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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天涯倦客

警世通言(作者:冯梦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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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8-11 10:23:5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卷 计押番金鳗产祸

  终日昏昏醉梦间,忽闻春尽强登山。
  因过竹院逢憎话,又得浮生半日闲。

  话说大宋徽宗朝有个官人,姓计名安,在北司官厅下做个押番。止只夫妻两口儿。偶一日,下番在家,天色却热,无可消遣,却安排了钓竿,迄逞取路来到金明他上钓鱼。钓了一日,不曾发市。计安肚里焦躁,却待收了钓竿归去,觉道浮于沉下去,钧起一件物事来。汁安道声好,不知高低:“只有钱那里讨!”安在篮内,收拾了竿子,起身取路归来。一头走,只听得有人叫道:“计安!”回头看时,却又没人。又行又叫:“计安,吾乃金明池掌。汝若放我,教汝富贵不可言尽;汝若害我,教你合家人口死于非命。”仔细听时,不是别处,却是鱼篮内叫声。计安道:“却不作怪!”一路无话。

  到得家中,放了竿子篮儿。那浑家道:“丈夫,快去厅里去,太尉使人来叫你两遭。不知有甚事,分付便来。”计安道:“今日是下番日期,叫我做甚?”说不了,又使人来叫:“押番,太尉等你。”计安连忙换了衣衫,和那叫的人去干当官的事。了毕,回来家中,脱了衣裳,教安排饭来吃。只见浑家安排一件物事,放在面前。押番见了,吃了一惊,叫声苦,不知高低:“我这性命休了!”浑家也吃一惊道:“没甚事,叫苦连声!”押番却把早间去钓鱼的事说了一遍,道:“是一条金鳗,它说:‘吾乃金明池掌,若放我,大富不可言;若害我,教我合家死于非命。’你却如何把它来害了?我这性命合休!”浑家见说,啐了一口唾,道:“却不是放屁!金鳗又会说起后来!我见没有下饭,安排他来吃,却又没事。你不吃,我一发吃了。”计安终是闷闷不已。

  到得晚间,夫妻两个解带脱衣去睡。浑家见他怀闷,离不得把些精神来陪侍他。自当夜之间,那浑家身怀六甲,只见眉低眼慢,腹大乳高。倏忽间又十月满足。临盆之时,叫了收生婆,生下个女孩儿来。正是:

  野花不种年年有,烦恼无根日日生。

  那押番看了,夫妻二人好不喜欢,取名叫做庆奴。

  时光如箭,转眼之间,那女孩儿年登二八,长成一个好身材,伶俐聪明,又教成一身本事。爹娘怜惜,有如性命。时遇靖康丙午年间,士马离乱。因此计安家夫妻女儿三口,收拾随身细软包裹,流落州府。后来打听得车驾杭州驻晔,官员都随驾来临安。计安便迤里取路奔行在来。不则一一日,三口儿入城,权时讨得个安歇,便去寻问;日日官员相见了,依;臼收留在厅着役,不在话下。计安便教人寻间房,安顿了妻小居住。不止一日,计安觑着浑家道:“我下番无事,若不做些营生,恐坐吃山空,须得些个道业,来相助方好。”浑家道:“我也这般想,别没甚事好做,算来只好开一个酒店。便是你上番时,我也和孩儿在家里卖得。”计安道:“你说得是,和我肚里一般。”便去理会这节事。

  次日,便去打合个量酒的人。却是外方人,从小在临安讨衣饭吃,没爹娘,独自一人,姓周名得,排行第三。安排都厂,选吉日良时,开张店面。周三就在门前卖些果于,自捏合些汤水。到晚问,就在计安家睡。计安不在家,那娘儿两个自在家中卖。那周三直是勤力,却不躲懒,倏忽之间,相及数月。忽朝一日,计安对妻子道:“我有句话和你说,不要嗔我。”浑家道:“却有甚事,只管说。”计安道:“这几日我见那庆奴,全不像那女孩儿相态。”浑家道:“孩儿日夜不曾放出去,外没甚事,想必长成了恁么!”计安道:“莫托大!我见他和周三两个打眼色。”当日没话说。

  一日,计安不在家,做娘的叫那庆奴来:“我儿,娘有件事和你说,不要瞒我。”庆奴道:“没甚事。”娘便说道:“我这几日,见你身体粗丑,全不像模样。实对我说。庆奴见问,只不肯说。娘见那女孩儿前言不应后语,失张失志,道三不着两,面上忽青忽红,娘道:“必有缘故!”捉住庆奴,搜检她身上时,只叹得口气,叫声苦,连腮赠掌,打那女儿:“你却被何人坏了?”庆奴吃打不过,哭着道:“我和那周三两个有事。娘见说,不敢出声,撷着脚,只叫得苦:“却是怎的计结?爹归来时须说我在家管甚事,装这般幌子!”周三不知里面许多事,兀自在门前卖酒。

  到晚,计安归来歇息了,安排些饭食吃罢。浑家道:“我有件事和你说。果应你的言语,那丫头被周三那厮坏了身体。”那计安不听得说,万事全休;听得说时,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便要去打那周三。浑家拦住道:“且商量。打了他,不争我家却是甚活计!”计安道:“我指望教这贱人去个官员府第,却做出这般事来。譬如不养得,把这丫头打杀了罢。”做娘的再三再四劝了一个时辰。爹性稍过,便问这事却怎地出豁,做娘的不慌不忙,说出一个法儿来,正是:

  金风吹树蝉先觉,断送无常死不知。

  浑家道:“只有一法,免得妆幌子。”计安道:“你且说。”浑家道:“周三那厮,又在我家得使,何不把他来招赘了?”说话的,当时不把女儿嫁与周三,只好休;也只被人笑得一场,两下赶开去,却没后面许多说话。不想计安听情了妻子之言,便道:“这也使得。”当日且分付周三归去。那周三在路上思量:“我早间见那做娘的打庆奴,晚间押番归,却打发我出门。莫是‘东窗事发,?若是这事走漏,须教我吃官司,如何计结?”没做理会处。正是:

  乌鸦与喜鹊同行,吉凶事全然未保。

  闲话提过,离不得汁押番使人去说合周三。下财纳礼,择日成亲,不在话下。

  倏忽之间,周三入赘在家,一载有余。夫妻甚是说得着。两个暗地计较了,只要搬出去住。在家起晏睡早,躲懒不动。周三那厮,打出吊入,公然干颐。计安忍不得,不住和那周三厮闹。便和浑家商量,和这厮官司一场,夺了休,却不妨得。日前时便怕人笑,没出手;今番只说是招那厮不着,便安排圈套,捉那周三些个事,闹将起来,和他打官司,邻舍劝不住,夺了休。周三只得离了计押番家,自去赶趁。庆奴不敢则声,肚里自烦恼,正自生离死别。

  讨休在家相及半载,只见有个人来寻押番娘,却是个说亲的媒人。相见之后,坐定道:“闻知宅上小娘于要说亲,老媳妇特来。”计安道:“有甚好头脑,万望主盟。”婆子道:“不是别人,这个人是虎翼营有请受的官身,占役在官员去处,姓戚名青。”计安见说,因缘相撞,却便肯。即时便出个帖子,几杯酒相待。押番娘便说道:“婆婆用心则个!事成时,却得相谢。”婆婆谢了自去,夫妻两个却说道:“也好,一则有请受官身;二则年纪大些,却老成;三则周三那厮不敢来胡生事,已自嫁了个官身。我也认得这戚青,却善熟。”话中见快。媒人一合说成。依旧少不得许多节次,成亲。

  却说庆奴与戚青两个说不着,道不得个少女少郎,情色相当。戚青却年纪大,便不中那庆奴意。却整日闹吵,没一日静办。爹娘见不成模样,义与女夺休,告托官员,封过状子,去所属看人情面,给状判离。戚青无力势,被夺了休。遇吃得醉,便来计押番门前骂。忽朝一日,发出句说话来,教“张公吃酒李公醉”,“柳树上着刀,桑树上出血”。正是:

  安乐窝中好使乖,中堂有客寄书来。

  多应只是名和利,撇在床头不拆开。

  那戚青遇吃得酒醉,便来厮骂。却又不敢与他争。初时邻里也来相劝。次后吃得醉便来,把做常事,不睬他。一日,戚青指着计押番道:“看我不杀了你这狗男女不信!”道了自去,邻里都知。

  却说庆奴在家,又经半载。只见有个婆婆来闲话。莫是来说亲?相见了。茶罢,婆子道:“有件事要说,怕押番焦躁。”计安夫妻两个道:“但说不妨。”婆子道:“老媳妇见小娘子两遍说亲不着,何不把小娘子去个好官员家?三五年一程,却出来说亲也不迟。”计安听说,肚里道:“也好,一则两遍装幌子,二则坏了些钱物;却是又嫁什么人是得?”便道:“婆婆有什么好去处教孩儿去则个?”婆子道:“便是有个官人要小娘于,特地叫老媳妇来说。见在家中安歇。他曾来宅上吃酒,认得小娘子,他是高邮军主簿,如今来这里理会差遣,没人相伴。只是要带归宅里去,却不知押番肯也不肯?”夫妻两个计议了一会,便道:“若是婆婆说时,必不肯相误,望婆婆主盟则个。”当日说定,商量拣日,做了文字。那庆奴拜辞了爹娘,便来伏事那官人。有分教做个失乡之鬼,父子不得相见。正是:

  天听寂无声,苍苍何处寻?

  非高亦非远,都只在人心。

  那官人是高邮军主簿,家小都在家中,来行在理会本身差遣,姓李,名子由。讨得庆奴,便一似夫妻一般。日间寒食节,夜里正月半。那庆奴思衣得衣,思食得食。数月后,官人家中信到,催那官人去,恐在都下费用钱物。不只一日,干当完备,安排行装,买了人事,雇了船只,即日起程,取水路归来。在路贪花恋酒,迁延程途,直是快快。

  相次到家,当真人等接着。那恭人出来,与官人相见。官人只应得嘈,便道:“恭人在宅干管不易。”便教庆奴入来参拜恭人。庆奴低着头,走入来立地,却待拜。恭人道:,且休拜!”便问:“这是甚么人广官人道:“实不瞒恭人,在都下早晚无人使唤,胡乱讨来相伴。今日带来伏事恭人。恭人看了庆奴道:“你却和官人好快活!来我这里做什么?”庆奴道:“奴一,时遭际,恭人看离乡背井之面。”只见恭人教两个养娘来:“与我除了那贱人冠子,脱了身上衣裳,换几件粗布衣裳着了。解开脚,蓬松了头,罚去厨下打水烧火做饭!”庆奴只叫得万万声苦,哭告恭入道:“看奴家中有老爹娘之面。。若不要庆奴,情愿转纳身钱,还归宅中。”恭人道:“你要去,可知好哩!且罚你厨下吃些苦:你从前快活也勾了。”庆奴看着那官人道:“你带我来,却教我恁地模样!你须与我告恭人则个。官人道:“你看恭人何等情性!随你了得的包待制,也断不得这事。你且没奈何,我自性命不保;等她性下,却与你告。”即时押庆奴到厨下去。官人道:“恭人若不要他时,只消退在牙家,转变身钱便了,何须发怒!”恭人道:“你好做作!兀自说哩!”自此罚在厨下,相及一明。

  忽一日晚,官人去厨下,只听得黑地里有人叫官人。官人听得,认得是庆奴声音。走近前来,两个扯住了哭,不敢高声。便说道:“我不合带你回来,教你吃这般苦!”庆奴道:“你只管教我在这里受苦,却是几时得了?”官人沉吟半晌,道:“我有道理救你处。不若我告他,只做退你去牙家,转变身钱。安排懈舍,悄悄地教你在那里往。我自教人把钱来,我也不时自来和你相聚。是好也不好?”庆奴道:“若得如此,可知好哩!却是灾星退度。”当夜官人离不得把这事说道:“庆奴受罪也勾了。若不要他时,教发付牙家去,转变身钱。”恭人应允,不知里面许多事。且说官人差一个心腹虞候,叫做张彬,专一料理这事。把庆奴安顿廊舍里,隔得那宅中一两条街。只瞒着恭人一个不知。官人不时便走来,安排几杯酒吃了后,兔不得干些没正经的事。

  却说宅里有个小官人,叫做佛郎,年方六岁,直是得人惜。有时往来庆奴那里耍。爹爹便道:“我儿不要说向妈妈道,这个是你姐姐。”孩儿应喏。忽一日,佛郎来,要走入去。那张彬与庆奴两个相并肩而坐吃酒。佛郎见了,便道:“我只说向爹爹道。”两个男女回避不迭,张彬连忙走开躲了。庆奴一把抱住佛郎,坐在怀中,说:“小官人不要胡说。姐姐自在这里吃酒,等小官人来,便把果子与小官人吃。”那佛郎只是说:“我向爹爹道,你和张虞候两个做甚么?”庆奴听了,口中不道,心下思量:“你说了,我两个却如何?”眉头一纵,计上心来:“宁苦你,莫苦我。没奈何,来年今月今日今时,是你忌辰!”把条手中,捉住佛郎,扑翻在床上,便去一勒。那里消半碗饭时,那小官人命归泉世。正是:

  时间风火性,烧却岁寒心。

  一时把那小官人来勒杀了,却是怎地出豁?正没理会处,只见张彬走来,庆奴道:“叵耐这厮,只要说与爹爹知道。我一时慌促,把来勒死了。”那张彬听说,叫声苦,不知高低,道:“姐姐,我家有老娘,却如何出豁?”庆奴道:“你教我坏了他,怎恁他说!是你家有老娘,我也有爹娘。事到这里,我和你收拾些包裹,走归行在见我爹娘,这须不妨。张彬没奈何,只得随顺。两个打叠包儿,漾开了逃走。离不得宅中不见了佛郎,寻到庆奴家里,见他和张彬走了,孩儿勒死在床。一面告了官司,出赏捉捕,不在话下。

  张彬和庆奴两个取路到镇江。那张彬肚里思量着老娘,忆着这事,因此得病,就在客店中将息。不止一日,身边细软衣物解尽。张彬道:“要一文看也没有,却是如何计结?”籁籁地两行泪下:“教我做个失乡之鬼!”庆奴道:“不要烦恼,我有钱。”张彬道:“在那里?”庆奴道:“我会一身本事,唱得好曲,到这里怕不得羞。何不买个锣儿,出去诸处酒店内卖唱,趁百十文,把来使用,是好也不好?”张彬道:“你是好人家儿女,如何做得这等勾当?”庆奴道:“事极无奈,但得你没事,和你归临安见我爹娘。”从此庆奴只在镇江店中赶趁。

  话分两头,却说那周三自从夺休了,做不得经纪。归乡去投奔亲戚又不着。一夏衣裳着汗,到秋天都破了。再归行在来,于计押番门首过。其时是秋深天气,檬檬的雨下。计安在门前立地。周三见了便唱个喏。计安见是周三,也不好问他来做甚么。周三道:“打这里过,见丈人,唱个暗。”计安见他身上褴楼,动了个恻隐之心,便道:“人来,请你吃碗酒了去。”当时只好休引那厮,却没甚事。千不合,万不合,教入来吃酒,却教计押番:一种是死,死之太苦,一种是亡,亡之太屈!

  却说计安引周三进门。者婆道:“没事引他来做甚?”周三见了丈母,唱了喏,道:“多时不见。自从夺了休,病了一场,做不得经纪,投远亲不着。姐姐安乐?”计安道:“休说!自你去之后,又讨头脑不着。如今且去官员人家三二年,却又理会。便教浑家暖将酒来,与周三吃,吃罢,没甚事,周三谢了自去。天色却晚,有一两点雨下。周三道:“也罪过,他留我吃酒!却不是他家不好,都是我自讨得这场烦恼。”一头走,一头想:“如今却是怎地好?深秋来到,这一冬如何过得?”

  自古人极计生,摹上心来:“不如等到夜深,掇开计押番门。那老夫妻两个又睡得早,不防我。拿些个东西,把来过冬。”那条路却静,不甚热闹。走回来等了一歇,掇开门闪身入去,随手关了。仔细听时,只听得押番娘道:“关得门户好?前面响。”押番道:“撑打得好。浑家道:“天色雨下,怕有做不是的。起去看一看,放心。押番真个起来看。周三听得,道:“苦也,起来捉住我,却不利害!”去那灶头边摸着把刀在手,黑地里立着,押番不知头脑,走出房门看时,周三让他过一步,劈脑后便剁。觉得衬手,劈然倒地,命归泉世。周三道:“只有那婆子,索性也把来杀了。”不则声,走上床,揭开帐子:把押番娘杀了。点起灯来,把家中有底细软包裹都收拾了。碌乱了半夜,周三背了包裹,倒拽上门。迄逞出北关门。

  且说天色已晓,人家都开门,只见计押番家静悄悄不闻声息。邻舍道:莫是睡杀了也?”隔门叫唤不应。推那门时,随手而开。只见那中门里计押番死尸在地,便叫押番娘,又不应。走入房看时,只见床上血浸着那死尸,箱笼都开了。众人都道:“不是别人,是戚青这厮,每日醉了来骂,便要杀他。今日真个做出来!”即时经由所属,便去捉了戚青。戚青不知来历,一条索缚将去,和邻舍解上临安府。府主见报杀人公事,即时升厅,押那戚青至面前,便问:“有请官身,辄敢禁城内杀命掠财!”戚青初时辩说,后吃邻舍指证叫骂情由,分说不得。结正申奏朝廷,勘得戚青有请官身,禁城内图财杀人,押赴市曹处斩。但见:

  刀过时一点清风,尸倒处满街流血。

  戚青在吃了一刀。且说周三坏了两个人命,只恁地休,却没有天理!天几曾错害了一个?只是时辰未到。

  且说周三迄逞取路,直到镇江府,讨个客店歇了。没事,出来闲走一遭,觉道肚中有些饥i就这里买些酒吃:只见一家门前招子上写道:

  醒成春夏秋冬酒,醉倒东西南北人。

  周三入去时,酒保唱了喏。问了升数,安排蔬菜下口。方才吃得两盏,只见一个人,头顶着厮锣,入来阁儿前,道个万福。周三抬头一看,当时两个都吃一惊,不是别人,却是庆奴。周三道:“姐姐,你如何却在这里?”便教来坐地。教量酒人添只盏来,便道:“你家中说卖你官员人家,如今却如何恁地?”庆奴见说,泪下数行。但见:

  几声娇语如鸯磺,一串真珠落线头。

  道:“你被休之后,嫁个人不着。如今卖我在高邮军主簿家。到得他家,娘子妒色,罚我厨下打火,挑水做饭,一言难尽……吃了万千辛苦。”周三道:“却如何流落到此?”庆奴道:“实不相瞒,后来与本府虞候两个有事,小官人撞见,要说与他爹爹,因此把来勒杀了。没计奈何,逃走在此。那厮却又害病在店中,解当使尽,因此我便出来攒几钱盘缠。今日天与之幸,撞见你。吃了酒,我和你同归店中。”周三道:“必定是你老公一般,我须不去。”庆奴道:“不妨,我自有道理。”那里是教周三去,又教坏了一个人性命。有诗为证:

  日暮迎来香阁中,百年心事一宵同。

  寒鸡鼓翼纱窗外,已觉恩情逐晓风。

  当时两个同到店中,甚是说得着。当初兀自赎药煮粥,去看那张彬。次后有了周三,便不管他。有一顿,没一顿。张彬又见他两个公然在家干颗,先自十分病做十五分,得口气,死了。两个正是推门入拍。免不得买具棺木盛殓,把去烧了。周三搬来店中,两个依旧做夫妻。周三道:“我有句话和你说:如今却不要你出去卖唱;我自寻些道路,撰得钱来使。”庆奴道:“怎么恁他说?当初是没计奈何,做此道路。”自此两个恩情,便是:

  云淡淡天边驾凤,水沉沉交颈鸳鸯。

  欢娱嫌夜短,寂寞恨更长。

  忽一日庆奴道:“我自离了家中,不知音信,不若和你同去行在,投奔爹娘。——‘大虫恶杀不吃儿’。”周三道:“好却好,只是我和你归去不得。”庆奴道:“怎地?”周三却待说,又忍了。当时只不说便休,千不合,百不合,说出来,分明似飞蛾投火,自送其死。正是:

  花枝叶下犹藏刺,人心怎保不怀毒。

  庆奴务要间个备细。周三道:“实不相瞒,如此如此,把你爹娘都杀了,却走在这里。如何归去得!”庆奴见说,大哭起来,扯住道:“你如何把我爹娘来杀了?”周三道:“住住!我不合杀了你爹娘,你也不合杀小官人和张彬,大家是死的。”庆奴沉吟半晌;无言抵对。倏忽之间,相及数月。周三忽然害着病,起床不得,身边有些钱物,又都使尽。庆奴看着周三道:“家中没柴米,却是如何?你却不要咳我,前回意智今番在,依旧去卖唱几时;等你好了,却又理会。周三无计可施,只得应允。自从出去赶趁,每日撰得几贯钱来,便无话说;有时攒不得来,周三那厮便骂:“你都是又喜欢汉子,贴了他!”不由分说。若撰不来,庆奴只得去到处熟酒店里柜头上,借几贯归家,撰得来便还他。

  一日,却是深冬天气,下雪起来。庆奴立在危楼上,倚着栏干立地,只见三四个客人,上楼来吃酒。庆奴道:“好大雪,晚间没钱归去,那厮又骂。且喜那三四客人来饮酒,我且胡乱去卖一卖。”便去揭开帘儿,打个照面。庆奴只叫得“苦也”,不是别人,却是宅中当直的。叫一声:“庆奴,你好做作,却在这里!”吓得庆奴不敢则声。元来宅中下状,得知道走过镇江,便差宅中一个当直厮赶着做公的来捉。便间:“张彬在那里?”庆奴道:“生病死了。我如今却和我先头丈夫周三在店里住。那厮在临安把我爹娘来杀了,却在此撞见,同做一处。”当日酒也吃不成。即时缚了庆奴,到店中床上拖起周三,缚了,解来府中,尽情勘结。两个各自认了本身罪犯,申奏朝廷。内有戚青屈死,别作施行。周三不合图财杀害外父外母,庆奴不合因好杀害两条性命,押赴市曹处斩。但见:

  犯由前引,棍棒后随。前衔后巷。这番过后几时回?把眼睁开,今日始知天报近。正是:但存夫子三分札,不犯萧何六尺条。这两个正是明有刑法相系,暗有鬼神相随。道不得个:

  善恶到头终有报,只争来早与来迟。

  后人评论此事,道计押番钓了金鳗,那时金鳗在竹篮中,开口原说道:“汝若害我,教你合家人口,死于非命。只合计押番夫妻偿命,如何又连累周三、张彬、戚青等许多人?想来这一班人也是一缘一会,该是一宗案上的鬼,只借金鳗作个引头。连这金鳗说话,金明池执掌,未知虚实,总是个凶妖之先兆。计安既知其异,便不该带回家中,以致害他性命。大凡物之异常者,便不可加害,有诗为证:

  李救朱蛇得美妹,孙医龙子获奇书。

  劝君莫害非常物,祸福冥中报不虚。
 楼主| 发表于 2009-8-11 10:24:14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一卷 赵太祖千里送京娘

 兔走乌飞疾若驰,百年世事总依稀。
  累朝富贵三更梦,历代君王一局棋。

  禹定九州汤受业,秦吞六国汉登基。

  百年光景无多日,昼夜追欢还是迟。

  话说赵宋未年,河东石室山中有个隐士,不言姓名,自称石老人。有人认得的,说他原是有才的豪杰,因遭胡元之乱,曾诣军门献策不听,自起义兵,恢复了几个州县。后来见时势日蹙,知大事已去,乃微服潜遁,隐于此山中。指山为姓,农圃自给,耻言仕进。或与谈论古今兴废之事,娓娓不倦。

  一日近山有老少二儒,闲步石室,与隐士相遇。偶谈汉、唐、宋三朝创业之事,隐士间:“宋朝何者胜于汉、唐?”一士云:“修文但武。一士云:“历朝不诛戮大臣。”“隐士大笑道:“二公之言,皆非通论,汉好征伐四夷,儒者虽言其‘赎武,,然蛮夷畏惧,称力强汉,魏武犹借其余威以服匈奴。唐初府兵最盛,后变为藩镇,虽跋扈不臣,而大牙相制,终藉其力。宋自渲渊和虏,惮于用兵,其后以岁市为常,以拒敌为讳,金元继起,遂至亡国:此则惬武修文之弊耳。不戮大臣虽是忠厚之典,然好雄误国,一概姑容,使小人进有非望之福,退无不测之祸,终宋之世,朝政坏于好相之手。乃致未年时穷势败,函傀胄于虏庭,刺似道于厕下,不亦晚乎!以是为胜于汉、唐,岂其然哉?”二儒道:“据先生之意,以何为胜?隐士道:“他事虽不及汉、唐,惟不贪女色最胜。”二儒道:“何以见之?”隐士道:“汉高溺爱于戚姬,唐宗乱伦于弟妇。吕氏、武氏几危社稷,飞燕、太真并污宫闱。宋代虽有盘乐之主,绝无渔色之君,所以高、曹、向、孟,闺德独擅其美,此则远过于汉、唐者矣。”二儒叹服而去。正是:

  要知古往今来理,须问高明远见人。

  方才说宋朝诸帝不贪女色,全是太祖皇帝贻谋之善,不但是为君以后,早期宴罢,宠幸希疏。自他未曾发迹变泰的时节,也就是个铁挣挣的好汉,直道而行,一邪不染。则看他《千里送京娘》这节故事便知。正是:

  说时义气凌千古,话到英风透九霄。

  八百军州真帝主,一条杆棒显雄豪。

  且说五代乱离有诗四句:

  朱李石刘郭,梁唐晋汉周…

  都来十五帝,扰乱五十秋。

  这五代都是偏霸,未能混一。其时土字割裂,民无定主。到后周虽是五代之未,兀自有五国三镇。那五国?

  周郭威,北汉刘崇,南唐李毋,蜀盂拒,南汉刘最。那三镇?

  吴越钱佐,荆南高保融,湖南周行逢。

  虽说五国三镇,那周朝承梁、唐、晋、汉之后,号为正统。赵太祖赵匡胤曾仕周为殿前都点检。后因陈桥兵变,代周为帝,混一宇内,国号大宋。当初未曾发迹变泰的时节,因他父亲赵洪殷,曾仕汉为岳州防御使,人都称匡风为赵公子,又称为赵大郎。生得面如嘿血,目若曙星,力敌万人,气吞四海。专好结交天下豪杰,任侠任气,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是个管闲事的祖宗,撞没头祸的太岁。先在沛京城打了御勾栏,闹了御花园,触犯了汉未帝,逃难天涯。到关西护桥杀了董达,得了名马赤腆鳞。黄州除了宋虎,朔州三棒打死了李子英,灭了潞州王李仅超一家。来到太原地面,遇了叔父赵景清。时景清在清油观出家,就留赵公子在观中居住。谁知染病,一卧三月。比及病愈,景清朝夕相陪,要他将息身体,不放他出外闲游。

  一日景清有事出门,分付公子道:“侄儿耐心静坐片时,病如小愈,切勿行动!”景清去了,公子那里坐得住,想道:“便不到街坊游荡,这本观中闲步一回,又且何妨。”公子将房门拽上,绕殿游观。先登了三清宝殿,行遍东西两廊、七十二司,又看了东岳庙,转到嘉宁殿上游玩,叹息一声。真个是:

  金炉不动千年火,玉盏长明万载灯。

  行过多景楼玉皇阁,一处处殿字崔鬼,制度宏敞。公子喝来不迭,果然好个清油观,观之不足,玩之有余。转到哪都地府冷静所在,却见小小一殿,正对那子孙宫相近,上写着“降魔宝殿”,殿门深闭。

  公子前后观看了一回,正欲转身,忽闻有哭泣之声,乃是妇女声音。公子侧耳而听,其声出于殿内。公予道:“暖跷作怪!这里是出家人住处,缘何藏匿妇人在此?其中必有不明之事。且去问道童讨取钥匙,开这殿来,看个明白,也好放心。”回身到房中,唤道童讨降魔殿上钥匙,道童道:“这钥匙师父自家收管,其中有机密大事,不许闲人开看。公子想道:“‘莫信直中直,须防人不仁!’原来俺叔父不是个好人,三回五次只教俺静坐。莫出外闲行,原来干这勾当。出家人成甚规矩?俺今日便去打开殿门,怕怎的!”

  方欲移步,只见赵景清回来。公子含怒相迎,口中也不叫叔父,气忿忿地问道:“你老人家在此出家,于得好事?”景清出其不意,便道:“我不曾做甚事/公子道:“降魔殿内锁的是什么人?”景清方才省得,便摇手道:“贤侄莫管闲事!”公子急得暴躁如雷,大声叫道:“出家人清净无为,红尘不染,为何殿内锁着个妇女在内哭哭啼啼?必是非礼不法之事!你老人家也要放出良心。是一是二,说得明白,还有个商量;休要欺三瞒四,我赵某不是与你和光同尘的!”景情见他言词峻厉,便道:“贤侄,你错怪愚叔了!”公于道:“怪不怪是小事,且说殿内可是妇人?”景清道:“正是。公子道:“可又来。景清晓得公予性躁,还未敢明言,用缓同答应道:“虽是妇人,却不干本观道众之事。”公子道:“你是个一观之主,就是别人做出歹事寄顿在殿内,少不得你知情。”景清道:“贤侄息怒,此女乃是两个有名响马不知那里掳来,一月之前寄于此处,托吾等替他好生看守;若有差迟,寸草不留。因是贤侄病未痊,不曾对你说得。”公子道:“响马在那里?”景清道:“暂往那里去了。”公于不信道:“岂有此理!快与我打开殿门,唤女子出来,俺自审问他详细。”说罢,绰了浑铁齐眉短棒、往前先走。

  景清知他性如烈火,不好遮拦。慌忙取了钥匙,随后赶到降魔殿前。景清在外边开锁,那女于在殿中听得锁响,只道是强人来到,愈加啼哭。公子也不谦让,才等门开,一脚跨进。那女子躲在神道背后唬做一团。公子近前放下齐眉短棒,看那女子,果然生得标致:

  眉扫春山,眸横秋水。含愁含恨,犹如西子捧心;欲位欲啼,宛似杨妃剪发。琵琶声不响,是个未出塞的明妃;胡前调若成,分明强和番的蔡女。天生一种风流态,便是丹青画不真。

  公子抚慰道:“小娘子,俺不比奸淫乏徒,你休得惊慌。且说家居何处?谁人引诱到此?倘有不平,俺赵某与你解救则个。那女子方才举袖拭泪,深深道个万福。公子还礼。女子先间:“尊官高姓?”景清代答道:“此乃沛京赵公于。”女子道:“公子听禀!”未曾说得一两句,早已扑获狡流下泪来。

  原来那女子也姓赵,小字京娘,是蒲州解良县小祥村居住,年方一十六岁。因随父亲来阳曲县还北岳香愿,路遇两个响马强人:一个叫做满天飞张广儿,一个叫做着地滚周进。见京娘颜色,饶了他父亲性命,掳掠到山神庙中。张周二强人争要成亲,不肯相让。议论了两三日,二人恐坏了义气,将这京娘寄顿于清油观降魔殿内。分付道士小心供给看守,再去别处访求个美貌女子,掳掠而来,凑成一对,然后同日成亲,为压寨夫人。那强人去了一月,至今未回。道士惧怕他,只得替他看守。

  京娘叙出缘由,赵公子方才向景清道:“适才甚是粗卤,险些冲撞了叔父。既然京娘是良家室女,无端被强人所掳,俺今日不救,更待何人?”又向京娘道:“小娘子休要悲伤,万事有赵某在此,管教你重回故土,再见蒙娘。”京娘道:“虽承公子美意,释放奴家出于虎口。奈家乡千里之遥,奴家孤身女流,怎生跋涉?”公子道:“救人须救彻,俺不远千里亲自送你回去。”京娘拜谢道:“若蒙如此,便是重生父母。”

  景清道:“贤侄,此事断然不可。那强人势大,官司禁捕他不得。你今日救了小娘子,典守者难辞其责;再来问我要人,教我如何对付?须当连累于我!”公子笑道:“大胆天下去得,小心寸步难行。俺赵某一生见义必为,万夫不惧。那响马虽狠,敢比得潞州王么?他须也有两个耳朵,晓得俺赵某名字。既然你们出家人怕事,俺留个记号在此;你们好回复那响马。”说罢,轮起浑铁齐眉棒,横着身子,向那殿上朱红桐子,狠的打一下,“沥拉”一声,把菱花窗枯都打下来。再复一下,把那四扇棍子打个东倒西歪。唬得京娘战战兢兢,远远的躲在一边。景情面如土色,口中只叫:“罪过!”公子道:“强人若再来时,只说赵某打开殿门抢去了,冤各有头,债各有主。要来寻俺时,教他打蒲州一路来。

  景清道:“此去蒲州千里之遥,路上盗贼生发,独马单身,尚且难走,况有小娘子牵绊?凡事宜三思而行!”公子笑道:“汉未三国时,关云长独行千里,五关斩六将,护着两位皇嫂,直到古城与刘皇叔相会,这才是大丈夫所为。今日一位小娘子救他不得,赵某还做什么人?此去倘然冤家狭路相逢,教他双双受死。”景清道:“然虽如此,还有一说。古者男女坐不同席,食不共器。贤侄千里相送小娘子,虽则美意,出于义气,傍人怎知就里?见你少男少女一路同行,嫌疑之际,被人谈论,可不为好成歉,反为一世英雄之法?”公子呵呵大笑道:“叔父莫怪我说,你们出家人惯妆架子,里外不一。俺们做好汉的,只要自己血心上打得过,人言都不计较。”景清见他主意已决,问道、“贤侄几时起程?”公子道:“明早便行。”景清道:“只怕贤侄身于还不健旺。”公子道:“不妨事。”景清教道童治酒送行。公子于席上对京娘道:“小娘子,方才叔父说一路嫌疑之际,恐生议论。俺借此席面,与小娘子结为兄妹。俺姓赵,小娘子也姓赵,五百年合是一家,从此兄妹相称便了。”京娘道:“公子贵人,奴家怎敢扳高?”景清道:“既要同行,如此最好。”呼道童取过拜毡,京娘请恩人在上:“受小妹于一拜。”公于在傍还礼。京娘又拜了景清,呼为伯伯。景清在席上叙起侄儿许多英雄了得,京娘欢喜不尽。是夜直饮至更余,景清让自己卧房与京娘睡,自己与公子在外厢同宿。

  五更鸡唱,景清起身安排早饭,又备些干粮牛脯,为路中之用。公子输了赤以磷,将行李扎缚停当,嘱付京娘:“妹子,只可村妆打扮,不可冶容炫服,惹是招非。”早饭已毕,公子扮作客人,京娘扮作村姑;一般的戴个雪帽,齐眉遮了。兄妹二人作别景清。景清送出房门,忽然想起一事道:贤侄,今日去不成,还要计较。不知景清说出甚话来?正是:

  鹊得羽毛方远举,虎无牙爪不成行。

  景清道:“一马不能骑两人,这小娘子弓鞋袜小,怎跟得上?可不担误了程途?从容觅一辆车儿同去却不好?”公子道:“此事算之久矣。有个车辆又费照顾,将此马让与妹子骑坐,俺誓愿千里步行,相随不惮。”京娘道:“小妹有累恩人远送,愧非男子,不能执鞭坠镣,岂敢反占尊骑?决难从命!”公于道:“你是女流之辈,必要脚力:赵某脚又不小,步行正合其宜。”京娘再四推辞,公子不允,只得上马。公于跨了腰刀,手执浑铁杆棒,随后向景清一揖而别。景清道:“贤侄路上小心,恐怕遇了两个响马,须要用心堤防。下手斩绝些,莫带累我观中之人。”公予道:“不妨,不妨。”说罢,把马尾一拍,喝声:“快走。那马拍腾腾便跑,公子放下脚步,紧紧相随。

  于路免不得饥餐渴饮,夜住晓行。不一日行至汾州介休县地方。这赤隐磷原是千里龙驹马,追风逐电,自清油观至汾州不过三百里之程,不勾名马半日驰骤。一一则公子步行恐奔赴不及,二则京娘女流不惯驰骋,所以控辔缓缓而行。兼之路上贼寇生发,须要慢起早歇,每日止行一百余里。

  公于是日行到一个上冈之下,地名黄茅店。当初原有村落,因世乱人荒,都逃散了,还存得个小小店儿。日色将哺,前途旷野,公子对京娘道:“此处安歇,明日早行罢。京娘道:“但凭尊意。店小二接了包裹,京娘下马,去了雪帽。小二一眼瞧见,舌头吐出三寸,缩不进去。心下想道:“如何有这般好女子!”小二牵马系在屋后,公子请京娘进了店房坐下。小二哥走来贴着呆看。公子问道:“小二哥有甚话说?”小二道:“这位小娘子,是客官甚么人?”公子道:“是俺妹子。”小二道:“客官,不是小人多口,千山万水,路途间不该带此美貌佳人同走!”公子道:“为何?”小二道:“离此十五里之地,叫做介山,地旷人稀,都是绿林中好汉出没之处。倘若强人知道,只好白白里送与他做压寨夫人,还要贴他个利市。公子大怒骂道:“贼狗大胆,敢虚言恐唬客人!”照小二面门一拳打去。小二口吐鲜血,手掩着脸,向外急走去了。店家娘就在厨下发话。京娘道:“恩兄忒性躁了些。公子道:“这厮言语不知进退,怕不是良善之人!先教他晓得俺些手段。”京娘道:“既在此借宿,恶不得他。”公子道:“怕他则甚?”京娘便到厨下与店家娘相见,将好言好语稳贴了他半晌,店家娘方才息怒,打点动人做饭。

  京娘归房,房中阶有余光,还未点的”。公子正坐,与京娘讲话,只见外面一个人入来,到房门口探头探脑。公于大喝道:“什么人敢来瞧俺脚色?那人道:“小人自来寻小二哥闲话,与客官无干。”说罢,到厨房下,与店家娘卿卿哝哝的讲了一会方去。公子看在眼里,早有三分疑心。灯火已到,店小二只是不回。店家娘将饭送到房里,兄妹二人吃了晚饭,公于教京娘掩上房门先寝。自家只推水火,带了刀棒绕屋而行。约莫二更时分,只听得赤陨鳞在后边草屋下有嘶喊踢跳之声。此时十月下旬,月光初起,公子悄步上前观看,一个汉子被马踢倒在地。见有人来,务能的挣阀起来就跑。公子知是盗马之贼。追赶了一程,不觉数里,转过溜水桥边,不见了那汉子。只见对桥一间小屋,里面灯烛辉煌,公于疑那汉子躲匿在内。步进看时,见一个白须老者,端坐于上床之上,在那里诵经。怎生模样卜

  眼如迷雾,须若凝霜,眉如柳絮之飘,面有桃花之色。若非天上金星,必是山中社长。

  那老者见公子进门,慌忙起身施礼。公子答揖,问道:“长者所诵何经?”老者道:“《天皇救苦经》。”公子道:“诵他有甚好处?”老者道:“老汉见天下分崩,要保佑太平天子早出,扫荡烟尘,救民于涂炭。”公子听得此言,暗合其机,心中也欢喜。公子又间道:“此地贼寇颇多,长者可知他的行藏么?”老者道:“贵人莫非是同一位骑马女子,下在坡下茅店里的?”公子道:“然也。”老者道:“幸遇老夫,险些儿惊了贵人。”公子问其缘故。老者请公子上坐,自己傍边相陪,从容告诉道:“这介山新生两个强人,聚集噗罗,打家劫舍,扰害汾潞地方。一个叫做满天飞张广儿,一个叫做着地滚周进。半月之间不知那里抢了一个女子,二人争娶未决,寄顿他方,待再寻得一个来,各成婚配,这里一路店家,都是那强人分付过的,但访得有美貌佳人,疾忙报他,重重有赏。晚上贵人到时,那小二便去报与周进知道,先差野火儿姚旺来探望虚实,说道:‘不但女子貌美,兼且骑一匹骏马,单身客人,不足为惧。’有个千里脚陈名,第一善走,一日能行三百里。贼人差他先来盗马,众寇在前面赤松林下屯扎。等待贵人五更经过,便要抢劫。贵人须要防备/公子道:“原来如此,长者何以知之?”老者道:“老汉久居于此,动息都知,见贼人切不可说出老汉来。”公子谢道:“承教了。绰棒起身,依光走回,店门兀自半开,公子捱身而入。

  却说店小二为接应陈名盗马,回到家中,正在房卫与老婆说话。老婆暖酒与他吃,见公子进门,闪在灯背后去了。公子心生一计,便叫京娘问店家讨酒吃。店家娘取了一。把空壶,在房门口酒缸内舀酒。公于出其不意,将铁棒照脑后一下,打倒在地,酒壶也撇在一边。小二听得者婆叫苦,也取朴刀赶出房来。怎当公子以逸待劳,手起棍落,也打翻了。再复两棍,都结果了性命。京娘大惊,急救不及。间其打死二人之故。公子将老者所言,叙了一遍。京娘吓得面如上色道:“如此途路难行,怎生是好?”公子道:“好歹有赵某在此,贤妹放心。”公子撑了大门,就厨下暖起酒来,饮个半醉,上了马料,将銮铃塞口,使其无声。扎缚包裹停当,将两个尸首拖在厨下柴堆上,放起火来。前后门都放了一把火。看火势盛了,然后引京娘上马而行。

  此时东方渐白,经过溜水桥边,欲再寻老者问路,不见了诵经之室,但见土墙砌的三尺高,一个小小庙儿。庙中社公坐于傍边。方知夜间所见,乃社公引导。公子想道:“他呼我为贵人,又见我不敢正坐,我必非常人也。他日倘然发迹,当加封号。”公子催马前进,约行了数里,望见一座松林,如火云相似。公于叫声:“贤妹慢行,前面想是赤松林了。”言犹未毕,草荒中钻出7个人来,手执钢叉,望公子便棚。公子会者不忙,将铁棒架住。那汉且斗且走,只要引公子到林中去。激得公子怒起,双手举棒,喝声:“着!”将半个天灵盖劈下。那汉便是野火儿姚旺。公子叫京娘约马暂住:“俺到前面林子里结果了那伙毛贼,和你同行。”京娘道:“恩兄仔细!”公子放步前行。正是。

  圣天子百灵助顺,大将军八面威风。

  那赤松林下着地滚周进屯住四五十噗罗,听得林子外脚步响,只道是姚旺伏路报信,手提长枪,钻将出来,正迎着公子。公于知是强人,并不打话,举棒便打。周进挺枪来敌。约斗上二十余合,林子内唉罗知周进遇敌,筛起锣一齐上前,团团围住。公子道:“有本事的都来!”公子一条铁棒,如金龙罩体,玉蟒缠身,迎着棒似秋叶翻风,近着身如落花坠地。打得三分四散,七零八落。周进胆寒起来,枪法乱了,被公于一棒打倒。众唆罗发声喊,都落荒乱跑。公子再复一棒,结果了周进。回步已不见了京娘。急往四下抓寻,那京娘已被五六个哆罗,簇拥过赤松林了。公于急忙赶上,大喝一声:“贼徒那里走?”众哆罗见公子追来,弃了京娘,四散去了,公子道:“贤妹受惊了!”京娘道:“适才噗罗内有两个人,曾跟随响马到清油观,原认得我。方才说:‘周大王与客人交手,料这客人斗大王不过,我们先送你在张大王那边去。’”公子道:“周进这厮,已被俺剿除了,只不知张广儿在于何处?”京娘道:“只愿你不相遇更好。”公子催马快行。

  约行四十余里,到一个市镇。公子腹中饥饿,带住辔头,欲要扶京娘下马上店。只见几个店家都忙乱乱的安排炊翼,全不来招架行客。公子心疑,因带有京娘,怕得生事,牵马过了店门,只见家家闭户。到尽头处,一个小小人家,也关着门。公子心下奇怪,去敲门时,没人答应。转身到屋后,将马拴在树上,轻轻的去敲他后门。里面一个老婆婆,开门出来看了一看,意中甚是惶惧。公于慌忙跨进门内,与婆婆作揖道:“婆婆休讶。俺是过路客人,带有女眷,要借婆婆家中火,吃了饭就走的。”婆婆捻神捻鬼的叫哗声。京娘亦进门相见,婆婆便将门闭了。公子问道:“那边店里安排酒会,迎接什么官府?”婆婆摇手道:“客人休管闲事。”公子道:“有甚闲事,直恁利害?俺这远方客人,烦婆婆说明则个!”婆婆道:“今日满天飞大王在此经过,这乡村敛钱备饭,买静求安。老身有个儿子,也被店中叫去相帮了。”公子听说,思想:“原来如此。一不做二不休,索性与他个干净,绝了清油观的祸根罢。”公子道:“婆婆,这是俺妹子,为还南岳香愿到此,怕逢了强徒,受他惊恐。有烦婆婆家藏匿片时,等这大王过去之后方行,自当厚谢。”婆婆道:“好位小娘子,权躲不妨事,只客官不要出头惹事!”公子道:“俺男子汉自会躲闪,且到路傍打听消息则个。”婆婆道:“仔细!有见成懈惦,饶口热水,等你来吃。饭却不方便。”

  公子提棒仍出后门,欲待乘马前去迎他一步,忽然想道:“俺在清油观中说出了‘千里步行’,今日为惧怕强贼乘马,不算好汉。”遂大踏步奔出路头。心生一计,复身到店家,大盼盼③的叫道:“大王即刻到了,洒家是打前站的,你下马饭完也未/店家道:“都完了。”公子道:“先摆一席与洒家吃。”众人积威之下,谁敢辨其真假?还要他在大王面前方便,大鱼大肉,热酒热饭,只顾搬将出来。公子放量大嚼,吃到九分九,外面沸传:“大王到了,快摆香案。”公子不慌不忙,取了护身龙,出外看时,只见十余对枪刀棍棒,摆在前导,到了店门,一齐跪下。

  那满天飞张广儿骑着高头骏马,千里脚陈名执鞭紧随。背后又有三五十唆罗,十来乘车辆簇拥。你道一般两个大王,为何张广儿恁般齐整,那强人出入聚散,原无定规;况且闻说单身客人,也不在其意了,所以周进未免轻敌。这张广儿分路在外行劫,因千里脚陈名报道:“二大王已拿得有美貌女子,请他到介山相会。”所以整齐队伍而来,行村过镇,壮观威仪。公子隐身北墙之侧,看得真切,等待马头相近,大喊一声道:“强贼看棒!”从人丛中跃出,如一只老鹰半空飞下。说时迟,那时快,那马惊骇,望前一跳。这里棒势去得重,打折了马的一只前蹄。那马负疼就倒,张广儿身松,早跳下马。背后陈名持棍来迎,早被公于一棒打翻。张广儿舞动双刀,来斗公子。公于腾步到空阔处,与强人放对。斗上十余合,张广儿一刀砍来,公于棍起,中其手指。广儿右手失刀,左手便觉没势,回步便走。公子喝道:“你绰号满天飞,今日不怕你飞上天去!”赶进一步,举棒望脑后劈下,打做个肉饱。可怜两个有名的强人,双双死于一日之内。正是:三魂渺渺“满天飞”,七魄悠悠“着地滚”。

  众喽罗却待要走,公子大叫道:“俺是沛京赵大郎,自与贼人张广儿、周进有仇。今日都已剿除了,并不于众人之事。”众噗罗弃了枪刀,一齐拜倒在地,道:”俺们从不见将军恁般英雄,情愿伏侍将军为寨主。”公于呵呵大笑道:“朝中世爵,俺尚不希罕,岂肯做落草之事!”公于看见众噗罗中,陈名亦在其内,叫出问道:“昨夜来盗马的就是你么?”陈名叩头服罪。公子道:“且跟我来,赏你一餐饭。”众人都跟到店中。公子分付店家:“俺今日与你地方除了二害。这些都是良民,方才所备饭食,都着他饱餐,俺自有发放。其管待张广儿一席留着,俺有用处。”店主人不敢不依。

  众人吃罢,公子叫陈名道:“闻你日行三百里,有用之才,如何失身于贼人?俺今日有用你之处,你肯依否?”陈名道:“将军若有所委,不避水火。”公于道:“俺在泞京,为打了御花园,又闹了御勾栏,逃难在此。烦你到汴京打听事体如何?半月之内,可在太原府清油观赵知观处等候我,不可失信!”公子借笔砚写了叔父赵景清家书,把与陈名。将贼人车辆财帛,打开分作三分。一分散与市镇人家,偿其向来骚扰之费。就将打死贼人尸首及枪刀等项,着众人自去解官请赏。其一分众喽罗分去为衣食之资,各自还乡生理。其一分又剖为两分,一半赏与陈名为路费,一半寄与清油观修理降魔殿门窗。公于分派已毕,众心都伏,各各感恩。公子叫店主人将酒席一桌,抬到婆婆家里。婆婆的儿子也都来了,与公于及京娘相见。向婆婆说知除害之事,各各欢喜。公子向京娘道:“愚兄一路不曾做得个主人,今日借花献佛,与贤妹压惊把盏。京娘千恩万谢,自不必说。

  是夜,公子自取翼中银十两送与婆婆,就宿于婆婆家里。京娘想起公于之恩:“当初红拂一妓女,尚能自择英雄;莫说受恩之下,愧无所报,就是我终身之事,舍了这个豪杰,更托何人?”欲要自荐,又羞开口;欲待不说,他直性汉子,那知奴家一片真心?”左思右想,一夜不睡。不觉五更鸡唱,公于起身伪乌要走。京娘闷闷不悦。心生一计,于路只推腹痛难忍,几遍要解。要公子扶他上马,又扶他下马。一上一下,将身偎贴公子,挽颈勾肩,万汲倚旋。夜宿又嫌寒道热,央公子减被添裳,软香温玉,岂无动情之处。公子生性刚直,尽心优待,全然不以为怪。

  又行了三囚日,过曲沃地方,离蒲州三百余里,其夜宿于荒村。京娘口中不语,心下踌躇:如今将次到家了,只管害羞不说,挫此机会,一到家中,此事便索罢休,悔之何及!黄昏以后,四字无声,微灯明灭,京娘兀自未睡,在灯前长叹流泪。公子道:“贤妹因何不乐?”京娘道:“小妹有句心腹之言,说来又怕唐突,恩人莫怪!”公子道:“兄妹之间,有何嫌疑?尽说无妨!”京娘道:“小妹深闺娇女,从未出门。只因随父进香,误陷于贼人之手,锁禁清油观中,还亏贼人去了,苟延数日之命,得见恩人。倘若贼人相犯,妾宁受刀斧,有死不从。今日蒙恩人拔离苦海,千里步行相送,又为妾报仇,绝其后患。此恩如重生父母,无可报答。倘蒙不嫌貌丑,愿备铺床叠被之数,使妾少尽报效之万一。不知恩人允否?”公子大笑道:“贤妹差矣!俺与你萍水相逢,出身相救,实出恻隐之心,非贪美丽之貌。况彼此同姓,难以为婚,兄妹相称,岂可及乱?俺是个坐怀不乱的柳下惠,你岂可学纵欲败礼的吴孟子!休得狂言,惹人笑话。”京娘羞惭满面,半晌无语,重又开言道:“恩人体怪妾多言,妾非淫污苟贱之辈,只为弱体余生,尽出恩人所赐,此身之外,别无报答。不敢望与恩人婚配,得为妾婢,伏侍恩人一日,死亦瞑目。”公子勃然大怒道:“赵某是顶天立地的男子,一生正直,并无邪佞。你把我看做施恩望报的小辈,假公济私的好人,是何道理?你若邪心不息,俺即今撒开双手,不管闲事,怪不得我有始无终了。。”公子此时声色俱厉。京娘深深下拜道:“今日方见恩人心事,赛过柳下惠、鲁男子。愚妹是女流之辈,坐井观天,望乞恩人恕罪则个!”公子方才息怒,道:“贤妹,非是俺胶柱鼓瑟,本为义气上于里步行相送。今日若就私情,与那两个响马何异?把从前一片真心化为假意,惹天下豪杰们笑话。京娘道:“恩兄高见,妾今生不能补报大德,死当衔环结草。”两人说话,直到天明,正是:

  落花有意随流水,流水无情恋落花。

  自此京娘愈加严敬公子,公子亦愈加怜悯京娘。一路无话,看看来到蒲州。京娘虽住在小样村,却不认得。公子问路而行。京娘在马上望见故乡光景,好生伤感。

  却说小祥村赵员外,自从失了京娘,将及两月有余,老夫妻每日思想啼哭。忽然庄客来报,京娘骑马回来,后面有一红脸大汉,手执杆棒跟随。赵员外道:“不好了,响马来讨妆查了!”妈妈道:“难道响马只有一人?且教儿子赵文去看个明白。”赵文道:“虎口里那有回来肉?妹子被响马劫去,岂有送转之理?必是容貌相像的,不是妹子。”道犹未了,京娘已进中堂,爹妈见了女儿,相抱而哭。哭罢,问其得回之故。京娘将贼人锁禁清油观中,幸遇赵公子路血不平,开门救出,认为兄妹,千里步行相送,并途中连诛二寇大略,叙了一遍。“今恩人见在,不可怠慢。”赵员外慌忙出堂,见了赵公子拜谢道:“若非恩人英雄了得,吾女必陷于贼人之手,父于不得重逢矣!”遂令妈妈同京娘拜谢,又唤儿子赵文来见了恩人。庄上宰猪设宴,款待公子。

  赵文私下与父亲商议道:“‘好事不出门,恶事传千里。妹子被强人劫去,家门不幸。今日跟这红脸汉子回来,”人无利己,准肯早起’?必然这汉子与妹子有情,千里送来,岂无缘故?妹子经了许多风波,又有谁人聘他?不如招赘那汉子在门,两全其美,省得傍人议论。”赵公是个随风倒舵没主意的老儿,听了儿子说话,便教妈妈唤京娘来问他道:“你与那公子千里相随,一定把身子许过他了。如今你哥哥对爹说,要招赘与你为夫,你意下如何?”京娘道:“公子正直无私,与孩儿结为兄妹,如嫡亲相似,并无调戏之言。今日望爹妈留他在家,管待他十日半月,少尽其心,此事不可题起。”妈妈将女儿言语述与赵公,赵公不以为然。

  少间筵席完备,赵公请公子坐于上席,自己老夫妇下席相陪,赵文在左席,京娘右席。酒至数巡,赵公开言道:“老汉一言相告:小女余生,皆出恩人所赐,老汉阅门感德,无以为报。幸小女尚未许人,意欲献与恩人,为箕帚之妾,伏乞勿拒。”公子听得这话,一盆烈火从心头掇起,大骂道:“老匹夫!俺为义气而来,反把此言来污辱我。俺若贪女色时,路上也就成亲了,何必千里相送!你这般不识好歹的,枉费俺一片热心。”说罢,将桌子掀翻,望门外一直便走。赵公夫妇唬得战战兢兢。赵文见公子粗鲁,也不敢上前。只有京娘心下十分不安,急走去扯住公子衣据,劝道:“恩人息怒!且看愚妹之面。”公子那里肯依,一手栖脱了京娘,奔至柳树下,解了赤以鳞,跃上鞍辔,如飞而去。

  京娘哭倒在地,爹妈劝转回房,把儿子赵文埋怨了一场。赵文又羞又恼,也走出门去了。赵文的老婆听得爹妈为小姑上埋怨了丈夫,好生不喜,强作相劝,将冷语来奚落京娘道:“姑姑,虽然离别是苦事,那汉子千里相随,忽然而去,也是个薄情的。他若是有仁义的人,就了这头亲事了。姑姑青年美貌,怕没有好姻缘相配,休得愁烦则个!”气得京娘泪流不绝,顿口无言。心下自想道:“因奴命奏时乖,遭逢强暴,幸遇英雄相救,指望托以终身。谁知事既不谐,反涉瓜李之嫌。今日父母哥嫂亦不能相谅,何况他人?不能报恩人之德,反累恩人的清名,为好成歉,皆奴之罪。似此薄命,不如死于清油观中,省了许多是非,到得干净,如今悔之无及。千死万死,左右一死,也表奴贞节的心迹。”捱至夜深,爹妈睡熟,京娘取笔题诗四句于壁上,撮土力香,望空拜了公子四拜,将白罗汗中,悬梁自缢而死。

  可怜闺秀千金女,化作南柯一梦人。

  天明老夫妇起身,不见女儿出房,到房中看时,见女儿缢在梁间。吃了一惊,两口儿放声大哭,看壁上有诗云:

  天付红颜不遇时,受人凌辱被人欺。

  今宵一死酬公子,彼此清名天地知。

  赵妈妈解下女儿,儿子媳妇都来了。赵公玩其诗意,方知女儿冰清玉洁,把儿子痛骂一顿。兔不得买棺或殓,择地安葬,不在话下。

  再说赵公子乘着千里赤顾鳞,连夜走至太原,与赵知观相会,千里脚陈名已到了三日。说汉后主已死,郭令公禅位,改国号曰周,招纳天下豪杰。公于大喜,住了数臼,别了赵知观,同陈名还归汴京,应募为小校。从此随世宗南征北讨,累功至殿前都点检。后受周禅为宋大祖。陈名相从有功,亦官至节度使之职。大祖即位以后,灭了北汉。追念京娘昔日兄妹之情,遣人到蒲州解良县寻访消息。使命寻得囚句诗回报,太祖甚是嗟叹,敕封为贞义夫人,立祠于小祥村。那黄茅店溜水桥社公,敕封太原都土地,命有司择地建庙,至今香火不绝。这段话,题做“赵公子大闹清油观,千里送京娘”,后人有诗赞云:

  不恋私情不畏强,独行千里送京娘。

  汉唐吕武纷多事,谁及英雄赵大郎!
 楼主| 发表于 2009-8-11 10:24:31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二卷 宋小官团圆破毡笠

不是姻缘莫强求,姻缘前定不须忧。
  任从波浪翻天起,自有中流稳渡舟。

  话说正德年问,苏州府昆山县大街,有一居民,姓宋名敦,原是宦家之后。浑家卢氏,夫妻二口,不做生理,靠着祖遗田地,见成收些租课力话。年过四十,并不曾生得一男半女。宋敦一日对浑家说:“自古道:‘养儿待老,积谷防饥。’你我年过四旬,尚无子嗣。光阴似箭,眨眼头白。百年之事,靠着何人?”说罢,不觉泪下。卢氏道:“‘宋门积祖善良,未曾作恶造业;况你义是单传,老天决不绝你祖宗之嗣。招于也有早晚,若是不该招时,便是养得长成,半路上也抛撇了,劳而无功,在添许多悲泣。”宋敦点头道是。

  力才拭泪未干,只听得坐启中有人咳嗽,叫唤道:“玉峰在家么?”原来苏州风俗,不论大家小家,都有个外号,彼此相称:玉峰就是宋敦的外号,宋敦侧耳而听,叫唤第二句,便认得声音。是刘顺泉。那刘顺泉双名有才,积祖驾一只大船,揽载客货,往各省交卸。趁得好些水脚银两,一个十全的家业,团团都做在船上。就是这只船本,也值几百金,浑身是香椭木打造的。江南一水之地,多有这行生理。那刘有才是宋敦最契之友,听得是他声音,连忙趋出坐启。彼此不须作揖,拱手相见,分坐看茶,自不必说。宋敦道:“顺泉今日如何得暇?刘有才道:“特来与玉峰借件东西。宋敦笑道:主舟缺什么东西,到与寒家相借?”刘有才道:“别的东西不来干凌。只这作,是宅上有余的,故此敢来启口。”宋敦道:“果是寒家所有,决不相吝。”刘有才不慌不忙,说出这件东西来。正是:

  背后并非擎诏,当前不是困胸。鹅黄细布密针缝,净手将来供奉。还愿曾装冥钞,祈神并衬威容。名山古刹几相从,染下炉香浮动。

  来来宋敦夫妻二口,困难于得子,各处烧香祈嗣,做成黄布袱、黄布袋装裹佛马椿钱之类。烧过香后,悬挂于家中佛堂之内,甚是志诚。刘有才长于宋敦五年,四十六岁了,阿妈徐氏亦无子息。闻得徽州有盐商求嗣,新建陈州娘娘庙于苏州阎门之外,香火甚盛,祈祷不绝。刘有才恰好有个方便,要驾船往枫桥接客,意欲进一住香,却不曾做得布袱布袋,特特与宋家告借。其时说出缘故,宋敦沉恩不语。刘有才道:“玉峰莫非有吝借之心么,若污坏时,一个就赔两个。”宋敦道:“岂有此理!只是一件,既然娘娘庙灵显,小子亦欲附舟一往。只不知几时去?”刘有才道:“即刻便行。”宋敦道:“布袱布袋,拙荆另有一副,共是两副,尽可分用。”刘有才道:“如此甚好。”宋敦入内,与浑家说知欲往郡城烧香之事。刘氏也欢喜。宋敦于佛堂挂壁上取下两副布袱布袋,留下一副自用,将一副借与刘有才。刘有才道:“小子先往舟中伺候,玉峰可快来。船在北门大坂桥下,不嫌怠慢时,吃些见成素饭,不消带米。”宋敦应允。当下忙忙的办下些香烛纸马汗张定段,打叠包裹,穿了一件新联就的洁白湖绸道袍,赶出北门下船。趁着顺风,不勾半日,七十里之程,等闲到了。舟泊枫桥,当晚无话。有诗为证:

  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眼。

  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

  次日起个黑早,在船中洗盥罢,吃了些索食,净了口手,一对儿黄布袱驮了冥财,黄布袋安插纸马文疏,挂于项上,步到陈州娘娘庙前,刚刚天晓。庙门虽开,殿门还关着。二人在两廊游绕,观看了一遍,果然造得齐整。正在赞叹,“呀”的一声,殿门开了,就有庙祝出来迎接进殿。其时香客未到,烛架尚虚,庙祝放下琉璃灯来取火点烛,讨文疏替他通陈祷告。二人焚香礼拜已毕,各将几十文钱,酬谢了庙祝,化纸出门。刘有才再要邀宋敦到船,宋敦不肯。当下刘有才将布袱布袋交还宋敦,各各称谢而别。刘有才自往枫桥接客去了。

  宋敦看大色尚早,要往娄门趁船回家。刚欲移步,听得墙下呻吟之声。近前看时,却是矮矮一个芦席棚,搭在庙垣之侧,中间卧着个有病的老和尚,恹恹欲死,呼之不应,问之不答。宋敦心中不忍,停眸而看。傍边一人走来说道:“客人,你只管看他则甚?要便做个好事了去。”宋敦道:“如何做个好事?”那人道:“此僧是陕西来的,七十八岁了,他说一生不曾开荤,每日只诵《金刚经》。三年前在此募化建庵,没有施主。搭这个芦席棚儿住下,诵经不辍。这里有个素饭店,每日只上午一餐,过午就不用了。也有人可怜他,施他些钱米,他就把来还了店上的饭钱,不留一文。近日得了这病,有半个月不用饭食了。两日前还开口说得话,我们间他,‘如此受苦,何不早去罢?他说:‘因缘未到,还等两日。’今早连话也说不出了,早晚待死。客人若可怜他时,买一口薄薄棺材,焚化了他,便是做好事。他说‘因缘未到’,或者这因缘就在客人身上。”宋敦想道:“我今日为求嗣而来,做一件好事回去,也得神天知道。”便问道:“此处有棺材店么?”那人道:“出巷陈三郎家就是。宋敦道:“烦足下同往一看。”

  那人引路到陈家来。陈三郎正在店中支分懈匠锯木。那人道:“三郎,我引个主顾作成你。”三郎道:“客人若要看寿板,小店有真正姿源加料双姘的在里面;若要见成的,就店中但凭拣择。”宋敦道:“要见成的。”陈三郎指着一副道:“这是头号,足价三两。”宋敦未及还价,那人道:“这个客官是买来舍与那芦席棚内老和尚做好事的,你也有一半功德,莫要讨虚价。”陈三郎道:“既是做好事的,我也不敢要多,照本钱一两六钱罢,分毫少不得了。”宋敦道:“这价钱也是公道了。”想起汗中角上带得一块银子,约有五六钱重,烧香剩下,不上一百铜钱,总凑与他,还不勾一半。“我有处了,刘顺泉的船在枫桥不远。”便对陈三郎道:“价钱依了你,只是还要到一个朋友处惜办,少顷便来。”陈三郎到罢了,说道:“任从容便。”那人脐然不乐道:“客人既发了个好心,却又做脱身之计。你身边没有银子,来看则甚?”

  说犹来了,只见街上人纷纷而过,多有说这老和尚,可怜半月前还听得他念经之声,今早呜呼了。正是:

  三寸气在千般用,一旦无常万事休。

  那人道:“客人不听得说么?那老和尚已死了,他在地府睁眼等你断送哩!”宋敦口虽不语,心下复想道:“我既是看定了这具棺木,倘或往枫桥去,刘顺泉不在船上,终不然呆坐等他回来。况且常言得‘价一不择主,倘别有个主顾,添些价钱,这副棺木买去了,我就失信于此憎了。罢,罢!”便取出银子,刚刚一块,讨等来一称,叫声惭愧。原来是块元宝,看时像少,称时便多,到有七钱多重,先教陈三郎收了。将身上穿的那一件新联就的洁白湖绸道袍脱下,道:“这一件衣服,价在一两之外,倘嫌不值,权时相抵,待小子取赎;若用得时,便乞收算。”陈三郎道:“小店大胆了,莫怪计较。”将银子衣服收过了。宋敦又在舍上拔下一根银曾,约有二钱之重,交与那人道:“这枝眷,相烦换些铜钱,以为殡殓杂用。”当下店中看的人都道:“难得这位好事的客官,他担当了大事去。其余小事,我们地方上也该凑出些钱钞相助。”众人都凑钱去了。

  宋敦又复身到芦席边,看那老僧,果然化去,不觉双眼垂泪,分明如亲戚一般,心下好生酸楚,正不知什么缘故。不忍再看,含泪而行。到娄门时,航船已开,乃自唤一只小船,当日回家。浑家见丈夫黑夜回来,身上不穿道袍,面又带忧惨之色,只道与人争竞,忙忙的来问。宋敦摇首道:“话长哩!”一径走到佛堂中,将两副布袱布袋挂起,在佛前磕了个头,进房坐下,讨茶吃了,方才开谈,将老和尚之事备细说知。浑家道:“正该如此。也不嗅怪。宋敦见浑家贤慧,到也回愁作喜。

  是夜夫妻二口睡到五更,宋敦梦见那老和尚登门拜谢道:“桓越命合无子,寿数亦止于此矣。因檀越心田慈善,上帝命延寿半纪。老僧与檀越又有一段因缘,愿投宅上为儿,以报盖棺之德。”卢氏也梦见一个金身罗汉走进房里,梦中叫喊起来,连丈夫也惊醒了。各言其梦,似信似疑,嗟叹不已。正是:

  种瓜还得瓜,种豆还得豆。

  劝人行好心,自作还自受。

  从此卢氏怀孕,十月满足,生下一个孩儿。因梦见金身罗汉,小名金郎,官名就叫宋金。夫妻欢喜,自不必说。此时刘有才也生一女,小名宜春。各各长成,有人抑掇两家对亲。刘有才到也心中情愿。宋敦却嫌他船户出身,不是名门旧族。口虽不语,心中有不允之意。那宋金方年六岁,宋敦一病不起,呜呼哀哉了。自古道:“家中百事兴,全靠主人命。十个妇人,敌不得一个男子。自从宋敦故后,卢氏掌家,连遭荒歉,又里中欺他孤寡,科派户役。卢氏撑持不定,只得将田房渐次卖了,赁屋而居。初时,还是诈穷,以后坐吃!山崩,不上十年,弄做真穷了,卢氏亦得病而亡。

  断送了毕,宋金只剩得一双赤手,被房主赶逐出屋,无处投奔。且喜从幼学得一件本事,会写会算。偶然本处一个范举人选了浙江橱州府江山县知县,正要寻个写算的人。有人将宋金说了,范公就教人引来。见他年纪幼小,又生得齐整,心中甚喜。叩其所长,果然书通真草,算善归除。当日就留于书房之中,取一套新衣与他换过,同桌而食,好生优待。择了吉日,范知县与宋金下了官船,同往任所。正是:

  冬冬画鼓催征掉,习习和风荡锦帆。

  却说宋金虽然贫贱,终是旧家子弟出身。今日做范公门馆,岂肯卑污苟贱,与童仆辈和光同尘,受其戏侮。那些管家们欺他年幼,见他做作,愈有不然之意。自昆山起程,都是水路,到杭州便起旱了。众人掉扭家主道:“宋金小厮家,在此写算服事老爷,还该小心谦逊,他全不知礼。老爷优待他忒过分了,与他同坐同食。舟中还可混帐,到陆路中火歇宿,老爷也要存个体面。小人们商议,不如教他写一纸靠身文书,方才妥帖。到衙门时,他也不敢放肆为非。”范举人是棉花做的耳朵,就依了众人言语,唤宋金到舱,要他写靠身文书,宋金如何肯写?逼勒了多时,范公发怒,喝教剥去衣服,喝出船去。众苍头拖拖拽拽,剥的干干净净,一领单布衫,赶在岸上。气得宋金半晌开口不得。只见轿马纷纷伺候范知县起陆。宋金噙着双泪,只得回避开去。身边并无财物,受饿不过,少不得学那两个古人:

  伍相吹萧子吴门,韩王寄食于漂母。

  日间街坊乞食,夜间古庙栖身。还有一件,宋金终是旧家子弟出身,任你十分落泊,还存三分骨气,不肯随那叫街丐户一流,奴言婢膝,没廉没耻,讨得来便吃了,讨不来忍饿,有一顿没一顿。过了几时,渐渐面黄肌瘦,全无昔日丰神。正是:

  好花遭雨红俱褪,芳草经霜绿尽调。

  时值暮秋天气,金风催冷,忽降下一场大雨。宋金食缺衣单,在北新关关王庙中担饥受冻,出头不得。这雨自辰牌直下至午牌方止。宋金将腰带收紧。那步出庙门来。未及数步,劈面遇着一人。宋金睁眼一看,正是父亲宋敦的最契之友,叫做刘有才,号顺泉的。宋金无面目“见江东父老”,不敢相认,只得垂眼低头而走。那刘有才早已看见,从背后一手挽住,叫道:“你不是宋小官么?为何如此模样?”宋金两泪交流,叉手告道:“小侄衣衫不齐,不敢为礼了,承老叔垂问。”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将范知县无礼之事,告诉了一遍。刘翁道:“恻隐之心,人皆有之。你肯在我船上相帮,管教你饱暖过日。”宋金便下跪道:“若得老叔收留,便是重生父母。”

  当下刘翁引着宋金到于河下。刘翁先上船,对刘抠说知其事。刘姬道:“此乃两得其便,有何不美。”刘翁就在船头上招宋小官上船,于自身上脱下旧布道袍,教他穿了。引他到后艄,见了妈妈徐氏,女儿宜春在傍,也相见了。宋金走出船头。刘翁道:“把饭与宋小官吃。刘沤道:“饭便有,只是冷的。”宜春道:“有热茶在锅内。”宜春便将瓦罐于舀了一罐滚热的茶。刘沤便在厨柜内取了些酪菜,和那冷饭,付与宋金道:“宋小官,船上买卖,比不得家里,胡乱用些罢!”宋金接得在手。又见细雨纷纷而下,刘翁叫女儿:“后艄有旧毡笠,取下来与宋小官戴。”宜春取旧毡笠看时,一边已自绽开。宜春手快,就盘舍上拔下针线将绽处缝了,丢在船篷之上,叫道:“拿毡笠去戴/宋金戴了破毡笠,吃了茶淘冷饭。刘翁教他收拾船上家火,扫抹船只,自往岸上接客,至晚方回,一夜无话。

  次日,刘翁起身,见宋金在船头上闲坐,心中暗想:“初来之人,莫惯了他。”便贬喝道:“个儿郎吃我家饭,穿我家衣,闲时搓些绳,打些索,也有用处,如何空坐?,,宋金连忙答应道:“但凭驱使,不敢有违。”刘翁便取一荣麻皮,付与宋金,教他打索子。正是:

  在他矮糟下,怎敢不低头。

  宋金自此朝夕小心,辛勤做活,并不偷懒,兼之写算精通,凡客货在船,都是他记帐,出入分毫不爽。别船上交易,也多有央他去拿算盘,登帐薄。客人无不敬而爱之,都夸道好个宋小官,少年怜俐。刘翁刘岖见他小心得用,另眼相待,好衣好食的管顾他。在客人面前,认为表侄。宋金亦自以为得所,心安体适,貌日丰腴。凡船户中无不欣羡。

  光阴似箭,不觉二年有余。刘翁一日暗想:“自家年纪渐老,止有一女,要求个贤婿以靠终身,似宋小官一般,到也十全之美。但不知妈妈心下如何?”是夜与妈妈饮酒半配,女儿宜春在傍,刘翁指着女儿对妈妈道:“宜春年纪长成,未有终身之托,奈何?刘姬道:“这是你我靠老的一桩大事,你如何不上紧?”刘翁道:“我也日常在念,只是难得个十分如意的,像我船上宋小官恁般本事人才,千中选一,也就不能勾了。”刘岖道:“何不就许了宋小官?”刘翁假意道:“妈妈说那里话!他无家无倚,靠着我船上吃饭。手无分文,怎好把女儿许他/刘枢道:“宋小官是宦家之后,况系故人之子,当初他老子存时,也曾有人议过亲来,你如何忘了?今日虽然落薄,看他一表人材,又会写,又会算,招得这般女婿,须不辱了门面。我两口儿老来也得所靠。刘翁道:“妈妈,你主意已定否?”刘枢道:“有什么不定!”刘翁道:“如此甚好。”

  原来刘有才平昔是个怕婆的,久已看上了宋金,只愁妈妈不肯。今见妈妈慨然,十分欢喜。当下便唤宋金,对着妈妈面许了他这头亲事。宋金初时也谦逊不当,见刘翁夫妇一团美意,不要他费一分钱钞,只索顺从。刘翁往阴阳生家选择周堂吉日,回复了妈妈,将船驾回昆山。先与宋小官上头,做一套绸绢衣服与他穿了,浑身新衣、新帽、新鞋、新袜,妆扮得宋金一发标致。

  虽无子建才,胜似潘安貌十分。

  刘岖也替女儿备办些衣饰之类。吉日已到,请下两家亲戚,大设喜筵,将来金赘入船上为婿。次日,诸亲作贺,一连吃了三日喜酒。宋金成亲之后,夫妻恩爱,自不必说。从此船上生理,日兴一日。

  光阴似箭,不觉过了一年零两个月。宜春怀孕日满,产下一女。夫妻爱惜如金,轮流怀抱。期岁方过,此女害了痘疮,医药不效,十二朝身死。宋金痛念爱女,哭泣过哀,七情所伤,遂得了个疹痉之疾。朝凉暮热,饮食渐减,看看骨露肉消,行迟走慢。刘翁、刘枢初时还指望他病好,替他迎医问卜。延至一年之外,病势有加无减。三分人,七分鬼,写也写不动,算也算不动,到做了眼中之钉,巴不得他死了干净,却又不死。两个老人家懊悔不迭,互相抱怨起来:“当初只指望半子靠老,如今看这货色,不死不活,分明一条烂死蛇缠在身上,摆脱不下,把个花枝般女儿,误了终身,怎生是了?为今之计,如何生个计较,送开了那冤家,等女儿另招个佳婿,方才称心。”两口儿商量了多时,定下个计策,连女儿都瞒过了。只说有客货在于江北,移船往载。行至池州五溪地方,到一个荒僻的所在,但见孤山寂寂,远水滔滔,野岸荒崖,绝无人迹。是日小小逆风,刘公故意把舵使歪,船便向沙岸上阁住,却教宋金下水推舟。宋金手迟脚慢,刘公就骂道:“疥病鬼!没力气使船时,岸上野柴也砍些来烧烧,省得钱买。。宋金自觉惶愧,取了碎刀,挣扎到岸上砍柴去了。刘公乘其未回,把舵用力撑动,拨转船头,挂起满风帆,顺流而下。

  不愁骨肉遭颠沛,且喜冤家离眼睛。

  且说宋金上岸打柴,行到茂林深处,树木虽多,那有气力去砍伐?只得拾些儿残柴,割些败棘,抽取枯藤,束做两大捆,却又没有气力背负得去。心生一汁,再取一条枯藤,将两捆野柴穿做一捆,露出长长的藤头,用手挽之而行,如牧童牵牛之势。行了一时,想起忘了诈刀在地,又复自转去,取了昨刀,也插入柴捆之内,缓缓的拖下岸来。到于泊舟之处,已不见了船,但见江烟沙岛,一望无际。宋金沿江而上,且行且看,并无踪影。看看红日西沉,情知为丈人所弃。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不觉痛切于心,放声大哭)哭得气咽喉于,闷绝于地,半晌方苏。忽见岸上一老僧,正不知从何而来,将拄杖卓地,间道:“檀越伴侣何在?此非驻足之地也!”宋金忙起身作礼,口称姓名:“被丈人刘翁脱赚,如今孤苦无归,求老师父提挚,救取微命。”老憎道:“贫僧茅庵不远,且同往暂住一宵,来日再做道理。”宋金感谢不已,随着老憎而行。

  约莫里许,果见茅庵一所。老僧敲石取火,煮些粥汤,把与宋金吃了,方才问道:“令岳与檀越有何仇隙?愿闻其祥。”宋金将入赘船上及得病之由,备细告诉了一遍。老僧道:“老檀越怀恨令岳乎?”宋金道:“当初求乞之时,蒙彼收养婚配;今日病危见弃,乃小生命薄所致,岂敢怀恨他人!”老僧道:“听子所言,真忠厚之士也。尊恙乃七情所伤,非药饵可治。惟清心调摄可以愈之。平日间曾奉佛法诵经否?”宋金道:“不曾。”老僧于袖中取出一卷相赠,道:“此乃《金刚般若经》,我佛心印。贫僧今教授擅越,若日诵一遍,可以息诸妄念,却病延年,有无穷利益。”宋金原是陈州娘娘庙前老和尚转世来的,前生专诵此经。今日口传心受,一遍便能熟诵,此乃是前因不断。宋金和老憎打坐,闭眼诵经,将次天明,不觉睡去。及至醒来,身坐荒草坡间,并不见老僧及茅庵在那里,《金刚经》却在怀中,开卷能诵。宋金心下好生诧异,遂取池水净口,将经郎诵一遍,觉万虑消释,病体顿然键旺。方知圣僧显化相救,亦是夙因所致也。宋金向空叩头,感激龙天保佑。然虽如此,此身如大海浮萍,没有着落,信步行去,早觉腹中饥馁。望见前山林木之内,隐隐似有人家,不免再温旧稿,向前乞食。只因这一番,有分教:宋小官凶中化吉,难过福来。正是:

  路逢尽处还开径,水到穷时再发源。

  宋金走到前山一看,并无人烟,但见枪刀戈翰,遍插林间。宋金心疑不决,放胆前去。见一所败落土地庙,庙中有大箱八只,封锁甚固,上用松茅遮盖。宋金暗想:“此必大盗所藏,布置枪刀,乃惑人之计。来历虽则不明,取之无碍。”心生一计,乃折取松枝插地,记其路径,一步步走出林来,直至江岸。也是宋金时亨运泰,恰好有一只大船,因逆浪冲坏了舵,停泊于岸下修舵。宋金假作慌张之状,向船上人说道:“我陕西钱金也。随吾叔父走湖广为商,道经于此,为强贼所劫。叔父被杀,我只说是跟随的小郎,久病乞哀,暂容残喘。贼乃遣伙内一人,与我同住土地庙中,看守货物。他又往别处行动去了。天幸同伙之人,昨夜被毒蛇咬死,我得脱身在此。幸方便载我去。”舟人闻言,不甚信。宋金又道:“见有八巨箱在庙内,皆我家财物。庙去此不远,多央几位上岸,抬归舟中。愿以一箱为谢,必须速往,万一贼徒回转,不惟无及干事,且有祸患。”

  众人都是千里求财的,闻说有八箱货物,一个个欣然愿往。当时聚起十六筹后生,准备八副绳索杠棒,随宋金往土地庙来。果见巨箱八只,其箱甚重。每二人抬一一箱,恰好八杠。宋金将林子内枪刀收起藏于深草之内,八个箱子都下了船,舵已修好了。舟人间宋金道:“老客今欲何往?”宋金道:“我且往南京省亲。”舟人道:“我的船正要往瓜州,却喜又是顺便。”当下开船,约行五十余里,方歇。众人奉承陕西客有钱,到凑出银子,买酒买肉,与他压惊称贺。次日西风大起,挂起帆来,不几日,到了瓜州停泊。那瓜州到南京只隔十嘱里江面,宋金另唤了一只渡船,将箱笼只拣重的抬下七个,把一个箱子送与舟中众人以践其言。众人自去开箱分用,不在话下。

  宋金渡到龙江关口,寻了店主人家住下,唤铁匠对了匙钥,打开箱看时,其中充啊,都是金玉珍宝之类,原来这伙强盗积之有年,不是取之一家,获之一时的。宋金先把一箱所蓄,甭之于市,已得数千金。恐主人生疑,迁寓于城内,买家奴伏侍,身穿罗绩,食用膏粱。余六箱,只拣精华之物留下,其他都变卖,不下数万金。就于南京仪风门内买下一所大宅,改造厅堂园亭,制办日用家火,极其华整。门前开张典铺,又置买田庄数处,家憧数十房,出色管事者十人,又蓄美童四人,随身答应。满京城都称他为钱员外,出乘舆马,入拥金资。臼占道:“居移气,养移体。”宋金今日财发身发,肌肤充悦,容采光泽,绝无向来枯瘠之容,寒酸之气。正是:

  人逢运至精神爽,月到秋来光彩新。

  话分两头。且说刘有才那日哄了女婿上岸,拨转船头,顺风而下,瞬息之间,已行百里。老夫妇两口暗暗欢喜。宜春女儿犹然不知,只道丈大还在船上,煎好了汤药,叫他吃时,连呼不应。还道睡着在船头,自要去唤他。却被母亲劈手夺过药匝,向江中一泼,骂道:“疥病鬼在那里?你还要想他!”宜春道:“真个在那里?”母亲道:“你爹见他病害得不好,恐沾染他人,方才哄他上岸打柴,逞自转船来了。”宜春一把扯住母亲,哭天哭地叫道:“还我宋郎来!”刘公听得艄内啼哭,走来劝道:“我儿,听我一言,妇道家嫁人不着,一世之苦。那害疥的死在早晚,左右要拆散的,不是你因缘了,到不如早些开交干净,免致担误你青春。待做爹的另拣个好郎君,完你终身,休想他罢!”宜春道:“爹做的是什么事!都是不仁不义,伤天理的勾当。宋郎这头亲事,原是二亲主张,既做了夫妻,同生同死,岂可翻悔?就是他病势必死,亦当待其善终,何忍弃之于无人之地?宋郎今日为奴而死,奴决不独生!爹若可怜见孩儿,快转船上水,寻取宋郎回来,免被傍人讥谤。”刘公道:“那害疡的不见了船,定然转往别处村坊乞食去了,寻之何益?况且下水顺风,相去已百里之遥,一动不如一静,劝你息了心罢!”宜春见父亲不允,放声大哭,走出船舷,就要跳水。喜得刘妈手快,一把拖住。宜春以死自誓,哀哭不已。

  两个老人家不道女儿执性如此,无可奈何,准准的看守了一夜。次早只得依顺他,开船上水。风水俱逆,弄了一日,不勾一半之路。这一夜啼啼哭哭又不得安稳。第三日申牌时分,方到得先前阁船之处。宜春亲自上岸寻取丈夫,只见沙滩上乱柴二捆,昨刀一把,认得是船上的刀,眼见得这捆柴,是宋郎驮来的。物在人亡,愈加疼痛,不肯心死,定要往前寻觅。父亲只索跟随同去。走了多时,但见树黑山深,音无人迹。刘公劝他回船,又啼哭了一夜。第四日黑早,再教父亲一同上岸寻觅,都是旷野之地,更无影响。只得哭下船来,想道:“如此荒郊,教丈夫何处乞食?况久病之人,行走不动,他把柴刀抛弃沙崖,一定是赴水自尽了。”哭了一场,望着江心又跳,早被刘公拦住。宜春道:“爹妈养得奴的身,养不得奴的心。孩儿左右是要死的,不如放奴早死,以见宋郎之面。”

  两个老人家见女儿十分痛苦,甚不过意,叫道:“我儿,是你爹妈不是了,一时失于计较,于出这事,差之在前,懊悔也没用了。你可怜我年老之人,止生得你一人。你若死时,我两口儿性命也都难保。愿我儿恕了爹妈之罪,宽心度日,待做爹的写一招于,于沿江市镇各处粘贴。倘若宋郎不死,见我招帖,定可相逢。若过了三个月无信,凭你做好事,追荐丈夫。做爹的替你用钱,并不吝惜。”宜春方才收泪谢道:“若得如此,孩儿死也瞑目。”刘公即时写个寻婿的招帖,粘于沿江市镇墙壁触眼之处。过了三个月,绝无音耗。宜春道/我丈夫果然死了。”即忙制备头梳麻衣,穿着一身重孝,设了灵位祭奠,请九个和尚,做了三昼夜功德。自将售洱布施,为亡夫祈福。刘翁、刘沤爱女之心无所不至,并不敢一些违拗,闹了数日方休。兀自朝哭五更,夜哭黄昏。邻船闻之,无不感叹。有一班相熟的客人,闻知此事,无不可惜宋小官,可怜刘小娘者。宜春整整的哭了半年六个月方才住声。刘翁对阿妈道:“女儿这几日不哭,心下渐渐冷了,好劝他嫁人;终不然我两个老人家守着个孤蠕女儿,缓急何靠?”刘枢道:“阿老见得是。只怕女儿不肯,须是缓缓的偎他。”

  又过了月余,其时十二月二十四日,刘翁回船到昆山过年,在亲戚家吃醉了酒,乘其酒兴来劝女儿道:“新春将近,除了孝罢!”宜春道:“丈夫是终身之孝,怎样除得?”刘翁睁着眼道:什么终身之孝!做爹的许你带时便带,不许你带时,就不容你带。”刘姬见老儿口重,便来收科道:“再等女儿带过了残岁,“除夜做碗羹饭起了灵,除孝罢!”宜春见爹妈话不投机,便啼哭起来道:“你两口儿合计害了我丈夫,又不容我带孝,无非要我改嫁他人。我岂肯失节以负宋郎?宁可带孝而死,决不除孝而生。刘翁又待发作,被婆子骂了几句,劈颈的推向船舱睡了。宜春依先又哭了一夜。

  到月尽三十日除夜,宜春祭奠了丈夫,哭了一会。婆子劝住了,三口儿同吃夜饭。爹妈见女儿荤酒不闻,心中不乐,便道:“我儿!你孝是不肯除了,略吃点荤腥,何妨得?少年人不要弄弱了元气。”宜春道:“未死之人,苟延残喘,连这碗素饭也是多吃的,还吃甚荤菜?”刘枢道:“既不用荤,吃杯素酒儿,也好解闷。宜春道:“‘一滴何曾到九泉。’想着死者,我何忍下咽!说罢,又哀哀的哭将起来,连素饭也不吃就去睡了。刘翁夫妇料道女儿志不可夺,从此再不强他。后人有诗赞宜春之节。诗曰:

  闺中节烈古今传,船女何曹阅简编?

  誓死不移金石志,《柏舟》端不愧前贤。

  话分两头。再说宋金住在南京一年零八个月,把家业挣得十全了,却教管家看守门墙,自己带了三千两银子,领子四个家人,两个美童,顾了一只航船,逞至昆山来访刘翁、刘岖。邻舍人家说道:“三日前往仪真去了。”宋金将银两贩了布匹,转至仪真,下个有名的主家,上货了毕。

  次日,去河口寻着了刘家船只,遥见浑家在船艄麻衣素妆,知其守节未嫁,伤感不已。回到下处,向主人王公说道:“河下有一舟妇,带孝而甚美。我已仿得是昆山刘顺泉之船,此妇即其女也。吾丧偶已将二年,欲求此女为继室。”遂于袖中取出白金十两,奉与王公道:“此薄意权为酒资,烦老翁执伐。成事之日,更当厚谢。若间财礼,虽千金吾亦不吝。”王公接银欢喜,径往船上邀刘翁到一酒馆,盛设相款,推刘翁于上坐。刘翁大惊道:“老汉操舟之人,何劳如此厚待?必有缘故。”王公道:“且吃三杯,方敢启齿。”刘翁心中愈疑道:“若不说明,必不敢坐。”王公道,“小店有个陕西钱员外,万贯家财。丧偶将二载,慕令爱小娘子美貌,欲求为继室,愿出聘礼千金。特央小于作伐,望勿见拒。”刘翁道:“舟女得配富室,岂非至愿。但吾儿守节甚坚,言及再婚,便欲寻死。此事不敢奉命,盛意亦不敢领。”便欲起身。王公一手扯住道:“此设亦出钱员外之意,托小子做个主人。既已费了,不可虚之,事员不谐,无害也。”刘翁只得坐了。饮酒中间,王公又说起:。‘员外相求,出于至诚,望老翁回舟,从容商议。”刘翁被女儿几遍投水唬坏了,只是摇头,略不统口酒散各别。

  王公回家,将刘翁之语,述与员外。宋金方知浑家守志之坚。乃对王公说道:“姻事不成也罢了,我要雇他的船载货往上江出脱,难道也不允?”王公道:“天下船载天下客。不消说,自然从命。”王公即时与刘翁说了顾船之事,刘翁果然依允。宋金乃分付家童,先把铺陈行李发下船来,货且留岸上,明日发也未迟。宋金锦衣貂帽,两个美童,各穿绿绒直身,手执熏炉如意跟随。刘翁夫妇认做陕西钱员外,不复相识。到底夫妇之间,与他人不同,宜春在艄尾窥视,虽不敢便信是丈夫,暗暗的惊怪道:有七八分厮像。只见那钱员外才上得船,便向船艄说道:“我腹中饥了,要饭吃;若是冷的,把些热茶淘来罢。”宜春已自心疑。那钱员外又贬喝童仆道:“个儿郎吃我家饭,穿我家衣,闲时搓些绳,打些索,也有用处,不可空坐!”这几句分明是宋小官初上船时刘翁分付的话。宜春听得,愈加疑心。

  少顷,刘翁亲自捧茶奉钱员外。员外道:“你船艄上有一破毡笠,借我用之。”刘翁愚蠢,全不省事,径与女儿讨那破毡笠。宜春取毡笠付与父亲,口中微吟四句:

  毡笠虽然破,经奴手自缝。

  因思戴笠者,无复旧时容。

  钱员外听艄后吟诗,嘿嘿会意,接笠在乎,亦吟四句:

  仙凡已换骨,故乡人不识。

  虽则锦衣还,难忘旧毡笠。

  是夜宜春对翁姬道:“舱中钱员外,疑即宋郎也。不然何以知吾船有破毡笠,且面庞相肖,语言可疑,可细叩之。”刘翁大笑道:“痴女于!那宋家疥病鬼,此时骨肉俱消矣。就使当年未死,亦不过乞食他乡,安能致此富盛乎?”刘岖道:“你当初怪爹娘劝你除孝改嫁,动不动跳水求死。今见客人富贵,便要认他是丈夫,倘你认他不认,岂不可羞?”宜春满面羞惭,不敢开口。刘翁便招阿妈到背处道:“阿妈你休如此说。姻缘之事,莫非天数。前日王店主请我到酒馆中饮酒,说陕西钱员外愿出于金聘礼,求我女儿为继室。我因女儿执性,不曾统口。今日难得女儿自家心活,何不将机就机,把他许配钱员外,落得你我下半世受用。”刘姬道:“阿老见得是。那钱员外来顾我家船只,或者其中有意,阿老明臼可让探之。”刘翁道:“我自有道理。”

  次早,钱员外起身,梳洗已毕,手持破毡笠于船头上翻复把玩。刘翁启口而问道:“员外,看这破毡笠则甚?”员外道:“我爱那缝补处,这行针线,必出自妙手。刘翁道:“此乃小女所缝,有何妙处?前日王店主传员外之命,曾有一言,未知真否?”钱员外故意问道:“所传何言?刘翁道:“他说员外丧了孺人,己将二载,未曾继娶,欲得小女为婚。”员外道:“老翁愿也不愿?”刘翁道:“老汉求之不得。但恨小女守节甚坚,誓不再嫁,所以不敢轻诺。员外道:“令婿为何而死?”刘翁道:小婿不幸得了个痞瘁之疾,其年因上岸打柴未还,老汉不知,错开了船,以后曾出招帖寻访了三个月,并尤动静,多是投江而死了。”员外道:“令婿不死,他遇了个异人,病都好了,反获大财致富。老翁若要会令婿时,可沽令爱出来。”

  此时宜春侧耳而听,一闻此言,便哭将起来,骂道:“薄悻钱郎!我为你带了三年重孝,受了于辛万苦,今日还不说实话,待怎么?”宋金也堕泪道:“我妻,快来相见!”夫妻二人抱头大哭。刘翁道:“阿妈,眼见得不是什么钱员外了,我与你须索去谢罪。”刘翁、刘枢走进舱来,施礼不迭。宋金道:“丈人丈母,不须恭敬。只是小婿他日有病痛时,莫再脱赚!”两个老人家羞惭满面。宜春便除了孝服,将灵位抛向水中。金宋便唤跟随的童仆来与主母磕头。翁姬杀鸡置酒,管待女婿,又当接风,又是庆贺筵席。安席已毕,刘翁叙起女儿自来不吃荤酒之意,宋金惨然下泪,亲自与浑家把盏,劝他开荤。随对翁岖道:“据你们设心脱赚,欲绝吾命,恩断义绝,不该相认了。今日勉强吃你这杯酒,都看你女儿之面。”宜春道:“不因这番脱赚,你何由发迹?况爹妈日前也有好处,今后但记恩,莫记怨。儿宋金道:“谨依贤妻尊命。我已立家于南京,田园富足。你老人家可弃了驾舟之业,随我到彼,同享安乐,岂不美哉!”翁岖再三称谢,是夜无话,次日,王店主闻知比事,登船拜贺,又吃了一日酒。

  宋金留家童三人于王店主家发布取帐,自己开船先往南京大宅子。住了三日,同浑家到昆山故乡扫墓,追荐亡亲。宗族亲党各有厚赠。此时范知县已罢官在家,闻知宋小官发迹还乡,恐怕街坊撞见没趣,躲向乡里,有月余不敢入城。宋金完了故乡之事,重回南京,闽家欢喜,安享富贵,不在话下。

  再说宜春见宋金每早必进佛堂中拜佛诵经,问其缘故。宋金将老僧所传《金刚经》却病延年之事,说了一遍。宜春亦起信心,要丈大教会了,夫妻同诵,到老不衰。后享寿各九十余,无疾而终。子孙为南京世富之家,亦有发科第者。后人评云:

  刘老儿为善不终,宋小官因祸得福。

  《金刚经》消除灾难,破毡笠团圆骨肉。
 楼主| 发表于 2009-8-11 10:24:4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三卷 乐小舍弃生觅偶

一名《喜乐和顺记》
  怒气雄声出海门,舟人云是子胥魂。

  天排雪浪晴雷吼,地拥银山万马奔。

  上应天轮分晦朔,下临宇宙定朝昏。

  吴征越战今何在?一曲渔歌过晚村。

  这首诗,单题着杭州钱塘江潮,元来非同小可:刻时定信,并无差错。自古至今,莫能考其出没之由。从来说道天下有四绝,却是:

  雷州换鼓,广德埋藏,登州海市,钱塘江潮。

  这三绝,一年止则一遍。惟有钱塘江湖,一日两番。自古唤做罗刹江,为因风涛险恶,巨浪滔天,常翻了船,以此名之。南北两山,多生虎豹,名为虎林。后因虎字犯了唐高祖之祖父御讳,改名武林。又因江潮险迅,怒涛汹涌,冲害居民,因取名宁海军。后至唐未五代之间,去那径山过来,临安邑人钱宽生得一子。生时红光满室,里人见者,将谓火发,皆往救之。却是他家产下一男,两足下有青色毛,长寸余,父母以为怪物,欲杀之。有外母不肯,乃留之,因此小名婆留。看看长大成人,身长七尺有余,美容貌,有智勇,讳锣字巨美,幼年专作私商无赖。因官司缉捕甚紧,乃投径山法济禅师躲难。法济夜闻寺中伽蓝云:“今夜钱武肃王在此,毋令惊动!”法济知他是异人,不敢相留,乃作书荐樱往苏州投太守安缓。经乃用锣为帐下都部署,每夜在府中马院宿歇。

  时遇炎天酷热,大守夜起独步后园,至马院边,只见钱锤睡在那里。太守方坐间,只见那正厅背后,有一眼枯井,井中走出两个小鬼来,戏弄钱锣。却见一个金甲神人,把那小鬼一喝都走了,口称道:“此乃武肃王在此,不得无礼!”太守听罢,大惊,急回府中,心大异之,以此好生看待钱樱。后因黄巢作乱,钱樱破贼有功,信宗拜为节度使。后遇董昌作乱,钱锣收讨平定,昭宗封为吴越国王。因杭州建都,治得国中宁静。只是地方狭窄,更兼长江汹涌,心常不悦。

  忽一日,有司进到金色鲤鱼一尾,约长三尺有余,两目炯炯有光,将来作御膳。钱王见此鱼壮健,不忍杀之,令畜之池中。夜梦一老人来见,峨冠博带,口称:“小圣夜来孺子不肖,乘酒醉,变作金色鲤鱼,游于江岸,被人获之,进与大工作御膳,谢大王不杀之恩。今者小圣特来哀告大王,愿王怜悯,差人送往江中,必当重报。”钱王应允,龙君乃退。钱王飒然惊觉,得了一梦,次早升殿,唤左右打起那鱼,差人放之江中。当夜,又梦龙君谢曰:“感大王再生之恩,将何以报?小圣龙宫海藏,应有奇珍异宝,夜光珠,盈尺壁,任从大王所欲,即当奉献。钱王乃言:“珍主珠壁,非吾愿也。惟我国僻处海隅,地方无千里,况兼长江广阔,波涛汹涌,日夕相冲,使国人常有风波之患。汝能惜地一方,以广吾国,是所愿也。”龙王曰:“此事甚易,然借则借,当在何日见还?钱王曰:“五百劫后,仍复还之。”龙王曰:“大王来日,可铸铁柱十二只,各长一丈二尺。请大王自登舟,小圣使虾鱼聚于水面之上,大王但见处,可即下铁柱一只,其水渐渐自迟,沙涨为平地。王可叠石为塘,其地即广也。”龙君退去,钱王惊觉。

  次日,令有司铸造铁柱十二只,亲自登舟,于江中看之。果见有鱼虾成聚一十二处,乃令人以铁柱沉下去,江水自退。王乃登岸,但见无移时,沙石涨为平地,自富阳山前直至海门舟山为止。钱王大喜,乃使石匠于山中凿石为板,以黄罗木贯穿其中,排列成塘。因凿石迟慢,乃下令:“如有军民人等,以新旧石板将船装来,一船换米一船。”各处即将船载石板来换米。因此砌了江岸,石板有余。后方始称为钱塘江。至大宋高宗南渡,建都钱塘,改名临安府,称为行在。方始人烟辕集,风俗淳美。似此每遇年年八月十八,乃潮生日,倾城士庶,皆往江塘之上,玩潮快乐。亦有本上善识水性之人,手执十幅旗幡,出没水中,谓之弄潮,果是好看。至有不识水性深浅者,学弄潮,多有被泼了去,坏了性命。临安府尹得知,累次出榜禁谕,不能革其风俗。有东坡学士看潮一绝为证:

  吴儿生长押涛渊,冒险轻生不囱怜。

  东海若知明主意,应教破浪变桑田。

  话说南宋临安府有一个旧家,姓乐名美善,原是贤福坊安平巷内出身,祖上七辈衣冠。近因家道消乏,移在钱塘门外居住,开个杂色货铺子。人都重他的家世,称他为乐大爷。妈妈安氏,单生一子,名和。生得眉目清秀,伶俐乖巧。幼年寄在永清巷母舅安三者家抚养,附在间壁喜将仕馆中上学。喜将仕家有个女儿,小名顺娘,小乐和一岁。两个同学读书,学中取笑道:“你两个姓名‘喜乐和顺’,合是天缘一对。”两个小儿女,知觉渐开,听这话也自欢喜,遂私下约为夫妇。这也是一时戏滤,谁知做了后来配合的凿语。正是:

  姻缘本是前生定,曾向场桃会里来。

  乐和到十二岁时,顺娘十一岁。那时乐和回家,顺娘深闺女工,各不相见。乐和虽则童年,心中伶俐,常想顺娘情意,不能割舍。又过了三年,时值清明将近,安三老接外甥同去上坟,就便游西湖。原来临安有这个风俗,但凡湖船,任从容便,或三朋冈友,或带子携妻,不择男女,各自去占个座头,饮酒观山,随意取乐。安三老领着外甥上船,占了个座头。方才坐定,只见船头上又一家女眷入来,看时不是别人,正是间壁喜将仕家母女二人和一个丫头,一个奶娘。三老认得,慌忙作揖,又教外甥来相见了。此时顺娘年卜囚岁,一发长成得好了。乐和有三年不见,今日水面相逢,如见珍宝。虽然分桌而坐,四目不时观看,相爱之意,彼此尽知。只恨众人属目,不能叙情。船到湖心亭,安三老和一班男客都到亭子上闲步,乐和推腹痛留在舱中;捱身与喜大娘攀话,稍稍得与顺娘相近。捉空以目送情,彼此意会,少顷众客下船,又分开了。傍晚,各自分散。安三老送外甥回家。乐和一心忆着顺娘,题诗一首:

  嫩蕊娇香郁未开,不因蜂蝶自生猜。

  他年若作扁舟侣,日日西湖一醉回。

  乐和将此诗题于桃花笺上,折为方胜,藏于怀袖。私自进城,到永清巷喜家门首,伺候顺娘,无路可通。如此数次。闻说潮王庙有灵,乃私买香烛果品,在潮王面前祈祷,愿与喜顺娘今生得成鸳侣。拜罢,炉前化纸,偶然方胜从袖中坠地,一阵风卷出纸钱的火来烧了。急去抢时,止剩得一个“侣”字。乐和拾起看了,想道:“侣乃双口之意,此亦吉兆。”心下甚喜。忽见碑亭内坐一老者,衣冠古朴,容貌清奇,手中执一团扇,上写“姻缘前定”四个字。乐和上前作揖,动问:“老翁尊姓?”答道:“老汉姓石。”又问道:“老翁能算姻缘之事乎?”老者道:“颇能推算。”乐和道:“小子乐和烦老翁一推,赤绳系于何处?”老者笑道:“小舍人年未弱冠,如何便想这事?”乐和道:“昔汉武帝为小儿时,圣母抱于膝上,问‘欲得阿娇为妻否?’帝答言:‘若得阿娇,当以金屋贮之。’年无长幼,其情一也。”

  老者遂问了年月日时,在五指上一轮道:“小舍人佳眷,是熟人,不是生人。”乐和见说得合机,便道:“不瞒老翁,小子心上正有一熟人,未知缘法何如?”老者引至一口八角井边,教乐和看井内有缘无缘便知。乐和手把井栏张望,但见井内水势甚大,巨涛汹涌,如万顷相似,其刚如镜。内立一个美女,可十六七岁,紫罗衫,杏黄裙,绰约可爱。仔细认之,正是顺娘,心下又惊又喜。却被老者望背后一推,刚刚的跌在那女子身上,大叫一声,猛然惊觉,乃是一梦,双手兀自抱定亭柱。正是:

  黄粱犹未熟,一梦到华青。

  乐和醒将转来,看亭内石碑,其神姓石名瑰,唐时捐财筑塘捍水,死后封为潮王。乐和暗想:“原来梦中所见石老翁,即潮王也。讹段姻缘,十有九就。”回家对母亲说,要央媒与喜顺娘议亲。那安妈妈是妇道家,不知高低,便向乐公掉掇其事。乐公道:“姻亲一节,须要门当户对。我家虽曾有六辈衣冠,见今衰微,经纪营活。喜将仕名门宫室,他的女儿,怕没有人求允,肯与我家对亲?若央媒往说,反取其笑。”乐和见父亲不允,又教母亲央求母舅去说合。安三老所言,与乐公一般。乐和大失所望,背地里叹了一夜的气,明早将纸裱一牌位,上写“亲妻喜顺娘生位”七个字,每日三餐,必对而食之;夜间安放枕边,低唤三声,然后就寝。每遇清明三月三,重阳九月九,端午龙舟,八月玩潮,这几个胜会,无不刷鬓修容,华衣美服,在人丛中挨挤。只恐顺娘出行,侥幸一遇。同般生意人家有女儿的,见乐小舍人年长,都来议亲,爹娘几遍要应承,到是乐和立意不肯,立个誓愿,直待喜家顺娘嫁出之后,方才放心,再图婚配。

  事有凑巧,这里乐和立誓不娶,那边顺娘却也红驾不照,天喜未临,高不成,低不就,也不曾许得人家。光阴似箭,倏忽又过了三年。乐和年一十八岁,顺娘一十六岁了。男未有室,女未有家。

  男才女貌正相和,未卜姻缘事若何?

  且喜室家俱未定,只须灵鹊肯填河。

  话分两头。却说是时,南北通和。其年有金国使臣高景山来中国修聘。那高景山善会文章,朝命宣一个翰林范学士接伴。当八月中秋过了,又到十八潮生日,就城外江边浙江亭子上,搭彩铺毡,大排筵宴,款待使臣观潮。陪宴官非止一员。都统司领着水军,乘战舰,千水面往来,施放五色烟火炮。豪家贵戚,沿江拾缚彩幕,绵亘三十余里,照江如铺锦相似。市井弄水者,共有数百人,蹈浪争雄,出没游戏。有蹈滚木、水傀儡诸般伎艺。但见:

  迎潮鼓浪,拍岸移舟。惊湍忽自海门来,怒吼遥连天际出。何鼻地生银汉,分明天震春雷。迟观似匹练飞空,远听如干军驰嗓。吴儿勇健,平分白浪弄洪波;渔父轻便,出没江心夸好手。果然是万顷碧波随地滚,千寻雪浪接云奔。

  北朝使臣高景山见了,毛发皆耸,嗟叹不已,果然奇观。范学士道:“相公见此,何不赐一佳作?”即令取过文房四宝来。高景山谦让再三,做《念奴娇》词:

  云涛千里,泛今古绝致,东南风物。碧海云横初一线,忽尔雷轰苍壁。万马奔天,群鹅扑地,汹涌飞烟雪。吴人勇悍,便竟踏浪雄杰。想旗帜纷红,吴音楚管,与胡前俱发。人物江山如许丽,岂信妖氛难灭。况是行宫,星缠五福,光焰窥毫发。惊看无语,凭栏姑待明月。

  高景山题毕,满座皆赞奇才,只有范学士道:“相公词做得甚好,只可惜‘万马奔天,群鹅扑地,,将潮比得来轻了,这潮可比玉龙之势。”学士遂做《水调歌头》,道是:

  登临眺东淆,始觉大虚宽。海天相接,潮生万里一毫端。滔滔怒生雄势,宛胜五龙戏水,尽出没波间。雪浪番云脚,波卷水晶寒。扫方涛,卷圆娇,大洋番。天秉银汉,壮观江北与江南。借问子臀何在?博望乘挂仙去,知是几时还?上界银河窄,流泻到人间!

  范学士题罢,高景山见了,大喜道:“奇哉佳作!难比万马争驰,真是玉龙戏水。不题各官尽欢饮酒。

  且说临安大小户人家,闻得是日朝廷款待北使,陈设百戏,倾城士女都殊观看。乐和打听得喜家一门也去看潮,侵早便妆扮齐整,来到钱塘江口,蜇来蜇去,找寻喜顺娘不着。结未来到一个去处,唤做“天开图画”,又叫做“团围头”。因那里团团围转,四面都看见潮头,故名“团围头”。后人讹传,谓之“团鱼头”。这个所在,潮势阔大,多有子弟立脚不牢,被潮头涌下水去,又有豁湿了身上衣服的,都在下浦桥边搅挤教干。有人做下《临江仙》一只,单嘲那看湖的:

  自古钱塘难比。看潮人成群作队,不待中秋,相随相趁,尽往江边游戏。沙滩畔,远望潮头,不觉侵天浪起。头巾如洗,斗把衣裳去挤。下浦桥边,一似奈何池畔,裸休披头似鬼。入城里,烘好衣裳,犹问几时起水。

  乐和到“团围头”寻了一转,不见顺娘,复身又寻转来。那时人山人海,围拥着席棚彩幕。乐和身材即溜,在人丛里捱挤进去,一一步一看。行走多时,看见一个妇人,走进一个席棚里面去了。乐和认得这妇人,是喜家的奶娘。紧步随后,果然喜将仕一家男女,都成团聚块的坐下饮酒玩赏。乐和不敢十分逼近,又不舍得十分骛远。紧紧的贴着席棚而立,觑定顺娘目不转睛,恨不得走近前去,双手搂抱,说句话儿。那小娘子抬头观省,远远的也认得是乐小舍人,见他趋前退后,神情不定,心上也觉可怜。只是父母相随,寸步不离,无由相会一面。正是:

  两人衷腹事,尽在不言中。

  却说乐和与喜顺娘正在相视凄惶之际,忽听得说潮来了。道犹未绝,耳边如山崩地诉之声,潮头有数丈之高,一涌而至。有诗为证:

  银山万叠耸免兔,疏地排空势若飞。

  信是子胥灵未泯,至今犹自奋神威。

  那潮头比往年更大,直打到岸上高处,掀翻锦幕,冲倒席棚,众人发声喊,都退后走。顺娘出神在小舍人身上,一时着忙不知高低,反向前几步,脚儿打滑不住,溜的滚入波浪之中。

  可怜绣阁金闺女,翻做随波逐浪人。

  乐和乖觉,约莫潮来,便移身立于高阜去处,心中不舍得顺娘,看定席棚,高叫:“避水!”忽见顺娘跌在江里去了。这惊非小,说时迟,那时快,就顺娘跌下去这一刻,乐和的眼光紧随着小娘子下水,脚步自然留不往,扑通的向水一跳,也随波而滚。他那里会水!只是为情所使,不顾性命。这里喜将仕夫妇见女儿坠水,慌急了,乱呼:“救人救人!救得吾女,自有重赏。”那顺娘穿着紫罗衫杏黄裙,最好记认。有那一班弄潮的子弟们,踏着潮头,如履平地,贪着利物应声而往。翻波搅浪,来捞救那紫罗衫杏黄裙的女子。

  却说乐和跳下水去,直至水底,全不觉波涛之苦,心下如梦中相似。行到潮王庙中,见灯烛辉煌,香烟镣绕。乐和下拜,求潮王救取顺娘,度脱水厄。潮王开言道:“喜顺吾已收留在此,今交付你去。”说罢,小鬼从神帐后,将顺娘送出。乐和拜谢了潮王,领顺娘出了庙门。彼此十分欢喜,一句话也说不出,四只手儿紧紧对面相抱,觉身子或沉或浮,幡出水面。那一班弄潮的看见紫罗衫杏黄裙在浪中现出,慌忙去抢。及至托出水面,不是单却是双。四五个人,扛头扛脚,抬上岸来,对喜将仕道:“且喜连女婿都救起来了。”喜公、喜母、丫鬟、奶娘都来看时,此时八月天气,衣服都单薄,两个脸对脸,胸对胸,交股叠肩,且是偎抱得紧,分拆不开,叫唤不醒,体尚微暖,不生不死的模样。父母慌又慌,苦又苦,正不知什么意故。喜家眷属哭做一堆。众人争先来看,都道从古来无此奇事。

  却说乐美善正在家中,有人报他儿子在“团鱼头”看潮,被潮头打在江里去了,慌得一步一跌,直跑到“团围头”来。又听得人说打捞得一男一女,那女的是喜将仕家小姐。乐公分开人众,捱入看时,认得是儿子乐和,叫了几声:“亲儿!”放声大哭道:“儿呵!你生前不得吹萧侣,谁知你死后方成连理枝!”喜将仕问其缘故,乐公将三年前儿子执意求亲,及誓不先娶之言,叙了一遍。喜公、喜母到抱怨起来道:“你乐门七辈衣冠,也是旧族。况且两个幼年,曾同窗读书,有此说话,何不早说?如今大家叫唤,若唤得醒时,情愿把小女配与令郎。”两家一边唤女,一边唤儿,约莫叫唤了半个时辰,渐渐眼开气续,四只屹膊,兀自不放。乐公道:“我儿快苏醒,将仕公已许下把顺娘配你为妻了。”说犹未毕,只见乐和睁开双眼道:“岳翁休要言而无信!”跳起身来,便向喜公、喜母作揖称谢。喜小姐随后苏醒。两口儿精神如故,清水也本吐一口。喜杀了喜将仕,乐杀了乐大爷。两家都将千衣服换了,顾个小轿抬回家里。

  欢日,到是喜将仕央媒来乐家议亲,愿赘乐和为婿,媒人就是安三老。乐家无不应允。择了吉日,喜家送些金帛之类。笙萧鼓乐,迎娶乐和到家成亲。夫妻恩爱,自不必说。满月后,乐和同顺娘备了三牲祭礼,到潮玉庙去赛谢,喜将仕见乐和聪明,延名师在家,教他读书,后来连科及第。至今临安说婚姻配合故事,还传“喜乐和顺”四字。有诗为证:

  少负情痴长更狂,却将情字感潮王。

  钟情若到真深处,生死风波总不妨。
 楼主| 发表于 2009-8-11 10:25:0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四卷 玉堂春落难逢夫

 与旧刻《王公子奋志记》不同
  公子初年柳陌游,玉堂一见便绸缕。

  黄金数万皆消费,红粉双眸在泪流。

  财货拐,仆驹体,犯法洪同狱内囚。

  按临驼马冤想脱,百岁姻缘到白头。

  话说正德年间,南京金陵城有一人,姓王名琼,别号思竹,中乙丑科进士,累官至礼部尚书。因刘逮擅权,劾了一本。圣旨发回原籍。不敢稽留,收拾轿马和家眷起身。王爷暗想有几两俸银,都惜在他人名下,一时取讨不及。况长子南京中书,次子时当大比,踌躇半晌,乃呼公子三官前来。那三官双名景隆,字顺卿,年方一十六岁。生得眉目清新,丰姿俊雅。读书一目十行,举笔即便成文,原是个风流才子。王爷爱惜胜如心头之气,掌上之珍。当下王爷唤至分付道:“我留你在此读书,叫王定讨帐,银子完日,作速回家,免得父母牵挂。我把这里帐目都留与你。”叫王定过来:“我留你与三叔在此读书讨帐,不许你引诱他胡行乱为。吾若知道,罪责非校”王定叩头说:“小人不敢。”次日收拾起程,干定与公子送别,转到北京,另寻寓所安下,公子谨依父命,在寓读书,王定讨帐。不觉三月有余,三万银帐,都收完了。公子把底帐扣算,分厘不欠,分付王定,选日起身。公子说:“王定,我们事体俱已完了,我与你到大街上各巷口闲耍片时,来日起身。”王定遂即锁了房门,分付主人家用心看着生口。房主说:“放心,小人知道。”二人离了寓所,至大街观看皇都景致。但见:人烟凑集,车马喧阗。人烟凑集,合四山五岳之音;车马喧阑,尽六部九卿之辈。做买做卖,总四方上产奇珍;闲荡闲游,靠万岁太平洪福。处处胡同铺锦绣,家家杯牵醉星歌。

  公子喜之不荆忽然又见五七个宦家子弟,各拿琵琶弦子,欢乐饮酒。公子道:“王定,好热闹去处。王定说:“三叔,这等热闹,你还没到那热闹去处哩!二人前至东华门,公子睁眼观看,好锦绣景致。只见门彩金凤,柱盘金龙。王定道:“三叔,好么?”公于说:“真个好所在。又走前面去,问王定:“这是那里?”王定说:“这是紫金城。公子往里一视,只见城内瑞气腾腾,红光闪闪。看了一会,果然富贵无过于帝王,叹息不已。

  离了东华门往前,又走多时,到一·个所在,见门前站着几个女子,衣服整齐。公子便问:“王定,此是何处?”王定道:“此是酒店。”乃与王定进到酒楼上。

  公子坐下,看那楼上有五七席饮酒的,内中一席有两个女子,坐着同饮。公子看那女子,人物清楚,比门前站的,更胜几分。公子正看中间,酒保将酒来,公子便问:“此女是那里来的?”酒保说:“这是一秤金家丫头翠香、翠红。”三官道:“生得清气。”酒保说:“这等就说标致?他家里还有一个粉头,排行三姐,号玉堂春,有十二分颜色。鸨儿索价太高,还未梳拢。”公子听说留心,叫王定还了酒钱,下楼去,说:“王定,我与你春院胡同走走。”王定道:“三叔不可去,老爷知道怎了公子说:“不妨,看一看就回。”乃走至本司院门首。果然是:花街柳巷,绣阁朱楼。家家品竹弹丝,处处调脂弄粉。黄金买笑,无非公子王孙;红袖邀欢,都是妖姿丽色。正疑香雾弥天蔼,忽听歌声别院娇。总然道学也迷魂,任是真憎顺破戒。

  公子看得眼花撩乱,心内踌躇,不知那是一秤金的门。正思中间,有个卖瓜子的小伙叫做金哥走来,公子便问:“那是一秤金的门?”金哥说:“大叔莫不是要耍?我引你去。”王定便道:“我家相公不嫖,莫错认了。”公子说:“但求二见。”

  那金哥就报与老鸨知道。老鸨慌忙出来迎接,请进待茶。王定见老鸨留茶,心下慌张,说:“三叔可回去罢。”老鸨听说,问道:“这位何人?”公子说:“是小价。”鸨子道:“大哥,你也进来吃茶去,怎么这等小器?”公子道:“休要听他1跟着老鸨往里就走。王定道:“三叔不要进去。俺老爷知道,可不干我事。”在后边自言自语。公子那里听他,竟到了里面坐下。

  老鸨叫丫头看茶。茶罢,老鸨便问:“客官贵姓?”公子道:“学生姓王,家父是礼部正堂。”老鸨听说拜道:“不知贵公子,失瞻休罪。”公子道:不碍,休要计较,久闻令爱玉堂春大名,特来相访。”老鸨道:“昨有一位客官,要梳栊小女,送一百两财礼,不曾许他。”公子道:“一百两财礼,小哉!学生不敢夸大话,除了当今皇上,往下也数家父。就是家祖,也做过恃郎。”老鸨听说,心中暗喜,便叫翠红请三姐出来见尊客,翠红去不多时,回话道:一三姐身子不健,辞了罢1老鸨起身带笑说:“小女从幼养娇了,直待老婢自去唤他。”王定在傍喉急,又说:“他不出来就罢了,莫又去唤1老鸨不听其言,走进房中,叫:“三姐,我的儿,你时运到了!今有王尚书的公子,特慕你而来。”玉堂春低头不语。慌得那鸨儿便叫:“我儿,王公子好个标致人物,年纪不上十六七岁,羹中广有金银。你若打得上这个主几,不但名声好听,也勾你一世受用。”玉姐听说,即时打扮,来见公子。临行,老鸨又说:“我儿,用心奉承,不要怠慢他。”玉姐道:“我知道了。”公子看玉堂春果然生得好:鬓挽乌云,眉弯新月。肌凝瑞雪,脸衬朝霞。袖中玉笋尖尖,裙下金连窄窄。雅淡梳妆偏有韵,不施脂粉自多姿。便数尽满院名妹,总输他十分春色。

  玉姐偷看公子,眉清目秀,面白唇红,身段风流,衣裳清楚,心中也是暗喜。当下玉姐拜了公子,老鸨就说:“此非贵客坐处,请到书房小叙。”公子相让,进入书房。果然收拾得精致,明窗净几,古画古炉。公子却无心细看,一心只对着玉姐。

  鸨儿帮衬,教女儿捱着公子肩下坐了,分咐丫鬟摆酒。王定听见摆酒,一发着忙,连声催促三叔回去。老鸨丢个眼色与丫头:“请这大哥到房里吃酒。”翠香、翠红道:“姐夫请进房里,我和你吃盅喜酒。”王定本不肯去,被翠红二人,拖拖拽拽扯进去坐了。甜言美语,劝了几杯酒。初时还是勉强,以后吃得热闹,连王定也忘怀了,索性放落了心,且愉快乐。

  正饮酒中间,听得传语公子叫王定。王定忙到书房,只见杯盘罗列,本司自有答应乐人,奏动乐器。公子开怀乐饮。王定走近身边,公子附耳低言:“你到下处取二百两银子,四匹尺头,再带散碎银二十两,到这里来。”王定道:“三叔要这许多银子何用?”公于道:“不要你闲管1玉定没奈何,只得来到下处,开了皮箱,取出五十两元宝四个,并尺头碎银,再到本司院说:“三叔有了。”公于看也不看,都教送与鸨儿,说:“银两尺头,权为令爱初会之礼;这二十两碎银,把做赏人杂用。”王定只道公子要讨那三姐回去,用许多银子。听说只当初会之礼,吓得舌头吐出三寸。却说鸨儿一见了许多东西,就叫丫头转过一张空桌。王定将银子尺头,放在桌上。鸨儿假意谦让了一回。叫玉姐:“我儿,拜谢了公子。”

  又说:“今日是王公子,明日就是王姐夫了。”叫丫头收了礼物进去。“小女房中还备得有小酌,请公子开怀畅饮。”公子与玉姐肉手相搀,同至香房,只见围屏小桌,果品珍羞,俱已摆设完备。公子上坐,鸨儿自弹弦子,玉堂春清唱侑酒。弄得三官骨松筋痒,神荡魂迷。王定见天色晚了,不见三官动身,连催了几次。丫头受鸨儿之命,不与他传。王定又不得进房,等了一个黄昏,翠红要留他宿歇,王定不肯,自回下处去了。公子直饮到二鼓方散。玉堂春殷勤伏侍公子上床,解衣就寝,真个男贪女爱,倒凤颠驾,彻夜交情,不在话下。

  天明,鸨儿叫厨下摆酒煮汤,自进香房,追红讨喜,叫一声:“王姐夫,可喜可喜。”丫头小厮都来磕头。公子分付王定每人赏银一两。翠香、翠红各赏衣服一套,折钡银三两。王定早晨本要来接公子回寓,见他撒漫使钱,有不然之色。

  公子暗想:“在这奴才手里讨针线,好不爽利。索性将皮箱搬到院里,自家便当。鸨儿见皮箱来了,愈加奉承。真个朝朝寒食,夜夜元宵,不觉住了一个多月。老鸨要生心科派,设一大席酒,搬戏演乐,专请三官玉姐二人赴席。鸨子举杯敬公于说:“王姐夫,我女儿与你成了夫妇,地久天长,凡家中事务,望乞扶持。”那三官心里只怕鸨子心里不自在,看那银子犹如粪土,凭老鸨说谎,欠下许多债负,都替他还,又打若干首饰酒器,做若干衣服,又许他改造房子,又造百花楼一座,与玉堂春做卧房。随其科派,件件许了。正是:酒不醉人人自醉,色不迷人人自迷。

  急得家人工定手足无措,三回五次,催他回去。三官初时含糊答应,以后逼急了,反将王定痛骂。王定没奈何,只得到求玉姐劝他。玉姐素知虔婆利害,也来苦劝公子道:“‘人无千日好,花有几日红?,你一日无钱,他翻了脸来,就不认得你。”三官此时手内还有钱钞,那里信他这话。王定暗想:“心爱的人还不听他,我劝他则甚?”又想:“老爷若知此事,如何了得!不如回家报与老爷知道,凭他怎么裁处,与我无干。”王定乃对三官说:“我在北京无用,先回去罢1三官正厌王定多管,巴不得他开身,说:“王定,你去时,我与你十两盘费。你到家中察老爷,只说帐未完,三叔先使我来间安。”玉姐也送五两,鸨子也送五两。王定拜别三官而去。正是: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家瓦上霜。

  且说三官被酒色迷住,不想回家。光阴似箭,不觉一年,亡八淫妇,终日科派。莫说上头、做生、讨粉头、买丫鬟,连亡八的寿扩都打得到。三官手内财空。亡八一见无钱,凡事疏淡,不照常答应奉承。又住了半月,一家大小作闹起来。老鸨对玉姐说:“‘有钱便是本司院,无钱便是养济院。,王公子没钱了,还留在此做甚!那曾见本司院举了节妇,你却呆守那穷鬼做甚?”玉姐听说,只当耳边之风。

  一日三官下楼往外去了,丫头来报与鸨子。鸨子叫玉堂春下来:“我问你,几时打发王三起身?”玉姐见话不投机,复身向楼上便去。鸨子随即跟上楼来,说:“奴才,不理我么?”玉姐说:“你们这等没天理,王公子三万两银子,俱送在我家。若不是他时,我家东也欠债,西也欠债,焉有今日这等足用?”鸨子怒发,一头撞去,高叫:“三儿打娘哩1亡八听见,不分是非,便拿了皮鞭,赶上楼来,将玉姐拨跌在楼上,举鞭乱打。打得鬟偏发乱,血泪交流。

  且说三官在午门外与朋友相叙,忽然面热肉颤,心下怀疑,即辞归,径走上百花楼。看见玉姐如此模样,心如刀割,慌忙抚摩,问其缘故。玉姐睁开双眼,看见三官,强把精神挣着说:“俺的家务事,与你无干1三官说:“冤家,你为我受打,还说无干?明日辞去,免得累你受苦1玉姐说:“哥哥,当初劝你回去,你却不依我。如今孤身在此,盘缠又无,三十余里,怎生去得?我如何放得心?你看不能还乡,流落在外,又不如忍气且住几日。”三官听说,闷倒在地。玉姐近前抱住公子,说:“哥哥,你今后休要下楼去,看那亡八淫妇怎么样行来?”三官说:“欲待回家,难见父母兄嫂;待不去,又受不得亡八冷言热语。我又舍不得你。待住,那亡八淫妇只管打你。”玉姐说:“哥哥,打不打你休管他,我与你是从小的儿女夫妻,你岂可一旦别了我1看看天色又晚,房中往常时丫头秉灯上来,今日火也不与了。玉姐见三官痛伤,用手扯到床上睡了。一递一声长吁短气。三官与玉姐说:“不如我去罢!再,接有钱的客官,省你受气。”玉姐说:“哥哥,那亡八淫妇,任他打我,你好歹休要起身。哥哥在时,奴命在;你真个要去,我只一死。”二人直哭到天明,起来,无人与他碗水。玉姐叫”厂头:“拿盅茶来与你姐夫吃。”鸨子听见,高声大骂:“大胆奴才,少打,叫小三自家来取1那丫头小厮都不敢来。玉姐无奈,只得自己下楼,到厨下,盛碗饭,泪滴滴自拿上楼去,说:“哥哥,你吃饭来。”公子才要吃,又听得下边骂;待不吃,玉姐又劝。公子方才吃得一口,那淫妇在楼下说:“小三,大胆奴才,那有‘巧媳妇做出无米粥,?”三官分明听得他话,只索隐忍。正是:囊中有物精神旺,手内无钱面目惭。

  却说亡八恼恨玉姐,待要打他,倘或打伤了,难教他挣钱;待不打他,他又恋着王小三。十分逼的小三极了,他是个酒色迷了的人,一时他寻个自尽,倘或尚书老爷差人来接,那时把泥做也不干。左思右算,无计可施。鸨子说:“我自有妙法叫他离咱门去。明日是你妹子生日,如此如此,唤做‘倒房计’。”亡八说:“倒也好。”鸨子叫丫头楼上问:“姐夫吃了饭还没有?”鸨子上楼来说:“休怪!俺家务事,与姐夫不相干。”又照常摆上了酒。吃酒中间,老鸨忙陪笑道:“三姐,明日是你姑娘生日。你可禀王姐夫,封上人情,送去与他。”玉姐当晚封下礼物。第二日清晨,老鸨说:“王姐夫早起来,趁凉可送人情到姑娘家去。”大小都离司院,将半里,老鸨故意吃一惊。说:“王姐夫,我忘了锁门,你回去把门锁上。”公子不知鸨子用汁,回来锁门不题,且说亡八从邓小巷转过来。叫:“三姐,头上吊了眷子。”哄的玉姐回头,那亡八把头口打了两鞭,顺小巷流水出城去了。

  三官回院,锁了房门,忙往外赶看,不见玉姐,遇着一伙人,公子躬身便间:“列位曾见一起男女,往那里去了?”那伙人不是好人,却是短路①的,见三官衣服齐整,心生一计,说:“才住芦苇西边去了。”三官说:“多谢列位。”公子往芦苇里就走。这人哄的三官往芦苇里去了,即忙走在前面等着。三官至近,跳起来喝一声,却去扯住三官,齐下手剥去衣服帽子,拿绳子捆在地上。三官手足难挣,昏昏沉沉,捱到天明,还只想了玉堂春,说:“姐姐,你不知在何处去,那知我在此受苦1不说公子有难,且说亡八淫妇拐着玉姐,一日走了一百二十里地,野店安下。玉姐明知中了亡八之计,路上牵挂三官,泪不停滴。

  再说三官在芦苇里,口口声声叫救命。许多乡老近前看见,把公子解了绳子,就问:“你是那里人?三官害羞不说是公子,也不说嫖玉堂春,浑身上下又无衣服,眼中吊泪说:“列位大叔,小人是河南人,来此小买卖。不幸遇着歹人,将一身衣服尽剥去了,盘费一文也无。”众人见公子年少,舍了几件衣服与他,又与了他一顶帽子,三官谢了众人,拾起破衣穿了,拿破帽子戴了,又不见玉姐,又没了一个钱,还进北京来,顺着房檐,低着头,众早到黑,水也没得口。三官饿的眼黄,到天晚寻宿,又没人家下他。有人说:“想你这个模样子,谁家下你?你如今可到总铺门口去,有觅人打梆子,早晚勤谨,可以度日。”三官径至总铺门首,只见一个地方来顾人打更。三官向前叫:“大叔,我打头更。”地方便问:“你姓甚么?”公子说:“我是王小三。”地方说:“你打二更罢!失了更,短了筹,不与你钱,还要打哩1三官是个自在惯了的人,贪睡了,晚问把更失了。地方骂:“小三,你这狗骨头,也没造化吃这自在饭,快着走。”三官自思无路,乃到孤老院里去存身。正是:一般院子里,苦乐不相同。

  却说那亡八鸨子,说:“咱来了一个月,想那王三必回家去了。咱们回去罢。”收拾行李,回到本司院。只有玉姐每日思想公子,寝食俱废。鸨子上楼来,苦苦劝说:“我的儿,那王三已是往家去了,你还想他怎么?北京城内多少王孙公子,你只是想着王三不接客。你可知道我的性子,自讨分晓,我再不说你了。”

  说罢自去了。玉姐泪如雨滴,想王顺卿手内无半文钱,不知怎生去了?“你要去时,也通个信息,兔使我苏三常常挂牵。不知何日再得与你相见?,,不说玉姐想公子。且说公子在北京院讨饭度日。北京大街上有个高手王银匠,曾在王尚书处打过酒器。公子在虔婆家打首饰物件,都用着他。一日往孤老院过,忽然看见公子,唬了一跳,上前扯住,叫:“三叔!你怎么这等模样?”三官从头说了一遍。王银匠说:“自古狠心亡八!三叔,你今到寒家,清茶淡饭,暂住几日,等你者爷使人来接你。”三官听说大喜,跟随至王匠家中,王匠敬他是尚书公子,尽礼管待,也住了半月有余。他媳妇子见短,不见尚书家来接,只道丈夫说谎,乘着丈夫上街,便发说话:“自家一窝子男女,那有闲饭养他人!好意留吃几日,各人要自达时务,终不然在此养老送终。”三官受气不过,低着头,顺着房格往外,出来信步而行,走至关王庙,猛省关圣来最灵,何不诉他?乃进庙,跪于神前,诉以亡八鸨儿负心之事。拜祷良久,起来闲看两廊画的三国功劳。

  却说庙门外街上,有一个小伙儿叫云:“本京瓜子,一一分一桶。高邮鸭蛋,半分一个。此人是谁?是卖瓜予的金哥,金哥说道:“原来是年景消疏,买卖不济。

  当时本司院有王三叔在时,一时照顾二百钱皿子,转的来,我父母吃不了。自从三叔口家去了,如今谁买这物?二三日不曾发市,怎么过?我到庙里歇歇再走。”

  金哥进庙里来,把盘子放在供桌上,跪下磕头。三官却认得是金哥,无颜见他,双手掩面坐于门限们边。金哥磕了头起来,也来门限上坐下。三官只道金哥出庙去了,放下手来,却被金哥认逝,说:“三叔,你怎么在这里?”三官含羞带泪,将前事道了一遍。金哥说:“三叔休哭,我请你吃些饭。”三官说::我得了饭/金哥又问:“你这两日,没见你三婶来?”三官说:久不相见了!金哥,我烦你到本司院密密与三婶说,我如今这等穷,看他怎么说?回来复我。”金哥应允,端起盘,往外就走。三官又说:“你到那里看风色。他若想我,你便题我在这里如此;若无真心疼我,你便休话,也来回我。他这人家有钱的另一样待,无钱的另一样待,”金哥说:“我知道。”辞了三官,往院里来,在于楼外边立着。

  说那玉姐手托香腮,将汗中拭泪,声声只叫:“王顺卿,我的哥哥!你不知在那里去了?”金哥说:“呀,真个想三叔哩!咳嗽一声,玉姐听见,问:“外边是谁?”金哥上楼来,说:“是我。我来买瓜子与你老人家磕哩1玉姐眼中掉泪,说:“金哥,纵有羊羔美酒,吃不下,那有心绪磕瓜仁1金哥说:“三婶,你这两日怎么淡了?”玉姐不理。金哥又问:“你想三叔,还想谁?你对我说,我与你接去。”玉姐说;“我自三叔去后,朝朝思想,那里又有谁来?我曾记得一辈古人/金哥说:“是谁?”玉姐说:“昔有个亚仙女,郑元和为他黄金使尽,去打《莲花落》。后来收心勤读诗书,一举成名。那亚仙风月场中显大名。我常怀亚仙之心,怎得三叔他像郑元和方好。”

  金哥听说,口中不语,心内自思:“王三到也与郑元和相像了,虽不打《莲花落惫,也在孤者院讨饭吃。”金哥乃低低把三婶叫了一声,说:“三叔如今在庙中安歇,叫我密密的报与你,济他些盘费,好上南京/玉姐唬了一惊:“金哥休要哄我。”金哥说:“三婶,你不信,跟我到庙中看看去/玉姐说:“这里到庙中有多少远?”金哥说:“这里到庙中有三里地。”玉姐说:“怎么敢去?”又问:“三叔还有甚话?”金哥说:“只是少银子钱使用,并没甚话。”玉姐说:“你去对三叔说:“十五日在庙里等我。’”金哥去庙里回复三官,就送三官到王匠家中:“倘若他家不留你,就到我家里去。”幸得王匠回家,又留住了公子不题。

  却说老鸨又问:“三姐,你这两日不吃饭,还是想着王三哩!你想他,他不想你,我儿好痴!我与你寻个比王三强的,你也新鲜些。”玉姐说:“娘,我心里一件事不得停当。”鸨子说:“你有甚么事?”玉姐说:“我当初要王三的银子,黑夜与他说话,指着城隍爷爷说誓。。如今等我还了愿,就接别人。”老鸨问:“几时去还愿?”玉姐道:“十五日去罢1老鸨甚喜。预先备下香烛纸马。

  等到十五日,天未明,就叫丫头起来:“你与姐姐烧下水洗脸。”玉姐也怀心,起来梳洗,收拾私房银两,并钗钏首饰之类,叫丫头拿着纸马,径往城隍庙里去。进的庙来,天还未明,不见三官在那里。那晓得三官却躲耷东廊下相等。

  先已看见玉姐,咳嗽一声。玉姐就知,叫丫头烧了纸马:“你先去,我两边看看十帝阎君。”玉姐叫了”厂头转身,径来东廊下寻三官。三官见了玉姐,羞面通红。玉姐叫声:“哥哥王顺卿,怎么这等模样?”两下抱头而哭。玉姐将所带有二百两银子东西,付与三官,叫他置办衣帽买骡子,再到院里来:“你只说是从南京才到,休负奴言。”二人含泪各别。

  玉姐回至家中,鸨子见了,欣喜不胜,说:“我儿还了愿了?”玉姐说:“我还了旧愿,发下新愿。”鸨子说:“我儿,你发下甚么新愿?”玉姐说:“我要再接王三,把咱一家子死的灭门绝户,天火烧了1鸨子说:“我儿这愿,忒发得重了些。”从此欢天喜地不题。

  且说三官回到王匠家,将二百两东西,递与王匠。王匠大喜,随即到了市上,买了一身袖帛衣服,粉底皂靴,绒袜,瓦楞帽子,青丝绦,真川扇,皮箱骡马,办得齐整。把砖头瓦片,用布包裹,假充银两,放在皮箱里面,收拾打扮停当。雇了两个小厮,跟随就要起身。王匠说:“三叔,略停片时,小子置一杯酒饯行。”公于说:“不劳如此,多蒙厚爱,异日须来报恩。”三官遂上马而去。

  妆成国套入胡同,钨子焉能不强从。

  亏杀玉堂垂念永,固知红粉亦英雄。

  却说公子辞了王匠夫妇,径至春院门首。只见几个小乐工,都在门首说话。

  忽然看见三官气象一新,唬了一跳,飞风报与者鸨乙老鸨听说,半晌不言:“这等事怎么处?向日三姐说:他是宦家公子,金银无数,我却不信,逐他出门去了。今日到带有金银,好不惶恐人也1”左思右想,老着脸走出来见了三官,说:“姐夫从何而至?”一手扯住马头。公子下马唱了半个喏,就要行,说:“我伙计都在船中等我。”者鸨陪笑道:“姐夫好狠心也。就是寺破僧丑,也看佛面;纵然要去,你也看看玉堂春。”公子道:“向日那几两银子值甚的?学生岂肯放在心上!我今皮箱内,见有五万银子,还有几船货物,伙计也有数十人。有王定看守在那里。”鸨子一发不肯放手了。公子恐怕掣脱了,将机就计,进到院门坐下。鸨儿分付厨下忙摆酒席接风。三官茶罢,就要走。故意捅出两定银子来,都是五两头细丝。

  三官检起,袖而藏之。鸨子又说:“我到了姑娘家酒也不曾吃,就间你。说你往东去了,寻不见你,寻了一个多月,俺才回家。”公子乘机便说:“亏你好心,我那时也寻不见你。王定来接我,我就回家去了。我心上也欠挂着玉姐,所以急急而来。”老鸨忙叫丫头去报玉堂春。

  丫头一路笑上楼来,玉姐已知公于到了,故意说:“奴才养甚么?”丫头说:“王姐夫又来了。”玉姐故意唬了一跳,说:“你不要哄我1不肯下楼。老鸨慌忙自来。玉狙故意回脸往里睡。鸨于说:“我的亲儿!王姐夫来了,你不知道么?”

  玉姐也不语,连问了四五声,只不答应。这一时待要骂,又用着他,扯一把椅子拿过来,一直坐下,长吁了一声气。玉姐见他这模样,故意回过头起来,双膝跪在楼上,说:“妈妈!今日饶我这顿打。”老鸨忙扯起来说:“我儿!你还不知道王姐夫又来了。拿有五万两花银,船上又有货物并伙计数十人,比前加倍。你可去见他,好心奉承。”玉姐道:“发下新愿了,我不去接他。”鸨子道:“我儿!发愿只当取笑。”一手挽玉姐下楼来,半路就叫:“王姐夫,三姐来了。”三官见了玉姐,冷冷的作了一揖,全不温存。老鸨便叫丫头摆桌,取酒斟上一盅,深深万福,递与工姐夫:“权当老身不是。可念三姐之情,休走别家,教人笑话。”三官微微冷笑。叫声:“妈妈,还是我的不是。”老鸨殷勤劝酒,公子吃了几杯,叫声“多扰”,抽身就走。翠红一把扯住,叫:“玉姐,与俺姐夫陪个笑脸。”老鸨说:“王姐夫,你忒做绝了。”丫头把门顶了,休放你姐夫出去。”叫丫头把那行李抬在百花楼去,就在楼下重设酒席,座琴细乐,又来奉承。吃了半更,老鸨说:“我先去了,让你夫妻二人叙话。”三官玉姐正中其意,携手登楼:如同久旱逢甘雨,好似他乡遇故知。

  二人一晚叙话,正是“欢娱嫌夜短,寂寞恨更长。”不觉鼓打四更,公子爬将起来,说:“姐姐,我走罢1玉姐说:“哥哥,我本欲留你多住几日,只是留君千日,终须一别。今番作急回家,再休惹闲花野草。见了二亲,用意攻书。倘或成名,也争得这一口气。”玉姐难舍王公子,公子留恋玉堂春。玉姐说:“哥哥,你到家,只怕娶了家小不念我。”三官说:我怕你在北京另接一人,我再来也无益了。”玉姐说:“你指着圣贤爷说了誓愿。”两人双膝跪下。公子说:“我若南京再娶家小,五黄六月害病死了我。”玉姐说:“苏三再若接别人,铁锁长枷永不出世。”就将镜于拆开,各执一一半,日后为记。玉姐说:“你败了三万两银子,空手而回,我将金银首饰器皿,都与你拿去罢。”三官说:“亡八淫妇知道时,你怎打发他?”玉姐说:“你莫管我,我自有主意。”玉姐收拾完备,轻轻的开了楼门,送”公子出去了。

  天明鸨儿起来,叫丫头烧下洗脸水,承下净口茶:“看你姐夫醒了时,送上楼去,问他要吃甚么?我好做去。若是还睡,休惊醒他。”丫头走上撵去,见摆设的器皿都没了,梳妆匣也出空了,撇在一边。揭开帐子,床上空了半边。跑下楼,叫:“妈妈罢了1鸨子说:“奴才!慌甚么?惊着你姐夫。”丫头说:“还有甚么姐夫?不知那里去了。俺姐姐回脸往里睡着。”老鸨听说,大惊,看小厮骡脚都去了。连忙走上楼来,喜得皮箱还在。打开看时,都是个砖头瓦片,鸨儿便骂:“奴才!王三那里去了?我就打死你!为何金银器皿他都偷去了?”玉姐说:“我发过新愿了,今番不是我接他来的。”鸨于说:“你两个昨晚说了一夜话,一定晓得他去处。”亡八就去取皮鞭,玉姐拿个手帕,将头扎了。口里说:“待我寻王三还你。”忙下楼来,往外就走。鸨子乐工,恐怕走了,随后赶来。

  玉姐行至大街上,高声叫屈:“图财杀命1只见地方都来了。鸨子说:“奴才,他到把我金银首饰尽情拐去,他还放刁1亡八说:“由他,咱到家里算帐。”

  玉姐说:“不要说嘴,咱往那里去?那是我家?我同你到刑部堂上讲讲,恁家里是公侯宰相朝郎驸马,他那里的金银器皿!万物要平个理。一个行院人家,至轻至贱,那有甚么大头面,戴往那里去坐席?王尚书公子在我家,费了三万银子,谁不知道他去了就开手。你昨日见他有了银子,又去哄到家里,图谋了他行李。不知将他下落在何处?列位做个证见。”说得鸨子无言可答。亡八说:“你叫玉三拐去我的东西,你反来图赖我。”玉姐舍命,就骂:“亡八淫妇,你图财杀人,还要说嘴?见今皮箱都打开在你家里,银子都拿过了。那王三官不是你谋杀了是那个?”鸨子说:“他那里存甚么银子?都是砖头瓦片哄人。”玉姐说:“你亲口说带有五万银子,如何今日又说没有?”两下厮闹。众人晓得三官败过三万银子是真,谋命的事未必,都将好言劝解。玉姐说:“列位,你既劝我不要到官,也得我骂他几句,出这口气。”众人说:“凭你骂罢1玉姐骂道:你这亡八是喂不饱的狗,鸨子是填不满的坑。不肯思量做生理,只是排局骗别人。奉承尽是天罗网,说话皆是陷人坑。只图你家长兴旺,那管他人贫不贫。八百好钱买了我,与你挣了多少银。我父叫做周彦亨,大同城里有名人。买良为贱该甚罪?兴贩人口问充军。哄诱良家子弟犹自可,图财杀命罪非轻!你一家万分无天理,我且说你两三分。

  众人说:“玉姐,骂得勾了。”鸨子说:“让你骂许多时,如今笋回去了。”玉姐说:“要我回去,须立个文书执照与我。”众人说:“文书如何写?”玉姐说:’要写‘不合买良为娼,及图财杀命’等话。”亡八那里肯写。玉姐又叫起屈来。众人说:“买良为娟,也是门户常事。那人命事不的实,却难招认。我们只主张写个赎身文书与你罢1亡八还不肯。众人说:“你莫说别项,只王公子三万银子也勾买三百个粉头了。玉姐左右心不向你了。舍了他罢!众人都到酒店里面,讨了一张绵纸,一人念,一人写,只要亡八鸨子押花。玉姐道:“若写得不公道,我就扯碎了。”众人道:“还你停当。”写道:立文书本司乐户苏淮同妻一秤金,向将钱,‘百文,讨大同府人周彦亨女玉堂春在家,本望接客靠老,奈女不愿为娼。

  写到“不愿为娼”,玉姐说:“这句就是了。须要写收过王公子财礼银三万两。”亡八道:“三儿!你也拿些公道出来。这一年多费用去了,难道也算?”众人道:“只写二万罢。”又写道:有南京公子王顺卿,与女相爱,淮得过银二万两,凭众议作赎身财札。今后听凭玉堂春嫁人,并与本户无干。立此为照。

  后写“正德年月日,立文书乐户苏淮同妻一秤金”,见人②有十余人。众人先押了花。苏淮只得也押了,一秤金也画个十字。玉姐收讫,又说:“列位老爹!

  我还有一件事,要先讲个明。”众人曰:“又是甚事?”玉姐曰:“那百花楼,原是王公子盖的,拨与我祝丫头原是公子买的,要叫两个来伏侍我。以后米面柴薪菜蔬等项,须是一一供给,不许捎勒短少,直待我嫁人方止。”众人说:“这事都依着你。”玉姐辞谢先回。亡八又请众人吃过酒饭方散。正是:周郎妙计高天下,赔了夫人又折兵。

  话说公子在路,夜住晓行,不数日,来到金陵自家门首下马。王定看见,唬了一惊,上前把马扯住,进的里面。三官坐下,王定一家拜见了。三官就问:“我老爷安么”王定说:“安。”“大叔、二叔、姑爷、姑娘何如/王定说:“俱安。”又问:“你听得老爷说我家来,他要怎么处?”王定不言,长吁一口气,只看看天。三官就知其意:你不言语,想是老爷要打死我?”王定说:“三叔!老爷誓不留你,今番不要见老爷了。私去看看老奶奶和姐姐兄嫂讨些盘费,他方去安身罢1公子又问:“老爷这二年,与何人相厚?央他来与我说个人情。”王定说:“无人敢说。

  只除是姑娘姑爹,意思间稍题题,也不敢直说。”三官道:“王定,你去请姑爹来,”我与他讲这件事。”

  王定即时去请刘斋长、何上舍到来,叙礼毕,何、刘二位说:“三舅,你在此,等俺两个与咱爷讲过,使人来叫你。若不依时,捎信与你,作速逃命。”二人说罢,竟往潭府来见了工尚书。坐下,茶罢,王爷间何上舍:“田庄好么?”上舍答道:“好1王爷又间刘斋长:“学业何如?答说:“不敢,连日有事,不得读书。”王爷笑道:“‘读书过万卷,下笔如有神。秀才将何为本?‘家无读书子,官从何处来?,今后须宜勤学,不可将光阴错过。”刘斋长唯唯谢教。何上舍问:“客位前这墙几时筑的?一向不见。”王爷笑曰:’我年大了,无多田产,日后恐怕大的二的争竟,预先分为两分。”二人笑说:“三分家事,如何只做两分?三官回来,叫他那里住?”工爷闻说,心中大恼:“老夫平生两个小儿,那里又有第三个?”二人齐声叫:“爷,你如何不疼三官王景隆?当初还是爷不是,托他在北京讨帐,无有一个去接寻。休说三官十六七岁,北京是花柳之所,就是久惯江湖,也迷了心。”二入双膝跪下掉下泪来。王爷说:“没下梢0的狗畜生,不知死在那里了,再休题起了1”正说间,二位姑娘也到。众人都知三官到家,只哄着王爷一人。王爷说:“今日不请都来,想必有甚事情?”即叫家奴摆酒。何静庵欠身打一躬曰:“你闺女昨晚作一梦,梦三官王景隆身上蓝缕,叫他姐姐救他性命。三更鼓做了这个梦,半夜捶床捣枕哭到天明,埋怨着我不接三官,今日特来间问三舅的信音。”刘心斋亦说:“自三舅在京,我夫妇日夜不安,今我与姨夫凑些盘费,明日起身去接他回来。王爷含泪道:“贤婿,家中还有两个儿子,无他又待怎生?”何、刘二人往外就走。王爷向前扯住,问:“贤婿何故起身?”二人说:“爷撤手,你家亲生子还是如此,何况我女婿也?”大小儿女放声大哭,两个哥哥一齐下跪,女婿也跪在地上,奶奶在后边掉下泪来。引得王爷心动,亦哭起来。

  王定跑出来说:“三叔,如今老爷在那里哭你,你好过去见老爷,不要待等恼了。”王定推着公子进前厅跪下,说:“爹爹!不孝儿王景隆今日回了。”那王爷两手擦了泪眼,说:“那无耻畜生,不知死的往那里去了。北京卒街上最多游食光棍,偶与畜生面庞厮像,假充畜生来家,哄骗我财物。可叫小厮拿送三法司问罪1那公子往外就走。二位姐姐赶至二门首拦住说:“短命的,你待往那里去?”三官说:二位姐姐,开放条路与我逃命罢1二位姐姐不肯撤手,推至前来双膝跪下、两个姐姐手指说:“短命的!娘为你痛得肝肠碎,一家大小为你哭得眼花,那个不牵挂1众人哭在伤情处,玉爷一声喝住众人不要哭,说:“我依着二位姐夫,收了这畜生,可叫我怎么处他?众人说:“消消气再处。”王爷摇头。

  奶奶说:“任我打罢。”王爷说:“可打多少?”众人说;“任爷爷打多少1王爷道:“须依我说,不可阻我,要打一百。”大姐二姐跪下说:”爹爹严命,不敢阻当,容你儿待替罢!大哥二哥每人替上二十,大姐二姐每人亦替二十。”王爷说:“打他二十。大姐二姐说:“叫他姐夫也替他二十。只看他这等黄瘦,一棍扫在那里?

  等他膘满肉肥,那时打他不迟。”王爷笑道:我儿,你也说得是。想这畜生,天理已绝,良心已丧,打他何益?我问你:‘家无生活计,不怕斗量金。,我如今又不做官了,无处挣钱,作何生意以为糊口之计?要做买卖,我又无本钱与你。二位姐夫间他那银子还有多少?”何、刘便问三舅:“银子还有多少?”

  工定抬过皮箱打开,尽是金银首饰器皿等物。王爷大怒,骂:“狗畜生!你在那里偷的这东西?快写首状,休要法辱了门庭1三官高叫:“爹爹息怒,听不肖儿一言。”遂将初遇玉堂春,后来被鸨儿如何哄骗尽了,如何亏了王银匠收留,又亏了金哥报信,玉堂春私将银两赠我回乡。这些首饰器皿皆玉堂春所赠,备细述了一遍。王爷听说骂道:“无耻狗畜生!自家三万银子都花了,却要娼妇的东西,可不羞杀了人。”三官说:“儿不曾强要他的,是他情愿与我的。”王爷说:“这也罢了。看你姐夫面上,与你一个庄子,你自去耕地布种。”公子不言。王爷怒道:“王景隆,你不言怎么说?”公子说:“这事不是孩儿做的。”王爷说:“这事不是你做的,你还去嫖院罢1三官说:“儿要读书。”王爷笑曰:“你已放荡了,心猿意马,读甚么书?”公子说:“孩儿此口笃志用心读书。”王爷说:“既知读书好,缘何这等胡为?”何静庵立起身来说:“三舅受了艰难苦楚,这下来改过迁善,料想要用心读书。”王爷说:“就依你众人说,送他到书房里去,叫两个小厮去伏侍他。”即时就叫小厮送三官往书院里去。两个姐夫又来说:“三舅久别,望老爷留住他,与小婿共饮则可。”王爷说:“贤婿,你如此乃非教子泛方,休要纵他。”二人道:“老爷言之最善。”于是翁婿大家痛饮,尽醉方归。这一出父子相会,分明是:月被云遮重露彩,花边霜打又过来。

  却说公子进了书院,清清独坐,只见满架诗书,笔山砚海,叹道:“书呵!相别日久,且是生涩。欲待不看,焉得一举成名,却不辜负了五姐言语?欲待读书,心猿放荡,意马难收。”公子寻思一会,拿着书来读了一会。心下只是想着玉堂春。忽然鼻闻甚气,耳闻甚声,乃间书童道:“你闻这书里甚么气?听听甚么响?”

  书童说:“三叔,俱没有。”公子道:“没有?呀,原来鼻闻乃是脂粉气,耳听即是筝板声。”公子一时思想起来:“玉姐当初嘱咐我是甚么话来?叫我用心读书。我如今未曾读书,心意还丢他不下,坐不安,寝不宁,茶不思,饭不想,梳洗无心,神思恍忽。”公于自思:“可怎么处他?”走出门来,只见大门上挂着一联对于:、‘十年受尽窗前苦,一举成名天下闻。’这是我公公作下的对联。他中举会试,官至侍郎:后来咱爹爹在此读书,官到尚书。我今在此读书,亦要攀龙附凤,以继前人之志。”又见二门上有一联对子:“不受苦中苦,难为人上人。”公子急回书房,看见《风月机关》《洞房春意》公子自思:“乃是二书乱了我的心。”将一火而焚之。破镜分钗,俱将收了。心中回转,发志勤学。

  一日书房无火,书童往外取火。王爷正坐,叫书童。书童近前跪下。王爷便问:“三叔这一会用功不曾?”书童说:“禀老爷得知,我三叔先时通不读书,胡思乱想,体瘦如柴。这半年整日读书,晚上读至三更方才睡,五更就起,直至饭后,方才梳洗。口虽吃饭,眼不离书。”王爷道:“奴才!你好说谎,我亲自去看他。”书童叫:“三叔,老爷来了。”公子从从容容迎接父亲。王爷暗喜。观他行步安详,可以见他学问。王爷正面坐下,公子拜见。王爷曰:“我限的书你看了不曾?我出的题你做了多少?”公子说:爹爹严命,限儿的书都看了,题目都做完了,但有余力旁观子史。”王爷说:“拿文字来我看。”公子取出文字。王爷看他所作文课,一篇强如一篇,心中甚喜,叫:“景隆,去应个儒士科举罢1公子说:“儿读了几日书,敢望中举?”王爷说:“一遭中了虽多,两遭中了甚广。出去观观场,下科好中。”王爷就写书与提学察院,许公子科举。竟到八月初九日,进过头场,写出文字与父亲看。王爷喜道:“这七篇,中有何难?”到二场三场俱完,王爷又看他后场,喜道:“不在散举,决是魁解。”

  话分两头。却说玉姐自上了百花楼,从不下梯。是日闷倦,叫丫头:“拿棋子过来,我与你下盘棋。”丫头说:“我不会下。”玉姐说:“你会打雕么?””丫头说:“也不会。玉姐将棋盘双陆一皆撇在楼板上。丫头见玉姐眼中掉泪,即忙掇过饭来,说/姐姐,自从昨晚没用饭,你吃个点心。”玉姐拿过分为两半,右手拿一块吃,左手拿一块与公子。丫头欲接又不敢接。玉姐猛然睁眼见不是公子,将那一块点心掉在楼板上。丫头又忙掇过一碗汤来,说:“饭干燥,吃些汤罢1玉姐刚呷得一口,泪如涌泉,放下了,问:“外边是甚么响?”丫头说:“今日中秋佳节,人人玩月,处处座歇,俺家翠香、翠红姐都有客哩1玉姐听说,口虽不言,心中自思:“哥哥今已去了一年了。”叫丫头拿过镜子来照了一照,猛然唬了一跳。

  “如何瘦的我这模样?”把那镜丢在床上,长吁短叹,走至楼门前,叫丫头:“拿椅予过来,我在这里坐一坐。”坐了多时,只见明月高升,滤楼鼓转,玉姐叫丫头:“你可收拾香烛过来。今日八月十五日,乃是你姐夫进三场日子,我烧一住香保佑他。”玉姐下楼来,当天井跪下,说:“天地神明,今日八月十五日,我哥王景隆进了三场,愿他早占鳌头,名扬四海。”祝罢,深深拜了四拜。有诗为证:

  对月烧香祷告天,何时得泄腹中冤。

  王郎有日登金榜,不在今生结好缘。

  却说西楼上有个客人,乃山西平阳府洪同县人,拿有整万银子,来北京贩马。这人姓沈名洪,因闻玉堂春大名,特来相访。老鸨见他有钱,把翠香打扮当作玉姐。相交数日,沈洪方知不是,苦求一见。是夜丫头下楼取火,与玉姐烧香。

  小翠红忍不住多嘴,就说了:“沈姐夫,你每日问想玉姐,今夜下楼,在天井内烧香,我和你悄悄地张他。”沈洪将三钱银子买嘱了丫头,悄然跟到楼下,月明中,看得仔细。等他拜罢,趋出唱啼。玉姐大惊,问:“是甚么人?”答道:“在下是山西沈洪,有数万本钱,在此贩马。久慕玉姐大名,未得面睹,今日得见,如拨云雾见青天。望玉姐不弃,同到西楼一会。”玉姐怒道:“我与你素不相识,今当负夜,何故自夸财势,妄生事端?”沈洪又哀告道:“王三官也只是个人,我也是个人。

  他有钱,我亦有钱,那些儿强似我?”说罢,就上前要搂抱玉姐。被玉姐照脸阵一口,急急上楼关了门,骂丫头:“好大胆,如何放这野狗进来?”沈洪没意思自去了。玉姐思想起来,分明是小翠香、小翠红这两个奴才报他,又骂:“小淫妇,小贱人,你接着得意孤老也好了,怎该来罗呜我?”骂了一顿,放声悲哭:“但得我哥哥在时,那个奴才敢调戏我1又气又苦,越想越毒。正是:可人去后无日见,俗子来时不待招。

  却说三官在南京乡试终场,闲坐无事,每日只想玉姐。南京一般也有本司院,公子再不去走。到了二十九关榜之日,公子想到三更以后,方才睡着。外边报喜的说:王景隆中了第囚名。”三官梦中闻信,起来梳洗,扬鞭上马,前拥后簇,去赴鹿呜宴。父母兄嫂、姐夫姐姐,喜做一团,连日做庆贺筵席。公子谢了主考,辞了提学,坟前祭扫了,起了文书。“察父母得知,儿要早些赴京,到僻静去处安下,看书数月,好人会试。”父母明知公子本意牵挂玉堂春,中了举,只得依从,叫大哥二哥来:“景隆赴京会试,昨日祭扫,有多少人情?”大哥说:“不过三百余两。”王爷道:“那只勾他人情的,分外再与他一二百两拿去。”二哥说:“禀上爹爹,用不得许多银子。”玉爷说:“你那知道,我那同年门生,在京颇多,往返交接,非钱不行。等他手中宽裕,读书也有兴。”叫景隆收拾行装,有知心同年,约上两三位。分付家人到张先生家看了良辰。公子恨不的一时就到北京。邀了几个朋友,雇了一只船,即时拜了父母,辞别兄嫂。两个姐夫邀亲朋至十里长亭,酌佰作别。公子上的船来,手舞足蹈,莫知所之。众人不解其意,他心里只想着玉姐玉堂春。不侧一日到了济宁府,舍舟起旱,不在话下。

  再说沈洪自从中秋夜见了玉姐,到如今朝思暮想,废寝忘餐,叫声:“二位贤姐,只为这冤家害的我一丝两气,七颠八倒。望二位可怜我孤身在外,举眼无亲,替我劝化玉姐,叫他相会一面,虽死在九泉之下,也不敢忘了二位活命之恩。”说罢,双膝跪下。翠香、翠红说:“沈姐夫,你且起来,我们也不敢和他说这话。你不见中秋夜骂的我们不耐烦。等俺妈妈来,你央挽他。”沈洪说:二位贤姐,替我请出妈妈来。”翠香姐说:“你跪着我,再磕一百二十个大响头。”沈洪慌忙跪下磕头。”翠香即时就去,将沈洪说的言语述与老鸨。老鸨到西楼见了沈洪,问:“沈姐夫唤老身何事?”沈洪说:“别无他事,只为不得玉堂春到手。你若帮衬我成就了此事,休说金银、便是杀身难报。”老鸨听说,口内不言,心中自思:“我如今若许了他,倘三儿不肯,教我如何?若不许他,怎哄出他的银子?沈洪见老鸨踌躇不语,便看翠红。翠红丢了一个眼色,走下楼来。沈洪即跟他下去。翠红说:“常言‘姐受俏,鸨爱钞’,你多拿些银子出来打动他,不愁他不用心。他是使大钱的人,若少了,他不放在眼里。”沈洪说:“要多少旷翠香说:“不要少了!就把一一千两与他,方才成得此事。”也是沈洪命运该败,浑如鬼迷一般,即依着翠香,就拿一千两银子来,叫:“妈妈,财礼在此。老鸨说:“这银子,老身权收下。你却不要性急,待老身慢慢的偎他。”沈洪拜谢说:“小子悬悬而望。”正是:请下烟花诸葛亮,欲图风月玉堂春。

  且说十三省乡试榜都到午门外张挂,王银匠邀金哥说:“王三官不知中了不曾?”两个跑在午门外南直隶榜下,看解元是《书经》,往下第囚个乃王景拢王匠说:“金哥好了!三叔已中在第四名。”金哥道:“你看看的确,怕你认不.得字。”王匠说:“你说话好欺人,我读书读到《孟子》,难道这三个字也认不得?

  随你叫谁看1金哥听说大喜。二人买了一本乡试录,走到本司院里去报玉堂春说:“罩叔中了1玉姐叫丫头将试录拿上楼来,展开看了,上刊“第四名王景卤,注明“应天府儒士,《礼记》”玉姐步出楼门,叫丫头忙排香案,拜谢天地。

  起来先把王匠谢了,转身又谢金哥。唬得亡八鸨子魂不在体。商议说:“王三中了举,不久到京,白白地要了玉堂春去,可不人财两失?三儿向他孤老,决没甚好言语,搬斗是非,教他报往日之仇。此事如何了?”鸨子说:“不若先下手为强。”亡八说:“怎么样下手?”老鸨说:“咱已收了沈官人一千两银子,如今再要了他一千,贱些价钱卖与他罢。”亡八道:“三儿不肯如何?”鸨子说:“明日杀猪宰羊,买一卓纸钱。假说东岳庙看会,烧了纸,说了誓,合家从良,再不在烟花巷里。小三若闻知从良一节,必然也要往岳庙烧香。叫沈官人先安轿子,径抬往山西去。公子那时就来,不见他的情人,心下就冷了。”亡八说:“此计大妙。”即时暗暗地与沈洪商议。又要了他一千银子。

  次早,丫头报与玉姐:“俺家杀猪宰羊,上岳庙哩。”玉姐问:“为何?”丫头道:“听得妈妈说:‘为王姐夫中了,恐怕他到京来报仇,今日发愿,合家从良。’”玉姐说:“是真是假?”丫头说:“当真哩!昨日沈姐夫都辞去了。如今再不接客了。”玉姐说:“既如此,你对妈妈说,我也要去烧香。”老鸨说:“三咀,你要去,快,梳洗,我唤轿儿抬你。”玉姐梳妆打扮,同老鸨出的门来。正见四个人,抬着一顶空轿。老鸨便问:“些轿是雇的?这人说:“正是。”老鸨说:“这里到岳庙要多少雇价?”那人说:“抬去抬来,要一钱银子。”老鸨说:“只是五分。”那人说:“这个事小,请老人家上轿。”老鸨说:“不是我坐,是我女儿要坐。”玉姐上轿,那二人抬着,不往东岳庙去,径往西门去了。

  走有数里,到了上高转折去处,玉姐回头,看见沈洪在后骑着个骡子。玉姐大叫一声:“叭!想是亡八鸨于盗卖我了?”玉姐大骂:“你这些贼狗奴,抬我柱那里去?”沈洪说:“往那里去?我为你去了二千两银子,买你往山西家去。”玉姐在轿中号陶大哭,骂声不绝。那轿夫抬了飞也似走。行了~日,天色已晚。沈洪寻了一座店房,排合音美酒,指望洞房欢乐。谁知玉姐题着便骂,触着便打。沈洪见店中人多,恐怕出丑,想道:“瓮中之鳖,不怕他走了,权耐几日,到我家中,何愁不从。”于是反将好话奉承,并不去犯他。玉姐终日啼哭,自不必说。

  却说公子一到北京,将行李上店,自己带两个家人,就往王银匠家,探问玉堂春消息。王匠请公于坐下:“有见成酒,且吃三杯接风,慢慢告诉。,,王匠就拿酒来斟上。三官不好推辞,连饮了三杯,又问:“玉姐敢不知我来?”王匠叫:“三叔开怀,再饮三杯。”三官说:“勾了,不吃了。”王匠说:“三叔久别,多饮几杯,不要太谦。”公予又饮了几杯,问:“这几日曾见玉姐不曾广王匠又叫:,‘三叔且莫问此事,再吃三杯。”公子心疑,站起说:“有甚或长或短,说个明白,休闷死我也1王匠只是劝酒。

  却说金哥在门首经过,知道公子在内,进来磕头叫喜。三官问金哥:“你三婶近日何如?”金哥年幼多嘴,说:“卖了。”三官急问说:“卖了谁?”王匠瞅了金哥一眼,金哥缩了口。公子坚执盘问,二人瞒不过,说:“三婶卖了。”公子问:“几时卖了?”王匠说:“有一个月了。”公子听说,一头撞在尘埃。二人忙扶起来。公子问金哥:“卖在那里去了?”金哥说:“卖与山西客人沈洪去了。”三官说:“你那三婶就怎么肯去?”金哥叙出:“鸨儿假意从良,杀猪宰羊上岳庙,哄三婶同去烧香。私与沈洪约定,雇下轿子抬去,不知下落。”公子说:“亡八盗卖我玉堂春,我与他算帐1那时叫金哥跟着,带领家人,径到本司院里。进的院门,亡八眼快,跑去躲了。公子问众丫头:“你家玉姐何在?”无人敢应。公子发怒,房中寻见老鸨,一把揪住,叫家人乱打。金哥劝祝公子就走在百花楼上,看见锦帐罗筛,越加怒恼,把箱笼尽行打碎,气得痴呆了,问:“丫头,你姐姐嫁那家去了?可老实说,饶你打。”丫头说:“去烧香,不知道就偷卖了他。”公子满眼落泪,说:“冤家,不知是正妻,是偏妾?”’丫头说:“他家里自有老婆。”公子听说,心中大怒,恨骂:“亡八淫妇,不仁不义1丫头说:“他今日嫁别人去了,还疼他怎的?”公子满眼流泪。

  正说间,忽服朋友来访。金哥劝:“三叔休恼,三婶一时不在了,你纵然哭他,他也不知道。今有许多相公在店中相访,闻公子在院中,都要来。”公子听说,恐怕朋友笑话,即便起身回店。公子心中气闷,无心应举,意欲束装回家。朋友闻知,都来劝说:“顺卿兄,功名是大事,表子是未节,那里有力表于而不去求功名之理?”公子说:“列位不知,我奋志勤学,皆为玉堂春的言语激我。冤家为我受了千辛万苦,我怎肯轻舍?”众人叫:“顺卿兄,你倘联捷,幸在彼地,见之何难?你若回家,忧虑成病,父母悬心,朋友笑耻,你有何益?”三官自思言之最当,倘或侥幸,得到山西,平生愿足矣,数言劝醒公子。

  会试日期已到,公子进了三场,果中金榜二甲第八名,刑部观政。三个月,选了真定府理刑官,即遣轿马迎请父母兄嫂。父母不来,回书说:“教他做官勤慎公廉。念你年长未娶,已聘刘都堂之女,不日送至任所成亲。”公子一心只想着玉堂春,全不以聘娶为喜。正是:已将路柳为连理、翻把家鸡作野鸳。

  且说沈洪之妻皮氏,也有几分颜色,虽然三十余岁,比二八少年,也还风骚。平昔间嫌老公粗蠢,不会风流,又出外日多,在家日少。皮氏色性大重,打熬不过,间壁有个监生,姓赵名昂,自幼惯走花柳场中,为人风月,近日丧偶。虽徽是纳粟相公,家道已在消乏一边。一日,皮氏在后园看花,偶然撞见赵昂,彼此有心,都看上了。赵昂访知巷口做歇家的王婆,在沈家走动识熟,且是利口,善于做媒说合,乃将白银二十两,贿赂王婆,央他通脚。皮氏平昔间不良的口气,已有在王婆肚里。况且今日你贪我爱,一说一上,幽期密约,一墙之隔,梯上梯下,做就了一点不明不白的事。赵昂一者贪皮氏之色,二者要骗他钱财。枕席之间,竭力奉承。皮氏心爱赵昂,但是开口,无有不从,恨不得连家当都津贴了他。不上一年,倾羹倒筐,骗得一空。初时只推事故,暂时那借,借去后,分毫不还。皮氏只愁老公回来盘同时,无言回答。一夜与赵昂商议,欲要跟赵昂逃走他方。赵昂道:“我又不是赤脚汉,如何走得?便走了,也不免吃官司。只除暗地谋杀了沈洪,做个长久夫妻,岂不尽美”皮氏点头不语。

  却说赵昂有心打听沈洪的消息,晓得他讨了院妓玉堂春一路回来,即忙报与皮氏知道,故意将言语触恼皮氏。皮氏怨恨不绝于声,间:“如今怎么样对付他说好尸赵昂道:“7进门时,你便数他不是,与他寻闹,叫他领着娼根另住,那时凭你安排了。我央王婆赎得些砒霜在此,觑便放在食器内,把与他两个吃。等他双死也罢,单死也罢1皮氏说:“他好吃的是辣面。:赵昂说:“辣面内正好下药。”两人圈套已定,只等沈洪人来。

  不一日,沈洪到了故乡,叫仆人和玉姐暂停门外,自己先进门,与皮氏相见,满脸陪笑说:“大姐休怪,我如今做了一件事。”皮氏说:“你莫不是娶了个小老婆?”沈洪说:“是了。”皮氏大怒,说:“为妻的整年月在家守活孤娟,你却花柳快活,又带这泼淫妇回来,全无夫妻之情。你若要留这淫妇时,你自在西厅一带住下,不许来缠我。我也没福受这淫妇的拜,不安他来。”昂然说罢,啼哭起来,拍始拍凳,口里“千亡八,万淫妇”骂不绝声。沈洪劝解不得,想道:“且暂时依他言语在西厅住几日,落得受用。等他气消了时,却领玉堂春与他磕头。”沈洪只道浑家是吃醋,谁知他有了私情,又且房计空虚了,正怕老公进房,借此机会,打发他另居。正是:你向东时我向西,各人有意自家知。不在话下。

  却说玉堂春曾与王公子设誓,今番怎肯失节于沈洪,腹中一路打槁:“我若到这厌物家中,将情节哭诉他大娘子,求他做主,以全节操。慢慢的寄信与三官,教他将二千两银子来赎我去,却不好。”及到沈洪家里,闻知大娘不许相见,打发者公和他往西厅另住,不遂其计,心中又惊又苦。沈洪安排床帐在厢房,安顿了苏三。自己却去窝伴皮氏,陪吃夜饭。被皮氏三回五次催赶,沈洪说:“我去西厅时,只怕大娘着恼。”皮氏说:“你在此,我反恼;离了我眼睛,我便不恼。”沈洪唱个淡喏,谢声:“得罪。”出了房门,径望西厅而来。原来玉姐乘着沈洪不在,检出他铺盖撇在厅中,自己关上房门自睡了。任沈洪打门,那里肯开。却好皮氏叫小段名到西厅看老公睡也不曾。沈洪平日原与小段名有情,那时扯在铺上,草草合欢,也当春风一度。事毕,小段名自去了。沈洪身子困倦,一觉睡去直至天明。

  却说皮氏这一夜等赵昂不来,小段名回后,老公又睡了。翻来覆去,一夜不曾合眼。天明早起,赶下一轴面,煮熟分作两硫,皮氏悄俏把砒霜撒在面内,却将辣汁浇上,叫小段名送去西厅:“与你爹爹吃。”小段名送至西厅,叫道:“爹爹,大娘欠你,送辣面与你吃/沈洪见得两碗,就叫:“我儿,送一碗与你二娘吃。”小段名便去敲门。玉姐在床上问:宁做甚么?”小段名说:“请二娘起来吃面。”玉姐道:“我不要吃。”沈洪说:“想是你二娘还要睡,莫去闹他。”沈洪把两碗都吃了,须臾而荆小段名收碗去了。

  沈洪一时肚疼,叫道:,不好了,死也死也1玉姐还只认假意,看着声音渐变,开门出来看时,只见沈洪九窍流血而死。正不知甚么缘故,慌慌的高叫:“救人1只听得脚步响,皮氏早到,不等玉姐开言,就变过脸,故意问道:“好好的一个人,怎么就死了?想必你这小淫妇弄死了他,要去嫁人1玉姐说:“那丫头送面来,叫我吃,我不要吃,并不曾开门。谁知他吃了,便肚疼死了。必是面里有些缘故。”皮氏说:“放屁!面里若有缘故,必是你这小淫妇做下的。不然,你如何先晓得这面是吃不得的,不肯吃?你说并不曾开门,如何却在门外?这谋死情由,不是你,是谁?”说罢,假哭起“养家的天”来。家中憧仆养娘都乱做一堆。皮氏就将三尺白布摆头,扯了玉姐往知县处叫喊。

  正直工知县升堂,唤进问其缘故。皮氏说:“小妇人皮氏。丈夫叫沈洪,在北京为商,用千金娶这娼妇,叫做玉堂春为妾。这娼妇嫌丈夫丑陋,因吃辣面,暗将毒药放人,丈夫吃了,登时身死。望爷爷断他偿命。”王知县听罢,问:“玉堂春,你怎么说?”玉姐说:“爷爷,小妇人原籍北直隶大同府人氏。只因年岁荒旱,父亲把我卖在本司院苏家。卖了三年后,沈洪看见,娶我回家。皮氏嫉妒,暗将毒药藏在面中,毒死丈夫性命。反倚刁泼,展赖小妇人。”知县听玉姐说了一会,叫:“皮氏,想你见那男子弃旧迎新,你怀恨在心,药死亲夫,此情理或有之。”皮氏说:“爷爷,我与丈夫从幼的夫妻,怎忍做这绝情的事!这苏氏原是不良之妇,别有个心上之人,分明是他药死,要图改嫁。望青天爷爷明镜。”知县乃叫苏氏:“你过来。我想你原系娼门,你爱那风流标致的人,想是你见丈夫丑陋,不趁你意,故此把毒药药死是实。”叫皂隶:“把苏氏与我夹起来1玉姐说:“爷爷!小妇人虽在烟花巷里,跟了沈洪又不曾难为半分,怎下这般毒手?小妇人果有恶意,何不在半路谋害?既到了他家,他怎容得小妇人做手脚?这皮氏昨夜就赶出丈夫,不许他进房。今早的面,出于皮氏之手,小妇人井无干涉。”王知县见他二人各说有理,叫皂隶暂把他二人寄监:“我差人访实再审。”二人进了南牢不题。

  却说皮氏差人密密传与赵昂,叫他快来打点。赵昂拿着沈家银子,与刑房吏一百两,书手八十两,掌案的先生五十两,门子五十两,两班皂隶六十两,禁子每人二十两,上下打点停当。封了一千两银子,放在谭内,当酒送与王知县;知县受了。

  次日清晨升堂,叫皂隶把皮氏一起提出来。不多时到了,当堂跪下。知县说:“我夜来一梦,梦见沈洪说:‘我是苏氏药死,与那皮氏无干。’”玉堂春正待分辨,知县大怒,说:“人是苦虫,不打不招。”叫皂隶:“与我拎着实打!问他招也不招?他若不招,就活活敲死1玉姐熬刑不过,说:“愿招。”知县说:“放下刑具。”皂隶递笔与玉姐画供。知县说:“皮氏召保在外,玉堂春收监。”皂隶将玉姐手肘脚镣,带进南牢。禁子牢头都得了赵上舍银子,将玉姐百般凌辱。只等上司详允之后,就递罪状,结果他性命。正是:安排缚虎擒龙计,断送愁弯位凤人小且喜有个刑房吏姓刘名志仁,为人正直无私。素知皮氏与赵昂有好,都是王婆说合。数日前撞见王婆在生药铺内赎砒霜,说:“要药老鼠。”刘志仁就有些疑心。今日做出入命来,赵监生使着沈家不疼的银子来衙门打点,把苏氏买成死罪,天理何在?踌躇一会:“我下监去看看。那禁子正在那里逼玉姐要灯油钱,志仁喝退众人,将温言宽慰玉姐,问其冤情。玉姐垂泪拜诉来历。志仁见四傍无人,遂将赵监生与皮氏私情及王婆赎药始未,细说一遍,分付:你且耐心守困,待后有机会,我指点你去叫冤。日逐饭食,我自供你。”玉姐再三拜谢。禁子见刘志仁做主,也不敢则声。此话阁过不题。

  却说公子自到真定府为官,举利除害,吏畏民悦,只是想念玉堂春,无刻不然。一日正在烦恼,家人来报,老奶奶家中送新奶奶来了。公子听说,接进家校见了新人,口中不言,心内自思:“容貌到也齐整,怎及得玉堂春风趣?”当果摆了合欢宴,吃下合否杯。毕姻之际,猛然想起多娇:“当初指望白头相守,谁知你嫁了沈洪,这官浩却被别人承受了。”虽然陪伴了刘氏夫人,心里还想着玉姐,因此不快,当夜中了伤寒。又想当初与玉姐别时,发下誓愿,各不嫁娶。心下疑惑,合眼就见玉姐在傍。刘夫人遣人到处祈祝,府县官都来问安,请名医切脉调治,一月之外,才得痊可。公子在任年余,官声大著,行取到京。吏部考选天下官员。公子在部点名已毕,回到下处,焚香祷告天地,只愿山西为官,好访问玉堂春消息。须臾马上人来报:“王爷点了山西巡按。”公子听说,两手加额:“趁我平生之愿矣1次日领了敕印辞朝,连夜起马,往山西省城上任讫。即时发牌,先出巡平阳府。公子到平阳府,坐了察院,观看文卷。见苏氏玉堂春问了重刑,心内惊慌:“其中必有跷蹊。”随叫书吏过来:“选一个能干事的,跟着我私行采访。你众人在内,不可走漏消息。”

  公子时下换了素中青衣,随跟书吏,暗暗出了察院。雇了两个骡子,往洪同县路上来。这赶脚的小伙,在路上闲问:“二位客官往洪同县有甚贵干?”公子说:“我来洪同县要娶个妾,不知谁会说媒?”小伙说:“你又说娶校俺县里一个。财主,因娶了个小,害了性命。”公子问:“怎的害了性命?”小伙说:“这财主叫沈洪,妇人叫做玉堂春。他是京里娶来的。他那大老婆皮氏与那邻家赵昂私通,怕那汉子回来知道,一服毒药把沈洪药死了。这皮氏与赵昂反把玉堂春送到本县,将银买嘱官府衙门,将玉堂春屈打成招,问了死罪,送在监里。若不是亏了一个外郎,几时便死了。”公子又问:“那玉堂春如今在监死了?小伙说:“不曾。”公子说:“我要娶个小,你说可投着谁做媒?”小伙说:“我送你往王婆家去罢,他极会说媒。”公子说:“你怎知道他会说媒?”小伙说:“赵昂与皮氏都是他做牵头。”公子说:“如今下他家里罢。”小伙竟引到王婆家里,叫声:“干娘,我送个客官在你家来。这客官要娶个小,你可与他说媒。王婆说:“累你,我赚了钱来谢你。”小伙自去了。

  公子夜间与王婆攀话,见他能言快语,是个积年的马泊六了。到天明,又到赵监生前后门看了一遍,与沈洪家紧壁相通,可知做事方便。回来吃了早饭,还了王婆店钱,说:“我不曾带得财礼,到省下回来,再作商议。”公子出的门来,雇了骡子,星夜回到省城,到晚进了察院,不题。

  次早,星火发牌,按临洪同县。各官参见过,分付就要审录。王知县回县,叫刑房吏书即将文卷审册,连夜开写停当,明日送审不题。却说刘志仁与玉姐写了一张冤状,暗藏在身。

  到次日清晨,王知县坐在监门首,把应解犯人点将出来。玉姐披枷带锁,眼泪纷纷,随解子到了察院门首,伺候开门。巡捕官厕风已毕,解审牌出。公子先唤苏氏一起。玉姐口称冤枉,探怀中诉状呈上。公子抬头见玉姐这般模样,心中凄惨,叫听事官接上状来。公子看了一遍,问说:你从小嫁沈洪,可还接了几年客?”玉姐说:“爷爷!我从小接着一个公子,他是南京礼部尚书三舍人。”公子怕他说出丑处,喝声:“住了!我今只问你谋杀人命事,不消多讲。”玉姐说:“爷爷!若杀人的事,只问皮氏便知。”公子叫皮氏问了一遍。玉姐又说了一遍。公子分付刘推官道:“闻知你公正廉能,不肯玩法徇私。我来到任,尚未出巡,先到洪同县访得这皮氏药死亲夫,累苏氏受屈。你与我把这事情用心问断。”说罢,公子退堂。

  刘推官回衙,升堂,就叫:“苏氏,你谋杀亲夫,是何意故?”王姐说:“冤屈!

  分明是皮氏串通王婆,和赵监生合计毒死男子。县官要钱,逼勒成招,今日小妇挤死诉冤,望青天爷爷做主。”刘爷叫皂隶把皮氏采上来,间:“你与赵昂好情可真么?”皮氏抵赖没有。刘爷即时拿赵昂和王婆到来面对。用了一番刑法,都不肯招。刘爷又叫小段名:“你送面与家主吃,必然知情1喝教夹起。小段名说:“爷爷,我说罢!那日的面,是俺娘亲手盛起,叫小妇人送与爹爹吃。小妇人送到西厅,爹叫新娘同吃。新娘关着门,不肯起身,回道:“‘不要吃’俺爹自家吃了,即时口鼻流血死了。”刘爷又问赵昂奸情,小段名也说了。赵昂说:“这是苏氏买来的硬证。”刘爷沉吟了一会,把皮氏这一起分头送监,叫一书吏过来:“这起泼皮奴才,苦不肯招。我如今要用一计,用一个大柜,放在丹挥内,凿几个孔儿。

  你执纸笔暗藏在内,不要走漏消息。我再提来问他,不招,即把他们锁在柜左柜右,看他有甚么说话,你与我用心写来。刘爷分付已毕,书吏即办一大柜,放在丹埠,藏身于内。

  刘爷又叫皂隶把皮氏一起提来再审,又问:’招也不招?”赵昂、皮氏、王婆三人齐声哀告,说:“就打死小的那里招?”刘爷大怒,分付:“你众人各自去吃饭来,把这起奴才着实拷问。把他放在丹挥里,连小段名四人锁于四处,不许他交头搔耳。”皂隶把这四人钡在柜的四角。众人尽散。

  却说皮氏抬起头来,四顾无人,便骂:“小段名!小奴才!你如何乱讲?今日再乱讲时,到家中活敲杀你。”小段名说:“不是夹得疼,我也不说。”王婆便叫:“皮大姐,我也受这刑杖不过,等刘爷出来,说了罢。”赵昂说:“好娘,我那些亏着你!倘捱出官司去,我百般孝顺你,即把你做亲母。”王婆说:“我再不听你哄我。叫我圆成了,认我做亲娘;许我两石麦,还欠八升;许我一石米,都下了糠批;段衣两套,止与我一条蓝布裙;许我好房子,不曾得住,你干的事,没天理,教我只管与你熬刑受苦1皮氏说:“老娘,这遭出去,不敢忘你恩。捱过今日不招,便没事了。”柜里书吏把他说的话尽记了,写在纸上。

  刘爷升堂,先叫打开柜子。书吏跑将出来,众人都唬软了。刘爷看了书吏所录口词,再要拷问,三人都不打自招。赵昂从头依直写得明白。各各画供已完,递至公案。刘爷看了一遍,间苏氏:“你可从幼为娼,还是良家出身?”苏氏将苏淮买良为贱,先遇王尚书公于,挥金三万;后被老鸨一秤金赶逐,将奴赚卖与沈洪为妾,一路未曾同睡,备细说了。刘推官情知王公子就是本院、提笔定罪:皮氏凌迟处死,赵昂斩罪非轻。王婆赎药是通情,杖贵段名示譬。

  王县贪酷罢职,追赃不恕衙门。苏淮买良为贱合充军,一秤金三月立枷罪定。

  刘爷做完申文,把皮氏一起俱已收监。次日亲捧招详,送解察院。公子依拟,留刘推官后堂待茶,问:“苏氏如何发放?”刘推官答言:“发还原籍,择夫另嫁。”公子屏去从人,与刘推官吐胆倾心,备述少年设誓之意:“今日烦贤府密地差人送至北京王银匠处暂居,足感足感1刘推官领命奉行,自不必说。

  却说公子行下关文,到北京本司院提到苏淮、一秤金依律问罪。苏淮已先故了。一秤金认得是公子,还叫:“王姐夫。”被公子喝教重打六十,取一百斤大枷枷号。不勾半月,呜呼哀哉!正是:万两黄金难买命,一朝红粉已成灰。

  再说公子一年任满,复命还京。见朝已过,便到王匠处问信。王匠说有金哥伏侍,在顶银胡同居祝公子即往顶银胡同,见了玉姐,二人放声大哭。公子已知玉姐守节之美,玉姐已知王御史就是公子,彼此称谢。公子说:“我父母娶了个刘氏夫人,甚是贤德,他也知道你的事情,决不妒忌。”当夜同饮同宿,浓如胶漆。次日,王匠、金哥都来磕头贺喜。公子谢二人昔日之恩,分付:本司院苏淮家当原是玉堂春置办的,今苏淮夫妇已绝,将遗下家财,拨与王匠、金哥二人管业,以报其德。上了个省亲本,辞朝和玉堂春起马共回南京。

  到了自家门首,把门人急报老爷说:“小老爷到了。”老爷听说甚喜。公子进到厅上,排了香案,拜谢天地,拜了父母兄嫂。两位姐夫姐姐都相见了。又引玉堂春见礼已毕。玉姐进房,见了刘氏说:“奶奶坐上,受我一拜。”刘氏说:“姐姐怎说这话?你在先,奴在后。”玉姐说:“姐姐是名门宦家之子,奴是烟花,出身微贱。”公子喜不自胜。当日正了妻妾之分,姊妹相称,一家和气。公子又叫王定:“你当先在北京三番四复规谏我,乃是正理。我今与老爷说将你做老管家。”以百金赏之。后来王景隆官至都御史,妻妾俱有子,至今子孙繁盛。有诗叹云:郑氏元和已著名,三官阂院是新闻。

  风流子弟知多少,夫贵妻荣有儿人?
 楼主| 发表于 2009-8-11 10:25:3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五卷 桂员外途穷忏悔

 交游谁似古人情?春梦秋云未可凭。
  沟壑不援徒泛爱,寒暄有问但虚名。

  陈雷义重逾胶漆,管鲍贫交托死生。

  此道个人弃如上,岁寒惟有竹松盟。

  话说元朝天顺年问,江南苏州府吴趋坊有一长者,姓施名济,字近仁。其父施鉴,字公明,为人谨厚志诚,治家勤俭,不肯妄费一钱。生施济时年已五十余矣。鉴晚岁得子,爱惜如金。年八岁,送与里中支学究先生馆中读书。先生见他聪秀,与己子支德年龄相仿,遂令同卓而坐。那时馆中学生虽多,长幼不一,偏他两个聪明好学,文艺日进。后支学究得病而亡,施济禀知父亲,邀支德馆谷于家,彼此切磋,甚相契爱。未几同游序序,齐赴科常支家得第为官,施家屡试不捷,乃散财结客,周贫恤寡,欲以豪侠成名于世。父亲施鉴是个本分财主,惜粪如金的,见儿子挥金不吝,未免心疼。惟恐他将家财散尽,去后萧素,乃密将黄白之物,埋藏于地窖中,如此数处,不使人知。待等天年,才授与儿子。从来财主家往往有此。正是:常将有日思无日,莫待无时思有时。

  那施公平昔若是常患头疼腹痛,三好两歉的,到老来也是判个死日;就是平昔间没病,临老来伏床半月或十日,儿子朝夕在面前奉侍汤药,那地窖中的话儿却也说了。只为他年已九十有余,兀自精神健旺,饮吹兼人,步履如飞。不匡一夕五更睡去,就不醒了,虽唤做吉祥而逝,却不曾有片言遗嘱。常言说得好:三寸气在千般用,一日无常万事休。

  那施济是有志学好的人,少不得殡殓祭葬,务从其厚。

  其时施济年逾四十,尚未生子。三年孝满,妻严氏劝令置妾。施济不从,发心持诵《白衣观音经》,并刊本布施,许愿:“生于之日,舍三百金修盖殿字。”期年之后,严氏得孕,果生一男。三朝剃头,夫妻说起还愿之事,遂取名施还,到弥月做了汤饼会。施济对浑家说,收拾了三百两银子,来到虎丘山水月观音殿上烧香礼拜。正欲唤主僧嘱托修殿之事,忽闻下面有人哭泣之声,仔细听之,其声甚惨。

  施济下殿走到千人石上观看,只见一人坐在剑池边,望着池水,呜咽不止。

  上前看时,认得其人姓桂名富五,幼年间一条街上居住,曾同在支先生馆中读书。不一年,桂家父母移居肯口,以便耕种,桂生就出学去了。后来也曾相会几次,有十余年不相闻了,何期今日得遇。施公吃了一惊,唤起相见,问其缘故。桂生只是堕泪,口不能言。施公心怀不忍,一手挽住,拉到观音殿上来问道:“桂兄有何伤痛?倘然见教,小弟或可分忧。”桂富五初时不肯说,被再三盘诘,只得吐实道:“某祖遗有屋一所,田百亩,自耕自食,尽可糊口。不幸惑于人言,渭农夫利薄,商贩利厚。将薄产抵借李平章府中本银三百两,贩纱段往燕京。岂料运奏时乖,连走几遍,本利俱汛宦家索债,如狼似虎,利上盘利,将田房家私尽数估计,一妻二子,亦为其所有。尚然未足,要逼某扳害亲戚赔补。某情极,夜间逃出,思量无路,欲投涧水中自尽,是以悲泣耳。”

  施公恻然道:“吾兄勿忧。吾适带修殿银三百两在此,且移以相赠,使君夫妻父子团圆何如?”桂生惊道:“足下莫非戏言乎?”施公大笑道:“君非有求于我,何戏之有?我与君交虽不深,然幼年曾有同窗之雅,每见吴下风俗恶薄,见朋友患难,虚言抚慰,曾无一毫实惠之加。甚则面是背非,幸灾乐祸,此吾平时所深恨者。况君今日之祸,波及妻子。吾向苦无子,今生子仅弥月,祈佛保佑,愿其长成。君有子而弃之他人,玷辱门风,吾何忍见之!吾之此言,实出肺腑/遂开筐取银三百两,双手递与桂生。桂生还不敢便接,说道:“足下既念旧情,肯相周济,愿留借券。倘有好日,定当报补。”施公道:“吾怜君而相赠,岂望报乎?君可速归,恐尊嫂悬悬而望也。”桂生喜出望外,做梦也想不到此,接银在手,不觉屈膝下拜。施济慌忙扶起。桂生垂泪道:“某一家骨肉皆足下所再造,虽重生父母不及此恩。三日后,定当踵门叩谢。”又向观音大士前磕头说誓道:“某受施君活命之恩,今生倘不得补答,来生亦作犬马相报。”欢欢喜喜的下山去了。后人有诗赞施君之德:

  谊高矜厄且怜贫,三百朱提贱似尘。

  试问当今有力者,同窗谁念幼时人?

  施公对主僧说道:“带来修殿的银子,别有急用挪去,来日奉补。”主僧道:“迟一日不妨事。”施济回家,将此事述与严氏知道。严氏亦不以为怪。次日另凑银三百两,差人送去水月观音殿完了愿心。

  到第三日,桂生领了十二岁的长儿桂高,亲自到门拜谢。施济见了他父子一处,愈加欢喜,殷勤接待,酒食留款。从容问其偿债之事。桂生答道:“自蒙恩人所赐,已足本钱。奈渠将利盘算,田产尽数取去,止落得一家骨肉完聚耳。说罢,泪如雨下。施济道:“君家至亲数口,今后如何活计?”桂生道:身居口食,一无所赖。家世衣冠,羞在故乡出丑,只得往他方外郡,佣工趁食。”施公道:“‘为人须为彻。’肯门外吾有桑枣园一所,茅屋数间,园边有田十亩。勤于树艺,尽可度日。倘足下不嫌淡泊,就此暂过几时何如?”桂生道:“若得如此,兔作他乡饿鬼。只是前施未报,又叨恩赐,深有未安。某有二子,长年十二,次年十一,但凭所爱,留一个服侍恩人,少尽犬马之意,譬如服役于豪宦也。”施公道:“吾既与君为友,君之子即吾之予,岂有此理!”当唤小厮取皇历看个吉日,教他入宅,一面差人分付看园的老仆,教他打扫房屋洁净,至期交割与桂家管业。桂生命儿、子拜谢了恩人。桂高朝上磕头。施公要还礼,却被桂生扶住,只得受了。桂生连唱了七八个暗,千恩万谢,同儿子相别而去。到移居之日,施家又送些糕米钱帛之类。分明是:从空伸出拿云手,提起天罗地网人。

  过了数日,桂生备了四个盒子,无非是时新果品,肥鸡巨鲫,教浑家孙大嫂乘轿亲到施家称谢。严氏备饭留款。那孙大嫂能言快语,谗馅面议。严氏初相会便说得着,与他如姊妹一般。更有一件奇事,连施家未周岁的小官人,一见了孙大嫂也自欢喜,就赖在身上要他抱。大嫂道:“不瞒姆姆说,奴家见有身孕,抱不得小官人。”原来有这个俗忌:大凡怀胎的抱了孩子家,那孩子就坏了脾胃,要出青粪,谓之“受记”,直到产后方痊。严氏道:“不知婶婶且喜几个月了?”大嫂道:’五个足月了。”严氏把十指一轮道:“去年十二月内受胎的,今年九月间该产。婶婶有过了两位令郎了,若今番生下女儿,奴与姆姆结个儿女亲家/大嫂道:“多承姆姆不弃,只怕扳高不来。”当日说话,直到晚方别。大嫂回家,将严氏所言,述了一遍。丈夫听了,各各欢喜,只愿生下女儿,结得此姻,一生有靠。

  光阴似箭,不觉九月初旬,孙大嫂果然产下一女。施家又遣人送柴米,严氏又差女使去问安。其时只当亲眷往来,情好甚密,这话阁过不题。

  却说桑枣园中有银杏一棵,大数十围,相传有“福德五圣之神”栖止其上。

  园丁每年腊月初一日,于树下烧纸钱奠酒。桂生晓得有这;日规,也是他命运合当发迹。其年正当烧纸,忽见有白老鼠一个,绕树走了一遍,径钻在树底下去,不见了。桂生看时,只见树根浮起处有个盏大的窍穴,那白老鼠兀自在穴边张望。桂生说与浑家,莫非这老鼠是神道现灵?孙大嫂道:“鸟瘦毛长,人贫就智短了。常听人说金蛇是金,白鼠是银,却没有神道变鼠的话,或者树下窖得有钱财,皇天可怜,见我夫妻贫苦,故教白鼠出现,也不见得。你明日可往肯门童瞎子家起一当家宅课,看财交发动也不?”桂生平日惯听老婆舌的,明日起早,真个到童瞎子铺中起课,断得有十分财采。夫妻商议停当,买猪头祭献藏神。

  二更人静,两口儿两把锄头,照树根下窍穴开将下去。约有三尺深,发起小方砖一块,砖下磁坛三个,坛口铺着米,都烂了。拨开米下边,都是白物。原来银子埋在土中,得了米便不走。夫妻二人叫声“惭愧”,四只手将银子搬尽,不动那磁坛,依;日盖砖掩土。二人回到房中,看那东西,约一千五百金。桂生算计要将三百两还施氏所赠之数,余下的将来营运。孙大嫂道:“却使不得!”桂生问道:“为何?”孙大嫂道:’施氏知我赤贫来此,倘问这三百金从何而得?反生疑心。若知是银杏树下掘得的,原是他园中之物,祖上所遗,凭他说三千四千,你那里分辨?和盘托出,还只嫌少,不惟不见我们好心,反成不美。”桂生道:“若依贤妻所见如何?”孙大嫂道:“这十亩田,几株桑枣,了不得你我终身之事。幸天赐藏金,何不于他乡私与置些产业,慢慢地脱身去,自做个财主。那时报他之德,彼此见好。”桂生道:“‘有智妇人,胜如男子。’你说的是。我青远房亲族在会稽地方,向因家贫久不来往。今携千金而去,料不慢我。我在彼处置办良田美产,每岁往收花利,盘放几年,怕不做个大大财主?”商量已定。到来春,推说浙中访亲,私自置下田产,托人收放,每年去算帐一次。回时旧衣旧裳,不露出有钱的本相。如此五年,桂生在绍兴府会稽县已做个大家事,住房都买下了,只瞒得施家不知。

  忽一日两家儿女同时出痘,施济请医看了自家儿子,就教去看桂家女儿,此时只当亲媳妇一般。大幸痘都好了。里中有个李老儿号梅轩者,素在施家来往。遂邀亲邻酸钱与施公把盏贺喜,桂生亦与席。施济义题起亲事,李梅轩自请为媒,众人都玉成其美。桂生心下也情愿,回家与浑家孙大嫂商量。大嫂道:“自古说‘慈不掌兵,义不掌财’。施生虽是好人,却是为仁不富,家事也渐渐消乏不如前了。我的人家都做在会稽地面,到彼攀个高门,这些田产也有个依靠。”桂生道:“贤妻说得是,只是他一团美意,将何推托?”大嫂道:“你只推门衰柞薄,攀陪不起就是。倘若他定要做亲,只说儿女年幼,等他长大行聘未迟。”

  古人说得好:“人心不足蛇吞象。”当初贫困之日,低门扳高,求之不得;如今掘藏发迹了,反嫌好道歉起来。

  只因上岸身安稳,忘却从前落水时。

  施济是个正直之人,只道他真个谦逊,并不疑有他故。

  在蒋光阴,又过了三年:施济忽遣一疾,医治不痊,鸣呼哀哉了,殡殓之事不必细说。桂富五的浑家掉掇丈夫,乘此机会早为脱身这计,乃具只鸡斗酒,夫妇齐往施家吊奠。桂生拜奠过了先回,孙大嫂留身向严氏道:“拙夫向蒙恩人救拔,朝夕感念,大马之报尚未少申。今恩人身故,愚夫妇何敢久占府上之田庐?;宁可转徙他方,别图生计。今日就来告别。严氏道:“婶婶何出此言!先夫虽则去世,奴家亦可做主。孤苦中正要婶婶时常伴话,何忍舍我而去?大嫂道:“奴家也舍不得姆姆。但非亲非故,白占寡妇田房,被人议论。日后郎君长大,少不得要吐还的。不如早达时务,善始善终,全了恩了人生前一段美意。”严氏苦留不住,各各流泪而别。桂生挚家搬往会稽居住,恍似开笼放鸟,一去不回。

  再说施家,自从施济存日,好施乐善,翼中已空虚了。又经这番丧中之费,不免欠下些债负。那严氏又是贤德有余才干不足的,守着数岁的孤儿撑持不定,把田产逐渐弃了。不勾五六年,资财馨尽,不能度日,童仆俱已逃散。常言“吉人天相,绝处逢生”。恰好遇一个人从任所回来,那人姓支名德,从小与施济同窗读书,一举成名,剔历外任,官至四川路参政。此时元顺帝至正年问,小人用事,朝政日紊。支德不愿为官,致政而归,闻施济故后,家日贫落,心甚不忍,特地登门吊唁。孤于施还出迎,年甫垂暑,进退有礼。支翁问:“曾聘妇否?”施还答言:“先人薄业已馨,老母甘旨尚缺,何暇及此!”支翁潜然泪下道:“令先公忧人之忧,乐人之乐,此天地间有数好人。天理若下抿,子孙必然昌盛。某乔在窗谊,因久宦远方,不能分忧共患,乃令先公之罪人也。某有爱女一十三岁,与贤侄年颇相宜,欲遣媒的与令堂夫人议姻,万望先为道达,是必勿拒!”施还拜谢,口称“不敢”。

  次日支翁差家人持金钱币帛之礼,同媒人往聘施氏子为养婿。严氏感其美意,只得依允。施还择日过门,拜岳父岳母,就留在馆中读书,延明师以教之。又念亲母严氏在家薪水不给,提柴送米,每十日令其子归省一次。严氏母子感恩非浅。后人评论世俗倚富欺贫,已定下婚姻犹有图赖者,况以宦家之爱女下赘贫友之孤儿,支翁真盛德之人也!这才是:栈财如粪土,仁义值千金。

  说那支翁虽然屡任,立意做清官的,所以宦翼甚薄,又添了女婿一家供给,力量甚是勉强。偶有人来说及桂富五在桑枣园搬去会稽县,造化发财,良田美宅,何止万贯,如今改名桂迁,外人都称为桂员外。支翁是晓得前因的,听得此言,遂向女婿说知:“当初桂宫五受你家恩惠不一而足,别的不算,只替他偿债一主,就是三百两。如今他发迹之日不来看顾你,一定不知你家落薄如此。贤婿若往会稽投奔他,必然厚赠,此乃分内之财,谅他家也巴不得你去的,可与亲母计议。”施还回家,对母亲说了。严氏道:“若桂家果然发迹,必不负我。但当初你尚年幼,不知中间许多情节,他的浑家孙大娘与我姊妹情分。我与你同去,倘男子汉出外去了,我就好到他内里说话。”施还回复了,支翁以盘费相赠,又作书与桂迁,自叙同窗之谊,嘱他看顾施氏母子二人。

  当下买舟,径往绍兴会稽县来,间:“桂迁员外家居何处?”有人指引道:“在西门城内大街上,第一带高楼房就是。”施还就西门外下个饭店。次日严氏留止店中,施还写个通家晚辈的名刺,带了支公的书信,进城到桂迁家来。门景甚是整齐,但见:门楼高耸,屋字轩昂。花木,久缀庭中,卓椅摆列堂上。一条雨道花砖砌,三尺高阶琢石成。苍头出入,无非是管屋管田;小户登门,不过是还租还债,桑枣园中掘藏客,会稽县里起家人。

  施小官人见桂家门庭赫奕,心中私喜,这番投人投得着了。守门的问了来历,收了书帖,引到仪门之外,一座照厅内坐下。厅内匾额题“知稼堂”三字,乃名人杨铁崖之笔。名帖传进许久,不见动静。伺候约有两个时辰,只听得仪门开响,履声阁阁,从中堂而出。施还料道必是主人,乃重整衣冠,鹤立于槛外,良久不见出来。施还引领于仪门内窥觑,只见桂迁峨冠华服,立于中庭,从者十余人环侍左右。桂迁东指西画,处分家事,童仆去了一辈又来一辈,也有领差的,也有回话的,说一个不了。约莫又有一个时辰,童仆方散。管门的禀复有客候见,员外问道:“在那里?”答言:“在照厅。”桂迁不说请进,一步步踱出仪门,径到照厅来。施还鞠躬出迎。作揖过了,桂迁把眼一瞅,故意问道:“足下何人?”施还道:“小子长洲施还,号近仁的就是先父。因与老叔昔年有通家之好,久疏问候,特来奉谒。请老叔上坐,小侄有一拜。”桂迁也不叙寒温,连声道:“不消不消。”看坐唤茶己毕,就分付小童留饭。施还却又暗暗欢喜。施还开口道:“家母候者婶母万福,见在旅舍,先遣小子通知。”论起昔日受知深处,就该说“既然老夫人在此,请到舍中与拙荆相会。桂迁口中唯唯,全不招架。

  少停,童子报午饭已备。桂生就教摆在照厅内。只一张卓子,却是上下两卓嘎饭。施还谦让不肯上坐,把椅拖在傍边,桂迁也不来安正。桂迁问道:“舍人青年几何?”施还答道:“昔老叔去苏之时,不肖年方八岁。承垂吊赐奠,家母至今感激,今奉别又已六年。不肖门户贫落,老叔福祉日臻,盛衰悬绝,使人欣羡不已。”桂迁但首肯,不答一词。酒至三巡,施还道:“不肖量窄,况家母见在旅舍悬望,不敢多饮。”桂迁又不招架,道:“既然少饮,快取饭来!”吃饭已毕,并不题起昔日交情,亦不问及家常之事。施还忍不住了,只得微露其意,道:“不肖幼时侍坐于先君之侧,常听得先君说:生平窗友只有老叔亲密,比时就说老叔后来决然大发的。家母亦常称老婶母贤德,有仁有义。幸而先年老叔在敝园暂居之时,寒家并不曾怠慢,不然今日亦无颜至此。”桂迁低眉摇手,嘿然不答。施还又道:“昔日虎丘水月观音殿与先君相会之事,恩老叔也还记得?”桂迁恐怕又说,慌忙道:“足下来意,我已悉知。不必多言,恐他人闻之,为吾之羞也。”说罢,先立起身来,施还只得告辞道:“暂别台颜,来日再来奉候。”桂迁送至门外,举手而退。

  正是:

  别人求我三春雨,我去求人六月霜。

  话分两头。却说严氏在旅店中悬悬而待,道:“桂家必然遣人迎我。”怪其来迟,倚间而望。只见小舍人快快回来,备述相见时的态度言语。严氏不觉双泪交流,骂道:“桂富五,你不记得跳剑池的时节么?”正要数一数二的叫骂出来,小舍人急忙劝住道:“今日求人之际,且莫说尽情话。他既知我母子的来意,必然有个处法。当初曾在观音面前设誓‘犬马相报’,料不食言。待孩儿明日再往,看他如何?”严氏叹口气,只得含忍,过了一夜。

  次日,施还起早便往桂家门首候见。谁知桂迁自见了施小官人之后,却也腹中打菜,要厚赠他母子回去。其奈孙大嫂立意阻挡道:“‘接人要一世,怪人只一次。揽了这野火上门,他吃了甜头,只管思想,惜草留根,到是个月月红了。就是他当初有些好处到我,他是一概行善,若干人沾了他的恩惠,不独我们一家。千人吃药,靠着一人还钱,我们当恁般晦气?若是有天理时,似恁地做好人的千年发迹万年财主,不到这个地位了!如今的世界还是硬心肠的得便宜,贴人不富,连自家都穷了。”桂迁道:“贤妻说得是。只是他母子来一场,又有同窗支老先生的书,如何打发他动身?”孙大嫂道:“支家的书不知是真是假。当初在姑苏时不见有甚么支乡宦扶持了我,如今却来通书!他既然怜贫恤寡,何不损己财?这样书一万封也休作准。你去分付门上,如今这穷鬼来时不要招接他。

  等得兴尽心灰,多少贾发些盘费着他回去。‘头醋不酸,二醋不辣。’没什么想头,下次再不来缠了。”只一套话说得桂迁。

  恶心孔再透一个窟窿,黑肚肠重打三重跑过。

  施还在门上候了多时,守门的推三阻四不肯与他传达。再催促他时,佯佯的走开去了。那小官人且羞且怒,植衣露臂,面赤高声,发作道:“我施某也不是无因至此的。‘行得春风,指望夏雨/当初我们做财主时节,也有人求我来,却不曾恁般怠慢人!”骂犹未绝,只见一位郎君衣冠齐整,自外而入,问骂者何人。

  施还不认得那位郎君,整衣向前道:“姑苏施某。”言未毕,那郎君慌忙作揖道:“原来是故人。 别来已久,各不相识矣。昨家君备述足下来意,正在措置,足下达发大怒,何性急如此?今亦不难,当即与家君说知,来日便有没处。”施还方知那郎君就是桂家长子桂高。见他说话入耳,自悔失言,方欲再诉衷曲,那郎君不别,竟自进门去了。施还见其无礼,忿气愈加,又指望他来日设处,只得含泪而归,详细述于母亲严氏。严氏复劝道:“我母子数百里投人,分宜谦下,常将和气为先,勿聘锐气致触其怒。”

  到次早,严氏又叮嘱道:“此去须要谦和,也不可过有所求,只还得原借三百金回家,也好过日。”施还领了母亲教训,再到桂家,鞠躬屏气,立于门首。只见童仆出入自如,昨日守门的已不见了。小舍人站了半日,只得扯着一个年长的仆者间道:“小生姑苏施还,求见员外两臼了,烦通报一声!”那仆者道:“员外宿酒未醒,此时正睡梦哩。”施还道:“不敢求见员外,只求大官人一见足矣。小生今日不是自来的,是大官人昨日面约来的。”仆者道:“大官人今早五鼓驾船往东庄催租去了。”施还道:“二官人也罢。”仆者道:“二官人在学堂攻书,不管闲事的。”那仆者一头说,一头就有人唤他说话,忙忙的奔去了。施还此时怒气填胸,一点无明火按纳不住;又想小人之言不可计较,家主未必如此,只得又忍气而待。

  须臾之间,只见仪门大开,桂迁在庭前乘马而出。施还迎住马头鞠躬致敬,迁慢不为礼,以鞭指道:“你远来相投,我又不曾担阁你半月十日,如何便使性气恶言辱骂?本欲从厚,今不能矣。”回顾仆者:“将拜匣内大银二锭,打发施生罢。”又道:’这二锭银子也念你先人之面,似你少年狂妄,休想分文责发。如今有了盘缠,可速口去!”施还再要开口,桂迁马上扬鞭如飞去了。

  正是:

  边蛇口中草,蝎子尾后针。

  两般犹未毒,最毒负心人。

  那两锭银子只有二十两重,论起少年性子不稀罕,就撇在地下去了。一来主人已去,二来只有来的使费,没有去的盘缠。没奈何,含着两眼珠泪,口店对娘说了。母子二人,看了这两锭银子,放声大哭。店家王婆见哭得悲切,间其缘故,严氏从头至尾位诉了一遍。王婆道:“老安人且省愁烦,老身与孙大娘相熟,时常进去的。那大娘最和气会接待人,他们男子汉辜恩负义,妇道家怎晓得?既然老安人与大娘如此情厚,待老身去与老安人传信,说老安人在小店中,他必然相请。”严氏收泪而谢。

  又次日,王婆当一节好事,进桂家去报与孙大嫂知。孙大嫂道:“王婆休听他话。当先我员外生意不济时,果然曾借过他些小东西,本利都清还了。他自不会作家,把个大家事费尽了,却来这里打秋风。我员外好意款待他一席饭,送他二十两银子,是念他日前相处之情,别个也不能勾如此。他倒说我欠下他债负未还。王婆,如今我也莫说有欠无欠,只问他把借契出来看,有一百还一百,有一千还一千。”王婆道:“大娘说得是。”王婆即忙转身,孙大嫂又唤转来,叫养娘封一两银子,又取帕子一方,道:“这些微之物,你与我送施家姆姆,表我的私敬。教他下次切不可再来,恐怕怠慢了,伤了情分。”王婆听了这话,到疑心严老安人不是,回家去说:“孙大嫂干好万好,教老身寄礼物与老安人。”又道:“若有旧欠未清,教老安人将借契送去,照契本利不缺分毫。”严民说当初原没有契书。那王婆看这三百两银子,山高海阔,怎么肯信。母子二人凄惶了一夜,天明算了店钱,起身回姑苏而来。正是:人无喜事精神减,运到穷时落寞多。

  严氏为桂家呕气,又路上往来受了劳碌,归家一病三月。施还寻医问卜,诸般不效,亡之命矣夫!衣多棺停,一事不办,只得将祖房绝卖与本县牛公子管业。那牛公子的父亲牛万户久在李平章门下用事,说事过钱,起家百万。公子倚势欺人,无所不至。他门下又有个用事的叫做郭刁儿,专一替他察访孤儿寡妇便宜田产,半价收买。施还年幼,岳丈支公虽则乡绅,是个厚德长者,自己家事不屑照管,怎管得女婿之事。施小舍人急于求售,落其圈套,房产值数千金,郭刁儿于中议估,只值四百金。以百金压契,余俟出房后方交;施还想营葬迁居,其费甚多,百金不能济事,再三请益,只许加四十金。还勉支葬事,丘垅已成,所余无几。寻房子不来,牛公子雪片差人催促出屋。支翁看不过意,亲往谒牛公于,要与女婿说个方便。连去数次,并不接见。支翁道:“等他回拜时讲。”牛公子却蹈袭个典故,是孔子拜阳货之法,阴亡而往。支翁回家,连忙又去,仍回不在家了。支翁大怒,与女婿说道:’那些市井之辈,不通情理,莫去求他!贤婿且就甥馆权住几时,待寻得房子时,从容议迁便了。”

  施还从岳父之言,要将家私什物权移到支家。先拆卸祖父卧房装招,往支处修理。于乃祖房内天花板上得一小匣,重重封固。还开看之,别无他物,只有帐簿一本,内开:某处埋银若干,某处若干,如此数处。未写“九十翁公明亲笔”。

  还喜甚,纳诸袖中,分付众人且莫拆动。即诣支翁家商议。支翁看了帐簿道:“既如此,不必迁居了。”乃随婿到彼,先发卧房槛下左柱嗓边,簿上载内藏银二千两。果然不谬。遂将银一百四十两与牛公子赎房。公子执定前言,勒捎不许。

  支翁遍求公子亲戚往说方便,公子索要加倍,度施家没有银子。谁知藏锚充然,一天平兑足二百八十两。公子没理得讲,只得收了银子,推说文契偶寻不出,再过一日送还。哄得施还转背,即将悔产事讼于本府。 本本府陈太守正直无私,索知牛公子之为人,又得支乡宦替女婿分诉明白。断今回赎原价一百四十两,外加契面银一十四两,其余一百二十六两追出助修学宫,文契追还施小官人,郭刁儿坐教唆问杖。牛公子羞变成怒,写家书一封,差家人往京师,捏造施家三世恶单,教父亲讨李平章关节,托嘱地方上司官,访拿施还出气。谁知人谋虽巧,天理难容,

  正是:

  下水拖人他未溺,逆风点火自先烧。

  那时元顺帝失政,红中贼起,大肆劫掠。朝廷命枢密使咬咬征讨。李平章私受红中贼贿赂,主张招安。事发,坐同逆系狱。穷治党与,牛万户系首名,该全家抄斩,顷刻有诏书下来。家人得了这个凶信,连夜奔回说了。牛公子惊慌,收拾细软家私,带妻携女,往海上避难。遇叛寇方国珍游兵,夺其妻妾金帛,公子刀下亡身,此乃作恶之报也。

  却说施还自发了藏铝,赎产安居,照帐簿以次发掘,不爽分毫,得财巨万。

  只有内开桑枣园银杏树下埋藏一千五百两,只剩得三个空坛。只道神物化去,“付之度外,亦不疑桂生之事。自此遍赎田产,又得支翁代为经理,重为富室,直待服阂成亲,不在话下。

  再说桂员外在会稽为财主,因田多役重,官府生事侵渔,甚以为苦。近邻有尤生号尤滑稽,惯走京师,包揽事干,出入贵人门下。员外一日与他商及此事。

  尤生道:“何不入粟买官,一则冠盖荣身,二则官户免役,两得其便。”员外道:“不知所费几何?仗者兄斡旋则个!”尤生道:“此事吾所熟为,吴中许万户、卫千兵都是我替他干的,见今腰金衣紫,食禄干石。兄若要做时,敢不效劳,多不过三千,少则二千足矣。”桂生惑于其言,随将白金五十两付与尤生安家。又收拾三千余金,择日同尤生赴京。一路上尤生将甜言美语哄诱桂生,桂生深信,与之结为兄弟,一到京师,将三千金唾手付之,恣其所用。

  只要乌纱上顶,那顾白钮空囊。

  哟过了半年,尤生来称贺道:“恭喜吾兄,旦夕为贵人矣!但时宰贪甚,凡百费十倍昔年。三千不勾,必得五千金方可成事。”桂迁已费了三千金,只恐前功尽弃,遂托尤生在势要家惜银二千两,留下一半,以一千付尤生使用。又过了两三个月,忽有隶卒四人传命:新任亲军指使老爷请员外讲话。桂迁疑是堂官之流,问:“指使老爷何姓?”隶卒道:“到彼便知,今不可说:“桂迁急整衣冠,从四人到一大街门,那老爷乌纱袍带,端坐公堂之上。二人跟定桂迁,二人先人报。

  少顷闻堂上传呼唤进。桂迁生平未入公门,心头突突地跳。军校指引到于堂檐之下,喝教跪拜。那官员全不答礼,从容说道:“前日所付之物,我已便宜借用,侥寺得官。相还有日,决不相负。但新任缺钱使用,知汝囊中尚有一千,可速借我,一井送还。”说罢,即命先前四卒:“押到下处取银回话。如或不从,仍押来受罪,决不轻贷。”桂迁被隶卒逼勒,只得将银交付去讫,敢怒而不敢言。明日,债主因桂生功名不就,执了文契取索原银。桂迁没奈何,特地差人回家变产,得二千余,加利偿还。

  桂迁受了这场屈气,没告诉处,羞回故里。又见尤滑稽乘马张盖,前呼后拥,眼红心热,忍耐不过,狠一声:“不是他,就是我!”往铁匠店里打下一把三尖利刀,藏于怀中,等尤生明日五鼓入朝,刺杀他了,便偿命也出了这口闷气。事不关心,关心者乱,打点做这节非常的事,夜里就睡不着了。看见月光射窗,只道天明,慌忙起身,听得禁中鼓才三下,复身回来,坐以待旦。又捱了一个更次,心中按纳不住,持刀飞奔尤滑稽家来。其门尚闭,旁有一窦,自己立脚不住,不觉两手据地,钻入窦中。堂上灯烛辉煌,一老翁据案而坐,认得是施济模样,自觉羞惭。又被施公看见,不及躲避,欲与拱揖,手又伏地不能起。只得爬向膝前,摇尾而言:“向承看顾,感激不忘。前日令郎远来,因一时手头不便,不能从厚,非负心也,将来必当补报。”只见施君大喝道:“畜生讨死吃,只管吠做甚么!”桂见施君不听其语,心中甚闷。忽见施还自内出来,乃衔衣献笑,谢昔怠慢之罪。

  施还骂道:“畜生作怪了。一脚踢开。

  桂不敢分辨,俯首而行,不觉到厨房下,见施母严老安人坐于椅上,分派肉羹。桂闻肉香,乃左右跳跃良久,蹲足叩首,诉道:“向郎君性急,不能久待,以致老安人慢去,幸勿记怀!有余肉幸见赐一块。”只见严老母唤侍婢:“打这畜生开去。养娘取灶内火叉在手,桂大惊,奔至后园。看见其妻孙大嫂与二子桂高、桂乔,及少女琼枝,都聚一处。细认之,都是犬形,回顾自己,亦化为犬。乃大骇,不觉垂相,问其妻:“何至于此?”妻答道:“你不记得水月观音殿上所言乎?‘今生若不能补答,来生誓作犬马相报。冥中最重誓语,今负了施君之恩,受此果报,复何说也。桂抱怨道:“当初桑枣园中掘得藏铡,我原要还施家债负,都听了你那不贤之妇,瞒昧入己。及至他母子远来相投,我又欲厚赠其行,你又一力阻挡。今日之苦,都是你作成我的。其妻也骂道:“男子不听妇人言。我是妇人之见,准教你句句依我?”二子上前劝解道:“既往不咎,徒伤和气耳。腹中馁甚,觅食要紧。”

  于是夫妻父子相牵,同至后园,绕鱼池而走。见有人粪,明知龌龊,因饿极姑嗅之,气息亦不恶。见妻与二儿攒聚先咬,不觉垂涎,试将舌欲,味觉甘美,但恨其少。忽有童儿来池边出恭,遂守其傍。儿去,所遗是干粪,以口咬之,误堕于池中,意甚可惜,忽闻厄人传主人之命,于诸犬中选肥壮者烹食。缚其长儿去,长儿哀叫甚惨。猛然惊醒,流汗侠背,乃是一梦,身子却在寓所,天己大明了。桂迁想起梦中之事,痴呆了半晌:“昔日我负施家,今日尤生负我,一般之理。只知责人,不知自责,天以此梦做醒我也。叹了一口气,弃刀于河内,急急束装而归,要与妻子商议,寻施氏母于报恩。

  只恩一梦多奇异,唤醒忘恩负义人。

  佳员外自得了这个异梦,心绪如狂,从京师赶回家来,只见门庭冷落,寂无一人,步入中堂,见左边停有二枢,前设供卓上有两个牌位,明写长男桂高,次男桂乔。心中大惊,莫非眼花么?双手拭眼,定睛观看,叫声:“苦也苦也!”早惊动了宅里,奔出三四个丫鬟养娘出来,见了家主便道:“来得好,大娘病重,正望着哩!”急得桂迁魂不附体,一步一跌进房,直到浑家床前。两个媳妇和女儿都守在床边,啼啼哭哭,见了员外不暇施礼,叫公的叫爹的乱做一堆,都道:“快来看视。桂迁才叫得一声:“大娘!”只见浑家在枕上忽然倒插双眼,直视其夫道:“父亲如何今日方回?桂迁知谵语,急叫:“大娘苏醒,我在此。”女儿媳妇都来叫唤,那病者睁目垂泪说:“父亲,我是你大儿子桂高,被万俟总管家打死,好苦呵!”桂迁惊问其故,又呜呜咽咽的哭道:“往事休题了。冥王以我家负施氏之恩,父亲曾有犬马之誓,我兄弟两个同母亲于明日往施家投于犬胎。一产三犬,二雄者我兄弟二人,其雌犬背有肉瘤者,即母亲也。父亲因阳寿未终,当在明年八月中亦托生施家做大,以践前誓。惟妹子与施还缘分合为夫妇,独兔此难耳。”

  桂见言与梦合,毛骨惊然,方欲再问,气已绝了。举家哀恸,一面差人治办后事。桂员外细叩女儿,二儿致死及母病缘由。女儿答道:“自爹赴京后,二哥出外嫖赌,日费不货,私下将田庄陆续写与万俟总管府中,止收半价。一月前,病疥擦身死。大哥不知卖田之情,往东庄取租。遇万俟府中家人,与他争竞,被他毒打一顿,登时呕血,抬回数日亦死。母亲向闻爹在京中为人诓骗,终日忧郁,又见两位哥哥相继而亡,痛伤难尽,望爹不归,郁成寒热之症。三日前疽发于背,遂昏迷不省人事。 遍请医人看治,俱说难救。天幸爹回,送了母亲之终/桂迁闻言,痛如刀割。延请僧众作九昼夜功德拔罪救苦。家人连日疲倦,遗失火烛,厅房楼房烧做一片白地,三口棺材尽为灰烬,不曾剩一块板头。桂迁与二媳一女仅以身免,叫天号地,唤祖呼宗,哭得眼红喉哑,昏绝数次。正是:从前作过享,没兴一齐来。

  常言道:“瘦骆驼强似象。”桂员外今日虽然颠沛,还有些余房乘产,变卖得金银若干,念二媳少年难守,送回母家,听其改嫁,童蝉或送或卖,止带一房男女自随,两个养娘服事女儿。唤了船只直至姑苏,欲与施子续其姻好,兼有惭赠。想施于如此赤贫,决然未娶,但不知漂流何所?且到彼;日居,一问便知。船到吴趋坊河下,桂迁先上岸,到施家门首一看,只见焕然一新,比往日更自齐整。心中有疑,这房子不知卖与何宅,收拾得恁般华美!间邻舍家:“旧时施小舍人今在何处?”邻居道:“大宅里不是?”又问道:“他这几年家事如何?邻舍将施母已故,及卖房发藏始未述了一遍。“如今且喜娶得支参政家小姐,才德兼全,甚会治家。夫妻好不和顺,家道日隆,比老官儿在日更不同了。”桂迁听说,又喜又惊,又羞又悔,欲待把女儿与他,他已有妻了;欲待不与,又难以赎罪;欲待进吊,又恐怕他不理;若不进吊,又求见无辞。踌躇再四,乃作寓于间门,寻相识李梅轩托其通信,愿将女送施为侧室。梅轩道:“此事未可造次,当引足下相见了小舍人,然后徐议之。”

  明日,李翁同桂迁造于施门。李先人,述桂生家难,并达悔过求见之情。施还不允。李翁再三相劝。施还念李翁是父辈之交,被央不过,勉强接见。桂生羞惭满面,流汗沾衣,俯首请罪。施还问:“到此何事?”李翁代答道:“一来拜奠令先堂,二来求释罪于门下。”施还冷笑道:“谢固不必,奠亦不劳!”季翁道:古人云‘礼至不争’,桂老儿好意拜奠,休得固辞。”施还不得已,命苍头开了祠堂,桂迁陈设祭礼。下拜方毕,忽然有三只黑大,从宅内出来,环绕桂迁,衔衣号叫,若有所言。其一大肖上果有肉瘤隐起,乃孙大嫂转生,余二大乃其子也。桂迁思忆前梦,及浑家病中之言,轮回果报,确然不爽,哭倒在地。施还不知变大之事,但见其哀切,以为懊悔前非,不觉感动,乃彻奠留款,词气稍和。桂迁见施子旧憾释然,遂以往日曾与小女约婚为言。施还即变色入内,不复出来。桂迁返寓所与女儿谈三犬之异,父女悲恸。

  早知今日都成犬,却悔当初不做人!

  次日,桂迁拉李翁再往,施还托病不出。一连去候四次,终不相见。桂迁计穷,只得请李翁到寓,将京中所梦,及浑家病中之言,始未备述,就唤女儿出来相见了,指道:“此女自出痘时便与施氏有约,如今悔之无及。然冥数已定,吾岂敢违?况我妻男并丧,无家可奔。倘得收吾女为婢妾,吾身杂童仆,终身力作,以免犬报,吾愿毕矣!”说罢,涕泪交下。

  李翁怜恫其情,述于施还,劝之甚力。施还道:“我昔贫困时仗岳父周旋,毕姻后又赖吾妻综理家政,吾安能负之更娶他人乎?且吾母怀恨身亡,此吾之仇家也。若与为姻眷,九泉之下何以慰吾母?此事断不可题起!”李翁道:“令岳翁诗礼世家;令间必闲内则,以情告之,想无难色。况此女贤孝,昨闻词堂三大之异,彻夜悲啼,思以身赎母罪。娶过门来,又是令间一帮手,令先堂泉下闻之,必然欢喜。古人不念旧恶,绝人不欲已甚,郎君试与令岳翁商之!”施还方欲再却,忽支参政自内而出,道:“贤婿不必固辞,吾已备细闻之矣。此美事,吾女亦已乐从,即烦李翁作伐可也。”言未毕,支氏已收拾金珠市帛之类,教丫羹养娘送出以为聘资。李翁传命说合,择日过门。当初桂生欺负施家,不肯应承亲事,谁知如今不为妻反为妾,虽是女孩儿命薄,也是桂生欺心的现报。

  分明是:

  周郎妙计高天下,赔了夫人又折兵。

  那佳女性格温柔,能得支氏的欢喜,一妻一妾甚说得着。桂迁馨翼所有,造佛堂三间,朝夕佞佛持斋,养三犬于佛堂之内。桂女又每夜烧香为母兄忏悔。如此年余,忽梦母兄来辞:“幸仗佛力,已脱离罪业矣。”早起桂老来报,夜来三犬,一时俱死。桂女脱眷洱买地葬之,至今阎门城外有三大家。桂老逾年竟无恙,乃持斋悔罪之力。

  却说施还亏妻妾主持家事,专意读书,乡榜高中。桂老相伴至京,适值尤滑稽为亲军指坪沪受脉在法,被言官所劾,拿送法司究问。途遇桂迁,悲惭伏地,自陈昔年欺诅之罪。其妻子跟随于后,向桂老叩头求助,桂迁慈心忽动,身边带有数金,悉以相赠。尤生叩谢道:“今生无及,待来生为大马相报。”桂老叹息而去。后闻尤生受刑不过,竟死于狱中。桂迁益信善恶果报,分毫不爽,坚心办道。是年,施还及第为官,妻妾随任,各生二子。桂迁养老于施家。至今施支二姓,子孙善衍,为东吴名族。有诗为证:桂迁悔过身无恙,施济行仁嗣果昌。

  奉功世人行好事,皇天不佑负心郎!
 楼主| 发表于 2009-8-11 10:25:5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六卷 唐解元一笑姻缘

三通鼓角四更鸡,日色高升月色低。
  时序秋冬又春夏,舟车南北复东西。

  镜中次第人颜老,世上参差事不齐。

  若向其间寻稳便,一壶浊酒一餐奇。

  这八句诗乃吴中一个才子所作。那才子姓唐名寅,字伯虎,聪明盖地,学问包天。书画音乐,无有不通;词赋诗文,一挥便就。为人放浪不羁,有轻世做物之志。生于苏郡,家住吴趋。做秀才时,曾效连珠体,做《花月吟》十余首,句句中有花有月。如“长空影动花迎月,深院人归月伴花”;“云破月窥花好处,夜深花睡月明中”等句,为人称颂。 本府太守曹凤见之,深爱其才。值宗师科考,曹公以才名特荐。那宗师姓方名志,郭县人,最不喜古文辞。闻唐寅恃才豪放,不修小节,正要坐名黜治。却得曹公一力保救,虽然兔祸,却不放他科举。直至临场,曹公再三苦求,附一名于遗才之未。是科遂中了解元。

  伯虎会试至京,文名益著,公卿皆折节下交,以识面为荣。有程詹事典试,颇开私径卖题,恐人议论,欲访一才名素著者为榜首,压服众心,得唐寅甚喜,许以会元。伯虎性素坦率,酒中便向人夸说:“今年我定做会元了。”众人已闻程詹事有私,又忌伯虎之才,哄传主司不公。言官风闻动本。圣旨不许程詹事阅卷,与唐寅俱下诏狱,问革。

  伯虎还乡,绝意功名,益放浪诗酒,人都称为唐解元。得唐解元诗文字画,片纸尺幅,如获重宝。其中惟画,尤其得意。平日心中喜怒哀乐,都寓之于丹青。

  每一画出,争以重价购之。有《言志诗》一绝为证:不炼金丹不坐禅,不为商贾不耕田。

  闲来写幅丹青卖,不便人间作业钱。

  却说苏州六门:药、盘、肴、阎、娄、齐。那六门中只有间门最盛,乃舟车辐辕之所。真个是:

  翠袖三千搂上下,黄金百万水东西。

  五更市贩何曹绝,四远方言总不齐。

  唐解元一日坐在阎门游船之上,就有许多斯文中人,慕名来拜,出扇求其字画。解元画了几笔水墨,写了几首绝句。那闻风而至者,其来愈多。解元不耐烦,命童子且把大杯斟酒来懈元倚窗独酌,忽见有画肪从旁摇过,肪中珠翠夺目。内有一青衣小捶,眉目秀艳,体态绰约,舒头船外,注视解元,掩口而笑。须臾船过,解元神荡魂摇,问舟于:“可认得去的那只船么?”舟人答言:“此船乃无锡华学士府眷也。解元欲尾其后,急呼小艇不至,心中如有所失。

  正要教童于去觅船,只见城中一只船儿摇将出来。他也木管那船有载没载,把手相招,乱呼乱喊。那船渐渐至近,舱中一人走出船头,叫声:“伯虎,你要到何处去?这般要紧!”解元打一看时,不是别人,却是好友王雅宜,便道:“急要答拜一个远来朋友,故此要紧。兄的船往那里去?”雅宜道:“弟同两个舍亲到茅山去进香,数日方回。”解元道:“我也要到茅山迸香,正没有人同去,如今只得要趁便了。”雅宜道:“兄若要去,快些回家收拾,弟泊船在此相候。”解远道:“就去罢了,又回家做什么!”雅宜道:“香烛之类,也要备的。”解元道:“到那里去买罢!”遂打发童子回去。也不别这些求诗画的朋友,径跳过船来,与舱中朋友叙了礼,连呼:“快些开船。”

  舟子知是唐解元,不敢怠慢,即忙撑篙摇橹。行不多时,望见这只画舫就在前面。解元分付船上,随着大船而行。众人不知其故,只得依他。次日到了无锡,·见画肪摇进城里。解元道:“到了这里,若不取惠山泉,也就俗了。”叫船家移舟去惠山取了水,原到此处停泊,明日早行。“我们到城里略走一走,就来下船。”

  舟子答应自去。

  解元同雅宜三四人登岸,进了城,到那热闹的所在,撇了众人,独自一个去寻那画肪,却又不认得路径,东行西走,并不见些踪影。走了一回,穿出一条大街上来,忽听得呼喝之声。解元立住脚看时,只见十来个仆人前引一乘暖轿,自东而来,女从如云。自古道:“有缘千里能相会。那女从之中,阊门所见青衣小授,正在其内。解元心中欢喜,远远相随,直到一座大门楼下,女使出迎,一拥而入。询之傍人,说是华学士府,适才轿中乃夫人也。解元得了实信,问路出城。

  恰好船上取了水才到。少顷,王雅宜等也来了,问:“解元那里去了?教我们寻得不耐烦”解元道:“不知怎的,一挤就挤散了。又不认得路径,问了半日,方能到此。”并不题起此事。至夜半,忽于梦中狂呼,如匣兢之状。众人皆惊,唤醒问之。

  解元道:“适梦中见一金甲神人,持金柠击我,责我进香不虔。我叩头哀乞,愿斋戒一月,只身至山谢罪。天明,汝等开船自去,吾且暂回;不得相陪矣。雅宜等信以为真。

  至天明,恰好有一只小船来到,说是苏州去的。解元别了众人,跳上小船。

  行不多时,推说遗忘了东西,还要转去。袖中摸几文钱,赏了舟子,奋然登岸。到一饭店。办下旧衣破帽,将衣中换讫,如穷汉之状,走至华府典铺内,以典钱为由,与主管相见。 卑词下气,问主管道:“小子姓康,名宣,吴县人氏,颇善书,处一个小馆为生。近因拙妻亡故,又失了馆,孤身无活,欲投一大家充书办之役,未知府上用得否?倘收用时,不敢忘恩!”因于袖中取出细楷数行,与主管观看。主管看那字,写得甚是端楷可爱,答道:“待我晚间进府禀过老爷,明日你来讨回话。”是晚,主管果然将字样禀知学士。学士看了,夸道:“写得好,不似俗人之笔,明日可唤来见我。”

  次早,解元便到典中,主管引进解元拜见了学士。学士见其仪表不俗,问过了姓名住居,又问:“曾读书么?解元道:“曾考过几遍童生,不得进学,经书还都记得。”学士问是何经。解元虽习《尚书》,其实五经俱通的,晓得学士习《周易》,就答应道:“《易经》。”学士大喜道:“我书房中写帖的不缺,可送公子处作伴读。”问他要多少身价,解元道:“身价不敢领,只要求些衣服穿。待后老爷中意时,赏一房好媳妇足矣。”学士更喜。就叫主管于典中寻几件随身衣服与他换了,改名华安。送至书馆,见了公子。

  公子教华安抄写文字。文字中有字句不妥的,华安私加改窜。公子见他改得好,大惊道:“你原来通文理,几时放下书本的?”华安道:“从来不曾旷学,但为贫所迫耳。”公子大喜,将自己日课教他改削。华安笔不停挥,真有点铁成金手段。有时题义疑难,华安就与公子讲解。若公子做不出时,华安就通篇代笔。

  先生见公子学问骤进,向主人夸奖。学士讨近作看了。摇头道:“此非孺子所及,若非抄写,必是请人。”呼公子洁问其由。公子不敢隐瞒,说道:“曾经华安改审。”学士大惊。唤华安到来出题面试。华安不假思索,援笔立就,手捧所作呈上。学士见其手腕如玉,但左手有枝指。阅其文,词意兼美,字复精工,愈加欢喜,道:“你时艺如此,想古作亦可观也!”乃留内书房掌书记。一应往来书札,授之以意,辄令代笔,烦简曲当,学士从未曾增减一字。宠信日深,赏赐比众人加厚。

  华安时买酒食与书房诸童子共享,无不欢喜。因而潜访前所见青衣小攫,其名秋香,乃夫人贴身伏侍,顷刻不离者。计无所出,乃固春暮,赋《黄鸯儿》以自叹:风雨送春归,杜鹃愁,花乱飞,青苔满院朱门闭。孤灯半垂,孤囊半枝②,萧萧孤影汪汪泪。忆归期,相思未了,春梦绕天涯。

  学士一日偶到华安房中,见壁问之词,知安所题,甚加称奖。但以为壮年鳏处,不无感伤,初不意其有所属意也。适典中主管病故,学士令华安暂摄其事。

  月余,出纳谨慎,毫忽无私。学士欲遂用为主管,嫌其孤身无室,难以重托。乃与夫人商议,呼媒婆欲为娶妇,华安将银三两,送与媒婆,央他禀知夫人说:“华安蒙老爷夫人提拔”复为置室,恩同天地。但恐外面小家之女,不习里面规矩。倘得于侍儿中择一人见配,此华安之愿也!”媒婆依言京知夫人。夫人对学士说了,学士道:“如此诚为两便。但华安初来时,不领身价,原指望一房好媳妇。今日又做了府中得力之人,倘然所配未中其意,难保其无他志也。不若唤他到中堂,将许多丫授听其自译。”夫人点头道是。

  当晚夫人坐于中堂,灯烛辉煌,将丫鬟二十余人各盛饰装扮,排列两边,恰似一班仙女,簇拥着王母娘娘在瑶池之上。夫人传命唤华安。华安进了中堂,拜见了夫人。夫人道:“老爷说你小心得用,欲赏你一房妻校这几个粗婢中,任你自择。”叫老姆姆携烛下去照他一照。华安就烛光之下,看了一回,虽然尽有标致的,那青衣小慢不在其内。华安立于傍边,嘿然无语。夫人叫:“老姆姆,你去问华安:‘那一个中你的意?就配与你。’”华安只不开言。夫人心中不乐,叫:“华安,你好大眼孔,难道我这些丫头就没个中你意的?”华安道:“复夫人,华安蒙夫人赐配,又许华安自择,这是旷古隆恩,粉身难报。只是夫人随身侍婢还来不齐,既蒙恩典,愿得尽观。”夫人笑道:“你敢是疑我有吝啬之意?也罢!房中那四个一发唤出来与他看看,满他的心愿。”原来那四个是有执事的,叫做:

  春媚,夏清,秋香,冬瑞。

  春媚,掌首饰脂粉。

  夏清,掌香炉茶灶。

  秋香,掌四时衣服。

  冬瑞,掌酒果食品。

  管家老姆姆传夫人之命,将四个唤出来。那四个不及更衣,随身妆束,秋香依旧青衣。老姆姆引出中堂,站立夫人背后。室中蜡炬,光明如昼。华安早已看见了,昔日丰姿,宛然在目。还不曾开口,那老姆姆知趣,先来问道:“可看中了谁?”华安心中明晓得是秋香,不敢说破,只将手指道:若得穿青这一位小娘子,足遂生平。”夫人回顾秋香,微微而笑。叫华安且出去。华安回典铺中,一喜一惧,喜者机会甚好,惧者未曾上手,惟恐不成。偶见月明如昼,独步徘徊,吟诗一首:

  徙倚无聊夜卧迟,绿扬风静鸟栖枝。

  难将心事和人说,说与青天明月知。

  次日,夫人向学士说了。另收拾一所洁净房室,其床帐家伙,无物不备。又合家童仆奉承他是新主管,担东送西,摆得一室之中,锦片相似。择了吉日,学士和夫人主婚。华安与秋香中堂双拜,鼓乐引至新房,合晋成婚,男欢女悦,自不必说。

  夜半,秋香向华安道:“与君颇面善,何处曾相会来?”华安道:“小娘子自去思想。”又过了几日,秋香忽问华安道:“向日阎门游船中看见的可就是你?华安笑道:“是也。”秋香道:“若然,君非下贱之辈,何故屈身于些?”华安道:“吾为小娘子傍舟一笑,不能忘情,所以从权相就。”秋香道:“妾昔见诸少年拥君,出素扇纷求书画,君一概不理,倚窗酌酒,旁若无人。妾知君非凡品,故一笑耳。”

  华安道:“女子家能干流俗中识名士,诚红拂、绿绔①之流也!”秋香道:“此后于南门街上,似又会一次。”华安笑道:“好利害眼睛!果然果然。”秋香道:“你既非下流,实是甚么样人?可将真姓名告我。”华安道:“我乃苏州唐解元也,与你三生有缘,得谐所愿,今夜既然说破,不可久留。欲与你图谐老之策,你肯随我去否?”秋香道:“解元为贱妾之故,不借辱千金之躯,妾岂敢不惟命是从!”华安次日将典中帐目细细开了一本簿于,又将房中衣服首饰及床帐器皿另开一帐,又将各人所赠之物亦开一帐,纤毫不龋共是三宗帐目,锁在一个护书筐内,其钥匙即挂在锁上。又于壁间题诗一首:

  拟向华阳洞里游,行踪端为可人留。

  愿随红拂同高蹈,敢向朱家②惜下流。

  好事已成谁索笑?屈身今去尚含羞。

  主人若问真名姓,只在廉宣两字头。

  是夜雇了一只小船,泊于河下。黄昏人静,将房门封锁,同秋香下船,连夜往苏州去了。

  天晓,家人见华安房门封锁,奔告学士。学士教打开看时,床帐什物广毫不动,护书内帐目开载明白。学士沉想,莫恻其故,抬头一看,忽见壁上有诗八句,读了一遍,想:“此人原名不是康宣。”又不知甚么意故,来府中住许多时。若是不良之人,财上又分毫不苟。又不知那秋香如何就肯随他逃走,如今两口儿又不知逃在那里?“我弃此;一婢,亦有何难,只要明白了这桩事迹。”便叫家童唤捕人来,出信赏钱,各处缉获康宣、秋香、沓无影响。过了年余,学士也放过一边了。

  忽一日学士到苏州拜客。从阎门经过,家童看见书坊中有一秀才坐而观书,其貌酷似华安,左手亦有枝指,报与学士知道。学士不信,分付此童再去看个详细,并访其人名姓。家童复身到书坊中,那秀才又和着一个同辈说话,刚下阶头。家童乖巧,悄悄随之,那两个转湾向潼子门下船去了,仆从相随共有四五人。 背后察其形相,分明与华安无二,只是不敢唐突。家童回转书坊,问店主适来在此看书的是什么人,店主道:“是唐伯虎解元相公,今日是文衡山相公舟中请酒去了。”家童道:“方才同去的那一位可就是文相公么?”店主道:“那是祝枝山,也都是一般名士。”家童一一记了,回复了华学士。学士大惊,想道:“久闻唐伯虎放达不羁,难道华安就是他?明日专往拜谒,便知是否。”

  次日写了名帖,特到吴趋坊拜唐解元。解元慌忙出迎,分宾而坐。学士再三审视,果肖华安。及捧茶,又见手白如王,左有枝指。意欲问之,难于开口。茶罢,解元请学士书房中小坐。学士有疑未决,亦不肯轻别,遂同至书房。见其摆设齐整,喷喷叹羡。少停酒至,宾主对酌多时。学士开言道:“贵县有个康宣,其人读书不遇,甚通文理。先生识其人否?”解元唯唯。学士又道:“此人去岁曾佣书于舍下,改名华安。先在小儿馆中伴读,后在学生书房管书束,后又在小典中为主管。因他无室,教他于贱婢中自择。他择得秋香成亲,数日后夫妇俱逃,房中日用之物一无所取,竟不知其何故?学生曾差人到贵处察访,并无其人。先生可略知风声么?”解元又唯唯。学士见他不明不白,只是胡答应,忍耐不住,只得又说道:“此人形容颇肖先生模样,左手亦有枝指,不知何故?”解元又唯唯。

  少顷,解元暂起身入内。学士翻看桌上书籍,见书内有纸一幅,题诗八句,读之,即壁上之诗也。解元出来,学士执诗问道:“这八句诗乃华安所作,此字亦华安之笔。如何有在尊处?必有缘故。愿先生一言,以决学生之疑。”解元道:“容少停奉告。”学士心中愈闷道:“先生见教过了,学生还坐,于然即告辞矣。”

  解元道:“禀复不难,求老先生再用几杯薄酒。”学士又吃了数杯,解元巨砒奉劝。学士已半酣,道:“酒已过分,不能领矣。学生倦倦请教,止欲剖胸中之疑,井无他念。”解元道:“请用一著粗饭。”饭后献茶,看看天晚,童于点烛到来。学士愈疑,只得起身告辞。解元道:“请老先生暂挪贵步,当决所疑。”命童子秉烛前引,解元陪学士随后共人后堂。堂中灯烛辉煌。里面传呼:“新娘来!”只见两个丫置,伏侍一位小娘子,轻移莲步而出,珠咯重遮,不露娇面。学士惶惊退避,解元一把扯住衣袖道:“此小妾也。通家长者,合当拜见,不必避嫌。”丫鬟铺毡,小娘子向上便拜。学士还礼不迭。解元将学士抱住,不要他还礼。拜了四拜,学士只还得两个揖,甚不过意。

  拜罢,解元携小娘子近学士之旁,带笑问道:“老先生请认一认,方才说学生颇似华安,不识此女亦似秋香否?”学士熟视大笑,慌忙作揖,连称得罪。解元道:“还该是学生告罪。”二人再至书房。解元命重整杯盘,洗盏更酌。酒中学士复叩其详。解元将间门舟中相遇始未细说一遍,各各抚掌大笑。学士道:“今日即不敢以记室相待,少不得行子婿之礼。”解元道:“若要甥舅相行,恐又费丈人妆董耳。”二人复大笑。是夜,尽欢而别。

  学士回到舟中,将袖中诗句置于卓上,反复玩味。“首联道‘拟向华阳洞里游”是说有茅山进香之行了。‘行踪端为可人留’,分明为中途遇了秋香,提阁住了。第二联:‘愿随红拂同高蹈,敢向朱家惜下流。’他屈身投靠,便有相犁而逃之意。第三联:‘好事已成谁索笑?屈身今去尚含羞。’这两句,明白。未联:‘主人若问真名姓,只在康宣两字头。’‘康’字与‘唐’字头一般。‘宣’字与‘寅’字头无二,是影着‘唐寅’二字,我自不能推详耳,他此举虽似情痴,然封还衣饰,一无所取,乃礼义之人,不在名士风流也。”学士回家,将这段新闻向夫人说了。夫人亦骇然,于是厚具装玄,约值千金,差当家老姆姆押送唐解元家。从此两家遂为亲戚,往来不绝。至今吴中把此事传作风流话柄。

  有唐解元《焚香默坐歌》,自述一生心事,最做得好。歌曰:

  焚香嘿坐自省己,口里啸啮想心里。

  心中有甚害人谋?口中有甚欺心语?

  为人能把口应心,孝弟忠信从此始。

  其余小德或出入,焉能磨涅吾行止。

  头插花枝手把杯,听罢歌童看舞女。

  食色性也古人言,个人乃以为之耻,

  及至心中与口中,多少欺人没天理。

  阴为不善阳掩之,则何益矣徒劳耳。

  请坐且听吾语汝,凡人有生必有死。

  死见阎君面不惭,才是堂堂好男子。
 楼主| 发表于 2009-8-11 10:26:1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七卷 假神仙大闹华光庙

 欲学为仙说与贤,长生不老是虚传。
  少贪色欲身康健,心不瞒人便是仙。

  话说故宋时杭州普济桥有个宝山院,乃嘉泰中所建,又名华光庙,以奉五显之神。那五显?

  一显,聪昭圣早仁福善王。

  二显,明昭圣年义福顺王。

  三显,正昭圣孕智福应王。

  四显,直昭圣旱爱福惠王。

  五显,德昭圣年信福庆王。

  此五显,乃是五行之佐,最有灵应。或言五显即五通,此谬言也。绍定初年,丞相郑清之重修,添造楼房精舍,极其华整。遭元时兵火,道侣流散,房垣倒塌,左右居民,亦皆凋落。至正初年,道士募缘修理,香火重兴,不在话下。

  单说本郡秀才魏字,所居于庙相近;同表兄服道勤读书于庙旁之小楼。魏生年方一十六岁,丰姿俊雅,性复温柔,言语询询,宛如处于。每赴文会,同辈辄调戏之,呼为魏娘子。魏生羞脸发赤。自此不会宾客,只在楼上温习学业。惟服生朝夕相见。

  一日,服生因母病回家侍疾,魏生独居楼中读书。约至二鼓,忽闻有人叩门。生疑表兄之来也,开而视之,见一先生,黄袍蓝袖,丝拂纶中,丰仪美髯,香风袭袭,有出世凌云之表,背后跟着个小道童,也生得清秀,捧着个朱红盒子。

  先生自说:“吾乃纯阳吕洞宾,邀游四海,偶尔经过此地。空中闻子书声清亮,殷勤嗜学,必取科甲,且有神仙之分。吾与汝宿世有缘,合当度汝。知汝独居,特特秦访。”魏生听说,又惊又喜,连忙下拜,请纯阳南面坐定,自己侧坐相陪。洞宾呼道童拿过盒子,摆在卓上,都是鲜异果品和那山珍海味,馨香扑鼻。所用紫金杯、白玉壶,其壶不满三寸,出酒不竭,其酒色如唬琅,味若醒阈。洞宾道:“此仙肴仙酒,惟吾仙家受用,以于有缘,故得同享。”魏生此时恍恍榴馏,如已在十洲三岛之中矣。饮酒中间,洞宾道:“今夜与子奇遇,不可无诗。魏生欲观仙笔,即将文房四宝列于几上。洞宾不假思索,信笔赋诗四首:

  黄鹤楼前灵气生,场桃会上咦玄英。

  剑横紫海秋光劲,每夕乘云上玉京。

  其一

  嗟峨栋字接云姻,身在蓬壶境里眠。

  一觉不知天地老,醒来又见几桑田。

  其二

  一粒金丹羽化奇,就中玄妙少人知。

  夜来忽听钧天乐,知是仙人跨鹤时。

  其三

  剑气横空海月浮,邀流顷刻遍神洲。

  蚜桃历尽三千度,不计人间九百秋。

  其四

  字势飞舞,魏生赞不绝口。洞宾问道:“子聪明过人,可随意作一诗,以观子仙缘之迟速也。”魏生亦赋二绝:

  十二峰前琼树齐,此生何似蹑天梯。

  消磨裘字尘氛净,漫昔霞裳札玉枢。

  其一

  天空月色两悠悠,绝胜飞吟亭上游。

  夜静玉萧天宇碧,直随鹤取到汽洲。

  其二

  洞宾览毕,目视魏生微笑道:“子有流洲之志,真仙种也。昔西汉大将军霍去病,祷于神君之庙,神君现形,愿为夫妇。去病大怒而去。后病笃,复遣人哀恳神君求救。神君曰:‘霍将军体弱,吾欲以大阴精气补之。霍将军不悟,认为淫欲,遂尔见绝。今日之病,不可救矣。’去病遂死。仙家度人之法,不拘一定,岂是凡人所知,惟有缘者信之不疑耳。吾更赠子一诗。”诗云:

  相缝此夕在琼楼,酬酥灯前且自留。

  玉液斟来晶影动,珠讥赋就峡云收。

  漫将夙世人间了,且借仙缘天上修。

  从此岳阳①消息近,白云天际自悠悠。

  魏生读诗会意,亦答一绝句:

  仙境清虚绝欲尘,凡心那杂道心真。

  后庭无树栽琼五,空羡隋场堤上人。

  二人唱和之后,意益绸缨。洞宾命童子且去:“今夜吾当清此。”又向魏生道:“子能与吾相聚十昼夜,当令子神完气足,日记万言。”魏生信以为然。酒酣,洞宾先寝。魏生和衣睡于洞宾之侧。侗宾道:“凡人肌肉相凑,则神气自能往来。

  若和衣各睡,吾不能有益于子也。”乃抱魏生于怀,为之解衣,并枕而卧。洞宾软款抚摩,渐至呷浪。魏生欲窃其仙气,隐忍不辞。至鸡鸣时,洞宾与魏生说:“仙机不可漏泄。乘此未明,与子暂别,夜当再会。”推窗一跃,已不知所在。魏生大惊,决为真仙。取夜来金玉之器看之,皆真物也,制度精巧可爱。枕席之间,余香不散。魏生凝思不已。至夜,洞宾又来与生同寝。一连宿了十余夜,情好愈密,彼此俱不忍舍。

  一夕,洞宾与魏生饮酒,说道:“我们的私事,昨刀何仙姑赴会回来知道了,大发恼怒,要奏上玉帝,你我都受罪责。我再三求各,方才息怒。他见我说你十分标致,要来看你。夜间相会时,你陪个小心,求服他,我自也在里面掉掇。倘得欢喜起来,从了也不见得。若得打做一家,这事永不露出来,得他大阴真气,亦能少助/魏生听说,心中大喜。到日问,疾忙置办些美酒精撰果品。等候到晚。

  且喜这几日服道勤不来,只魏生一个在楼上。

  魏生见更深人静了,焚起一炉好香,摆下酒果,又穿些华丽衣服,妆扮整齐,等待二仙。只见洞宾领着何仙姑径来楼上。看这仙姑,颜色柔媚,光艳射人,神采夺目。魏生一见,神魂飘荡,心意飞扬。那时身不由己,双膝跪下在仙姑面前。何仙姑看见魏生果然标致,心里真实欢喜,到假意做个恼怒的模样,说道:“你两个做得好事!扰乱清规,不守仙范,那里是出家读书人的道理!”虽然如此,嗅中有喜,魏生叩头讨饶,洞宾也陪着小心,求服仙姑。仙姑说道:“你二人既然知罪,且饶这一次。”说了,便要起身。魏生再三苦留,说道:“尘俗粗肴,聊表寸意。洞宾又恳恳掉掇,说:“略饮数杯见意,不必固辞;若去了,便伤了仙家和气。”仙姑被留不过,只得勉意坐了。轮番把盏。洞宾又与仙姑说:“魏生高才能诗,今夕之乐,不可无咏。”仙姑说:“既然如此,诸师兄起句。”洞宾也不推辞:每日蓬壶恋玉扈,暂同仙伴乐须斯。洞宾一宵清兴因知己,几朵金蓬映碧池。仙姑物外幸逢环佩暖,人间亦许凤皇仪。魏生殷勤莫为桃源误,此夕须调琴瑟丝。洞宾仙姑览诗,大怒道:“你二人如何戏弄我?”魏生慌忙磕头谢罪。洞宾劝道:“天上人间,其情则一。洛妃解孤,神女行云,此皆吾仙家故事也。世上佳人才子,犹为难遇。况魏生原有仙缘,神仙聚会,彼此一家,何必分体别形,效尘俗涯码之态乎?”说罢,仙姑低头不语,弄其裙带。洞宾道:“和议已成,魏字可拜谢仙姑俯就之恩也。”魏生连忙下拜。仙姑笑扶而起,入席再酌,尽欢而罢。是夜,三人共寝。魏生先近仙姑,次后洞宾举事。阳变阴阎,欢娱一夜,仙姑道:“我三人此会,真是奇缘,可于枕上联诗一律。”仙姑首唱:满目辉光满目烟,无情却被有情牵。仙姑春来杨柳风前舞,雨后枕花浪里颠。魏生须信仙缘应不爽,漫将好事了当年。仙姑香销梦绕三千界,黄鹤栖迟一夜眠。洞宾鸡鸣时,二仙起身欲别。魏生不舍,再三留恋,恳求今夜重会。仙姑含着羞说道:“你若谨慎,不向人言,我当源源而至。”自此以后,无夕不来。或时二仙同来,或时一仙自来。虽表兄服生同寓书楼,一壁之隔,窗中来去,全不露迹。

  如此半载有余。魏生渐渐黄瘦,肌肤销烁,饮食日减。夜间偏觉健旺,无奈日里倦怠,只想就枕。服生见其如此模样,叩其染病之故,魏生坚不肯吐。服生只得对他父亲说知。魏公到楼上看了儿子,大惊,乃取镜子教儿自家照看。魏生自睹屁赢之状,亦觉骇然。魏公劝儿回家调理,儿子那里肯回。乃请医切脉,用药调理。是夜,二仙又来。魏生述容颜黄瘦,父亲要搬回之语。洞宾道:“凡人成仙,脱胎换骨,定然先将俗肌消尽,然后重换仙体。此非肉眼所知也/魏生由此不疑,连药也不肯吃。

  再过数日,看看一丝两气。魏公着了忙,自携铺盖,往楼上守着儿子同宿。

  到夜半,儿子向着床里说鬼话。魏公叫唤不醒,连隔房服道勤都起身来看。只见魏生口里说:“二位师父怕怎的?不要去!”伸出手来,一把扯住,却扯了父亲。魏公双眼流泪,叫:“我儿!你病势十死一生,兀自不肯实说!那二位师父是何人?

  想是邪赃。”魏生道:“是两个仙人来度我的,不是邪兢。”魏公见儿沉重,不管他肯不肯,顾了一乘小轿抬回家去将息。儿子道:“仙人与我紫金杯、白玉壶,在书柜里,与我检好。开柜看时,那是紫金白玉?都是黄泥白泥捻就的。魏公道:“我儿,眼见得不是仙人是邪舵了!”魏生恰才心慌,只得将庙中初遇纯阳,后遇仙姑,始未叙了一遍。魏公大惊。一面教妈妈收拾净房,伏侍儿子养病,一面出门访问个法妖的法师。

  走不多步,恰好一个法师,手中拿着法环摇将过来,朝着打个问讯。魏公连忙答礼,问道:“师父何来?”这法师说道:“弟子是湖广武当山张三丰老爷的徒弟,姓裴,法名守正,传得五雷法,普救人世。因见府上有妖气,故特动问。”

  魏公听得说话有些来历,慌忙请法师到里面客位里坐。茶毕,就把儿子的事备细说与裴法师知道。裴道说,“令郎今在何处?”魏公就邀裴法师进到房里看魏生。裴道一见魏生,就与魏公说:“令郎却被两个雌雄妖精迷了。若再过旬日不治,这命休了。魏公听说,慌忙下拜,说道:“万望师父慈悲,垂救犬于则个。永不敢忘!”裴法师说:“我今晚就与你拿这精怪。”魏公说:“如此甚好。或是要甚东西,吾师说来,小人好去治办。”裴守正说:“要一付熟三牲和酒果、五雷纸马、香烛、朱砂黄纸之类。”分付毕,又道:“暂且别去,晚上过来。”魏公送裴道出门,嘱道:’晚上准望光降。”裴法师道:“不必说。照旧又来街上,摇着法环而去。魏公慌忙买办合用物件,都齐备了,只等裴法师来捉鬼。

  到晚,裴法师来了。魏公接着法师,说:“东西俱已完备,不知要摆在那里?”

  裴道说:“就摆在令郎房里。”抬两张卓子进去,摆下三牲福物,烧起香来。裴道戴上法冠,穿领法衣,仗着剑,步起罡来,念动咒诀,把朱砂书起符来。正要烧这符去,只见这符都是水湿的,烧不着。裴法师骂道:“畜生,不得无礼!”把剑望空中研将去。这口剑 被妖精接着,拿去悬空钉在屋中间,动也动不得。裴道心里慌张,把平生的法术都使出来,一些也不灵。魏公看着裴道说:“师父头上戴的道冠那里去了?”裴道说:“我不曾除下,如何便没了?又是作怪!”连忙使人去寻,只见门外有个尿桶,这道冠儿浮在尿桶面上。捞得起来时,烂臭,如何戴得在头上。裴道说:“这精怪妖气太盛,我的法术敌他不过。你自别作计较。”

  魏公见说,心里虽是烦恼,兔不得把福物收了,请裴道来堂前散福,吃了酒饭。夜又深了,就留裴道在家安歇。 彼此俱不欢喜。裴道也闷闷的,自去侧房里脱了衣服睡。才要合眼,只见三四个黄衣力士,扛四五十斤一块石板,压在裴道身上,口里说:“谢贼道的好法!”裴道压得动身不得,气也透不转,慌了,只得叫道:“有鬼,救人,救人!”原来魏公家里人正收拾未了,还不曾睡,听得裴道叫响,魏公与家人拿着灯火,走进房来看裴道时,见裴道被块青石板压在身上,动不得。两三个人慌忙扛去这块石板,救起裴道来,将姜汤灌了一回,东方已明,裴道也醒了。裴道梳洗已毕,又吃些早粥,辞了魏公自去,不在话下。魏公见这模样,夫妻两个泪不曾干,也没奈何。

  次日,表兄服道勤来看魏生。魏公与服生备说夜来裴道着鬼之事:“怎生是好?服生说道:“本庙华光菩萨最灵感,原在庙里被精了。我们备些福物,做道疏文烧了,神道正必胜邪,或可救得。”服生与同会李林等说了。这些会友,个个爱惜魏生,争出分子,备办福物、香烛纸马、酒果,摆列在神道面前,与魏公拜献,就把疏文宣读:惟神正气摄乎山川,善恶不爽;威灵布于裹字,祸福无私。今魏字者,读书本庙,祸被物精。男女不分,黄夜欢娱于一席;阴阳无间,晨昏耽乐于两情。苟且相交,不顾逾墙之戒;无媒而合,自同钻穴之污。先假纯阳,比顽不已;后托何氏,淫乐无体。致使魏生形神摇乱,会无清爽之期;心志飞扬,已失永长之道。或月怪,或花妖,逐之以灭其迹;或山精,或水魁,法之使屏其形。阳伸阴屈,物泰民安,万众皆钦,惟神是祷!李林等拜疏。

  疏文念毕,烧化了纸,就在庙里散福。众人因论吕洞宾、何仙姑之事,李林道:“忠清巷新建一座纯阳庵,我们明早同去拈香,能陈此事。倘然吕仙有灵,必然震怒。众人齐声道好。次日,同会十人不约而齐,都到纯阳祖师面前拈香拜祷。

  转来口复了魏公。从此夜为始,魏生渐觉清爽,但元神不能骤复。魏公心下已有三分欢喜。

  过了数日,自备三牲祭礼往华光庙,一则赛愿,二则保福。众友闻知,都来陪他拜神。拜毕化纸,只见魏公双眸紧闭,大踏步向供桌上坐了,端然不动,叫道:“魏则优,你儿子的性命亏我救了,我乃五显灵官是也!”众人知华光沓萨附体,都来参拜,叩问:“魏字所患何等妖精?神力如何救拔?病俘几时方能全妥?”魏公口里又说道:“这二妖乃是多年的龟精,一雌一雄,惯迷惑少年男女。

  吾神访得真了,先差部下去拿他。二妖神通广大,反为所败。吾神亲往收捕,他兀自假冒吕洞宾、何仙姑名色,抗拒不服。大战百合,不分胜败。恰好洞宾、仙姑亦知此情,奏闻玉帝,命神将天兵下界。真仙既到,伪者自不能敌。二妖逃走,去乌江孟子河里去躲。吾神将火轮去烧得出来,又与交战。 被洞宾先生飞剑斩了雄的龟精,雌的直驱在北海 冰阴中受苦,永不赦出。吾神与洞宾、仙姑奏复上帝,上帝要并治汝子迷惑之罪。吾神奏道:‘他是年幼书生,一时被惑,父母朋友,俱悔过求仟。况此生后有功名,可以恕之。’上帝方准免罚。你看我的袍袖,都战裂了。那雄龟精的腹壳,被吾神劈来,埋于后园碧桃树下。你若要儿子速愈,可取此壳煎膏,用酒服之,便愈也。”说罢,魏公跌倒在地下。

  众人扶起唤醒,问他时,魏公并不晓得菩萨附体一事。众人向魏公说这备细。魏公惊异,就神帐中看神道袍袖,果然裂开。往后园碧桃树下,掘起浮士,见一龟板,约有三尺之长,犹带血肉。魏公取归,煎膏入酒,与魏生吃。一口三服。

  比及膏完,病已全愈。于是父子往华光庙祭赛,与神道换袍。又往纯阳庵烧香。

  后魏字果中科甲。有诗为证:

  真妄由来本自心,神仙岂肯蹈邪淫。

  人心不被邪淫惑,眼底蓬莱便可寻。
 楼主| 发表于 2009-8-11 10:26:3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八卷 白娘子永镇雷峰塔

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
  暖风薰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

  话说西湖景致,山水鲜明。晋朝咸和年间,山水大发,汹涌流入西门。忽然水内有牛一头见,深身金色。后水退,其牛随行至北山,不知去向,哄动杭州市上之人,皆以为显化。所以建立一寺,名曰金牛寺。西门,即今之涌金门,立一座庙,号金华将军。当时有一番僧,法名浑寿罗,到此武林郡云游,玩其山景,道:“灵鸳山前小峰一座,忽然不见,原来飞到此处。”当时人皆不信。僧言:“我记得灵鸳山前峰岭,唤做灵骛岭。这山洞里有个白猿,看我呼出为验。”果然呼出白猿来。山前有一亭,今唤做冷泉亭。又有一座孤山,生在西湖中。先曾有林和靖已先生在此山隐居,使人搬挑泥石,砌成一条走路,东接断桥,西接栖霞岭,因此唤作孤山路。又唐时有刺史白乐天,筑一条路,甫至翠屏山,北至栖霞岭,唤做白公堤,不时被山水冲倒,不只一番,用官钱修理。后宋时,苏东坡来做太守,因见有这两条路被水冲坏,就买木石,起人夫,筑得坚固。六桥上朱红栏杆,堤上栽种桃柳,到春景融和,端的十分好景,堪描入画。后人因此只唤做苏公堤。又孤山路畔,起造两条石桥,分开水势,东边唤做断桥,西边唤做西宁桥。真乃:隐隐山藏三百寺,依稀云锁二高峰。

  说话的,只说西湖美景,仙人古迹。俺今日且说一个俊俏后生,只因游玩西湖,遇着两个妇人,直惹得几处州城,闹动了花街柳巷。有分教才人把笔,编成一本风流话本。单说那子弟,姓甚名谁?遇着甚般样的妇人?惹出甚般样事?

  “有诗为证:

  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

  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

  话说宋高宗南渡,绍兴年问,杭州临安府过军桥黑珠巷内,有一个宦家,姓李名仁。见做南廊阁子库募事官,又与邵太尉管钱粮。家中妻子有一个兄弟许宣,排行小乙。他爹曾开生药店,自幼父母双亡,却在表叔李将仕家生药铺做主管,年方二十二岁。那生药店开在官巷口。”忽一日,许宣在铺内做买卖,只见一个和尚来到门首,打个间讯道:“贫僧是保叔塔寺内僧,前日已送馒头并卷子在宅上。今清明节近,追修祖宗,望小乙官到寺烧香,勿误!”许宣道:“小子准来。”

  和尚相别去了。许宣至晚归姐大家去。原来许宣无有老小,只在姐姐家住,当晚与姐姐说:“今日保叔塔和尚来请烧餐予,明日要荐祖宗,走一遭了来。”次日早起买了纸马、蜡烛、经幡、钱垛一应等项,吃了饭,换了新鞋袜衣服,把答子钱马,使条袱子包了,逞到官巷口李将仕家来。李将仕见了,间许宣何处去。许宣道:“我今日要去保叔塔烧等于,追荐祖宗,乞叔叔容暇一日。”李将仕道:“你去便回。”

  许宣离了铺中,入寿安坊、花市街,过井亭桥,往清河街后铁塘门,行石函桥,过放生碑,迁到保叔塔寺。寻见送馒头的和尚,仟悔过疏头,烧了等于,到佛殿上看众僧念经,吃斋罢,别了和尚,离寺迄逞闲走,过西宁桥、孤山路、四圣观,来看林和靖坟,到六一泉闲走。不期云生西北,雾锁东南,落下微微细雨,渐大起来。正是清明时节,少不得天公应时,催花雨下,那阵雨下得绵绵不绝。许宣见脚下湿,脱下了新鞋袜,走出四圣观来寻船,不见一只。正没摆布处,只见一个者儿,摇着一只船过来。许宣暗喜,认时正是张阿公。叫道:“张阿公,搭我则个!”老儿听得叫,认时,原来是许小乙,将船摇近岸来,道:“小乙官,着了雨,不知要何处上岸?许宣道:“涌金门上岸。”这老儿扶许宣下船,离了岸,摇近丰乐楼来。

  摇不上十数丈水面,只见岸上有人叫道:“公公,搭船则个!”许宣看时,是一个妇人,头戴孝头舍,乌云畔插着些素钡梳,穿~领白绢衫儿,下穿一条细麻布裙。这妇人肩下一个丫鬓,身上穿着青衣服,头上一双角害,戴两条大红头须,插着两件首饰,手中捧着一个包儿要搭船。那老张对小乙官追:“,因风吹火,用力不多’,一发搭了他去。”许宣道:“你便叫他下来。”者儿见说,将船傍了岸边。那妇人同丫罚下船,见了许宣,起一点朱唇,露两行碎玉,深深道一“个万福。许宣慌忙起身答礼。那娘子和丫授舱中坐定了。娘子把秋波频转,瞧着许宣。许宣平生是个老实之人,见了此等如花似五的美妇人,傍边又是个俊俏美女样的丫鬟,也不免动念。那妇人道:“不敢动问官人,高姓尊讳?”许宣答道:“在下姓许名宣,排行第一。”妇人道:“宅上何处?”许宣道:“寒舍住在过军桥黑珠儿巷,生药铺内做买卖。”那娘子问了一口,许宣寻思道:“我也问他一间。”起身道:“不敢拜问娘子高姓,潭府何处?”那妇人答道:“奴家是白三班白殿直之妹,嫁了张官人,不幸亡过了,见葬在这雷岭。为因清明节近,今日带了丫鬟,往坟上祭扫了方口,不想值雨。若不是搭得官人便船,实是狼狈。”又闲讲了一口,迄迟船摇近岸。只见那妇人道:“奴家一时心忙,不曾带得盘缠在身边,万望官人处借些船钱还了,并不有负。”许宣道:“娘子自便,不妨,些须船钱不必计较。”还罢船钱,那雨越不祝许宣挽了上岸。那妇人道:“奴家只在箭桥双茶坊巷口。若不弃时,可到寒舍拜茶,纳还船钱。”许宣道:“小事何消挂怀。天色晚了,改日拜望。说罢,妇人共丫鬓自去。

  许宣入涌金门,从人家屋檐下到三桥街,见一个生药铺,正是李将仕兄弟的店,许宣走到铺前,正见小将仕在门前。小将仕道:“小乙哥晚了,那里去?”许宣道:“便是去保叔塔烧答子,着了雨,望借一把伞则个!”将仕见说叫道:“老陈把伞来,与小乙官去。”不多时,老陈将一把雨伞撑开道:“小乙官,这伞是清湖八字桥老实舒家做的。八十四骨,紫竹柄的好伞,不曾有一些儿破,将去休坏了!仔细,仔细!”许宣道:“不必分付。”接了伞,谢了将仕,出羊坝头来。到后市街巷口,只听得有人叫道:“小乙官人。”许宣回头看时,只见沈公井巷口小茶坊檐下,立着一个妇人,认得正是搭船的白娘子。许宣道:“娘子如何在此?”白娘子道:“便是雨不得住,鞋儿都踏湿了,教青青回家,取伞和脚下。又见晚下来。

  望官人搭几步则个!”许宣和白娘子合伞到坝头道:“娘子到那里去?”白娘子道:“过桥投箭桥去。”许宣道:“小娘子,小人自往过军桥去,路又近了。不若娘子把伞将去,明日小人自来龋”白娘子道:“却是不当,感谢官人厚意!”许宣沿人家屋檐下冒雨回来,只见姐夫家当直王安,拿着钉靴雨伞来接不着,却好归来。到家内吃了饭。当夜思量那妇人,翻来覆去睡不着。梦中共日间见的一般,情意相浓,不想金鸡叫一声,却是南柯一梦。正是:心猿意马驰千里,浪蝶狂蜂闹五更。

  到得天明,起来梳洗罢,吃了饭,到铺中心忙意乱,做些买卖也没心想。到午时后,思量道:“不说一谎,如何得这伞来还人?”当时许宣见老将仕坐在柜上,向将仕说道:“姐夫叫许宣归早些,要送人情,请假半日。”将仕道:“去了,明日早些来!”许宣唱个喏,径来箭桥双茶坊巷口,寻问白娘子家里“,问了半日,没一个认得。正踌躇间,只见白娘子家丫鬟青青,从东边走来。许宣道:“姐姐,你家何处住?讨伞则个。”青青道:“官人随我来。”许宣跟定青青,走不多路,道:“只这里便是。”

  许宣看时,见一所楼房,门前两扇大门,中间四扇看街桐子眼,当中挂顶细密朱红帘子,四下排着十二把黑漆交椅,挂四幅名人山水古画。对门乃是秀王府墙。那丫头转入帘子内道:“官人请入里面坐。”许宣随步入到里面,那青青低低悄悄叫道:“娘子,许小乙官人在此。”白娘子里面应道:“请官人进里面拜茶。”许宣心下迟疑。青青三回五次,催许宣进去。许宣转到里面,只见四扇暗桐子窗,揭起青布幕,一个坐起。卓上放一盆虎须葛蒲,两边也挂四幅美人,中间挂一幅神像,卓上放一个古铜香炉花瓶。那小娘子向前深深的道一个万福,道:“夜来多蒙小乙官人应付周全,识荆之初;甚是感激不浅”许宣:“些微何足挂齿!”白娘子道:“少坐拜茶。茶罢,又道:“片时薄酒三杯,表意而已。”许宣方欲推辞,青青已自把菜蔬果品流水排将出来。许宣道:“感谢娘子置酒,不当厚扰/饮至数杯,许宣起身道:“今日天色将晚,路远,小子告回/娘子道:“官人的伞,舍亲昨夜转借去了,再饮几杯,着人取来。”许宣道:“日晚,小于要回。”

  娘于道:“再饮一杯。”许宣道:“饮撰好了,多感,多感!”白娘子道:“既是官人要口,这伞相烦明日来取则个。”许宣只得相辞了回家。

  至次日,又来店中做些买卖,又推个事故,却来白娘子家取桑娘子见来,又备三杯相款。许宣道/娘子还了小子的伞罢,不必多扰。”那娘子道:“既安排了,略饮一杯。”许宣只得坐下。那白娘子筛一杯酒,递与许宣,启樱桃口,露榴子牙,娇滴滴声音,带着满面春风,告道:

  小官人在上,真人面前说不得假话。奴家亡了丈夫,想必和官人有宿世姻缘,一见便蒙错爱,正是你有心,我有意。

  烦小乙官人寻一个媒证,与你共成百年姻眷,不在天生一对,却不是好!”许宣听那妇人说罢,自己寻思:“真个好一段姻缘。若取得这个浑家,也不在了。我自十分肯了,只是一件不谐:思量我日间在李将仕家做主管,夜间在姐夫家安歇,虽有些少东西,只好办身上衣服。如何得钱来娶老小?”自沉吟不答。只见白娘子道:“官人何故不回言语?”许宣道:“多感过爱,实不相瞒,只为身边窘迫,不敢从命!”娘子道:“这个容易!我羹中自有余财,不必挂念。”。 便叫青青道:“你去取一锭白银下来。”只见青青手扶栏杆,脚踏胡梯,取下一个包儿来,递与白娘子。娘子道:“小乙官人,这东西将去使用,少欠时再来龋”亲手递与许宣。

  许宣接得包儿,打开看时,却是五十两雪花银子。藏于袖中,起身告回,青青把伞来还了许宣。许宣接得相别,一径回家,把银子藏了。当夜无话。

  明日起来,离家到官巷口,把伞还了李将仕。许宣将些碎银子买了一只肥好烧鹅、鲜鱼精肉、嫩鸡果品之类提回家来,又买了一搏酒,分付养娘丫鬟安排整下。那日却好姐夫李募事在家。饮撰俱已完备,来请姐夫和姐姐吃酒。李募事却见许宣请他,到吃了一惊,道:“今日做甚么子坏钞?日常不曾见酒盏儿面,今朝作怪!”三人依次坐定饮酒。酒至数杯,李募事道:“尊舅,没事教你坏钞做甚么?”许宣道:“多谢姐夫,切莫笑话,轻微何足挂齿。感谢姐夫姐姐管雇多时。

  一客不烦二主人,许宣如今年纪长成,恐虑后无人养育,卞是了处。今有一头亲事在此说起,望姐夫姐姐与许宣主张,结果了一生终身,也好。姐夫姐姐听得说罢,肚内暗自寻思道:“许宣日常一毛不拔,今日坏得些钱钞,便要我替他讨老小?夫妻二人,你我相看,只不回话。吃酒了,许宣自做买卖。

  过了三两日,许宣寻思道:“姐姐如何不说起?”忽一日,见姐姐问道:“曾向姐夫商量也不曾?”姐姐道:“不曾。”许宣道:“如何不曾商量?”姐姐道:“这个事不比别样的事,仓卒不得。又见姐夫这几日面色心焦,我怕他烦恼,不敢问他。”

  许宣道:“姐姐你如何不上紧?这个有甚难处,你只怕我教姐夫出钱,故此不理。”许宣便起身到卧房中开箱,取出白娘子的银来,把与姐姐道:“不必推故。只要姐夫做主。”姐姐道:“吾弟多时在叔叔家中做主管,积趟得这些私房,可知道要娶老婆。你且去,我安在此。”

  却说李募事归来,姐姐道:“丈夫,可知小舅要娶老婆,原来自趔得些私房,如今教我倒换些零碎使用。我们只得与他完就这亲事则个。”李募事听得,说道:“原来如此,得他积得些私房也好。拿来我看。”做妻的连忙将出银子递与丈夫。李募事接在手中,翻来复去,看了上面凿的字号,大叫一声:“苦!不好了,全家是死!”那妻吃了一惊,问道:“丈夫有甚么利害之事?”李募事道:“数日前邵太尉库内封记锁押俱不动,又无地穴得入,平空不见了五十锭大银。见今着落临安府提捉贼人,十分紧急,没有头路得获,累害了多少人。出榜缉捕,写着字号锭数,‘有人捉获贼人银子者,赏银五十两;知而不首,及窝藏贼人者,除正犯外,全家发边远充军。’这银子与榜上字号不差,正是邵太尉库内银子。即今捉捕十分紧急,正是‘火到身边,顾不得亲眷,自可去拨,。明日事露,实难分说:不管他偷的借的,宁可苦他,不要累我。只得将银子出首,免了一家之害。”老婆见说了,合口不得,目睁口呆。当时拿了这锭银子,径到临安府出首。

  那大尹闻知这话,一夜不睡。次日,火速差缉捕使臣何立。何立带了伙伴,井一班眼明手快的公人,径到官巷口李家生药店,提捉正贼许宣。到得柜边,发声喊,把许宣一条绳子绑缚了,一声锣,一声鼓,解上临安府来。正值韩大尹升厅,押过许宣当厅跪下,喝声:“打!”许宣道:“告相公不必用刑,不知许宣有何罪?”大尹焦躁道:“真赃正贼,有何理说,还说无罪?邵太尉府中不动封锁,不见了一号大银五十锭。见有李募事出首,一定这四十九锭也在你处。想不动封皮,不见了银子,你也是个妖人!不要打?”喝教:“拿些秽血来!”许宣方知是这事,大叫道:“不是妖人,待我分说!”大尹道:“且住,你且说这银子从何而来?”许宣将借伞讨伞的上项事,一一细说一遍。大尹道:伯娘于是甚么锋人?见住何处?”许宣道:“凭他说是白三班白殿直的亲妹子,如今见住箭桥边,双茶坊巷口,秀王墙对黑楼子高坡儿内祝”那大尹随即便叫缉捕使臣何立,押领许宣,去双茶坊巷口捉拿本妇前来。

  何立等领了钧旨,一阵做公的径到双茶坊巷口秀王府墙对黑楼子前看时:门前四扇看阶,中间两扇大门,门外避藉陛,坡前却是垃圾,一条竹子横夹着。何立等见了这个模佯,到都呆了。当时就叫捉了邻人,上首是做花的丘大,下首是做皮匠的孙公。那孙公摆忙的吃他一惊,小肠气发,跌倒在地。众邻舍都走来道:“这里不曾有甚么白娘子。这屋在五六年前有一个毛巡检,合家时病死了。青天白日,常有鬼出来买东西,无人敢在里头住,几日前,有个疯子立在门前唱暗。何立教众人解下横门竹竿,里面冷清清地,起一阵风,卷出一道腥气来。众人都吃了一惊,倒退几步。许宣看了,则声不得,一似呆的。做公的数中,有一个能胆大,排行第二,姓王,专好酒吃,都叫他做好酒王二。王二道:“都跟我来!”发声喊一齐哄将入去,看时板壁、坐起、卓凳都有。来到胡梯边,教王二前行,众人跟着,一齐上楼。楼上灰尘三寸厚。众人到房(]前,推开房门一望,床上挂着一张帐子,箱笼都有。只见一个如花似玉穿着白的美貌娘子,坐在床上。众人看了,不敢向前。众人道:“不知娘子是神是鬼?我等奉临安大尹钧旨,唤你去与许宣执证公事。”那娘子端然不动。好酒王二道:“众人都不敢向前,怎的是了?你可将一坛酒来,与我吃了,做我不着,捉他去见大尹。”众人连忙叫两三个下去提一坛酒来与王二吃。王二开了坛口,将一坛酒吃尽了,道:“做我不着!”将那空坛望着帐子内打将去。不打万事皆休,才然打去,只听得一声响,却是青天里打一个霹雳,众人都惊倒了!起来看时,床上不见了那娘子,只见明晃晃一堆银子。众人向前看了道:“好了。”计数四十九锭。众人道:“我们将银子去见大尹也罢。”扛了银子,都到临安府。

  何立将前事禀复了大尹。大尹道:“定是妖怪了。也罢,邻人无罪回家。”差人送五十锭银子与邵大尉处,开个缘由,一一禀复过了。许宣照“不应得为而为之事。理重者决杖兔刺,配牢城营做工,满日疏放,牢城营乃苏州府管下。李募事因出首许宣,心上不安,将邵太尉给赏的五十两银子尽数付与小舅作为盘费。李将仕与书二封,一封与押司范院长,一封与吉利桥下开客店的王主人。

  许宣痛哭一场,拜别姐夫姐姐,带上行枷,两个防送人押着,离了杭州到东新桥,下了航船。

  不一日,来到苏州。先把书会见了范院长井王主人。王主人与他官府上下使了钱,打发两个公人去苏州府,下了公文,交割了犯人,讨了回文,防送人自回。范院长、王主人保领许宣不入牢中,就在王主人门前楼上歇了。许宣心中愁问,壁上题诗一首:

  独上高楼望故乡,愁看斜日照纱窗。

  平生自是真诚士,谁料相逢妖媚娘。

  白白不知归甚处?青青那识在何方?

  抛离骨肉来苏地,思想家中寸断肠!

  有话即长,无话即短,不觉光阴似箭,日月如梭,又在王主人家住了半年之上。忽遇九月下旬,那王主人正在门首闲立,看街上人来人往。只见远远一乘轿子,傍边一个丫鬟跟着,道:“借问一声,此间不是王主人家么?”王主人汪忙起身道:“此间便是。你寻谁人?丫鬟道:“我寻临安府来的许小乙官人。”主人道:“你等一等,我便叫他出来。”这乘轿子便歇在门前。王主人便入去,叫道:“小乙哥,有人寻你。”许宣听得,急走出来,同主人到门前看时,正是青青跟着,轿于里坐着白娘子。许宣见了,连声叫道:“死冤家!自被你盗了官库银子,带累我吃了多少苦,有屈无伸。如今到此地位,又赶来做甚么?可羞死人!”那白娘子道:“小乙官人不要怪我,今番特来与你分辩这件事。我且到主人家里面与你说。”

  白娘子叫青青取了包裹下轿。许宣道:“你是鬼怪,不许入来!”挡住了门不放他。那白娘子与主人深深道了个万福,道:“奴家不相瞒,主人在上,我怎的是鬼怪?衣裳有缝,对日有影。不幸先夫去世,教我如此被人欺负。做下的事,是先失日前所为,非干我事。如今怕你怨畅我,特地来分说明白了,我去也甘心。”

  主人道:“且教娘子人来坐了说。”那娘子道:“我和你到里面对主人家的妈妈说。”门前看的人,自都散了。

  许宣入到里面,对主人家并妈妈道:“我为他偷了官银子事。如此如此,因此教我吃场官司。如今又赶到此,有何理说?白娘子道:“先夫留下银子,我好意把你,我也不知怎的来的?”许宣道:“如何做公的捉你之时,门俞都是垃圾,就帐子里一响不见了你?”白娘子道:“我听得人说你为这银子捉了去,我怕你说出我来,捉我到官,妆幌子羞人不好看。我无奈何,只得走去华藏寺前姨娘家躲了;使人担垃圾堆在门前,把银子安在床上,央邻舍与我说谎。”许宣道:“你却走了去,教我吃官事!”白娘子道:“我将银子安在床上,只指望要好,那里晓得有许多事情?我见你配在这里,我便带了些盘缠,搭船到这里寻你。如今分说都明白了,我去也。敢是我和你前生没有夫妻之分!”那王主人道:“娘子许多路来到这里,难道就去?且在此间住几日,却理会。”青青道:“既是主人家再三劝解,娘子且住两日,当初也曾许嫁小乙官人。”白娘子随口便道:“羞杀人,终不成奴家没人要?只为分别是非而来。”王主人道:“既然当初许嫁小乙哥,却又回去?且留娘子在此。”打发了轿子,不在话下。

  过了数日、白娘子先自奉承好了主人的妈妈。那妈妈劝主人与许宣说合,还定十一月十一日成亲,共百年谐老。光阴一瞬,早到吉日良时。白娘子取出银两,央王主人办备喜筵,二人拜堂结亲。酒席散后,共人纱厨。白娘子放出迷人声态,颠驾倒凤,百媚千娇,喜得许宣如遇神仙,只恨相见之晚。正好欢娱,不觉金鸡三唱,东方渐白。正是:欢娱嫌夜短,寂寞恨更长。

  自此日为始,夫妻二人如鱼似水,终日在王主人家快乐昏迷缠定。日往月来,又早半年光景,时临春气融和,花开如锦,车马往来,街坊热闹。许宣问主人家道:“今日如何人人出去闲游,如此喧嚷?”主人道:“今日是二月半,男子妇人,都去看卧佛,你也好去承天寺里闲走一遭。”许宣见说,道:“我和妻子说一声,也去看一看。”许宣上楼来,和白娘子说:“今日二月半,男子妇人都去看卧佛,我也看一看就来。有人寻说话,回说不在家,不可出来见人。”白娘子道:“有甚好看;只在家中却不好?看他做甚么?”许宣道:“我去闲耍一遭就回。不妨。”

  许宣离了店内,有几个相识,同走到寺里看卧佛。绕廊下各处殿上观看了一遭,方出寺来,见一个先生,穿着道袍,头戴逍遥中,腰系黄丝绦,脚着熟麻鞋,坐在寺前卖药,散施符水。许宣立定了看。那先生道:“贫道是终南山道士,到处云游,散施符水,救人病患灾厄,有事的向前来。”那先生在人丛中看见许宣头上一道黑气,必有妖怪缠他,叫道:“你近来有一妖怪缠你,其害非轻!我与你二道灵符,救你性命。一道符三更烧,一道符放在自头发内”许宣接了符,纳头便拜,肚内道:“我也八九分疑惑那妇人是妖怪,真个是实。”谢了先生,径回店中。

  至晚,白娘子与青青睡着了,许宣起来道:“料有三更了!”将一道符放在自头发内,正欲将一道符烧化,只见白娘子叹一口气道:“小乙哥和我许多时夫妻,尚兀自不把我亲热,却信别人言语,半夜三更,烧符来压镇我!你且把符来烧看!”就夺过符来,一时烧化,全无动静。白娘子道:“却如何?说我是妖怪!”许宣道:“不干我事。卧佛寺前一云游先生,知你是妖怪。”白娘子道:“明日同你去看他一看,如何模样的先生。”

  次日,白娘子清早起来,梳妆罢,戴了钡环,穿上素净衣服,分付青青看管楼上。夫妻二人,来到卧佛寺前。只见一簇人,团团围着那先生,在那里散符水。

  只见白娘子睁一双妖眼,到先生面前,喝一声:“你好无礼!出家人在在我丈夫面前说我是一个妖怪,书符来捉我!”那先生回言:“我行的是五雷天心正法,凡有妖怪,吃了我的符,他即变出真形来。”那白娘子道:“众人在此,你且书符来我吃看!”那先生书一道符,递与白娘子。白娘子接过符来,便吞下去。众人都看,没些动静。众人道:“这等一个妇人,如何说是妖怪?”众人把那先生齐骂。那先生骂得口睁眼呆,半晌无言,惶恐满面。白娘子道:“众位官人在此,他捉我不得。我自小学得个戏术,且把先生试来与众人看。”只见白娘子口内哺哺的,不知念些甚么,把那先生却似有人擒的一般,缩做一堆,悬空而起。众人看了齐吃一惊。许宣呆了。娘子道:“若不是众位面上,把这先生吊他一年。”白娘子喷口气,只见那先生依然放下,只恨爹娘少生两翼,飞也似走了。众人都散了。夫妻依旧回来,不在话下。日逐盘缠,都是白娘子将出来用度。正是夫唱妇随,朝欢暮乐。

  不觉光阴似箭,又是四月初八日,释迪佛生辰。只见街市上人抬着柏亭浴佛,家家布施。许宣对王主人道:“此间与杭州一般。”只见邻舍边一个小的,叫做铁头,道:“小乙官人,今日承天寺里做佛会,你去看一看。”许宣转身到里面,对白娘子说了。白娘子道:“甚么好看,休去!”许宣道:“去走一一遭,散闷则个。”

  娘子道:“你要去,身上衣服旧了不好看,我打扮你去。”叫青青取新鲜时样衣服来。许宣着得不长不短,一似像体裁的。戴一顶黑漆头巾,脑后一双白玉环,穿一领青罗道袍,脚着一一双皂靴,手中拿一把细巧百招描金美人珊甸坠上样春罗扇,打扮得上下齐整。那娘于分付一声,如茸声巧啃道:“丈夫早早回来,切勿教奴记挂!”许宣叫了铁头相伴,径到承天寺来看佛会。人人喝采,好个官人。只听得有人说道:“昨夜周将仕典当库内,不见了四五千贯金珠细软物件。见今开单告官,挨查,没捉人处。”许宣听得,不解其意,自同铁头在寺。其日烧香官人子弟男女人等往往来来,十分热闹。许宣道:“娘于教我早口,去罢。”转身人丛中,不见了铁头,独自个走出寺门来。只见五六个人似公人打扮,腰里挂着牌儿。数中一个看了许宣,对众人道:“此人身上穿的,手中拿的,好似那话儿/数中一个认得许宣的道:子小乙官,扇子借我一看。”许宣不知是计,将扇递与公人。那公人道:“你们看这扇子坠,与单上开的一般!”众人喝声:“拿了!”就把许宣一索子绑了,好似:数只皂雕追紫燕,一群饿虎咬羊羔。

  许宣道:“众人休要错了,我是无罪之人。”众公人道:“是不是,且去府前周将仕家分解!他店中失去五千贯金珠细软、白玉绦环、细巧百招扇、珊瑚坠子,你还说无罪?真赃正贼,有何分说!实是大胆汉子,把我们公人作等闲看成。见今头上、身上、脚上,都是他家物件,公然出外,全无忌惮!”许宣方才呆了,半晌不则声。许宣道:“原来如此。不妨,不妨,自有人偷得。”众人道:“你自去苏州府厅上分说。”

  次日大尹升厅,押过许宣见了。大尹审问:“盗了周将仕库内金珠宝物在于何处?从实供来,免受刑法拷打。”许宣道:“禀上相公做主,小人穿的衣服物件皆是妻子白娘子的,不知从何而来,望相公明镜详辨则个!”大尹喝道:“你妻子今在何处?”许宣道:“见在吉利桥下王主人楼上。”大尹即差缉捕使臣袁子明押了许宣火速捉来。

  差人袁子明来到王主人店中,主人吃了一惊,连忙问道:“做甚么?”许宣道:“白娘子在楼上么?”主人道:“你同铁头早去承天寺里,去不多时,白娘子对我说道:‘丈夫去寺中闲耍,教我同青青照管楼上;此时不见回来,我与青青去寺前寻他去也,望乞主人替我照管。出门去了,到晚不见回来。我只道与你去望亲戚,到今日不见回来。”众公人要王主人寻白娘子,前前后后遍寻不见。袁子明将主人捉了,见大尹回话。大尹道:“白娘子在何处?王主人细细禀复了,道:“白娘于是妖怪。”大尹一一问了,道:“且把许宣监了!”王主人使用了些钱,保出在外,伺候归结。

  且说周将仕正在对门茶坊内闲坐,只见家人报道:“金珠等物都有了,在库阁头空箱子内。”周将仕听了,慌忙回家看时,果然有了,只不见了头巾、绦环、扇子并扇坠。周将仕道:“明是屈了许宣,平白地害了一个人,不好。”暗地里到与该房说了,把许宣只间个小罪名。

  却说邵太尉使李募事到苏州干事,来王主人家歇。主人家把许宣来到这里,又吃官事,一一从头说了一遍。李募事寻思道:“看自家面上亲眷,如何看做落?只得与他央人情,上下使钱。一日,大尹把许宣一一供招明白,都做在白娘子身上,只做“不合不出首妖怪等事”,杖一百,配三百六十里,押发镇江府牢城营做工。李募事道:“镇江去便不妨,我有一个结拜的叔叔,姓李名克用,在针子桥下开生药店。我写一封书,你可去投托他。”许宣只得问姐夫借了些盘缠,拜谢了王主人并姐夫,就买酒饭与两个公人吃,收拾行李起程。王主人并姐夫送了一程,各自回去了。

  且说许宣在路,饥食渴饮,夜住晓行,不则一日,来到镇江。先寻李克用家,来到针子桥生药铺内。只见主管正在门前卖生药,老将仕从里面走出来。两个公人同许宣慌忙唱个暗道:“小人是杭州李募事家中人,有书在此。”主管接了,递与老将仕。老将仕拆开看了道:“你便是许宣?”许宣道:“小人便是。”李克用教三人吃了饭,分付当直的同到府中,下了公文,使用了钱,保领回家。防送人讨了口文,自归苏州去了。

  许宜与当直一同到家中,拜谢了克用,参见了老安人。克用见李募事书,说道:“许宜原是生药店中主管。”因此留他在店中做买卖,夜间教他去五条巷卖豆腐的王公楼上歇。克用见许宣药店中十分精细,心中欢喜。原来药铺中有两个主管,一个张主管,一个赵主管。赵主管一生老实本分。张主管一生克剥奸诈,倚着自老了,欺侮后辈。见又添了许宣,心中不悦,恐怕退了他;反生好计,要嫉妒他。

  忽一日,李克用来店中闲看,问:“新来的做买卖如何?”张主管听了心中道:“中我机谋了!”应道:“好便好了,只有一件,……”克用道:“有甚么一件?”

  老张道:“他大主买卖肯做,小主儿就打发去了,因此人说他不好。我几次劝他,不肯依我。”老员外说:“这个容易,我自分付他便了,不怕他不依。”赵主管在傍听得此言,私对张主管说道:“我们都要和气。许宣新来,我和你衫管他才是。有不是宁可当面讲,如何背后去说他?他得知了,只道我们嫉妒。”老张道:“你们后生家,晓得甚么!”天已晚了,各回下处。赵主管来许宣下处道:“张主管在员外面前嫉妒你,你如今要愈加用心,大主小主儿买卖,一般样做。”许宣道:“多承指数。我和你去闲酌一杯。”二人同到店中,左右坐下。酒保将要饭果碟摆下,二人吃了几杯。赵主管说:“老员外最性直,受不得触。你便依随他生性,耐心做买卖。”许宣道:“多谢老兄厚爱,谢之不荆”又饮了两杯,天色晚了。赵主管道:“晚了路黑难行,改日再会。”许宣还了酒钱,各自散了。

  许宣觉道有杯酒醉了,恐怕冲撞了人,从屋檐下回去。正走之间,只见一家楼上推开窗,将熨斗播灰下来,都倾在许宣头上。立住脚,便骂道:“淮家泼男女,不生眼睛,好没道理!”只见一个妇人,慌忙走下来道:“官人休要骂,是奴家不是,一时失误了,休怪!”许宣半醉,抬头一看,两眼相观,正是白娘子。许宣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无明火焰腾腾高起三千丈,掩纳不住,便骂道:“你这贼贱妖精,连累得我好苦!吃了两场官事!”恨小非君于,无毒不丈夫。正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许宣道:“你如今又到这里,却不是妖怪?”赶将人去,把白娘子一把拿住道:“你要官休私休!”白娘子陪着笑面道:“丈夫,‘一夜夫妻百日恩”和你说来事长。你听我说:当初这衣服,都是我先夫留下的。我与你恩爱深重,教你穿在身上,恩将仇报,反成吴、越?许宣道:“那日我回来寻你,如何不见了”主人都说你同青青来寺前看我,因何又在此间?”白娘于道:“我到寺前,听得说你被捉了去,教青青打听不着,只道你脱身走了。怕来捉我,教青青连忙讨了一只船,到建康府娘舅家去,昨日才到这里。我也道连累你两场官事,还有何面目见你!你怪我也无用了。情意相投,做了夫妻,如今好端端难道走开了?我与你情似太山,恩同东海,誓同生死,可看日常夫妻之面,取我到下处,和你百年偕老,却不是好!”许宣被白娘子一骗,回嗔作喜,沉吟了半晌,被色迷了心胆,留连之意,不回下处,就在白娘子楼上歇了。

  次日,来上河五条巷王公楼家,对王公说:“我的妻子同丫鬟从苏州来到这里。”一一说了,道:“我如今搬回来一处过活。”王公道:“此乃好事,如何用说。”

  当日把白娘子同青青撒来王公楼上。次日,点茶请邻舍。第三日,邻舍又与许宣接风。酒筵散了,邻舍各自回去,不在话下。第四日,许宣早起梳洗已罢,对白娘子说:“我去拜谢东西邻舍,去做买卖去也;你同青青只在楼上照管,切勿出门!”分付已了,自到店中做买卖,早去晚回。不觉光阴迅速,日月如梭,又过一月。

  忽一日,许宣与白娘商量,去见主人李员外妈妈家眷。白娘子道:“你在他家做主管,去参见了他,也好卧常走动。到次日,雇了轿子,径进里面请白娘子上了轿,叫王公挑了盒儿,丫鬟青青跟随,一齐来到李员外家。下了轿于。进轰卜里面,请员外出来。李克用连忙来见,白娘子深深道个万福,拜了两拜,妈妈也拜了两拜,内眷都参见了。原来李克用年纪虽然高大,却专一好色,见了白娘子有倾国之姿,正是:三魂不附体,七魄在他身。

  那员外目不转睛,看白娘子。当时安排酒饭管待。妈妈对员外道:“好个伶俐的娘子!十分容貌,温柔和气,本分老成。”员外道:“便是杭州娘子生得俊俏。”饮酒罢了,白娘子相谢自回。李克用心中思想:“如何得这妇人共宿一宵?”眉头一簇,计上心来,道:“六月十三是我寿诞之日,不要慌,教这妇人着我一个道儿。”

  不觉乌飞兔走,才过端午,又是六月初间。那员外道:“妈妈,十三日是我寿诞,可做一个筵席,请亲眷朋友闲耍一臼,也是一生的快乐。”当日亲眷邻友主管人等,都下了请帖。次日,家家户户都送烛面手帕物件来。十三日都来赴筵,吃了一日。次日是女眷们来贺寿,也有甘来个。且说白娘子也来,十分打扮,上着青织金衫儿,下穿大红纱裙,戴一头百巧珠翠金银首饰。带了青青,都到里面拜了生日,参见了老安人。东阁下排着筵席。原来李克用是吃虱子留后腿的人,因见白娘于容貌,设此一计,大排筵席。各各传杯弄盏。酒至半酣,却起身脱衣净手。李员外原来预先分付腹心养娘道:“若是白娘于登东,他要进去,你可另引他到后面僻净房内去。”李员外设计已定,先自躲在后面。正是:不劳钻穴逾墙事,稳做偷香窃玉人。

  只见白娘子真个要去净手,养娘便引他到后面一,间僻净房内去,养娘自回。那员外心中淫乱,捉身不住,不敢便走进去,却在门缝里张。不张万事皆休,则一张那员外大吃一惊,回身便走,来到后边,往后倒了:不知一命如何,先觉四肢不举!

  那员外眼中不见如花似玉体态,只见房中幡着一条吊桶来粗大白蛇,两眼一似灯盏,放出金光来。惊得半死,回身便走,一绊一交。众养娘扶起看时,面青口白。主管慌忙用安魂定魄丹服了,方才醒来。老安人与众人都来看了:道:“你为何大惊小怪做甚么?”李员外不说其事,说道“我今日起得早了,连日又辛苦了些,头风病发,晕倒了。扶去房里睡了。众亲眷再人席饮了几杯,酒筵散罢,众人作谢回家。

  白娘子回到家中思想,恐怕明日李员外在铺中对许宣说出本相来,便生一条计,一头脱衣服,一头叹气。许宣道:“今同出去吃酒,因何回来叹气?”白娘子道:“丈夫,说不得!李员外原来假做生日,其心不善。因见我起身登东,他躲在里面,欲要好骗我,扯裙扯裤,来调戏我。欲待叫起来,众人都在那里,怕妆幌子。 被我一推倒地,他怕羞没意思,假说晕倒了。这惶恐那里出气"许宣道:“既不曾好骗你,他是我主人家,出于无奈,只得忍了。这遭休去便了。”白娘于道:“你不与我做主,还要做人?”许宣道:“先前多承姐夫写书,教我投奔他家。亏他不阻,收留在家做主管,如今教我怎的好?”白娘子道:“男于汉!我被他这般欺负,你还去他家做主管?”许宣道:“你教我何处去安身?做何生理?”白娘子道:“做人家主管,也是下贱之事,不如自开一个生药铺。”许宣道:“亏你说,只是那讨本钱?白娘子道:“你放心,这个容易。我明日把些银子,你先去赁了问房子却又说话。”

  且说“今是古,古是今”,各处有这般出热的。间壁有一个人,姓蒋名和,一生出热好事。次日,许宣问白娘子讨了些银子,教蒋和去镇江渡口马头上,赁了一间房子,买下一付生药厨柜,陆续收买生药,十月前后,俱已完备,选日开张药店,不去做主管。那李员外也自知惶恐,不去叫他。

  许宣自开店来,不匡买卖一口兴一日,普得厚利。正在门前卖生药,只见一个和尚将着一个募缘簿子道:“小僧是金山寺和尚,如今七月初七日是英烈龙王生日,伏望官人到寺烧香,布施些香钱。”许宣道:“不必写名。我有一块好降香,舍与你拿去烧罢。即便开柜取出递与和尚。和尚接了道:“是日望官人来烧香!”打一个问讯去了。白娘子看见道:“你这杀才,把这一块好香与那贼秃去换酒肉吃!”许宣道:“我一片诚心舍与他,花费了也是他的罪过。”

  不觉又是七月初七日,许宣正开得店,只见街上闹热,人来人往。帮闲的蒋和道:“小乙官前日布施了香,今日何不去寺内闲走一遭?”许宣道:“我收拾了,略待略待。和你同去。”蒋和道:“小人当得相伴。”许宣连忙收拾了,进去对白娘子道:“我去金山寺烧香,你可照管家里则个。”白娘子道:“无事不登三宝殿’,去做甚么?”许宣道:“一者不曾认得金山寺,要去看一看;二者前日布施了,要去烧香。”白娘子道:“你既要去,我也挡你不得,也要依我三件事。”许宣道:“那三件?”白娘子道:“一件,不要去方丈。内去;二件,不要与和尚说话:三件,去了就回,来得迟,我便来寻你也。”许宣道:“这个何妨,都依得。”当时换了新鲜衣服鞋袜,袖了香盒,同蒋和径到江边,搭了船,投金山寺来。先到龙王堂烧了香,绕寺闲走了一遍,同众人信步来到方丈门前。许宣猛省道:“妻子分付我休要进方丈内去。立住了脚,不进去。蒋和道:“不妨事,他自在家中,回去只说不曾去便了。”说罢,走入去,看了一回,便出来。

  且说方丈当中座上,坐着一个有德行的和尚,眉清目秀,圆顶方袍,看了模样,确是真僧。一见许宣走过,便叫侍者:“快叫那后生进来。”恃者看了一回,人千人万,乱滚滚的,又不认得他,回说:“不知他走那边去了?”和尚见说,持了掸杖,自出方丈来,前后寻不见,复身出寺来看,只见众人都在那里等风浪静了落船。那风浪越大了,道:“去不得。”正看之间,只见江心里一只船飞也似来得快。

  许宣对蒋和道:“这船大风浪过不得渡,那只船如何到来得快!”正说之间,船已将近。看时,一个穿白的妇人,一个穿青的女子来到岸边。仔细一认,正是白娘子和青青两个。许宣这一惊非校白娘子来到岸边,叫道:“你如何不归?快来上船!”许宣却欲上船,只听得有人在背后喝道:于业畜在此做甚么?许宣回头看时,人说道:“法海禅师来了!”禅师道:“业畜,敢再来无礼,残害生灵!老僧为你特来。”白娘子见了和尚,摇开船,和青青把船一翻,两个都翻下水底去了。许宣回身看着和尚便拜:“告尊师,救弟子一条草命!”禅师道:“你如何遇着这妇人?”许宣把前项事情从头说了一遍。禅师听罢,道:“这妇人正是妖怪,汝可速回杭州去,如再来缠汝,可到湖南净慈寺里来寻我。有诗四句:

  本是妖精变妇人,西湖岸上卖娇声。

  汝国不识这他计,有难湖南见老憎。

  许宣拜谢了法海禅师,同蒋和下了渡船,过了江,上岸归家。白娘子同青青都不见了,方才信是妖精。到晚来,教蒋和相伴过夜,心中昏闷,一一夜不睡。次日早起,叫蒋和看着家里,却来到针子桥李克用家,把前项事情告诉了一遍。李克用道:“我生日之时,他登东,我撞将去,不期见了这妖怪,惊得我死去;我又不敢与你说这话。既然如此,你且搬来我这里住着,别作道理。许宣作谢了李员外,依旧搬到他家。不觉住过两月有余。

  忽一日立在门前,只见地方总甲分付排门人等,俱要香花灯烛迎接朝廷恩赦。原来是宋高宗策立孝宗,降赦通行天下,只除人命大事,其余小事,尽行赦放回家。许宣遇赦,欢喜不胜,吟诗一首,诗云:

  感谢吾皇降赦文,网开三面许更新。

  死时不作他邦鬼,生日还为旧土人。

  不幸逢妖愁更甚,何期遇宵罪除根。

  归家满把香焚起,拜谢乾坤再造恩。

  许宣吟诗已毕,央李员外衙门上下打点使用了钱,见了大尹,给引还乡。拜谢东邻西舍,李员外妈妈合家大孝二位主管,俱拜别了。央帮闲的蒋和买了些土物带回杭州。来到家中,见了姐夫姐姐,拜了四拜。李募事见了许宣,焦躁道:“你好生欺负人!我两遭写书教你投托人,你在李员外家娶了老小,不直得寄封书来教我知道,直恁的无仁无义!”许宣说:“我不曾娶妻校”姐夫道:“见今两日前,有一个妇人带着一个丫鬟,道是你的妻子。说你七月初七日去金山寺烧香,不见回来。那里不寻到?直到如今,打听得你回杭州,同丫鬟先到这里等你两日了。教人叫出那妇人和丫鬟见了许宣。许宣看见,果是白娘于、青青。许宣见了,目睁口呆,吃了一惊,不在姐夫姐姐面前说这话本,只得任他埋怨了一常李募事教许宣共白娘子去一间房内去安身。许宣见晚了,怕这白娘子,心中慌了,不敢向前,朝着白娘子跪在地下道:“不知你是何神何鬼,可饶我的性命!”白娘子道:“小乙哥,是何道理?我和你许多时夫妻,又不曾亏负你,如何说这等没力气的话。”许宣道:“自从和你相识之后,带累我吃了两场官司。我到镇江府,你又来寻我。前日金山寺烧香,归得迟了,你和青青又直赶来。见了禅师,便跳下江里去了。我只道你死了,不想你又先到此。望乞可怜见,饶我则个!”白娘于圆睁怪眼道:“小乙官,我也只是为好,谁想到成怨本!我与你平生夫妇,共枕同袋许多恩爱,如今却信别人闲言语,教我夫妻不睦。我如今实对你说,若听我言语喜喜欢欢,万事皆休;若生外心,教你满城皆为血水,人人手攀洪浪,脚踏浑波,皆死于非命。”惊得许宣战战兢兢,半晌无言可答,不敢走近前去。青青劝道:“官人,娘子爱你杭州人生得好,又喜你恩情深重。听我说,与娘子和睦了,休要疑虑。”许宣吃两个缠不过,叫道:“却是苦那!”只见姐姐在天井里乘凉,听得叫苦,连忙来到房前,只道他两个儿厮闹,拖了许宣出来。白娘子关上房门自睡。

  许宣把前因后事,一一对姐姐告诉了一,遍。却好姐夫乘凉归房,姐姐道:“他两口儿厮闹了,如今不知睡了也未,你且去张一张了来。”李募事走到房前看时,里头黑了,半亮不亮,将舌头舔破纸窗,不张万事皆休,一张时,见一条吊桶来大的蟒蛇,睡在床上,伸头在天窗内乘凉,鳞甲内放出白光来,照得房内如同白日。吃了一惊,回身便走。来到房中,不说其事,道:“睡了,不见则声。”许宣躲在姐姐房中,不敢出头,姐夫也不问他。过了一夜。

  次日,李募事叫许宣出去,到僻静处问道:“你妻子从何娶来?实实的对我说,不要瞒我,自咋夜亲眼看见他是一条大白蛇,我怕你姐姐害怕,不说出来。”

  许宣把从头事,——对姐夫说了一遍。李募事道:“既是这等,白马庙前一个呼蛇甄先生,如法捉得蛇,我问你去接他。”二人取路来到臼马历前,只见戴先生正立在门口。二人道:“先生拜揖。”先生道:“有何见谕?”许宣道:“家中有一条大蟒蛇,想烦一捉则个!”先生道:“宅上何处广许宣道:)过军将桥黑珠儿巷内李募事家便是。”取出一两银子道:“先生收了银子,待捉得蛇另又相谢。”先生收了道:“二位先回,小子便来。”李募事与许宣自回。

  那先生装了一瓶雄黄药水,一直来到黑珠儿巷门,间李募事家。人指道:“前面那楼子内便是。”先生来到门前,揭起帘子,咳嗽一声,并无一个人出来。

  敲了半晌门,只见一个小娘子出来问道:“寻谁家?”先生道:“此是李募事家么?”小娘子道:“便是。”先生道:“说宅上有一条大蛇,却才二位官人来请小子捉蛇。”小娘子道:“我家那有大蛇?你差了。”先生道:“官人先与我一两银子,说捉了蛇后,有重谢。”白娘子道:“没有,休信他们哄你。先生道:“如何作耍?”白娘于三回五次发落不去,焦躁起来,道:“你真个会捉蛇?只怕你捉他不得!”戴先生道:“我祖宗七八代呼蛇捉蛇,量道一条蛇有何难捉!”娘子道,’你说捉得,只怕你见了要走!”先生道:“不走,不走!如走,罚一锭白银。”娘子道:“随我来。”到天井内,那娘子转个湾,走进去了。那先生手中提着瓶儿,立在空地上,不多时,只见刮起一阵冷风,风过处,只见一一条吊桶来大的蟒蛇,连射将来,正是:人无害虎心,虎有伤人意。

  且说那戴先生吃了一惊,望后便倒,雄黄罐儿也打破了,那条大蛇张开血红大口,露出雪白齿,来咬先生。先生慌忙爬起来,只恨爹娘少生两脚,一口气跑过桥来,正撞着李募事与许宣。许宣道:“如何?”那先生道:“好教二位得知,……”把前项事,从头说了一遍,取出那一两银子付还李募事道:“若不生这双脚,连性命都没了。二位自去照顾别人。”急急的去了。许宣道:“姐夫,如今怎么处?”李募事道:“眼见实是妖怪了。如今赤山埠前张成家欠我一千贯钱,你去那里静处,讨一间房儿住下。那怪物不见了你,自然去了。”许宣无计可奈,只得应承。同姐夫到家时,静悄悄的没些动静。李募事写了书贴,和票子做一封,教许宣往赤山埠去。只见白娘子叫许宣到房中道:“你好大胆,又叫甚么捉蛇的来!

  你若和我好意,佛眼相看;若不好时,带累一城百姓受苦,都死于非命!”许宣听得,心寒胆战,不敢则声。将了票子,闷闷不已。来到赤山埠前,寻着了张成。随即袖中取票时,不见了,只叫得苦。慌忙转步,一路寻回来时,那里见!

  正闷之间,来到净慈寺前,忽地里想起那金山寺长老法海禅师曾分付来:“倘若那妖怪再来杭州缠你,可来净慈寺内来寻我。”如今不寻,更待何时?急入寺中,问监寺道:“动问和尚,法海禅师曾来上刹也未?”那和尚道:“不曾到来。”

  许宣听得说不在,越闷,折身便回来长桥堍下,自言自语道:“‘时衰鬼弄人,我要性命何用?看着一湖清水,却待要跳!正是:阎王判你三更到,定不容人到四更。

  许宣正欲跳水,只听得背后有人叫道:“男子汉何故轻生?死了一万口,只当五千双,有事何不问我!”许宣回头看时,正是法海禅师,背驮衣钵,手提禅杖,原来真个才到。也是不该命尽,再迟一碗饭时,性命也休了。许宣见了禅师,纳头便拜,道:“救弟子一命则个!”禅师道:“这业畜在何处?”许宣把上项事一一诉了,道:“如今又直到这里,求尊师救度一命。”禅师于袖中取出一个钵孟,递与许宣道:“你若到家,不可教妇人得知,悄悄的将此物劈头一罩,切勿手轻,紧紧的按住,不可心慌,你便回去。”

  且说许宣拜谢了禅师,口家。只见白娘子正坐在那里,口内喃喃的骂道:“不知甚人挑拨我丈夫和我做冤家,打听出来,和他理会!”正是有心等了没心的,许宣张得他眼慢,背后悄悄的,望白娘子头上一罩,用尽平生气力纳祝不见了女子之形,随着钵盂慢慢的按下,不敢手松,紧紧的按祝只听得钵盂内道:“和你数载夫妻,好没一些儿人情!略放一放!”许宣正没了结处,报道:“有一个和尚,说道:‘要收妖怪。,”许宣听得,连忙教李募事请禅师进来。来到里面,许宣道:“救弟子则个!”不知禅师口里念的甚么。念毕,轻轻的揭起钵盂,只见白娘子缩做七八寸长,如傀儡人像,双眸紧闭,做一堆儿,伏在地下。禅师喝道:“是何业畜妖怪,怎敢缠人?可说备细!”白娘于答道:“禅师,我是一条大蟒蛇。因为风雨大作,来到西湖上安身,同青青一处。不想遇着许宣,春心荡漾,按纳不祝一时冒犯天条,却不曾杀生害命。望禅师慈悲则个!”禅师又问:“青青是何怪?”白娘子道:“青青是西湖内第三桥下潭内千年成气的青鱼。一时遇着,拖他为伴。他不曾得一日欢娱,并望禅师怜悯!”禅师道:“念你千年修炼,免你一死,可现本相!”白娘子不肯。禅师勃然大怒,口中念念有词,大喝道:“揭谛何在?快与我擒青鱼怪来,和白蛇现形,听吾发落!”须臾庭前起一阵狂风。风过处,只闻得豁刺一声响,半空中坠下一个青鱼,有一丈多长,向地拨刺的连跳几跳,缩做尺余长一个小青鱼。看那白娘子时,也复了原形,变了三尺长一条白蛇,兀自昂头看着许宣。禅师将二物置于钵盂之内,扯下相衫一幅,封了钵盂口。拿到雷峰寺前,将钵盂放在地下,令人搬砖运石,砌成一塔。后来许宣化缘,砌成了七层宝塔,千年万载,白蛇和青鱼不能出世。

  且说禅师押镇了,留惕四句:

  西湖水干,江潮不起,雷峰塔倒,白蛇出世。

  法海禅师言渴毕。又题诗八句以劝后人:

  奉功世人体爱色,爱色之人被色迷。

  心正自然邪不扰,身端忽有恶来欺?

  但看许宣因爱色,带累官司惹是非。

  不是老憎来救护,白蛇吞了不留些。

  法海禅师吟罢,各人自散。惟有许宣情愿出家,礼拜禅师为师,就雷峰塔披剃为僧。修行数年,一夕坐化去了。众僧买龛烧化,造一座骨塔,千年不朽,临去世时,亦有诗八句,留以警世,诗曰:

  祖师度我出红尘,铁树开花始见春。

  化化轮回重化化,生生转变再生生。

  欲知有色还无色,须识无形却有形。

  色即是空空即色,空空色色要分明。
 楼主| 发表于 2009-8-11 10:26:52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九卷 宿香亭张浩遇莺莺

闲向书斋阐古今,生非草木岂无情。
  佳人才子多奇遇,难比张生遇李莺。

  话说西洛有一才子,姓张名浩字巨源,自儿曹时清秀异众。既长,才擒蜀锦,貌莹寒冰,容止可观,言词简当。承祖父之遗业,家藏钡数万,以财豪称子乡里。贵族中有慕其门第者,欲结婚姻,虽媒的日至,浩正色拒之。人渭浩曰:“君今冠矣。男子二十而冠,何不求名家令德女子配君?其理安在?”浩曰:“大凡百岁姻缘,必要十分美满。某虽非才干,实慕佳人。不遇出世娇姿,宁可终身鳏处。且俟功名到手之日,此愿或可遂耳。”缘此至弱冠之年,犹未纳室。浩性喜厚自奉养,所居连檐重阁,洞户相通,华丽雄壮,与王侯之家相等。浩犹以为隘窄,又于所居之北,创置一一园。中有:风亭月栅,杏坞桃溪,云搂上倚晴空,水阁下临清砒。横塘曲岸,露怄月虹桥;朱槛雕栏,叠生云怪石。烂漫奇花艳蕊,深沉竹洞花房。飞异域佳禽,植上林珍果,绿荷密锁寻芳路,翠柳低笼斗草常浩暇日多与亲朋宴息其间。西都风俗,每至春时,园圃无大小,皆修荷花木,洒扫亭轩,纵游人玩赏,以此递相夸逞,士庶为常。

  浩间巷有名儒廖山甫者,学行俱高,可为师范,与浩情爱至密。浩喜园馆新成,花木茂盛。一日,邀山甫闲步其中。行至宿香亭共坐。时当仲春,桃李正芳,啦丹花放,嫩白妖红,环绕亭砌。浩谓山甫曰:淑景明媚,非诗酒莫称韶光。今日幸无俗事,先饮数杯,然后各赋一诗,脉目前景物。虽园圃消疏,不足以当君之盛作,若得…诗,可以永为壮观。山甫曰:“愿听指挥。浩喜,即呼小童,具饮器笔砚于前。酒三行,方欲索题,忽遥见亭下花间,有流驾惊飞而起。山甫曰:“驾语堪听,何故惊飞?”浩曰:“此无他,料必有游人偷折花耳。邀先生一往观之。”遂下宿香亭,径入花阴,蹑足潜身,寻踪而去。过太湖石畔,芍药栏边,见一垂鬓女子,年方十五,携一小青衣,倚栏而立。但见:新月笼眉,春桃拂脸,意态幽花未艳,肌肤嫩玉生光。莲步一折,着弓弓扣绣鞋儿;螺吉双垂,插短短紫金钒子。似向东君夸艳态,倚栏笑对牡丹丛。

  浩一见之,神魂飘荡,不能自持,又恐女子惊避,引山甫退立花阴下,端详久之,真出世色也。告山甫曰:“尘世无此佳人,想必上方花月之妖!”山甫曰:“花月之妖,岂敢昼见?天下不乏美妇人,但无缘者自不遇耳。”浩曰:“浩阅人多矣,未常见此殊丽。使浩得配之,足快平生。兄有何计,使我早遂佳期,则成我之恩,与生我等矣!”山甫曰:“以君之门第才学,欲结婚姻,易如反掌,何须如此劳神?”浩曰:“君言未当。若不遇其人,宁可终身不娶;今既遇之,即顷刻亦难捱也。媒的通问,必须岁月,将无已在枯鱼之肆乎!”山甫曰:“但患不谐,苟得谐,何患晚也?请询其踪迹,然后图之。”

  浩此时情不自禁,遂整中正衣,向前而揖。女子敛袂答礼。浩启女子曰:“贵族谁家?何因至此?”女子笑曰:“妾乃君家东邻也。今日长幼赴亲族家会,惟妾不行,闻君家牡丹盛开,故与青衣潜启隙户至此。”浩闻此语,乃知李氏之女茸莺也,与浩童稚时曾共扶栏之戏。再告女子曰:“敝园荒芜,不足寓目,幸有小馆,欲备淆酒,尽主人接邻里之欢,如何?”女曰:“妾之此来,本欲见君。若欲开材,决不敢领。愿无及乱,略诉此情。”浩拱手鞠躬而言曰:“愿闻所谕!”女曰:“妾自幼年慕君清德,缘家有严亲,礼法所拘,无因与君聚会。今君犹未娶,妾亦垂署,若不以丑陋见疏,为通媒的,使妾异日奉箕帚之未。立祭把之列,奉恃翁姑,和睦亲族,成两姓之好,无七出之砧,此妾之素心也。不知君心还肯从否?

  浩闻此言,喜出望外,告女曰:“若得与丽人情老,平生之乐事足矣!但未知缘分何如耳?”女曰:“两心既坚,缘分自定。君果见许,愿求一物为定,使妾藏之异时,表今日相见之情。浩仓卒中无物表意,遂取系腰紫罗绣带,谓女曰:“取此以待定议。”女亦取拥项香罗,谓浩曰:“请君作诗一篇,亲笔题于罗上,庶几他时可以取信。”浩心转喜,呼童取笔砚,指栏中未开牡丹为题,赋诗一绝于香罗之上。诗曰:

  沉香亭畔露凝枝,敛艳含娇未放时。

  自是名花待名手,风流学士独题诗。

  女见诗大喜,取香罗在手,谓浩曰:“君诗句清妙,中有深意,真才干也。此事切宜缄口,勿使人知。无忘今日之言,必遂他时之乐。父母恐回,妾且归去。”道罢,莲步却转,与青衣缓缓而去。

  浩时酒兴方浓,春心淫荡,不能自遏,自言:“下坡不赶,次后难逢,争忍弃人归去?杂花影下,细草如茵,略效鸳鸯,死亦无恨!”遂奋步赶上,双手抱持。女子顾恋恩情,不忍移步绝据而去。正欲启口致辞,含羞告免,忽自后有人言曰调“相见已非正礼,此事决然不可!若能用我一言,可以永谐百岁。”浩舍女回视,乃山甫也。女子已去。山甫曰:“但凡读书,盖欲知礼别嫌。今君诵孔圣之书,何故习小人之态?若使女于去迟,父母先回,必询究其所往,则女祸延及于君。岂可恋一时之乐,损终身之德?请君三思,恐成后悔!”浩不得已,快快复回宿香亭上,与山甫尽醉散去。

  自此之后,浩但当歌不语,对酒无欢,月下长吁,花前偷泪。俄而绿暗红稀,春光将暮。浩一日独步闲斋,反复思念。一段离愁,方恨无人可诉,忽有老尼惠寂自外而来,乃浩家香火院之尼也。浩礼毕,问曰:“吾师何来?寂曰:“专来传达一信。”浩问:“何人致意于我?”寂移坐促席谓浩曰:“君东邻李家女子莺鸳,再三申意。”浩大惊,告寂曰:“宁有是事?吾师勿言!”寂曰:“此事何必自隐?

  听寂拜闻:李氏为寂门徒二十余年,其家长幼相信。今日因往李氏诵经,知其女驾鸳染病,寂遂劝令勤服汤药。驾屏去侍妾,私告寂曰:‘此病岂药所能愈那?,寂再三询其仔细,驾遂说及园中与君相见之事。又出罗中上诗,向寂言,‘此即君所作也。’令我致意于君,幸勿相忘,以图后会。盖驾与寂所言也,君何用隐讳那?”浩曰:“事实有之,非敢自隐,但虑传扬假选,取笑里间。今臼吾师既知,使浩如何而可?”寂曰:“早来既知此事,遂与莺父母说及茸亲事。答云:‘女儿尚幼,未能干家。’观其意在二三年后,方始议亲,更看君缘分如何?”言罢,起身谓浩曰:“小庵事冗,不及款话,如日后欲寄音信,但请垂谕。”遂相别去。自此香闺密意,书幌②幽怀,皆托寂私传。

  光阴迅速,倏忽之间,已经一载。节过清明,桃李飘零,牡丹半折。浩倚栏凝视,睹物思人,情绪转添。久之,自思去岁此时,相逢花畔,今岁花又重开,工人难见。沉吟半晌,不若折花数枝,托惠寂寄驾驾同赏。遂召寂至,告曰:“今折得花数枝,烦吾师持往李氏,但云吾师所献。若见莺莺,作浩起居:去岁花开时,相见于西栏畔;今花又开,人犹间阻。相忆之心,言不可尽!愿似叶如花,年年长得相见。”寂曰:“此事易为,君可少待。”遂持花去。逾时复来,浩迎问:“如何?”

  寂于袖中取彩笺小柬,告浩曰:“莺莺寄君,切勿外启!”寂乃辞去。浩启封视之,曰:妾鸯鸯拜启:相别经年,无日不怀思忆。前令乳母以亲事白于父母,坚意不可。事须后图,不可仓卒。愿君无忘妄,妾必不负君!姻若不成,誓不他适。其他心事,询寂可知。昨夜宴花前,众皆欢笑,独妾悲伤。偶成小词,略诉心事,君读之,可以见妾之意。读毕毁之,切勿外泄!词曰:红疏绿密时暄,还是困人天。相思极处,凝睛月下,洒泪花前。誓约己知俱有愿,奈目前两处悬悬。驾凤未偶,清宵最苦,月甚先圆?

  浩览毕,敛眉长叹,曰:“好事多磨,信非虚也!”展放案上,反复把玩,不忍释手,感刻寸心,泪下如雨。又恐家人见疑,询其所因,遂伏案掩面,偷声潜位。

  良久,举首起视,见日影下窗,瞑色已至,浩思适来书中言“心事询寂可知”,今抱愁独坐,不若询访惠寂,究其仔细,庶几少解情怀。遂徐步出门,路过李氏之家,时夜色已阑,门户皆闭。浩至此,想象茸鸳,心怀爱慕,步不能移,指李氏之门曰:“非插翅步云,安能入此?”方徘徊未进,忽见旁有隙户半开,左右寂无一人。浩大喜曰:“天赐此便,成我佳期!远托惠寂,不如潜入其中,探间驾茸消息。”浩为情爱所重,不顾礼法,蹑足而入。既到中堂,匿身回廊之下,左右顾盼,见:闽庭悄悄,深院沉沉。静中闻风响叮玛,暗里见流萤聚散。更筹渐急,窗中风弄残灯;夜色已阑,阶下月移花影。香闺想在屏山后,远似巫阳千万重。

  浩至此,茫然不知所往。独立久之,心中顿剩自思设若败露,为之奈何?不惟身受苦楚,抑且砧辱祖宗,此事当款曲图之。不期隙户已闭,返转回廊,方欲寻路复归,忽闻室中有低低而唱者。浩思深院净夜,何人独歌?遂隐住侧身,静听所唱之词,乃《行香子》词:雨后风微,绿暗红希燕巢成、蝶绕残枝。杨花,点点,永日迟迟。动离怀,牵 别恨,鹤坞啼。辜负佳期,虚度芳时,为甚褪尽罗衣?宿香亭下,红芍栏西。当时情,今日恨,有谁知!

  但觉如雏驾咯翠柳阴中,彩凤鸣碧梧枝上。想是清夜无人,调韵转美。浩审词察意,若非鸳鸳,谁知宿香亭之约?但得一见其面,死亦无悔。方欲以指击窗,询问仔细,忽有人叱浩曰:“良士非媒不聘,女子无故不婚。今女按板于窗中,小子逾墙到厅下,皆非善行,玷辱人伦。执诣有司,永作淫奔之戒。浩大惊退步,失脚堕于砌下。久之方醒,开目视之,乃伏案昼寝于书窗之下时日将哺矣。

  浩曰:“异哉梦也!何显然如是?莫非有相见之期,故先垂吉兆告我?”方心绪扰扰未定,惠寂复来。浩讯其意。寂曰:“适来只奉小柬而去,有一事偶忘告君。茸驾传语,他家所居房后,乃君家之东墙也,高无数尺。其家初夏二十日,亲皎中有婚姻事,是夕举家皆往,茸托病不行。令君至期,于墙下相待,欲逾墙与君相见,君切记之。”惠寂且去,浩欣喜之心,言不能荆屈指数日,已至所约之期。浩遂张帷幄,具饮撰、器用玩好之物,皆列于宿香亭中。日既晚,悉逐憧仆出外,惟留一小层。反闭园门,倚梯近墙,屏立以待。

  未久,夕阳消柳外,瞑色暗花间,斗柄指南,夜传初鼓。浩曰:“惠寂之言岂非谚我乎?”语犹未绝,粉面新妆,半出短墙之上。浩举目仰视,乃驾驾也。急升梯扶臂而下,携手偕行,至宿香亭上。明烛并坐,细视驾鸳,欣喜转盛,告驾曰:“不谓丽人果肯来此!噶曰:“妾之此身,异时欲作闺门之事,今日宁肯班语!”浩曰:“肯饮少酒,共庆今宵佳会可乎?”驾曰:“难禁酒力,恐来朝获罪于父母/浩曰:,‘酒既不饮,略歇如何?”茸笑倚浩怀,娇羞不语。浩遂与解带脱秩,入鸳柿共寝。

  恫见。

  宝炬摇红,厉捆吐早。金缕绣屏深掩,甜纱斗帐低垂。并连鸳枕,如双双比目同波;共展香食,似对对春蚕作茧。向人尤蹿春情事,一撰纤腰怯未禁。

  须臾,香汗流酥,相偎微喘,虽楚王梦神女,刘、阮入桃源,相得之欢,皆不能比。少顷,鸳告浩曰:“夜色已阑,妾且归去。浩亦不敢相留,遂各整衣而起。

  浩告鸳曰“后会未期,切宜保爱!”鸳曰:“去岁偶然相遇,犹作新诗相赠。今夕得侍枕席,何故无一言见惠?岂非狠贱之躯,不足当君佳句?”浩笑谢驾曰:“岂有此理!谨赋一绝:

  华青佳梦徒闻说,解佩江皋浪得声。

  一夕东轩多少事,韩生虚负窃香名。

  莺得诗,谓浩曰:“妾之此身,今已为君所有,幸终始成之。”遂携手下亭,转柳穿花,至墙下,浩扶策驾升梯而去。

  自此之后,虽音耗时通,而会遇无便。经数日,忽惠寂来告曰:“驾茸致意:其父守官河朔,来日摹家登程,愿君莫忘盯好。候回日,当议秦、晋之礼。”惠寂辞去,浩神悲意惨,度日如年,抱恨怀愁。

  俄经二载,一日,浩季父召浩语曰:“吾闻不孝以无嗣为大,今汝将及当立之年,犹未纳室,虽未至绝嗣,而内政亦不可缺。此中有孙氏者,累世仕宦,家业富盛,其女年已及弃,幼奉家训,习知妇道。我欲与汝主婚,结亲孙氏。今若失之,后无令族。”浩素畏季父赋性刨暴,不敢抗拒,又不敢明言李氏之事,遂通媒的,与孙氏议姻。择臼将成,而营驾之父任满方归。浩不能忘旧情,乃遣惠寂密告驾曰:“浩非负心,实被季父所逼,复与孙氏结亲。负心违愿,痛彻心髓!”驾谓寂曰:“我知其叔父所为,我必能自成其事。”寂曰:“善为之!”遂去。

  莺启父母曰:“儿有过恶,砧辱家门,愿先启一言,然后请死。”父母惊骇,询问:“我儿何自苦如此?”茸曰:“妾自幼岁慕西邻张浩才名,曾以此身私许偕老。

  曾令乳母白父母欲与浩议姻,当日尊严不蒙允许。今闻浩与孙氏结婚,弃妾此身,将归何地?然女行已失,不可复嫁他人,此愿若违,含笑自绝。”父母惊谓鸳曰:“我止有一女,所恨未能选择佳婿。若早知,可以商议。今浩既已结婚,为之奈何?”驾曰:“父母许以儿归浩,则妾自能措置。”父曰:“但愿亲成,一切不问。”

  驾曰:“果如是,容妾诉于官府。”遂取纸作状,更服;日妆,径至河南府讼庭之下。

  龙图阁待制陈公方据案治事,见一女子执状向前。公停 笔间曰:“何事?”莺莺敛身跪告曰:“妾诚诅妄,上读高明,有状上呈。”公令左右取状展视云:告状妾李氏:切闻语云:“女非媒不嫁。”此虽至论,亦有未然。何也?昔文君心喜司马,贾午志慕韩寿,此二女皆有私奔之名。而不受无媒之谤。盖所归得人,青史标其令德,注在篇章。使后人继其所为,免委身于庸俗。妄于前岁慕西邻张浩才名,已私许之偕老。言约已定,誓不变更。今张浩忽背前约,使妾呼天叩地,无所告投。切闻律设大法,礼顺人情。若非判府龙图明断,孤寡终身何恃!为此冒耻读尊,幸望台慈,特赐予决!谨状。

  陈公读毕,谓莺莺曰:“汝言私约已定,有何为据?”驾取怀中香罗并花笺上二诗,皆浩笔也。陈公命迫浩至公庭,责浩与李氏既已约婚,安可再婚孙氏?浩仓卒但以叔父所逼为辞,实非本心。再讯莺曰:“尔意如何?”鸳曰:“张浩才名,实为佳婿。使妾得之,当克勤妇道。实龙图主盟之大德。”陈公曰:“天生才子佳人,不当使之孤零。我今曲与汝等成之。”遂于状尾判云。

  花下相逢,已有终身之约;中道而止,竟乖偕老之心。在人情既出至诚,论律文亦有所禁。宜从先约,可断后婚。

  判毕,谓浩曰:“吾今判合与李氏为婚。”二人大喜,拜谢相公恩德,遂成夫妇,偕老百年。后生二子,俱招高科。话名《宿香亭张浩遇茸鸯》。

  当年崔氏赖张生,今日张生仗李鸯。

  同是风流千古话,西厢不及宿香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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