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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独眼狐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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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8-9-4 09:38:48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秋千架 于 2018-9-14 13:51 编辑

        如果你跟我回到三十年前的秋日黄昏,会看到八岁的我正站在西洋场的田埂上,稻谷光芒带来强烈的眩晕感,稻芒在小腿处扫来扫去,刀螂在草丛里蹦蹦跳跳。铺天盖地的霞光压向西洋场。坟场近在咫尺,世界仿佛空无一物。
        此刻,那只独眼狐狸正蹲在坟头上安静地盯着我,塑化一般。巴根草镀上秋天的晚照,呈现出黄铜的质地。秋风萧瑟,撩动它金黄的体毛,像拂过西洋场的稻地。我和狐狸隔着七八个坟头的距离,我甚至能闻到它尾部散发出的刺鼻臭味。秋天的旷野,风摇摇晃晃,带来腐物的味道,黄昏的雾气若隐若现。坟头上青草摇曳,坟茔地里遍布夭亡孩子的花衣服。白骨森森,反射炫目光泽。月亮河断续传来汩汩的声响,像是闷在灶膛里的豆秸燃烧的声音。
        独眼狐狸站在我祖父的坟头上。时间推移,它渐渐躁动不安起来。我清楚地看见它的尖爪刨进泥土,松茸般的白尾巴因为过度用力竖了起来。不一会儿,祖父的坟头上布满了狐狸新鲜的爪痕。它的喉咙里发出尖尖的嘶叫声。几只黑乌鸦受到惊吓,从灌木丛中腾起,扑棱棱飞走了。暮色越来越重,将西洋场紧紧包裹。
        我第一次看见独眼狐狸,是在祖父的葬礼上。送葬队伍拐过土地庙的时候,我拎着根哭丧棒,透过漫天的纸钱和白花花的丧服,看到了狐狸炯炯发光的独眼。它远远地站在月亮河边的一个土丘上,身子颀长,竖着像用油纸折成的三角形耳朵。它目光冰冷,像躺在棺木里的祖父,用来自另一个世界的眼神,幽灵一样扫视着哭哭啼啼的送葬队伍。唢呐声一阵紧似一阵,刺破西洋场的宁静。
        狐狸背后的天空投下巨大的阴影。抬棺的顺余二爹也看见了,冲狐狸喊了一嗓子:该死的狐狸!狐狸转身下了土丘,瞬间不见踪影。

        顺余二爹和我祖父是生死之交,1944年鬼子进入西洋场时,祖父从刺刀下救过顺余二爹的命。我祖父叫顺青,他们是平辈,光腚玩到大。两人年轻时都是篾匠,走南闯北,靠卖竹制的农具过活。兄弟二人闯过上海滩,也去关外讨过营生,顺余二爹媳妇秀花二奶就是从关外领回来的。听我祖母说,年轻时的秀花二奶模样俊,女工好,人见人夸。秀花二奶给顺余二爹生了4个娃,三女一男。男孩叫怀化,是我叔字辈。怀化叔刚过十八岁,顺余二爹省吃俭用帮他纳上了媳妇。一个邻村的姑娘,唇红齿白,臀部浑圆。能下崽呢,秀花二奶乐不可支。西洋场的男人却眼里冒火,都说顺余二爹祖上积德,好女人都跑到他家去了。
        祖父过世后,家中弥漫着悲伤的气氛。父亲封棺时那一声“我是没爹的孩子了”,惹得西洋场的妇女们掉了不少眼泪。祖父下葬约莫七八天光景,父亲叫来瓦匠,把墙院大门往东侧移了一米距离。我想起祖父下葬时,看风水的小马爷跟父亲说,你家墙院大门跟房屋门不在一条线,好好一条直道,干嘛非得走弯了?不吉利。还说我祖父去世多半也与此有关。父亲听了,惨白的脸上越发戚然。
        祖父是在屋顶上修补破损瓦片时,被一只闯入房顶的狐狸惊到,掉下来跌死的。
        西洋场多狐狸。多到什么程度?西洋场人在地里干活,天稍微暗点,田间沟畔就会闪过一个个黄色的身影。尾尖的白毛掠过草尖。地处里下河平原,并非森林、草原、丘陵地带,却有如此多的狐狸,也是怪事。每至夜幕降临,黑暗中西洋场亮点浮动,窥视着尘世烟火。狐狸是西洋场人生活的一部分。西洋场人捉到狐狸,会置一笼子关着,闲时用来逗趣,或给孩子作活体玩具。据说王秃子就曾养过一只,在王秃子死后逃出了笼子,不知去向。
        祖父的去世像是一道死亡咒语。那年秋天,死亡的气息如月亮河的雾气般久久不散,一直笼罩西洋场。无妄之灾接二连三。阿秀妈喝农药死了。顺余二爹的儿媳妇生了个死胎。当秀花二奶哭着用襁褓把女婴扔进坟场回来后,便看到媳妇披头散发站在院子里,抱着件红肚兜傻笑。
        我家媳妇疯啦!秀花二奶撕心裂肺的哭声响彻西洋场,震得月亮河上空的紫色雾气支离破碎。

        月亮河在西洋场西边,中间有一条三四里长的小路连着。其实严格来说,连小路都名不副实。譬如春夏当儿,草稍微长得高点密点,路就被遮蔽得无迹可寻;逢到多雨季节,更是泥泞不堪,难以下脚,路也不成其为路了。所以这条路常年人迹罕至。村人要劳作,或者后生们要去月亮河游泳,会绕道村北恒河边的大路过去。这条路的左侧是一片竹林,方圆七八里左右,参天蔽日,阴森可怖。可怖的原因是传说竹林里面有巨蟒,而且不止一条。白天盘踞月亮河边洞穴里,到了晚上,就盘旋在竹干上,舌吐红信,眼泛绿光。更有玄乎的老人说,这蛇还会化作美女形状,月白风高夜,会迷惑夜行的人生生吞掉。
        这个说法最早源自顺余二爹。王秃头就是被大蛇吃掉的。纳凉的时候,顺余二爹敲着只剩半碗稀粥的碗边说,我和顺青亲眼看见的。我们到竹林砍竹子,篾匠营生全赖这些竹子。秃头一刀下去,一棵上好的竹料倒了,跟着滑下一只大蛇,一口就吞了秃头大脑袋……
纳凉的人们每次都惊叹不已,啧啧称奇。吧唧。顺余二爹喝了一口粥,瞅我一眼。对,就是你爹,那时你小嘞,小兔崽子。你不要抖啊,嘿嘿,小孬种,顺青咋有你这么个后代。扎篾笼,王秃子可真是一把好手呢,手艺不输你爹和我。唉,可惜了。顺余二爹用筷子抹了一圈碗底,提溜一吸,清了空。
        你爹比你强多了,黄鼠狼下老鼠,一代不如一代了。顺余二爹用筷子敲了敲我的头,背着手踱回去了。
        光棍王秃头是我祖父和顺余二爹的师傅,西洋场第一代篾匠。据说手艺高超,十里八乡用的提篮、筲箕、撮箕、箩筐、背篓、筛子、簸箕等,大都出于其手。祖父跟王秃头学手时,我老太爷给了十个袁大头,隔三差五还要供饭。有时烤青竹竿火候没掌握好,还会挨上一竹棍。王秃头在竹林被蛇活吞一事,距今已经有十个年头了。这件事从顺余二爹口中传出,加上有我祖父作证,在西洋场已经成为神秘而恐怖的传说。西洋场的老人吓唬孩子,经常说的一句话是,把你扔到竹林里喂大蛇。

        这天,顺余二爹打开板门伸懒腰时,看见院子里有个条形包裹。走过去细看,天,居然是一具死婴!顺余二爹一屁股跌坐在地上,满眼惊恐。转眼看见一道黄色的影子,从猪圈左侧的出水口划了过去。该死的狐狸!顺余二爹大叫一声,追过去时,狐狸早就不见了踪影。
        独眼狐狸叼回死婴一事,瞬间传遍了西洋场。顺余二爹的小院被挤得水泄不通。这样的蹊跷事百年未闻,人群七嘴八舌议论纷纷,院子里浮动着紧张和不安。
        这该死的狐狸,它是寻仇来了。我和顺青,还有王秃子,早年在竹林取材,发现过一个狐狸窝,里面一窝小狐狸,还有一个老狐狸,几篾刀下去,小狐狸全杀死了。老狐狸被篾刀扎到一只眼,跑了。没想到过了这么些年,这只独眼狐狸寻上门来了。
        顺余二爹瘫坐地上,气喘吁吁地说道。

        多年之后,我仍然会想起那个大雨滂沱的傍晚,世界两种生物的集体对决。那惊心动魄的场景,成为我挥之不去的梦靥。
         独眼狐狸第二次叼回死婴时,顺余二爹的院子里早就伏兵重重,手执铁锹,叉子,木棍的西洋场人将狐狸团团围住。独眼狐狸想要沿着排水洞溜走,被守在这里的顺余二爹一把铁锹扑在头上,滚落在猪栏边,嗷嗷直叫,声如幼狗低吠。我终于看清狐狸的那只瞎眼。疤痕像一块破膏药,从左耳一直贯穿到鼻沟。
        操你妈的,野东西!顺余二爹的铁锹再次高高抡起,行至半空却又陡然停住。西洋场的落日挂在月亮河上空,血红的圆球把顺余二爹的院子映得红灿灿的。我顺着铁锹头方向望去,看到了屋脊上一字排开的另一种生物。旋即,整个西洋场开始回荡着嗷嗷的声音,如幼狗齐吠。
        院子里的人抬头望去,全都怔住了。足有七八十只的狐狸齐刷刷站在天际之下,冷冷地注视着人群。铺天盖地的霞光聚集在西洋场的天空,狐狸的影子映在庭院中。院内陷入可怕的寂静。西洋场的人们从没有看过如此之多的狐狸,如此整齐划一的列队而站。狐狸居高临下的姿势,让人群感受到巨大的压迫感。
        独眼狐狸的哀鸣打破了寂静。人们看见狐狸两两配合,爪子掀起顺余二爹屋顶上的瓦片。瓦片如雨,从屋顶纷纷落下。人群一阵惊呼,挤着向后急退。独眼狐狸趁机溜上了围墙。
        我突然想起祖父去世,正是因为在屋顶补瓦,被一只狐狸惊吓得跌下了楼。一阵寒意掠过我的脊背……
        又是一阵嗷嗷的叫声,狐狸从屋顶迅速下撤,向西奔去。人们看见狐狸群钻进了竹林。西洋场的后生们跟着追了过去。这奇异的场景激起了青年人的肾上激素。
        不能去啊,有大蛇!顺余二爹在后面大叫一声,很快就被汹涌的喊叫声淹没了。
        人们追至竹林深处,看到了狐狸群早就严阵以待。它们站在一个刚刚刨出的深坑边,为首的正是那只独眼狐狸。雨水浸泡的坑内卧着一堆白骨,白骨旁边赫然放着几把篾刀。有老人认出那是当年王秃头的专用篾刀……

        连绵秋雨像一块烂膏药贴在西洋场。月亮河水溢出堤坝,明晃晃的水迹一直延伸到村里。这样的鬼天气里,黄昏将尽未尽时,西洋场中心路上已少有人迹。因此顺余二爹被警察带走的时候,并没有引起多大动静。怀化叔去探监时带回消息,说顺余二爹招供了。十年前,王秃子和顺余二爹,还有我祖父,在竹林取材。早就对王秃子抢占生意、心有恨意的顺余二爹从背后突袭王秃子,给他脖子抹了一刀。顺余二爹和我祖父就地埋了他。之后竹林有巨蟒的消息,就在西洋场四处流传。
        稻谷归仓的日子,西洋场恢复了宁静。秀花二奶领着疯媳妇从村间青石路走过时,西洋场的人们会听见“咯咯咯”的笑声,跟秀花二奶嘤嘤哭声混在一起,显得莫名地怪异。竹林里虽然证实并无大蛇,但也无人敢进。夏天的夜晚,湿气浓重的竹林里会传出噗哒噗哒的声音。有人说是水滴声,有人说是狐狸的脚步声,众说纷纭。
        然而事实上,从那以后,我再没见过独眼狐狸。西洋场人也再没见过一只狐狸。

评分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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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8-9-4 10:44:41 | 显示全部楼层
惊心动魄!天不可欺,地不可亵。
发表于 2018-9-4 20:17:40 | 显示全部楼层
曲折离奇,步步悬疑,一鼓作气读完,感慨万千!
发表于 2018-9-4 20:18:16 | 显示全部楼层
妒忌你,写诗,写散文,还写小说
 楼主| 发表于 2018-9-7 06:44:47 | 显示全部楼层
风先生 发表于 2018-9-4 20:17
曲折离奇,步步悬疑,一鼓作气读完,感慨万千!

说明我是一个有冒险精神十分浮躁的人。
 楼主| 发表于 2018-9-7 06:46:27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天涯倦客 发表于 2018-9-4 10:44
惊心动魄!天不可欺,地不可亵。

万物有灵,善恶有报。谢谢会长来读!
发表于 2018-9-11 19:33:01 | 显示全部楼层
有魔幻色彩,笔法像莫言,浓墨重彩。题材很吸引人,我觉得再写长些,写到万字左右,增加些细节,一定会更好些,发个省级刊物不成问题。或者干脆改写成故事,也很好。
 楼主| 发表于 2018-9-11 21:01:50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不屈的棋子 发表于 2018-9-11 19:33
有魔幻色彩,笔法像莫言,浓墨重彩。题材很吸引人,我觉得再写长些,写到万字左右,增加些细节,一定会更好 ...

谢谢指点!
发表于 2018-9-14 15:19:41 | 显示全部楼层
上世纪偏僻之处是有许多野狐的,现在是寻不着了。
发表于 2018-9-14 16:38:43 | 显示全部楼层
西洋场故事好多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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