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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耿于天

[原创] 长篇小说《对篡改所做的剽窃》连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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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7-9-1 14:48:10 | 显示全部楼层
7.空窗期

    一直以来,普通老百姓,无论四海市或者河山省内外,即使是那些似乎张口闭口不离政治的“路边社”,提起单羽,本能反应,大都是“原省人大常委会主任单长卫之子”。稍微有些见识的,可能还会横向联想到,他在中央负责某部委工作的哥哥,再远一点,军界任要职的姐夫。
    然而,对于真正的高层,甚至掌握着自己命运的组织或纪检部门,给单羽这个名字贴上的第一个标签,一定是——“邹家人”!
    先前提到过,上世纪30年代中期“长征”时,中央一度以为,先期率部突围掩护主力的邹公已经牺牲,那之前一年,他刚开始了第三段婚姻,妻子姓甄,是员女将,队伍上人称“甄大刀”。与大部分搞宣传鼓动、机关工作,或者干脆就是妇女运动的女性革命人物不同,童养媳出身甄大刀,“愿为市鞍马,从此替爷征”,活活脱脱花木兰。尤善白刃战,枪支短缺,所部“大刀队”声威远播,当年苏区,二人是有名的神雕侠侣。
    战争年代,没那么多缠绵悱恻,何况江湖儿女,都是流氓谁怕谁,本就讲究个嘎嘣利落脆。邹公追悼会开完,应该也是第三次吧,对着从合影中剪下来放大的遗像磕四个响头,很快,甄大刀嫁给了第三任丈夫,不是别人,正是单羽的父亲,比她还小两岁的单长卫。
    这件事,直到建国以后偶然开会遇到,邹公和单长卫还会当个笑话讲。按照今天的标准,后者似乎有“破坏军婚”之嫌,《刑法》第二百五十九条:“明知是现役军人配偶,而与之同居或者结婚的,处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或者拘役。”
    与前任邹公一样,单长卫同甄大刀的婚姻,也未能持续太久,“整风运动”一开始,他就被定了个“宗派主义”,若非战事吃紧,“帮教班”怕是没那么容易出来。甄大刀则回到延安,奉命进入马列学院(党校)学习,并在那里遇到了第四任丈夫,当时刚好是她的上司。
    顺便说一句,这位仁兄后来同样没得什么好果子,远不似后继者,也就是甄大刀第五任那样权倾一时。还是《刑法》第二百五十九条:“利用职权、从属关系,以胁迫手段奸淫现役军人妻子的,依照(本法)第二百三十六条(强奸罪)的规定定罪处罚(从重、加重情节)…… ”
    与此相比,单羽与“邹家”的瓜葛,更多还是来自母亲那边。
    单羽妈妈苟立恩,有个妹妹苟里恩,也就是单羽的小姨。虽说一奶同胞,但姐妹俩长得并不像,后天改变先天,谬以千里的今天不像,先天决定后天,差之毫厘的当年也不像。妹妹苟里恩更漂亮些,也比姐姐活泼好动,天生一副好嗓门,落草那天半条巷子都能听见,稳婆子当即断言,吃开口饭的。“及其稍长”,唱歌、跳舞、戏曲、曲艺,不说无一不通,至少样样拿得起来,49年春,河山省全境解放,苟里恩报名参加宣传队,才艺突出逐级上调,成为某中央军队文工团专业演员。
    建国初期,受老大哥苏联影响,干部,尤其是高干阶层,曾经很流行过一阵跳交际舞,被认作文明进步的标志。楚王好细腰,就连中南海里,都隔三差五舞会不断,别说那些喝过洋墨水的,即使山沟里走出来的泥腿子,也不免跟着蹦跶几下,详情可参见激情燃烧的岁月中石光荣相亲一段。
    那时候,有条件,或者说有机会和领导跳舞的舞伴,都需要通过严格政审,且主要来自部队系统各文艺团体。苟里恩有幸成为其中一员,经常出入那些普通人,电视还没普及,只在广播里、报纸上“不疑灵境难闻见,尘心未尽思乡县”的地方。
    起初,苟里恩跳舞并没有固定搭档,招手上车、就近下车,赶上谁是谁,反正记住都喊首长就对了。一次丰泽园春藕斋舞会,并不常来的邹公,偶然与苟里恩相遇,曲间喝汽水时随口聊了几句,点点头,亲手给抓了把瓜子:“你这个老乡,我认了”。从此,苟里恩便成了他的专职舞伴,“记得下次来还点我啊”,别笑,笑说明你经历过……
    解放后的头十年,是邹公七次婚姻中,难得的“空窗期”。
    邹公的第五任妻子,大家都叫她“小朴”,不姓朴,名字中带个朴素的朴,姓什么就不说了,40年代中期认识的。那时,国共两党尚处于战后谈判阶段,重庆那次只是原则上务个虚,“这些问题不是在我这里谈的,我只谈哲学”,后面还有很多具体的要价还钱。美国牵头,在北平成立了一个“军事调处执行部”(军调部),共产党这边由周恩来(首席)、叶剑英(参谋长)负责,邹公也是代表团成员,担任其中一个执行小组组长。
    美国从中调停(重庆谈判若非赫尔利答应陪同乘坐飞机,还不知会怎样),军调部有很多笔译、口译工作需要完成,双方彼此又高度不信任,相关人员都是自己找的。共产党方面,除原有涉外干部,通过地下党组织,从大专院校物色了一批,又红又专,小朴就是其中之一。
    邹公的七段婚姻中,和小朴,可能是最短的一次,从“在一起”算,前后不足三年,从和前任正式,彻底分开算,一年都不到。和那个年代能进入高等学府的大部分女生一样,小朴出身显赫,祖上与某晚清名臣同宗,父亲办过实业,在国民政府任要职,不可以道里计。
    认识邹公以前,小朴已经有了一个,或者说曾经有过一个“同居长干里”,隔一层的表兄,嫁人后依旧藕断丝连,人才一表,光英语就会好几国那种。有一天被本主撞见了,于情于理,更不用说权势,就是掏枪把他,或她,或他和她,毙了也没话说,可问明来龙去脉,邹公不仅原谅了二人,反倒自我批评,主动退出这段三角关系。
    后来,这位表兄进入外交部门,职位很高,与小朴好了又分、分了又和、和了又结、结了又离,却同邹公保持了一生的友谊。战争年代,邹公胸部受过一次伤,右肺贯穿,70年代末一度复发,去当时的民主德国手术,表兄帮忙联系并全程陪同,很有点儿李世民让阿史那社尔执槊宿卫的意思……
    换言之,那段时间的苟里恩,绝不仅仅是舞伴这么简单,很大程度上,甚至扮演了正宫夫人的角色。50年代末、60年代初,邹公一度动过明媒正娶念头,无奈有缘无分,当时的政治气候已经趋紧,江山美人权衡之下,只能舍小顾大,第六次,是他七段婚姻中,政治联姻色彩最浓的一次……
 楼主| 发表于 2017-9-3 15:02:16 | 显示全部楼层
8.过境外交

    此次四海之行,孟于飞随代表团,再次强调,不是率,随代表团来访,并不为签约本身,而是要见单羽一面。
    虽然身为国公集团董事局主席,但孟于飞始终深居简出,基本不露面,公司资料上只有名字,查不到照片或其它像样的信息。即使是单羽,也从没见过真佛,更不用说这一次的签约规模,对“国公”来说,根本就是张飞吃豆芽……
    本市半岛区,紧邻X海舰队四海基地司令部,有一座君士坦丁堡风格滨海别墅,苏联专家设计,原为某伟人度假而建。“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凤凰台上凤凰游,凤去楼空江自流”,伟人从来也没来过,倒是几位被他打倒的老战友,一度“姜维避祸”。
    听说孟于飞要来,市里打算将这所隶属于政府接待处的别墅腾出来,被后者以不愿过于叨扰地方为由婉谢,选择住在“孟家湾”商务酒店,只是安保工作比平时稍严了些……
    走进酒店大堂,国公集团几名工作人员迎上来,大部分单羽在昨天的签约仪式上见过,一位集团执行董事为首,其余大都是分公司、子公司负责人。寒暄着走向电梯间,执董看看尾随的秘书警卫,笑了笑,单羽会意,嘱咐他们在大堂等,随即被让到休息室。
    电梯门打开,“国公”的几位并没有跟上来,只是由一个前台模样小姑娘将他带上楼。没注意显示屏,反正是开了一阵子,叮咚,门再次打开,小姑娘请单羽先走,和先前那几位不同,称呼他“先生”而非“书记”。
    酒店并没有因为孟于飞一行造访而清场,只是将其中不高不低一层空了出来,单羽先前来过几次,算不上多熟,根据房间间隔判断,似乎并不是什么三百六十度全景豪华总统套。
    来到其中一间门口,小姑娘轻轻敲了敲,将虚掩的房门推成半开,朝他点点头,转身消失在走廊中……
    重新将门掩好,单羽环顾屋内,就是个标准间,两张单人床,连阳台都没有。怎么意思,是让自己在这里等,还是…… 正想着,卫生间中突然传出冲水的声音,吓了单羽一跳,没想到屋里还有别人。
    吱扭,门似乎有些旧了,一个女孩儿走出来,身后跟着一条狗,黄金猎犬。对宠物没什么研究,中州父母家邻居,原省委荀书记的儿子有条一模一样,在单羽看来一模一样的,每次见面都像看到仇人一样狂吠不止,却对他的那辆车情有独钟,尤其是左后方,也是就自己坐的位置旁边那只轮子。
    “单叔叔坐,”女孩儿将其中一张,原本已经叠得很整齐的床又收拾了一下:“不好意思,有点儿乱…… ”
    这就是孟于飞?单羽一时之间有点儿转不过弯来,否则也不会看着她为自己泡茶倒水。
    听说孟于飞的名字,已经有差不多二十年时间,虽然从未谋面,但无数次想象过她的样子。“孟特”单羽见过,五大三粗胡子拉碴,三分不像厨师,七分却像屠夫,或许庖丁解牛产供销一条龙吧。
    历史经验表明,美男子的女儿未必有多漂亮,反倒是这种猛男壮汉,往往能生美女。当不了贵族后代就当贵族祖先,比如燕人张飞,两个女儿都嫁给刘禅成为皇后,还有晋惠帝的儿子、愍怀太子司马遹,姥爷家世代为屠,以至于朱赤墨黑,堂堂一介太子,在宫中开市卖肉,“手揣斤两,轻重不差”。因此,在单羽一直以来的观念中,陪伴邹公走完人生最后一途的孟于飞,即使不是国色,至少也应该气质不凡,南唐北陆之类的绝世名媛,不想大跌眼镜。
    面前这个女孩儿,从模样到身材,普通得不能再普通,就像人们每天在大街小巷司空见惯的那样。清汤挂面,铅华未饰,不描眉不勾眼,半长的头发很随意地用一根皮筋绾在脑后,没有香水,只有股淡淡的,几块钱一大瓶能用个把月,护肤霜味道。衣着也无非家常,说灰不灰说黑不黑一件宽松圆领衫,找不到任何品牌标识,白色亚麻九分裤,平跟鞋,好像没穿袜子。
    唯一有些与众不同的,是她远比实际年龄要显得年轻,怎么说也是三十奔四十的人了,看上去和一个大学生没什么两样,还是拎着行李一脸呆萌刚入学那种,似乎永远停留在了十几年前,邹公去世那一刻……
    全身湿漉漉的黄金猎犬大概是刚洗完澡,懒洋洋地趴在那里,一边享受着主人细心体贴的烘干服务,一边好奇地看着单羽。自始至终没有吭声,偶尔眨眨眼睛,说不上有多么友好,但绝不会让人感觉或产生任何敌意……
    根据行程,孟于飞将会在四海逗留三天,仅仅是路过,接下来还要前往北京。
    1979年与美“断交”后,“过境外交”始终是台湾当局“外事活动”中的重头戏,也就是“出访邦交国”途中经停美国,开展一系列“擦边球”活动。
    衡量“过境外交”成败的指标中,经停地点选择(双方事先磋商),向来很有学问。美台关系越好,过境地点会越接近政治中心华盛顿,东北部的纽约、波士顿,差一点南海岸迈阿密,再不行西海岸旧金山、洛杉矶、休斯顿。反之亦然,关系冷谈甚至紧张时就比较惨了,比如李登辉曾被安排过境夏威夷,为表抗议,趿拉着拖鞋会见美国官员,还有陈水扁,“迷航外交”越跑越远,一度被弄到阿拉斯加,气得连飞机都拒绝下。
    同样,孟于飞这次选择“过境”四海,也是有学问的,一方面是见叶落归根回河山,一年到头也见不到一次半次的父亲,更重要的,是要直接向单羽,了解日前托付他那件事的进展……
 楼主| 发表于 2017-9-4 15:02:07 | 显示全部楼层
9.中

    先前提到,上世纪20年代初,尚未投身革命的邹公,还是个十几岁毛头小子,上国县城某杂货店当学徒。曾经与名义上的师娘,也就是师傅外房,“杨花雪落覆白蘋,青鸟飞去衔红巾”,有过一手,后来师娘怀孕,间接导致其仓促南下黄埔。
    年少时的荒唐,邹公一笑而过,连那个女人长什么样都记不清了,可孩子,他却一直惦念,建国后派人暗地查过,只说一家几口抗战时搬走了,至于去了哪儿,兵荒马乱谁也不知道。
    可就在不久之前,事情似乎有了新的转机……
    人分三六九等,狗其实也是这样,且与血统无关。就拿眼前的黄金猎犬来说,和荀书记家那条放到一起,“脚扑朔”、“眼迷离”,反正单羽分不出来,可若一举手一投足,“傍地走”、“辨雄雌”,却又是后者无论如何也比拟不了的。
    曾经在某杂志上读到,英国首相官邸唐宁街十号素有养猫传统,某种意义上,它才是那里真正的主人,首相,“首席铲屎官”而已,选举失败立刻滚蛋,不似御猫,铁桶江山千秋万代。比较而言,东欧人比较喜欢狗,普京爱犬“科尼”,多次为俄罗斯外交立下奇功,据说可以辨认上百位外国领导人,并能根据两国亲疏远近及国际格局最新变化作出反应。还有齐奥塞斯库,罗马尼亚前领导人,养了条黑色拉布拉多,取名“考布同志”,还被郑重授予罗陆军上校军衔。
    与孟于飞的金毛相比,荀书记家那条,动不动就诉诸武力,或以武力相威胁的“蜀犬吠日”,应该更接近于考布同志,单羽想……
    自90年代中期成立于香港,凭借与特区政府特殊关系,国公集团的规模和势力,一直以几何级数扩张着,主营业务中,一些是合法或相对合法的,另一些则相反。正因如此,“国公”这个名字,在港人,尤其是本土港人心目中,并不似表面看上去那样美好。
    长期以来,当地某些具有,或并不明显具有政治诉求的社会人士,始终没有停止过对国公集团的调查,监督权独立港英时期就已确立,回归后只是淡化,光和政府铁没用。近年来闹得越来越凶,其中有个叫黄国雄的浸会大学教师,宽边眼镜,长头发,很拽的样子,不说老老实实粉笔末补钙,整天琢磨着和国公过不去,情报表明,已经初步掌握了部分相当有说服力的走私及偷漏税证据。
    对于这些小鱼小虾,国公集团素来漠视,懒得搭理他们,真当回事反倒给他们脸了。可若被抓住把柄,那就是另一回事了,很快,一份关于这位黄国雄老师的详细资料,被报送到了集团最高层。
    类似级别琐事,本不值得孟于飞亲自费心,能招安就招安,实在不行武力镇压也如同踩死只蚂蚁,不过写了个摘要,放在日常通告里递上去。碰巧那天孟于飞有空,翻摘要翻得比较细,又让人将资料全文送了过来。
    与大部分挑刺国公集团的家伙一样,黄国雄土生土长香港人,可只要向上追溯两代,也是大陆移民后裔。黄家搬到香港,在黄国雄爷爷那一辈,30年代末,中国抗战全面开始之后,太平洋战争爆发,也就是香港沦陷之前,原籍河山省上国县,杂货店掌柜,来港后重操旧业。显然,情治机关这祖坟挖得挺透彻……
    一读之下,孟于飞吃惊不小,邹公早年那段风流韵事,听说过的人不多,她是其中一个,同时是所知最详细的一个,比如师傅恰好也姓黄。没有急着张扬,孟于飞先让集团有关部门,再尽可能详细地对黄国雄展开一轮刨根问底拦不住,重点是家中老人早年间在上国的经历。
    时隔日久,当事者又都已经不在,但调查,尽管不尽如人意,却也并非毫无进展。找到一张照片,老照片,十分模糊的老照片,据信摄于黄家迁来香港之前数年,正中是黄国雄的爷爷,左右两个女人,一妻一妾,跟前两个孩子,一嫡一庶。嫡出长子,也就是黄国雄父亲,庶出幼女,和妈妈,也就是黄掌柜的二房一起,不知何故并未一同来港,离开上国,没有走远,隐约听说带着女儿嫁给一户铁匠。
    综合现已掌握的情况,如果只用巧合解释未免牵强,姓氏对,地点对,身份对,家庭结构对,离乡时间对,年龄也对。至于长相嘛,孟于飞无数次对着那张老照片,老照片上的小女孩儿,上下左右相过面,说像吧,疑邻窃斧之嫌,可若说不像,又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又或者,这种方法本就比较唯心……
    不知是不是这条黄金猎犬本就不会叫,反正自打单羽进屋,就没听它发出过任何声音,一直那样静静地站着、坐着或者趴着。不时看看单羽,不卑不亢,不是故作深沉,不冷不热,不是皮笑肉不笑……
    思来想去,孟于飞感觉事关紧要,更不是自己一个人的事情,集思广益的好。找个机会,将“邹家人”中最有头脸的几位约了过来,她也挪一步,在珠三角某地,极其私密地谈了一次。
    听她将事情的前后大概说了说,几位邹家头面人物,在没有任何事先沟通的情况下,态度空前一致。照片上的小姑娘,无论是否邹公和“外妇曹氏”所生“刘肥”,都不重要,且不说能不能找得到,即使找到,本人或者后代,咱们绝对不能认,连找也不要找,就当没这么回事,没这么个人。
    一直以来,孟于飞在邹家始终拥有着非常独特,甚至至高的地位,众人不约而同,将她看作一种象征。无论是那些高干中的高干,还是手握雄兵的“一身转战三千里,一剑曾当百万师”,亦或势力远在国公集团之上的富豪巨贾,甭管平时多狂,只要见到孟于飞,无一例外变得恭恭敬敬。可这一次,她却感到了空前地孤独,偌大个邹家,好像一夜之间,都站到了自己的对立面上。
    当务之急,是要先找到照片上的小姑娘,本人或者后代。只要真的证明,她确系邹公骨肉,孟于飞分析,将来怎么办到时候再说,主动权又会重新回到自己手中。远在香港,必须寻个可靠的人代为稳妥,权衡再三,选择了单羽。
    邹家人中,单羽的地位算不上太高,当前条件下,这是个优势,说不高,好歹也是省委常委,对河山的情况又很了解。孟于飞没见过,也不大了解单羽,但和他姐姐,也就是在国公集团担任监事的单乔安多次打过交道,倒是个会办事的,表面不声不响,心里有数,想来单羽也差不到哪儿去……
    离开酒店,告诉司机直接回家,坐在后座上的单羽闭上双眼,将谈话内容重新过了几遍电影。
    近来,单羽常常在想,到底什么才是邹家,什么才是邹家人?
    就像先前说过那样,真正意义上的邹家,早就已经不存在,甚至从来就没存在过。如今这些自称邹家人,或者被别人称作邹家人的人,细论起来,和邹公本人,其实根本就没什么关系,七拐八拐,勉强攀扯上而已……
    孟于飞这次来大陆,最终目的地是北京。
    一周之前,姐姐单乔安来四海打前站,悄悄告诉单羽,也算是叮嘱他,最近这段时间,可能要有大事发生,少说话,尤其是没把握的话,更不要贸然行事。听到什么,或者有谁来找,装不知道,顶多笑一笑就完了,千万别不知深浅陷进去。孟于飞去北京,就是为了这个,单乔安私下里听说,好像要同几位大佬会面,用不了多久就会见分晓。
    单羽当然明白这不是虚言,可细一转念,又不禁摇头哑然,谁能想得到,十三亿泱泱大国,真有事,反倒要和一个三十几岁的女孩子商量……
    从学生时代起,单羽就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中国是什么,中国人又是什么。革命历史题材影视作品,动不动我们的民族怎样怎样,我们的国家如何如何,无数仁人志士抛头颅洒热血,说到底,究竟为的是什么?
    和那个“邹家”一样,所谓中国,其实是个很模糊的概念,甚至根本就不是个概念。
    纵向看,什么是“中国”,历史学家说中国就是王道,是文化,是秦汉以来的大一统,那秦以前呢,是华夏,华夏以前呢,是炎黄。就算是吧,就算我们把这两个传说,甚至神话人物当真,那炎黄以前呢,炎黄总不是石头缝里碰出来的吧?西来也好,南来也吧,一元也好,多元也罢,说到底,“中国”和“非中国”,又有什么区别?
    横向看,任何一个历史截面,直至今天,所谓的“中国”,进一步说,所谓的“中”,始终是与“不中”对立而存在,并逐渐与“不中”融合而形成的。这一个“中”当中的“中”,在上一个,或许上上一个“中”当中,常常“不中”,至少不那么“中”。很多时候,恰恰因为这个“不中”,至少不那么“中”的“中”使上一个,或许上上一个“中”,变得不再“中”,它自己才成为了“中”,乃至于比上一个,或许上上一个“中”,显得更加“中”……
    早年间农村插队时,同样是从城里下来的生产队队长人不错,安排单羽和同屋,睡一张炕、盖一床被的同屋另一位知青,与队里的老弱妇孺一起搓麻绳,工分照记。同屋多少有些登徒子,借此机会和几个大姑娘小媳妇不干不净,档案上记了一笔,80年代末才回城,好在单羽并不得意这口。
    没什么玩儿的,闲下来,他常将一根麻绳打了又拆、拆了又打,任何事情,只要重复做上多次,大都能从中抽象出一些形而上学的东西。单羽发现,麻绳这个东西很有趣,一股大的,拆成几股小的,一股小的,拆成几股更小的,拆来拆去,拆去拆来,很快就什么都不剩了。既如此,麻绳又是什么,或者说又是从哪里来的?
    可能注定没有成为哲学家的天分吧,多数情况下,自己只能提出问题,而无法解决问题。
    可反过来想想,既然“麻绳”不是“麻绳”、“中国”不是“中国”、“邹家”不是“邹家”,那问题也就不成其为问题,既不是问题,也就无所谓解决。反正,“中国人”需要,或者说认为需要“中国”是真的,于是,“中国”需要“邹家”也是真的,再于是,“邹家”需要孟于飞,更确切些,“孟于飞”,同样是真的……
 楼主| 发表于 2017-9-5 14:53:08 | 显示全部楼层
10.棺材板记性

    自大约三年以前,单羽由省委办调来四海市,担任他警卫兼司机的,一直是一位姓桂的警官,前段时间,桂警官高升市局法制处处长,警卫处又给他换了一个,名叫魏峰。大领导身边工作,进步机会多,桂警官就是很好的例子,从最开始的三级警督,一年晋升一级,如今又得了个实职。
    新来的这位魏峰,外号“大头”,原先在公安局刑警支队。照理,这种调动有些不大合乎程序,听说和现任市局郭局长沾点什么亲戚,这里面的弯弯绕,单羽当然清楚,也好,郭局长是孟继周的亲信,用起来倒多了一重放心……
    人如其名,“大头”魏峰,头可是真够大的。
    一般来说,被指头大的人,绝对头围,未必比一般水平高多少,所谓的大,其实是形状使然,与其说大,不如说扁,就像人种,宽颅的,往往同时短颅或者低颅,反之亦然,背着抱着一样沉。但魏峰却是例外,货真价实的“大头”,从眉弓上缘至枕骨,再绕回来,足足七十厘米,体检时屡屡被怀疑脑积水。每次领制服,帽子总要比衣服大出好几号,不戴还好,戴上多少有些滑稽,俗话所说猴儿顶灯,“天下真有这样标致的人儿,我今日才算是看见了”……
    人类之所以能成为智能生物,这个星球上,至少到现在,视野所及,唯一的智能生物,自以为的智能生物,历来众多纷纭。其中一派,也是最直观的,试图从体质层面作出合理解释。
    起初,科学家认为,物种智商,应该和脑容量成正比,这种观点不值一驳,如果照此逻辑,最聪明的动物,应该是鲸或大象。换了个思路,鲸或大象脑容量大不假,但那是因为它们的绝对体型大,更大,倘若计算脑容量和体重比,都不如人类。很快也被推翻,单纯计算脑容量体重比,普普通通的老鼠,明显超过人类,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人家脑容量小,但体型更小。后来又有脑沟回长度,皮层表面积等观点,不久也无法自圆其说,单论皮层表面积,海豚远远大于人,果真如此,在海洋馆里跳圈的,应该是我们……
    以上这些说法,最终虽全被证伪,但与此同时,也都有其合理的一面,千百年来,人类不就是这样,在不断的自我否定中接近真理么。无论鲸、大象还是海豚,虽然和真正的智能生物标准还有差距,但也都是现存智商最接近人类的物种,尤其大象,超高脑容量,陆生的先天优势,外加长寿,在某些方面,拥有人类都无法企及的智能。比如记忆力,研究表明,只要见过一面,哪怕失之交臂,即使过上几十年,大象依然会记得你。
    这个逻辑,似乎也可以推而广之到魏峰身上。脑容量没测过,这东西,一般只有死了之后才能测量,准确测量,将颅骨盛满沙子,再倒到量杯量筒中,曹冲称象,但以其七十厘米的惊人头围推测,应该错不了。论综合智商,“大头”魏峰算不上出类拔萃,尤其是逻辑能力,还爱抬杠,宁跟明白人吵架,但有一点却很服气,记忆力,机械记忆力好,也就是老百姓常说的棺材板记性,无论刻意还是无意……
    某天,单羽得空,在办公室拿着那张老照片,孟于飞早先给他的,邹公杂货店里师父一家合影,眯着眼端详,刚好被魏峰看见了,一瞥之下,说这张相片我见过。刚开始单羽没当回事,怎么可能,快一个世纪了,本来就不清楚,又两次翻拍,照相馆照的,那时候这种相片看上去都差不多。
    爱抬杠的魏峰,天生一段矫情,把照片要过来,仔细瞧了瞧,比上一次更坚定,我绝对见过,向警徽宣誓。那好啊,说说看,你什么时候,在哪里见过,单羽还是没太认真,魏峰拍拍“大头”,一时想不起来了,您别着急,给我些时间,一定能想起来。
    除了记性好,爱抬杠,魏峰还有一个特点,多少有点儿强迫症,强迫思维那种,一旦什么想不起来,换作别人早就放弃了,可他偏要想起来不可。记忆力好,强迫思维,辩证法又胜利了,既可能是因为记忆力好,所以有了强迫思维的条件,也可能是因为强迫思维,才成就了记忆力好。绞尽脑汁,挖空心思,都别拦着我,想不起来一头碰死,遇到这种时候,最好离他远点儿……
    您还别说,几天之后,魏峰真想起来了,就是这张照片,一模一样的,见过。那是大约半年之前,当时他还在刑警支队工作,参与了一个海外代购药品的案子,嫌疑人叫曾飞鸥,没错,就是罗小满在青山二中的那个老同事。曾飞鸥被拘后,刑侦人员,包括魏峰,为收集证据,搜查过他的家,这张照片,一模一样的照片,就是那时,在曾飞鸥家相册里看到的,第一页第一张,印象很深,至少对于他,印象很深。
    这下,单羽不能再等闲视之了,尤其是听魏峰大致讲了曾飞鸥的经历,如何行侠仗义,如何得罪公安部门,又如何被设局陷害,包括预审时的表现,要说他,或与他有关的什么人,邹公血脉,还真有点儿意思。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虽然不能讲得太清楚,单羽问魏峰,不是不相信你的棺材板记性,保险起见,能不能把那张照片,在他家相册里看到,一模一样的照片,想法子搞出来。原件也行,用你们的刑侦设备,复制一张也行,注意保密,防止扩散。
    那还不好办,魏峰的记忆力又发挥作用了,曾飞鸥爱人,好像叫杨什么,对,杨坤,本来就有病,他被抓后,跟着病倒了,一直住院。家里没人,您甭着急,我这就给它偷…… 搞出来。说到做到,当天晚上,魏峰就往曾飞鸥家走了一趟,不说警匪一家,至少技术是相通的,科学没有国界,手到擒来。你还别说,单羽心话,这小子真是个人才,等机会吧,得好好培养。
    照片到手,果不其然,一模一样……
    北京之行以后,孟于飞已经回到了香港。怎么说,这也算是个重大突破,好歹有着落了,照片上的人,和曾飞鸥究竟什么关系,一时还拿不准,顺藤摸瓜呗。该如何跟孟于飞说,甚至该不该跟孟于飞说,单羽一时还没想好,那都是后话,先把曾飞鸥弄出来是正经,即使出事,也不能在自己手里,自己眼皮子底下出事。
    魏峰拿来,这一次是真的拿来,不是偷来,光明正大拿来的卷宗显示,半年以前,曾飞鸥因海外代购药品,被检察机关以“生产、销售假药罪”起诉。倒也不完全莫须有,没有国内药监部门批号,等同假药,只要有购销行为,无论是否以牟利为目的。根据《刑法》第一百四十一条,判处有期徒刑一年零六个月,常规可以缓刑,但他没有,现正在本市池阳第一监狱服刑。
    单羽找到孟继周,没提为什么,只说池阳一监有个叫曾飞鸥的的犯人,你知道么?孟继周当然不可能知道,知道你不知道,知不知道不重要,犯的是“销售假药罪”,“所谓的销售假药罪”,这是单羽原话,“所谓的销售假药罪”,态度自在其中。既然已经这样,不用翻案,但抓紧时间,把人给放了。
    书记亲自发话,虽然不清楚单羽和这个曾飞鸥到底有什么连连,确实也没什么连连,孟继周不敢怠慢,回去后,第一时间找来四海市中级人民法院、司法局负责人。不翻案就好办,否则动静太大,这家伙一贯难缠,放人的办法多得是,比如假释。曾飞鸥的情况,没到刑期一半,按说不符合假释条件,但《刑法》第八十一条有特例规定,其中第四项,“家庭有特殊困难,需本人照顾”,杨坤在医院病得只剩半口气,“县级以上公安机关或者人民政府有关部门提供证明”,小意思……
    司法独立,近年来喊了又喊,可事实上,党政权力干预司法,甭管理论和原则,至少在实际操作中,也不见得都会产生负面效果。比如这次,曾飞鸥的冤狱,当然,要看从哪个角度讲,原本至少还要蹲一年班房,瞧那意思,即使刑满,能不能出来,或者怎么出来,还两说着呢。贪腐官员刑期将近,或者保外就医将近,突然在狱中离奇自杀,不是没发生过,可现在,单羽一句话,不到一个礼拜,都解决了。
    祸福轮流转,是劫还是缘,人之命,天注定,是谁就是谁,跑也跑不掉。原则这种事,既然存在,自然有它的道理,任何人力,任何人为,无论是何初衷,总难逃事与愿违。还比如这次,放曾飞鸥出来,单羽好意,可后来的一切却证明,正是这个好意,才最终断送了他,也断送了孟于飞寻找邹公后人的希望。还不如在里面老老实实待着,至少客观上是这样……
 楼主| 发表于 2017-9-6 14:47:51 | 显示全部楼层
11.刺杀马克思

    一个多月以前,久未露面的梁伟光,突然来到市委宣传部,神神叨叨地,说是十万火急,马上要见单羽。
    接待他的是理论处现任处长,姓邓,邓处长和梁伟光有师徒之谊,后者研究生,当初进入宣传部系统也是他引荐的……
    想见单羽,还是急茬儿,这可不容易,就连邓处长自己,掐指算来一年也见不着几次,毕竟老师开了口,实在不好太生硬。想来想去,试着问梁伟光,究竟什么要紧事,这么着急,能不能先跟自己说说,如果真的关系重大,向上反映时也方便说清楚。
    梁伟光显得很矛盾,眉头紧皱,看看邓处长,低头搓搓手,低头搓搓手,看看邓处长。踌躇了差不多一分钟,最后大概是觉得也只好这样,起身打开办公室的门,朝走廊里左右瞅瞅,重新关好门,反复确认无误,又将窗帘拉上。
    见他如此郑重其事,邓处长也渐渐紧张起来。
    准备得差不多了,梁伟光将自己的椅子拉到邓处长身边,凑近前,虽然是气声,但很有力:“马克思来了!”
    “谁?”凭谁都会怀疑自己听错了。
    “马克思!”一字一顿地:“卡尔·海因里希·马克思!”
    “来哪儿了?咱们四海?”
    梁伟光用力点点头。
    邓处长没笑,因为老师坚定中带着恐惧的眼神,实在不像开玩笑:“那…… 您是怎么知道的?”
    梁伟光㧟㧟脑壳,不知是忘了,还是原本就没弄清楚。
    “您的意思是说…… 复活?”
    “这个…… ”技术问题梁伟光似乎都没详细考虑过:“可能吧…… 也许是转世,或者附体、借尸还魂之类…… ”唯物主义者,对此没什么研究,摇摇头:“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回来了!”
    “这…… 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梁伟光正色:“记得我给你们讲过的,基督重现人间的事儿么?”
    邓处长隐约有印象,好像是15世纪前后,教会统治最黑暗的时代,耶稣基督再一次来到人间,后被教皇以前者只有创立教义,没有解释教义的权力为由赶走了:“他…… 他来干什么?”
    “还能干什么?反修啊!”梁伟光显得既激动又害怕:“拿你的理论挂羊头卖狗肉,你乐意啊…… ”
    邓处长当然不可能把这种事向部长、甚至单羽反映,冷静下来后,连哄带蒙把他糊弄回去了,之后一段时间,梁伟光又来过几次,一次比一次急,也都被邓处长想法子打发了。部里有人问,他也没说,父为子隐,子为父隐,一日为师,终生为父,老人家怪可怜的,说出去也是德高望重,留点儿面子吧。
    原以为,左右稀里糊涂,过不多久,他自己就把这件事撂了。邓处长还真想错了,近一个月,梁伟光虽没再来宣传部,却一天都没闲着,别人靠不住,一百多斤这把老骨头,有什么舍不得的,就当最后再为党和人民发挥一次余热吧……
    自打从池阳第一监狱放出来,原本整天不着家的曾飞鸥,没有“烦疴近消散,嘉宾复满堂”,和朋友同道们弹冠相庆,也没有“泉台招旧部,十万斩阎罗”,继续他的维权事业。不是心灰意冷,实在顾不上,假释申请是司法局帮他,或者说,是司法局做的,批准与否,更不以曾飞鸥的意志为转移,但理由,甚至借口,在那些人看来的借口,却经得起推敲,老伴儿杨坤的病,实在不乐观。
    曾飞鸥被带走后的第二天,杨坤就病倒了,一半是急,另一半,也是更重要的,她的原发性肺动脉高血压,一时一刻离不开药。所幸发现及时,那段时间,罗小满天天在她家守着,见势不妙,赶忙拨通急救电话,一直住在四海市火车头医院。
    按照市教育局、财政局的有关规定,像杨坤这种情况,中学高级教师,教龄超过三十年,一般的事业单位医保之外,还能额外给报销一部分,有个先决条件,必须住在局里指定几家合同医院。而离家最近的,就是这个火车头,从名字便能看出,原本是中州铁路局四海分局,现在改名叫办事处,医务所。二级乙等,水平有限,硬件也不行,一间病房,不加床八到十人,白天还凑合,晚上不允许陪床……
    夏末秋初,早上六点,天光已经大亮。像往常一样,曾飞鸥在家做了杨坤爱吃的几样早点和小菜,用保温瓶盛满昨晚熬好的汤,没收拾房间,当然,就回来睡个觉,也用不着收拾,锁门出屋。
    走到电梯角,从另一侧楼道闪出来一个人,捂得挺严实,帽檐压低,用手挡着脸,有点儿要一叶障目的意思。曾飞鸥一眼认出来,是梁伟光,欠欠身:“梁教授,早啊”。
    梁伟光没说话,电梯来了,跟着一起走进去,曾飞鸥家在十层,清早没别人,刚要按键,被梁伟光抢先一步,从九层到一层,每个都按了一遍。曾飞鸥瞟他一眼,还是用手捂着脸,耸耸肩,先前倒是在街上读过大作,按就按吧,反正时间富余。梁伟光现在住的,是他女儿的房子,和曾飞鸥家隔着几栋楼,大早上起来,到这儿干什么,惦记着医院那边,没心思细想……
    事实上,梁伟光盯上曾飞鸥,已经有段时间了。在池阳一监待了半年,曾飞鸥满头乌发已经花白,脑门锃亮,胡子似乎一直没刮,连鬓络腮,比头发怕是还要浓密些,从侧后方看上去,似曾相识。
    作为湖南人,毛泽东从小没有盖棉被的习惯,直至晚年,一辈子只盖毛巾被,夏天盖一层,冬天盖两层、三层,当然,他住的地方,采暖自不是问题。梁伟光与之类似,不是被褥,而是穿戴,从学生时代开始,他只穿一种衣服,中山装,在海外,更为人所熟知的名字是“毛装”,天热穿薄的,天冷穿厚的,有时候,一件外面再套上一件,显得很臃肿。五个口袋,包括里面的暗兜,象征行政、立法、司法、考试、监察五权宪法,左侧上方口袋里,永远插着一支笔。
    今天这支笔,有些特殊。大约十年以前,梁伟光主编的一套马克思主义理论课教材,至今仍是河山省各高校首选,获得新闻出版局(已与广电厅合并)颁发的“年度十大精品图书‘金笔’奖”。梁伟光一生视金钱如粪土,奖金一分不要,都给了各编委,证书归四海大学保管,只有奖品,也就是“金笔”,自己留下。说是“金笔”,当然不可能纯金,外形仿照早先那种蘸墨水,注意,是蘸墨水,不是灌墨水,没有笔帽的老式钢笔,大小差不多,铜制,挺有分量,表面薄薄镀了一层金……
    电梯来到三层,梁伟光从中山装口袋里抽出“金笔”,慢慢靠近曾飞鸥。
    几平米的空间内,统共就两个人,四周又都是可以当镜子用的金属板,曾飞鸥很快感觉到。刚想转身,手里拎着的饭盒和保温瓶猛然晃了一下,赶忙低头,看撒了没有。
    梁伟光箭步上前,紧紧握住“金笔”,从曾飞鸥颈后的位置猛地扎了下去……
 楼主| 发表于 2017-9-7 14:42:2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八话、设险守国

1.三不朽

    上周,长卫,罗旭的父亲长卫,正式到市纪委办理了内退手续,或者说,纪委人事部门,终于正式批准了他的内退申请。这份差事,长卫早就干够了,区区一个副调研员,自己根本不在乎。
    事实上,长卫这个名字,之所以为大多数人所知,之所以为大多数知道这个名字的人所知,并不是作为纪检干部,而是艺术家。这一切,还要感谢,还真的要感谢“汉陵监狱”那五年……
    同那些普通监舍六到八人甚至通铺,只有犯了错误“关小号”时才独处的一般监狱正相反,“汉陵”中所有监舍都是单间,洗漱便溺也在屋内。此外,尽管占地广大,院内空地、操场、绿化带林林总总,汉陵监狱却没有常见的“放风”,也就是户外活动制度。换句话说,服刑人员从入狱到出狱,如果不临时调整监舍,可能几年也出不了大楼一步,每周两次体育锻炼都在室内完成。各楼层均配备有单独的健身活动场所,跑步机上跑跑步,跟着教学录像做做操,每次一小时,各号按时间表“排班”,你方唱罢我登场。
    总而言之,关押在“汉陵”当中,无论先前何等热闹,何等前呼后拥,只要来到这里,除管教外,彼此之间是几乎见不到的。世界上最远的距离,不是生与死,是你在“汉陵”,我也在“汉陵”,按照表现及刑期阶段,每周一至三次,每次半小时同限定亲属通话外,想聊个天都找不到人。
    此外,其它监狱的服刑人员,无论所犯何罪,都要多多少少地进行“劳动改造”,根据犯罪性质、刑期长短、身体条件的不同,从下大田、烧搬砖、采砸石到机械加工、缝纫、剪线头、糊纸盒不等。一方面是为将来重返社会培养一技之长,另一方面也是由我国“处于并将长期处于社会主义初级阶段”,司法经费紧张,不得不“以监养监”所决定的。而在“汉陵”,囚犯们是什么都不需要做的,先前还搞过一段时间分拣装配,后来因故也取消了。
    如此看来,关押在汉陵监狱,最大的痛苦,除失去自由外,并不是疲劳、受管束、物质条件差,而是无聊。这的确是个问题,如此一群在外面叱咤风云的人物,整天无所事事,闲着闲着,保不齐就会闲出事端来,无论坐下什么病,还是面壁后冒出什么新奇的创新驱动,都不好交代……
    让在押人员忙碌起来,始终是“汉陵”管理者们,面临的重要课题之一。
    通常来讲,狱方提供的选择,可分为“学术”和“艺术”两类。前者主要面向那些具备高学历背景的服刑人员,只要不涉及政治,想看什么书、查什么资料、搞什么研究,汉陵监狱都会尽可能地提供方便。
    不少技术派官僚和商界人士,服刑期间,都在自己擅长或感兴趣的学术领域,有过建树和成果。许多人均表示,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家国不幸文章幸,先前总是忙,丝竹乱耳案牍劳形,想静下心来思考些问题,既无条件也无心境。现在好了,想忙都没得忙,大把时间可以将过去多少年没想清楚的事情想清楚,叔孙豹所说“三不朽”,“立功”、“立德”得在外面,可若想将“立言”也凑齐,“汉陵”还真是个难得的好地方……
    与他们略有不同,长卫属于后一种类型。事实上,他从小就饱受“艺术熏陶”,虽然来自江苏农村,但长卫的母亲出身于当地民间手工艺世家,父亲则多少能算个知识分子,村里小学唯一有公办编制的教师,同时也是校长。
    乡村学校软硬件都很有限,可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对教师的要求,反倒比城里还高,一专多能,“小而全”,可以也肯定不深,但必须要杂。以长卫父亲所在小学为例,学生虽然不多,但该开的课都得开,代课教师充其量讲讲文科和低年级数学,其余的外语、体育以及音乐、美术、手工等等,都得靠他一个人单练。
    久而久之,只要能划拉出线条,甭管铅笔、毛笔、粉笔甚至刷子、木棍、石子,长卫父亲都能画什么像什么、写什么是什么。只要能摆弄出动静,甭管风琴、胡琴、口琴甚至自制竹笛、手鼓、草哨,你说西洋、民族、古典还是流行吧,听上几遍,他就能复制个七七八八,比起不跑调肯定是跑调了,比起没调多少还有些调。
    受这种家庭氛围濡染,长卫自幼很有艺术细菌,论唱歌,人家是合唱队中音部领唱,论书画,从小学到高中,班里甚至校内的黑板报一直由他承包。只是苦无名师指点,艺术水准和父亲差不多,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而在“汉陵”的五年,除了吃到过去从没吃到过的好东西,长卫还有幸结识不少,狱方为达官显贵,曾经,今后说不定依然达官显贵,请来进行指导的艺术名家。他本就是个有些“夙慧”的,一经点拨,顿然开窍,在传统中国画,尤其水墨工笔方面,很快取得连美院、画院那几位专家,都颇感惊奇的成就。
    还没离开汉陵监狱,长卫已经加入省美术家协会,出狱不久又成为中国美术家协会会员,如今已是河山省美协理事、四海市画院名誉副院长……
    自从“寰宇在线”被勒令关闭,罗旭便失了业,之后倒找过几份工作,都不如意,总共也没去几天。长卫见状,你也别费那个事,干脆跟我干得了,长卫的作品,全国不好说,至少省内,还是很识货的,他又懒得出门,正好缺个跑腿儿。
    与四海相邻的齐山市,有家私人美术馆,馆长姓徐,长卫的老相识。不久前,该馆搞了一次联展,将他的两幅作品要了过去,一幅当场成交,另一幅看中的人更多,长卫得意之作,自己收藏,非卖品,展览结束,派罗旭连同润笔一同取回……
    离开美术馆,时间还早,罗旭又第一次来齐山,徐馆长陪他,附近几条街转了转。
    齐山是座文化名城,历史比中州、四海都悠久,一度作为河山首府,明清以后才逐渐落后。中国的饮食文化有个特点,大城市不出大菜,无论川鲁粤苏,还是浙闽湘徽,都是用地区,而不是城市命名,大城市出什么,出小吃,北京、天津、上海、成都、西安,齐山虽不算大,也是这样。只恨罗旭胃口有限,没吃几口就饱了,徐馆长倒是真热情,每样包了一点,杂七杂八一大口袋。
    走出店门,正聊着,一个戴着棒球帽的中年,说不上中年,介乎于中老年之间,男子,与二人擦身而过。男子低着头,罗旭无意中瞟了一眼,感觉有些眼熟。
    “怎么?”
    罗旭转回头,有点儿像四海市委书记单羽:“哦,没事儿,”穿着朴素,单羽戴眼镜,再说微服私访也没有微到齐山的道理……
 楼主| 发表于 2017-9-8 14:47:05 | 显示全部楼层
2.党小组组长

    那个人还真就是单羽……
    今年,单羽五十八周岁,对于他这个级别的干部来说,是个挺敏感的年龄。
    下一次换届,单羽差不多刚好六十,有两种出路,虽然结果,最终的结果,原本也没什么不同。如果能再进一步,成为省级正职,书记不大可能,比方说省长,调任中央部委同理,那么,和先前,以及现在的张建国一样,在这个岗位上干到六十五,然后离开“主干道”。
    如果不能,或者说,如果到了六十岁,还是个省级副职,无论排名,除非能够当选中央候补委员,难度一点儿不比书记、省长小。那么即使,可能性已经不大,连任省委常委,最多一到两年,纪委书记稍长,马上就要调离实权岗位,省级人大、政协副职,比较重要的社会团体,或者全国“两会”代表、委员……
    按理说,这段时间的单羽,应该是最忙碌的,一会儿省城,一会儿北京,还得照顾四海这边,不是总说要用“赛马”取代“相马”么。就像过去这三十几年间,自己一直所做的那样,诸如坊间历来流传,什么副处三十五、正处四十、副局四十五、正局五十之类,并没那么严格,前几个也同单羽关系不大。80、90年代风靡一时的卡带游戏,一边挣分过关,一边对付各路敌人,“血”耗完之前,想法子调出“三十条命”,“若七日内主灯不灭,吾寿可增一纪”,否则反骨魏延一来,“食少事烦,其能久乎?”
    可事实却恰恰相反,单羽非但没像其他人那样上下奔走,反而时常有些淡漠,不是淡定,胸有成竹地淡定,而是淡漠……
    这种情况,是从四年以前,确切说,四年以前,单羽在省委办公厅任上,进入常委序列开始的。换作旁人,兴奋激动之余,得陇望蜀,副省级入常,迈过这道坎儿,就等于打开一扇门,外放四海,河山政治版图内仅次于中州的四海,履历更加完整,未来也更加无可限量。
    但他没有,连人之常情的兴奋激动都没有,不是惺惺作态,或者喜怒不形于色、心事勿让人知那种,是真的一点儿不觉得兴奋激动,反而搞不明白,这究竟有什么可兴奋激动的?
    非但如此,从那时起,似乎突然之间,单羽变得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来。
    虽然高干子弟,红二代出身,但他的勤奋和认真,河山官场上是有名的。特朗普夫人梅拉尼娅,被指提名大会上演讲抄袭奥巴马夫人米歇尔,原因是雷同,在美国,讲话雷同是新闻,在中国,不雷同才是新闻,乃至事故。可对于单羽,怕就怕认真二字的单羽,即使闭眼都能背出来的稿件,事先也要反复核对。
    可自从成为省委常委,他忽然觉得,一切都很没意思,似乎也可以说,他终于意识到,一切原来都是这样没意思。多年养成的生物钟,早晨还是那个时间,准醒,但醒后,不再雷厉风行,只是坐起来,或者坐都懒得坐起来,看着墙壁或天花板发呆,非要熬到快迟到才下床。开会发呆,座谈发呆,视察发呆,在办公室发呆,在车上发呆,回到家,还是发呆。
    乃至于,有那么一段时间,单羽居然动了急流勇退的念头。转念一想,退下来不也一样么,没意思,到时候又要轩然大波,家里人劝,同事劝,领导劝,没意思,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反正就这几年了……
    皇上不急太监急,听着似乎可笑,细想是有道理的。单羽出现这种变化,最着急的,不是他自己,不是亲戚朋友,而是他的大秘,姓丁,人称丁秘,像他这种身份的人,仕途高度,很大程度上取决于所服务领导的高度。单羽是功成名就,或者在丁秘看来,功成名就了,急流勇退,他倒超脱了,自己怎么办?
    从省城调任四海,单羽只带了两个人,一是孟继周,再一个就是丁秘。现行制度,再高级别的领导,工作调动时,至少理论上,是不能像先前那样随便带人的。话说回来,制度死人活,具体操作中,挪窝前后,还是会另找名义将用惯的人调过来,话还得说回去,不出事则已,真出了事,这些都可以作为备选罪名,注意,是先出事,存在先于本质。
    丁秘跟随单羽,时间虽不算太长,屈指也有十几年了。二人相处得始终都很融洽,既是上下级,又是朋友,此外,他们还有另一层关系,丁秘是单羽的党小组组长……
    外行可能会觉得,是不是说反了,下级怎么可能是上级的组长?
    《中国共产党章程》第八条明确规定:“每个党员,不论职务高低,都必须编入党的一个支部、小组或其它特定组织,参加党的组织生活,接受党内外群众的监督,不允许有任何不参加党的组织生活、不接受党内外群众监督的特殊党员”。不管你是市委书记、省委书记、书记处书记甚至更高,首先,也是这一切的前提,你都是一名党员,一名普通党员。
    够一定级别的领导,组织关系,一般都会落在保障自己工作的那个机构,那个机构中的支部、党小组。以现在的单羽为例,组织关系在市委办公厅,具体说,市委办公厅综合一处,再具体说,综合一处三个小组,单羽属于其中第一党小组,成员都是每天跟在身边的人。
    按惯例,高级别领导干部,在自己所属的基层党组织中,是不担任任何职务的,既体现党内民主,也基于现实考虑:
    上级服从下级,听起来不合理,其实是没办法的办法,诸恶不忍作,那是说给别人听的,能两害取其轻就不错了。还以单羽为例,比如说,当了党小组组长,局部倒是合理,却制造了更大的不合理,第一党小组隶属于综合一处支部,综合一处支部隶属于办公厅机关党组,级别都比单羽低,照此逻辑,除非每一级兼任个遍。倒不如斩草除根,干脆在最基层组织,哪怕象征性地当个普通党员,一了百了……
    党小组组长,同自己的党员,或者反过来,党员,同自己的党小组组长,理想状态下,应该是非常亲密,甚至最亲密的人。党员向组长汇报思想,组长掌握党员动态,这是党的生活重要,甚至最重要的组成部分。
    卫士长李银桥为什么知道毛泽东那么多私人,乃至于私密细节:“你是我的党小组长,我心里有不痛快的事,要跟你说说”,“我和我家里的事,瞒天瞒地瞒不了你,我活着的时候,你不要写我,我死了以后,如实写”。单羽同丁秘的关系,差不多也是这样,于公于私,基本无话不谈……
    分析来分析去,丁秘认为,单羽身上,之所以发生上面所说的变化,外因是高处不胜寒,审美疲劳,至于内因,恐怕还得从性格入手。单羽这个人,出身使然,除主动要求下乡那次,一直过得中规中矩,落实到性格上,没什么缺点,也没什么特点。
    针对于此,丁秘建议,是不是可以考虑,培养个业余爱好之类。你还别说,他真戳到点子上了,扪心,连单羽自己都不得不承认,他这个人,还真是一点儿像样的爱好都没有……
    官员业余爱好,无非两类,俗的和雅的。前者,说穿了都是本能,喜欢女人的(或者男人,女人喜欢男人,男人喜欢男人),喜欢吃的,喜欢喝的,喜欢玩的,喜欢赌的。一旦升华,就变成后者,练个书法,画个山水,唱个京剧,收藏个古董玉石。无论哪种,都需要钱,以及产生钱的权,在背后支撑。
    对这些,无论升华前后,单羽不格外有兴趣,也不格外没兴趣,或许只有这样,才是真正的没兴趣。至于权和钱,来得很容易,至少相对于别人,很容易,自然也就,进而也就,没什么兴趣。
    丁秘的话,单羽不是没听进去,他本人也觉得,自己这样下去恐怕不行,当不当官倒在其次,今后小半辈子还过不过了?该培养的兴趣,那段时间,他都培养了,没什么效果,也不是一点儿效果都没有,是没有发挥实际作用,引发实际改变的没什么效果,也就是真正的没什么效果。更或者,兴趣爱好这种事情,本来就不是能培养,人为培养出来的。
    然而,这并不意味着丁秘的建议不对,因为最终,让单羽走出那一段淡漠,最淡漠状态的,确实是个业余爱好。只不过,这个业余爱好,不是培养,按照丁秘的办法培养出来,甚至,按照他的标准,可能根本就不能算是个真正的业余爱好……
 楼主| 发表于 2017-9-9 14:43:35 | 显示全部楼层
3.抓娃娃机

    那是单羽成为四海市委书记后的第一个春节,哥哥单宁远夫妇从北京,姐姐单乔安从香港,姐夫陆璇从南方某地,都回来了,外加侄子、侄媳、小侄孙女。大年初一,接待完拜年的近亲友,一大家子热热闹闹,陪着老母亲苟立恩,一起去外面吃了顿团圆饭。
    饭是在中州一家很有名的广式餐厅吃的,算不上太贵,不用说单羽这样的家庭,就是平头百姓,中产阶级以上,偶然吃一次,也可以接受,很可以接受。但因为菜品精美,人气很旺,又时值节庆,想订上座,而且是“自惭居处崇”的包间,VIP包间,那就不是一般人,一般人家能办得到,能这么容易办得到的了。
    吃的什么,以及吃饭的过程,没什么特别之处,也不重要。重要的是,当一家人用餐完毕,走出餐厅准备上车离开时,出问题了……
    其实也不是什么问题,那家餐厅门口,临街的位置,摆着一台抓娃娃机,就是现在风靡大街小巷,随处可见那种。起源于日本,至少近源于日本,原名“飞碟捕手(UFO Catcher)”,台湾叫“夹娃娃机”,香港叫“夹公仔机”,餐厅门口还有几家别的商铺,抓娃娃机位于主航道中心线,不知是餐厅的,还是商铺的。
    单羽那位侄孙女,一向乖巧听话,对这些乱八七糟的街头娱乐,通常也不太上心,那天不知是怎么了,一下就被抓娃娃机吸引住,走不动道,吵着要玩儿。或许刚发了笔横财,收到不少压岁钱的缘故,特别是方才吃饭时叔公,也就是单羽,姑奶,也就是单乔安,刚给的那部分,回家估计要上交,不花白不花。
    玩儿就玩儿吧,图个新鲜,两块钱一次。大过年的,虽然以这家人的身份,在中州市中心街头久站似乎不妥,总不好拂了孩子的兴……
    真一上手,一家人很快发现,这个东西,远不像看起来那么简单。小姑娘太小,够着操作台都费劲,从她父母开始,单宁远、陆璇、单羽、单乔安,甚至苟立恩,轮番上阵。没细数,总之前后换了七八回零钱,至少扔进去一两百,愣是一个也没抓上来。
    每次的情况都差不多,爪子,或者叫夹子,印象中那台机器是个两爪的,倒是挺灵活,开合,轨道滑行,都挺灵活,抓住娃娃,提起来,没问题。可在向外运送的过程中,或早或晚,甚至距离出口咫尺之遥,爪子都会突然松开,功亏一篑。不是主动张开,是像影视作品中撒手人寰一样,如同被抽了筋,突然失去力量。
    侄子侄媳两口,一早看出是个局,照这么下去,就算把钱箱填满,也不可能有什么收获。平日里教育孩子,这二位一个白脸一个红脸,家严家慈,大棒胡萝卜,巴掌甜枣,总会有一个管用,今天不知怎么回事,好说歹说无效,可能是仗着爷爷奶奶、叔公姑奶、外加老祖都在,料定父母不敢把自己怎样。红色家庭的孩子就是不一样,这才多大,就知道利用统治阶级内部矛盾,只是目光还不够高瞻远瞩,回家拉清单又待怎样?
    机器里的娃娃有大有小,看上去质量都很一般,单家不缺钱,这也不是缺不缺钱的事儿,反复承诺,喜欢哪个咱们买,一模一样还不行。可小丫头像中了邪一样,谁劝也没用,非要从机器里抓到的,不是这种,不是这样的,是这个,“这一个”,机器里的这一个,世界上没有两片同样的叶子。甚至于有生以来第一次撒泼打滚,准确说是以撒泼打滚相威胁,核讹诈,不会真做什么外科手术,当然,某些人,某些国家,以外科手术,以可能被做外科手术为借口,达到自己的政治目的,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单乔安出主意,谁家的机器,把老板找过来,你说多少钱吧,看上哪个,打开机器拿出来不就得了。就连这个看起来已经退无可退的“中间道路”,也被一口回绝,不要拿出来的,只要抓出来的,只有抓出来的,才是“这一个”,《费尔巴哈提纲》:“人,在其现实性上,是社会关系的总和…… ”
    最后怎样了结的,单羽已经不大记得了,应该是,应该还是,不是对于没得到娃娃的小侄孙女来说应该还是,是从更广大的意义上,应该还是武力镇压吧。分化瓦解敌人,这没错,但那是以妥协,艺术地妥协为基础的,一条道走到黑,早晚得把人都得罪光。
    原以为过去也就过去了,镇压也好,招安也好,结果都是一样,一直都是一样的。可从初一,具体说,从初一那顿饭开始,抓娃娃机,像抓娃娃机前的小姑娘一样,中邪一般,执着地长在了单羽头脑中。直至“记得偏重三五”,直至“没出正月都是年”,整个脑海,全是那台机器,车上、枕上、厕上,全是。
    补充一句,前面那个丁秘,读书时是学机械的,论起来,和罗旭还算半个校友。单羽找到他,知道抓娃娃机是怎么个意思么,丁秘说不大清楚,想清楚也简单,咱去弄一台不就结了……
    几天以后,原装进口抓娃娃机到货,单羽文科出身,保险丝都不会换,不是不用换,是不会换,不是因为不用换,所以不会换。丁秘此道中人,机器起初也放在他那里,一手说明书,繁体的,同种同文,一手改锥,拆开维修孔,找出线路板,真相只有一个,没二十分钟就弄明白了。
    先前单羽的侄孙女,或者说全家为了侄孙女,扔进去一两百块,一个娃娃也没弄到,再正常不过。弄到反而不正常了,至少不科学,至少不能完全用科学来解释,比如狗屎运。
    这种类型的抓娃娃机,奥妙全在爪子抓力上,根据说明书,以及丁秘实践,抓力可以在主板上调节,零到九,十个档位。七级以上才能将娃娃捏住,也可以说是抱住,遇上个头大的,遇上野心大的,北京遇上西雅图,必须九级不可。
    爪子抓力,在整个游戏过程中,比如说三十秒,并非一成不变,而是分成两个阶段。投入硬币,将爪子移到心仪的娃娃上,下沉,收紧,最初几秒,比如五秒,抓力默认九级,只要下手位置合适,谁都能将娃娃抓起来。
    可接下来,事情就变得有些不妙了,五秒一过,爪子虽没有张开,但由电路控制的抓力,却突然降为低档,娃娃掉落。时间有长有短,经过严格计算,即使是距离出口最近的娃娃,也不可能运送完成,造成曙光就在前面的错觉,引诱继续投币……
    当然,这并不意味着玩家绝对不可能得手,即使不从法律意义上讲,否则较真就是诈骗。久赌必输,开赌场却稳赚不赔,系统中有项专门设定,机主选择一个概率,二进制,八分之一、十六分之一、三十二分之一。
    比如说十六分之一吧,每隔十六(十五)次,会有一次,爪子抓力自始至终都是最高级,除非遇上真手潮的,否则傻瓜相机,间隔不见得那么严格,整体概率不变,比如每一百六十次成功十次,随机分布。有经验的玩家,守株待兔,不见兔子不撒鹰,就像老股民,多看少动,守在机器前,等别人当炮灰,找到规律伺机出手。
    也有个别心真黑的机主,大年初一单家人碰到的应该就是,干脆取消了这项设定,那家餐馆位于中州最繁华的商业街上,不愁客流,且相当部分都是外地人,就没指望你再来第二次……
    真相大白,但单羽对抓娃娃机的兴趣,却没有就此停息,那股与生俱来的认真劲儿,又上来了。
    世界观决定方法论,唯物不代表宿命,拔高些,合规律性与合目的性相统一,主观能动,战无不胜。还是丁秘的工作,又找资料,又请教高人,真相只有一个,这次时间稍微长些,最终还是弄明白了:
    好听了说,必然王国自由王国,难听了说,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好听了说,“希望,是本无所谓有,无所谓无的,这正如地上的路,其实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难听了说,“论理,就该也有,然而也未必,谁来管这等事”。主观能动性,还真能动,战无不胜,还真能胜。
    抓娃娃机,爪子抓力虽然可以调节,但玩家可以绕过它,可以不指望这个抓力,就业压力大,好办,搞“两创”啊。真正的高手,抓娃娃时,不是“抓”,而是“卡”,找准位置,一般是双腿或者脖子,用爪子环住,末端不直接碰到娃娃。
    娃娃被提起时,地既重浊而下凝,何以陷其东南乎,又未知重浊之外,还是何物,重的一边自然下垂,天既轻清而上浮,何以倾其西北乎,又未知轻清之外,还是何物,轻的一边,会“卡”在爪子侧面。无论两爪还是三爪,爪本身只能沿上下,也就是松紧一个方向运动,左右固定,并不依赖抓力,一旦卡住,只要游戏时间没到,爪子不张开,无论抓力几何,娃娃都不会掉下来……
    听起来简单,但光有科学还不行,还要有技术,光有技术还不行,还要有工艺。这难不倒单羽,最不缺的就是认真,只要想做,没有做不成的道理。
    调来四海时间不长,但城里城外,单羽还是有几套房子的,不在他本人甚至“一致行动人”名下,但都由他或“一致行动人”实际控制。选择距离适中的一套,让丁秘把抓娃娃机运过去,又到市场上,能找到的娃娃一样买了一个回来,“云母屏风烛影深,长河渐落晓星沉,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得空就练……
    丁秘哭笑不得,至少刚开始时,哭笑不得。培养兴趣爱好,是自己的主意不假,但也不是这么个兴趣爱好,劝赌不劝嫖,还不如真去嫖呢,堂堂省委常委、市委书记,成天在家练抓娃娃,传出去算怎么回子事儿您呐。
    但很快,丁秘又释然了,只问结果不问过程,好心办坏事还能从轻发落不是。诸恶不忍作,那是说给别人听的,能两害取其轻就不错了,普通党员就普通党员吧,反正也没大所谓,抓娃娃就抓娃娃吧,反正也没大所谓。
    当初建议单羽培养业余爱好,不正是为了让他尽快摆脱,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的危险状态么,“当路谁相假”先不提了,当着领导呢,重点强调“知音世所稀”。自打好上这口儿,抓娃娃这口儿,单羽又回到了从前,别人不知道,丁秘有数,“瞒天瞒地瞒不了你”……
    “流血流汗不流泪,掉皮掉肉不掉队”,从难,从严,最终还是要从实战出发。四海认识单羽的人太多,真被革命群众雪亮了不好脱身,每次“实战”,一般都是去齐山,摘掉眼镜,戴上帽子。
    河山省委现任十一位常委,四海市委现任十一位常委,二十二,单羽身兼两职,二十一个人,全都戴眼镜。省里不完全清楚,至少四海这十一人中,度数最高的是武侃,近视之外,甚至已经有些花了。度数最低的,不用统计,肯定是单羽,至少并列,不可能更低,因为他左右眼都是零度。
    从小到大,单羽的视力一直很好,说来也怪,青少年时代读书,后来做机关工作,都是很费眼的,年轻时又不大懂得用眼卫生,身边一个接一个戴上了眼镜,唯独他,永远裸视一点五。现在的这副眼镜,平光镜,是十年前,调到省委时配的,同样也是听了丁秘的建议,这个级别再不戴眼镜,要惹闲话的。单羽听后只觉好笑,但配好的克赛镜拿来后,他还是戴上了……
    机器里的娃娃越来越少,已历历可数,单羽志得意满,同时又有些意犹未尽。
    又是一个,围在左右的孩子们,欢叫着一哄而上,不知被谁抢走了。来不及瞟一眼不远处一脸死灰的店主,再从裤兜里摸出两枚一元钢镚,塞进投币孔。
    怎么回事,连着拍了几次开始键,爪子依然没有反应:“嗯?”单羽俯身,重新扭了一下投币孔上的扳机,按键,转操纵杆,依然不行。
    万里长征,就差吴起镇“切尾巴”最后一战了,看看机器里剩余的娃娃,单羽不甘心,索性连着扭了七八次投币扳机。好像有反应了,机身哧哧咔咔响了一阵,突然间,数十枚,上百枚钢镚,如开河时的壶口瀑布一样,争先恐后从窄小的投币孔喷薄而出。
    这下可热闹了,一大群孩子满地抢硬币,店主也赶了过来,刚抓住这个,又跑了那个。单羽刚想说什么,口袋里的手机响了,听铃声,是家里人专用的号,拨开孩子,走到门口,果然,哥哥单宁远从北京打来的。
    “喂…… 喂…… ”不知是信号,还是周边噪音的问题,捂住另一只耳朵,仍旧听不清:“什么…… 出事了?出什么事了…… ”听单宁远的语调,喜气洋洋,完全不像出事的样子。当然,关键还要看出了什么事,谁出了事,谁对谁出了事,谁对谁出了什么事。
    可能是听见单羽举着电话的喊声,守在不远处的丁秘,发动车子开了过来。拉开门刚要上车,单羽似乎想起什么,掏出钱包,随手从中抽出一叠,回身快走几步,像每次一样,塞到目瞪口呆的店主手里……
 楼主| 发表于 2017-9-10 14:46:16 | 显示全部楼层
4.发绣

    江苏省盐城市东台县(80年代改市,省级单列),是长卫的老家,在这里,有一种历史悠久,一度濒于失传,近年又重新发扬光大的民间手工艺(好像都这样),发绣。望文生义,所谓发绣,就是用人的头发为原材料,取代丝线,刺制绣品,相传历史可以追溯到盛唐时期。
    工艺特点使然,相当部分知名绣工、绣师,都是女性,比如宋高宗赵构妃刘婉仪,元赵孟頫妻管道升,明董其昌高足顾寿潜妻韩希孟,以及清甘陕总督杨遇春女等等。与“传男不传女”的传统技艺正相反,发绣世家往往沿着母系序列传承,且不像刽子手,仅停留在称谓阶段。长卫家就是这样,从太姥姥、姥姥,到母亲、姐姐,如今外甥女又接了班,可成就最高的,却是作为儿子的他……
    孩提时代的长卫,就从母亲那里学到过祖传发绣技艺,当时是学着玩儿的,没打算真干这行,教女儿的同时捎带手,一只羊也是放,一群羊也是赶。就像这门艺术本身的命运一样,长卫的发绣之路,同样经历了从童子功,到荒废,再到失而复得的否定否定、螺旋上升,重新拾起来,也是在“汉陵”服刑那五年中的事情。
    当时,长卫师从省画院一位姓汪的老师学习工笔,惊叹于他天分悟性的同时,听说长卫是东台人,顺口问了句有否发绣底子,并鼓励其试着将所学与该传统技艺结合起来。没想到,这偶然的尝试,最终竟造就了一位发绣高手。
    先前说过,至少河山省范围内,长卫的名气,更多的是作为国画家,而不是什么纪委副调研员。作品不多,但常常出没各类展览、拍卖会,很受藏家追捧,可真正熟悉长卫的人都知道,比起发绣,他的绘画造诣又真的不算什么了。即使是圈内,了解长卫底细的屈指可数,陌生人上门求教或请其出手,他一概回绝,有时干脆说,自己从来就没听说过什么发绣。
    长卫搞发绣,纯属兴趣使然,报酬可观,但大部分都被他匿名捐给家乡了。艺术水准却无可挑剔,立意新奇,构图讲究,层次分明,技法精纯,扣针平整如线,网针密而不杂,乱针主次分明,平针虽淡不寡,参针服帖顺畅,套针栩栩如生,纳针从容不迫,刁针左右逢源,虚针行云流水…… 国内几位鼎鼎大名的工美大师、遗产传承人,不少力作,其实都曾请他,部分甚至完全代为捉刀……
    与绝大多数取女孩子长发,以发代线的发绣师不同,长卫使用的“发”,又细又短,一般只有三四厘米长,颜色也比较浅。坊间传说,长卫所用,根本就不是头发,来自人体另一处,十一二岁男孩子第一茬,不知怎么弄来的。
    用这种材料所刺绣品,可以产生一种极为独特的审美效果,若隐若现,虚中带实,乍看上去云里雾中,稍一定神如临其境。但与此同时,其工艺,比起原本已经掌上起舞的寻常发绣,更要难上若干倍,客观所限,掐头去尾,一根只能绣一两针,所用针具,也不是寻常绣针,一套十余种,都是长卫自己磨的,不用时泡在机油中……
    尽管大部分业余时间都花在发绣上,尤其是担任非领导职务后,工作不像过去那么忙了,作息也更灵活,书房里一熬就是大半宿。但长卫的作品却很少,多数情况下,只是打磨技艺,绣了又拆,拆了又绣,真正的成品,一年下来不过三五幅而已。
    特别是今年,打一开年,就连几个长期合作的老熟人,全推了。关起门来,专心致志于一幅作品,力作,真正的力作,可能是长卫这辈子,不用迄今为止,这辈子最重要的一幅。
    “将军善画盖有神,必逢佳士亦写真,即今飘泊干戈际,屡貌寻常行路人”,是幅肖像,人物肖像:单长卫半身侧面像。不是他自己,单羽的父亲单长卫,从未谋面,但改变了长卫一生的另一个单长卫,因为很快,就是他诞辰一百周年的大日子……
 楼主| 发表于 2017-9-11 14:49:22 | 显示全部楼层
5.阖家欢乐

    单长卫,按照履历上的说法,河山省周原市仲合县人。
    如果只精确到县一级,这个籍贯应该问题不大,但落实到姓氏,恐怕就难说了,因为和武侃一样,单长卫也是个孤儿。父母姓什么,谁都不知道,收养他的那户人家,准确说,收养他的那个人,姓单,所以他也姓单,也跟着姓单……
    按照中国人的思维习惯,大人物横空出世,比如日后官居正省级的单长卫,必定与寻常黔首不同。一方面,出生地风水要好,另一方面,出生时,或者出生前后,必定有祥瑞异象。
    拿这个标准衡量单长卫,风水,不好说,他所出生的那个村子,山沟沟里,山沟沟里的山沟沟里。根据有没有海岸线,国家分内陆国与沿海国,此外还有个“双重内陆国”的说法,不仅本国没有海岸线,所有邻国也没有海岸线,当今世界,符合以上条件的只有两个,列支敦士登和乌兹别克斯坦,外加单长卫老家。鸟倒是拉屎,但甭管谁拉的屎,一概存不住,都被捡回去积肥了,能有两条裤子换着穿,就算中产。
    当然,某些人可能会说,风水这个东西,与贫富无关,越是穷乡僻壤,风水可能越好,世代受穷是在攒人品,好吧,咱不抬杠。至于异象,那倒是有,可究竟算不算祥瑞,就见仁见智了,单长卫的出生,或者说,单长卫的出现,的确与众不同……
    他的父亲,养父,名叫单光,人如其名,是个老绝户,年近六旬,无儿无女,也没结过婚。住在村子西北角,三间,塌了半间,两间半破土坯房,十几只羊,以上全部财产。
    单长卫出生时的异象,所谓异象,细追究起来,从那一年年初,其实就开始了。过年时,虽然穷,且大字不识,但单光还是像往年一样,拣了半笸箩黑枣,请村里唯一一个老秀才,把集上买来的红纸裁开,胡乱写了些春联。除常见的门心、框对外,还有几幅横档,也就是贴在门楣上那种短的,“出入平安”、“财源茂盛”、“年年有余”,老秀才水平也不高,都是凡俗之语。
    因为文盲,单光,其实也不只单光,贴春联时没少闹过笑话,左右贴反,上下颠倒。那一年更绝,将应该贴在正房,一共两间半,也无所谓正不正,卧房门上的“阖家欢乐”,和羊圈旁的“猪羊满圈”,弄反了,几个月后才被发现,大伙儿笑了他差不多一年。单光没文化,却很乐观,笑就笑吧,老绝户一个,除了自己,活物就是那十几只羊,也算是“阖家欢乐”。
    可没想到,这句戏言,没过多久,居然应验了……
    《红楼梦》中,外交家刘姥姥二进大观园,给贾母讲庄子里的新鲜事:有个九十多岁的老奶奶,天天吃斋念佛,感动了观音菩萨,夜里来托梦:“原本你该绝后的,如今奏了玉皇(观音为什么要奏玉皇,完全不是一个系统),给你个孙子”。察言观色,专找贾母爱听的说:“后起间,真又养了一个,才十三四岁,长得粉团儿似的…… ”
    转眼间已是秋天,那一日北风正紧,早起八九点钟,听得羊圈里声响有些奇怪,单光上前一看,傻眼了。夏日里,一头母羊刚下了羔,总被羊群护在最中间,今天不知怎么,“跪乳”在母羊身下的,不是小羊羔,换成了一个孩子。单光以为自己眼花了,看了又看,没错,小男孩儿,抱到外面,从西头问到东头,又从东头问到西头,谁都说不知道,也没见村里来什么生人。
    而这个孩子,就是后来的单长卫……
    台湾地区前领导人陈水扁,台南市官田区人,父亲陈松根,靠给别人做佃户,甚至长工为生,农村无产阶级。国民党退台后,仿照阶级分析,也在岛内搞了个阶层划分,三等九级,陈家属“三级贫户”,下下等,穷人中的穷人。
    陈水扁家中长子,下面还有一个弟弟、两个妹妹,出生时,按照习俗,请当地保济寺法号定妙的师父为他起名,本来该叫“水遍”。可登记户籍时,户政人员没听清,以为“水扁”,陈松根半文盲,没瞧出讹误,发现也懒得改了,穷人家的孩子,阿猫阿狗有个叫唤就行,这才成全了后来的“陈水扁”……
    单长卫出生,或者说出现在单光家时,已是民国初年。那时候,收养一个孩子,并不像现在这么麻烦,但户口还是要报的,由乡公所负责。
    和“陈水扁”一样,“单长卫”也是个误会,最初,单光给孩子起的名字,是“单长”,没有“卫”。成年以后,单长卫的个子并不算高,也不矮,一米七五猛一点,可小时候,他却明显比同龄人高出一大块。从一落草应该就是这样,被单光发现时,看样子不过满月前后,头顶到脚底,拿手拃了拃,将近六十厘米。
    东汉经学家、天文学家贾逵,据说是贾谊的九世孙,作《春秋左氏传解诂》和《国语解诂》,同时首创黄道坐标系那位。据载,是据载,不是据说,身高八尺二寸,约合一米八九,人称“贾长头”,《东观汉记》:“问事不休贾长头”。开国大将罗瑞卿,身高一米八四,这个身高,还曾经救过他一命,毛泽东戏称为“罗长子”。长期负责安全保卫工作,“中国的捷尔任斯基”,深得,至少曾经深得毛信任:“天塌下来,有罗长子顶着”、“罗长子往我身边一站,我就感到十分放心”。过去,包括现在的部分方言中,“长”可以指,甚至主要指“高”。
    报户口时,公所职员问孩子叫什么,单光想了想,个子这么高:“就叫‘单长’呗”。倒霉就倒霉在这个“呗”上,山里人口音重,“呗”没有辅音,“长”的读音则类似“潮”,弱元音向后半元音、浊辅音化,“呗”变成“卫”,“单长”变成“单长卫”……
    这个错误,原本是很容易被发现,也很容易被纠正的,两个字和三个字,不用识字,识数就行。偏远地区,过年时实在找不到人写春联,研得了磨,或者直接用锅底灰和上水,抹在碗沿,往纸上扣,还知道七个对七个、九个对九个。可偏偏,独自一人,一把屎一把尿将单长卫摩挲大的单光,在这些事,这些在他看来无足重轻的事上,还真就是个稀里马虎的人。
    几年之后,本乡一个在直系军阀王怀庆(“庚子国变”时,冒着枪林弹雨将提督聂士成尸首,从天津八里台背回来)手下任团长,1924年“第二次直奉战争”直系惨败,王怀庆部损失殆尽,团长死里逃生,回到家乡养老,出资在乡里兴办了一所义学。当初在羊圈捡到单长卫时,孩子包裹在一个看上去,至少单光看上去,挺讲究的缎子面小褥里,憨厚朴实的单光据此认定,八成是富贵人家孩子。没病没灾,不缺胳膊不少腿,一定遇到了什么过不去的难处,才被狠心遗弃,自己就是个贱命,却不能让单长卫跟着在山里受一辈子穷。
    听说义学可以免费入读,还给贴补伙食文具,单光马上将他送了过去,也正是在那里,单长卫慢慢有机会接受进步思想,并走上后来的革命道路。报名登记时,发现名字搞错了,叫了好几年“单长”,突然凭空多出个“卫”字。学里的先生说,“单长卫”比“单长”好,听着有书卷气,又不失阳刚,都是为孩子,“单长卫”就“单长卫”吧……
    回过头来看,“单长”也好,“单长卫”也罢,无论对于单光,还是单长卫,确实都不大有所谓。可无意之中,却改变了原本毫不相干,另一个人的命运。
    如果,如果历史真有,真允许有如果,“陈水遍”没有变成“陈水扁”,“单长”没有变成“单长卫”,那么很有可能,且几乎是一定的,真正的“单长卫”,也绝不会变成“长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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