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头匠的剃头铺

一袭轻衣

     一座门楼，将古街与喧嚣隔开，同大多数人怀念的八九十年代的街道一样，早上四点出头就有人推着手推车来门楼边摆摊。那手推车碾过路面的声响，是老街对新的一天的独特的迎接方式。

      与大多数影视剧中的古街不同的是，在老街的拐角口有一家理发店。这不，门楼边“饱经风霜”的木牌上刻着的三个大字---剃头店。与马路对面的那些现代化发廊比起来，是那样的突兀。

      推开店门，抬眼就是毛主席的年画。左侧柜台上用浆糊粘着“微信支付”和“支付宝支付”的标签。柜台后一张滕竹编的躺椅，椅子上半卧着的是王头匠。----大家都这么叫他，我便也这么学；只知道上世纪八十年代王头匠便开了这家店，其余的我不甚了解。

    王头匠是一个比较爽朗的人，平日里总是笑呵呵的。他身高六尺，穿着一双鳄鱼皮一样龟裂的鳄鱼牌皮鞋，给人一种退休老领导的富态。店里的生意很好，记得那时候每当头发长，母亲便会递给我五块钱，“去王头匠那剃个头吧。”对那时的我而言，这是一种享受。王头匠手艺极佳，我只需坐到他面前的椅子上，便可将眼睛闭上，随着剃刀的小夜曲小眯上一会。醒来便觉得格外的清爽。此外，诸如喉咙卡住鱼刺，睡觉落枕，一类的小事尽可以找他，不要酬劳，接一根塔山即可。

      就是这样一条平凡、朴素的老街，特别是街口那理发店特别是里面的王头匠，成了我对老家的标志性记忆。离开的六七年里我总以为老街还是那个老街，王头匠也还是那个王头匠。

     本打算上半年回老街一趟，没想到新冠疫情让人猝不及防，恰逢中秋与国庆撞个满怀，便趁着八天长假回去一趟，算是弥补内心的遗憾。

     映入眼帘的还是那个门楼，除了入口处多了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的标语其它并没有什么两样。一晃，我已经五年没回这里了。按照旧年的习俗，每逢国庆，我都会去王头匠那理发。但这次，我没有看到我记忆中的理发铺。在“剃头店”那个老店铺，现在开了一家发廊。里面几个头发半黄半灰的精神小伙边给顾客吹头边向我这张望，店里的音响播放着时下的新歌，让人感到一丝失落，但又说不出。推开门，一二十出头的青年，穿着西装，胸间别着经理的标牌。他堆着笑，我问他原先这家店的王头匠去哪了。他的脸瞬间冷了下来，转而又带有一丝的不屑。“哦”他爱答不理地说，“他的店到租了，新店你沿着巷子过去就能找到了。”我们推出门出去时，一个恰巧能被我听见的声音从身后悠悠地飘来：“谁还去那老古董的地方理发哟。”我顿了一下，开门阔步走了出去。

      沿着古街，我见到了那家店。店门上连“剃头店”三个字也没有了。门户半开着，那张标志性的躺椅，半随意着靠在门的一侧。店面虽然变了，但店内的陈设还是几年前那样，电动剃刀还是有线的那种。从那家时新的发廊走到这，不禁有恍如隔世的感觉。王头匠的头发几乎花白，人也由富态变成了老态，眼睛里原来清澈的目光也浑浊起来。小店也没有什么生意了，几乎只有固定的那几个顾客。闲来没事就到理发店理发聊聊中美贸易战和疫情防控。

      王头匠的手艺依旧那么好。剃完头，寒暄几句付了钱，就看到外面来了几个二三十岁的小伙子，西装革履的。王头匠以为是来了客，忙招呼着。他们是街道办的工作人员。平日里老街就与世隔绝，外面的人嫌这里土，都很少来，更何况是官家人。王头匠的手微微颤抖，从抽屉中拿出营业执照，还拆出一包塔山作势要递烟。几个人忙挡着，表明是来说政策的，带来了两张合同。

      原来，为了全面建成小康社会，打造全国文明城市，老街要进行规模化改造，拆一半留一半，巧了的是要拆王头匠的店铺所在的这一半。他们熟练地拿出了合同，并说明会给予重款补贴，并配置同样面积的安迁房。王头匠收起了合同，并把他们打发出去。

      他再也不能冷静，瞬间眼睛里失了神，强忍着难以言说的痛苦，他坐回椅子上，看着镜子中的自己，就这么看着看着，泪水从眼缝漏出来。又一会儿，却一反常态地笑了起来，口中念叨着，拆了好拆了好.....他进入内屋，翻出纸墨，夸张地写着些什么，出来时眼睛中布满了血丝。

我见到如此场景，便退了出去，向父母打听起来。父亲长叹一口气，“王老头子，苦的很哟！”我才知道王头匠不到二十便被挑选到某位首长的后勤队，负责为首长剃头。刚开始工作一两年就发生了文化大革命，这位领导人被批判，王头匠从此被下放到这里，与首长也失去了联系。他便跟着镇上的老师傅当学徒。后来改革开放，他凭借着剃头手艺开了那家店。后来的四十年，王头匠以“喜看世间万般变，躺椅之上悟人生”为自己的人生哲学，见证了老首长被平反，见证粮油票证的取消，从网络普及到支付宝、微信用于支付的浪潮席卷中国，躺椅上的王头匠每一步都跟上时代的潮流。这店后来租期到了，他便花光自己的积蓄把自己老师父那家店买下来，也就现在这家，这里承载了他太多太多。

国庆节假期结束那天，我回去与王头匠告别，正巧看见王头匠在公证处人员的指导下签那几份合同。我一时竟缓不过来，我以为这家店与王头匠一起见证了那么多，王头匠一定会是一个“钉子户”。没想到他是第一个签的。他有看向我，与前几日不同，眼睛里蕴含着比以往更多的犀利的光彩。公务人员走了之后，他将我留下，对我说：“老的不去，新的不来”。在你出生前，周围的街道都与老街一样，朴素中透露出的是贫穷与落后的样貌。而政府一步步的规划设计，将周围的建筑改建，才造就了现在的现代化样貌，而老街也就成了人们心中独特的风景。我似乎没听懂他在说啥，只好支吾着答应。

“我早就料到会有这一天”，他低头抿了口茶，笑着对我说，“但正当政府要树立老街品牌的时候，我会显得有些唐突，也许是没料到会拆到我的店面。”他拍了拍我的肩，“老的不去，新的不来，我也应该退休了”。

他取出几天前写的那幅字。要将它送给我，我并没有好意，我并没好意思去拿，他强揣到我的手中，并嘱咐我，到家再打开。到家后，我便拉开那幅字，上面写着：

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

这时我才明白，王头匠说了些什么，我才知道他是做好了准备。

他是在告诉我，老街与门楼不是现代化和传统的隔膜，不是自我封闭的枷锁，而是连接两者的纽带。今天这扇门被打开，以后这扇门会永远打开。

风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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