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里飞花令 选择】大姑奶的故事

秋千架

    我大姑奶的第一个男人是国民党的少将，叫潘学仁。
    大姑奶被八抬大轿送进潘公馆的时候，刚满19岁，是姑苏城里数一数二的美人。
    当时的苏州城驻防长官仰慕大姑奶美貌，曾送来绫罗绸缎，登门提亲，吃了闭门羹。
    我妈说，大姑奶年轻时可是一顶一的美人胚子。你看，她现在的皮肤，白白嫩嫩的，一掐，还能掐出水来。
    我妈说这话时，大姑奶已经78岁了，就住在我们村子的东头。
    我仔细观察过大姑奶：五官精致，恰到好处的摆布在应该在的位置；皮肤虽然皱纹密布，但白皙而红润；眼睛总亮闪闪的，会让我想起夏夜天上的星星。
    每一个见过大姑奶的人，头脑里都可以还原出她年轻时风华绝代的模样。
    我外婆生了六个孩子，五个男孩，一个女孩。我妈是大姑奶唯一的侄女，姑侄嫁在同一个村。
    我妈二十三岁时，由大姑奶做主，嫁到了这个叫西洋场的小村子。
    大姑奶没事的时候，一双三寸金莲就闲不住，三天两头往我家跑。
    来时，手里也不空着。饼干、水果糖之类的，不停地往我兜里揣。我吃得没头没脸，大姑奶坐在旁边豁着嘴笑。

    少将英姿飒爽，是大姑奶心目中的大英雄。
    一身戎装的军人，对情窦初开的少女来说，往往有着致命的诱惑力。
    少将叫了苏州城最好的裁缝，用上好的绸缎，为大姑奶做了80件各式旗袍。请苏绣名家在上面绣上精美的图案。
    少将说只有大姑奶配得上这样的旗袍。
    我在大姑奶的木箱里看到过一件。隔着岁月风尘，丝线依然金光闪闪。
    那时，南京惨案（大屠杀）刚发生不久，鬼子在长江流域到处烧杀抢掠。
    少将奉命带着一支5000人的部队驻防苏州。战事紧张，苏州城里巷子里都可以听到轰隆隆的炮火声。
    大姑奶跟我妈谈起过，少将婚后经常是成月数的不见人影。偶尔回来，也是匆匆忙忙。大姑奶不敢多问，只拾掇好换洗衣物，目送少将离开。
    大姑奶跟我说过，少将曾独闯敌营，干掉4人，并骑了一匹上等的白色战马回来。大姑奶说这话的时候，一脸骄傲。
    大姑奶先后为少将生了两个孩子：海文大舅、海女大姨。陪着大姑奶娘仨生活在潘公馆里的，有2个女佣，4个警卫。少将的副官三天两头过来，捎来少将的口信。
    战事纷繁，大姑奶生活安逸。不知道是不是少将的刻意安排，大姑奶的生活似乎与浮沉的家国命运隔绝了。
    海文大舅和海女大姨能追着皮闹的年纪，大姑奶等来了他的少将回家。鬼子投降了。
    潘公馆明显热闹起来，迎来送往的人络绎不绝。大都是苏州城官场的头面人物和社会名流。有些白发苍苍的老者，见到大姑奶又是作揖，又是跪拜，吓得大姑奶眉眼带笑地拉住，忙不失迭地说，受不起，受不起。

    这样安逸的日子并不长久。1946年6月，国共内战爆发。少将重新带着部队上了前线。
    对于时局，大姑奶向少将表示过一个女人的不解：刚刚打败了鬼子，弟兄间怎么又打起来了？你不能成为罪人呢！
    少将对大姑奶说，放心，我会披红戴花回到家乡。
    少将将大姑奶娘仨送回到相对安静的苏北农村。
    田园生活对大姑奶来说，是一个新鲜有趣的体验。大姑奶学会了栽秧、种豆等农活。
    她喜欢西洋场的宁静，也惦念着远在战场的丈夫。
    大姑奶是在新翻的瓦房前，得到少将遇难的消息的。那是1947年的冬天。
    大姑奶的心冷得像冰窟窿，听捎信的人描述少将的死因。
    少将准备游过苏州河。河对岸是共产党的队伍。
    少将穿了一件军大衣，尸体飘在苏州河岸边。被人发现的时候，脸朝下，背上背着十几把机枪。
    那一刻，泪眼婆娑的大姑奶明白了少将说的“披红戴花”的真正含义。
    大姑奶发疯一样，要去领少将的尸体，被家人死死拉住：去了，是要被枪毙的。
    大姑奶只能作罢，在老家为少将砌了一座坟。里面埋进少将的衣物，也埋进了大姑奶曾经的幸福。

    大姑奶的第二个男人叫张伯山，也是国民党的一个军官。
    他是有家室的人。大姑奶委屈自己，做了二房。好在军官把大姑奶也宠成宝，处处依着大姑奶。
    那时已经是1949年的春天。国民党军队节节败退。
    有一天，军官回家让大姑奶收拾好，说要立即坐船去台湾。
    那时海女大姨在身边，海文大舅因为头部生癞疮，被送在西洋场。
    大姑奶舍不得丢下孩子，没有登上那艘停靠在长江口的大船。
    大姑奶带着海女大姨坐船回苏北老家。过长江的时候，要换轮渡，收拾好的一个大木箱，不小心掉进了滚滚江水中。里面装的是满满的金银首饰。
    没有了经济来源，坚强的大姑奶带着一对儿女，在兴化境内落了脚，开了一个茶馆营生。
    后来，茶馆经营惨淡，大姑奶领着儿女回到老家。
    最困难的时候，大姑奶瞒着孩子出去乞讨过。心灵手巧的大姑奶带着自己做的女红，换取人家粮食和钱物，以维持自己仅有的一点自尊。

    后来，海文大舅和海女大姨都成了家。大姑奶用瘦小的肩膀，为子女撑起了一片天。
    我记事的时候，大姑奶早就青春不再。西洋场的村间小路，消磨了大姑奶的传奇和时光。
    大姑奶是在1995年去世的。突发脑溢血，死在了自己的床上。享年82岁。
    我去的时候，海文大舅正在帮她穿寿衣，海女大姨在一旁哭得死去活来。大姑奶看上去一脸安详，像睡着了一般。
    穿好寿衣后，有人用一张白纸覆在了她的脸上。
    那是我看到大姑奶的最后一眼。

夏春华

干净利落、精彩的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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