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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天涯倦客

静静的顿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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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8-16 20:55:4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一章
 
  团队在后撤,已经是第二天了,撤得很慢,且战且退。俄罗斯和罗马尼亚部队的辎重车队在高出地面的土道上络绎不绝。德奥联军已深入到侧翼,迂回包剿后撤的败军,企图完成合围。
  傍晚发觉,第十二团和与这个团相邻的罗马尼亚旅有被包围的可能。敌人在日落时,把罗马尼亚人赶出了霍维涅斯卡村,并且已经推进到与戈尔什山口毗邻的“四八○”高地。
  夜里,得到山民骑兵营的炮兵连增援的第十二团,接到了攻占戈尔什山谷谷口地带阵地的命令。团队派出警戒哨以后,即着手准备这场遭遇战。
  这天夜里,米什卡·科舍沃伊和本村蠢笨的阿列克谢·别什尼亚克一起值勤,做暗哨。他们隐蔽在一口废弃塌陷的水井旁的土崖边,吸着寒峭的冷气。偶有迟去的雁群掠过满布白云的、茫茫的夜空,用警惕、悲凉的啼声标出自己的去向。科舍沃伊遗憾地想到不能吸烟,便小声地说道:
  “人们的生活也真够奇怪的啦,阿列克谢!……大家都象瞎子似的在摸索着走路,一会儿聚到一起,一会儿又各奔东西,有时甚至互相践踏……总是这样过日子,在鬼门关边打转转儿,叫你越过越糊涂:为什么要这么瞎折腾?依我看,世界上再没有比人们的私念更可怕的啦,你用什么法子也不能把人们的私念弄清楚……譬如说,现在咱们俩躺在这儿,可是我并不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而且永远也不会知道;你过去的日子是怎么过的,我也不得而知,我是怎么回事,你同样也不知道……也许,我现在正想要把你害死呢,可是你却在把干粮让给我吃,一点儿也没有疑心到……人们对自己了解得很少,今年夏天,我住在后方医院。我旁边的床上,是个步兵,莫斯科人。他很好奇,老在问你哥萨克是怎样生活呀,这个那个呀。他们以为——哥萨克只有一根鞭子,他们认为——哥萨克野蛮,哥萨克没有灵魂,只有个象玻璃瓶子似的玩意儿,可是我们都是跟他们一样的人:咱们哥儿们也同样喜欢娘儿们,热爱姑娘,为自己的伤心事痛哭,见了别人高兴就嫉妒……你是怎么想的,阿廖什卡?可我,小伙子,却变得对生活非常贪恋,一想到世上有那么多漂亮娘儿们,简直心都碎啦!心想:我这一辈子也不能把她们全爱过来啊,急得我简直要大喊大叫!我变成娘儿们迷啦,恨不得把她们个个亲得心都疼了……我谁都可以爱:高的、矮的、胖的、瘦的,只要漂亮就行……还有,我们现在的生活安排得太没有学问了:硬塞给你一个,就得跟她白头到老——要咂吮一辈子……你说恶心不恶心?还有哪,现在又想出了打仗这玩意儿,就这样……”
  “把你的脊背抽得太轻啦!蠢牛!”别什尼亚克没有恶意地骂道。
  科舍沃伊仰脸躺到地上,长久默默地凝视着高远的苍穹,梦幻似地微笑着,激动、温柔地抚摸着冰凉的、冷漠无情的土地。
  在换班前一个钟头,德国人把他们捉住了。别什尼亚克急忙放了一枪,就蹲了下去,牙齿咬得咯吱咯吱地响,身子缩成一团,已经奄奄一息:德国人的刺刀刺进了他的内脏,刺破了膀胱,又使劲一捅,扎进了脊椎骨。科舍沃伊被用枪托子打倒。一个强壮的德国义勇兵背着他走了有半俄里。米哈伊尔清醒过来,觉得自己在往肚子里咽血,他喘了喘气,鼓足了劲儿,没有费多大的力气就从德国人的背上挣脱下来。德国人在他背后打了一排子弹,但是黑夜和灌木丛救了他——逃脱了。
  在这以后,退却也停止了,俄国和罗马尼亚部队已经冲出了包围圈,第十二团被从前线撤下来,调到离他们原来的防区左面几俄里的后方。在全团宣布了一项命令:担负拦截逃兵的任务,在各条道路上都设立了岗哨,严防逃兵流窜到后方去,要把他们拦住,必要时可以开枪,然后把他们解送到师部去。米什卡·科舍沃伊是第一批被派去执行这个任务的人们当中的一个。他和另外三个哥萨克一清早就走出村子,根据司务长的指示,哨位就设在离大道不远的玉米地头上。大道绕过一片小树林,消逝在起伏不平、到处点缀着方块耕地的平原那边。哥萨克们轮流值班监视。过午,一帮步兵,有十来个人,正向他们这个方向走来。士兵们显然是想要绕过已经看得见的山坡下面的小村。他们走到小树林旁边停了下来,抽着烟,显然是在商量,然后就改变了方向,转了个直弯,向左走去。“要叫住他们吗?”科舍沃伊从玉米丛中抬起身,问其余的人。
  “朝天放一枪。”
  “喂,你们!站住!”
  离哥萨克们只有几十沙绳远的步兵们听到呼叫声后,停了一会儿,然后,仿佛很不情愿似地重又向前走去。“站——住!”一个哥萨克喊叫道,朝天连放了几枪。哥萨克们端着步枪追上一个慢慢走着的步兵。
  “你们为什么他妈的不站住?哪个部队的?上哪儿去?拿出证件来!”哨长科雷切夫下士跑过来喊道。
  步兵们都站住了。有三个人不慌不忙地摘下步枪。后面的一个弯下腰,用电话线捆着开了绽的靴子。他们穿得都非常破烂、肮脏。军大衣襟上沾满了金盏草的棕色壳皮,——看来,昨晚一定是宿在树林的草丛里的。有两个人戴着夏天的军帽,其余的都戴着肮脏的灰色羊羔皮帽,帽子的翻边都快掉下来了,耷拉着帽带。最后的一个,——看来象是领头人,——身材高大、象老头子似的背都驼了,脸颊上松驰的皱囊直哆嗦,恶狠狠、瓮声瓮气地喊道:
  “你们要干什么?我们惹你们了吗?你们干什么要纠缠不休呀?”
  “拿出证件来!”下士装出严厉的样子打断他的话。
  一个蓝眼睛、脸象新烧出的砖一样红的步兵,从腰里掏出一个瓶子形的手榴弹,——在下士眼前摇晃着,不时回头看看自己的同伴们,用雅罗斯拉夫急促口音快嘴说道:
  “给你,小伙子,证件!这就是证件!这是全年有效的证件!当心你的小命,不然我就这么一来——叫你连五脏都分家。明白了吗?听懂了没有?明白啦?……”
  “你别撒野!”下士推着他的胸膛,皱起眉头。“你别撒野,也别吓唬我们,我们已经吓够啦。不过你们既然是开小差的——那就请到司令部去走一趟吧。他们那里会收拾你们这种废物的。”
  步兵们交换了一下眼色,从肩上摘下步枪。其中一个黑胡子、干巴瘦,看样子象个矿工,把愤怒的目光从科舍沃伊身上转到其余的哥萨克们身上,低声说道:
  “现在我们只好用刺刀来对付你们啦!……好啦,滚开!滚到一边去!哪个敢上,我就开枪,绝不含糊!……”
  蓝眼睛的步兵把手榴弹举在头顶上摇晃着;在前面走的那个高个子、驼背的步兵拿着生了锈的刺刀尖划了一下下士的大衣;象矿工样子的家伙嘴里骂着,朝科舍沃伊挥舞起枪托子;科舍沃伊的手指头在枪机上直哆嗦,夹在肋部的枪托也在跳动;有一个哥萨克抓住一个矮小步兵的大衣领子,伸出一只手去摆弄着他,担心地回头■着其余的人,害怕他们从后面打他。
  玉米茎上的干叶子沙沙作响。绵延的群山在起伏不平的田野的边际上闪着蓝光。红毛的母牛在村外的牧场上徘徊。秋风在小树林子外卷起阵阵冰冷的尘埃。忧郁的十月的白昼和平、昏沉;暗淡的阳光下的自然景物显得那么安逸、肃静。可是就在不远的大道边,人们却在失去理智地仇恨中乱成一团,正准备用他们的鲜血去污染吸足了雨水的、已经播了种的肥沃土地。
  激动的情绪已经有点缓和了,步兵们和哥萨克叫嚷了一阵以后,谈话的口气已经有些软了。
  “我们刚从前线上撤退下来才三天!我们没有往后方去!可你们却往后方逃,也不害臊!你们扔下战友!谁来把守前线呢?哎呀,你们这些人哪!……我的战友,肋条骨都叫德国人刺透啦,——我是和他一起在当潜伏哨的,可是你却说我们连火药味儿都没有闻到。你闻到的火药味儿跟我们闻到的一个样!”科舍沃伊恶狠狠地说。
  “别在这里扯淡啦!”一个哥萨克打断他的话说,“到司令部去——用不着费话!”
  “让开路,哥萨克!不然的话,我们可真要开枪啦!”矿工模样的步兵劝导说。
  下士很伤心地把两手一摊,说道:
  “我们不能这么干,老弟!你们就是把我们都打死——那也逃不掉:我们的连队就驻扎在这个村子里……”
  那个高个、驼背的步兵,忽而威协,忽而劝说,忽而又央告起来。最后,他匆匆忙忙从肮脏的背包里掏出一只用干草包缠着的瓶子,献媚地向科舍沃伊眨着眼,悄悄说道:
  “亲爱的哥萨克们,我们给你们些钱,还有这个……德国伏特加……我们还可以凑点东西……看在基督面上,放我们过去吧……家里孩子一大窝,你是明白的……都已经筋疲力尽啦,想家想死啦……到什么时候才有个完啊?……主啊!……真的不肯放我们过去吗?”他慌忙从靴筒里掏出一个烟袋荷包,从里面抖出来两张折皱的“克伦卡”,开始拚命往科舍沃伊手里塞。“收下吧,收下吧!啊呀,我的天!……你不必为我们担心……没有钱我们也可以混下去!……钱——这不要紧……没有钱也行……收下吧!我们再凑点儿……”
  羞得满脸通红的科舍沃伊避开他,把手藏到背后,直摇头。一股热血猛地涌到他脸上,泪水夺眶而出,暗自想道:“这都是因为别什尼亚克牺牲,我才变得这么混帐……我这算是干什么……自个儿反对战争,可是来抓从前线逃下来的人,——我怎么能这样干呢?……我的妈呀,我干的事情太糟糕啦!我居然成了这样的走狗!”
  他走到下士面前,把他叫到一旁去;也不看他的脸,说道:
  “放他们走吧!你说呢,科雷切夫?放走吧,真的!……”
  下士的眼神也迷离恍惚,仿佛正在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似的,随口说道:
  “叫他们走吧……还有他妈的别的什么办法呢?咱们自己也就要走这条路呀……还有什么可隐瞒的呢!”
  于是转身朝步兵们愤愤地喊道:
  “你们这些下流东西!我们象对待好人一样对待你们,以礼相待,可你们却塞钱给我们,啊?你们以为我们自己的钱少,还是怎么的?”他的脸涨红了,叫道:“收起你们的钱包吧,不然就把你们送到司令部去!……”
  哥萨克们都退到旁边去。科舍沃伊望着远处村子里的空旷街道,冲着离去的步兵喊道:
  “喂!小骒马!你们在这空地上晃什么?看,那边有一片小树林,白天藏在那里歇歇腿儿,夜里再往前走!不然,你们遇上别的岗哨,——就会把你们抓起来!”
  步兵们四下望了望,犹豫了一会儿,拉成了一条肮脏的灰色链子,然后就都象狼似的,一个跟一个地钻进一片黄杨丛生的洼地里去了。
  十一月上旬,有关彼得格勒爆发十月革命的各种消息开始传到哥萨克们的耳朵里。照例比所有的人消息灵通的团部传令兵们都肯定地说,临时政府已经逃到美国去了,水兵们捉到了克伦斯基,给他剃了个秃头,象羞辱不走正道的大姑娘一样,涂上松焦油,在彼得格勒游了两天街。
  又过了些日子,就接到了正式文告,说临时政府已被推翻,政权转移到工人和农民手中。哥萨克们都警惕地安静下来。许多人很高兴,盼着战争马上停止,但是很多谣传却又令人十分不安,都说骑兵第三军团已经跟着克伦斯基和克拉斯诺夫将军一同向彼得格勒进军了,又说早就把几个哥萨克团调到顿河去的卡列金也从南方压上去了。
  前线崩溃了。如果说在十月里,步兵们还只是零散地、没有组织地三五一伙地开小差,那么到十一月底,就已经是整连、整营、整团地从阵地上撤退了;有些部队是轻装撤退的,但是绝大多数部队是带走了团队的物资,抢劫了仓库,打死了军官,顺手也抢掠平民,他们就象冲毁堤坝的、波浪涛天的洪水一样向故乡奔流而去。
  在新形势下,第十二团再去执行拦截逃兵的任务已经毫无意义了,所以这个团在被重新调回前线,在妄图用他们来堵住步兵弃阵而逃留下的千疮百孔,已不成其为战线的努力失败后,十二月里也从前线撤下来,以行军队形开到了附近的一个车站,将团里的全部物资、机枪、储备的子弹和马匹装上火车,向已经爆发了激烈内战的俄罗斯腹地驶去……
  第十二团的兵车经过乌克兰,向顿河开去。在兹纳缅卡附近,赤卫军想解除这个团的武装。谈判进行了半个小时。科舍沃伊和另外五个哥萨克,都是各连革命委员会的代表,要求放他们带着武器过去。
  “你们要武器干什么?”车站工兵代表苏维埃的成员们质问他们说。
  “去打我们自己的资产阶级和将军啊!去把卡列金的尾巴割掉!”科舍沃伊代表他们所有来谈判的人回答说。
  “我们的武器是属于军队的,不能交出去!”哥萨克们激动起来。
  兵车放行了。在克列缅楚格又要解除他们的武装。只是当哥萨克机枪手们把机枪架在敞开的车厢门口,瞄准了车站,而且有一连人下车散开,卧倒在路基后面准备战斗时,才同意放他们过去。可是快到叶卡捷琳诺斯拉夫的时候,即使跟赤卫军的部队互相射击了一阵也不顶用了,——团队还是被解除了部分武装:机枪被缴去了,还缴去一百多箱子弹、几部军用电话机和几轴电话线。哥萨克们拒绝了逮捕军官的建议。一路上只损失了一名军官——团部的副官奇尔科夫斯基,哥萨克们自己判了他死刑,由“锅圈儿”和一个赤卫军水兵负责执行判决。十二月十七日傍晚,在锡涅尔尼科沃车站,哥萨克们把副官从车厢里拖了出来。
  “就是他背叛了哥萨克吗?”手拿毛瑟枪,背着一枝日本造步枪的麻脸黑海水兵快活地问道。
  “你以为——我们会认错人吗?不,我们不会看错的,大家已经揍了他一顿啦!”“锅圈儿”气喘吁吁地说。副官是个年轻的上尉,他象被捕获的野兽,四面张望着,用汗湿的手掌摩挲着头发,对刺脸的严寒,枪托子殴打的疼痛都已经毫无感觉。“锅圈儿”和水兵把他推得离车厢远一点。“就是因为有了这帮混帐东西,人们才起来暴动,才起来革命……哎——哎,我的亲爱的,你别动弹,不然你就要摔碎啦,”“锅圈儿”嘴里嘟哝着,摘下帽子,画了一个十字。“勇敢点儿,上尉老爷!”
  “准备好了吗?”水兵玩弄着毛瑟枪,微微笑着,露出白白的牙齿朝“锅圈儿”问道。
  “准备好啦!”
  “锅圈儿”又画了一个十字,斜睨着,水兵叉开腿,举起毛瑟枪,聚精会神地眯缝起眼睛,——严酷地微笑着,首先开枪。在恰普利诺附近,团队无意中参与了无政府主义者跟乌克兰人进行的战斗,牺牲了三个哥萨克,费了很大力气才扫清了被一个步兵师的兵车占据的铁路,杀出了重围。
  过了三昼夜,团队的先头兵车已在米列罗沃车站卸车了。其余部分尚滞留在卢甘斯克。
  到达卡尔金村的时候,团队只剩下一半人了(其余的人从车站就都各自回家去了)。第二天拍卖了战利品:前线上带回来的从奥地利人那里夺来的马匹,分了团里的公款和服装。
  傍晚时候,科舍沃伊和鞑靼村的另外几个哥萨克启程回家了。他们爬上了山坡。顿河上游最美丽的卡尔金村就坐落在山脚下冰封的、白茫茫的奇尔河河湾处。蒸气磨坊的烟囱里冒出一团团软绵绵的轻烟;广场上黑压压挤满了人;响起了晚祷的钟声。卡尔金山岗那面,克利莫夫斯基村的杨柳树梢隐约可见;再远处,在苦艾般的青灰色雪茫茫的地平线后面,耀眼的夕照染红了烟雾朦胧的西半天。
  十八名骑士走过立着三棵落满白霜的野苹果树的土岗后,马就小跑起来,鞍座咯吱咯吱响着,往东北方向驰去。寒夜静悄悄地藏在山岗后面。哥萨克裹紧长耳风帽,有时纵马飞奔。马蹄铁清脆、刺耳,令人心碎。踏平的大道在马蹄下向南驰去;大道两旁是一片不久前融雪水洼结成的薄冰,冰面上冻结的草茎,在月光下,象一道道白色的流火在闪烁。
  哥萨克默默地催马前进。大道向南伸延开去。橡树沟的树林在东方旋转。野兔脚印的奇异花纹在马蹄边闪过。银河象一条镂花的哥萨克皮带,华丽地系在草原的夜天上。
 楼主| 发表于 2009-8-16 20:56:1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部
第一章
 
  一九一七年深秋,哥萨克开始从前方回家来了。显得衰老了的赫里斯托尼亚和三个跟他一同在第五十二团服役的哥萨克回来了。完全退役的、仍旧象从前那样光秃无须的阿尼库什卡,炮兵托米林·伊万和“马掌”雅科夫也回来了,接着就是马丁·沙米利、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扎哈尔·科罗廖夫和个子高得难看的博尔谢夫;十二月里,米吉卡·科尔舒诺夫突然出现了,过了一个星期,原在第十二团的哥萨克成群结队地回村来了,其中有米哈伊尔·科舍沃伊、普罗霍尔·济科夫、卡舒林老头子的儿子安德烈·卡舒林、叶皮凡·马克萨耶夫、西尼林·叶戈尔。
  模样长得象加尔梅克人的费多特·博多夫斯科夫离开了自己的团,骑着一匹从奥地利军官手里夺来的黄骠骏马,从沃罗涅什直奔家乡,后来有很长时间,老是在讲他怎样骑着自己这匹快马,穿越沃罗涅什省革命后荒乱的村庄,从赤卫队的眼皮底下逃了出来。
  他回来以后,梅尔库洛夫、彼得罗·麦列霍夫和尼古拉·科舍沃伊,他们逃出已经布尔什维克化的第二十七团,从卡缅斯克回到了家乡。就是他们带回一个消息,说最近一个时期,在第二后备团服役的葛利高里·麦列霍夫变了心,投奔布尔什维克,留在卡缅斯克了。过去就天不怕地不怕的偷马贼马克西姆卡·格里亚兹诺夫也在那里跟第二十七团打得火热,动乱时代的新奇事物和无拘无束地过过好日子的愿望,使他倾心于布尔什维克。据说马克西姆卡弄到了一匹不仅样子非常丑陋、性子同样凶野、但是却跑得非常快的马;据说这匹马有一道天生的银色白毛贯穿整个脊背,身量不高,但是很长,全身毛色都跟牛毛一样红。大家很少谈到葛利高里,——不愿意谈他,因为知道他已经跟乡亲们分道扬镳了,能不能回头跟大伙走一条路——还很难说。
  谁家有哥萨克主人回来,或者象久盼着的客人似的哥萨克回来,谁家就充满了欢乐。这种欢乐也更强烈无情地加重了那些永远失去了亲人的人们久藏在心底的悲伤。很多哥萨克都成了异乡的鬼魂,——他们陈尸在加里齐亚、布科维纳、东普鲁士、喀尔巴阡山山麓和罗马尼亚的田野上,在炮火的哀乐声中烂掉;现在这些阵亡将士的高冢已经艾蒿丛生,被雨水冲刷,大雪覆盖。不管披头散发的哥萨克妇女跑到胡同里,把手掌遮在眼上,举目远望多少次,——永远也盼不回她们心上的人!不管她们呆滞无光、哭肿的眼睛泪流成河,——也洗不掉心头的哀怨!东风无力,不能把这许多生辰和忌日的哀号带到加里齐亚和东普鲁士,带到已经塌陷的阵亡将士墓边!……
  青草淹没了坟墓,时间吞噬了悲伤。清风扫去征人的脚印,——岁月舔尽了创痛和那些久未盼到亲人、而且无日再盼的人们的怀念。人生苦短,上帝赐给我们大家践踏青草的时间是很有限的……
  普罗霍尔·沙米利的遗孀眼看着亡夫的兄弟马丁·沙米利活着回来,爱抚着自己怀孕的老婆,哄着孩子玩并分给他们礼物,她越看越伤心,用脑袋直撞坚硬的土地,牙啃着泥地,号啕大哭。寡妇在地上全身抽搐、痛苦地挣扎,孩子们却象一群羊似的挤在一旁,吓得大瞪着的眼睛■着母亲,大声哭号。
  亲人哪,撕扯你身上唯一的一件衬衣领子吧!撕扯你那由于艰难寡欢的生活而变得稀疏的头发吧,咬你那已经咬得血肉模糊的嘴唇吧,扭断你那因操劳过度,变得粗糙难看的手吧,在你那空荡荡的破家门限旁的土地上撞头吧!你家里再也不会有当家人,你再也没有丈夫,你的孩子们再也没有自己的父亲,要记住,不会有人来抚爱你和你的孤儿,不会有人来帮你干干重活,救你的穷,当你疲惫不堪,夜里倒上床的时候,再也没有人把你的头搂在怀里啦,再也没有人会象他从前那样对你说:“别发愁,阿妮西卡!咱们会熬过去的!”再也不会有人娶你,因为繁重的家务、贫困和孩子已经把你吸干,使你变得丑陋不堪;你那些衣不蔽体,满脸鼻涕的孩子再也找不到父亲;你要自己耕地、耙地,被那力不胜任的紧张劳动累得透不过气来,你只能自己把沉重的麦捆从收割机上卸下来,用三齿叉装上大车,不一会儿,你就会感觉肚里象是有什么东西往下坠,接着你就会全身抽搐,盖上破衣烂衫,流尽鲜血而死去。
  老母亲翻腾着阿列克谢·别什尼亚克的旧衣服,流出已经枯竭的悲痛眼泪,闻着由米什卡·科舍沃伊带回来的儿子留下来的唯一一件衬衣,衣服的折缝里还残留着儿子身上的汗味;老太婆把脑袋趴在上面,摇晃着身子,哭诉着,眼泪打湿印着番号的肮脏布衬衣。
  马内茨科夫、阿丰卡·奥泽罗夫、叶夫兰季·加里宁、利霍维多夫、叶尔马科夫和其他一些哥萨克家都失去了亲人。
  只有司捷潘·阿司塔霍夫没有人哭——无亲无故。他那门窗都牢牢钉死、破旧不堪的、就是夏天也显得那么阴森的房子已经荒废了。阿克西妮亚住在亚戈得诺耶,村子里仍然很少听到她的消息,她也从来没有回村子里来看看,——显然,一点也不想念它。顿河上游顿涅茨区各镇的哥萨克,都与同乡们结伴还乡。十二月里,维申斯克镇各村的哥萨克几乎全都从前线回来了。日日夜夜都有川流不息的人骑马穿过鞑靼村,人数从十个到四十个,成群结伙地往顿河左岸走去。
  “老总们,老家是哪儿呀?”老头子走到街上来问道。“黑河。”
  “济莫夫镇。”
  “杜布罗夫卡。”
  “列舍托夫斯克。”
  “我们是杜达列夫斯克人。”
  “我们是戈罗霍夫斯克人。”
  “我们是阿利莫夫斯克人,”人们回答说。
  “打够仗啦,是吗?”老头子们又挖苦地追问道。有些从前线归来的人难为情地、老实地笑着回答说:“够啦,老爷子!打够啦。”
  “吃了些苦头,——回家来啦。”
  遇上火气大的和凶狠的哥萨克就会破口大骂,以牙还牙:“滚你的吧,老东西,夹起你的尾巴来吧!”
  “你问那么多干什么?你想干什么?”
  “你们这种人太多啦,就会他妈的说俏皮话!”冬天快完的时候,在新切尔卡斯克一带,内战已经打响了,可是顿河上游的村庄和乡镇,却仍然象坟墓一样的寂静。只不过某些家庭里在进行隐蔽的、有时表面化的家庭争论:老头子和从前线归来的儿子们怎么也说不到一起。
  对在顿河军区首府周围的激战,只是有所传闻;人们在瞎猜着政治形势的发展,等待事变的发生,仔细倾听着各方传来的消息。
  在一月以前,鞑靼村的日子过得也很平静。从前方归来的哥萨克躺在妻子的身边享起福来,吃得胖胖的,完全没有感觉到,比他们在过去的战争中经历的,更加深重的痛苦和灾难正在家门口守候着他们呢。
 楼主| 发表于 2009-8-16 20:56:3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章
 
  一九一七年一月,麦列霍夫·葛利高里因战功被晋升为少尉,当上了第二后备团一个排的排长。
  九月里,他在肺炎痊愈后,休假回家住了一个半月,完全康复以后,通过了区医务委员会的检查,又被派回团里。十月革命后,被任命为连长。在这以前不久,他的情绪有了很大的转变,周围发生的一连串事变,特别是由于认识了一个同团的军官——叶菲姆·伊兹瓦林中尉之后,在其影响下促成了这一转变。
  葛利高里在休假回团后的第一天,就认识了伊兹瓦林,后来在工作或休息时间经常碰面,不知不觉地受了他的影响。
  叶菲姆·伊兹瓦林是贡多罗夫斯克镇一个富裕哥萨克的儿子,在新切尔卡斯克士官学校受的教育,毕业以后被派到前线顿河第十哥萨克团,在那儿干了一年的光景,就象他自己常说的“胸前挂了几枚军官十字章,全身适当和不适当的地方受了十四处手榴弹伤”,然后为了服完自己不长的兵役,来到第二后备团。
  伊兹瓦林很有才能,聪明过人,受的教育也远远超过了哥萨克军官通常能达到的程度,是个狂热的哥萨克自治分子。二月革命使他振奋起来,得到了大显身手的机会,他和那些独立自主派的哥萨克们取得联系,巧妙地在宣传顿河军区完全自治的主张:在顿河流域恢复哥萨克被专制王朝奴役之前实行的统治制度。他有丰富的历史知识,有一颗火热的心,但头脑却很清醒、冷静;他美丽动人地描绘着亲爱的顿河流域未来自由自在的幸福生活,那时候将由一个哥萨克有权威的最高会议来治理,那时候在顿河地区内连一个俄罗斯人也没有,而哥萨克将在自己的边境上设立岗哨,跟乌克兰和大俄罗斯平起平坐,再也用不着低三下四;还要和它们进行平等的通商贸易。伊兹瓦林把那些头脑简单的哥萨克和受教育不多的军官们说得晕头转向。葛利高里也受了他的影响。起初他们争论得很凶,但是半文盲的葛利高里和自己的论敌比起来简直是小巫见大巫,所以伊兹瓦林在争论中总是轻而易举地把他打得落花流水。他们通常是在营房的一个什么角落里进行争论,而旁听的人总是倾向伊兹瓦林。他绘声绘色地描述未来独立生活的美景,深深地打动了哥萨克们的心,——打动了大部分下游的富裕哥萨克们怀有特别隐秘、含蓄希望的心。
  “咱们没有俄罗斯怎么生活呢?咱们就有小麦,别的什么都没有。”葛利高里问道。
  伊兹瓦林耐心地解释说:
  “我并不主张咱们顿河军区闭关自守与外界隔绝。而是按联邦原则,也就是按联合的原则,与库班人、捷列克人以及高加索的山民共同生活。高加索矿产丰富,咱们在那里可以找到一切。”“可是煤呢?”
  “顿涅茨煤矿区就在咱们眼前。”
  “但是要知道那是属于俄罗斯的呀!”
  “这块地方究竟属于谁,它是在谁的领土上——这还是值得争论的问题。不过即使顿涅茨煤矿区归属俄罗斯的话——我们的损失也很少。我们的联邦并不是依靠工业生存的。从本质上说,我们是农业区,既然这样,那么为了满足我们那规模不大的工业用煤,我们可以从俄罗斯买。而且也不仅是煤,还有许多别的东西我们都得从俄罗斯买,象木材、冶金工业的产品,以及其他等等,咱们将要用上等的小麦和石油去交换。”
  “那么咱们脱离俄罗斯究竟有什么好处呢?”
  “这是显而易见的。首先可以摆脱政治上的监护,恢复我们被俄罗斯沙皇废除的旧制度,把所有迁移来的‘外来户’都给遣送出境。在十年之内,用从国外输入机器的方法,大大提高我们的经济,这会使我们富强十倍。这块土地是我们的,我们的祖先用自己的鲜血浇灌了它,用自己的骨头使它肥沃起来,可是我们被俄罗斯征服了,四百年来,我们保卫俄罗斯的利益,根本没有为自己着想。我们有几个出海口。我们将拥有最强大的、能征善战的军队,不用说乌克兰,就连俄罗斯也不敢侵犯我们的独立!”
  伊兹瓦林中等个子、身材匀称、阔肩膀,是个典型的哥萨克:长着一头象没有成熟的燕麦似的黄色鬈发,黝黑的脸,倾斜、白皙的前额,脸上只有从两颊到白色的眉毛之间留下日晒的痕迹。他用控制得很好的男高音说话,谈话时,有紧弯左眉和非常独特地抽动他那不大的钩鼻子的习惯;这么一来,使人感到,他好象总在嗅着什么东西似的。他的步伐有力、一举一动和褐色眼睛里坦率的目光总是充满了自信,这一切使他显得与团里其余的军官们大不相同。哥萨克都非常尊敬他,简直比对团长还要尊敬。
  伊兹瓦林常常跟葛利高里谈话,而且一谈就很久,葛利高里觉得,不久前他脚下刚刚坚硬起来的土地又变得松软了,这时他的心情又跟在莫斯科斯涅吉廖夫眼科医院里和加兰扎相好时的心情几乎一样,非常痛苦。
  十月社会主义革命后不久,他和伊兹瓦林进行过这样的一次谈话。
  心头矛盾重重的葛利高里小心翼翼地探询着有关布尔什维克的问题:
  “你说说,叶菲姆·伊万内奇,照你看,布尔什维克说的对不对?”
  伊兹瓦林左边的眉毛弯成了三角形,滑稽地皱着鼻子,哇哇地叫道:
  “他们说的吗?哇哇……我的亲爱的,你好象是个刚出生的孩子……布尔什维克有自己的纲领,有自己的计划和希望。布尔什维克从他们本身的观点来看是正确的,而我们从本身的立场来看也是正确的。你知道布尔什维克党叫什么名字吗?不知道?哼,你怎么会不知道呢?俄国社会民主工党呀!明白了吗?是工人的政党!现在他们正在向农民和哥萨克讨好,但是他们的主要成分是工人阶级。他们使工人阶级得到解放,但是他们赏赐给农民的却是一种新的,也许是更坏的奴役制度。在社会生活中,根本就不可能人人平等。布尔什维克胜利了——工人得利,其余的人就要遭殃。王朝复辟——地主和其他诸如此类的人得到好处,其余的人就要倒霉。我们既不要布尔什维克,也不要君主政体。咱们需要自己的政权,首先是要摆脱一切监护人——不管是科尔尼洛夫,克伦斯基,还是列宁。不用他们我们在自己的土地上也能搞得满好。上帝保佑,让我们摆脱这些朋友,至于敌人我们自己对付得了。”
  “但是大多数哥萨克都倾向于布尔什维克呢……知道吗?”“葛利沙,好朋友,你要明白这些基本道理:目前哥萨克和农民跟布尔什维克是同路人。你知道为什么吗?”
  “为什么?”
  “因为……”伊兹瓦林笑起来,“因为布尔什维克主张和平,主张立刻就实现和平,因为战争现在还在威胁着哥萨克啊!”他响亮地往自己的绷得紧紧的黝黑的脖子上拍了一下,把那道惊愕地弯起的眉毛展平,喊叫道:
  “因此哥萨克就散发出布尔什维主义的气味,而且跟布尔什维克齐步走了。但——是,只要——战争一结——束,布尔什维克就要伸手去统治哥萨克了,哥萨克和布尔什维克就要分道扬镳!这是有理论根据的,是历史发展的必然。在今天哥萨克生活方式和社会主义——布尔什维克革命的终极目的——之间有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
  “我说……”葛利高里沙哑地嘟哝道,“我什么都不明白……弄得我晕头转向……就象在草原上的大风雪中迷了路……”“这是回避不了的!生活会逼着你去弄清楚,而且不仅仅逼着你去弄清楚,还要竭力把你往某一方面推。”
  这次谈话是在十月下旬进行的。但是葛利高里在十一月里无意中遇到了另一个哥萨克,这位哥萨克在顿河地区的革命历史上,曾起过不小的作用,——葛利高里遇到的就是费奥多尔·波乔尔科夫,于是经过短时间的动摇之后,原先的真理又在他心里占了上风。
  这一天,从晌午起就下起了冻雨。傍晚,天放晴了;葛利高里决定到同乡——第二十八团的准尉德罗兹多夫的住处去。过了一刻钟,他已经在垫子上擦着靴子,敲德罗兹多夫的房门了。屋子里摆满了枯萎的橡皮树盆景和破烂家具;除了主人之外,还有一个身体强壮、结实的哥萨克,背朝窗户,坐在军官用的行军床上,戴着近卫军炮兵上士肩章。他略微驼背,两条穿着黑色呢裤子的腿大劈开,把长满一层红毛的大手放在同样宽大的圆滚滚的膝盖上。军便服紧绷着他的两肋,在他那宽阔凸出的胸膛上,几乎要绷裂开了。他随着门的响声扭了扭红红的短脖子,冷冷地打量了一下葛利高里,又把瞳孔的冷光隐藏到大厚眼皮下狭窄眼眶里去了。
  “认识认识吧。葛利沙,这位差不多是咱们邻居啦,霍皮奥尔河口镇人,波乔尔科夫。”
  葛利高里和波乔尔科夫默默地互相握了握手。葛利高里坐下去的时候,笑着对主人说道:
  “我把地板全踩脏啦——你不骂吗?”
  “不会骂的,别害怕。房东太太会擦的……你要喝茶吗?”
  主人是个身材矮小、象泥鳅一样灵活的人,他用被烟熏黄的手指甲碰了碰火壶,遗憾地说道:
  “只好喝凉的了。”
  “我不喝。别麻烦啦。”
  葛利高里把纸烟盒递给波乔尔科夫。波乔尔科夫用粗大的红手指头去拿紧排着的白色烟卷,拿了半天,也没有拿出来,急得满脸通红,愤愤地说道:
  “怎么也拿不住……瞧你,该死的东西!”
  最后,他终于把一支纸烟滚到烟盒盖上,笑眯眯地抬起眼睛来看着葛利高里,这一来,眼睛就显得更细小了。葛利高里很喜欢他那种从容不迫的样子,问道:
  “是哪个村的?”
  “我出生在克鲁托夫斯基村,”波乔尔科夫很高兴地说起来。“在那里长大的,最近这些年住在卡利诺夫河口镇。您知道克鲁托夫斯基村吗——您大概听说过吧?这个村子过去,就是马特维耶夫村,紧挨着就是归我们镇管辖的秋科夫诺夫斯基村,再过去就是我们那两个村子了:上克鲁托夫斯基村和下克鲁托夫斯基村。我就是生在那儿的。”
  整个谈话过程中,他一会儿对葛利高里称“你”,一会儿又称“您”,话说得很随便,越谈越亲热,有一次甚至用沉重的大手碰了碰葛利高里的肩膀。细心卷起的上唇胡子在他那有些浅麻子、刮得光光的大脸上闪着亮儿,湿漉漉的头发梳得很平整,到小耳朵的边上就蓬松起来,左耳边垂下一团鬈发。要不是那翘起的大鼻子和那两只小眼睛,他很可能给人一个不坏的印象。乍一看,并不觉得那两只眼睛有什么特别的地方,但是仔细一看,葛利高里仿佛感觉他的视线象铅一般沉重。两只象榴霰弹一样的小眼睛,从狭窄细的眼缝里闪出沉重的光芒,就象是从炮口里发射出来似的,把相遇的目光压下去,然后沉重、顽强地集中落在一个目标上。
  葛利高里好奇地仔细观察起他来,发现了一个特征,说话的时候,波乔尔科夫的眼睛几乎一点也不眨动,——把他那种忧郁的目光死盯在对方的身上,一面说,一面又把眼睛从这个目标转移到另一个目标上,同时他那被太阳晒焦的短睫毛总是下垂着,一动不动。只是偶尔垂下大厚眼皮,但是立刻就又抬上去,重又把榴霰弹似的眼睛瞄准目标,环视着周围的一切。
  “这太好啦,老乡!”葛利高里对主人和波乔尔科夫说。“战争一结束——咱们就要照新的方式生活啦。‘拉达’统治乌克克兰,咱们顿河地区由哥萨克军会议来治理。”
  “就是说,卡列金将军,”波乔尔科夫低声改正他的话。
  “反正是一样。有什么不同呢?”
  “确实没有什么不同,”波乔尔科夫同意说。
  “咱们现在就向俄罗斯母亲鞠躬告别啦,”葛利高里继续转述着伊兹瓦林的话,想听听德罗兹多夫和这位身强力壮的近卫军炮兵如何看待这个问题。“咱们要建立自己的政权,要建立自己的制度。咱们把霍霍尔从哥萨克的土地上统统赶出去,咱们要加强边境的戒备——看他们谁敢来碰!咱们要象古时候咱们的老祖宗们那样生活。我想,革命对咱们是有利的。你以为怎样,德罗兹多夫?”
  主人开始殷勤地微笑起来,不住地扭动着身子。
  “当然,当然,这样要好得多了!这些庄稼佬把咱们的力气夺去啦,他们搅得咱们简直过不了日子。而且,鬼知道是怎么回事——那些钦派的首领总是些德国佬——什么丰·陶贝,或者什么丰·格拉贝,以及诸如此类的家伙!我们的土地都被分赠给这些德国军官……现在咱们可以松口气啦。”
  “可是俄罗斯会同意这些办法吗?”波乔尔科夫冷冷地低声问道。
  “大概会同意的,”葛利高里很有把握地说。“都是一样的货色……照样是菜汤一盆,也许比先前还要稀。”
  “怎么会是这样呢?”
  “一定是这样,”波乔尔科夫迅速地转动着象榴霰弹似的眼睛,用沉重的目光瞄准葛利高里说道。“仍旧是首领们来压迫劳动人民。你还是要在所有各色的老爷面前立正敬礼,他们照样打你的耳刮子。还叫你过这样的……美好日子……把石头拴在你脖子上——推下深渊!”
  葛利高里站了起来。在狭小的内室里来回踱着,几次碰到波乔尔科夫的劈开的膝盖上;后来在他面前站住,问道:“那么该怎么办呢?”
  “干到底。”
  “干到什么底?”
  “就是既然已经干起来啦——那就耕完最后一垅地。既然打倒了沙皇和反革命,就应当竭力使政权转移到人民手中来。你说的那一套——全是神话,是哄孩子玩的。古时候是沙皇压迫咱们,现在不是沙皇了,却又来了另外一些人要压迫咱们,咱们的日子会更难过!……”
  “波乔尔科夫,那么你说我们该怎么办?”
  于是那两只转动困难、象榴霰弹似的眼睛又闪动起来,想在这狭小拥挤的屋子里找块空旷的地方。
  “要建立人民的政权……选举出来的政权。如果咱们落到将军们的手里——那就还要打仗,咱们可不要这玩意儿啦。要是我们周围,全世界都能建立起这样的政权就好啦。人民再也不受压迫,再也不会被骗到战场上互相厮杀!要不然,那不还是一样吗?!破裤子就是翻过来——窟窿还是那么多。”波乔尔科夫响亮地用手巴掌往膝盖上一拍,恶狠狠地笑了,露出细密的数不清的结实牙齿。“咱们要离那个古代生活远点儿,不然他们就会把这副套给咱们套上,那比沙皇的套还要糟。”
  “那么谁来治理咱们呢?”
  “自己来嘛!”波乔尔科夫顿时活跃起来。“咱们要夺取自己的政权——这就是我们的方向。只要咱们的马肚带稍微松一松,咱们就能把卡列金之流从背上摔下来!”
  葛利高里在结了一层哈气的窗前停下,凝视着街道,望着一群正在玩一种很复杂的游戏的孩子、街对面房舍的湿淋淋的屋顶和小花园里光秃秃的黑杨树的灰白树枝,完全没有听见德罗兹多夫和波乔尔科夫在争论什么;他在冥思苦想,竭力想把混乱的思想理出个头绪来,想出个什么主意,作出决定。
  他站了有十来分钟,默默地在玻璃上画着花纹。窗外,街对面一排低矮的家宅的屋顶上是一轮死气沉沉的初冬的夕阳:好象是立放在生锈的屋脊上,射出潮湿的紫色光芒,看去,它仿佛马上就要滚下来,滚到屋顶那边或者这边。被雨水打落的枯树叶从公园里飘来,从乌克兰和卢甘斯克吹来日益寒冷的风在市镇上空肆虐。
 楼主| 发表于 2009-8-16 20:57:2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章
 
  新切尔卡斯克成了集聚各色各样逃避社会主义革命的亡命徒的中心。很多高级将领,这些曾主宰过已土崩瓦解的俄罗斯军队命运的大人物,都跑到顿河下游来了,指望得到反动的顿河人的支持,妄图在这块根据地上开展和发动对苏维埃俄罗斯的进攻。
  十一月二日,阿列克谢耶夫将军由骑兵上尉沙普龙陪同来到新切尔卡斯克。与卡列金商谈后,他便着手组织志愿军。从北方逃来的军官、士官生、突击队员、学生、步兵中的堕落分子、哥萨克中特别积极的反革命分子和一些单纯追求惊奇冒险和高官厚禄的人——即使挣“克伦卡”也好,——这些人构成了未来志愿军的骨干。
  十一月下旬,邓尼金、卢科姆斯基、马尔科夫、埃尔杰利等各位将军也都来了。在这以前,阿列克谢耶夫的队伍已经有一千多人了。
  十二月六日,在途中抛开了帖金人押送队、化装潜入顿河境内的科尔尼洛夫也出现在新切尔卡斯克。
  在这以前,卡列金已经把原在罗马尼亚和奥德战线上的全部哥萨克团队都撤回到顿河方面,分别驻扎在新切尔卡斯克——切尔特——罗斯托夫——季霍列茨克铁路沿线。但是哥萨克们打了三年的仗,已经疲惫不堪,满怀革命情绪从前线上归来,并不十分高兴跟布尔什维克打仗。很多团里剩下的人马几乎只有标准人数的三分之一。实力保存得特别好的几个团——第二十七团、第四十四团和第二后备团——驻扎在卡缅斯克镇。禁卫军阿塔曼斯基团和禁卫军哥萨克团也及时从彼得格勒调到这里来了。从前线调回来的第五十八、第五十二、第四十三、第二十八、第十二、第二十九、第三十五、第十、第三十九、第二十三、第八和第十四各团,以及第六、第三十二、第二十八、第十二和第十三炮兵连则分别驻在切尔特科沃、米列罗沃、利哈亚、格卢博克和兹维列沃各镇甚至驻在矿区。由霍皮奥尔河口镇和梅德维季河口镇地区的哥萨克编成的几个团到了菲洛诺沃、乌留平斯克和谢布里亚科沃等几个车站,在那里呆了几天,就分散回家了。
  故乡在强力地吸引着哥萨克,已经没有任何力量可以扼制哥萨克回老家去的强烈愿望了。顿河各团只有第一、第四和第十四团到过彼得格勒,但是这几个团在那里呆的时间也并不长。
  卡列金企图把那几个特别靠不住的部队加以改编,或者用比较坚强的部队加以包围,使之与外界隔绝。
  十一月底,当卡列金第一次企图把那些前沿部队向革命的罗斯托夫推进时,这些队伍开到阿克萨伊斯克站,哥萨克们拒绝进攻并且开了回来。广泛展开的收编“杂牌”部队的工作却很有成绩:阿列克谢耶夫这时已经组成了几个营。这使卡列金可以借用他的兵力,在十一月二十七日利用坚定的志愿军部队作战了。
  十二月二日,志愿军部队攻下了罗斯托夫。科尔尼洛夫来到罗斯托夫,志愿军组织中心也随之迁来。新切尔卡斯克就只剩下卡列金和他所属的部队了。他把哥萨克部队配置在本区的边境上,并向察里津和萨拉托夫省边境推进,但是为了解决迫在眉睫、必须立即采取行动的任务,却只能使用军官组成的游击队;日益式微的军政权只有依靠他们了。
  为了镇压顿涅茨地区起义的矿工,把一些刚刚征募到的部队派到那里。切尔诺夫大尉正在马克耶夫斯基地区活动,哥萨克第五十八团的正规部队也驻扎在那里。谢米列托夫和格列科夫的队伍,以及各式各样的志愿队都在新切尔卡斯克加紧拼凑;在北方的霍皮奥尔斯克地区,由军官和游击队组成一支所谓的“斯坚卡·拉辛部队”。但是赤卫军的几个纵队已经从三面向本区的边境压来。正在哈尔科夫和沃罗涅什集结进攻部队。乌云笼罩在顿河上空,越来越浓,越来越黑。从乌克兰吹来的风已经带来最初的几个战役的炮声。
  
        
 楼主| 发表于 2009-8-16 20:57:4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四章
 
  淡黄色的、象大肚舢板似的云片,在新切尔卡斯克上空静静地飘移。在淡黄云片上面的蓝色高空中,正对着闪闪发光的教堂圆顶,一动不动地高悬着一片灰色的、象乱蓬蓬的鬈毛羊皮似的乌云。这片乌云的长尾巴象起伏的波浪一样伸延下来,在克里维扬斯克镇上空泛着粉红色的霞光。
  升起黯淡无光的太阳,照到将军府的窗户上,却闪出刺目的光芒。房舍倾斜的铁皮屋顶也在闪闪发光,一只手伸向北方,擎着西伯利亚王冠的叶尔马克的铜像上,还残留着昨天雨后的潮气。
  一排徒步的哥萨克正沿着克列先斯基斜坡走上来。阳光在他们背着的步枪刺刀上闪耀。清晰的、但是刚能听到的哥萨克的脚步声并没有搅乱被稀疏行人的脚步声和马车的颠簸声划破的清晨透明的寂静。
  这天早晨,伊利亚·本丘克搭乘从莫斯科开来的火车到了新切尔卡斯克。他最后一个从车上走下来。整理着身上旧夹大衣的衣襟,他觉得穿便衣很不舒服,很不习惯。
  月台上有一名宪兵和两个不知道为什么发笑的年轻姑娘在来回踱步。本丘克腋下夹着一个廉价的、已经破得相当可观的手提箱,往城里走。一路上,直到城郊的街上,没有遇到一个人。过了半个钟头,本丘克斜穿过城市,在一所快倒塌的小房子旁边站住。这所久未修缮过的小房子,看来非常寒酸。屋顶在时间巨掌的重压下塌陷了,墙也歪斜了,百叶窗已经摇摇欲坠,窗户东倒西歪。本丘克推开板棚门,激动地打量了一眼房子和狭小的院子,急忙朝台阶走去。
  狭小的过道,被一只装满了各种杂物的大箱子占去了一半。黑暗中,本丘克的膝盖撞到了箱子角上,——他也没感到疼,拉开了屋门。低矮的小堂屋里一个人也没有。他走进第二间屋子,那里也没看到一个人,就在门口站住了。一闻到这座房子特有的那种非常熟悉的气味,他的头有点晕。他一眼看到了所有的陈设:挂在内室正对门的角落里的沉重的圣像框子、床、桌,桌子上方墙上挂着斑斑点点的、有了年头的小镜子,几张相片,几把破旧的维也纳式椅子,缝纫机,卧榻上放着由于使用过久、变得黯淡无光的火壶。本丘克的心忽然猛烈地跳动起来,——简直要憋闷死了,他用嘴吸着气,转过身来,扔下手提箱,打量了一下厨房:用品红涂过的、前脸很宽的炉炕依然亲切地闪着暗光,一只老花猫正从浅蓝色的布帘后面向外窥规;它的眼睛里闪着懂事的、几乎象人一样的好奇神色,——显然,很少有客人来。桌子上乱放着些没有洗的杯盘,桌旁的凳子上扔着一团毛线,四根闪闪发光的织针成方形穿在一只还没有织完的袜筒上。
  八年来,这里竟什么都没有改变。本丘克好象是昨天才离开这里似的。他又从屋子里跑到台阶上来。从院子尽头的小板棚的门里走出一位被艰难的生活压得弯腰驼背的老太太。“妈妈!……怎么会变成这样?……是她吗?……”本丘克嘴唇颤动着,朝她跑去。他从头上扯下帽子,攥在手里。
  “你找谁?您我谁?”老太太把手遮在已经失去光泽的眉毛上,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惊愕地问道。
  “妈妈!……”本丘克低声叫道。“你怎么啦,不认识我啦?……”
  他跌跌撞撞地朝她走去,看见母亲被他的叫声吓得晃了一晃,仿佛被打了一下似的,显然,她是想跑,但是没有力气跑了,于是摇摇晃晃地走起来,就象是顶着大风走似的。本丘克急忙抱住就要倒下的母亲,吻着她那堆满皱纹的小脸和由于惊吓和狂喜而发暗的眼睛,他不知所措,不断地眨着眼睛。
  “伊柳沙!……伊柳申卡!……亲爱的儿子!我真没有想到是你啊……主啊,你是从哪儿来的呀?……”老太太小声嘟哝着,想挺直身子,用两条衰弱的腿站稳。
  他们走进屋。只是在从激动中平静下来以后,本丘克才重又感到身上那件别人的大衣使他那么不舒服,——它太瘦了,紧箍着胳肢窝,妨碍每一个动作。他如释重负脱去大衣,坐到桌边。
  “没想到还能活着见到你!……多少年没有见到你啦。我亲爱的孩子!你长得这么高啦,而且都显老啦!我怎么能认出你呀!”
  “好啦,你的日子过得怎么样啊,妈妈?”本丘克含笑问道。
  她一面颠三倒四地讲着,一面忙活着:收拾桌子,往火壶里添着炭,抹着脸上的眼泪和炭灰,不断地跑到儿子跟前,摸摸他的手,浑身哆嗦着,紧靠在他的肩膀上。她烧热了水,亲自给他洗了洗头,从箱子底的什么地方找出来一套旧得发黄的干净内衣给他换上,喂饱了亲爱的客人——一直坐到半夜,眼睛盯着儿子,问这问那,伤心地点着头。
  本丘克躺下睡的时候,邻近的钟楼上已经敲了两点。他立刻就睡熟了,进入了梦乡,忘却了现实:他觉得自己是职业学校的淘气的学生,在外面野够了,就躺下酣睡起来,可是母亲却还推开厨房的门,从那里严厉地问道:“伊柳沙,明天的功课都准备好了吗?”——就这样,他脸上浮着紧张愉快的笑容睡熟了。
  到天亮,母亲已经来看过他好几次,给他整整被子和枕头,亲亲他那斜垂着一绺亚麻色头发的宽大的前额,又悄悄地走开。
  过了一天,本丘克又走了。这天早晨,一位穿着军大衣、戴着保护色制帽的同志到他这里来了,低声对他说了些什么,本丘克立即就忙活起来,急忙收拾好手提箱,把母亲给他洗好的一套内衣放在上面,——不舒服地皱着眉头,穿上那件大衣。他匆匆地和母亲道别,答应她过一个月再来。
  “你又上哪儿去呀,伊柳沙?”
  “去罗斯托夫,妈妈,去罗斯托夫。很快就会回来……你……你,妈妈,别难过!”他安慰老太太说。
  她急忙把自己贴身戴的一个小十字架摘下来,——一面亲着儿子,给他画着十字,一面把十字架挂在他脖子上。整理着领子里的十字架带子,手指直哆嗦,冰凉冰凉的。
  “戴着它,伊柳沙。这是——圣尼古拉·米尔利基斯基十字架。大慈大悲的圣徒,他会保护你和拯救你,慈悲的圣徒啊,保护他免灾去难吧……我只有这么一个亲人……”她把火热的眼睛紧贴在十字架上,嘟哝说。
  她拚命拥抱儿子,嘴唇抑制不住地颤抖,痛苦地向下咧着。一滴一滴的热泪,象春雨一样,洒在本丘克的毛烘烘的手上。本丘克把母亲的手从自己的脖子上拿开,皱着眉头,跑到台阶上。
  罗斯托夫车站拥挤不堪。地上尽是烟卷头和葵花子皮,简直可以没到脚踝。卫戍部队的士兵在车站广场上兜售公家发的军装、烟草和偷来的东西。在大多数南方沿海城市常见的、由不同种族汇成的人群在缓缓地移动着,喧闹着。
  “阿斯莫洛夫香烟,阿斯莫洛夫香烟,零卖!”卖香烟的孩子在大声叫喊。
  “贱卖,市民先生……”一个可疑的东方人,鬼鬼祟祟地在本丘克的耳边低声说,并且朝自己鼓胀起来的大衣襟挤了挤眼。“干炒葵花子儿!卖葵花子儿!”挤在车站进口处做生意的大姑娘、小媳妇儿们南腔北调地叫卖着。
  六七个黑海舰队的水兵哈哈大笑着,高声谈论着,穿过人群。他们身着节日的礼服,帽带随风飘荡,钮扣闪着金光,肥大的裤脚上沾满了灰尘。人群恭敬地给他们让路。
  本丘克走着,慢慢地在人群里挤撞。
  “金的?!滚你妈的蛋吧!你的金子是火壶上的金子……你以为我不认识怎么的?”一个火花队的瘦弱士兵嘲笑说。那个卖东西的人摇晃着一条重得可疑的金链子,不服气地对他大声嚷道:
  “你懂什么呀?……这是金的!……赤金的,告诉你吧,这是从一个审判员手里弄来的……哼,滚你妈的吧,废物一个!给你看看成色戳子……愿不愿意?”
  “船队不起航啦……你还在那里胡说什么呀!”旁边有人说。“为什么不起航啦?”
  “报上说的……”
  “喂,大耗子,拿到这儿来!”“我们投票拥护‘第五号’。非这样做不可,否则对我们不利……”
  “玉米面粥!好吃的玉米面粥!吃吧!”
  “兵车司令保证说:明天我们就动身。”
  本丘克找到党委会所在的楼房,顺着楼梯走上二楼。一个肩上扛着上了刺刀的日本造步枪的工人赤卫队队员拦住了他。“您找谁,同志?”
  “我找阿布拉姆松同志。他在这儿吗?”
  “往左,第三个房间。”
  一个鼻子很大、头发象甲虫一样黑、身材矮小的人左手的手指头放在西服上衣的衣襟里,右手很有规律地摇晃着,正对一个上了点年纪的铁路工人大发雷霆。
  “这样可不行!这根本不是组织!用这样的方法去进行宣传鼓动您会得到相反的效果!”
  从那个铁路工人脸上窘急、遗憾的神情可以看出,他是想说什么,进行辩解,但是那个黑头发的人没有容他开口;这个人看来非常激动,不想听对方的话,避开对方的视线,喊叫道:“请您立刻就撤销米特琴科的职务!对您那里发生的事情,我们不能不闻不问。韦尔霍茨基要受革命法庭审判!把他逮捕了吗?是吗?……我将坚决主张,把他枪毙!”他严峻地结束了谈话,把激动的脸转向本丘克;火气还没有完全平息下来,所以厉声问道:“您有什么事?”
  “您是阿布拉姆松吗?”
  “是。”本丘克把证明文件和彼得格勒一位负责同志写的介绍信交给他,在旁边的窗户台上坐下。
  阿布拉姆松仔细地看完了信,忧郁地笑了笑(对自己的大声叫嚷感到难为情),请求说:
  “请您稍等一会儿,咱们立刻就谈。”
  他让那个满脸流汗的铁路工人走了以后,自己也走了出去,过了一会儿领来一个魁梧的、脸刮得光光的军人,下颚上有一道浅蓝色的刀砍的伤疤,颇有基干军官的风度。
  “这是我们革命军事委员会的委员。来,认识认识吧。同志,您……请原谅,我忘记您贵姓啦。”
  “我姓本丘克。”
  “……本丘克同志……您的专长好象是机枪手吧?”“是的。”
  “这正是我们最需要的!”那个军人笑着说。
  他脸上那道伤疤,从耳朵边直到下巴颏,由于这一笑全都变成了粉红色。
  “您能否在尽可能短的期间内,为我们的工人赤卫军组织一个机枪队吗?”阿布拉姆松问道。
  “我尽力去做。这是需要些时间的。”
  “好,那么您需要多少时间呢?要一个星期,两个星期,还是三个星期?”那个军人把身子倾向本丘克,天真地、期待地笑着问道。
  “几天就行。”
  “这太好啦。”
  阿布拉姆松擦了擦额角,生气地说:
  “这儿的卫戍部队的士气非常低落,他们已经不顶用了。本丘克同志,我们这儿也和其他各地一样,把希望全都寄托在工人身上啦。水兵还好,至于步兵……所以,您明白吗,我们想要有一批自己的机枪手。”他捋了捋那一圈发青的大胡子,关心地问:“您需要些什么物质保证?好,我们会办好的。您今天吃过饭了吗?噢,当然是没有啦!”
  “老兄,你一定挨过不少饿吧?你一眼就能辨出饿肚子的人和吃饱饭的人。这样早你就有了一绺白头发,你一定是受过很多苦或者惊吓吧?”本丘克怀着感动的亲切心情,望着阿布拉姆松那满头黑发中右边露出一绺刺眼白头发的脑袋,心里想道。跟着送他的人去阿布拉姆松住处的时候,心里一直在想着他:“真是个好小伙子,象个布尔什维克!他的性格有倔强、固执的一面,但又保持着善良的人性。他毫不犹豫地要给一个怠工的,叫什么韦尔霍茨基的家伙判死刑,而对另一个同志却又非常爱护和关心。”
  他心头充满了跟阿布拉姆松会见的亲切印象,走到阿布拉姆松在塔甘罗格区边缘上的住所;他在一间堆满书籍的小屋子里休息了一会儿,吃过饭,又把阿布拉姆松写的一张便条交给房子的女主人,然后躺到床上,不记得怎么就睡着了。
 楼主| 发表于 2009-8-16 20:57:5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五章
 
  四天里,本丘克从早到晚跟党委会派来的由他指挥的工人们一起操练。一共有十六个工人。他们的职业、年龄、甚至民族都很不相同。两个搬运工人,一个是波尔塔瓦的乌克兰人赫维雷奇科,一个是俄罗斯化的希腊人米哈利迪,排字工人斯捷潘诺夫,八个冶金工人,从帕拉莫诺夫矿区来的采矿工人泽连科,一个瘦弱的亚美尼亚籍的面包师格沃尔基扬茨,一个俄罗斯化的德国人,熟练钳工约翰·雷宾德尔,还有两个机车修理厂的工人,而第十七封介绍信却是一个女人带来的,她穿着步兵的棉军服,一双不合脚的大靴子。
  本丘克从她手里接过一封封着口的信,并不明白她的来意。问道:
  “您回去的时候可以到司令部去一趟吗?”
  她笑了,惶惑地整理着一缕很宽的、从头巾下面披散出来的鬈发,有点畏缩地回答说:
  “我是派到您这儿来……”她摆脱了一时的窘态,停了一下,说,“当机枪手的。”
  本丘克满脸涨得通红。
  “他们怎么搞的,疯了吗?难道我这儿是妇女突击营吗?……请原谅,这对您不合适:这是一种非常艰苦的工作,必须有男人的力气……这怎么行呢?……不行,我不能收留您!”他皱起眉头,拆开信,迅速地把介绍信看了一遍,信上很简单地写道,特派遣党员安娜·波古德科同志来由他指挥,他又把阿布拉姆松附在介绍信里的亲笔信看了几遍。
  
  亲爱的本丘克同志:
  我们派一位好同志,安娜·波古德科到您那儿去。我们答应了她热烈的、坚决的要求。我们派她去,希望您能把她训练成一个能战斗的机枪手。我很熟悉这位姑娘。我热诚地把她介绍给您,但是请您注意一个问题:她是一名很可贵的干部,不过太急躁,有狂热情绪(她还没有度过青年时期),请您掌握好她,别叫她干出什么冒失的事儿,请爱护她。毫无疑问,那八名冶金工人是您队伍的基本成员,是核心;我很注意他们当中的博戈沃伊同志。他是位非常能干的和忠于革命的同志。您的机枪队,从人员构成上看,是国际性的,这很好:战斗力会更强些。
  请加快训练。有消息说,好象卡列金正准备要向我们进攻。
  致以
  同志的敬礼!
斯·阿布拉姆松
  
  本丘克看了一眼站在他面前的姑娘(他们是在莫斯科大街
  一所房子的地下室里见面的,训练就在这里进行)。光线很弱,她的脸显得很暗,轮廓模糊。
  “好吧,有什么办法?”他不很热情地说。“既然是您自
  愿……而且阿布拉姆松又这样要求……就请留下吧。”
  人们团团围住大张着嘴的“马克辛”,脑袋象葡萄嘟噜似的吊在机枪上空,站在后面的人紧压在前面人的背上,贪婪好奇地看着。本丘克熟练地、得心应手地把机枪拆成零件,又用准确、考虑周到的慢动作把机枪再装起来,讲解着机枪的构造和每个零件的用途,讲解使用方法,做使用标尺、进行瞄准的示范程式,讲解弹道射程偏差和子弹的最远射程。教授在作战的时候如何选择机枪安放位置,才能避开敌人炮火的射击;他亲自躺在涂着保护色的有裂纹的护板后面,讲述怎样选择有利地形,怎样放置弹箱。
  除了面包师格沃尔基扬茨,其余的人都很快掌握了这些知
  识。格沃尔基扬茨什么都很吃力:不管本丘克把拆卸规则给他讲了多少遍,他还是记不住,总是搞错,弄得手忙脚乱,窘急地嘟哝着:
  “为什么弄不对呢?啊呀,我这是怎么啦……对不起……应该把它装在这儿。还是不行!……”他失望地叫道,“怎么回事呀?”
  “就是啊,‘怎么回事呀’!”脸色黝黑、前额和两颊上留着火药炸伤的蓝色斑点的博戈沃伊学着他的腔调说。“因为你是个糊涂虫,所以才不行。应该这样!”他很有把握地做了把一个零件装到应该装的地方的示范动作。“我从小就喜欢军事工作,”在一片哄笑声中,他用手指头指了指自己脸上的蓝色伤斑说道。“我做了一门炮,结果它爆炸啦,——害得我好苦。可是由于这个缘故,现在可显出我的本事来啦。”
  他的确比大家都更容易、更迅速地掌握了机枪的一套知识。只有格沃尔基扬茨一个人落后了。时常听见他象哭似地、难过地叹道:
  “又不对头!为什么?——不知道!”
  “真是一头笨驴,真是一——头笨驴!整个纳希切万只有你这么一头!”凶狠的希腊人米哈利迪愤愤地说。
  “笨得出奇!”有涵养的雷宾德尔也附合他说。
  “这跟揉面可不一样!”赫维雷奇科哼哼说,于是大家也都善意地笑了。
  只有斯捷潘诺夫脸涨得通红,愤怒地叫道:
  “应当去教同志怎么干,不只是在一旁龇牙咧嘴地笑!”身材高大、胳膊很长的机车修理厂老工人克鲁托戈罗夫大瞪着眼睛,支持斯捷潘诺夫的意见。
  “你们只顾笑吧,木头人,把事情全耽误啦!本丘克同志,叫您这伙怪物老实点儿吧,要不就叫他们见鬼去吧!革命正处在危急中,可是他们却在笑话人!”他摇晃着象铁锤似的拳头,沙哑地说。
  安娜·波古德科怀着极大的好奇心探索着一切。她死缠着本丘克,扯着他那件寒酸的夹大衣袖子,寸步不离地在机枪旁边打转儿。
  “如果散热筒里的水结冰了——那怎么办呢?如果遇上大风,偏差有多大?本丘克同志,这应当怎么办?”她用没完没了的问题纠缠着他,并用流露着期待神情的两只大黑眼睛仰脸看着本丘克,眼睛里闪着变幻不定的、温暖的光芒。
  她在场的时候,不知为什么他总感到很拘束;仿佛是为了受拘束进行报复,所以对她要求得特别严格,神色也有意显得特别冷淡;但是每天早晨,一分钟也不差,正七点钟,她瑟瑟缩缩、两只手插在草绿色棉军装的袖筒里,趿拉着两只肥大的步兵靴底,走进地下室的时候,他就体验到一种激动、不平凡的感情。她比他稍矮一点儿,体格象所有的健壮的、从事体力劳动的姑娘们那样丰满,——可能还有点儿水蛇腰,要不是那两只炯炯有神的大眼睛使她全身都显得美丽异常的话,她就算不上怎么漂亮啦。
  四天工夫,他根本没有好好看看她。地下室里光线昏暗,而且不好意思,根本也没有工夫仔细看她的面貌。第五天黄昏的时候,他们一同走出地下室。她走在前面;走上最后一级梯阶,掉过身来,问了一个什么问题,本丘克就着黄昏的光亮看了她一眼,不禁暗暗叫了一声。她用习惯的姿势整理着头发,微微仰起脑袋,斜睨着他,等待回答。本丘克没有听清她的问题;一种又甜又苦的滋味涌上心头,他慢腾腾地、一级一级走上来。她那被低沉的落日映成粉红色的鼻孔,由于紧张在轻轻地翕动(她没有摘下头巾,所以理起头发来就很吃力)。嘴的线条刚毅英俊,同时却又象小孩的一样温柔。略微翘起的上嘴唇上有些短短的黑茸毛,清晰地衬托着白净的面皮。
  本丘克好象在挨打似的,低下头去,用热情的玩笑口吻说道:
  “安娜·波古德科……第二号机枪手,你很美,就象什么人的幸福一样美!”
  “胡说!”她毫不含糊地说,然后微微一笑。“你在胡说,本丘克同志!……我是问你,咱们什么时候上射击场?”不知道为什么她这样一笑似乎变得更天真、更容易接近、更有人情味了。本丘克在她身旁停下来;她呆呆地望着街道的尽头,太阳正在那里落下去,夕照的霞光把一切都染成了紫色。他低声地回答说:
  “你问什么时候去射击场,是吗?明天去。你现在要到哪儿去?你住在哪儿?”
  她说出一条城郊的小胡同的名字。他们一同走着。在十字街口上博戈沃伊追上了他们。
  “喂,本丘克!你听我说,咱们明天怎么集合呢?”本丘克一面走着,一面告诉他,明天在季哈亚小树林外面集合,克鲁托戈罗夫和赫维雷奇科用马车把机枪运到那里去;上午八点钟集合。博戈沃伊跟他们一同走过了两个街区,就告别了。本丘克和安娜·波古德科默默无语地走了几分钟,她斜着眼睛瞟了他一眼,问道:
  “您是哥萨克吗?”
  “是。”“从前当过军官吗?”
  “哼,我算什么军官呀!”
  “您是什么地方的人?”
  “新切尔卡斯克。”
  “在罗斯托夫很久了吗?”
  “才几天。”
  “在这以前呢?”
  “到过彼得格勒。”
  “您是哪一年入党的?”
  “一九一三年。”
  “您的家在哪儿?”
  “在新切尔卡斯克,”他快口说完,然后央告似地伸出一只手,说道。“等等,该我来问你啦,你是罗斯托夫人吗?”“不是,我生在叶卡捷琳诺斯拉夫地方,但是最近这些年,住在这儿。”
  “现在我要问问……你是乌克兰人吗?”
  她迟疑了一下,坚定地回答说:
  “不是。”
  “是犹太人吗?”
  “是。怎么啦?难道从我的口音里可以听出来?”“不是。”
  “哪您怎么看出我是犹太人的?”
  他竭力缩小步子,和她齐步走,回答说:
  “耳朵,从耳朵的样子和眼睛可以看出来。不过你身上的民族特征是很少的……”他想了想,又补充说:“你能到我们这儿来,这太好啦。”“为什么?”她很有兴趣地问。
  “你知道吗,犹太人有这样的名声,我知道,许多工人都这样想——要知道我也是工人哪,”他顺口说道,“犹太人只支使别人去打仗,自己却不肯上火线。这是错误的,现在你以自己的光辉榜样驳斥了这种错误的看法。你上过学吗?”
  “上过,我是去年中学毕业的。您受过什么教育?因为从您的谈吐可以看出,您不是工人出身,所以我才这么问。”“我读过很多书。”
  他们慢慢地走着。她故意领着他在小胡同里转来转去,简单地讲完了自己的身世,又继续向他探询有关科尔尼洛夫的进攻、彼得格勒工人的情绪、十月革命等问题。
  河边的什么地方响起了几声湿重的步枪射击声,机枪的哒哒声断断续续地划破黄昏的寂静。安娜不肯放过机会,问道:“这是什么牌的机枪?”
  “路易斯。”
  “机枪的弹带已经用了多长啦?”
  本丘克正在欣赏橙黄色的、撒了一层绿宝石似的晶莹寒霜的探照灯光,这是从一艘停泊在河岸边的扫雷艇上射出来的,它象一只手,伸向夕阳映照的、黄昏的天空。
  他们在空无人影的城市里走了三个钟头,然后在安娜住的房子的大门口分手了。
  本丘克怀着一种还很模糊的快活心情回到了住处。“是一个好同志,一个聪明的姑娘!这样和她谈谈很好——心里暖烘烘的。近来我变得很粗野,跟人们交往是必要的,不然你的心肠就会变硬,变得象大兵吃的干面包一样硬……”他这样想着,欺骗着自己,而且自己意识到是在欺骗自己。
  刚刚开完革命军事委员会会议回来的阿布拉姆松问起他机枪手的训练情况;也顺便提到安娜·波古德科:
  “她怎么样?如果她不合适的话,我们可以派她去做别的工作,另换一个人。”
  “不需要,你说到哪儿去啦!”本丘克吓了一跳。“她是一个非常能干的姑娘!”
  他觉得有一种几乎压制不下去的愿望,想谈谈她的情况,只是由于坚强的意志,才控制住了自己。
 楼主| 发表于 2009-8-16 20:58:1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六章
 
  十一月二十五日中午,卡列金的军队从新切尔卡斯克向罗斯托夫压来。进攻开始了。阿列克谢耶夫将军的军官队伍的稀疏散兵线沿着铁路路基两侧向前推进。士官生的灰色人形组成的队伍稍微稠密一点,在右翼移动着。在左翼,波波夫的志愿军队伍越过一道红土深沟,继续向前推进。远远看去,有些人,身子一缩,象个灰色小泥团跃进土沟里去,然后又爬上土沟的这岸,整了整队形,停了一会儿,又向前移动起来。
  纳希切万地区边缘上的赤卫军阵地上的散兵线慌乱起来。很多平生第一次拿枪的工人害怕了,在地上乱爬一气,黑大衣上沾满了深秋的泥泞;有些抬起头,打量着远处被空间缩小了的白军的人形。
  本丘克在阵地上的机枪旁边,跪在地上,用望远镜观察。昨天他把自己那件寒酸的夹大衣换成一件军大衣,穿上军大衣觉得既习惯,又舒服。
  有些人没等发命令就开枪了。他们忍受不了这种紧张的寂静。刚听到放第一枪,本丘克就全身站直,又是骂,又是喊:
  “停——止!……”
  连续不断的射击声吞没了他的叫喊,本丘克丧气地挥了挥手;为了压下步枪的射击声,他命令博戈沃伊:“开火!”博戈沃伊把微微含笑的、但是已经变成黄土色的脸靠在枪栓上,手指头放在机枪枪尾的把柄上。机枪的熟悉的连射声刺激着本丘克的耳鼓。他朝着敌人的卧倒的散兵线那个方向仔细观察了一会儿,竭力想判断出是否击中了目标,然后,他一跃而起,顺着阵地向其余的几挺机枪跑去。
  “开枪!”
  “来吧!……咯咯咯咯!”赫维雷奇科开枪射击起来,把惊恐而又幸福的脸转向他。
  从正中间数,第三挺机枪的机枪手是些不十分熟练的战士。本丘克跑到他们那里去。半路上,他弯下身子,用望远镜观察了一下:从蒙了一层哈气的镜片里看到一些活动的灰色圆团。从那里传来一排排清脆的齐射声。本丘克趴到地上,卧倒后,他断定第三挺机枪瞄得不准确。
  “瞄低一点儿!妈的!……”他扭动着身子,沿着阵地爬着,叫喊道。
  子弹危险地从他身上飞啸而过。阿列克谢耶夫的军队就象在表演一样,枪法很准。
  在一挺枪口荒唐地向上高高翘起的机枪旁边,直挺挺地趴着几个机枪手;瞄准手希腊人米哈利迪莫名其妙地把标尺定得很高,不停地在扫射,浪费着储备的子弹;吓得脸色发青的司捷潘诺夫在他旁边,嘴里还直嘟哝;后面是克鲁托戈罗夫的朋友,一个铁路工人,他把脑袋钻进土里,象乌龟似的,用两条伸直的腿支撑着,弓着脊背,微微抬起一点儿身子。
  本丘克推开米哈利迪,眼睛眯缝了半天,校正着标尺,等到机枪抖动着,有规律地在他手中哒哒哒地响起来的时候——马上就见效了:一小撮跳跃着攻上来的士官生立刻纷纷从小山坡上溃退了,在光秃秃的黄土坡上留下了一具死尸。本丘克回到自己的机枪跟前来。脸色苍白的博戈沃伊(他脸颊上的火药斑痕更青得厉害了)正侧着身子躺在那里,包扎受伤的腿肚子。
  “射击呀,妈的!”旁边棕红头发的赤卫军战士,四肢着地趴在那里喊叫。“开枪呀!你没看见他们攻上来了吗?!”军官队的散兵线正漂亮地跳跃进攻,沿着路基向前推进。雷宾德尔换下了博戈沃伊。他不慌不忙,熟练而又节约子弹,心平气和地射击着。
  格沃尔基扬茨象兔子似的连蹦带跳从左翼跑来,一颗子弹从他头上飞过,他立即卧倒——啊呀乱叫着,跳到本丘克跟前来:
  “不行啦!……子弹打不出去啦!”
  本丘克几乎是毫无遮掩地,顺着弯弯曲曲地卧倒的散兵线飞奔而去。
  还离很远,他就看见:安娜正跪在机枪旁边,撩开一绺披散下来的头发,用手掌搭在眼前,观察着敌人的阵地。“卧倒!……”本丘克叫道,担心她的安全,急得脸都青了,血直往上涌。“卧倒,说你哪!……”
  她朝他这边看了看,照样还是跪着。许多难听的臭骂挂在本丘克的唇边,真想痛骂她一顿。他跑到她跟前,使劲把她按在地上。
  克鲁托戈罗夫在护板后面喘着粗气。
  “卡住啦!弹带不动啦!”他浑身颤抖着,对本丘克耳语说,眼睛在寻觅着格沃尔基扬茨,呛得喘不过气来地喊道,“他逃跑啦,该死的东西!你的古鱼龙跑啦……他哼哼得把我的心都撕碎了!……这叫人没法子打仗……”
  格沃尔基扬茨象蛇一样,扭动着身子爬了过来。他那好久没刮的、黑硬的胡子茬子上沾的稀泥都干结了。克鲁托戈罗夫朝他看了一会儿,扭过汗湿的象牛似的大粗脖子,嘶叫起来,把雷鸣似的射击声都给压下去了:
  “你把弹带弄到哪儿去啦?……老顽固!……本丘克!本丘克!叫他滚蛋吧!……”
  本丘克在检查机枪的毛病。一颗子弹砰的一声打在护板上,——他急忙把手缩回来,象被热东西烫了似的。
  本丘克把机枪修理好,就射击起来。使那些刚才大模大样地攻上来的阿列克谢耶夫的部队不得不卧倒,四下寻觅着掩蔽物,向后爬去。
  敌人的散兵线离得越来越近。从望远镜里面可以看到,白卫军在向前推进,步枪的皮带套在肩上,卧倒的时候很少。他们的火力更猛了。赤卫军阵地上,已有三人阵亡,同志们爬过来,拿走他们的步枪和子弹,——死者再也用不着武器了……安娜和趴在克鲁托戈罗夫那挺机枪旁边的本丘克眼看着一颗子弹打中了阵地上的一个年纪轻轻的赤卫军小伙子。他挣扎了半天,呻吟着,绑着裹腿的两条腿在地上直登,最后用两只叉开的胳膊支撑着,抬起一点身子,哼了一声,呼出了最后一口气,脸朝下,扎在地上。本丘克从旁看着安娜。从姑娘睁圆的大眼睛里透出恐怖。她的眼睛一眨也不眨地、失神地盯着被打死的小伙子的两只绑着磨坏了的步兵裹腿,完全没有听见克鲁托戈罗夫正对她喊:
  “弹带!……弹带!……送呀!……姑娘,送弹带呀!”
  卡列金的部队深入包抄侧翼,迫使赤卫军的散兵线后撤。在纳希切万郊区的街道上闪晃着败退下来的赤卫军的黑大衣和军大衣。右翼最边上的一挺机枪落到白军手里。一个士官生用枪口顶着希腊人米哈利迪,把他打死了。二号机枪手被敌人象练刺杀时捅草人一样,给捅死了;这挺机枪的机枪手只有排字工人斯捷潘诺夫一个人活了下来。
  直到从扫雷艇上打出第一批炮弹以后,退却才停了下来。
  “成散兵线!……跟着我前进!……”本丘克认识的一位革命军事委员会的成员往前跑着喊道。
  赤卫军的散兵线晃动了一下,队形参差不齐地开始反击。从本丘克和紧挨着他的克鲁托戈罗夫、安娜和格沃尔基扬茨跟前,几乎是肩并肩——走过三个人。有一个在吸烟,第二个一边走,一边用枪栓敲打膝盖,第三个正在聚精会神地查看弄脏的大衣前襟。他脸上和胡子尖上,带着负疚的微笑——他好象并不是在走向死亡,而是跟相好的哥儿们痛快地喝了一顿回家去,■着弄脏的大衣,猜测着自己那位母老虎会给他什么样的惩罚。
  “看,敌人来啦!”克鲁托戈罗夫指着远处的篱笆和在篱笆外面蠕动的灰色人形。
  “定好标尺,”本丘克象只熊似的在摆弄着机枪。
  机枪猛烈的射击声使安娜捂上了耳朵。她蹲了下去,看到篱笆外面的活动停止了,可是过了一会儿却从那里响起有节奏的、一排排的齐射声,子弹在阴暗的天幕上钻出一个看不见的窟窿,从头顶飞啸而过。
  阵阵的射击声噼噼啪啪地响着,蛇似的盘绕在机枪旁边的弹带单调地耗去。一声声的步枪射击声显得那么响亮、清脆。黑海水兵从扫雷艇发射的炮弹从人们头顶上掠过。大炮的轰鸣声压下了与尖利的啸叫声混成一片的步枪声。安娜看到:一个身材高大、戴着羊羔皮帽子、留着英国式小胡子的赤卫军,不由自主地鞠躬迎送着每一颗飞过去的炮弹,叫喊着:
  “开炮,谢苗,使劲开炮,谢苗!越猛越好!”
  炮弹真的越来越密了。水兵们经过试射以后,就开始了协同配合的排炮轰击。一伙伙慢慢后退的卡列金的部队遭到频频爆炸的榴霰弹轰击。一颗毁灭性的大炮弹在退却的敌人散兵线中间爆炸。爆炸的褐色烟柱把敌人抛向四面八方,烟尘从弹坑上空纷纷落下,消散。安娜扔掉望远镜,惊叫一声,用肮脏的手巴掌捂住燃烧着恐怖的红的眼睛,——她在望远镜里看到了近在咫尺的爆炸旋风和人的死亡。一阵痛苦的痉挛塞住了她的喉咙。
  “怎么啦?”本丘克把身子伏到她跟前,大声问。
  她咬紧牙关,睁大的眼睛变得昏暗了。
  “我受不了……”
  “勇敢一点!你……安娜,听见吗?你听见了吗?……这样可不行!……不——行!……”威严的喊声不断地在刺着她的耳鼓。
  右翼,在一块小高地的坡底,一条小沟里,敌人的步兵正在集结。本丘克发现了这个情况;他拖着机枪跑到一个比较适当的地方,瞄准了高地和山沟。
  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雷宾德尔的机枪不很均匀地、断断续续地扫射着。
  离他二十步远地方,有人沙哑地、怒冲冲地在喊叫:
  “担架!……没有担架?……担架!……”
  “标——高……”一个上过前线的步兵,现在担任排长,拉着长声喊叫,“十八……全排,齐射!……”
  傍晚,飘起了初雪,寒凝的大地上,雪花飞舞。过了一个钟头,湿漉漉大雪覆盖了田野,覆盖了攻守双方的散兵线曾在那里厮杀、进退践踏过的阵地和象黑土块似的尸体。
  天黑以前,卡列金的部队退却了。
  在这个初雪的、白茫茫的长夜里,本丘克一直守在机枪哨上。克鲁托戈罗夫把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一件华丽的马衣蒙在脑袋上,在吃一块湿淋淋的、瘦得可怜的肉,并且不断地小声骂着。格沃尔基扬茨也在这里,躲在边缘上的一个院子的大门洞里,用香烟的热气暖着冻得发青手指,本丘克坐在一个镀锌的铁子弹箱上,把冻得直哆嗦的安娜裹在军大衣的衣襟里,——拿下她的两只紧紧捂着眼睛的湿漉漉手巴掌,偶尔亲一下,费力地从嘴里吐出一些很不习惯的、温柔的话语。
  “哎,怎么能这样呀?……你本来是个很坚强的人呀……阿尼娅,你听我说,要能控制自己!……阿尼娅!……亲爱的……好朋友!……这种场面你会习惯的……如果自尊心不允许你离开这里的话,那请你不要这样了。不能这样看待战场上的死人……若无其事地从旁边走过去——也就不要再想啦!不要去胡思乱想,要能控制住思想才行。你看,虽然你也这么说,可是你却不能克服女人家脆弱的感情。”安娜沉默不语。她的手掌上散发着秋天的泥土和女人的温暖气息。
  纷纷飘落的雪花象一层迷离、温柔的薄幕遮在夜空。院子里、近处的田野上和隐没在黑夜中的城市的上空笼罩着一片矇眬的睡意。
 楼主| 发表于 2009-8-16 20:58:31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七章
 
  在罗斯托夫城郊和罗斯托夫城里苦战了六天。
  在街道上和十字路口进行巷战。赤卫军曾被迫两度撤出罗斯托夫车站,但是两次又把敌人从那里赶出去。这六天的战斗中双方都没有留一个俘虏。
  十一月二十六日黄昏时分,本丘克和安娜路过货站时,看见两个赤卫军战士正在枪毙一个被俘虏的军官;本丘克有点挑衅似地对扭头不看的安娜说道:
  “这是很英明的,应该杀死他们,毫不留情地消灭他们!他们是不会怜惜我们的,我们也用不着他们的怜惜,也用不着可怜他们。叫他们见鬼去吧!把这些妖孽从地球上扫除!总而言之——既然是有关革命前途的重大问题,那就不能感情用事。这些工人干得对!”
  第三天,他病了。勉强支持了几天,但是总觉得恶心、想吐,全身软弱无力,——脑袋象生铁铸的一样沉重、疼痛难忍,而且嗡嗡直响。
  十二月二日黎明,伤亡很大,严重减员的赤卫军部队撤出城去。本丘克由安娜和克鲁托戈罗夫搀扶着,跟在一辆载着机枪和伤员的大车后面走。他艰难地拖着软弱无力的身子,就象在梦中似的倒动着两条僵硬的、不听话的腿,觉得安娜那哀求、惊慌的目光仿佛离得很远,她说话的声音也象是从远方传来的:
  “你坐车吧,伊利亚。你听见了吗?明白我说的话吗,伊柳沙?求求你,坐车吧,要知道你是病人呀!”
  但是本丘克没有听明白她的话,也不明白自己已被折磨得筋疲力尽,伤寒病正在向他进攻,而且征服了他。一些陌生的和非常熟识的声音好象是在身外的什么地方喧吵,但是却不能进入他的意识;安娜的两只疯狂、惊恐的黑眼睛是在远处的什么地方闪烁,克鲁托戈罗夫的大得出奇的胡子在摇晃,旋转。
  本丘克捧着脑袋,把宽大的手巴掌贴在火热发紫的脸上。他觉得眼睛在往外渗血,觉得仿佛有一道无形的薄幕把他和整个渺无边际、飘忽不定的世界隔开了,这个飘忽不定的世界仿佛倒竖起来,要从他脚下挣脱。他那梦呓般的想象塑造出一些异想天开的形象。他经常停下来,抗拒想要把他扶到大车上去的克鲁托戈罗夫的行动。
  “不用!等等!你是谁?……安娜在哪儿?……给我一个小土块……要把这帮家伙消灭——按我的命令,用机枪扫射!正对着他们,瞄准射击!等一等!太热啦!……”他沙哑地嘟哝着,把自己的手从安娜的手里抽出来。
  他们强迫他坐到大板车上去。有一段时间,他还能闻到一种混杂、难闻的气味,他感到恐怖,竭力想使自己保持清醒,控制住自己——可是后来,他便慢慢地沉没在一片膨胀的无声的漆黑之中了。只是在高处的什么地方,有一小块染成天蓝色的什么东西在燃烧,还有金黄色的闪电射出的曲折、波动交叉在一起的闪光。
 
        
 楼主| 发表于 2009-8-16 20:59:0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八章
 
  茅草染黄的冰琉璃从屋檐上坠下来,摔在地上,发出玻璃似的清脆响声。融雪天气,村子里到处是冰洼和雪化后露出的秃地;还没有脱毛的牛在街上游荡、闻嗅着。麻雀象在春天里一样唧唧喳喳叫着,在院子里的一堆树枝上啄食。马丁·沙米利正在广场上追赶一匹从院子里跑出去的肥壮的枣红马。马直挺挺地翘起象麻束似的顿河种的尾巴,迎风摇晃着乱蓬蓬的鬃毛,尥着蹶子,蹄子上的融雪块踢出很远,它在广场上兜了几个圈子,在教堂的矮墙边慢慢停下来,闻墙砖;它让主人走到近前来,用紫色的眼睛斜看着他手里的笼头,又把脊背一伸,狂奔起来。
  一月里尽是温暖的阴天,大地回春。哥萨克们望着顿河,期待着早来的春汛。这一天,米伦·格里戈里耶维奇在后院里站了很久,望着被大雪覆盖着的、好象肿涨起来的河边牧场,望着封冻的灰青色的顿河,心里想,“瞧吧,今年又要和去年一样发大水啦,看,这雪堆了有多厚!大概土地被雪压得连气都喘不过来啦!”
  米吉卡只穿着保护色的军便服,在打扫牛棚。一顶白色的皮帽子竟不可思议地呆在后脑勺上掉不下来。额角上披下来几缕汗湿的硬直的头发。米吉卡用肮脏的、带着牲口粪味儿的手背把头发撩到脑后去。院子大门口积了一堆冻结的牲口粪,一只毛茸茸的山羊正在上面乱踏。一只比母羊还高的羊羔想要吃奶,母羊用脑袋直顶它,把它赶开,旁边有一只犄角盘成圈的黑毛阉羊在柱子上蹭痒痒。在仓房那扇涂了一层黄泥的板门边,一只肮脏的、黄眉毛的公狗,缩在那里取暖。仓房外边房檐底下的墙上挂着鱼具;格里沙卡爷爷拄着拐杖站在那里,■着鱼具,——显然,他在想着即将来临的春天和修理鱼网的事情。
  米伦·格里戈里耶维奇走到场院上来,用当家人的眼神估量着几垛干草,正想用耙子去搂那些被羊扯乱了的麦秸,但是这时候他听见了外人说话的声音。他把耙子扔到草堆上,往院子里走去。
  米吉卡伸出一只脚,把一个相好的女人给他绣的漂亮的烟荷包夹在两个手指中间,正在卷烟。赫里斯托尼亚和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站在他旁边。赫里斯托尼亚从浅蓝色阿塔曼斯基团的制帽里掏着油污的卷烟纸。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靠在院子的篱笆小门上,敞开军大衣,在自己的步兵棉裤口袋里摸索着。他那刮得光光的、下巴上有个黑乎乎的深窝的脸上露出一种遗憾的神情:显然是忘记什么东西了。
  “昨晚睡得好啊,米伦·格里戈里耶维奇!”赫里斯托尼亚问候说。
  “托福托福,老总们!”
  “来一块儿抽抽烟吧。”
  “耶稣保佑。我刚抽过。”
  米伦·格里戈里耶维奇和哥萨克们握过手,摘下红顶的三耳皮帽,用手理了理竖起来的白头发,微微一笑。“阿塔曼斯基团的弟兄们,到舍下来有何贵干呀?”赫里斯托尼亚从头到脚把他打量了一番,并没有立刻回答。他先用唾沫浸了半天卷烟纸,用象牛似的大粗舌头来回舐了舐,等到把烟卷好以后,才粗声说道:“我们来找米特里,有点小事儿。”
  格里沙卡爷爷从他们跟前走过去。两手捧着袋网的网圈。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和赫里斯托尼亚都摘下帽子向他问好。格里沙卡爷爷把袋网送到台阶旁边,又走了回来。
  “武士们,你们干么总在家里呆着呀?身子在老婆怀里暖和过来了吧?”他对哥萨克们说。
  “那又怎么样?”赫里斯托尼亚问。
  “赫里斯托什卡,你住口!你装什么傻呀?”“真的,我真不知道!”赫里斯托尼亚起誓说。“天地良心,老太爷,我真不知道!”
  “前两天,从沃罗涅什来了一个买卖人,谢尔盖·普拉托诺维奇·莫霍夫的朋友,也许是他的什么亲戚,——我不清楚。好,就这样,这个买卖人来了,就说,在切尔特科沃车站驻有外来的军队——就是那些布尔什维克。俄罗斯要对咱们开战啦,可是你们——却呆在家里,啊?……还有你,坏小子……你听见吗,米吉卡?你为什么不说话?你们在想什么呀?”“我们什么也不想,”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笑着说。“正是这样,倒霉就倒在这里,你们什么也不想!”格里沙卡爷爷发起火来。“他们会象捉鹧鸪一样把你们捉住!庄稼佬会把你们制得服服帖帖。打你们的耳刮子……”
  米伦·格里戈里耶维奇矜持地笑着;赫里斯托尼亚一只手摩挲着脸颊,好多天没有刮过的大胡子的硬毛沙沙直响;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抽着烟,看着米吉卡,米吉卡猫似的鼓出的眼睛里凝聚着光亮,无法断定——他那绿莹莹的眼睛究竟是在笑,还是在燃烧着未及发泄的仇恨。
  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和赫里斯托尼亚告别了米吉卡的家人,把他叫到木栅门边来。
  “昨天你为什么不去开会?”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严肃地问道。
  “没有工夫。”
  “难道上麦列霍夫家去就有工夫吗?”
  米吉卡点了一下头,把皮帽子移到前额上,没有显出心中的恶意,说道:
  “没去——就是没有去。咱们还有什么可说的?”“全村从前线回来的人都到会啦。彼得罗·麦列霍夫没到。你知道……大家决定:村子派几名代表去卡缅斯克。一月十日要在那儿召开前线士兵代表大会。抽签的结果,是咱们三个人去:有我,有赫里斯坦,还有你。”
  “我不去,”米吉卡断然声明说。
  “为什么?”赫里斯托尼亚皱起眉头,抓住米吉卡的军便服的扣子问。“你想抛开本村的伙伴吗?这不合你的心意,是吗?”“他是跟麦列霍夫·彼得卡走的……”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拉了拉赫里斯托尼亚的大衣袖子,脸色立即变得苍白,说道,“喂,咱们走吧。看来,咱们在这儿没有什么事情好干啦……你不去,米特里,是吗?”
  “不去……我已经说过‘不去’,那就是不去。”“再见吧!”赫里斯托尼亚扭过头去。
  “祝你成功!”
  米吉卡眼看着别处,把一只滚烫的手伸给他,然后就往家里走去。
  “坏蛋!”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先小声说了一句,轻轻地颤动了一下鼻翅。“坏蛋!”他望着离去的米吉卡的宽阔的脊背,又响亮地重说了一遍。
  他们顺路通知了几个从前线回来的人,告诉他们,科尔舒诺夫不肯去,明天他们两个人去参加前线士兵代表大会。
  一月八日黎明时分,赫里斯托尼亚和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便从村里出发了。“马掌”雅科夫自愿送他们到镇上去。套在车辕里的两匹骏马迅速地驰出村庄,跑上了山坡。融雪天气把路上的积雪已经融化了很多。遇到完全没有雪的地方,爬犁的滑杠就陷进泥里,爬犁颠簸起来,两匹马伏下身,使劲拉着套。
  哥萨克们都跟在爬犁的后面走。被凌晨的轻寒冻得满脸通红的“马掌”,靴子踏得清脆的薄冰咯吱咯吱直响。他满面红光,只有那道椭圆形的伤疤泛着尸青色。
  赫里斯托尼亚走在路边上,踏着化成粒状的积雪,气喘吁吁地、困难地爬上山坡,因为一九一六年他在杜布诺城下曾中过德国人的毒气。
  山岗上风大。更冷了。哥萨克都沉默不语。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用皮袄领子把脸裹住。远处的小树林越来越近了。大道穿过小树林,爬上丘岗起伏的山脊。树林里的风象小河的流水声一样,哗哗响着。枝桠象鹿角似的扎煞着的橡树树干上铁锈色鱼鳞般的树皮闪着透绿的金光。一只喜鹊在远处的什么地方喳喳叫。接着又斜扭着尾巴,从大道上空飞过。风吹得它斜着身子,闪着亮锃锃的羽毛,疾飞而去。
  从村子里出来就一直沉默不语的“马掌”,转身朝着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一字一板地(大概他的脑子里早就想好这几句话了)说:
  “你们在代表大会上,一定要努力争取不打仗就解决问题。谁也不愿再打仗了。”
  “当然啦,”赫里斯托尼亚羡慕地看着自由飞翔的喜鹊同意说,脑子里拿无忧无虑的、幸福的鸟类生活跟人的生活比较着。一月十日傍晚,他们来到卡缅斯克。一群一群的哥萨克沿着这个大集镇的街道往镇中心走去。镇上显得很热闹。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和赫里斯托尼亚找到了麦列霍夫·葛利高里的住处,得知他没有在家。女主人,一个白眉毛的胖女人说,她的房客参加代表大会去了。
  “这个会,就是说这个代表大会在哪儿开呀?”赫里斯托尼亚问道。
  “大概是在区公所里或者是在邮政局里,”女主人冷淡地在赫里斯托尼亚鼻子尖前关着门,回答说。
  代表大会正在紧张进行。一间有很多窗户的大屋子勉强容纳下这些代表。许多哥萨克都聚集在楼梯上、过道里和隔壁的房间里。
  “跟着我走,”赫里斯托尼亚用胳膊肘子挤着,哼哼道。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从他身后留下的狭窄的缝隙里挤了进去。就在会场的入口处,一个哥萨克拦住了赫里斯托尼亚,——听说话的口音,是顿河下游的人。
  “你慢点儿挤行不行!鳊鱼!”他刻薄地说。“让我们进去呀!”“站在这儿也可以啦!你看——哪里还有地方!”“让开点儿,小蚊子,要不然——我一个小指头,就能把你捻死!绝不含糊!”赫里斯托尼亚威胁说,把一个身材矮小的哥萨克不费吹灰之力举起来,往旁边一放,向前跨了一步。“真是只大狗熊!”
  “阿塔曼斯基团的战士真棒!”
  “可以顶一辆上等的大车!他可以背上一门四英寸口径的大炮!”
  “你看他把那小家伙一举的劲儿!”
  象一群羊似的挤成堆的哥萨克们都笑了起来,不由自主地、恭敬地打量着比大伙都高出一头的赫里斯托尼亚。他们在后墙边找到了葛利高里。他正蹲在那里抽烟,和一个哥萨克——第三十五团的代表——谈话。他一看见同村的人,他那下垂的铁青色小胡子就笑得颤动起来。
  “啊哈——哪一阵风把你们刮来啦?好啊,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您好啊,赫里斯坦大叔!”
  “好好,不过比母牛也好不了多少,”赫里斯托尼亚玩笑说,把葛利高里的整个手握在自己足有半俄尺长的手巴掌里。“我们家的人都怎么样啊?”
  “上帝保佑,都很好。他们给你带好来啦。你父亲要你一定回去看看。”
  “彼得罗怎样?”
  “彼得罗吗?……”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很尴尬地笑了笑说,“彼得罗和我们哥儿们是不来往的。”
  “我知道。好,娜塔莉亚怎么样?孩子们好吗?见过他们吗?”
  “都很壮实,他们问候你。就是你爹有点儿恼恨……”
  赫里斯托尼亚仰着脑袋,打量坐在桌子周围的主席团。他就是站在后头,也比大家看得都清楚。葛利高里利用会议短短的休息时间,继续询问村里的事情。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在讲述着村里的情况和村里的各种新闻,把村里召开从前线回来的哥萨克会议并派他和赫里斯托尼亚上这儿来的情形简单地告诉了葛利高里。他正要询问卡缅斯克的情形,但是这时候一个坐在桌旁的人大声宣布说:
  “乡亲们,现在矿工代表要发言啦。请大家注意听,还请大家遵守秩序。”
  一个中等身材的人,理了理向上梳着的棕红头发,开口说话了。人们象蜜蜂似的嗡嗡声仿佛被切断了似的,一下子就静了下来。
  葛利高里和其余的人从矿工开头的几句激动人心、充满热情的话里就感到了这个人的话很有说服力。他谈到了卡列金的反动政策,这个政策把哥萨克推到与俄罗斯工人阶级和农民进行厮杀的战争中去,说到哥萨克和工人利益的共同性,说到布尔什维克与哥萨克反革命分子进行斗争要达到的目的。
  “我们把友谊的手伸给劳动的哥萨克,我们希望,在跟白卫军匪徒进行的斗争中,可以在参加过战争的哥萨克中找到忠实的同盟者。过去在为沙皇打仗的各条战线上,工人和哥萨克一同流过血,那么在跟卡列金庇护的这伙资产阶级狗崽子们的斗争中,我们也应该共同战斗——一定要共同战斗!我们要携手战斗,打倒那些几百年来一直在奴役劳动人民的家伙!”矿工的喇叭似的嗓门在轰响着。
  “狗崽子!好好收拾收拾他们!……”赫里斯托尼亚高兴地、低声说道。使劲捏着葛利高里的胳膊肘子,疼得葛利高里直皱眉头。
  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略微张开一点嘴听着,由于紧张不断地眨着眼睛,嘟囔着:
  “对啦!这就对啦!”
  这位代表说完以后,又有一位身材细长的矿工,象棵被风摇撼的白蜡树,站起来发言,他挺直身子,好象原来是折叠着似的。——环视了一下众目睽睽的人群,他半天没有说话,一直等到喧哗声安静下去才开口。这个矿工的身子象根系船的绳索:疙疙瘩瘩的,干瘦,但非常结实,浑身透黑——仿佛漆过似的,黑漆漆的煤屑,就象洗不掉的黑痣,嵌在他脸上的毛孔里;两只由于长期呆在黑暗里和被矿井里的黑煤层弄得黯淡无光的浅黄色眼睛里也闪着同样倦怠的黑光。他晃了晃短头发,挥了一下握成拳头的手——就象把十字镐凿进煤层似的,说道:
  “是谁在前线实行了士兵死刑制?是科尔尼洛夫!是谁跟卡列金结伙要卡死咱们?也是他!”他越说越快,不断叫喊起来。“哥萨克们!弟兄们!弟兄们!弟兄们!你们打算跟谁结伙呢?卡列金倒很希望咱们兄弟互相残杀、流血!不行!不行!他们是注定要失败的!咱们要把他们捻死!叫他们见他妈的鬼去!把这伙害人精沉到大海里去!”
  “狗——崽——子!……”赫里斯托尼亚笑得咧开大嘴,忍不住拍手大叫起来。“说——得——对——呀!……狠狠地揍他们!”
  “堵住你的嘴吧!你怎么啦,赫里斯坦?人家会把你赶出去的!”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担心地说。
  拉古京——他是布卡诺大斯克镇的哥萨克,第二届全俄中央执行委员会哥萨克事务部主席——不断用些不连贯的、但是非常感人的生动话语鼓舞着哥萨克。担任主席的波乔尔科夫也发了言,他讲完以后,接着发言的是留着英国式短胡子,长得挺漂亮的夏坚科。
  “这是谁?”赫里斯托尼亚伸着象草耙子似的大长胳膊,向葛利高里探问道。
  “夏坚科。布尔什维克的一员大将。”
  “那么这个呢?”
  “曼德尔施塔姆。”
  “哪儿来的?”
  “莫斯科来的。”
  “那是些什么人?”赫里斯托尼亚指着沃罗涅什代表团问道。“你少说一点儿,行吧,赫里斯坦。”
  “我的主呀,要知道,这太有意思啦!……你告诉告诉我:挨着波乔尔科夫坐的那个细高个儿,他是什么人?”“克里沃什雷科夫,是叶兰斯克镇戈尔巴托夫村的人。他后面是咱们的同乡——库季诺夫和顿涅茨科夫。”
  “我再问一个……就是那个……不对!……坐在尽头上的,留着额发的那个是谁?”
  “他叫叶利谢耶夫……我不知道他是哪个镇的。”赫里斯托尼亚问够了,不再作声,仍旧象原先那样非常注意地听着新上台的发言人讲话,而且总是第一个用重浊的男低音,压下几百个人的声音喊出“说——得——对!……”哥萨克布尔什维克,斯捷欣讲完以后,接着是第四十四团的代表发言。他由于不善辞令,措词艰难,苦恼了半天:他每说一句话就象是在空气中打一个印似的,——然后沉默一会儿,用鼻子吸口气;但是哥萨克们却非常同情地听他讲话,只是偶尔有几声叫好的喊声打断他。显然,他的话在哥萨克们中间引起了热烈的反应。
  “弟兄们!咱们的代表大会应该这样来解决这个严肃的问题,要使人民不受委屈,要使一切问题都平平静静妥善解决!”他象口吃似的,拉着长声说道。“我的意思是说,咱们要避免打仗、流血解决问题。咱们已经在战壕里泡了三年半,我要说,如果再打仗,那就要把哥萨克折腾死啦……”
  “正——确!……”
  “简直太对啦!”
  “我们不要战争!……”
  “应该跟布尔什维克,跟哥萨克军会议达成协议!”“我们要共同协商解决,不能用别的法子……用不着绕什么弯子!”
  波乔尔科夫用拳头使劲敲桌子,吼叫声才沉寂了。第四十四团的代表重又摸着西伯利亚式的胡子,拉着长声说起来:“咱们的代表大会应该派代表到新切尔卡斯克去,好言好语地要求志愿军和各色的游击队都从这儿撤出去。布尔竹维克在咱们这儿也没有什么事好干。至于劳动大众的敌人,我们自己对付得了。目前咱们还不需要别人的帮助,如果需要的话,——那时候我们再去请他们帮忙。”
  “说这种话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对——对!”
  “等等,等等!‘对’什么?等敌人兵临城下,我们已经成了瓮中之鳖,到那时候——再请布尔什维克来帮忙也晚啦。不行,等鸡炖熟了,老奶奶早就咽气啦。”“应该建立自己的政权。
  “鸡蛋还不知道在哪儿呢,就叫母鸡去孵小鸡……上帝饶恕吧!就是这话,你们也真糊涂得够可以啦!”
  第四十四团的代表发言以后,拉古京说了些热情的,号召性的话。喊叫声不时打断他。有人建议休息十分钟,但是刚刚安静下来,波乔尔科夫立刻就对热情激动的人们喊道:“哥萨克弟兄们!我们在这儿争论不休,可是劳动人民的敌人却没有睡觉。我们总是在想:既要叫狼吃饱,又要保住羊的性命,可是卡列金却不这样想。他下的逮捕参加这次代表大会全体代表的命令已经被我们截获。现在就把这个命令读给大家听。”
  卡列金逮捕参加大会的全体人员的命令读完以后,代表们就激动起来。人声鼎沸,噪得比在任何集镇的哥萨克大会上都要凶百倍。
  “要干,不能光说空话!”
  “安——静!……嘘嘘嘘!……”
  “还‘安——静’什么!要把他们消灭!……”“洛博夫!洛博夫!……你给他们讲讲!……”“稍微等一会儿!……”
  “卡列金——他可不是傻瓜!”
  葛利高里一直在默默地听着,看着代表们的乱摇乱晃的脑袋和手,这时忍不住了,——他踮起脚尖,怒吼道:“你们别吵啦,鬼东西!你们是来赶集哪,啊?让波乔尔科夫讲讲嘛!……”
  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正在跟第八团的一个代表争论不休。
  赫里斯托尼亚在反驳一个攻击他的同团哥萨克,大声吼叫道:
  “这需要特别警惕!可是你却对我……胡说些什么呀?小家伙!哎呀你,我的好朋友啊!咱们的力量有限得很——还瞎喊什么我们自己对付得了呀!”
  喧闹的人声安静下来了(就象刮得筋疲力尽的风,卧倒在麦浪上,把麦子压倒了似的),克里沃什雷科夫象姑娘一样的尖细声音钻进了还没有完全平息的寂静:
  “打倒卡列金!哥萨克革命军事委员会万岁!”
  会场咆哮起来。雷鸣般的叫好声汇成强劲的声浪,拍打着人们的耳膜。克里沃什雷科夫举着一只手站在那里。手指头象树枝上的叶子一样,在轻轻地颤动。震耳的吼叫声刚刚沉寂、消失了,——克里沃什雷科夫又清脆、响亮地、象只被追逐的狼一样吼叫起来:
  “我提议从咱们哥萨克中选出一个革命军事委员会!委托它来领导跟卡列金的斗争并组织……”
  “啊——啊——啊——啊!……”喊叫声象炮弹一样爆炸了,震落的石灰象碎弹片似的从天花板上落下来。
  革命军事委员会委员的选举开始了。一小部分哥萨克在第四十四团发言的那位代表和其他代表的领导下,继续坚持与军政府进行谈判、和平解决冲突,但是大多数出席大会的代表已经不再支持他们的主张:哥萨克们听完卡列金逮捕他们的命令以后,立刻群情哗然,都坚决主张积极反对新切尔卡斯克的政权。
  葛利高里没有等到选举结束,——他被紧急召回到团部去。他离去的时候,请求赫里斯托尼亚和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说:“选举结束后——请你们到我的住处去,很想知道哪些人当选。”
  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深夜才回来。
  “波乔尔科夫当选主席,克里沃什雷科夫是书记!”他一到门口就报告说。
  “委员呢?”
  “有拉古京·伊万、戈洛瓦乔夫、米纳耶夫、库季诺夫,还有另外几个人。”
  “赫里斯坦到哪儿去啦?”葛利高里问。
  “他跟几个哥萨克去逮捕卡缅斯克政府的人员去啦。这个哥萨克热情极啦,往他身上吐口唾沫都会烫得吱吱响。糟糕透啦!”
  黎明时分,赫里斯托尼亚回来了。他脱着靴子,哼哧了半天,还在不断地小声嘟囔。葛利高里点上灯,看见他的紫红的脸上有血,额角上边一点,有一块枪弹擦伤。
  “这是谁把你打伤的?……要包扎吗?我立刻就起来……等一等,我去找绷带,”葛利高里从床上跳下来,寻找纱布和绷带。“很快就会长好,象狗身上的伤一样,”赫里斯托尼亚嘟哝说。“这当然是那个军事首长拿手枪朝我打的那一枪。我们象客人一样,从大门走进他的屋子,可是他却抵抗起来啦。还有一个哥萨克也受伤了。我真想把他的心挖出来,看看军官的心是个什么样子,——哥萨克们不许我这样干,要不然,我一定好好收拾收拾他……叫他吃点儿苦头!”
  
 楼主| 发表于 2009-8-16 20:59:22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九章
 
  哥萨克前线士兵代表大会结束后的第二天,顿河第十哥萨克团遵照卡列金的命令开到卡缅斯克镇,目的是要逮捕全体参加大会的人和解除那些最革命化的哥萨克部队的武装。
  这时候车站上正在开群众大会。人山人海,哥萨克们群情激奋,发言人的话引起了各种不同的反应。
  革命军事委员会主席波乔尔科夫走上讲台,说道:
  “各位父老兄弟们,我没有参加任何党派,我不是布尔什维克。我的唯一奋斗目标,就是达到正义、幸福和全体劳动人民的兄弟般的团结,再也没有任何压迫,再也没有富农、资产阶级和财主,大家都能自由自在地和无拘无束地过日子……布尔什维克将要达到这个目标,而且正在为实现这个目标进行斗争。布尔什维克——是一些工人,也就是和咱们哥萨克一样的劳动者。只不过是加入布尔什维克党的工人比咱们更有觉悟些。旧政权使咱们愚昧无知,他们生活在城市,学会比咱们更正确地认识生活。所以,虽然我没有参加布尔什维克党,但是实际上,我也是个布尔什维克。”
  第十团的哥萨克下了火车以后,就混进了会场。这个团半数是些身材特别魁梧,修饰得很漂亮的贡多罗夫斯克镇的哥萨克,他们和许多别的团的哥萨克们混杂到一起。这些人的情绪立刻发生了激烈的变化。哥萨克拒不执行团长下达的卡列金的命令。由于拥护布尔什维克的人们努力宣传的结果,使他们中间发生了分化。
  可是这时候卡缅斯克却是一片毗邻前线的城镇特有的那种混乱:一些匆忙地拼凑起来的哥萨克部队被派去占领和加强那些已经占领的车站的防务,兵车频繁地向兹韦列沃——利哈亚方面驶去。有些部队在改选指挥人员。许多不愿再打仗的哥萨克悄悄地离开了卡缅斯克。涌来一些村镇迟到的代表。街道上呈现出空前未有的热闹景象。
  一月十三日,白军顿河政府的谈判代表团来到了卡缅斯克,这个代表团是由顿河军会议主席阿格耶夫和会议成员斯韦托扎罗夫、乌兰诺夫、卡列夫、巴热洛夫和库什纳廖夫大尉等组成的。
  密密层层的人群在车站上迎接他们。由禁卫军阿塔曼斯基团的哥萨克组成的卫队把代表们护送到邮电局大楼去。革命军事委员会的委员们和白军政府代表团的会议连续开了一夜。
  革命军事委员会共有十七个人参加会议。波乔尔科夫首先严厉驳斥了阿格耶夫的发言。因为阿格耶夫指责革命军事委员会背叛了顿河,并与布尔什维克勾搭在一起。在他发言之后,克里沃什雷科夫和拉古京也都发了言。库什纳廖夫大尉的发言多次被聚集在走廊里的哥萨克们的喊叫声打断。一个机枪手代表革命的哥萨克们要求把代表团逮捕。
  会议没有任何结果。已经深夜两点了,这时已经可以清楚地看出,根本不可能达成任何协议,于是就通过了顿河哥萨克军会议成员卡列夫的提议,由革命军事委员会派代表团到新切尔卡斯克去进行有关政权问题的最后商谈。
  白军的顿河政府的代表团离去后,以波乔尔科夫为首的革命军事委员会代表团也随即出发去新切尔卡斯克。全体一致推选波乔尔科夫、库季诺夫、克里沃什雷科夫、拉古京,斯卡奇科夫、戈洛瓦乔夫和米纳耶夫为代表。在卡缅斯克逮捕的几个阿培曼斯基团的军官被留下作人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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