味坚持读到这里的读者朋友致以诚挚的谢意。为了表示我的诚心,我将搬出那个对于父亲来说是感到非常难堪对于爷爷奶奶甚至母亲来说则感到非常伤心以及对于我来说也感到不甚光彩的故事来作结尾,以飨读者朋友。

  父亲摇着他的小木船从沿河里一路吆喝来到了湖沼,这时的湖沼再也不是以前那种野草凄凄的荒滩了。经过人们的辛勤治理,这里已开始出现了大片大片的鱼塘,大块大块的农庄。父亲被这日新月异的变化弄呆了,一时竟忘了吆喝。这时有人喊:“哎,换粉船靠下来,我们队里要换粉哩!”父亲听到喊声连忙将船靠边。喊话的是生产队长,他说:“我们集体有一些豆子想跟你换点粉丝给社员分分,四斤豆子一斤粉,换就换,不换就走!”父亲愣了一下,私下认为这价格虽不如意,但这笔生意做大了还是划得来的,就赶紧笑着说:“换!咳咳,怎么不换?”

  队长就挨家挨户的去喊人帮忙顺便把分得的粉丝拿回去。忙碌了一个中午,到傍晚时分,粉丝分得差不多了。队长突然说:“凤儿家怎么没有人来?”一个社员说:“在这儿呢!”父亲顺着那个社员手指的方向看到一个被称做“凤儿”的姑娘,父亲看她时她正站在人群后面低着头两手摆弄着辫梢。队长喊:“凤儿,把你家的粉丝称回去!”那凤儿没动。队长就又喊了一遍,凤儿才上前怯怯地说:“队长,粉丝我家吃不起,您就给我家分点米吧!”红红的脸埋得更深了。队长叹口气,就叫保管员到队房里称十五斤米给他。凤儿去称米的当儿,父亲就问队长:“她家挺困难?”队长点了点头,说:“她家就娘儿俩,没个劳力,前天她妈又病了。唉,怪可怜的,••••••”

  精明的父亲自己也不曾想到他会有那样的举动。当凤儿领了米从队房里出来时,父亲拎了一捆足有五斤重的粉丝走到她面前:“拿去吧,凤儿!”凤儿惊恐地直往后退,张大了两眼直盯着父亲的脸。当她看到父亲那一对眼睛时,她低下了头。

  我敢肯定,父亲给凤儿那捆粉丝时眼睛里流露的只是一片真诚,他只是表现出了一个男子汉的仗义大度和一颗人人皆有的同情之心,别的什么也没有。我想亲爱的读者朋友们一定也会这么认为的,给我讲这些往事的老队长更是证实了这一点。他说,当你父亲看着凤儿拎了那捆粉丝离去时,他只是摇了摇头,说了句“真可怜!”然后又开始做生意了。

  要是故事就到这儿结束,我想关于父亲的诸多历史就得重写。也许父亲的形象就不会让我现在羞于口舌难以捉刀。我至今还闹不明白,那晚为什么要下那场春雨,从而让那两颗多情的心相互牵缠了一辈子。

  那晚突然下起雨来,雨点大滴大滴地砸在父亲头上,父亲感到头皮凉嗖嗖的。多年的历练使他对此并不感到惊慌,先是迅速地理好塑料纸将其盖在豆子上,然后夹起被卷儿就上了岸,准备到岸上人家借宿。父亲胡乱地跑到一户人家,就“呯、呯、呯”地敲门。门开了,露出凤儿惊恐的脸。父亲吃了一惊,但还没等他往后退就被凤儿一把拉了进去。父亲只觉得浑身发烫,夹着被卷儿站在那里不知所措。倒是凤儿没有了惊慌,门外哗哗的雨声和父亲夹着的被卷儿使她明白了一切。她拿了一条毛巾递给父亲,父亲接过却不知往脸上擦。凤儿红了一下脸就抢过毛巾给父亲从头上擦到身上。

  后来的事情大家都能猜得出而小生我也想偷点懒了。因为父亲不是坐怀不乱的柳下惠,他与凤儿有了那一档子事。只不过是在后半夜,前半夜父亲钻在冰冷的被卷里冻得直打哆嗦。后来凤儿就在后半夜端着小油灯给父亲送来一条小夹被,摇曳的灯光下凤儿的脸被映得毛绒绒轮廓朦胧,微微晃动如仙境之女,父亲看一会就跳起搂住了凤儿。

  这就是发生在湖沼上的关于我父亲的故事。不过这故事的结尾很令人难堪。天亮时,队长和几个社员商量说,昨夜风大雨大凤儿家小屋也不知漏雨没有就一起来到了凤儿家。凤儿听到敲门声时头正发昏,顾不得整妆披了一件棉袄就开了门。队长和几个社员一眼看到凤儿身上的男人裤衩又看到正在穿衣服的父亲就什么都明白了,他们的脑袋搞不懂如今的计划生育但一旦面对这些男女之事反应得比什么都快。当时父亲就被他们按住,说是要捆上送交公社处理。凤儿一下跪在队长面前泪如泉涌,她说:“不能怨他呀,是我自己••••••”队长的心被哭软了,朝我父亲抬手就是一巴掌:“滚!”

  我要讲的故事就这样。而本文也该结束了。值得再一提的是,当我在水面上打飘花感到腻味了准备回家的时候,却看见老父亲正站在离我不远处的河边默默地向西注视着。这时太阳即将落山,红红的晚霞染得河水像赤练似的。我想告诉父亲,凤儿死了已有二十多年了,也许凤儿的儿子福生早已将他的母亲忘得一干二净了,何况您这个跟他没见过一面的父亲?我想起我站在凤儿的坟前默默地叹息时,福生的儿子跑过来对我说:“这是谁的坟呀?里面是你的亲人吗?”我使劲地点了点头,一把抱起福生的儿子我的侄子,禁不住热泪滔滔。我说:“是我的亲人,是我们的亲人!”

                                              【1991年3月作于军营小学】
《沿河水悠悠》观后  蒋帆

  这应该算是一篇读后感吧。父亲有才,这是公认的,他能编,这也是熟悉他的人的一个共识吧。说来惭愧,这篇不是小说的小说,到现在才拜读。初读之时,不免会有些意会,毕竟主人公是以我的爷爷为原型,而我对爷爷却又不甚了解,父亲好像给我塑造了一个并不怎么光辉的爷爷。好在其中仍有一些细节,提醒着我小说与现实的差距。

  我对父亲无疑是极为推崇的,父亲对爷爷的心态我并不了解,但他提及爷爷时却饱含着一种自豪的感情,我时常臆想,脸上爬满皱纹的爷爷,傲立在他换粉的小木船上,一篙子撑下去,流走了多少风光!显然,这里的爷爷被父亲赋予了一个专为作品服务的性格,一段较为旖旎的畸情,我仿佛被卷入了时光的漩涡,听他以邻家男孩的语气娓娓道来,沿河悠悠的细水就这样从他的笔尖缓缓泻出。

  这股还带着水腥味的文字不禁让我想起一代文学大师沈从文,同样的味道,同样的让我陷入淡淡的怅然之中,湘西如画的风景与湖沼美丽的风光都在我脑海中留下深深的烙印,相同的母亲河孕育了瑰丽的大河文明,在沈从文之后,伟大如斯,又滋养了汪曾祺、曹文轩这些靠水行走的作家,不得不令人为之惊叹!

  沿河水悠悠,悠悠濯我心!
                                                        2011-1-31 夜 帆手打
(蒋帆,1996-03-07生,时为盐城市一中高一6班学生,现为南京师范大学学生)

评分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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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5-12-3 22:29:13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水泽之地,平凡人家,寻常故事,伟大如斯。
发表于 2015-12-4 08:34:37 | 显示全部楼层
我给你编辑一下吧,这样看起来费劲
 楼主| 发表于 2015-12-4 10:24:49 | 显示全部楼层
分析家 发表于 2015-12-4 08:34
我给你编辑一下吧,这样看起来费劲

谢谢您的辛劳!
 楼主| 发表于 2015-12-4 10:26:34 | 显示全部楼层
碧云天下 发表于 2015-12-3 22:29
水泽之地,平凡人家,寻常故事,伟大如斯。

因为您,鹤鸣亭原创就让人流连。
发表于 2015-12-5 10:21:01 | 显示全部楼层
没有写出什么东西的曹文轩跟汪曾祺相比,落差太大了。
发表于 2015-12-6 20:00:38 | 显示全部楼层
分析家 发表于 2015-12-4 08:34
我给你编辑一下吧,这样看起来费劲

谢谢分析家。
发表于 2015-12-14 21:36:31 | 显示全部楼层
看这篇小说,我粗人一个,也说不出什么大道理,就感觉好。
有一点,我犯糊涂,这里究竟是123还是醉里,粗人老会跑错地方。
 楼主| 发表于 2015-12-14 22:22:26 | 显示全部楼层
马大年 发表于 2015-12-14 21:36
看这篇小说,我粗人一个,也说不出什么大道理,就感觉好。
有一点,我犯糊涂,这里究竟是123还是醉里,粗 ...

小哥好。年底了,肥猪该出栏了。青岛猪肉精的15一斤,五花肉16。只有大虾,还是38元一只。青岛人犯贱,啥东西贵,就吃啥。所以老跟着犯贱。您来,我会为您买单。祝《大年》早日出炉。
发表于 2015-12-15 07:21:49 | 显示全部楼层
作者真乃英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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