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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代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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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8-1-14 19:44:40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年代尺
郭苏华
1985.爱情
1985年,我在乡下的一所民办中学读书。这所学校,就在乡村中间的一块空地上,也许就是乱坟茔平掉的。一共三排红瓦房。一排初一初二教室,在东边;一排初三教室和教师办公室,在西边;中间隔一条路,通往后面的厕所。初三教室后面还有一排,那是食堂和教师宿舍。
学校前面是操场,乡下的土地不值钱,就弄了很大一片操场。每天下午,总有老师和学生,在篮球场上奔跑。一个戴眼镜的白净的男老师,在篮球场上的身姿,每天都吸引了一批女生的围观。
学校前面是一大块农田,那里种着稻子或者麦子,或者山芋。学校门前也有一大块空地,不过,栽了许多花木。我们每天都从花地里穿过,那里,被我们踩出了一条小路。我们一行人都是从一个村子里出来的。我们每天一起走六七里的路到这所民办中学来上学。我们每天走路说许多的笑话。我们看起来很快乐,实际上也是这样。
春天,我们教室旁边的一片梨林开花了。下了课,我们就跑到梨林里去玩,看那些洁白的就像下了雪一样的梨花。梨林的旁边住着一户人家,是看护梨林的。他家养着一只高大凶猛的狼狗,在满梨林都飘着成熟梨子的香气的时候,大狼狗就会朝走向梨林的我们叫啸。我们就刹住了脚,不敢走过去了。
学校没有围墙,我们每天都可以望着那满树雪白的梨花。我的心里好像也有花朵开放了。
下课之后,我常常站在走廊上,望着不远处的马路。马路在绿树的掩映下,只看到隐约的骑车人的身影。
那天下午,下了小雨,我站在走廊里。小翠忽然走过来告诉我,说,镇上有同学来玩了。她说了一个名字。我就震动得站在那里一动也不能动了。我虽然只有十五岁,可是,我喜欢影子,也有两年了。我在日记里写满了对他的思念。
我没能到镇上去读书。要是我到镇上读书,我们之间是不是就有了更多的可能性,我自己也不知道。
我站在走廊上,看到一队在树与树之间飞快移动的人影,里面有一个苗条的身影,是我熟悉的。他穿着咖啡色的裤子,裤子把他细长的腿衬托得更加修长,给人玉树临风的感觉。我的眼睛一直盯着他的身影在树间移动。一直到他们在远处消失了,我才发现,周围一个人也没有。雨下得大了,小雨从走廊外,飘到我的脸上,丝丝的凉意,叫我打了一个寒颤。
最后一节课好像开始了。
我开始盼望镇上的好朋友小霞来看我。她说,他们都用录音机听英语单词。而我们乡下学校没有。她说,他们学校还有实验室。我们学校也没有。我向往镇上的学校。他们的老师都是公办教师。我们这的教师都是民办教师,一腿泥就来上课。我很想到镇上去读书。可是,母亲借口说,镇上住堂苦,不让我去。其实,是心疼那五十二块钱学费。我们学校只要三十五块钱学费。
我就常常和镇上的小霞交流。她不但带来他们学校的新鲜的学习话题,还带来影子的消息。
她知道我喜欢影子。可是,影子喜欢我吗?他从来没有跟我说过一句话。
我对影子的好感,说起来也特别的滑稽。
六年级的时候,有一次,小霞无意把我的手划破了。我就开玩笑叫她赔。她忽然心血来潮,说,赔你三毛钱。影子的小名字,就叫三毛钱。这个时候,影子正在教室后面坐着,教室里,也有三三两两的同学。大家一起笑起来,说,赔三毛钱。把三毛钱赔给她。教室里,一下子闹哄哄的。坐在后面的影子脸上显出愠怒的表情,而我,则羞涩而恼怒了。
本来一件玩笑的事情,过去就过去了。而从这之后,我竟然就开始注意这个坐在最后一排,文静白皙羞涩而沉默的男孩子了。我常常偷偷地观察他。他很少说话,他的眼睛弯弯的,就像月亮一样,很美。他的嘴角有一颗小小的黑痣,使他看起来很温柔。
我常常在日记里写到他了。他的外貌,他的衣着,他的偶尔的口头禅,他的沉静的微笑。他走路的样子。然而,他一定是不知道的。
这个时候,我们都在讨论爱情这个问题。有几个年龄大我们几岁的,都开始谈恋爱了。我们觉得谈恋爱是一件肮脏的事情。
可是,我们也不知道恋爱是怎么谈的。只看他们晚上约了去看电影,在本子上抄一些歌词,还有男生把一些字拆下来给女生看,都是难听的话。
我离他们都很远。我的恋爱在自己的日记里睡着了。
小学毕业的时候,看着在大雨里,一路呼啸着跑远的影子一趟人,我心里竟然有了淡淡的忧伤。
不知道这样的分别意味着什么。
一个夏天,我都在自己的屋子里哭。因为父亲和母亲决定不让我去镇上读书。而小霞和影子他们接到了通知书,都准备去。
整个夏天父亲和母亲都坐在门前的楝树下,剥大麻。家旁边的地里种了一块大麻。大麻开两种颜色的花,淡粉色的和淡黄色的,那细腻的花瓣,滑滑的,很大。一个夏天,父亲和母亲就忙着把地里的大麻割回来,堆在脚边。在炙热的阳光下,在蝉声的嘶鸣里,一天一天把那些绿色的很有韧性的麻从杆子上剥下来。我一开始也去剥,即使我很怕洋辣子,也不喜欢这单调的事情。但是,从我的录取通知书来了之后,我就不去剥了。我天天躲在草房子里哭。我的眼泪没有赚取到父母的同情。
开学之后,我还是拿着镇上的通知书,去了乡下的民办中学。
我不再哭了。
我慢慢喜欢上了这个乡下的学校。虽然,我还常常思念影子。小霞每次来,总会带来一些关于影子的消息。
譬如影子成绩不错啦。影子长高了,变黑啦。
我的思念还在我的日记里生长。
我们周围的女生也相继恋爱。她们喜欢学校那个戴眼镜的男老师。她们下课后,喜欢跟到他的宿舍里,替男老师洗衣服。男老师白净斯文,是女孩子的偶像。他到篮球场上打球,就有许多女孩子围着看。背后,女孩子议论最多的也是他。有人说,他喜欢摄影。那时候,照相机是个非常稀罕的物件。拍照片都是到街上,街上的老照相馆,有一个漂亮的布景。虽然是假的。可是,非常漂亮。那里是我们向往的地方。照片放在显影液里,叫我们特别期待。我们几年也拍不了一回照片。我们也喜欢坐在那个聚光灯下,虽然耀眼的白亮灯光,把我们的眼睛都照得睁不开了。可是,我们坐在那里的感觉,就像世界变成另一个样子似的。
那天,我们去照相馆拍照片,我在街头的路边书摊上,买了两本杂志,一本是《西湖》,一本是《滇池》。现在这样的杂志,我们这边是买不到的。书就放在地上,满是灰尘,无人问津。我用四角钱买了两本,感觉就像捡了大便宜。
然后,我们一起骑车去照相馆。照相馆在老街里面,逢集的时候,这里很热闹。虽然它只是一条窄窄的巷子。两边是一些低矮的瓦房,可是并不破旧。
照相的两口子,男的高大,眼睛很大,说话声音浑厚,很和气。女的,富态温和,一看,就是富足日子里的悠然平和。他们都很年轻,最多三十多岁的样子。
照相馆外面的橱窗里,贴着许多彩色的照片。还有一些放大的黑白照片。我们还不大拍得起彩色照片。都拍黑白的。
我们嘻嘻哈哈哈拍了照片出来。在春天的阳光下,准备从小巷子里,骑车回家。这个时候,我一回头,看见影子和一群男生,骑着自行车,呼啦啦呼啸而来。
我没来得及看清楚他们的脸,我们的车子已经骑远了。大家不知道哪里来的那么多劲,一路说笑,把车子骑得飞快。不是你追上我,就是我追上你了。追上之后,就开心地大笑。
我很遗憾,我们去拍照太早了一些,要是稍微迟一点,就是可以和影子一起了。
清明的时候,县城的潮河大桥通车了,要举行盛大的剪彩仪式。班主任---那个喜欢夏天戴着白手套,我们看了觉得恶心的瘦老头,斜着他的三角眼鼓动我们说,早上,你们要早早起来,迟了,就看不到了。非常精彩啊,我们县里也有大桥了。把潮河两岸连起来了。
这的确是一件欢呼雀跃的事情。我们早上六点钟就骑车到学校了。然后,一个班级浩浩荡荡骑车去看大桥剪彩。
等我们到那里,大桥上已经围得水泄不通了,哪里还有我们插脚的地方。天空彩球飘舞,大桥上红旗招展,人声鼎沸,哪里能够看到大人物的剪彩现场。我们只好站在大桥后面的一条土路上,踮起脚尖,就像被拎着脖子的鸭子一样,朝最热闹的方向张望。但是,我们除了黑压压的人头,什么也看不到。不过,我们都不想离开。我们哪怕就是呆在这里,感受气氛,也比回家呆着强。
剪彩了,有人说。我们并不知道剪彩是怎么回事。直到后来在电视上看到,原来就是把一根红绸子从中间一剪两段。然后,鞭炮声就像炸雷一样,铺天盖地地响起来。
直到中午,人们都散了,我们才走上大桥。我们一个班级,蹲在大桥的台阶上,一起拍了一张合影。
我们的生活就是被这样一些快乐的热闹的事件串联起来的。
初二的时候,人们说,这几天有日全食了。我们正学物理。老师教我们把玻璃涂上黑墨水,说这样看日食不伤眼睛,还可以看到太阳。
我们天天讨论这件事情。我终于有点忘记影子了。不过,我们班级的一个女生,忽然不来上课了。据说,是爱上了那个戴眼镜的男老师,在课堂上,她故意和男老师顶撞。现在,她赌气不来上学了。男老师只好去她家里带她。
我们看见那个夏天都不淌汗的女生,看我们考比她好就阴阳怪气说话的女生,低垂着头,站在门前,然后,慢慢走进教室来了。她尖尖的小巴,窄窄的额头,眼睛不大,却像小鸟的眼睛,骨碌碌的,有精神。她个子不高,屁股很大,走路的时候,什么地方都不肯动,就是屁股在动。她说话尖刻,嫉妒心又强,成绩不错,可是见不得我们考比她好。我们考好了,走路的时候,她说话就酸溜溜的,我们嘴里就像吃了没有熟的桑枣一样,也酸溜溜的,要流水。
她进来后,这场爱情故事好像就无疾而终了。下面没有连续剧可以看。
接着,就是那个上午物理课上的日全食。课上着上着,太阳被吃了一口似的,缺了月牙那么一小块。乌黑的,一小块,然后,一大块,是大嘴咬的,然后,只剩一丝的金线了。天完全黑下来了。就像一口锅,把大地都罩住了,严丝合缝的,又像黑墨水把天空都涂黑了。什么都看不见了。一点点的恐惧,是有一点点,同学在悄悄说话,等待。我们非常期待这一刻的来临,那个也教音乐的物理老师,大眼睛,有点驼背,他甚至是非常兴奋的。我们其实也非常兴奋。好像我们发现了新的世界一样。
一个课间操的时间,太阳露出一线金色,慢慢地,一点点,金色在往外挣脱,跳跃。终于,世界又一片光明了。我们的心好像也豁然明亮了。
大家舒了一口气,跑出门去,开始谈论刚才看到的情形。黑色的墨水涂过的玻璃,扔在桌子上。
不久,物理老师家里生下了一个女儿。他喜欢打麻将。不过,我们都喜欢他。因为,他会在期中考试的时候,把音乐课,一分为二,一半上音乐,一半上物理。他的这种少见的民主作风,深得我们的喜爱。我们也喜欢他在音乐课上的表现。我们衷心地热爱音乐课,胜过其他科目。
可是,我们听说,他和一个女同学谈恋爱。我们也原谅他。
他吻了那个女同学。那个女同学吓得要死,以为会怀孕。而这些,直到我将近四十岁的时候,跟她好也跟我好的一个女同学才告诉我,我们一起笑了个饱。
教室里,每天吵吵闹闹的。那个瘦骨嶙峋就像枯骨一样的语文老师,天天下午去后面一个女同学家里,她的母亲是个寡妇。老头子有个儿子坐在我的后面。上课的时候,老头子对迟到的寡妇家女儿网开一面的时候,我就写了一张纸条递给后面老头的儿子,纸条上写着三个字“臭老头”。结果,老头的儿子把这件事告诉了老头。我就被逮到办公室里,站了一个下午。
不久,同学们又听说,哈雷彗星要扫过地球了。大家说,六十年一次啊。一辈子能有几个六十年,你这次看过了,就再也看不到第二次了。我想是的。我们一边讨论着关于哈雷彗星的知识,一边带着强烈的好奇心,期盼着。
哈雷彗星,又叫扫帚星。以前人们不了解天象,以为是灾难来临了。它有一条像扫帚一样巨大的闪闪发光的尾巴。她那么美丽耀眼,她来的时候,一瞬间,照亮了地球。她的到来气象壮观。最主要的是,我们一生只能看到一次。或者,一生一次也不会遇到。这百年难遇的奇观,把我们深深地震撼了。
然而,那个哈雷彗星路过地球的晚上,我们什么也没有看到。我们在平原。我们的视野是狭窄的。我们呆呆地站在那里,被一场想象中的宏大事件震撼。我们没有意料中的生命里的第一次。唯一的一次。
为此,我们失望了很久。
初三的时候,我们要考试了。那个瘦老头替我们排名。我特别讨厌排名。我们乡下原来从来考试不排名的。自从这个在镇上教书,因为看电影摸女学生手,而下放到我们学校的老头,来了之后,就排名了。我觉得又厌恶又害怕。
我不想看到他戴着白手套的就像细竹竿的手指,在那张纸上划来划去。
我的名字就像被他的手指枪毙的尸体。
那天下午,我们几个男生和几个女生一起结伴到街上去拍毕业照。一个街上的女生和一个英俊的男生,坐在一起拍了一张照片。我们都惊呆了,觉得又新鲜又有点害怕。他们胆子真大。之后,没有人再合拍。我们都只拍了黑白的四张一寸照片,用来贴在准考证和毕业证书上的。大家只在那个男生和女生一起拍照的时候,兴奋过一阵子,然后,拍好之后,就散了。不知为什么,我们的心里忽然有了淡淡的哀愁了。这个夏天,我们就要分别了。我心里微微的伤感了。不知怎么,也就想到影子了。还是那一次,拍照片的时候,遇见的他。可是,他有没有看到我呢,我是不知道的。
回到学校第二天,我坐在桌子旁,我的同桌,那个白白胖胖眼睛很大的女生,正喜欢县城一个有妇之夫,每天她都要跟我讲她情意绵绵的故事。她的眼睛总是湿润的,我相信他们是真的爱情,但是,怎么办呢,却是不知道的。他们有很多照片。虽然我的同桌只有十七岁。可是,她嫁给他的愿望是那么强烈。而我,每天都沉浸在他们的爱情里,为他们感动和难过。
那天,我一个人坐在窗口发呆,窗外的白杨树浓密的树荫里,小鸟在啁啾,声音就像唱歌一样,婉转悦耳。我其实也喜欢下雨的时候,一滴一滴门前的雨滴,那个时候,我的思绪就会飞到镇上去,飞到影子的身边,他的嘴角边小小的黑痣,就像一个温柔的阴谋,在那里蛊惑我。他的眼睛也是温柔的,我不止一次在日记里写到。他的身材那么修长,他的沉静的气质,温柔的眼波,没有一样不是打动我的。
这个时候,好像过去一点一点回来了。三年,或者五年,我都一直喜欢影子。
我要毕业了。我想告诉他。
这个上午,我只做了一件事。我给影子写了一封信。竟然那么短,那么简洁。多少年后,我忘记我写了什么了。只有一张纸。而且落款还是一个假名字。我也忘记我给自己取了一个什么假名字。
但是,确切的是,影子收到了我的信。
我是听镇上的同学英子告诉我的。
那天,英子到我们学校玩。我们谈着学校的趣闻。各个同学的情况。她忽然神秘地压低了声音问我,你写情书给影子了吗?我惊讶至极,我小小年纪,竟然学会了伪装和掩饰。我只是脚步停了一下。我说,没有。我怎么会。英子说,大家都猜是你。我说,哦。我心里想,他们怎么知道的呢。英子说,我们那个殷老头有拆信的习惯。他每次看到信,都喜欢把信对着电棒照,一照,里面的字就看见了。要是可疑,就拆开来看。那天,他拆了影子的信。是一封情书。他把情书拿到班级读了。
我的头轰的一声,下面的话,我一句也听不见了。我知道,我跟影子,此生完了。
英子什么时候离开的,我也不知道。我只是恍恍惚惚的。
那段时间,我有点像做贼,怕被人抓住。好在,他们问不出是谁,也就完了。不再提这事。
夏天之后,影子去了县城做瓦匠,他姐姐问他,谁给他写了信。他也没有说。
而我,慢慢就把这件事忘记了。
多少年过去,那所民中早就消失了,连同路边那条小河,小河边的白杨树,连同那些红色的瓦房,连同一大片春天开雪白花朵的梨林。那里,变成了一大片厂房。
一天到晚,那里热热闹闹的。影子做了老板,离了婚。一次家庭聚会,我看到他,都一点也不认识了。现在呢,我喊他三爹。一点也不假。我下了位置,走到他身边,给他恭恭敬敬敬酒,假装以前从来没有给他写过信,也没有那些日记,和爱情。
1985年的爱情,说起来,遥远得如同一个故事的背景。
1988.小镇
1988年,我在苏北的一个不出名的小镇上读高中。这个小镇,在六十年代,曾经有过办高中的历史,后来不知怎么砍掉了。我们村子上就有几个家庭哥哥在那里读高中。关于那时候读高中的一些轶事,也还是记得。
不知怎么到我们这一年初中毕业,许多的乡镇中学都办了职业学校,什么水产班,司炉班,缝纫班,缫丝班,而我们这个镇,是一个中心镇,竟然办了一所高中。师资力量不够,都是才毕业的大专生,要是有一个本科生,就是珍贵而稀罕了。
我们没能考到县城的学校去,也没有考到乡下唯一的老完中去,也没有选择去职业班。其实,我是想去陈港海边的水产班的。我有极浪漫的想法,我喜欢海边。认为在海边读书,是一件最浪漫幸福的事情。那时候,我们也很实际。进职业班,其实就是就业。但是,我后来才知道,我填的志愿被班主任修改了。我本来填的是县城的一个缝纫班。实际一点,我还是去做裁缝,给人做衣服比较稳妥。但是,等到放榜的时候,在熙熙攘攘的小镇的街头虞舜商场的外面墙上,贴的红纸榜,我的名字赫然在列。
没有办法,我只好去镇上读高中。
小镇不大,却是跟乡下迥异。是现代文明的窗口与折射。街头有绿色的邮筒,信可以从上边的一条缝里塞进去。我们喜欢在周末的下午,慢悠悠地穿过大街,在温暖的缓慢的阳光下,走到邮局里,寄一封信。那时候,每个同学最令人羡慕的,就是收到同学的来信。那里带来外界的消息,把我们和世界联通起来的唯一的途径。因此,我对邮局那绿色有极亲切的感觉。
邮局旁边有一个招待所,晚上,一夜到天亮,只有那里的灯,永远不熄灭。街上的街灯,有时候,也会整夜亮着。而在乡下,我家刚刚才装了电灯。村子上,只有粮食加工厂那里,有一台黑白电视。夏天的每个晚上,门前坐了黑压压一群人。电视只有十四英寸,还放在屋子里。人们就像看露天电影一样,一排一排坐着。年长的大妈和父亲总是看不惯电视里露出很多肉体的镜头。于是,他们就开始喃喃地骂,说现代人不得了了,奶子都露在外面了。他们也看不惯电视上那些人穿的奇装异服。简直太不像样子了。于是,整个晚上,人们的耳朵里灌满了这些充满道德约束的谩骂。有时候,电视里在放生孩子的镜头,许多人都看不下去了。女孩子热燥燥的,心里窘迫得很,想离开,却又不好走。放肆的男孩子就吃吃笑起来。并且窃窃私语起来了。
小镇上却是家家有电视的,还是彩色的,十八英寸的。夏天的晚上,街上,电视都摆在外面,一家人围在那里看,电视里在播放《渴望》或者《便衣警察》。音乐声在轻盈的空气里,飘逸下去很远。对面,巍峨的虞舜商场关门了。阿秀的姐夫是个顶替的正式工,人老实木讷,不能做什么事情,每天就在里面扫楼梯。
不知什么时候,街上有了很多的录像厅。一些男生会偷偷跑去看。录像厅里音乐的声音特别大。震耳欲聋的,几里地都可以听见。街上,就显得热闹起来。有时候,也放音乐,在没有放录像的时候。录像厅其实极其简陋,临街的一个小门脸,一个厚厚的布帘,里面水泥的地坪,几张凳子,也没有什么好凳子,好像是凑合起来的。人气却很好,热气腾腾地,挤了许多人。录像厅。似乎总和一些暧昧的不怀好意的带色彩的事物联系在一起。所以,我作为一个传统家庭出来的乡下女孩,也只是远远地听一听从里面传出来的诱惑的声音,或者,在偶尔路过的时候,头悄悄扭过去,从外面看一看它的大概的模样。我好像也曾经去看过一次。好像没有。实际上,那样的粗糙的录像,并没有我的小说好看,之所以没有留下印象,也是它实在没有值得圈点的东西。
但是,它其实一直在蛊惑着我们。只是,我们被道德的樊笼紧紧锁住了。我们不敢逾越。我们就只能在课堂上,一次一次享受它的刺激的打斗声,音乐声。
当然,我们也有越轨的时候。镇上的电影院放映电影《红高粱》的时候,一些胆大的男生和女生竟然一起逃课,背着被班主任训斥写检查的危险,一起去看了《红高粱》。回来之后,电影里高粱地奶奶的壮举刺激了他们青春的荷尔蒙。他们一天到晚津津有味地不厌其烦地谈论那个片段。对被班主任抓去,停课,每人写一千字的检查这件事,一笑置之,甚至当着荣光与笑话来看。
男生都会唱电影里的插曲和主题歌。那一段时间,教室里,或者去食堂宿舍的路上,你随时可以听到吼叫一般的豪放的唱歌声。“喝了咱的酒啊,一人敢走青纱口;喝了咱的酒,九九归一跟我走。好酒--好酒---好酒。”或者,在后勤主任家那个喜欢把脸搽的白白的有点妖媚的大约二十六七岁的女儿从我们教室门前经过,去荷塘边的厕所的时候,站在门前的恶作剧的男生,一起吼着嗓子唱起来。“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啊,往前走,莫回啊头。”那个时髦的女子目不斜视,一直走过去了。她看来是想恼怒也没有办法的。
班级里,下了课之后,许多人会躲在宿舍里看武侠小说,吹笛子,或者下象棋。一些男生三五成群一起都到街上去了。街上的几个男生,有点流里流气的。他们一起出去,然后,一起抽着烟回来,显得他们已经成熟的样子,手插在裤兜里。
晚上,初三的一个男生到我们教室里来,坐在最后一排,个子高大,壮硕,斜坐在位置上,嘴里叼着烟。我是认识的,小学时,是我的同学,人很老实。到了镇上,不知怎么就学坏了,跟什么人成立了一个皮带帮,晚上出去打架。也不知道跟什么人打的。翻墙头,逃跑的事情也常有。
这个晚上,他挑衅似地跑到我们班级,坐在后面,显然是有目的的。我们班级的男生就任由他这样放肆和无理了吗?要是看不惯他这副样子,是不是会有一场恶战。
通常的打架,在街上,也往往任何理由也没有,就是看对面这家伙,好像有点不顺眼。于是,走过去,摆了个阵势,说,我怎么看你这家伙不顺眼,要不,单挑。于是,就大打起来了。打出伤,或者人命,好像也是有的。
不过,这个晚上,这个男生来的比较早,班级没有多少人,他抽了一会烟,就走了。他的母亲是小学的一个老师。我记得他跟我同学时,坐在最后一排,皮肤白,个子高,一句话也不容易说。一到镇上,就变成这个样子了。还在教室的后面喝酒,然后,把酒瓶子摔破了。他母亲看来也管不住他了。
我们的其他同学听说了,都非常诧异。都说,镇上的风气就是不好,在乡下,好好的一个人,一到镇上就变坏了。
初三的一个女生,叫李娜的,也跟一个男生私奔了。一时间成为学校的新闻事件。我们纷纷谈论。可是,学校开大会的时候,头发梳得滑滴滴的校长,却绝口不提这件事。
大家开玩笑说,因为校长也是师生恋。离了婚,把学生娶回来的。所以,他怎么有脸说他的学生。
虽然大家并不认同私奔这件事,可是,几乎所有的男生和女生都对私奔这件事,充满热情,甚至心怀憧憬。这是多么浪漫而决绝的态度。虽然大家嘴上并不赞同,其实,内心无限欣赏。我们头脑里想象的画面,肯定和美好浪漫有关。我们不赞成耻辱不洁和丑陋。我相信,每个人都抱着相同的态度。只要有可能,大家都希望自己有一场轰轰烈烈的恋爱。
实际上,我最好的同学阿虹的文具盒里,已经不止一次出现男生约会和表白的纸条了。她惊恐而喜悦。我相信。但是,她不说。可是,我们还是知道了她的约会。
午饭的时候,宿舍里,吃饭的同学或坐或站。我抱着银灰色的饭盒,倚在架子床的一根床柱上,一边往嘴里刨饭,一边拖长了声音说,有的人,看起来很正经。实际上呢,在谈恋爱。以为人家不知道呢。装得跟真的一样。宿舍里,没有人说话。许多人都心照不宣。阿虹端庄地一点不心虚地默默出去了。
其实,过了不多久,我也恋爱了。
宿舍里,许多的言情小说,在里面流转。陈凯伦琼瑶亦舒还有武侠,古龙和温瑞安或者金庸。当然也有各种版本的《红楼梦》,也有止水一样的《千江有水千江月》,也有带启蒙色彩的日本小说,也不知道哪里搞到的。刚刚毕业的英语女老师阿黄问陪她睡觉的县城女同学沈,班级有没有女生谈恋爱?向我们借小说看。恰好宿舍只有一本日本小说。同学一致说,这个坚决不能给她看。
食堂里的饭,蒸出来,有时候,水放少了,就硬了。水放多了,就烂了。食堂里,只有一个汤,用深铅桶盛着,女生一般都不去抬,男生抬到半路,一歪,都倒进路边的池塘里了。那么绿的一桶菜汤,其实都是水。没有任何营养。
大家的午饭或者早饭菜,都是家里带的,萝卜干。或者炒盐豆子。好一点的人家,就煮了鱼或者芹菜炒肉丝。这就太难得了。不要想一个人吃到周末,一拿出来,一宿舍的人围上去,一顿饭工夫就只剩下一些不能用舌头舔的汁水了。分享大家带来的好东西,已经成为默契和共识。宿舍里,这样的时候,最是温馨和可爱。
下午下课的时候,女生会提了一个布包,结伴去附近的酒精厂洗澡。街上的澡堂,只有一个酒精厂有。别的地方都没有。我们在家里洗澡,都是挂了绿色或者红色的浴帐,虽说水蒸汽蒸起来的时候,里面就像一个小帐篷,又暖和,空间也并不太狭小。可是,那样的洗澡,一点也不爽净。不如在浴室里,洗得开,又洗得畅快。
一般保守的女生,都不肯到浴室去洗澡。大庭广众,把衣服脱了,赤身裸体。多少年,都只有自己瞻仰过的身体,一旦要在大众面前展示,那种深刻的羞耻感,都牢牢抓住了一些女生。她们对这样的洗澡,抱排斥的态度。她们一说到这事,就红了脸,忸怩着,不肯去了。但是不敢去的女生并不多,大部分还是鼓起勇气去了。只是,有的进浴室莲蓬下的时候,还穿着家里做的土气的白布或者花胸罩,还有短裤。而我却是一丝不挂就走进去了。我为自己的大胆很自豪。阿虹却说,你不是大胆,你是叛逆。我想了想,她说的是对的,别人不敢做的事情,我就一定想做一做。不过,我唯一被同学嘲笑的是,他们去偷看了《红高粱》,我没有去。我没能像他们写一千字的检查,为这个,我感到羞愧万分。
酒精厂的浴室,只是一间房子,可是,那里就像我们的天堂一样。洗完澡的感觉,就像灵魂也变得干净了。里面两间,外间一张木头椅子,坐着穿衣服,一排放衣服的橱子。
里间是浴室,一个一个隔起来的格子间。每个格子里,有一个水龙头,就像莲蓬一样,低垂在那里,温暖的水流从莲蓬上洒下来,就像花朵开放一样。我们站在水龙头下,让温暖的水流从头发脖子,一直淋漓下来。我们的青春的身体好像打开的花朵一样,有着苏醒的清醒和陶醉。它们一下子找到了原来的自己。它们曾经被封闭,禁锢束缚,它们躲在黑暗里,被埋没,被贬低,被遗忘,这个时候,它们从沉睡里,苏醒了过来。它们在这样的水流里,被发现,被呈现,被呵护,被爱。生命,就像这莲蓬一样,有了绽放的瞬间。
自从去过一次浴室,几乎所有的女生,都热爱上了酒精厂的浴室。她们在那里,似乎得到了更多的关于青春与生命的启示。那隐秘的美好的身体,在蒸腾的水汽里,慢慢地一点一点洗浴,不仅仅是身体,还有一些东西在变化。虽然她们从来没有觉察。但是,她们从浴室出来,总是容光焕发,青春在身体里呼之欲出,有着春天河流的汹涌,有着花朵绽放的温柔。
可是,酒精厂的浴室忽然就传来不好的消息。大白天的,竟然有人在后面的小窗户上偷窥。浴室里,一片惊恐的尖叫。有人追过去,那个人飞快地跑掉了。没有人知道是什么人。
那个小小的窗户,就在路边。有时候,里面的蒸汽太多了,人喘不过气来。就把那小窗打开了。白色的蒸汽就源源不断地从里面喷出来。那个小小的窗口,怎么看,都像一个蛊惑人心的喇叭。它在那里,好像在告诉一些男人,那一间房子里,有一群雪白身体的洗澡的女人。
当然想看一看。虽然女人们个个惊恐。可是,这一点都不能阻挡她们洗澡的热情。那一间浴室,下午的时候,热气腾腾,挤满了人。
小镇旁边,有一条河,叫唐豫河。唐豫河的对面,有一个化肥厂。我们的班的一个女生的爸爸就是化肥厂的厂长。不过,化肥厂已经倒了。那里只有一些废弃的厂房和一些职工宿舍。我们曾经去那个女同学家里看过。一间狭小的瓦房,当间一张床,床上的被褥都是崭新的,两只枕头并排放在一起。这叫我们感到又新鲜又温馨。我们家父母的枕头都是一人一头的。床尾一排漂亮的组合橱,这是当时最时兴的家具。我们乡下是没有的。我们对这样的家庭深深仰慕。
化肥厂有一个石灰窑。不知道做什么用的,许多男生和女生都去爬过。一个下午,我跟涟水的一个女同学,也一起去爬了石灰窑。从狭窄而灰暗的石灰窑里,一级一级爬上去,一直爬到最上面。石灰窑的石壁呈圆柱形,凹凸不平,都是一些水泥壁面。我感到有点窒息,空间那么小,外面什么都看不见。我有点恐惧甚至后悔。但是,我想,在这个小镇上,上了三年学,我总要有点壮举。这个石灰窑是小镇的制高点。我站在这里,可以俯瞰整个小镇的全貌。
实际上,从石灰窑狭小的窗口望出去,小镇只有一个截面,鳞爪的印象都不到。可是,在那样昏暗的甚至呼吸不畅的石灰窑里,我还是觉得自己很了不起。好像做了一件大事情。
不久,小镇上的虞舜商场变成私营的了。阿秀的姐夫不再是正式工,他回家去了。他的生活呈现出狰狞的面貌。街头的招待所也拆了。
冬天下雪的时候,镇中心的转角,一家叫江北酒家的饭店,造型新颖,刚刚建成,吸引了我们的眼球。据说,阿红毕业之后,就要嫁到这家来了。
街上的录像厅不知何时消失了。一溜排卖布卖衣服的摊子,就像画廊一样,一直排下去。我们走在里面,左右看来看去,可是一件也舍不得买。
那一天,我们的西边操场上,搭起来一个高大的台子。操场上,一直到围墙边,都站满了人。我站在很远的地方,望着台子上的人。这一天是镇上的公判大会。我隐约知道,竟然有我们村子上的两个人。我都认识。我是三队的,他们一个是四队的,一个是五队的。我远远地看一个人一个人押上去。等到我认识的一个人押上去的时候,我感到不可思议。这个人买了一个偷自行车的人卖给他的自行车。他一定不知道他这样是犯法的。对于法律,我也不懂。我只是想,这个人面色和善,不是会犯罪的人。只是,他这个时候,站在台上,被押着,喇叭里在读他的罪行。他看起来,竟然非常平静。一点也没有愧疚或者懊恼,或者悔恨,他还跟平时一样平静,温和,就像到人家去串门一样,若无其事。他怎么能做到这样的呢。我有点搞不懂。甚至觉得,他怎么可能犯罪呢。
但是,他被带上来,宣布了罪行,然后,又带下去了。
那一天,那么多的人来看。一直宣判了很长时间才结束。那天下午,我们也没有上课。
小镇的生活,依旧平静。村子上被抓走两个人,也没有什么波澜。我们也从镇上毕业了。毕业的那个晚上,除了我们教室的灯没有亮,别的灯都亮了。
我和涟水的女同学坐在操场的一根水泥电线杆上,围墙外,喇叭里,在播放老托尔斯泰的《复活》,好像是对我们毕业心情的嘲讽。
我们那时候,以为走到社会上,我们的灵魂和身体,就是另一样了,而我们却只有失落。
我们不知道,只有高中毕业的自己,将何去何从。我们自由而动荡,我们没有如期的兴奋和复活。



12026字



                     

评分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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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8-1-18 20:02:23 | 显示全部楼层
故事讲得不错,是个会写故事的人。欣赏了!
发表于 2018-1-19 10:20:45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致青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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