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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分析家

法医秦明系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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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7-31 10:39:5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九案 校园禁地

  【1】

  “在吗?”

  清早我刚到办公室,一打开QQ,就有头像在抖动。

  省城的那起精神病杀人案结束后,省内消停了一段时间。每天我上班处理处理伤情鉴定,发发通知通报,甚至还有空协助师父举办了一次全省公安机关法医技术培训班。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地过去,闲得很,自然也很惬意。

  转眼就到了每年最热的时期。恰巧因为办公大楼扩建,我们办公室的窗户被封了起来,空调也被拆了,每天在这么个密闭的空间,全靠一台200多元钱买的空调扇消暑,上班成了煎熬。

  看到一个朋友的QQ留言,我无力地擦了擦汗,调整了一下空调扇的风口,在QQ上给他回话。

  “在,咋了?”

  “云泰大学发生命案了,你知道吗?”

  “不知道啊?”

  “铺天盖地都是新闻了,你咋能不知道?”

  听朋友这么一说,我惊出一身汗,赶紧点开了几个省内的新闻网站,果不其然,清一色的头条——“云泰大学小树林今晨惊现女尸”。

  看来是发生了影响极其恶劣的命案,这就是我们省厅的管辖范围了,我一把抓起电话,拨通了师父的办公室电话。

  “看来你知道了,那就不多说了,出发去云泰吧。”师父下达了命令。

  一路上我都在感叹媒体效率之高,看时间,应该是早晨7点左右有大学生报案,8点整省内各大网站都已经发布了消息。好在辖区民警到得比记者早,早早拉起了警戒带,不然案件的关键照片一旦泄露,可能会有更恶劣的社会影响,也不利于下一步的侦查工作。

  车开得惊心动魄,很快便到达位于高速出口边的云泰大学。

  云泰大学在省内是名列前茅的高等院校,学校占地2000余亩,在校学生有两万余人。我们的警车一驶入学校的大门,便引来无数学生侧目。不需要问路,随着人流的方向,我们很快找到了案发现场。

  云泰大学风景如画,小桥流水,杨柳依依,美丽的风景背后却暗藏杀机。因为校园面积大,很多地方成为了治安死角,好在是在大学里,不然肯定会滋生出更多的犯罪事件。

  案发现场就位于图书馆和女生寝室之间大道旁边的树林里。这条大道是学生往返图书馆和女生寝室的必经之路,平时熙熙攘攘,倒也看不出有危险隐患。但是一旦过了人流的高峰期,这条悠长的大道是非常僻静的。大道两旁是两排笔直的松树,长得十分茂密,不越过松树到松林后面看看,根本无法知道后面是什么样子,而警戒带就拉在松树上。

  我整理了一下胸前的现场勘查证,开门下了车,拿出后备厢中的现场勘查箱。其实人群被警戒带阻挡在松树外面,根本看不到松林里面是什么情况,但是仍有大量学生模样的人在四周围观,还有背着包拿着摄像机的记者在人群中不停询问,期望能问出一些线索。我笑了笑,对人群说:“啥也看不到,回去吧。”然后掀起警戒带,走进中心现场。

  一眼就看见师兄黄支队,他正蹲在松树的后侧呆呆地出神,我走过去拍了一下他的肩膀:“我来了。”

  黄支队梦中惊醒一般,站起来抖了抖裤腿上的泥巴,说:“我正诧异呢,这学校弄个这样的地方出来,岂不是给犯罪分子制造温室吗?”

  我抬眼望去,确实有些出乎意料。这排整齐的松林形成一道天然屏障,把一片空旷的灌木丛和大道隔开。这片灌木丛的四周摆放了假山,假山之侧种植了成片的竹子,包围着灌木丛。灌木丛大约有四五亩的样子,不知道学校要将这里留作何用,要是犯罪分子躲在灌木丛里,周围的人根本无法发现,进入灌木丛后,若不是大声呼喊,周围的人也难以发觉。

  “大概是什么情况?”我看痕检员们正趴在地上努力地寻找痕迹物证,便没有继续往现场中心地带走,站在原地问黄支队道。

  “面积太大,不能确定犯罪分子是否挟持死者进入这里的通道,所以具体情况还不清楚。”

  “是学生报的案吗?”

  “不是。”黄支队说,“这片灌木的主要水分来源是雨水,但是如果持续一周都是晴天,学校就有专门的园丁进来浇水。”

  “是园丁发现的?”我问,“是进来就发现的,还是……”

  “不是,他是按从外到里的顺序浇水,浇到灌木丛中央的时候,发现了尸体,于是报的案。”

  “也就是说,周边进入灌木丛中央的通道,都被破坏了?”我急着问道。

  黄支队无奈地点了点头。

  “学生们知道这个地儿吗?”我环视了一下四周的环境,觉得这个寂静的地方实在是非常隐蔽。

  “应该有人知道,但是谁会来呢?外面没有通进来的小路,里面也没有可以休息的地方。关键是夏天这里的蚊子多啊。”黄支队一边说,一边挠着自己的胳膊。我看了他一眼,果然他的胳膊给蚊虫叮咬了几处。

  “死的是大学生吗?”我问。

  “目前尸体还没有检验,身份还有待确认。听报案人说,是个年轻女性,又在校园,所以我们认为是大学生的可能性极大。”

  就在此时,忽然一阵呼天抢地的声音,引起了我们的注意。我看痕检员们还在忙忙碌碌地勘查周围现场和巡视外围现场,估计一时半会儿我也进不了中心现场,于是便从松林中穿了出来。一眼就看见警戒带外一名中年妇女坐在地上号啕大哭,我听不真切她哭喊的内容,只能断章取义地理解为她是在自责。

  那名哭得几近崩溃的中年妇女身边,还有一个20多岁的小伙子,眼睛红肿着,一直搀扶着身边的女人。我走过去出示了警官证,问:“你好,请问你们是?”

  “这是我母亲,里面的死者可能是我妹妹,胡悦悦。”小伙子抽泣着说道。

  “您先别急,慢慢和我说,怎么回事,您怎么知道死者是您的女儿?”我蹲下来,看着已经哭得快昏死过去的中年妇女。

  中年妇女没有回话,整个人哭得回不过神来。小伙子替她接话道:“是这样的。一个多月前,我妹妹放假在家,因为一些琐事和妈妈吵了起来,然后就跑走了,从那天起,我们一直没有找到她。”

  “是这样的,是这样的。”我转过头,发现一个戴着眼镜的中年男子一边擦着头上的汗,一边气喘吁吁地说,“我是胡悦悦的年级主任,我们已经向派出所报了失踪,最近一直都在打听她的下落。这个,会不会是她?”

  “失踪一个多月?”我问。

  年级主任和小伙子一齐点了点头。

  “那可能不是她。”我说,“我们发现的这个受害者是最近被害的。”

  听我这么一说,中年妇女眼中放出了希望的光芒。这时,从松林里慌慌张张地跑出来一个民警,冲我说道:“快去看看吧,又发现一具尸体,白骨化了。”中年妇女一听,马上昏死过去。

  【2】

  我大为讶异,原本盼望能通过外围现场的搜索发现一些关键的痕迹物证,没想到,却发现了另一具尸体。

  当我跨进灌木丛时,发现技术人员都围到了灌木丛尽头的围墙根,慌乱地拍照、寻找痕迹。黄支队看我又重新走进来,说:“真是倒霉,要么不发命案,一发就是两具。”

  我镇定了一下情绪,说:“现场通道打开了吗?”

  “附近泥土上没有发现有用的痕迹物证,你可以去看看尸体状况了。”黄支队说。

  我点了点头,穿上现场勘查装备,深一脚浅一脚地向第一具女尸走去。灌木丛的蚊子确实很多。

  痕检员都在100米外的墙根处勘查白骨化女尸,我和黄支队走到第一具女尸旁边。尸体显然死亡不久,尸僵还很强硬,但是尸体裸露的皮肤外爬满了黑色的小虫。死者是一名年轻的女性,仰面躺在灌木丛中,蜷曲着双腿。死者的上衣被撩到乳房上,内衣也被解开了,牛仔裤的扣子拉链被打开,露出白色的内裤边。

  “看来是性侵害啊。”我说。

  黄支队点点头说:“夏天,这样的事情多。”

  我慢慢蹲在死者旁边,观察着尸体。死者是20多岁的年轻女性,主要的损伤位于颈部。死者的头部向右侧歪着,双眼紧闭,左侧的颈部血肉模糊,看不真切颈部皮肤的损伤情况。我掀起死者的眼睑,是苍白的。死者的皮肤本身就很白皙,在失血的情况下,显得更加惨白。

  “看来是有强奸的过程吧?”黄支队指着死者双脚下方的泥土痕迹说。

  我看了看,死者双脚下方的泥土果真有明显的蹬擦痕迹,于是把尸体轻轻抬起一些,露出身体下方的泥土。

  “不太像。”我说,“如果有在泥土地上被压住、强奸的过程,臀部下方的泥土应该表现出一些被压缩、擦蹭的痕迹,这个没有。”

  我又拉开死者的裤腰,简单看了内裤的状况,说:“白色的内裤没有黏泥土,臀部皮肤也没有,凶手应该没有脱下她的裤子,可能并没有实质性的性侵害行为。”

  黄支队点点头,说:“嗯,有道理。但是这个凶手杀人,就是为了掀起上衣,拉开裤子拉链看看?”

  “我前不久办过一个案件。”我说,“也是以强奸为目的。但是并没有强奸成,原因可能就是被害人在生理期,或者凶手发现被害人已经死亡。”

  “我知道你说的那个案件,是个高中女生。”黄支队经常参加省内的疑难案件侦破技术研讨会,对省内发生的一些疑难重大案件了如指掌,“那个案件是凶手用力过大,不小心把被害人掐死了,所以没有强奸。这个案子,你看。”

  黄支队轻轻捏了一下死者的颈部皮肤,皮肤上的创口立即呈现出来。黄支队说:“你看,颈部这么多创口,凶手就是要置她于死地。”

  “这个问题不要紧。”我说,“尸体不会说谎,尸检可以还原真相。”

  我环绕尸体一周,发现死者的双手紧攥着。我重新蹲下身,想掰开死者的双手,但因为尸僵形成得很强硬,我怎么也掰不开。透过指缝,看见死者的双手手心攥了一把枯枝,隐隐约约还有殷红的血迹,我抬头对黄支队说:“看来她死之前承受了极大的痛苦。”

  黄支队依旧在查看死者颈部的伤口,说:“颈部神经末梢丰富,她的颈部遭受了多处刺创,应该会比较痛苦。”

  “嗯,我的意思是,她受伤到死亡应该经历了一个过程。”我说,“死者的身份,有头绪吗?”

  黄支队摇了摇头,拿出对讲机检验了一下是否状态正常,说:“奇了怪了,就这么多学生,撒下去这么大的网,居然还没有消息。”

  “没有失踪女学生吗?”我问。

  “是的。”黄支队说,“除了外面的胡悦悦家长反映胡悦悦一个多月前失踪以外,目前还没有发现其他失踪女生。”

  “恐怕不能把视线固定在本校女学生身上。”我开始检查死者的裤子口袋。

  “死者没有随身物品,没有手机没有包,如果她不是本校女生的话,很有可能是被犯罪分子拿去了。”黄支队分析道。

  “你看这是什么。”我检查完死者牛仔裤前面的口袋,没有发现物品,在检查后面口袋的时候,发现一张小纸片,“火车票!”

  火车票显示的是从龙港市到云泰市的火车,发车时间是前一天晚上8点。按旅途时间计算,如果这张火车票是死者的,死者应该在昨天晚上10点30分左右到达云泰市火车站,即便是打车来云泰大学,再走到这个地点也至少11点30分了。

  “死者是干什么的?她来云泰大学做什么?”我说,“不管怎么说,很有可能她是和云泰大学的某个学生有着某种关系。比如,男女朋友?闺密?看来,黄支队,你要吩咐下去,扩大排查范围了,不仅要找本校失踪的女生,同时也要找怀疑自己的朋友失踪的人。另外,黄支队安排把尸体拉走吧,要用尸袋裹好,别让外面的记者和学生看见了,不然影响就太恶劣了。”

  黄支队拿出对讲机,走到竹林旁边开始布置任务。我向100米以外的另一具尸体走去。

  另一具尸体位于云泰大学的围墙墙根,是这片灌木林的最幽深处。墙根处的泥土低于灌木丛的地平面,形成一条天然的小旱渠,尸体就位于这条小旱渠里。乍看,只能看出是一副白森森的人体骨架,却不能看清死者到底处于什么体位。

  我走近尸骨,仔细观察,才发现死者是俯卧在地面,头侧向右侧,左脸着地,头颅已经完全白骨化了,但可以看到口中塞了一团卫生纸。卫生纸呈现出暗黄色,因为时间长久,已经开始风干破碎。死者的双手被反绑在背后,绑手的物件是一条女式牛仔裤。

  尸体的身侧有一条黏附了泥土的黑色女式三角内裤,尸骨的下身没有任何衣物。尸骨上身穿着白色短袖T恤和黑色的内衣,都被掀翻到腋下,暴露出空洞洞的胸腔。尸体一头黑色的长发披散在后背,仍在随风轻摆。

  “除了腿部少数肌肉仍在,还有一些内脏风干皱缩以外,其他的软组织腐败殆尽了。”正在检验尸骨的高法医看到我走过来,点了点头,说,“这恐怕时间不短了。”

  “书上说,尸体暴露在空气中,完全白骨化是两到三个月。”一旁的实习法医插话道。

  “不会那么长时间。”我摇了摇头,说,“现在是每年最为炎热的季节,而且南方城市潮湿,再加之这个密不透风的像天井一样封闭的环境和满地的昆虫,尸体白骨化会加速的。”说完,我从地上捡起一截干枯的竹枝,拨动了一下尸骨下的树叶和泥土,果然有几只黑色的昆虫迅速地爬出来。

  “看死者穿的是短袖T恤,应该没有太长时间。”高法医用教导的语气对实习法医说,“我估计,也就一个月左右就可以形成这样程度的白骨化。”

  “我看现场外围一个家长正在哭得死去活来,估计她是有充分的理由确定这个死者就是她的女儿。”我说,“据她说,她女儿就是失踪了一个多月。”

  我蹲在尸体旁边,仔细观察着尸体。尸体没有了软组织,只有一副瘆人的骨架,我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开始检验。

  尸骨身下的地面被一些树叶和枯竹枝覆盖,突然,尸骨下身的几根干枯竹枝吸引了我。我慢慢挪过身子,轻轻拿起那几根竹枝,晃动了一下,一股冷汗从后背冒了出来,接踵而来的是愤怒的热血涌上心头。

  “狗日的,真变态。”我咬着牙说。

  看到高法医和身边几名技术员惊讶的表情,我解释道:“你们看,这些枯竹枝覆盖在地面,却隐藏了这三根竹枝。”我一边说,一边把三根竹枝拿起悬空。

  只见这三根竹枝前端其实是位于尸骨的骨盆内的,也就是说,这三根竹枝是被凶手从死者的会阴部刺入盆腔的。发现了这个问题后,技术员们纷纷咬牙切齿。

  我小心地测量了三根竹枝进入盆腔的长度后,说:“刺入这么深,应该是刺破子宫进入腹腔了。”

  拍照固定后,我把竹枝从死者的盆腔中抽了出来,看了看,说:“你们看,竹枝的前端比后端的颜色深,那是血。”

  高法医没有走过来看竹枝,他用止血钳拨弄尸骨下身位置的泥土,说:“死者下身位置的泥土表层颜色加深,也是血,她应该是失血死亡的。”

  现场勘查已经结束,我和身边的技术员合力把尸骨装进尸袋。

  尸骨的软组织完全腐败消失,骨骼之间没有了连接,所以说,与其说是把尸骨抬进尸袋,不如说把尸骨一块一块地捡进尸袋。

  “奇怪了,这尸体不臭吗?”实习法医一边搬尸体,一边问道。

  “尸体高度腐败后,也就一周多的时间最臭。学校是一个月前才开学的,也就是说尸体腐败的时候,学校还在放暑假。这是其一。”高法医说,“其二,这里的环境就像一个天然天井,距离有人经过的路边还有不少距离,即便有人经过,也未必能闻到。”

  我点了点头,表示同意,然后又重新弯下腰把尸骨一块一块放入尸袋。

  在我们合力想把尸骨的躯干部分一次性搬进尸袋的时候,突然从尸体中掉落了一个亮闪闪的东西,我的眼睛一亮,说:“等等,这是什么?”

  【3】

  我从勘查箱中拿出止血钳,小心地把这个东西钳了起来。原来是一枚亮晶晶、银白色的纽扣。纽扣的中央有四个用于固定在衣物上的小孔,孔中还可以看得见已经发黄的线头。为了防止线头脱落,我赶紧把纽扣装进了透明的物证袋中。然后拿起物证袋仔细观察,纽扣上没有其他的特征,只有似隐似现的几个凸起的字母,用拼音拼出来是“飞鹰”。

  “黄支队,你怎么看?”我看黄支队走了过来,问道。

  “死者穿的T恤没有扣子,内衣也不可能有这么大个儿的扣子,除非是牛仔裤?”黄支队的眼光射向尸袋中仍捆在死者双手上的牛仔裤。

  我走到尸袋旁,把牛仔裤轻轻地从尸骨双手上褪了下来。这是一条夏天穿的薄牛仔裤,膝盖处附近故意开了几个破口,显得十分时髦,臀部位置有针绣的牡丹花,是一条比较有特征的牛仔裤。

  我翻来覆去仔细看了牛仔裤,说:“排除了,这条牛仔裤上没有类似的扣子,也没有哪里有扣子脱落的痕迹。”

  “那就有价值了。”黄支队说,“这个没人来的地方,怎么会有个这么新的纽扣?多半是犯罪嫌疑人留下的。”

  “是的,我也觉得这枚纽扣非常可疑。”我说,“开始我们并没有发现它,但当我们搬动尸体的时候,它就掉了出来,我很怀疑是不是被害人在遭受侵害的时候从犯罪分子身上揪下来握在手中的。”

  “如果真的是那样,”高法医插话说,“这个小女孩在被侵害的时候,就想到了结局。她是为了我们能破案,能为她申冤,才死死攥着这颗纽扣的。”

  听了高法医的一席话,大家都沉默了,暗自咬牙发誓要将凶手绳之以法。

  “去殡仪馆吧,看看尸体再说。”我一边说着,一边把牛仔裤和死者的三角内裤分别装进两个透明物证袋,拿在手上率先走出了现场。

  现场外,胡悦悦的母亲和哥哥被派出所民警扶进警车内坐着。我走到车窗边敲了敲窗户,向胡悦悦的哥哥招了招手,胡悦悦的母亲也听见了,警觉地看着我。

  胡悦悦的哥哥开了车门走下警车,我拿出透明物证袋给胡悦悦的哥哥,问道:“认识这条牛仔裤吗?”

  话还没有说完,我就发现胡悦悦的哥哥双眼顿时充满了泪水。我明白过来,看来这条牛仔裤真的是胡悦悦的,死者很有可能就是胡悦悦。

  我拍了拍胡悦悦哥哥的肩膀,说:“要确定是不是你妹妹,还要看DNA检验结果。”我觉得这句安慰实在苍白无力,于是接着说:“兄弟,节哀顺变吧。我觉得你现在更应该做的是安慰你母亲,丧子之痛刻骨铭心,你要稳住她的情绪,别出什么事。”

  毕竟是男人,胡悦悦的哥哥还是克制住了自己的悲痛,默默地点了点头。我见他情绪有所恢复,紧接着问:“在看到这条牛仔裤之前,你们是怎么确定胡悦悦惨遭不幸呢?失踪不等于遇害啊,但是我开始看见你母亲的反应,似乎内心早已经确定她遇害了。”

  “一个多月前,”胡悦悦的哥哥开口了,“悦悦放暑假在家,因为家里的一些琐事和老妈发生了争吵,吵完了就说要回学校。”

  “你家住在哪儿?”我问。

  “我家就在云泰,不过我们住北边,学校在南边,从我们家到学校,打车要将近半个小时,如果坐公交车至少也要一个小时。”他说,“当时吵架的时候,已经10点了。她转头出了家门,老妈也没管她。”

  “放假的时候,学校的宿舍也可以住吗?你知道这个学校宿舍一般几点熄灯关门吗?”

  “可以住的,很多勤工俭学的学生放假都住里面,悦悦有一年暑假也没有回家,就住在宿舍里。她们寝室是11点30分熄灯,12点关宿舍楼大门。”他说,“老妈开始认为时间足够,她可以回到宿舍。但是过了一会儿,想到现在仍是假期,终究不放心,就打她的手机,当时是11点30分。悦悦也接了电话,语气很不好地说了几句,突然就没了声音,电话也没挂,电话那头也没声音。老妈以为是她还在生气,但听她说到了学校,就挂了电话,也没在意。可是第二天我知道此事后再给她打电话时,电话已经不通了。去学校找,学生都说前一天回家了没再回来,我就觉得不对,就和学校老师说了。老师也去报了警,警察也在周边贴了寻人启事并找了几圈,没有发现。”

  我想了想现场的状况,即便警察走到灌木丛中,若不走到墙根处也发现不了旱渠中的尸体。

  他接着说:“开始以为悦悦离家出走了,但是时间一长,我们就有不祥的预感。后来老妈说她回想了一下当天晚上的电话,说总觉得电话突然没声音有些蹊跷,而且背景中仿佛有那种想喊喊不出来的呀呀声,越想越怕,直到今天早上听说学校发现了死人,我们心底就基本确定是悦悦遇害了。”说完他又忍不住抽泣起来。

  我安慰了他几句,转头和黄支队并肩往车的方向走。我说:“听他这么一说,死者在打电话的时候被突然袭击的可能性非常大。”

  黄支队点了点头。

  刚坐上警车,装着尸骨的尸袋就被抬出了警戒带。我突然看见胡悦悦的妈妈下了车,我也赶紧下了车,向她跑去,一把拦住了她。

  “你干什么?”胡悦悦的妈妈哭喊道,“我再看我的女儿一眼也不行吗?”

  “阿姨,你冷静些。”我说,“您还是别看了,真的,相信我,别看了,我们会为她报仇的,好吗?”

  我知道,如果她看见了自己漂亮的女儿变成了一堆白骨,她一定会疯的。

  胡悦悦的妈妈被两名女警搀扶着重新坐回了警车,我看着尸袋装进殡仪馆的运尸车,也默默地坐回警车。我的胸口如同被大锤锤过一样。

  解剖室内,我们先开始检验白骨化的女尸。

  我拿起死者的头颅,因为椎间组织已经腐败消失,头颅和颈部已经无法相连。头颅一拿起来,黏附着黑发的头皮哗的一声脱落了,露出了光秃秃的颅骨顶部。我正在观察颅部口腔内的卫生纸的时候,突然从口腔里快速爬出一只黑色的多角昆虫,爬进了颅骨的眼窝,着实吓了我一跳。

  “没有软组织了。”高法医说,“实在没法发现更多的线索。”

  “不。”亲自上解剖台的黄支队拿起舌骨,轻轻地按压着,“死者的舌骨虽然没有骨折,但是舌骨大角的活动度明显增加,说明死者颈部遭受过暴力,不过应该不是致死的原因,倒是有可能致昏。”

  我点了点头认可黄支队的判断:“这就好解释了,现场有大量出血的痕迹,说明凶手是在死者活着的时候将三根竹枝插入死者会阴的,但死者身下的地面没有挣扎的痕迹,除非是昏迷的状态才有可能。”我说完,随即拿起死者的髋骨,说:“死者的髂缘和坐骨的骨骺还没有完全愈合,应该不到22周岁。”

  “很符合胡悦悦的条件。”高法医说,“她今年上大四,应该是这个年龄范围。”

  没法发现更多的线索,我们只好开始检验另外一具尸体。尸体刚被我们抬上解剖台,黄支队的手机响了。

  黄支队一边脱下手套,一边说:“你们继续,我接个电话。”于是拿出手机,走出了解剖室。

  我们刚检验完尸体的衣着,没有明显的线索,当我们开始去除尸体的衣物的时候,黄支队走进了解剖室,说:“有进展了。”

  我承认我最喜欢办案人员说这四个字,每次说出来,都有种振奋人心的感觉。

  “这名死者基本确定了。”黄支队说,“不出意外,这女孩是龙港师范大学的陆苗,她和云泰大学的一名女生是高中同学,关系很好。据那名女生反映,昨天晚上陆苗和她在QQ聊天,陆苗语无伦次,表达出失恋的意思。这名女生一直在安慰陆苗,陆苗却坚持要来云泰大学找她。这名女生说从龙港到云泰要两个半小时,太晚了,让她天亮了再来。陆苗也同意了,然后就下线了。晚上11点30分,这名女生已经睡着了,突然接到了陆苗的电话,但是当她接的时候,对方已经挂断,再打过去,电话却提示不在服务区。她也没多想,直到今早我们提供了那张从龙港到云泰的火车票,她才意识到死者可能是陆苗。”

  “死者照片辨认了吗?”我问。

  黄支队点了点头,说:“另一个好消息,我们找到证据了。”

  【4】

  “证据?”我很诧异,因为通过现场勘查,我们并没有发现可以证明犯罪的证据。

  “是的。”黄支队微微一笑,说,“我们发现的那枚纽扣,表面非常光滑,是指纹附着的良好载体,所以,痕检部门对纽扣进行了处理,在上面成功发现了一枚残缺的指纹,因为残缺的指纹上有很多特征点,能对甄别犯罪嫌疑人的工作发挥重大作用。”

  这个好消息让我们仿佛看见了曙光,不过这只能对甄别犯罪嫌疑人有用,怎么去把犯罪嫌疑人摸出来,才是当务之急。所以,我又转身开始继续对陆苗的尸体进行检验。

  陆苗的致命伤在左侧颈部,血肉模糊。我们照相固定以后,用潮湿的纱布仔细清洗了她左侧颈部的皮肤,数处创口随即浮现出来。我们仔细观察了死者的颈部皮肤,发现创口的周围还有很多细小平行的划痕,成双成对。

  “这应该是什么工具形成的呢?”高法医说,“创口呈椭圆形,而且不容易发现创角,实在难以推断致伤工具。”

  我点点头,说:“打开看看吧。”

  通过对陆苗颈部的解剖检验,我们发现她的右侧颈部有皮下出血。黄支队说:“这个也有扼颈的动作。”

  我继续用刀尖划开她左侧的肌肉组织,发现她的左侧颈总动脉有一个破口。有一处刺创深达气管,刺伤了声门附近的软组织,这样的损伤,足以让死者失语。为了仔细观察破口的形态,我拿来了放大镜,对准破口仔细观察。破口倒是没有发现什么异常,但是,破口旁边的肌肉组织中有一些痕迹引起了我的注意。用强光灯照射,仿佛能看见肌肉组织中插着一个细细的黑影。

  我用止血钳小心地把这个黑影夹了出来,用放大镜仔细观察后,又仔细看了看死者颈部皮肤的细小划痕,说:“我知道了,致伤工具是竹枝。”

  “竹枝?”高法医说,“竹枝能刺入颈部?”

  我点了点头,说:“你看,创口的截面是类圆形的,直径也就和现场地面的那么多干枯竹枝差不多。创口的两角都有平行细小的划痕,符合竹枝一头的两个凸起点划伤,这应该是竹枝多次刺击颈部、有的刺击动作刺偏了形成的划伤。最重要的,你们看,她的颈部深层肌肉内居然插有竹枝上的细小竹签,应该是竹枝刺入颈部后,因为颈部肌肉的反射性收缩,收缩的肌肉夹紧了竹枝前端的毛刺,并折断了其中一根竹签。”

  听我这么一说,大家又重新查看了尸体颈部的创口,纷纷同意了我的意见。

  经过对尸体的系统检验后,我们没有在其他部位发现明显的损伤,除了死者的会阴部发现了多处挫伤。

  “有强奸?”高法医说。

  我摇了摇头,说:“不。刚才我们已经检查了尸体的后背,后背皮肤和皮下组织没有挤压形成的出血,所以我基本可以断定,死者生前并没有受压。死者的阴道擦拭物和子宫刚才也检验过,并没有可疑的东西。我不赞成有被强奸的过程。”

  “这个挫伤,你认为是猥亵,对吗?”黄支队说。

  “挫伤呈小片状,不连贯。”我说,“这符合手指形成的特征。结合现场的情况,死者的牛仔裤扣子和拉链被打开,却没有泥土黏附内裤和皮肤,说明凶手并没有脱掉过死者的裤子,只是伸手进去进行猥亵的。”

  “这些挫伤大部分有明显的生活反应,但也有几处黏膜剥脱没有生活反应。”黄支队说,“猥亵的过程应该是在死者受伤无抵抗能力以后,整个过程从她濒死持续到死亡。”

  “这,太变态了。”高法医皱眉道。

  看检验完毕,再没有能发现线索的可能以后,我们决定去专案组听一听前期调查情况。

  到达专案组以后,云泰市公安局李副局长说:“目前我们最犹豫的事情是,这两起命案能不能串并,串并问题都搞不清楚,就难以进行下一步工作。”

  大家都在沉默,因为没有拿到能将两起案件串并的直接证据,大家都在构思如何能通过案情将两起案件进行串并。

  我举了手,说:“我觉得这两起案件可以串并。”

  黄支队也点了点头,说:“我也觉得是一个人干的。”

  李局长问:“能不能说一下你们的依据?”

  我说:“第一,作案地点相同。能发现并选择现场这样看似隐蔽又不隐蔽,说不隐蔽又很隐蔽的地点作案,应该是对现场和现场旁边大道非常熟悉的人。凶手知道这里没有人会进去,不大声叫喊外面也不可能听见声音,他还知道外面大道上什么时候人比较少。”

  我喝了口水,接着说:“第二,作案时间相同,如果能确定两名死者分别是胡悦悦和陆苗的话。”

  李局长打断我说:“都已经确认了。”

  我点了点头,接着说:“那么她们遇害的时间应该都是晚上11点以后。第三,选择目标、作案动机相同。选择的都是独自行走在大道上的单身年轻女性,受害女性的特征部位都遭受了侵犯,说明凶手的目的都是性侵害。最关键的是,胡悦悦遇害的时候,应该是她母亲给她打电话的时候;陆苗遇害的时候应该正在给她的好朋友打电话。也就是说,犯罪分子选择侵害的目标都是正在打电话的女性,因为他认为这个时候的她们注意力分散,警惕性不高,能有效抵抗的概率非常小。”

  黄支队说:“嗯,说得非常好,我要补充一下,使用的手段、作案工具相同,两具尸体都有被扼颈的过程,而且凶手拿竹枝刺穿了陆苗的颈部,用竹枝刺击了胡悦悦的会阴部。在现场取材,取的都是竹枝,这应该可以说明是一个人所为。”

  李局长点了点头,说:“那你们有什么建议呢?排查从哪里开始?”

  我说:“我觉得凶手肯定是潜伏在校园中,可以自由进出校园,而且对校园整体构造,尤其是那片灌木丛非常熟悉的人。”

  高法医说:“嗯,同意,我觉得应该从学校的工作人员开始,摸排范围逐渐扩大到男性学生,尤其是要从暑假期间还滞留在学校的人入手。因为第一名死者被害的时候,学校还是放假状态。”

  我补充道:“尽快查。现场的大道很长,如果凶手尾随或路遇,在那么晚的时候,死者不可能不对他进行防备,不可能一点儿没有抵抗就被拖进灌木丛。所以我认为最大的可能是凶手潜伏在灌木丛中等待单身女性出现。那么,这个季节,这个地点,凶手一定会被毒蚊子叮得很惨。”

  黄支队摸了摸下巴,说:“有道理。说到对灌木丛熟悉的人,最熟悉的恐怕就要数学校维护绿化的工作人员了吧。”

  “既然说到这儿,那我就忍不住说两句了。”主办侦查员开口了,“学校绿化维护交给物业管理的园丁,我们也有接触,但是觉得不太可能。你说如果是园丁干的,他为什么要在今早浇水的时候自发报案?拖延一些时日不好吗?”

  大家都觉得侦查员说的有道理,沉默不语。

  主办侦查员接着说:“当然,他们有两个园丁。另一个园丁我们也找到了,确实也像你们刚才说的那样,身上被蚊子咬了不少包,一直在抓。但是我个人觉得他就更不可能了。”

  “为什么不可能?”我和黄支队异口同声。

  侦查员羞涩地笑了一下,说:“外围调查,他性功能障碍,去医院看过几次。”

  “啪!”黄支队猛地拍了一下桌子,吓了周围的人一跳,他说:“性功能障碍是不行,不行可不代表不想!你们不知道吧,两名死者都没有被强奸,而是被用手指和竹枝猥亵!我开始就怀疑这个只猥亵不强奸的人性功能不正常,导致了心理变态。”

  李局长略加思考,说:“盘查一下他,去办好手续,搜查他家。”

  刚刚走进这名园丁的家,我们的猜想就得到了证实。园丁家的墙壁上,都是自绘的一些不堪入目、极为变态的淫秽图片,还贴着一些女人的裸照。打开园丁家的一个大衣柜,我们居然发现了很多新新旧旧的女性用品,有内衣内裤,有女式手机,有女式挎包。

  简单地清理了大衣柜里的物品,我们就宣布破案了,因为我们在一个女式挎包中找到了陆苗的身份证。

  审讯园丁的侦查员向园丁宣布指纹比对的鉴定结果后,园丁就对自己的犯罪行为供认不讳了。原来他之前一直热衷于盗窃各种女性用品,企图恢复他已经丧失了的性功能,可是一直未果。一个月前的一天,他喝了点儿酒去学校值班,在校园里闲逛的时候,突然来了便意,就去现场的灌木丛中方便。方便完以后,发现胡悦悦打着电话沿着大道走了过来,他顿时酒壮怂人胆,色胆包天,从灌木丛中突然跳出,掐住胡悦悦的脖子将她挟持进了灌木丛。在将胡悦悦完全控制住并用卫生纸堵塞住口腔后,他发现自己仿佛有些勃起的征兆了。他正要实施强奸,却遭到了胡悦悦的反抗,胡悦悦挣扎中抓坏了他的衣服。于是他一怒之下将胡悦悦掐昏,并用三根竹枝插入了她的下体。

  案发后几周,直至开学,都没有人发现胡悦悦的死亡,于是园丁的胆子就更大了,加之上次尝到的甜头,他决定再伏击一名女子。陆苗就成了园丁的猎物,可是这一次园丁并没有再次恢复功能,加之陆苗伺机逃跑,园丁追上她后刺伤了她的颈部,猥亵后发现陆苗的身体逐渐变凉,于是悻悻离去。

  “现在女大学生的防范意识不强。”黄支队说,“本来一个人走夜路就非常危险,还要边走边打电话,看似在壮胆,其实分散了注意力,容易被犯罪分子抓住机会袭击得逞。”

  我点了点头,自言自语道:“是啊,看来我是该写一部小说警示一下世人了。”
 楼主| 发表于 2013-7-31 10:40:0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案 午夜凶铃

  【1】

  “是110吗?”一个稚嫩的声音悄悄地问。

  “是的,请问有什么可以帮助您?”110接线员的声音。

  “我们家闯进来一个蒙面的歹徒,快来救命。”稚嫩的声音中夹杂着粗重的喘息。

  “请问您的具体地址是?”

  “超凡婚纱摄影主店。”

  “是在城郊滨江大道东头的超凡婚纱摄影吗?”

  “是的,快来救命!”稚嫩的声音突然提高了音调。

  “喂……喂……你还在听吗?你认识那个人吗?”110接线员的声音急促,电话那头却沉默不语。

  “谁在喊救命?”突然出现了一个粗重的声音,随后便是激烈的打斗声和呼救声,很快,呼救声变成了“哎哟哎哟”的呻吟声。寂静了一会儿,便是“砰砰”的踹门声,紧接着,稚嫩的声音发出了一声惨叫,然后电话变成了忙音。

  我默默地拿下耳塞,关上电脑,深深地吐了口气。按照专案组的要求,所有专案组成员今晚都要仔细听这段报警录音,希望可以从录音中发现一丝线索。

  这是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我一个人在宾馆房间中把这段录音听了十几遍。关闭电脑后,我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关了灯。这一天太累了,我感到全身酸痛,仿佛无力重新站立起来。灯一关,顿时耳边又有声音萦绕,时而是小孩的声音,那凄惨的呼救声经久不息,时而又变成那无助的呻吟,“哎哟哎哟”声吵得我无法入眠。我顿时感到毛骨悚然,重新坐起靠在床上,打开宾馆的顶灯。

  这是悲伤的一天,当我在殡仪馆看到那么多尸体惨不忍睹地排放着的时候,不禁感觉头晕目眩。对死者的同情、对犯罪分子的憎恶不断在我胸口涌动,我没有在意路途劳顿,和大宝一起对命案现场进行了重新勘查,随即又会同雷影市公安局法医,对6具尸体进行了系统解剖,连续工作了整整15个小时。工作结束,我们饥肠辘辘地跑到路边摊儿扒了碗牛肉面后,回到宾馆,按照专案组的要求,默默地听着那令人毛骨悚然的报警录音。

  不知道此时隔壁的大宝睡着了没有,我此刻是睡意全无,现场和尸体的惨状在脑海中轮番滚动,刺激着我最敏感的神经。专案组知道刑事技术工作量非常大,所以并没有要求我们参加晚上的专案会,而是要求我们细致工作以后,参与明晚的专案会。

  案件的过程要从今天凌晨说起。

  今天凌晨1点左右,雷影市公安局110指挥中心突然接到了一个报警电话,报警电话的内容就是这段报警录音。接警后,110接线员立即通知了离现场最近的派出所。民警风驰电掣般向现场驶去,因为是深夜,所以路上车辆不多,民警5分钟后便赶到了位于新城开发区边缘的案发现场,发现3间门面的卷闸门紧锁,二楼的一间房间开着灯。民警呼喊无应后,紧急用撬棍撬开了卷闸门进入现场。在巡视一楼发现空空如也后,他们上了楼,在楼梯口发现了一名男性倒伏在地上,二楼走廊布满血迹。民警一边迅速拨打120,一边查验二楼开着门的两间卧室,发现这两间卧室内各躺着一个人。虽然这3人的体温仍在,但在120赶来之前,民警确证这3人都已气绝。

  鉴于死者死前报警电话中的打斗声,专案组认为犯罪分子不可能跑远,于是立即布下了天罗地网,组织百余名值班民警和武警立即赶赴现场,对周边进行搜索,设置关卡对过往车辆进行查验,盼望可以发现身上黏附大量血迹的犯罪嫌疑人。可惜经过一夜的盘查,并未发现任何嫌疑人。

  另一方面,刑事技术部门全员出动,对现场进行了勘验。因为现场到处都是血迹和打斗痕迹,现场勘查工作进行得十分艰难。但是当现场勘查员逐一撬开二楼从外面锁住的其他各个房间后,发现在最东头的房间内,居然还有3具尸体。

  我接到指令,是在今晨4点。师父打来电话,简要地介绍了案情,强调了案情的重大程度、恶劣程度,要求我马上到厅里集结。于是我叫上了大宝,随同由梁处长率队的由刑事技术处、刑警总队10余名民警组成的省厅支援组共赴雷影市。

  雷影市是距离省城最远的地级市,全程走高速公路,就算超速行驶也至少需要4个多小时。我和大宝在这4个多小时里,都靠在车里呼呼大睡,为接下来的辛苦工作积攒力气,直到上午9点整,我们被驾驶员喊醒,才发现已经到达了案发现场。

  案发现场位于很偏远的雷影市城郊,居民不多,围观群众也不太多。现场被警戒带封锁,警戒带周围停了30余辆警车,负责外围警戒、搜索的警察也有百余人之多。这样的阵势我还是第一次碰见,顿时开始心里打鼓,对自己没了信心。我工作时间刚满6年,就派我主持如此重大案件的法医工作,实在让我忐忑。后来才知道,其实这是师父赶鸭子上架,逼我成为一名可以独当一面的法医技术工作者。

  专案组在现场旁边搭建了一个简易棚,为专案指挥部遮挡初秋时节依旧酷热的阳光。

  我们10多个人到达专案指挥部后,立即各就各位,随同对口部门的联系人开始初步了解案情。

  雷影市的法医负责人汪海杨是我的大师兄,这是一个沉着稳健的40岁男人,他10多年来刻苦钻研,与雷影市刑警部门紧密配合,成就了雷影市连续4年命案侦破率100%的成绩。

  汪法医和我简单寒暄之后,开始介绍现场情况。

  “这是老房子了,很多年前就建成了。”汪法医说,“房子是死者张一年家的祖宅,张一年从8年前开始率全家做婚纱摄影的生意,其实也不是专业的婚纱摄影,但是他们价格低廉,还是吸引了很多工薪阶层和城郊农民的青睐。”

  “这个地方还真是偏得很。”我插话道。

  “看起来偏僻其实也不偏僻。”汪法医说,“这里因为城乡一体化,逐渐开发起来。但是这座住宅的周围建筑还正在规划中,离这座住宅最近的村落其实就在西边500米外。”

  我顺着汪法医的手指望去,果真看见大约1里外有袅袅炊烟。

  “但这块地是正在开发中的地盘,所以这个孤零零的建筑成了危险之地。晚上这边确实黑灯瞎火,容易被犯罪分子看中。”汪法医说,“这些年,张家一点一点做大,在城里开了两家分店。但这边还是作为他们的主店,是他们投入精力最多的地方,晚上他们也都会住在这里。”

  “这个店有不少员工吧?”我问。

  “除了聘请的摄影师和技术工作人员,”汪法医说,“还有很多调配运输婚纱、摄影器械和其他物品的临时工,算是养活了不少人。”

  “死了6个?”我讶异地问。

  “嗯,死了6个。”汪法医说,“经过亲属的辨认,死者是张一年夫妇及他们的一双儿女,还有张一年的父母。”

  “什么?是一家人?张氏一家被灭门了?”我惊得跳了起来。

  汪法医默默地点了点头。我一股热血涌上心头,发誓一定要把那个凶手揪出来枪毙,这个杂种,居然连小孩子都不放过。

  “我们先看看犯罪分子的出入口吧。”汪法医看出了我的心思,把我从愤怒的情绪中拉了回来。

  “房子位于新建通车的滨江大道北侧,一楼门面通往路边。”汪法医说,“房子是两层结构。一楼南侧是3个大卷闸门,内侧是摄影棚和办公室,北侧没有门,只有窗户。一楼办公室旁,有一楼梯通往二楼,二楼有一条东西走向的走廊,走廊连通了6个房间的房门。”

  我一边听着汪法医的介绍,一边随汪法医绕到房后。房子的背侧果真只有6扇窗户,窗户上全部装上了防盗窗。显而易见的是,一扇防盗窗的栅栏被人用锯子锯掉了两根,里面的推拉式窗户也是开着的,窗帘被风吹得飘起来。

  “这个是新鲜的锯痕吗?”我指着那两根被锯断的栅栏。

  汪法医点了点头,说:“现在痕迹检验部门已经确定凶手是从这里出入的,但是没有发现可以认定犯罪分子的痕迹物证,凶手应该戴手套了,是有备而来。”

  我又跟着汪法医绕着房子走了两圈,没有发现什么新的线索,于是我说:“不如,我们抓紧时间,进中心现场看看吧。”

  【2】

  我和汪法医穿好现场勘查装备,小心翼翼地走进中心现场。现场的一扇卷闸门已经被民警撬开了,我们从被掀起的卷闸门走进现场一楼,发现现场一楼是个大厅,大厅里摆放了各种婚纱和各种用于婚纱摄影的器械与背景。大厅的东头用钢化玻璃隔开一间小屋,玻璃门上挂着一个“财务室”的牌子。

  我走到财务室的门口,拉了一下玻璃门。玻璃门没有锁闭,我和汪法医一起走进去。

  “财务室里有情况吗?”我问。

  “经过勘查,犯罪分子并没有进入财务室。”汪法医说。

  “这个保险柜也没有被侵入的痕迹?”我注意到财务室的墙角有一个保险柜,于是指着说,“如果是抢劫杀人,犯罪分子又是从一楼进入的,那么他应该先在这个没有人住的财务室里找一找财物,对吧?”

  汪法医点了点头,说:“不仅如此,经过对二楼的勘查,发现主卧室的柜子、死者的衣服里共有现金7万元,而且都放在比较容易发现的地方,只要凶手简单翻找,就能发现。”

  “所以,现在认为是寻仇杀人,对吗?”我问。

  “是的。”汪法医说,“如果是抢劫,没必要杀这么多人,连襁褓中的婴儿都不放过。现在专案组的全部力量都在寻找死者生前的矛盾关系。”

  我点了点头,简单看了一下整洁的财务室,拍了拍手,说:“走,师兄,上楼看看。”

  其实走在楼道中,我就闻到了一股浓重的血腥味。从楼梯上转过一个弯,上到二楼,发现眼前的景象惨不忍睹。

  上到楼梯的尽头,就看见一具30多岁的男尸只穿着三角裤衩侧卧在走廊上,身下一片血泊。这具男尸经确认是这家婚纱摄影店的主人张一年。尸体的后面房门大开,走廊上的血迹非常凌乱,一直延伸到屋内。

  “你看,搏斗痕迹非常明显。”汪法医指着地面上凌乱的拖擦型血迹说。

  我蹲下身来,简单看了看男死者的尸体。尸体皮肤上基本都沾染了血迹,死者完全成了一个血人,到底身上有多少处创口看不清楚。但是,尸体身上的血迹形态引起了我的注意。死者的大腿外侧有十余条流注状的血迹,血迹的流注方向是从大腿的前侧面流向后侧面,流注的血迹已经干涸,在皮肤上形成了血痂。虽然还有其他擦蹭、接触状的血迹在这十几条流注状血迹的上面覆盖,但是流注状血迹的方向还是清晰可见。死者大腿后侧和小腿后侧皮肤完全被血迹覆盖,淡淡的血迹盖满了大部分皮肤,呈现出一种浅血的状态。

  总觉得这样的血迹形态有些不正常,但是我又理不清思路。我没有继续思考下去,挑没有血迹的地面一步一跨地“蹦”进了主卧室。主卧室非常大,衣柜、大床、茶几、沙发、电视机和组合柜一应俱全,还显得非常宽敞。主卧室的地面也有很多搏斗形成的凌乱血迹,胡乱地涂在地面。主卧室的床边靠着一具年轻的半裸女尸,女死者经确认是男主人张一年的妻子郑倩。郑倩同样也只穿了一条三角裤衩,双手紧抓着一条毛巾被,盖在自己的胸前。毛巾被已经被血迹完全浸染了,同样也无法看清创口的位置。郑倩的头仰在床上,微张着嘴巴,瞪着圆溜溜的双眼。

  “不会有性侵害吧?”我皱起了眉头,工作这么久,我最怕看见的就是强奸案件,总会有一股怒火憋在心里。

  “应该没有。”汪法医说,“现场发现了一枚避孕套,而且死者的衣物都整齐地放在枕头下面,我们分析是这小夫妻俩刚过完夫妻生活,所以没有穿上衣。避孕套已经拿去检验了,以备进一步确认。”

  我环视了主卧室一圈,突然,一片血迹引起我的注意。这是一大片滴落状血迹,就在郑倩死亡的床边。滴落状血迹散布的范围直径大概有1米左右,是垂直滴落的血迹形态,每一滴都很浓,我粗略数了数,大概有50多滴。

  “师兄你看这个血迹,是什么情况?”满心的疑惑,让我忍不住发问。总觉得这样的寻仇现场有些蹊跷,但是又说不出个所以然,于是想问汪法医是否有同感。

  汪法医点了点头,说:“开始我也看到了,但是我也说不出这么多滴落状的血迹究竟是怎么形成的,等DNA结果出来了再说吧。”

  “现场的血迹都提取了吗?”

  “是的,你们在路上的这四五个小时,我们提取了200多份现场血样。省厅统一协调过了,周边几个市公安局DNA实验室全力配合,帮助检验。估计明天一早就能全部有结果。”

  我点了点头,说:“看看其他现场吧。”

  我跟随汪法医又重新回到了充满血腥味的走廊,站在张一年尸体的旁边。汪法医指着周围的几个房间说:“我们刚才看见的主卧室西侧还有两间卧室,门都是从外面锁上的,进去看了,都是堆放杂物的,没有异常。主卧室的东侧有3间卧室,紧靠主卧室的是一个小房间,平时是张一年的儿子张朋住的地方,张朋死在这间房内。张朋的房间再往东是一间小房间,里面只有马桶和淋浴,看来是简易的卫生间,经过勘查没有发现异常。最东头的那间也是个卧室,平时是张一年的父母张解放、戴林住的,里面有3具尸体,分别是老夫妇两人和一个1岁多的女孩。这个小女孩是张一年的女儿,还没有取名字,看来是老夫妇带着小女孩睡觉的时候被害的。张朋房间的门是开着的,东卧室的门却是从外面锁闭的。”

  “犯罪分子杀了老夫妇和小女孩以后,出门的时候锁了门,对吧。”我问。

  汪法医点点头。

  “这个行为很反常。”我低头思索了一会儿,找不到头绪,于是跨进了张朋的房间。

  房间没有多余的痕迹,一个十一二岁的小男孩仰卧在地上,尸体下有一摊血。地上有一个摔碎了的手机。我走过去蹲在地上,拿起电池被摔掉的手机说:“这个手机是报警用的手机吗?”汪法医点点头。

  走进东侧卧室,现场因为长时间密闭,血腥味更为浓重,扑面而来,让人忍不住干呕。

  现场的床铺基本都被血迹浸染,睡在床上靠门一侧的老妇人和小女孩在床上安静地躺着,衣着沾满了血迹。床的内侧空着,张解放俯卧在床内侧的地面上,后背的衣物也被血迹完全浸透了。

  我走到尸体的身侧,简单地看了一下尸体的表面。老妇人戴林胸前的衣物有个破口,我轻轻地摁压了她的胸部,血液从破口中噗噗地涌了出来。

  “老妇人是胸口中刀了。”我一边说,一边查探小女孩的尸体。

  小女孩的颈部周围墙壁上、床背上都有喷溅状血迹,我翻转检验了小女孩的颈部,发现了一处刺、切形成的大破口,翻转她颈部的时候,血液还从破口中慢慢往外流。

  “真他妈的是禽兽!”一直跟在我后面一言不发的大宝此时咬牙切齿地说,“才1岁多的小孩,都忍心下手!”

  我也心怀愤怒,没再说话,默默走到张解放的身侧,看了看张解放的损伤。

  “他的背部有不少创口,这里看不真切,准备准备拉去殡仪馆做进一步检验吧,师兄。”我直起身子,征求汪法医的意见。

  汪法医点了点头,脱下手套,拿出口袋里的对讲机:“准备准备,让殡仪馆的同志上来拖尸体吧。”

  看完这惨不忍睹的现场,我走出现场房屋,深深吐了一口气,平复一下悲愤的心情。抬腕看表,已经接近11点了,我转头对汪法医说:“走,去殡仪馆吧。”

  “你不去吃个午饭再干活儿?”

  “不了,吃不下,我性子急,准备出发吧。”我摇了摇头。

  这时,我看见林涛也是一脸悲愤的表情,他从现场走了出来,走到警戒带外,拿出一根烟,蹲在地上自个儿默默地吸。我看殡仪馆的同志还在忙活,就走到林涛身旁,也拿出一根烟,点燃了说:“怎么样,痕迹有什么发现?”

  “经过对死者、110民警、120急救人员鞋印的排除,现场还发现了一个血足迹,初步判断是犯罪分子所留。”林涛说,“3个有尸体的现场,都发现了这种血足迹。走廊上也有大量成趟的这种血足迹。不过,大体的方向是从东侧卧室往主卧室走,然后从主卧室再往小孩的卧室走,基本呈现出犯罪分子的活动轨迹。”

  “有没有什么特殊的痕迹?比如指纹?”我问。

  “没有,手套印发现了不少,可以肯定是戴手套作案的。”林涛说,“还有,老年男死者的后背上发现了这种足迹。”

  “嗯。”我点了点头,“老年死者的后背创口很密集,应该是固定体位下形成的,你这么一说,就可以肯定凶手是一只脚踩住张解放,在其后背处乱捅的。”

  “太惨无人道了。”林涛说,“简直就是没有人性。”

  我点了点头,说:“你在这边继续加油吧,我去殡仪馆了。”

  【3】

  雷影市殡仪馆是家全新的殡仪馆,公安局也于殡仪馆改建的时候,在殡仪馆内征了一块地皮,并且建设了省内数一数二的法医学尸体解剖室。这里有两个常规尸体解剖室,一个高度腐败尸体解剖室,还有一个烈性传染病尸体解剖室。四间解剖室组成一个矩阵,各解剖室大门位于矩阵的四角,四间解剖室都有专用的通道连通。

  进入殡仪馆大门,朝东望去,就能看见这个貌似五角大楼的雷影市公安局法医学尸体检验中心。

  走到常规解剖室的门口,发现由四间解剖室组成的矩阵中央广场停放着六张停尸床,床上放着白花花的尸袋。白色的尸袋内侧黄色的尸体皮肤和殷红的血迹印染在尸袋上,让人觉得阴森恐怖。我简单地分了组,大宝带着两名雷影市公安局的年轻法医一组,汪法医带着其余两名雷影市公安局的年轻法医一组,在两个常规尸体解剖室中同时进行尸体解剖检验,这样就提高了工作效率,可以在第一时间拿到关键线索和证据。而我则穿着解剖服在两个解剖室之间穿梭,成为两组法医的联系桥梁,共通解剖时得到的信息。

  尸体解剖工作按照“从易到难”的顺序进行。第一批尸体检验,两个解剖室同时对两名小孩的尸体进行解剖检验。

  两名小孩的损伤都非常简单,张朋的胸口和上臂各有一处刺创,胸口的刺创直达心脏,贯穿了整个心脏,刀尖的末端还刺破了肺脏和后胸膜,在胸腔后壁上形成了一个小裂口。张朋的上臂创口也是贯穿创,应该是一个抵抗伤,即张朋抵抗凶手下刀的时候,被刺穿了上臂,因为剧烈疼痛,他放弃了抵抗,才会被凶手一刀扎穿了心脏。

  小女孩双眼紧闭,稚嫩的颈部有一处巨大的刺切创,上衣和下巴沾满了喷溅状的血迹。所谓刺切创是指刀子刺入人体后,没有垂直拔刀,而是斜向拔刀,所以划开了创口周围的皮肤,显得创口十分巨大。小女孩的颈总动脉和静脉全部被齐刷刷地割断,尸斑浅淡是因为她的血基本流干了。

  小孩子被残忍杀害,令人格外悲愤。法医们检验完尸体后,仔细地缝合了解剖创口,一言不发地合力把尸体放进了冰库。

  第二批检验的是两名女性死者。两名女死者的损伤同两名小孩子类似,非常简单。老妇人戴林的胸口有三处创口,其中两处刀尖都刺入了胸骨,但因为有胸骨的保护,刀子并没有刺入胸腔,所以虽然在她的胸口形成两处刺切创,但是并不致命。另外一处损伤和张朋胸前的损伤如出一辙,刀子从肋骨间隙刺入胸腔,刺破心脏、肺和后胸膜,贯穿了整个左胸。这一刀导致心脏破裂,是可以导致死者立即死亡的。

  郑倩的全身只有一处刀伤,也是胸部中刀,刀尖从肋骨间隙刺入胸腔,但是刀刺入的位置是从斜上方刺向斜下方,导致肺脏和主动脉弓破裂。郑倩紧紧抓住的用于遮挡胸部的毛巾被上也发现了刀创,看来郑倩是拿着毛巾被遮住胸部的时候,被凶手一刀贯穿毛巾被和胸壁刺死。结合损伤的方向,和郑倩靠着床边坐在地上的体位分析,凶手应该是站立位置下斜向下刺死的郑倩。郑倩主动脉弓的破口不大,不会立即死亡,但在她逐渐死亡的过程中,她仍死死地抓住毛巾被,护住了胸部。

  老头张解放的损伤却位于前臂和后背部。他的前臂有三处贯通创,看来他在被制服之前,有过短暂的抵抗。张解放在现场是处于俯卧位的,后背又发现有血足迹,所以,我们对张解放的后背进行了仔细的检验。经过检验,发现张解放的后背中了四刀,其中三刀刺入了脊柱,没能致命,但是另外一刀从后侧胸壁刺入胸腔,同样刺破了心脏,可以导致他立即死亡。

  男主人张一年的身上则是伤痕累累,有贯穿前臂的抵抗伤,有搏斗中形成的擦划、磕碰伤,有多处刀伤刺入胸腹腔,但是这些伤并没有伤及内脏,不能致命。但是他的上腹部和胸口各有一刀刺得比较深,腹部的一刀刺中了肝脏,导致肝脏破裂大出血,胸口的一刀刺破了肺静脉,同样导致胸腔内大量积血。最醒目的还是张一年胸口处,有八处平行的、细小的表皮剥脱,整齐地排列着。我仔细看了看这几处表皮剥脱,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在什么状态下形成的,正在考虑着,汪法医打断了我的思路。

  “看来只有张一年是经过搏斗后,因为失血过多后体力不支倒地死亡的,其他死者都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地被凶手一刀致命。”汪法医说。

  “嗯,六个人身上所有的损伤都是刺器形成,通过创口宽度和深度综合分析,应该是一把刀就可以形成了。”我说。

  “一个人,一把刀,这个基本是可以确定的。因为张朋打通110的那个报警电话就声称有一名蒙面歹徒闯进他家里。”汪法医介绍接警的情况。

  “这个人下手真是非常狠毒。”大宝在一旁咬牙说道。大宝是个疾恶如仇的人,从到达现场开始,我就听见他一直咯咯地咬着牙。

  “我关心的不是这个。”此时尸体解剖工作已经进行了十多个小时,我们已经从中午工作到了夜里,我脱下解剖服,揉了揉饿得咕咕叫的肚子,说,“我总觉得死者的胃肠内容物的消化程度有些问题。”

  “有什么问题?”汪法医一直对师父带着我研究的关于死亡时间推断的课题十分感兴趣。

  “两名老年人的胃是排空的,看肠内的消化程度是末次进餐后六个小时。”我说,“但是两名年轻夫妇的肠内消化程度判断是末次进餐后六个半小时。四个人的胃肠内容物是一样的成分,按道理说应该是一起吃饭的。”

  “不矛盾。”汪法医说,“从痕迹的角度看,走廊上只有从老人房间往主卧室走的血足迹,基本可以断定是先杀老人,后杀年轻人。”

  我突然想起林涛的介绍,点了点头说:“但是,前后居然有半个小时,总觉得有些太长了。”

  “吃饭去吧,我快低血糖了。”一旁的年轻法医打断了我们的对话。

  我看一时也不能得出什么结论,就点了点头说:“走吧,我也饿了,我想吃牛肉面。”

  我躺在宾馆的床上,看了看表,已经快凌晨一点了。解剖完尸体后,我就又躲在房间里把所有的现场与尸检的照片看了一遍,又按照专案组的要求听了十几遍报警录音。没想到这段令人毛骨悚然的报警录音把我的瞌睡虫全部赶走,我反倒忘记了疲倦,精神抖擞了。

  我重新躺在床上,瞪着天花板,心想一定要强迫自己睡着,明天还有繁重的现场复勘工作,我需要休息。在即将睡着的朦胧中,我的脑海中的片段逐一组合起来,仿佛整个作案过程逐渐清晰了,慢慢地,我进入了梦乡。

  第二天一早,我就被噩梦惊醒,爬起来洗漱完毕后,敲开了大宝和林涛的房门。大宝和林涛也刚洗漱完毕,我们不约而同地一起下楼,开车赶往雷影市公安局刑事科学技术研究所。在研究所里,我和大宝、林涛一起,坐在会诊桌前,仔细研究昨天的现场和尸检照片。

  这时,汪法医走了进来,说:“DNA结果全部出来了。我慢慢说,你们记一下。主卧室的避孕套和郑倩的阴道擦拭物中检出的精斑,是张一年的。主卧室的地面擦拭状的搏斗血迹检出是张一年的血。主卧室的多枚血足迹的血检出是张解放、张一年的混合血。主卧室滴落状血迹是张一年的血。走廊上从东侧卧室到主卧室的成趟血足迹检出是张解放的血。从主卧室到张朋卧室的血足迹是张解放、张一年、郑倩的混合血。下楼的血足迹是多名死者的混合血。”

  “那么凶手的整个犯罪过程就可以重建出来了。”大宝说,“凶手应该是先到东侧卧室杀死老两口和小女孩,过程中他下手干净利索,所以鞋子上没有黏附老妇人和小女孩的血,但是他踩住了张解放,所以鞋子上黏附了张解放的血。凶手杀完人后,从外面锁上房门,然后走到主卧室,杀死了张一年和郑倩,最后因为听见小孩报警,走到小孩卧室杀害了小孩后离开。”

  “我总觉得这不是寻仇杀人。”我开了口,“根据现场这一片滴落状血迹看,血迹是张一年的,那么张一年在受伤后应该在这片地方停留了一段时间。如果是寻仇杀人,为什么要让他受伤后还在这里停留?直接杀完人走人不就得了?”

  我认为我的想法很新奇,可以语出惊人,没有想到在场的所有人都没有露出惊讶的表情,反而纷纷点头。

  大宝说:“我同意你的意见,我们可以看到,张一年大腿上有干了的流注血迹,流注方向是从腿的前侧往后侧流,这应该是蹲着才能形成的流注血迹。如果是站着的话,血迹应该从上往下流!”

  林涛说:“我同意!你们看张一年大腿后侧和小腿后侧的浅血痕迹了吗?那应该是有血迹黏附在腿的后侧,然后蹲下来,大腿后侧和小腿后侧把之间的血迹挤压,形成的浅血痕迹,这个痕迹应该可以证实张一年受伤以后蹲过很长时间。”

  “这个时间可能接近半个小时!”我看我曾注意到的问题,大家都注意到了,很是高兴,说,“根据死亡时间,老人的死亡时间比年轻人早半个小时。”

  “你们分析得非常有道理。”汪法医说,“如果有控制被害人的过程的话,而且控制了半个小时之久,那么最大的可能就是威逼死者要钱,那这就是个抢劫杀人案件了!”

  【4】

  “这可是会转变整个侦查思路,会完全调整侦查部署的判断!”汪法医强调道,“我们必须有充分的依据才能向专案组汇报。”

  我低头想了想,说:“也是。我现在把照片传输给我师父看看。”

  通过网上会诊系统,我把案件的尸检、现场照片都传给了师父,并且向他汇报了我们刑事技术部门开始怀疑“因仇杀人”案件性质的想法,请求他的帮助。一个小时以后,师父如约回过来电话。

  “你们那么多人集思广益,为什么还不自信呢?”师父笑着说。

  “因为会转变整个侦查思路,所以我们还想有更多的依据。”我说。

  “你们的依据还不充分吗?”师父说,“哪个因仇杀人会控制被害人那么久?能有什么目的?尤其是这种一个人要去杀六个人的案件,犯罪分子的心理只会是越快杀越好,怎么会节外生枝?而且,凶手杀完老人和小女孩后,从外面锁门,说明什么?”

  师父问的这个问题其实我也思考了很久,但是一直没有头绪,被师父一问,我的脑子突然清晰了,我说:“因为犯罪分子不想让两名老人出来支援,那么说明凶手并不确定他是否导致了两名老人死亡。也就是说,凶手的目的是让老人失去抵抗能力、让小孩不会哭泣,而不是铁了心就要杀死他们。犯罪分子的目的在主卧室,更能说明他就是想抢钱,而不是想杀人!”

  师父说:“很好啊!这不就能说明问题了吗?”

  “能确定死者有被控制的过程吗?”我依旧不太放心。

  “为什么不能?你们说的血迹形态已经很能说明问题了。”师父说,“而且男主人的身上有威逼伤,你没有看到吗?”

  所谓的威逼伤就是指凶手威逼死者的时候在死者的身上留下的损伤。被师父一说,我突然想起张一年的身上有八处平行细小的表皮剥脱,我说:“对啊!那八处表皮剥脱应该是刀尖形成的!所以说,凶手有用刀尖抵、顶住张一年胸部的过程,这个过程就是在威逼!就是在索要钱财所在位置或者索要保险柜密码的过程!”

  挂断了电话,有了师父的支持,我胆大了很多:“汪法医,请专案组把专案会的时间提前。”

  午饭时间,大家都还没有吃饭。专案组提前召开专案会,就是为了听取刑事技术部门的勘查意见。

  “经过这么久的现场勘查和尸体检验,我们已经确定这是一起抢劫杀人。”我斗胆说了开场白。

  “什么?”专案组组长、雷影市市委常委、政法委书记、公安局长强峰很惊讶,说道,“有依据吗?”

  “有,我们发现死者在死之前有被控制的过程,控制过程长达半个小时之久,且男主人身上发现多处威逼伤。所以我们认为凶手的目的是找钱。”我说。

  专案组立即议论纷纷,大家交头接耳,有同意我们意见的,有反对我们意见的。

  “而且,”我补充道,“凶手杀完老人以后有锁门的动作,说明他不确定老人是否真的死亡了,他的目的不是杀人。”

  “如果是抢劫,现场一楼的保险柜为什么不去撬?”有侦查员问道。

  “因为这个人根本就不掌握开锁、撬柜的技术,小偷也是技术活儿。所以凶手去杀人、控制人,去威逼、拷问,要的可能就是保险柜的密码。”我答道。

  “现场有数万元现金,凶手并没有拿走,为什么呢?”又有侦查员问。

  “因为促使凶手杀害张一年夫妇的,是凶手听见了张朋在隔壁打报警电话,这一点,我们大家可以从录音中听出来。”我说,“既然他知道张朋报了警,他还有时间翻找钱财吗?他肯定是立即杀完人就落荒而逃了,没有时间翻找钱财。不然,我们的民警到得那么快,肯定把他现场抓了。”

  “我同意这种说法。”有一名侦查员站出来支持我们的看法,“经过调查,我们发现张一年为人吝啬,是要钱不要命的主儿。”

  “是的。”汪法医插话道,“凶手杀完老人和小女孩,锁了门才去主卧室,这时候主卧室的人可能并没有发觉东侧卧室的人已经被杀,所以张一年存了侥幸的心理,虽然他已经被凶手刺伤,但伤情不重,他想拖延时间。”

  “我同意他们的看法。”省厅刑事技术处的梁处长说,“大家可能注意到了报警录音的一个细节。小孩称:来他家的是一个蒙面歹徒。小孩一定是从房间出来,偷偷看见了主卧室里歹徒在控制他的父母,于是报警的。关键是,既然是蒙面歹徒,多半就是为了侵财了。”

  “是啊!”又有侦查员站出来支持我们的看法,“如果寻仇,铁了心要灭门灭口,那么就没有必要蒙面吧。”

  几个依据阐述完毕,专案组出现了意见一边倒,大家开始纷纷支持这是一起抢劫杀人案件。

  “那就立即调整侦查部署。”强书记说,“一二三四侦查组立即转向侵财杀人调查,第五组继续死者家因果关系调查,要完全排除因仇杀人的可能,不能麻痹大意。”

  “侵财案件,难度就大了。”雷影市公安局刑警支队长说。

  “难度不大。”我说,“虽然是侵财,但肯定是熟人作案。”

  大家纷纷安静下来,听我阐述是熟人作案的依据。

  “第一,如果不是熟人,他不需要蒙面。”我说,“第二,凶手并没有在财务室内翻找,说明他知道钱不会放在外面,只会放在那个他打不开的保险柜里。第三,他知道走廊东头还住着成年人,会对他造成威胁,所以他先去东头房间让可能是后患的两名老年人丧失支援张一年的能力,为了出其不意,他杀了小女孩,防止小女孩哭喊。第四,他知道小男孩报警后,杀完大人又去灭小男孩的口,而不是杀完大人就逃跑,是因为他怕小男孩认出他的身形。第五,案发后,很快咱们就组织了大规模排查路人和设置关卡的行动,但是没有发现身上有血的人,凶手身上肯定有大量的血迹,他之所以没有被发现,是因为他在附近应该有藏身之处。”

  五点依据一说,大家都纷纷点头,表示认可。

  “不仅如此。”汪法医接着说,“我觉得凶手很有可能就住在附近,而且很有可能是在张家打过工的人,才这么了解张家的内部构造。”

  “那就抓紧时间开展排查吧!”梁处长说,“以现场为中心,周边10公里,挨家挨户的人口都必须排查。”

  侦查员们纷纷工作去了,我心里也踏实了许多。短暂的午休后,我又有了新的想法,我叫来了汪法医和大宝,把尸体的创口照片一张一张地翻动。

  “你们看,”我翻到张解放后背创口的照片,说,“尸体身上的创口创道都是狭长的。这样的刀子不是制式匕首,通常是没有护手的。”

  “护手?”大宝问道。

  “是的,制式的匕首都有护手。所谓的护手,就是隔离刀柄和刀刃之间的金属片。但是这种狭长的刀子通常都是有特别的用处,通常没有护手。”其实我自己是个刀具迷,大学的时候还私藏过管制刀具,后来被父亲发现怒斥了以后,才主动缴了公。

  “没有护手能说明什么呢?”大宝问道。

  我翻到几张照片,说:“戴林的胸骨被刺到几刀,张解放的脊柱被刺到几刀。这几刀,尤其是张解放后背的刀伤,方向都是垂直的,而且结合痕迹发现的脚印,凶手应该是踩住张解放的后背,从上往下捅的刀子。”我一边说,一边做着示范。

  “既然是狭长的、没有护手、锋利的刀具,又从上往下直捅,且捅在了骨质上,那么,因为刀尖受阻,拿着刀的手会沿着刀的长轴方向往下滑,最终……”

  大宝跳了起来,插话道:“明白了!你是说凶手握刀的手很有可能滑到刀刃上。那么这么锋利的刀刃碰到握紧刀的手,凶手的手可能会受伤!”

  我点了点头。

  “可是,这又能说明什么问题呢?”大宝接着问道。

  我拎起勘查箱,说:“叫上林涛,去现场看看就知道了。”

  其实我是在找凶手有可能接触到的地方,如果凶手的手真的受了伤,那么他的手接触的地方就有可能留下他的血迹。虽然现场已经提取了200多份血迹点,但是对于满是血迹的现场,只是冰山一角,而且事实证明,这200多份血迹中,并没有发现凶手的DNA。

  我们在现场仔细搜索了3个多小时,突然,主卧室墙壁上的一处血迹引起了我的注意,是一个类似五指印的血迹。

  “林涛快来看看。”我说,“这是什么痕迹?”

  林涛走了过来,用放大镜仔细观察了5分钟,得出结论:“这确实是一个五指印,是戴着手套的五指印。”

  “你看。”我指着五指印中食指的末端位置说,“这有往外喷溅的血迹。如果是黏附在手套上的血迹,因为迅速流动均匀,不可能因为挤压而形成喷溅血迹。”

  “你是说,有可能这喷溅状血迹是从手套里面被挤压出来而形成的对吗?”林涛说。

  “是的。”我赞赏林涛的聪明,“这种血迹形态一看就是血液在手套内受挤压,才从手套破口处挤喷出来的。”

  “手套内的血,肯定是犯罪分子的血!”林涛高兴得跳了起来。

  “我马上把这块血迹送去DNA检验,是不是,要让检验结果来说话。”我说。

  送完DNA样本,我重新回到宾馆,此时林涛已经回来了,说:“又仔细看了很多处血迹,没有再发现类似的了。”

  我点了点头,说:“等结果吧,别小看这一处血迹,说不准案子可能就会有重大突破了。”

  怀揣着希望,我睡了一个无比踏实的好觉。第二天一早,果然梦想成真了。

  汪法医敲开我的房门,摆了个很酷很幽默的姿势站在门口,说:“恭喜你,凶手的DNA真的给你找到了。”

  【5】

  汪法医敲门的时候,我还睡得正香,迷迷糊糊地听到汪法医这么一说,我立即清醒了。

  “真的?”我高兴地大声喊道。

  “新鲜出炉的消息,比专案组组长还快一步。”汪法医笑道。

  “有了这样的证据,就可以认定凶手,为诉讼服务,最关键的是,我们有了物证,比较容易甄别犯罪嫌疑人了。”大宝从汪法医的背后冒了出来,看来他也得知了这振奋人心的好消息。

  我们纷纷洗漱完毕,乘车赶往专案组,期望能听到更好的消息。

  专案组坐满了人,侦查员们已经两天三夜没有睡过像样的觉了,一个个眼圈发黑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拼命地吸烟。有的侦查员则趴在桌子上打盹儿。

  “很好,”梁处长说,“我们刑事技术部门发现了凶手的DNA,这是给专案组的强心剂,这个案子不怕破不了了。”

  “下一步是请各组侦查员汇报这几天的摸排情况,有无可疑的人员。”支队长在主持会议。

  几个组的主办侦查员交头接耳交换意见以后,雷影市公安局重案大队大队长说:“经过几组侦查员夜以继日的摸排,目前满足熟人、在死者家打过工、住在现场附近的人员这3个条件的,有3个人。目前正在逐一排查,但是最可疑的是一名叫乔虎的21岁男子。”

  主办侦查员一边把3个犯罪嫌疑人的照片递给我们传阅,一边说:“这个乔虎是住在现场500米外的乔江林的儿子,从小游手好闲,偷鸡摸狗,一年前在张家打工,负责在张一年各个店面之间调配运输婚纱和其他设备。后来因为盗窃店里的摄影器材未遂,被张一年开除,现在在省外的一家屠宰场打工。经乔江林反映,乔虎最近并没有回乡,但是经我们与乔虎打工的屠宰场联系,乔虎因为受不了粗活儿重活儿,已经辞职一周了。”

  “乔江林的话不可信。”梁处长说,“如果真的是乔虎所为,案后乔虎必然会发现市局组织了大规模的巡逻搜查,他最好的躲避场所就是自己家。所以,不能排除乔江林有包庇的嫌疑。”

  “其余两名犯罪嫌疑人赵亮亮、林家翼的工作仍在继续,这两个人目前都还在雷影市,表现也比较正常。”主办侦查员说,“两名犯罪嫌疑人的血和乔江林夫妇的血都已经采集,开始进行检验,希望能比对成功。”

  我看已经摸排出了非常可疑的犯罪嫌疑人,DNA比对正在进行中,顿时放心了许多。专案会结束后,我和林涛、大宝回到房间,继续研究现场和尸体情况,期望能有新的发现。

  我拿出了纸笔,逐个儿记录了每具尸体上的每处创口的长度、深度,慢慢地,整理出了一套完整的数据:长0.1厘米,深0.2厘米;长1厘米,深1.3厘米;长2厘米,深3.2厘米……

  “你这是做什么?”大宝问道。

  “你看看。”我说,“创口的长度就提示了刀刃的宽度,创口的深度就提示了刀刃的长度。在特定的刃宽下有特定的刃长,我们就可以推算出一把刀的模样。”

  经过仔细的核对、绘图,我们用了一个下午的时间,描绘出了一把刀的模样。

  这是一把尖刀,刀刃的总长有15~16厘米,刀尖非常尖锐和锋利,刀身狭长。整个刀刃纵截面呈一个三角形。

  “这种形式的刀,还真不多见。”我说,“估计是有特种用途的。”

  就在这时,一阵急匆匆的敲门声把我们从对刀子的思考中拽回了现实。

  汪法医站在门口:“不好的消息,经过检验,排除赵亮亮、林家翼的作案可能,经过对乔江林夫妇的血比对,也排除了他们的儿子乔虎的作案可能。”

  这仿佛是晴天霹雳,好不容易摸排出来的3名犯罪嫌疑人却一股脑儿全部被排除了,大家显得比较沮丧。此时已经很晚了,大家顿时感觉无计可施,垂着头各自回房间睡觉,希望睡着了可以排解这郁闷的情绪。

  “别急,我相信侦查员还能继续排查出新的犯罪嫌疑人,我们一定可以破案的。”汪法医看大家的情绪都很低落,安慰道。

  我看大家都回自己的房间,百无聊赖,于是拨通了师父的电话,把前期的情况和师父做了汇报。师父说:“你总结出刀的模型这个很好,但是你并没有把这么好的想法用到实际用处。下一步,我觉得你应该去寻找这样的刀。”

  “寻找?”我说,“天哪,那去哪里找啊?”

  “很多事情可能没有你想象得那么复杂。”师父笑道,“首先卖刀的地方比较集中,你跑几个点就可以以点概面发现个大致情况了。如果仍无法找到,你可以去一些可能用到刀具的厂子里找,厂子的刀具可能都是特制的,与众不同。”

  我拿出纸笔,按照师父说的几种厂子,逐一做了记录,做好明天去一个一个厂子里找的准备。

  迷迷糊糊睡了一夜,第二天早晨,我和大宝就开始走遍全城有可能售卖刀具或者可能有特种刀具的地方进行查探,希望能在路边摊儿、工厂矿发现相似的刀具,说不准就能确定凶手的职业,或者能发现他买刀的地方。跑了整整一天,皇天不负有心人,终于让我们找到了这样一把狭长、锋利、尖刃而且纵截面是三角形的尖刀。找到和我们推断一致的刀具后,我们出具了证明,借了这把刀,立即风驰电掣赶往专案组,参加专案会议,希望能听见新的好消息。

  “你们可以确定是熟人吗?可以确定是侵财杀人吗?”在专案组门外就听见了强书记洪亮的声音,看来强书记在质疑我们刑事技术部门前期的推测了。

  “目前侦查部门已经全力以赴,再也没有发现符合初始设定条件的犯罪嫌疑人。”强书记接着说,“目前看来,问题就出在初始设定条件的问题上,是否真的是侵财杀人,是否真的是熟人作案,这是本案能否出现新的突破口的关键!”

  我悄悄走进专案组,找了一张列席位置坐下,默默地思考我们的前期判断到底有哪些是站不住脚的。

  “还有一种可能。”梁处长突然幽幽地开口了,“目前排除了赵亮亮和林家翼的作案可能,排除了凶手是乔江林夫妇所生的儿子,但是并没有排除乔虎。”

  这一句话让侦查员们听得莫名其妙,但是我一下子就明白了梁处长的意思。

  “对!”一语惊醒梦中人,这一句点拨,让我排解了心中所有的矛盾,我忍不住叫了出来,“梁处长说得对,说不准乔虎不是乔江林的儿子呢?说不准是抱养或者过继的呢?”

  侦查员们都“哦”的一声明白过来。梁处长接着说:“之前我们说了,乔江林很有可能会包庇藏匿他的儿子,那么如果乔虎真的不是他亲生的,他也肯定不会告诉专案组这个事情。毕竟一把屎一把尿拉扯这么大,作为一个没有多少文化的父亲来说,很有可能会犯这个错误。”

  强书记说:“但这都是推测,毕竟这样的事情也太少见了吧。如果没有依据,我们不可能让整个专案组的精力都从摸排转化成抓捕。”

  “不知道我这点依据行不行。”我站了起来,拿出了我画的刀的模型和刚才借到的尖刀,说,“我觉得这个乔虎是非常可疑的。大家看这是我根据6具尸体上的创口形态推测描绘出的凶器的模型,而这个是我刚刚走遍雷影市,借到的一把尖刀。大家看看,是不是如出一辙?”

  我看见大家都在默默点头。

  我接着说:“这把尖刀,我走遍全市,也没有找到一把。但是当我走进市肉联厂的时候,发现到处都是这样的尖刀。这种尖刀是杀猪用的。大家别忘了,乔虎辞职前,就在屠宰场工作。”

  我一说完,全场都发出“哦”的赞同声,随后是议论纷纷。

  梁处长清了清喉咙,等会场安静了一点儿后,说:“凶手杀人,刀刀致命,开始我就觉得可能是和屠宰场之类有关的工作人员干的。”

  强书记低头想了想,说:“调查乔江林的情况了吗?是不是本地人?”

  “乔江林的父亲是本地人,但是乔江林不是在本地出生的,在他30岁左右的时候,乔江林的父亲去世,他是举家带口集体迁徙到本地继承祖宅定居的。”主办侦查员说。

  “就是说,乔虎不是在本地出生的?”强书记拍了桌子,说,“这个情况怎么不早说?下一步迅速去乔虎出生地,查清乔虎到底是乔江林亲生的,还是领养的。”

  看见强书记转变了侦查部署,我稍微放了点儿心。

  刑事技术的工作基本完成了,我只能枯燥地躺在床上,反复思考这个案子的全部推断,有没有漏洞,有没有矛盾点。

  好在刑侦部门行动迅速,如同天兵天将一般。在我枯燥等待的3天里,他们不仅查清了乔虎确实不是乔江林亲生的,而且迅速在1000公里外的甘肃省抓获了潜逃中的乔虎。DNA检验正在做,侦查员们也不急于审讯,因为当侦查员们抓获乔虎的时候,发现他的右手包扎着一团纱布,纱布上还透出殷红的血迹。

  案件侦破后的一个月,我都无法从这起命案中走出来。血腥的现场、一家六口的惨死让我无比心痛,梦中都会不断浮现出死者惨死的面孔,让我夜不能寐。

  这一天,师父把我叫到办公室,说:“怎么,看你最近情绪不对头啊?”

  “哦。”我低着头抠着指甲,说,“灭门案太惨了,看到一家人惨死,我好像有心理阴影了。”

  “你现在已经是一名可以独当一面的法医工作者了,但你现在还缺一样本事,就是学会自我心理调节,这是每一个法医必须掌握的本领。”师父说,“社会上的人形形色色,犯罪不可避免,我们的职责就是预防、打击犯罪。相信法制越来越健全,技术手段越来越高超,犯罪分子逐渐就都会无处遁形的。我们的铁拳硬了,犯罪自然就少了,握紧拳头,努力工作吧。”

  我点了点头,说:“没事,大的交通事故都经历过,也有过心理阴影,不过我都调节好了。第一次碰见这么大的命案,我确实有点儿不适应,也确实有些郁闷。不过请师父相信,我没问题的。我们的目标是人间太平,对吧?”

  师父微笑着点了点头,说:“憎恶犯罪分子,同情受害者,这是法医们都有的情结。我们干的是一般人干不了的职业,老祖宗也自嘲我们这个职业是鬼手佛心。你的鬼手技术3年前已经通过了考验,今天我又看见了你的佛心,我很欣慰。”

  师父拉开抽屉,拿出一个精致的小方盒扔给我,说:“这是厅政治部让我转交给你的礼物。”

  我满怀疑惑,慢慢打开小方盒,呈现在眼前的,是一枚亮闪闪的功勋章。
 楼主| 发表于 2013-7-31 10:40:52 | 显示全部楼层
法医秦明系列II:无声的证词


  序

  “万劫不复有鬼手,太平人间存佛心。抽丝剥笋解尸语,明察秋毫洗冤情。”

  这首诗是我写在“法医秦明”系列第一部《尸语者》之前的开场白。龙年除夕之夜,当我以写侦案日志的心态开始动笔时,我并没有想到《尸语者》可以出版成书,更没有想到这本书还能有幸跻身畅销书的行列。在这里,我要向我所有的读者表示谢意,因为你们,我才完成了我最初的愿望,让更多的人了解了法医的真实生活,也正是有了你们的鼓励和鞭策,我才有了将“法医秦明”这个系列继续写下去的最强大的动力。谢谢你们!

  《尸语者》出版之后,我收到了很多读者的邮件,很多人都很好奇,我每天面对那么多尸体,会害怕吗?

  还真没有,即使是上学那会儿也没有害怕过。参与侦破了三四百起命案,见证了不计其数的非正常死亡,面对尸体的时候,与其说是害怕,不如说更多的是惆怅。干这行,就像是过坎儿,有时候难以承受的不是现场有多血腥多腐臭,而是生命的脆弱和人性的复杂就这么赤裸裸地摊在你的面前——说实话,我也不知道还有多少坎儿要过,只能不断地锻炼强大自己的内心吧。

  当然读者的来信也会有让人莞尔而笑的惊喜。有次打开微信,收到一段稚嫩的童声留言,原来是某位读者让他八岁的小女儿亲自催稿来了。小家伙奶声奶气地表达了对《尸语者》的喜欢,这特殊的鼓励让我又是开心又是感动,没错,《无声的证词》的进度都是你们催出来的呀(笑)。

  当然,也有很多人问过《尸语者》中案件的真实性,虽然我会一如既往地坚持“以真实案例为蓝本”的创作原则,但是还是要重申:“法医秦明”系列中每起案件的具体情节均系虚构,人名、地名都是化名,如有雷同,实属巧合,切勿对号入座(尤其是别把真实生活中的我和书里的法医秦明画上等号哦)。小说的创作肯定不可能照搬现实的案例,所谓的真实,是书中涉及的法医专业知识的真实,是每一个推理逻辑细节的真实,是作为“尸语者”的法医们认真办案的态度与智慧的真实。

  为了让“法医秦明”系列更加有料和精彩,我一边抓紧业余时间拜读国内外优秀的悬疑作品,一边也在每次出差办案时,向全省各地的法医前辈拜访求教,收集了不少不同寻常的案例素材,这些来自一线的真实故事,也将会在接下来的“法医秦明”系列作品中一一呈现。当然,作为写作新手,我还是得再补上一句:作家朋友们不要指责没有艺术感和悬疑性,行内朋友们不要指责情节的幼稚,只当是一个小法医的劣作,请宽容地一笑了之。

  最后还是忍不住分享一个有趣的段子。有位还在上高中的女孩子在上课时偷看《尸语者》,被老师无情地没收了,过了两天,老师板着脸过来找她,训了一通之后问道:“那个……那本书还有续集吗?”哈哈,你看老秦我也是用业余时间写的书,你们可别在上课上班的时间看书哦——不过现在,你可以理直气壮地告诉老师:“法医秦明”系列第二部《无声的证词》,来啦!

  2013年2月9日

  秦明
 楼主| 发表于 2013-7-31 10:41:1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一章 错中之错

  〖大多数人往往被事物的表象蒙骗,只有少数智者能够察觉到深藏的真相。

  ——菲德洛斯〗

  【1】

  师父的手指落在了尸体的后背上。手指沿着尸体的脊柱,从后脑滑到了骶骨(骶骨的位置在骨盆的后壁),尸体后背黏附的水渍在他的指尖滑开,仿佛被辟开了一道分水岭,手指经过的印记清晰可见。

  “为什么不打开后背?”随着手指的滑行,师父的眉头也渐渐拧成一团。

  作为分管刑事技术的副总队长,我的师父陈毅然算是公安厅几位老总里脾气最为随和的一个。四十多岁的他,最大的爱好之一就是给我们讲冷笑话,总队的小伙子们都喜欢和他打成一片。现在他的表情可一点儿都不像是在开玩笑,我的心里默默打起了鼓。

  “这个,咳咳。”石培县公安局主检法医桂斌清了清嗓子,准备接过话茬儿。

  “没有问你。”师父把桂法医的话硬生生地挡了回去,“我在问秦明,为什么不打开后背?”

  众目睽睽之下,我的脸一瞬间涨得通红,张了张嘴,竟说不出一句话来。

  师父的手指又沿着尸体的脊柱滑动了一下,在几个位置使劲儿摁了摁,说:“我觉得你们可能犯了不该犯的错误。”

  听出师父的语气有所缓和,同门师兄弟大宝连忙为我解围:“因为这次我们是初勘现场,时间又比较紧,所以就按通用的术式进行了解剖,没有进行后背解剖。”

  我在一旁使劲儿点了点头。

  通常来说,法医对尸体进行的是“三腔”检验,也就是解剖颅腔、胸腔和腹腔,只有在特殊的案件中才会打开尸体的后背,对后背和脊髓腔进行解剖。

  “不解剖,总要摁压检查吧?”师父不客气地说,“我觉得只要你们认真检查了,就会决定开背检验的。”师父用止血钳指了指刚才他用手指摁压过的地方。

  “嗯……这个……主要……”大宝总是在理亏紧张的时候结巴。

  我伸手摁压了师父指的地方,并没有感觉到什么异常。

  师父看出了我的茫然,摇了摇头,说:“多学多练吧,还是经验有限啊。打开。”

  为了弥补过失,我连忙拿起手术刀,沿着师父手指滑过的痕迹切了下去,刀落皮开,露出黄白色的皮下组织和红色的肌肉。因为紧张,刀口显得歪歪扭扭。

  我和大宝站在尸体的两侧,一齐分离了尸体后背的皮肤,后背的整块肌肉顿时一览无余。肌肉的色泽很正常,并没有发现明显的出血和损伤。

  我停下了手里的刀,双手撑着解剖台的边缘,暗自窃喜,师父这次的判断似乎有误,刚才气氛那么紧张,不知道一会儿他要怎么自圆其说。

  师父瞥了我一眼,冷笑了一声:“别高兴得太早,继续啊。”

  被师父看穿了心思,我的脸红一阵白一阵,赶紧重新拿起手术刀,手忙脚乱地开始逐层分离尸体的背部肌肉。

  “呀!”大宝的手忽然不动了。

  我探过头去,心里顿时一阵发凉。

  一个月前的早晨。

  “准备什么时候和铃铛结婚啊?”师父把我叫去他的办公室,却不急于进入主题,一边捻着香烟,一边问道。自从我把女朋友铃铛接到省城之后,开朗的铃铛很快就和总队的这帮家伙混了个脸熟。

  “师父也开始八卦啦?”我四仰八叉地摊在师父办公室的沙发上,“我才二十八呢,不急不急。”

  “别搁我这儿没大没小的,”师父说,“你现在是法医科的科长了,首先要做的是提高自身的业务水平,要能服众。你之前的表现是不错,但要时刻警惕,小心阴沟里翻船。”

  做了这么多年的领导,师父做做下属的政治思想工作当然是家常便饭,我早就习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了。

  “等你结婚了,又是婚假,又是封山育林,又是生孩子什么的。”师父接着说道,“那时候时间就紧了,利用现在的大好时光,你就多去跑跑现场,别光是跑大案了,小案也要跑。”

  听到这里,我的心里一惊,才回过神来。虽然是和平年代,全省各地的命案却也不少,只要发生一起命案,当地的公安机关法医就要向省厅上报情况,如果每起命案师父都让我去跑的话,我岂不是真的要四海为家了?到时候铃铛跑了,我和谁结婚?和谁度婚假?和谁生孩子去?

  “也不是让你每起案子都去。”师父看我一脸无措的样子,忍不住乐了,“挑一些可能存在难点的案子,比如这个案子我看就不错。”

  师父扔给我一张纸,我拿起来一看,是一份公安机关内部的传真电报:

  〖省厅刑警总队:

  我市石培县昨夜发生一起案件,石培县居民孙先发在自家门口被人发现身受重伤,经抢救,医治无效,于今日凌晨五点死亡。目前我市支队已派出人员赴石培县同当地侦技人员开展调查工作。

  特此报告。

  石丹市公安局刑警支队〗

  “这种案件我们也要去?”

  “案件再小也是一条人命。”师父说,“去吧,搞细一点儿。”

  刚从师父办公室门口经过的李大宝又倒退着走了回来,从门口探出个脑袋,问:“那个,师父,去哪儿?我也去行不行?”

  “你文件归档整完了没?”我说。

  大宝一脸无奈:“那个太复杂了,我都弄一个礼拜了,我坐不住啊,我坐的时间长了痔疮会犯的,让我跑跑,跑跑呗!”

  “大宝来省厅培训,可不是来培训怎么归档文件的。”师父显然是在帮大宝说话,“你俩一起去,还有,让痕检科派个人和你们一起,就叫林涛去吧。”

  法医、痕检不分家,命案现场的勘查主要就靠这两大专业。林涛算是我的老搭档了,我们不仅在同一个勘查组,更是同一个学校毕业,同时进的省厅,只要对方没有别的突发事件,每次出勘现场我们总是出双入对,大宝经常笑我们是一对好“基友”,连铃铛有时候也跟着起哄。有了林涛一起出差,我的心情似乎又好了一些;但心情更好的应该是大宝,他一边准备着勘查箱,一边都快哼起歌来了。我拿起文件敲了一下他的脑袋,说:“还笑,还笑,档案科回头来找我麻烦,我就找你麻烦。”

  大宝挠挠头,得意地摆了个剪刀手,笑道:“出勘现场,不长痔疮,耶!”

  一个小时的车程,我们到了石培县。车子开过石河边时,我不禁默默地望向窗外。一年过去,又到了油菜花盛开的季节,那个曾经穿着碎花连衣裙的女孩却再也无法看到这美景了(见“法医秦明”系列第一部《尸语者》中“清明花祭”一案)。已近中午,车子停在县城西北边缘的一个小村落,放眼望去,一座座两层的小楼依次排开,炊烟在小楼之间袅袅升起,饭菜的香味刺激着在场每一个人的嗅觉。

  现场小楼的周围拉起了警戒带。这座小楼看上去和其他小楼没什么两样,外围围着一圈围墙,围出一个独立的小院子。围墙的一角,几名痕检员正蹲在地上观察着什么,我没有上前打扰,而是径直走到石培县公安局的桂法医身旁:“师兄好!”

  桂法医正在勘查箱里找着什么,被我吓了一跳:“秦科长,你什么时候到的?挺快啊!”

  我笑了笑,直奔重点:“死者是什么人?”

  “死者是个普通村民,叫孙先发,他老婆死了,儿子在外地打工,现在是一个人住。昨晚他去别人家帮忙料理丧事,到了晚上十点才离开。原先说好今天凌晨三点半再过去一趟帮忙出殡,但是办丧事那家等到四点还没有等到他。两户人家离得很近,走路就只有五分钟的距离。那家人出来找他,才发现孙先发躺在围墙角,当时还有呼吸,但已经失去意识了。”

  “怎么是凌晨出殡?”我插话。

  “是啊,这边的风俗就是天亮前要把逝者送到殡仪馆。”桂法医说,“没想到这个好心去帮忙的孙先发,也遭遇了不幸。”

  “有抢救的过程吗?”

  “基本算是没有。”桂法医说,“凌晨四点才发现人受了伤,报案人到处喊人来抢救,几个人七手八脚地把孙先发送到医院的时候已经快五点了。医院的病历里记录的是孙先发被送到的时候,对光反射已经不灵敏了,抢救了大约半小时就没了呼吸心跳。”

  “伤在哪儿?”我问。

  “头。”桂法医说,“说是枕部有个挫裂创①,抢救时他的瞳孔也不等大。尸体直接从卫生院拉去殡仪馆了,我准备看完现场再过去。”

  『①挫裂创指的是钝性暴力作用于人体时,骨骼挤压软组织,导致皮肤、软组织撕裂而形成的创口。一般在头部比较多见。』

  “那现在案子有头绪了吗?”我问到了最关心的问题。

  桂法医瞥了一眼隔壁的院子,邻居家几口人进进出出,正准备在院子里搭桌子吃饭。他压低了声音对我说:“动机倒是不难找。孙先发原本帮忙办丧事那家的死者,生前和他就有私情。这个女人的感情生活比较混乱,和不少人都有暧昧。她出了交通事故之后,或许她的某个情人受了刺激,就把火撒到了孙先发的头上。”

  【2】

  “听说死者头部只有一处创口,但人的头皮上没有什么较大的动脉血管,很难形成喷溅状的血迹形态,”我开始发挥法医的特长来推理,“所以,这里的血迹应该是甩溅血,也就是说,凶手用凶器打击了死者的头颅,血液黏附在凶器上,随着凶器的甩动,就被甩溅在了墙根处。”

  从血迹上看来很难再推理出什么结论了,我转头问身边的侦查员:“第一个发现孙先发的人,有没有说他当时是什么体位?”

  侦查员走到墙根处的血泊旁,比画了一下:“当时孙先发的头朝墙,脚朝院子大门,是仰卧着的。”

  仰卧?我没有多想,先和林涛一起进屋继续观察。

  屋里收拾得干干净净,孙先发生前或许是个非常勤快的男人。堂屋的家具杂物都整整齐齐地摆放着,方桌的正中放着一串钥匙和两包未拆封的香烟。旁边是他的卧室,被子也整整齐齐地叠放在床头。

  “看来现场没有任何翻动的迹象,可以排除是因财杀人了。我估计啊,十有八九真的是情杀。”我看林涛上了二楼,转头对身边的大宝说。

  “嗯,钥匙放在桌上,看来死者已经进屋了。”大宝念念有词,“这两包烟应该是办丧事那家给的香烟吧?”

  “有一点很奇怪,死者已经进屋,但是并没有上床睡觉。”我和大宝走进卫生间,摸了摸挂在墙上的几条毛巾,“毛巾都是干燥的,没有洗漱的迹象。你觉得死者是刚进家门又出去被害的,还是凌晨准备出门的时候遇害的?”

  大宝茫然地摇了摇头。

  我笑了一下,说:“笨。凌晨四点死者就被发现倒在地上了,如果他是凌晨出门时遇害的,按照之前约好的出殡时间,他应该是凌晨三点半左右出的门,半个小时的时间,在屋外能形成那么大一片血泊吗?”

  大宝恍然大悟:“对啊!毕竟没有伤到大的动脉血管,头部的挫裂创能形成那么大的血泊,至少也应该有几个小时的时间。”

  “结合现场的情况,被子是叠好的,钥匙在堂屋。”我说,死者应该是刚进家门,就又出门了,出门后被别人袭击了后脑。不过有个问题,如果死者要出门,应该是往院子的大门方向走,可是他却往反方向的围墙墙根处走,“这孙先发多大岁数?”我问。

  “四十五。”桂法医顿了一顿,接着说,“他那位地下情人才二十多岁。”

  “嚯,嫩草哪是那么好吃的。”我一边说,一边穿上现场勘查服,朝着痕检员们聚集的墙角走了过去。

  “现场的痕迹物证太少了,”林涛早已蹲在那里,一边用静电吸附仪来回探测着,一边对我说,“我们还没找到什么有价值的线索。”

  地面上最显眼的就是一摊血迹,旁边还有一摊呕吐物。

  “呕吐物在这个位置,应该是死者头部受伤后,颅内压增高导致的呕吐,再结合这摊血迹的形状,可以确定这里就是死者倒地的第一现场,也就是说,死者就是在这儿被袭击的。”我边分析边顺着墙根往上寻找痕迹。

  这面围墙的墙面没有粉刷,暴露在外的红砖颜色深沉,的确很难发现什么痕迹物证。我从勘查箱中拿出放大镜,沿着墙面一寸一寸往上移,一片深红之中,几个异样的斑点忽然跃入了眼帘。我连忙提取了一些可疑的斑迹,滴上几滴联苯胺试剂,滤纸很快被染成了翠蓝色。

  “看来这几滴的确是血迹,”我说,“看血迹的形态,应该是喷溅或者是甩溅上去的。”

  林涛用钢卷尺测量了一下,有些疑惑:“这几滴喷溅的血迹离地面只有二十厘米,这位置也太低了,难不成死者是趴在地上被别人打的?”

  是为什么?他去墙根干什么?

  “那个,还有,他出门不带钥匙,应该是没关门,”大宝说,“可是报案人坚持说他到的时候,房屋的大门是紧锁的,难道凶手杀了人,还想着帮他关门?”

  “我们到墙根那儿再看看。”我一边说,一边拎起勘查箱,出了小楼,走进院子里。

  院子不小,离墙根五米处,有一间死者自己用砖头砌的小屋,小屋里放着扫把、畚箕等清扫工具。我和大宝相视一笑,原来这个勤快的小老头是来拿工具准备打扫卫生的。

  “凶手应该是潜伏在房屋的门口,见孙先发走出房屋,走到墙根附近的时候动的手。”大宝推了一下鼻梁上的眼镜,说,“至于凶手为什么帮他关房门,就只有凶手知道了。”

  我站在院子里抬头看了看小楼的二层。二层有一排铝合金的推拉窗户,靠近院墙的那扇窗户是开着的,林涛正在沿着窗框聚精会神地检查着。我对大宝使了个眼色,笑道:“林涛这小子还真是帅,怪不得那么多姑娘追他。”

  “追的人多有什么用?”大宝说,“他还不是单身?哪有你幸福啊。”

  远在二楼,林涛也听到了大宝的声音,他低头看到我,招呼道:“冬瓜,你看,这个死者还真是没有防范意识。这扇窗户是开着的,如果有人想入室盗窃,只要爬上围墙,就能用手够到开着窗户的窗台,然后就能翻窗入室了。”

  “你妹啊,”我骂道,“什么冬瓜?大庭广众下你叫我外号干吗?”

  大宝在一旁哧哧地笑,我拍了一下他的脑袋,说:“笑什么笑,我猜啊,要不是死者自投罗网从屋里出来了,凶手还真说不准会用这种方式入室呢。”

  “二楼没有可疑痕迹。”林涛透过窗户对楼下院子里的我们说,“看来这个现场又是一点儿物证都没有,就指望你们的尸检工作了。”

  午饭后,我和大宝赶到了石培县殡仪馆的法医学尸体解剖室,那间昏暗的小屋子和一年前一样,没有任何变化。桂法医早已经在殡仪馆等着我们了,和他在一起的还有石丹市公安局的法医负责人管其金。管法医已经五十多岁了,算是我们的老前辈,这次由他来做记录工作。

  我们首先系统地检查了一下孙先发的躯干和四肢,没有发现任何一处损伤。

  “还别说,保养得真好,”桂法医说,“身上雪白干净的。”

  “看得出他还是很勤快的一个人,家里就他自己住,都打扫得那么干净。”我说。

  “那个,也说不定是他的那位‘嫩草’帮他打扫的。”大宝拿起手术刀,边剃死者的头发边说道。

  孙先发的头发被完全剃除干净后,枕部的创伤便一览无余。

  “创口两角钝,创口边缘沿皮肤的纹理裂开,创口内可见组织间桥①。”

  『①钝性暴力作用于人体,导致皮肤、软组织撕裂,因为是撕裂,而不是被锐器切断,所以挫裂创的创腔内会有相连的组织纤维(未完全断裂的血管、神经和结缔组织),即组织间桥。组织间桥是判断钝器伤的特征之一。』

  我拿起止血钳,一边探查创口,一边介绍着检查的情况,方便一旁的管法医记录,“创口的底部可触及碎骨片,可以确定是颅骨粉碎性骨折。”

  我用酒精仔细擦拭了创口的周围,说:“这是典型的由钝器打击头部造成头皮撕裂而形成的挫裂创。你们看,创口边缘的皮肤有擦伤,这意味着什么?”

  “致伤工具的表面粗糙,接触面大于创口。”大宝的理论知识很扎实。

  “那会是什么工具呢?”我双手撑在解剖台的边缘,活动了一下已经开始发僵的颈椎,“难不成是粗木棍?”

  见我们迟迟不动刀解剖死者头部,一直在旁记录的管法医有些着急了:“这个不重要,我们知道致伤工具的大体类型就行了,快点儿吧,我不像你们年轻人,我这老腰椎可撑不住啊。”

  我们三个人都已经上了解剖台,除了管法医还真就没人记录了,于是我也不好多说什么,低下头开始切开死者的头皮。

  挫裂创的下方果真对应着一处颅骨的粉碎性骨折,打开颅盖骨后发现,这处粉碎性骨折的骨折线一直从枕部沿着颅底延伸到了额部。

  “嚯,这力道可真大,颅骨都碎成这个样子了。”桂法医说。

  我皱起眉头,说:“木质工具是形成不了这么严重的骨折的,看来应该是金属质地的工具,而且这个工具的表面还很粗糙,那会是什么呢?”

  看到我又开始纠结致伤物的具体类型,管法医在旁边不耐烦地撇了一下嘴。管法医在法医系统里干了大半辈子,没有犯过什么大错,也没有立过什么功劳,只要安安稳稳地再这么过两年,就可以光荣退休了。看得出来,他对我们的推测完全不以为然,虽然我很反感这种糊弄工作的态度,但也不好意思当众驳他的面子,只好继续小心地取下死者的脑组织。

  “咦?那个,额部怎么有脑出血?额部头皮没损伤啊。”大宝抬起胳膊肘推了一下眼镜,又翻过死者的额部头皮确认了一下,“对冲伤①?”

  『①对冲伤指的是头颅在高速运动中突然发生减速,导致着地点的头皮、颅骨、脑组织损伤出血,同时着地点对侧位置的脑组织也因惯性作用和颅骨内壁发生撞击,形成损伤出血,但是相应位置的头皮不会有损伤。』

  “不是吧,”我说,“对冲伤只有在摔跌的时候才会形成。”

  我用止血钳剥离了颅底的硬脑膜,露出骨折线,说:“你看,骨折线从枕部延伸到了额部,因为骨折,所以才会在额部形成血肿,这和对冲伤的原理不同。我觉得吧,还是骨折引起出血的可能性大,应该不是对冲伤。”

  “是啊。”在一旁拿着死者颅盖骨研究的桂法医说,“你看这枕骨上的骨折线有截断现象。”

  我们都知道只有多次受力、多次骨折,骨折线才会彼此交错截断。

  “这么说,死者头部是被打击了两次以上,不过只有一次形成创口而已。”我说。

  【3】

  缝合完毕,我说:“后背要不要看一下?”

  话音未落,管法医就提出了抗议:“我看不用了吧?天就要黑了,这里光线又不好,关键是这个案子,我们法医也发挥不了太大作用吧,死亡原因很简单,死亡时间又不用推断,致伤物你们也搞清楚了。案件的矛盾关系又那么明显,你们还怕破不了案?再说了,这个案子又不可能有犯罪分子骑压死者的过程,看后背有什么意义?”

  我点点头,颈椎病貌似又犯了,感觉一阵眩晕,便说道:“管老说的也是,任务基本完成了,收工吧。”

  回到宾馆,我们总结了一天现场勘查、尸体检验的结果,在晚上九点专案会开始前,抵达了专案组办公室。

  “死者孙先发因头部遭受钝性工具的暴力袭击,导致重度颅脑损伤死亡。”虽然不算是身经百战,但是站在这里的我,也是一路摸爬滚打过来的,语气里已经有了师父那般的自信,“现场勘查中发现,死者家没有被翻动的迹象,应该排除侵财杀人,据我们分析,因仇杀人的可能性很大。死者并不是处于要入睡的状态,应该是刚到家,又出门后遭袭。凶手用的工具应该是金属质地、表面粗糙的钝性工具。我们的技术目前只能提供这么多支持,这个案子因果关系明显,调查出头绪应该不难。”

  专案组长点了点头,给主办侦查员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介绍调查情况。

  “孙先发参加情人刘具叶的丧礼,在丧礼上和村民陈长林发生了口角冲突,这是目前调查到的最突出的矛盾点。”主办侦查员说,“刘具叶今年二十四岁,前天晚上横穿马路时被车辆撞击身亡。她生前的私生活很混乱,据调查,和她有奸情关系的人至少有十七个,从十八岁的小伙儿到六十岁的老头都有。”

  整个专案组的人都在摇头。

  主办侦查员接着说:“目前我们正在围绕刘具叶生前的关系人进行逐一梳理,以备下一步排查。另一方面,我们也派出一个工作组排查孙先发的其他矛盾因果关系。”

  “那行。”专案组长说,“除了晚上有任务的,其他人都休息吧,我相信这个案子破案不难。”

  “等等。”我打断道,“据我分析,凶手应该是尾随被害人到家的,被害人回家的时间也不算晚。所以,我觉得应该加派人手访问附近村民,问问有没有人看见被害人当晚被人跟踪。如果知道了凶手的体貌特征,就可以缩小侦查范围,更容易排查了。”

  “秦法医言之有理。”专案组长说,“辖区派出所的人今晚别休息了,去事发地点附近蹲守,看看有哪些人晚上路过现场附近,问一问昨晚的这个时候有没有路过此地,有没有看到被害人和那个跟踪他的人。”

  专案会散会后,我得意扬扬地回到了宾馆,对躺在旁边床铺上的大宝说:“这个案子看来法医发挥不了太大的作用,我估计很有可能会通过路访行人破案,你信不信?”

  大宝点了点头,说:“你分析得很有道理,跟踪尾随,伺机杀人,希望能早一点儿破案吧。”

  第二天早晨,我们就回到了省城。

  “怎么样,这个案子有没有把握?”师父见我出差一天就回来了,问道。

  “没问题,这个案子矛盾关系明显,估计很快会破案。”我拍着胸脯说道。

  师父点了点头,没有深问,说:“去年全省各地招录的新法医已经完成新警培训了,但是这一批招录的法医绝大多数不是法医专业毕业的,是临床医学毕业的,必须要经过法医学专业培训。鉴于人数比较多,有四五十人,分头培训难度太大,我们省又有皖南医学院这样老牌的法医专业高等院校,资源不能浪费,所以省厅决定统一组织培训。你是那里毕业的,所以具体的事宜你去办,半个月内完成准备工作,再给学员半个月时间交接工作,六月初开始落实培训工作。”

  省厅的工作就是这样,除了日常的鉴定、检案和出勘现场以外,还包括了繁重的行政事务性工作。行政工作虽然看起来枯燥无味,但是想想这些工作可以有效提升全省法医的整体办案水平,我就心安了,工作也就有动力了。

  半个月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但是这一忙,就感觉时光飞逝。半个月来,我打报告、发通知、核对名单、联系学校、制作预算、设计课程、预约教授,忙得不亦乐乎,早已把石培县孙先发的案件抛在了九霄云外。

  培训的准备工作超时了,我整整用了二十一天的时间才全部准备妥当。

  点击了正式通知的“发布”按钮后,我重重地靠在椅背上,仰天长舒一口气:“终于搞定了。”

  “冬瓜,你看你天天忙得面色苍白的,不怕铃铛抛弃你?”林涛恰巧经过我的办公室门口,奚落道。

  “才不会。”我说,“谁像你啊,被抛弃了无数次。”

  “怎么可能?”林涛歪着脖子说,“是我抛弃了别人无数次好不好。”

  我用双手搓着脸,说:“好吧,好吧,你帅,你吃香,你御女无数,好了吧?我得休息会儿,太累。”说完,我掏出香烟,扔给林涛一根。

  “休息什么?”林涛说,“石培的那个案子,陷入僵局了。”

  我腾地一下坐直了身子,说:“僵局?怎么会?矛盾关系不是很明确吗?”

  “矛盾关系是明确。”林涛说,“但是十几个关系人全部排除掉了,都没有作案时间。其他的关系点也没有摸上来,所以现在专案组不知所措了,测谎都用上了,还是无果。”

  “是不是办事不力啊?”我说,“简单案子搞复杂了吧?”

  “不知道,陈总说过几天等他闲一点儿,他要再带我们下去复核。不在你这儿聊了,事儿挺多,我先忙去了。”林涛转身走出了办公室。

  “看来师父不太放心我们啊。”我对在一旁发呆的大宝说,“不过这是好事,案子不破,总是脸上无光的,我相信师父能发现更多的线索和证据。”

  “怎么这两天总是无精打采的?”铃铛端着碗,打断了我的沉思。

  也许是受到了孙先发案件的刺激,抑或是担心自己在出勘工作中有所遗漏,在得知案件一直没破后的几天,我确实是情绪低落,提不起精神来。

  “哦,没事。”我极力掩饰自己的情绪,岔开话题,“能不能在家吃饭啊,这天天来这家鸡店喝鸡汤、吃鸡肉,难受不难受?”

  “什么叫鸡店?”铃铛捂着嘴笑道,“说话真难听。喝鸡汤补脑的,而且你不是天天嚷嚷现在记性不好吗?你看,这是鸡杂,里面就有鸡心,鸡心鸡心,吃了有记性。”

  “亏你还是学医的。”我摇了摇头,继续往嘴里扒饭,嘟囔道,“当个医生,还搞封建迷信,这有科学道理吗?”

  铃铛收起了笑容,说:“你肯定有心事,逗你乐你都不乐,说,是不是和谁有奸情?是不是干了对不起我的事情?”

  “哎哟,姑奶奶。”我不耐烦起来,“谁闲得没事去搞奸情啊,工作上的事,工作上的事。”

  “工作上的事也和我说说嘛,闷在心里好玩儿吗?”

  我见铃铛有些不高兴了,说:“没事,就是上次去石培的那个案子,居然到现在都没破,师父明天要去复核,我有些担心,怕自己有疏忽。”

  没有像想象中那样释然,铃铛的眼神反倒是迷离了起来。沉默了一会儿,她抬起头看着我,一双大眼睛闪烁着,说:“我和你说个秘密呗?”

  铃铛总是和我说“秘密”,但是她的那些秘密我一点儿也不感兴趣。我敷衍地“哦”了一声,继续埋头往嘴里扒饭,心想,又该是那个谁谁谁和谁谁谁有一腿,那个谁谁谁瞒着老公买了个LV。

  “其实我以前有个堂妹,如果还在的话,该有二十五岁了。”铃铛放下碗筷,慢慢说道。

  我也停止了狼吞虎咽,这个爆料有些噱头。

  “是我亲叔叔的大女儿,叫林笑笑。”铃铛接着说道,“可惜的是,她在七年前被杀了。”

  【4】

  “七年前?”我说,“那时候我们还不认识吧?不过怎么从来没听你说过?”

  “家里人一直很忌讳说这件事儿。”铃铛面露难色,“叔叔受了很大的刺激,没人敢在他的面前提起这个案子。”

  “是你叔叔的仇人干的?”听见案件,我的神经就会不自觉地敏感起来,“不然谁会对一个十八岁的小姑娘下手?”

  铃铛慢慢地摇了摇头,一丝悲凉跃上眉梢:“案子到现在都没破。”

  “没破?”我几乎跳了起来。即便是七年前,各地公安机关对命案侦破工作的重视程度也已经非常高了,一遇命案几乎全警动员。那个时候,命案侦破率达到百分之九十的地市在全省占大部分。一直崇尚命案必破的我,万万没有想到自己的身边居然有这么一起悬案,而且被害人还是铃铛的亲人。

  “那是发生在你老家云泰的事儿?”

  铃铛点点头,说:“是的,在云泰第十二中学发的案。那时候你还在上大学,所以一定不知道这一起命案积案。”

  铃铛和我在一起时间长了,对于公安的俗语也了解了很多。命案积案就是指未破的命案,指警察欠百姓的账。命案不破,势必会在刑警的心里留下心结。

  “那……你们猜测过会是谁干的吗?”我问。

  “唉,这就是家里人不愿意再提这件事的原因。”铃铛顿了顿,叹了一口气,黯然地说道,“笑笑她,被奸尸了。”

  我暗自咬紧了牙关。

  “笑笑的尸体是在学校的公共厕所里发现的。”铃铛接着回忆道,“当时围观的人很多,笑笑就那么……唉,她一直都是个很乖很开朗的小姑娘,小时候我去叔叔家玩儿,看到墙上贴满了笑笑的奖状,真的,连幼儿园的都有。叔叔是最得意这个女儿的,亲眼看到那个景象,他整个人都崩溃了,我不知道他最后是怎么熬过来的,总之从那时候开始,我们再也没有人敢提到笑笑的名字。过去的就让它过去了。”

  我低下头,重新拿起碗筷,慢慢地吞咽着米饭。

  “当时这案子没有什么线索,警察查了一年多,盘问了很多人,我们都看在眼里。但凶手就是找不到,怎么都找不到。最开始的痛苦和愤怒过去之后,我们也开始慢慢接受这个现实。或许不是什么事情只要努力就一定都能做得到的,如果事情没有按照你想的那样收场,那就得慢慢学会放下,才能继续往前走。”铃铛说到这里,用筷子轻轻戳了戳我,“喏,我说了这么多,你懂我的意思了没?”

  我放下筷子,捏了捏她纤细的手指,微微一笑。铃铛的好意我明白,但她眼中一闪而过的泪光也让我心里微微一沉。一切真的都能过去吗?笑笑也好,孙先发也好,他们需要的也许只是真相。

  第二天一早,师父便带着我、大宝和林涛奔赴石培县。来到孙先发家的小楼前,师父率先下了车,和石培县公安局局长简单寒暄后,他拎起现场勘查箱走进了现场,我给大宝使了个眼色,大宝赶紧跑上前抢过师父手上沉重的箱子。

  我和大宝在院子里看着师父进进出出观察现场,侦查员在一旁介绍着现场的情况和尸体的位置。师父突然朝我们招了招手,我和大宝赶紧走了过去。

  “你们在现场没有发现矛盾点吗?”师父问道,“尸体的体位、血迹形态都能解释得过去?”

  我想了一想,无言地点了点头。

  “你说死者是在靠近墙根的位置被凶手从背后打击枕部倒地的。”师父站在我们设想的位置,重建着过程,“那么,死者倒地,要么是头朝院门仰面倒地,要么是头朝墙根俯卧倒地。”

  我沉思了一下,听起来确实应该是这么一回事。

  “但是死者是头朝墙根,仰面着地。”师父说,“怎么解释?”

  我支支吾吾,一时语塞。

  “行了,现场就这样。”师父并没有对这个矛盾点进行解释,指着现场堂屋桌子上的两包烟,对身边的侦查员说,“去查一查,办丧事的那家发的是什么烟。”

  “尸体昨天早上就拖出来解冻了。”桂法医说,“现在可以进行检验了。”

  “那我们现在出发吧。”师父脱下手套,说。

  没有按照常规的解剖术式,师父选择先检验孙先发的后背。在我和大宝手忙脚乱地把尸体的后背肌肉逐层分离开以后,居然发现尸体的后背真的有损伤。

  “师父真神!”大宝惊讶地叹道,“那个,您怎么摁了两下就知道有损伤?”

  师父显然还在因为我们第一次工作的疏忽而生气,没有回答大宝的问题,说:“七根椎体棘突骨折,深层肌肉大片状出血。我现在想问,这样的损伤通常在什么情况下形成?”

  此时的我大脑一片空白,我隐约意识到自己犯了大错。

  “作用力巨大,作用面积大。”桂法医替我们回答道,“通常在高坠伤中比较多见。”

  师父瞪着我,一动不动,就这样足足瞪了两分钟,才厉声说道:“打开颅腔。”

  我颤抖着手,沿着原切口,剪开了缝合头皮的缝线。拿开颅盖骨,死者的脑组织咕噜一下从颅腔里翻滚了出来。

  师父用脏器刀一层层切开脑组织,说:“说后背没打开,是工作疏忽,但是这个头颅损伤,你们看不出来是怎么回事?”

  “您是说对冲伤?”我辩解道,“我觉得这个损伤不是对冲伤。虽然他是枕部着力,却在额部形成血肿,我觉得额部的血肿是横跨颅底的骨折形成的。”

  “你有依据吗?”师父皱起了眉头,“我猜,你的潜意识里认定了这是一起凶杀案件,所以用猜测的态度排除了它是对冲伤的可能。”

  “不,我们发现死者的头部有骨折截断现象,应该不止一次打击,高坠怎么会有多次受力?”我极力辩护着。

  “你说的是这处?”师父指着颅骨上的骨折线说,“凹陷性骨折,会在颅骨受力中心点周围形成同心圆似的骨折线,同时也会以此为中心点,形成放射状的骨折线,放射状的骨折线遇见同心圆似的骨折线,自然会截断。所以,这不是截断现象,而是凹陷性骨折的典型现象。”

  我盯着颅骨仔细地观察着,心里还有些不服气。

  “别不服气。”师父说,“如果是骨折线形成的血肿,应该在整个脑底沿着骨折线的地方都有血。而死者枕部和额部的两处血肿彼此孤立,并无连接,这是对冲伤的典型特征。而且,骨折形成的血肿,血是黏附在脑组织外的,对冲伤形成的血肿是在脑组织内的。这是因为骨折形成血肿的原因是骨折断段刺伤脑组织,而对冲伤形成血肿的原因是脑组织撞击颅骨形成的内部脑组织挫裂。这个死者额部的血肿,用抹布是擦不掉的,所以血肿是在脑组织内部的,符合对冲伤形成的脑内血肿。”师父一边说一边用抹布擦拭他手里脑组织上的血块。

  我像是泄了气的皮球,站在一旁发呆。

  师父接着说:“另外,如果死者遭受多次打击,下意识的反应应该是用手护头,这样,他的手上就可能因为凶手的第二次打击而形成抵抗伤,或者手上沾有血迹。可是,死者的手上既没有伤,也没有血。”

  这些论点都很有说服力,我暂时没了反驳的依据。

  “不可能吧,”桂法医说,“您真的觉得他是从高处坠落摔死的?”

  【5】

  师父点了点头:“依据尸体上的损伤,我有充分的证据确认死者系从高处坠落,背部和枕部着地,导致死亡的。”

  “我还有个疑问。”我仍在负隅顽抗,“现场死者躺着的位置,离地面二十厘米高的地方发现了死者的血迹,高坠怎么会有喷溅状血迹?”

  师父想了想,突然眼睛一亮。他用止血钳指了指死者颅底的骨折线,说:“颅底骨折,颅内的脑脊液和血会通过颅底的骨折裂缝漏到口鼻腔内,由于死者的意识模糊,所以血液和脑脊液会被死者吸进气管,这样死者会呕吐、呛咳,血迹自然会被死者呛咳到墙壁上。”

  我想起了现场血泊旁的呕吐物,看来师父分析得丝毫不差。

  师父用刀划开死者的气管,说:“看,不出所料,他的气管里都是些血性泡沫。”

  最后一个疑点都被师父解释合理了,我彻底放弃了抵抗,看来死者还真的是摔死的。

  “可是,”我说,“半夜三更的,孙先发为什么会从高处摔下来呢?如果是高坠的话,他原始躺倒的位置正上方就应该是他坠落的起点。”

  我说完,脱下手套,走到解剖室外的办公室里,打开了电脑里的图片:“那么,坠落的起点应该是靠近小楼外墙墙壁的围墙墙头上。他半夜三更爬自己家的墙头做什么?”

  “那,那个……既然是摔死的……”大宝因为我们的失误而乱了分寸,“是不是赶紧要撤案啊?”

  “别急,”师父说,“死亡方式是高坠,但不表示这一定是一起意外,下面我们就要搞清楚死者半夜高坠的原因。”

  “死者从自己情妇的丧礼上喝完酒回家,把香烟和钥匙放在屋内,自己又走出屋外,锁了屋门,爬上墙头,然后跳下来摔死?”我一边回溯时间顺序一边说,“殉情,还是偷窥?”

  看到我们都开始深入思考,师父的气才消了一些,他被我的这个假设逗乐了:“你还真有想象力,偷窥都能想得出来,他的邻居都是些老弱病残,有什么好窥的。”

  师父的话音刚落,侦查员就走进了解剖室:“报告陈总,按照您的指示,我们去调查了刘家办丧事当天参加丧礼的部分人员。这些人都反映,刘家没有给每个人发香烟,饭桌上放着的香烟是玉溪。”

  我一时丈二和尚摸不到头脑,这发什么香烟,和破案,不,现在应该说是对还原事件过程有什么用呢?

  师父一边脱下解剖服,一边拿出一根烟,点上后,深深吸了一口。

  我们都整齐地站在师父身边,等他开口指示下一步工作。

  突然师父说:“应该是这么回事。”

  我们都是一头雾水,我忍不住问:“应该是怎么回事?”

  “你们之前说死者是进了屋以后,又出门爬墙头,是吗?”师父问。

  “是啊,”我说,“他把香烟和钥匙都已经放在堂屋的桌子上了嘛。”

  师父笑了笑,说:“桌子上的物品,有可能是死者回到家里放在桌子上的,也有可能是死者下午离开家去参加丧礼的时候,根本就忘记带在身上的。”

  被师父一点,我恍然大悟:“哦,对,是啊!”

  “是?那个,是什么?”大宝还没能反应过来。

  我接着说:“如果是死者根本就忘记带钥匙和香烟出门,香烟不要紧,没钥匙,他晚上怎么进家门呢?”

  “嗯,”桂法医抱着双手,慢慢地补充道,“所以陈总才会让侦查员去调查香烟的问题。目前看来,刘家给参加丧礼的人们提供的是玉溪,而死者家里放着的,是云烟。”

  我补充道:“既然死者家里的烟不是下午丧礼上的烟,那么就不能根据香烟、钥匙在屋内而推断死者已经进了家门。这样看来,死者下午出门的时候,很有可能就是忘记带钥匙和香烟了,所以他晚上就进不了自己的家门。”

  “进不了家门,”师父继续发问,“如果是你们,你们该怎么办?”

  我重新坐在解剖室外的办公室里,在电脑上一张一张翻看着现场照片。

  “知道了,”我眼前一亮,“你们看,死者坠落的地方上方是墙头,墙头旁边就是小楼的二楼窗户,别忘了我们第一次现场勘查的时候,二楼的窗户是开着的,当时林涛还说这样开着窗户很危险。”

  “是了。”林涛一直在旁边听我们的分析,这时候也开了口,“死者应该是爬墙头想移到窗户旁边,翻窗入室,可是他喝了酒,手脚不稳,就从墙头上摔了下来。”

  “现在我们该怎么办?”我摩拳擦掌,蠢蠢欲动,想赶紧弥补自己之前犯下的错误。

  “不好办。”师父说,“现在的一切都只是推断,更糟糕的是,之前县局已经立案而且通知了死者家属。如果没有充分的事实依据支持,我们就这样去通知家属,那人家一定会说是你们公安破不了案就说死者是自己摔死的,要我,我也不信服。”

  我低下了头,知道这是师父在变着法儿数落我。

  “行了。”师父看见我自责的表情,又于心不忍,接着说,“现在我们去现场吧,希望能在现场找到有用的证据。”

  “这事儿不能全怪冬瓜。”林涛也听出了师父责怪我的意思,上前帮我挡了一枪,“我们痕检也有责任。我觉得我们这次是可以找到线索的,因为第一次勘查,我们只勘查了坠落点地面和二楼的窗框,对于死者可能触碰到的墙头、二楼窗台我们并没有仔细看。”

  “这不能怪你。”师父铁了心让我挑全责,“法医没有搞清楚致伤方式,错误重建现场,你们自然不可能在对的地方寻找痕迹,秦明这次难辞其咎。”

  我又低下了头,这次的教训的确够深刻的了。

  到了现场,林涛只身爬上了近两米高的墙头,用放大镜在墙头上寻找着痕迹,另几名痕迹检验员在二楼研究窗台。此时此刻,帮不上忙的我只能焦虑地在院子里打转,期待着他们的好消息。

  师父的推断又一次接近了事实,很快,林涛和他的弟兄就在墙头和窗台找到了直接证据。

  “墙面、墙头的痕迹已经可以证明一切了。”回去之后,经过比对,林涛高兴地向师父汇报道,“虽然过去一个月了,但是现场一直封存得很好,痕迹物证都没有遭到破坏。墙面有明显的蹬擦痕迹,是死者上墙的时候留下的,墙头也有几枚死者的完整足迹,其中一枚右足足迹有变形,有擦挫,应该是滑落的时候留下的。”

  “窗台上也有死者左手的指纹和掌纹,从方向上来看,是从外到内的,也就是说死者的左手已经搭上了窗台,但是右手没有来得及搭上来。”另一位痕迹检验员说。

  “我也有发现。”师父拎着死者的一双鞋子,说,“我仔细看了死者鞋子的边缘,右脚的鞋子边缘有和硬物摩擦形成的损伤。方向是从下到上,这个证据也可以印证死者的脚和墙头有摩擦滑落。”

  “那么,现在看来,”大宝插话道,“死者应该是左手上了窗台,左脚和右手悬空,右脚突然滑了,导致他仰面下落着地。这样也就解释了死者为什么会是头朝墙根仰面着地的姿势。”

  我在一旁默默无语,看着他们一点点重建出现场,还原出事实真相。

  有了充分的现场证据,案件很快就撤销了。又睡了一晚上郁闷觉,我起了个大早,到师父办公室主动检讨。

  师父的态度和我想象中大相径庭,他温和地问:“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错误吗?”

  我点了点头,说:“知道,先入为主、工作不细致。”

  “嗯,总结得很好。”师父说,“你刚去,所有人都说是命案,所以你也认为是命案,但是你忘记了一个法医最先应该搞清楚的,就是死者的死亡方式。因为先入为主的思想,所以你主观臆断地排除了一切意外事件的可能,最要命的是没有细致解剖,遗漏了背部损伤这么重要的一个线索。其实,你当时要是打开死者后背,你的判断一定会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

  “其实,是老管一直在催我快点儿结束,所以我没打开后背。”来之前我已经想好了无论如何不辩解,结果这时候却又忍不住为自己辩解。

  师父语重心长地说:“你是省厅法医,错和对都要你来承担责任,你不应该受到任何人的影响。幸好这个案子一直没有抓人,如果让别人蒙冤入狱,你的良心又如何得以安宁呢?”

  师父说的在理,我默默地点头。

  “法医不好干啊。”师父说,“好在你运气好,这次失误并没有造成什么严重的后果。错误判断一起案件,浪费大量警力不说,可能会让清白的人蒙冤,也可能会让犯罪分子逃脱法网,所以说法医的责任真的很大。你要想当好一个法医,就要时时刻刻都不忘记认真、细致。不要害怕失误,要有信心继续迎接挑战,因为我们有我们的武器,那就是法医科学。科学是可以战胜一切的。”

  我深吸一口气,抬起头来:“相信我,师父,给我一次将功赎罪的机会。”
 楼主| 发表于 2013-7-31 10:41:2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章 双尸谜案

  〖没有人性的怪兽就隐藏在人群当中。

  ——斯蒂芬·金〗

  【1】

  天气渐热,也就进入了法医工作的“旺季”。有心理学家研究认为,夏季人们心情烦躁,极易被激怒,所以犯罪也就随之增加。的确,在我们法医的档案记录里,夏季的自杀事件、意外事件和命案发生的频率都比其他季节高得多。所以法医都不喜欢夏天,不仅仅因为活儿多得干不完,更因为炎热的天气带来的腐败加速,那个味道总是让人几天都回不过神来。

  “我要是生在冰岛就好了。”大宝翻看着基层公安机关送来的一起高度腐败尸体案件的照片,说道,“没有夏天,没有高度腐败尸体,在冰岛当法医一定是一件很惬意的事情。”

  “你就知足吧。”我心不在焉地说,“没把你生在非洲,你该谢谢佛祖了。”

  一个月来,我总是被同一个噩梦所干扰,无法专心做事。噩梦的场景总是大同小异,尖叫的女孩,看不清面目的男人,哭泣的老人,围观的人群……自从铃铛将笑笑的故事告诉我之后,这件悬案便成为了一根鱼刺,时不时地鲠在我的喉头。

  但案件总是连续不断,我一直没有机会好好调查这起陈年旧案,或许现在就是最好的时机。我坐在电脑前,打开省厅的系统,在被害人一栏中输入“林笑笑”的名字。多亏了强大的协同办案系统,案件资料很快呈现在我的眼前。

  那一天发生的故事,和铃铛说的大致相同。

  那时候还在住校的中学生林笑笑晚上离开寝室去上厕所,这一去就是两个多小时,寝室熄了灯,她还没有回来。同屋的女孩们出去找了一圈没找到她,后来便报了警。警察找到半夜,在厕所后面的树林里发现了林笑笑的尸体。

  档案里当然也有现场的照片。第一张是个全景。现场在一个阴森的小树林里,四周黑乎乎的,隐约只能看到一团红色的影子。下一张近距离的特写照片里,林笑笑的惨状才醒目地出现在面前。她整个人俯卧着,长长的秀发遮盖了她的面容,双手被一条绿色的尼龙绳反捆在背后。她上身的红色睡衣凌乱地散着,下身却是赤裸的。睡裤和内裤都散落在尸体的一侧。林笑笑的双腿叉开,腿下的泥土有明显的蹬擦痕迹,看来这就是她遇害的第一现场。如果铃铛的叔叔看到的是这样的景象,怎么可能不被狠狠刺激呢?

  法医的尸体检验报告也附在档案中,报告里写着,发现死者口鼻腔变形,口腔和气管里有泥土杂质,分析死者的面部被凶手摁压在软泥土上,导致机械性窒息。双手捆绑处以及阴道内的损伤生活反应不明显,也就是说,凶手是把林笑笑挟持到案发地点后,将其面部摁压在泥地里,直到她窒息不再挣扎后,恐其未死,所以捆绑双手,然后实施强奸。其实,这个时候林笑笑已经死亡,凶手是在奸尸。

  这么看来,案件不难啊,我心里想,简单几张照片和鉴定书,我就基本还原出了凶手的作案过程,为什么林笑笑的案子一直没破呢?我接着往下翻看,直到看到“证据”一栏,我才知道,原来这个案子没有发现足够的证据,没法甄别犯罪嫌疑人。

  不对,既然是强奸案件,精斑总是有的吧?为什么没有提取到生物检材呢?看死者的阴道损伤,以擦伤为主,且损伤分布均匀,不像是猥亵,而应该是奸尸啊。为什么找不到证据呢?

  正当我陷入沉思的时候,尖锐的电话铃声响了起来,是师父让我到他办公室去。

  “正好,我去问问遴选的事。”我关掉林笑笑的案子的窗口,对大宝说道。

  这几年,命案现场的出勘主要是师父带着我跑,两个人工作压力巨大,所以我们准备从基层公安机关遴选一名法医,加入我们省厅法医科。最为理想的人选当然是大宝。他在省厅的一年学习期将满,留下他是我们的愿望。但一进门,师父就给我泼了冷水,告诉我遴选考试和面试并不由我们做主。

  “凭什么我们用人单位没有自主权?”我不服气地嚷嚷。

  “遴选是有正规的组织程序的。”师父皱起眉头,“这样做都是为了公平公正,不然人家政治部凭什么帮你干活?你想要谁就要谁,那还不乱了?”

  “什么公平公正?”我说,“我就想要李大宝。”

  “李大宝?”师父龇着牙,笑着说,“你就是想要李昌钰也没用,也得考试。别废话了,让大宝专心备考,你赶紧准备准备去汀棠,昨晚汀棠市区发了命案,一死一伤,性质恶劣,破了案再说别的事。”

  看“上访”无果,我也没有继续追问汀棠市案件的始末,低头悻悻地回到办公室,默默地收拾着现场勘查用具。

  “没事。”大宝早已预料到了这个结果,“我努力就是。”

  我突然站起身,解下腰间的皮带,抽了一下桌子,说:“别废话,复习,快!”

  一路无语,我很快就驾车赶到了汀棠市。已经结束了在省厅学习的汀棠市公安局法医赵永站在高速出口翘首等着我。几个月没见,我下车和他亲热地搭了搭肩。

  “一死一伤还要我们法医来吗?”我说,“犯罪过程伤者不都可以亲述吗?不需要现场重建吧?”

  “是啊。”林涛下了车,捋了捋头发,附和着说道。

  “别提了。”赵永说,“死的是那家的老婆,警察到得快,老公当时没死,昨晚抢救了一夜,今早醒了,感觉意识不太清楚,警方还没谈几句话呢,刚才你们还在路上的时候,死了。”

  “死了?”我大吃一惊,这一死一伤的案件变成两人死亡的案件了。

  “是啊。”赵永说,“伤者被诊断为心脏破裂,昨晚急诊进行心脏手术,术后病情一直不稳定,今早突然心跳骤停,就死了。”

  “死者是什么人?”我问。

  “死者是老两口儿,都是小学老师,平时为人低调,也没发现有什么仇人。”赵法医说,“凶手是上门捅人的。”

  “可以排除是侵财吗?”听说两个人都死了,我急于了解案件的基本情况,以便在进行现场勘查之前,做到心中有数。

  “不可能是侵财。”赵法医说,“男死者生前和侦查员说,凶手进门就捅人,什么话都不说,而且捅完人就走。”

  我默默点头:“动作简单,干净利索,应该是仇杀了。”

  “怪就怪在这里。”赵法医说,“老两口儿生活很简单,侦查员查了一夜,一点儿矛盾点都没有摸出来。没有任何产生因仇杀人的因素。”

  “难不成是杀错了人?”我背后凉了一下,“如果是报复错了人,那就不好查了。”

  “我们先去局里,看看侦查员在男死者抢救后清醒的时候询问他的录像吧。”

  我点了点头,算是对汀棠市公安局取证意识强的赞许。

  到了市局法医室,赵永拿出了一张光盘,塞进了电脑光驱。很快,显示屏上出现了一个医院ICU(重症监护室)的场景。我晃了晃脑袋,总觉得自己是在看电视剧。

  ICU里的一张病床上躺着一个五十岁左右的男性,白色的被子盖到颈下,被子的一旁伸出各种管子、电线,一旁的监护仪上扑腾扑腾地跳着一个黄点。

  男人鼻子里也插着管子,疲惫地半睁着双眼。

  床边坐着两名便衣警察,其中一位问:“我们经过医生的允许,向你问几个问题,你觉得可以回答就回答,觉得不适,我们随时终止谈话。”

  男人无力地点了点头。

  警察问:“昨天你受伤的经过是怎么样的?”

  男人:“十点多,有人敲门,我开了门,进门就捅我。”说完剧烈咳嗽了几声。

  警察:“几个人?你认识不?”

  男人:“一个不认识的痞子。”

  警察:“知道他为什么捅你吗?”

  男人摇了摇头。

  警察:“他长什么样?”

  男人:“黑衣服,白衣服,平头,其他不记得了。”

  “个子有多高呢?胖还是瘦?有没有什么特征?到底穿的是什么颜色的衣服?”

  男人又摇了摇头。

  “你有什么仇家吗?或者最近得罪了什么人?”

  男人沉默了半晌,摇了摇头说:“我活了一辈子,从没树过敌人。”

  这时,可能是警察注意到了男人面色的异常,突然站起来握住了他的手,并招呼另一名警察去喊医生,十几秒后,几名医生护士冲了进来对男人实施急救,最终医生直起了上身,一边摇了摇头,一边开始收拾器械。

  我看得头皮发麻,虽然是做法医的,整天面对死亡,但在医院实习期结束以后,我就再没见过一条活生生的生命逝去的过程。

  我定了定神,问:“他突然死了,不会是询问给问的吧?家属没找警察麻烦吗?”

  赵永说:“死者家属情绪比较激烈,强烈要求我们去询问死者,要尽快破案,不然我们不会贸然去问的。而且他们经过了医生的允许才去问的,为了防止意外才架了摄像机,没想到真发生了意外。不,也不能说是意外,后来医生说,他生前有冠心病,加之这次外伤导致心脏破裂,虽经手术,但不可预测的后果很多,随时可能心跳骤停,和询问无关。”

  我的心里稍感安慰,点了点头,脑子里想的全是男人说的那简短的几句话。

  “从这段视频里只能知道凶手是进门就杀人,杀了就走。”林涛说,“还有就是凶手是个平头。连衣服都说不清楚,信息量太少了。”

  “我一直在想,”赵法医说,“他那个时候不会是出现幻觉,见到黑白无常了吧?”

  【2】

  我承认我的笑点低,虽然知道这个时候实在不该笑出来,但还是被赵法医一脸严肃却说出这么有想象力的话逗笑了:“那个时候他的神志确实不太清楚,和黑白无常有什么关系?这种情况下说的话,不能全信啊。”

  汀棠市公安局刑警支队长许剑突然走进了法医室,打断了我们说话:“省厅领导来了啊,看完录像了?那我们一起听听专案组介绍情况吧。”

  专案会上,主办侦查员介绍了案情:“男性死者杨风,五十三岁,女性死者曹金玉,四十九岁,是夫妻俩,都在市红旗小学教书,杨风教六年级数学,曹金玉教三年级语文。两人有一儿一女都在省城上班。家里人都为人低调温和,从不和人发生矛盾。经过昨晚和今天上午的调查,没有发现任何情仇矛盾关系。昨晚十点三十分,红旗小学教工楼附近的小店刚准备关门,店主看见杨风从楼道里冲了出来,满身是血,然后倒地不起,就报了案。派出所民警到达的时候,看见杨风奄奄一息,就立即拨打了120。救护车到达后把他送到了医院。另一组民警从小店老板那里得知他是楼内住户,就上到位于二楼的现场,发现房门大开,客厅内侧的卧室门口躺着一个女人,随行的医生经过抢救,没能挽救女人的生命。”

  许支队补充说道:“案情就是这样,看似很简单,其实很难,没有任何线索。现场附近两公里内都没有监控,死者家邻居也都称没有听见任何动静,没有看见过任何陌生人。毕竟这个时候,现场又处于市郊,附近路上没有什么行人了。”

  我点了点头,说:“不浪费时间了,去看现场吧。”

  现场位于汀棠市城郊红旗小学校园后侧的教工楼。这是由三栋并排的四层小楼组成的一个小院子,东西两侧都有门,楼后楼前都有围墙。东侧的门旁有间自建的平房,是一家小超市。楼房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建的旧楼,楼道里很黑,即便是白天也是这样。

  中心现场位于中间一栋小楼的二楼,为了不妨碍其他住户的出行,楼道没有封锁。派出所派出的民警端了把椅子坐在门口守着现场。见我们到来,派出所民警赶紧起身开了房门。

  虽然房屋很老,但是内部结构居然比较符合现在的潮流,可见在当时这样的房屋结构一定属于极其另类的。

  一进房门,我们就站在了一个比较大的客厅的最西侧。客厅东北侧墙壁靠着一套沙发,客厅的东侧是两间卧室的门。

  现场是水泥地面,有很多残破的地方,客厅中央的桌子上堆放着杂物。整体感觉这间房子一点儿也没有书香门第的气息,更像是独居懒汉的巢穴。

  房门口的地面上有一摊不小的血泊,沙发和墙壁的夹角处也有成片的滴落血迹形成的血泊,两摊血泊之间有密集的滴落状血迹,一大滴一大滴的,没有明显的方向性。

  沙发另一侧靠卧室门口,有一大摊血泊,血泊还有拖擦的痕迹。

  “那里就是女死者倒地的位置吗?”我指着卧室门口的血泊问。

  现场的痕检员点了点头。

  林涛看了看地面,说:“现场怎么这么多血脚印?”

  痕检员说:“这些我们都仔细辨别过了,全是男死者和参与抢救的民警、医生的足迹,没有发现陌生足迹。”

  林涛说:“不可能吧,现场有这么多血,凶手怎么会没有留下足迹?”

  我说:“有可能,如果凶手动作简单,捅完两个人就走,血还没来得及在地面堆积,当然不会留下血足迹。”

  我沿着血迹绕了现场客厅一周,接着说:“另外,血迹全是滴落状的,没有任何喷溅状血迹,应该是没有伤到大动脉,伤的都是重要脏器。既然没有动脉喷溅血,凶手身上不一定有多少血的。”

  “手法相当狠辣。”林涛说,“有什么深仇大恨呢?”

  我招了招手让林涛过来,我们俩一起蹲在沙发和墙壁的夹角处,我说:“你看,这里的滴落血非常密集,但是这里怎么会有滴落血呢?”

  林涛看了看大门口处的血泊说:“是啊,这里离大门口有五米多远,死者说凶手是进门就捅了他,那这摊血是谁的呢?”

  我摇了摇头,说:“不对,我就说过神志不清楚的时候询问是没有用的嘛,我觉得凶手不是进门就捅人,而是在沙发这边捅人的。”

  我和林涛一起沉思了一会儿,我说:“如果是在门口捅了人,为什么死者受伤后又走回沙发旁边,然后才跑出现场呼救呢?这不合情理啊。”

  林涛点了点头。

  我想了一想,又说:“不对,还有一种可能,就是凶手在门口就捅了男的,然后看见女的在卧室门口,就走进去捅女的。这个时候男的受伤了,忍着痛往里面走,应该是想救女的,走到沙发西侧这摊血迹的地方的时候,发现凶手已经捅伤了女的离开了,男的就在这里站了一会儿恢复体力,然后拼尽全力跑出去呼救。”

  林涛说:“你说的这种可能完全可以解释血迹形态,但是解释不了痕迹形态。你看,沙发西侧的血泊和大门口的血泊之间有隐约的血足迹,是男死者的足迹,足尖是朝大门口的,也就是说男死者是从沙发西侧往大门口走。我们并没有发现从大门口往沙发走的足迹。”

  我点了点头,说:“是的,男死者如果从大门口往里走去救女死者,应该有一定的速度,血迹的滴落不应该是这样基本垂直的滴落形态。这两摊血迹之间的滴落血全是垂直大滴,应该是大量出血,人缓慢移动时滴落的。”

  林涛说:“但是你说的那种英雄救妻说也不能完全排除,说不定他就是缓慢地移动到沙发西侧,又缓慢地移动到大门,然后奔跑出去呼救,恰巧又没留下血足迹。毕竟男死者生前自己说了是在大门口被捅的,大门口又有血泊,还是符合的呀。”

  “是的,这个还需要进一步判断。”我说。

  “判断这个有意义吗?”林涛说。

  我笑了笑,指了指放在沙发上的一个袋子说:“你看了袋子里是什么东西吗?”

  林涛显然是还没有看,立即好奇地掀开袋子口,说:“哇,这个小学老师生活不错啊,喝五粮液。”

  我说:“也不一定是待遇好,现在的老师都吃香。独生子女的家长当然希望老师能照顾自己的孩子,给老师送点儿礼物也正常。”

  林涛说:“你不会怀疑是凶手给死者送五粮液吧?”

  我说:“如果死者是在沙发这里被捅的,那么很有可能是有人来送礼时发生的打斗,如果是在门口被捅的,这两瓶五粮液就和案件无关了。”

  “我倒是觉得不可能是凶手来送礼。”林涛说,“如果是凶手送礼时发生口角激情杀人的话,男死者生前为什么一个字都没提呢?他说的是一个不认识的痞子捅他,他再神志不清,也不会幻想是个痞子捅他吧?至少要说是个家长,或者说是个送礼的吧?”

  “你说的也有道理,我们还是继续找找别的线索吧。”我回头对痕检员说,“现场提取的血迹进行DNA检验了吗?”

  许支队的声音突然在门口响起:“做了,结果刚出来,我就来向你汇报了。”

  我笑了笑,问:“有什么惊喜的发现吗?”

  许支队说:“非常遗憾,和我们设想的一样。楼道里一直延伸到小店附近的滴落血全是男死者的,现场大门口、沙发西侧血泊以及两摊血泊之间的滴落血全是男死者的。沙发东侧两扇卧室门门口的血泊全是女死者的。”

  我沉思了一下,说:“你们提取了多少?”

  “我们把现场有血的地方分了五个区域,每个区域提取了五份。”

  “一共就提了二十五份检材?”我摇了摇头,说,“太少了,现场这么多血,只提二十五份不能全部代表了啊。”

  许支队说:“秦法医,你不是指望我们能在现场提到犯罪嫌疑人的DNA吧?现场这么多血,凶手动作狠辣,现场停留时间很短,即使他受伤了,留下一滴两滴血,在这么多血迹中找到犯罪分子的血,岂不是大海捞针?更何况,凶手有没有受伤我们还不知道呢,这个概率也非常小啊。”

  我没再争辩,就现在掌握的情况,的确还无法做出对案件有帮助的推断。

  我凭空指责别人现场检材提取少了,许支队当然会不服气。看来能不能找到有用的线索,全看下面的尸检了。

  【3】

  我脱下手套,和许支队握了下手,又拍了下林涛的肩膀,说:“你们继续在现场加油,我和赵法医去殡仪馆了,先看看尸体再说。”

  看过那段录像之后,再看到解剖台上的尸体,我的心里非常不是滋味。眼前的这个男人,早上还在温暖的病床上安静地躺着,下午就躺在了冰冷的解剖台上。生与死只有一线之隔,一切又都发生在眼皮底下,就算是法医也有点儿难以接受。

  为了克服这种心理障碍,尽快进入工作状态,我们决定先对女死者曹金玉的尸体进行检验。

  曹金玉的损伤很简单,凶手一刀贯穿她的睡衣,在她右侧上腹部形成了一个黑洞洞的创口,抬动尸体的时候,腹腔的积血还在汩汩地往外流。

  赵永打开死者胸腹腔的同时,我仔细地分离着死者的颈部肌肉。

  “损伤很简单。”赵法医说,“单刃刺器,一刀从肋间隙刺入,导致肝脏破裂,腹腔积血……”

  赵法医用勺子舀出腹腔的血液,说:“至少一千毫升。肝脏贯穿了,应该是伤到了肝门处的动脉。”

  我没有吱声。

  赵法医说:“你在看什么?这具尸体好像没有什么功课好做吧?凶手一刀致命。”

  我摇了摇头,说:“怕是没那么简单。”

  我剥离出死者的胸锁乳突肌①,左右两侧的颈部肌肉中段豁然可见片状出血。我又用止血钳夹起死者的嘴唇,在牙龈和口唇的交界部位,也发现了乌黑的出血区域。

  『①起于胸骨柄前面和锁骨的胸骨端,止于颞骨乳突(耳后突起的骨头)的斜行肌肉。』

  “有捂压口鼻腔和掐扼颈部的动作,但是尸体没有任何窒息的征象。凶手应该对曹金玉有一个控制的过程。”我示意赵法医过来看。

  “嗯,”赵法医说,“杨风先受了伤,曹金玉出来呼救,这时候凶手控制了曹金玉也是正常的。没有什么价值啊。”

  我想了想,觉得自己的推断还不成熟,便没再说话。

  接着我们检验了尸体的颅腔和背部,没有发现什么异常,我们俩互相配合着缝合了切口,又默默地把杨风的尸体抬上了解剖台。

  杨风是从ICU直接送来殡仪馆的,全身赤裸,倒是省去了脱衣服的麻烦。

  他的胸口有一条缝合的手术疤痕,疤痕的附近还有一些小的缝合的创口。

  “这条手术创口没有皮瓣,”我拆开手术缝线,说,“说明这创口是医生留下的,不是原有的创口。他的致命伤不在胸口。”

  “可他是死于心脏破裂啊。”赵法医说。

  我取了探针,依次探查躯干的几处小创口,沿各个方向检测创口的深度。

  忽然在某一处,探针陷入了创口深处,我小心地拨动着探针,感觉到探针的顶部碰到了内脏。

  “就是这里了。”我指着死者左侧季肋部(通常指肋骨的下方)的一处创口说,“这一处捅进了胸腔,方向是斜向上的。”

  赵法医点了点头,我随即沿着死者胸部的正中线联合切开了他的胸腹腔,露出了红白相间的肋骨和粉红色的腹腔内脏。

  “死者季肋部和腋下的这六处创口,应该都是凶手捅的,和手术无关。”赵法医说。

  我点点头表示认可:“创口形态一致,创角一钝一锐,符合单刃刺器形成的创伤特征,创口的长度在三厘米左右,所以凶器的刃宽也是三厘米左右。”

  “和曹金玉肚子上的创口形态一致,应该是同一种工具形成的。”赵法医说,“不过这也是白说,一个人哪会带两种工具来杀人啊,是不是?呵呵。”

  “这把刀很快啊。”我没有回答赵法医的话,仔细地分离着每一处损伤,“六处损伤,五处没有进入胸腹腔。”

  “没进入胸腹腔,还敢说刀快?”赵法医笑着凑过头来看我分离的每一处创口。

  “这个凶手其实挺背的。”我说,“你看,这六处创口,五处都是直接顶上了肋骨,刀刃要么就是别在两根肋骨之间,要么就是沿着皮下走,没有进入胸腔。其实起作用的就是这一刀。”

  我拿起探针,从刚才发现的季肋部的那处创口伸进去,查看探针的走向,很快探针就通过肋骨进入了胸腔,然后一直延伸到了心包①的位置。

  『①心脏的外周的一层薄膜,它保护着心脏,使得心脏跳动的时候不会和胸腔摩擦而受伤。』

  “我说刀快的原因是,”我补充道,“永哥你看,这致命的一刀正好从两根肋骨之间刺入心脏,刀刃的这一面肋骨断了,说明这把刀的锋利程度足以切断肋骨。”

  “那其他几处刀伤为什么没有刺断肋骨?”赵法医问道。

  “你仔细看,”我说,“这几刀的方向不对,没有能够对肋骨施加压力,只有其中一处别在了两根肋骨之间,虽然没有进入胸腔,但肋骨上也留下了削痕。”

  赵法医点了点头表示认可:“心脏确实破裂了,这样的损伤,即便做手术,也很难救活。唉,刀歪一点儿就没事了。”

  我们没有再说话,一起打开了杨风的颅骨和后背,再也没有发现其他有价值的损伤。和曹金玉不同,杨风的颈部和口唇是完好无损的。

  我们默默地缝合,默默地把尸体抬上停尸床,默默地把尸体推进冰箱。这件案子的细枝末节在我的脑海里流动着,却很难拼凑出一幅完整的画面。脱下解剖服,我和赵法医并排站在盥洗间里,默默地洗着手。

  “这个案子,好像法医起不到什么作用啊。”赵法医先开了口,“损伤简单,貌似除了死亡原因、致伤工具,我们没法再确认其他线索了。”

  “死亡时间都已经明确了。”我冲着手上的泡沫,“需要我们解决的就是犯罪分子刻画的问题,他是什么人,他为什么要杀人,他现在处于什么状态。”

  “我们能做的基本都做完了。”赵法医关上水龙头,说,“其他的,是不是有些勉强了?这种事,推断对了还好,推断错了,案子破不了的责任可就全推给法医了。”

  赵法医说的是实情。

  我摇摇头:“一切都是为了破案,我们必须做到自己力所能及的。就算有失误,就算会被批评,也不能因为这样就不做分析了啊。”

  “你是省厅领导,”赵法医耸耸肩,“你说错了没事,那你就多说点儿嘛。”

  我们洗完了手,坐上勘查车,天色已经渐渐黑了,赵法医和司机商量着晚上去哪里吃饭。我的脑海里闹哄哄的,根本没有听清他们在说什么。车子引擎启动的刹那,我突然灵光一闪,脑海里的那团迷雾瞬间消散得一干二净,我定了定神,开口道:“永哥,我觉得通过尸检,我们至少可以分析出四个非常重要的问题。”

  这句话就像是投进水里的一枚炸弹,他们的讨论戛然而止,赵法医猛地转过身来,双眼放光,开口就问:“哪四个问题?”

  我笑了笑,法医都是这样,发牢骚归发牢骚,想要破案的迫切心情却不会因为牢骚而改变。

  “首先,”我打开手中的矿泉水瓶,喝了一口,说,“凶手的目的,不是杀人,而是报复。他的初衷不一定是置人于死地。”

  赵法医想了想,点头赞同:“没错,死者身上虽然被捅了好几刀,但位置都是在腋下和季肋部,都不是朝着重要的脏器去的。嗯,这一点很重要,对于以后的定罪量刑起关键作用。”

  “这个作用可能不大,”我笑着说,“上门杀人,杀了两个,估计也是难逃死罪。我是想通过凶手的行为,分析一下他的心态,以便更好地了解我们的嫌疑人。”

  赵法医点了点头,用期待的眼神看着我,等待着我的下一个分析。

  我接着说:“第二,我认为凶手是右手持刀,而且他的右手可能受伤了。”

  赵法医在省厅学习过一年,对这种判断思路并不陌生,他点了点头,说:“同意。死者的损伤位于左侧腹部和左侧腋下,这就意味着凶手是右手持刀和他正面接触。如果是左手持刀没法形成这样方向的损伤,也不可能是左手持刀从死者背后袭击。”

  我补充道:“尸体上的六处损伤,三处顶上了肋骨,两处刺断了肋骨,这说明凶手用的力量很大。刃宽三厘米的小刀一般都没有护手,所以凶手捅人的时候,他的手会随着用力而向前滑动。之前我也说了,这把刀很锋利,紧握小刀的手一旦滑动到了刀刃的部位,就很有可能受伤。”

  “嗯,”赵法医说,“这个不用解释了,我完全赞同,那么第三点呢?”

  我清了清嗓子,接着说:“第三点,我认为凶手可能是死者的熟人,或者说,就是死者的学生家长。”

  “什么?”赵法医一脸惊愕,“这可涉及侦查方向了,有什么证据吗?”

  【4】

  “永哥别急,你先听我分析,”我笑了笑,说道,“之前我和林涛一直在讨论这个问题,杨风究竟是像他自己所说的那样,一开门就在门口遭到了袭击,还是走到沙发附近才遭到了袭击?这一点很重要,但是的确也很难辨别,因为两处都有血泊和滴落状血迹。”

  “那你是怎么判断的呢?”

  “从血迹分析来看,杨风应该是在沙发附近受的伤。”我说,“我仔细地观察了血迹的形态,沙发附近的血迹是以一大滴一大滴的滴落血迹为主,血迹周围的毛刺较长,说明滴落的位置离地面比较远,也就是受伤部位比较高。而大门口的滴落血迹则毛刺较短,说明受伤部位比较低。这就正好与人受伤后的移动轨迹相吻合,体力急剧下降之后,人的身体重心也会下移,杨风受伤后往外走,体力不支,很有可能就在门口蹲了一下,积攒体力再跑出门去呼救。”

  “你这样说,我也想到了一点。”赵法医说,“如果是一开门就被捅了一刀,杨风还站在大门口,应该会叫喊吧?邻居能听不见声音吗?”

  我点了点头,说:“还有一个最最关键的证据。”

  赵法医瞪着眼睛等着我说话,我卖关子似的喝了口水,笑了笑,说:“不知道你注意到了没有,男死者身上的损伤有个特别显著的特征。”

  赵法医想了想,不知道我指的是什么,于是摇了摇头。

  我解释道:“你看,杨风的身上有六处损伤,三处在季肋部,三处在腋下。都在左边,每两处创口之间的距离不超过二十厘米。这六处创口,你不觉得过于集中了吗?”

  “明白了!”赵法医豁然开朗似的叫道,“进入现场的大门,就是广阔的客厅。如果凶手这个时候用刀子捅人,那么杨风有足够的空间去躲避,那样就不可能形成密集的创口了!”

  “对!就是这个意思。”我补充道,“凶手应该是先刺了杨风的左侧上腹季肋部,杨风反射性地抱头躲闪,才会把左侧的腋下暴露给凶手。这说明死者被捅的时候,根本没有空间去躲避,只能反射性地保护自己。”

  赵法医的眼睛里闪烁着激动的光芒:“沙发西侧的大片血迹,就是位于沙发和墙壁的夹角,如果杨风是在这个位置被刺,就没有空间躲避了!”

  “如果杨风是在客厅里侧的沙发旁边被人刺伤,而客厅的地面又没有打斗的痕迹,那么说明这个凶手是可以和平地进入杨风家里的人,换句话说,是杨风把凶手引入了客厅。”我继续说道,“这样,我们就不得不把这起案件和沙发上放着的两瓶五粮液联想到一起了。”

  “你是说,凶手是来送礼的?”

  “是的,”我斩钉截铁地说道,“一般人不会把这些高档的礼品放在客厅显眼的位置,杨风是个老师,更不会破坏他自己为人师表的形象。如果他收了家长的礼品,不会放在大庭广众之下,唯一的可能就是他刚收到礼品,还来不及收起来。这样,结合前面的分析,我现在非常怀疑凶手就是来杨风家送礼的学生家长。”

  “我还有个问题。”赵法医看来已经基本同意了我的观点,“如果是家长,那么杨风应该认识啊,那民警询问的时候,他为什么说凶手是个自己不认识的痞子?”

  我沉思了一下,说:“这个确实不太好解释,有可能出于两个原因:第一,老师未必能认全学生的家长,所以凶手可能只是自报家门,说自己是某某的家长,就进入了现场,而杨风确实不认识他;第二,杨风在接受询问的时候,不知道自己的老婆死了,也没想到自己会死,所以他为了保护自己的声誉,可能会对这个情节进行隐瞒。”

  “唉,他这样隐瞒,可就苦了我们公安。”赵法医说,“你说的这些我都同意,那你的第四个推断呢?”

  “我觉得凶手可能不止一个人。”我说。

  “不止一个人?”赵法医说,“怎么可能!死者说了,是个不认识的痞子,说明就只有一个人啊。而且两名死者身上的刀伤都是一种工具形成的,怎么可能会有两个人?”

  “死者说一个不认识的痞子,指的只是捅他的人,第二个人未必动了手。”我说,“后来死者还说了‘黑衣服、白衣服’,是什么意思?我觉得是在描述一个人穿着黑衣服,一个人穿着白衣服。”

  赵法医皱起了眉头,这个推断很难让人信服。

  我接着说:“我的主要依据是曹金玉身上的损伤。除了右侧腹部的一刀以外,她的颈部和口腔黏膜都有损伤,尤其是颈部,两侧的肌肉都有出血。”

  “嗯,那说明什么呢?”

  “两侧颈部肌肉都出血,口腔黏膜还有出血,我觉得一只手是完成不了的,必须要有两只手才能完成上述的损伤。”

  “哦,”赵法医这才点了点头,“你是说,凶手如果用手同时掐住曹金玉的颈部、按住她的嘴,那么他就没有第三只手拿刀捅人了。”

  我笑着点了点头,不得不承认赵法医真是一点就通。“我怀疑是在凶手刺伤杨风的时候,曹金玉从床上惊醒,跑了下来,这个也有依据,曹金玉穿着睡衣,却没有穿鞋,这符合紧急情况下床的表现。曹金玉慌慌忙忙地光着脚下床,跑到卧室门口,看见杨风受伤,就会忍不住叫喊,这个时候另一名凶手就上前捂压她的嘴巴,掐扼她的脖子。一般捂压口部的目的都是防止喊叫嘛。控制住她以后,拿刀的凶手已经刺了杨风六刀,于是过来刺了曹金玉一刀,刺完,两个人迅速离开了现场。”

  “你的现场重建,听起来还真像那么回事。”赵法医说。

  “当然,这只是猜测。”我说,“要确定有两个凶手,还需要更确切的依据。”

  车子里又陷入了沉寂。司机缓缓地开着车,我和赵法医咀嚼着刚刚讨论的几点分析,努力想要从中找出新的线索。

  赵法医率先打破了沉默,他说:“可是现场勘查提取了几十处血迹,全是杨风和曹金玉的血,包括楼道里的滴落血迹都提取了好几处,也没有发现第三人的血迹啊。”

  “我倒是有新的想法。”我没直接回答他的问题,“我觉得凶手用的,可能是弹簧刀!”

  “这个有点儿玄乎吧?”赵法医说,“作为法医,我们只能说是刃宽三厘米左右,长十厘米以上的单刃刀具,不能肯定地说是哪一种刀具啊。”

  “我有依据啊。”我说,“首先,凶手携带的刀具应该是易于隐藏的,对吧?不然杨风就不可能让他进入客厅了。所以凶手敲门的时候,刀应该是藏着的。大夏天的,衣服上的口袋也不多,既然能把那么长的刀藏住,说明刀必须是可以折叠的。不能折叠的刀,放到口袋里,岂不是会伤到自己?”

  赵法医点点头。

  我接着说:“第二,这把刀从折叠状态变成伸直状态必须要快。杨风的手臂上没有抵抗伤,说明被攻击的时候是出其不意的,凶手掏刀、把刀刃伸直必须要在杨风来不及反应的情况下完成,一般的折叠水果刀是很难完成的。”

  我喝了口水,接着说:“第三,不知道你注意到没有,杨风身上的六处创口,方向都是上锐下钝。也就是说凶手拿刀的时候,刀刃是朝上的,即刀刃是朝虎口部位的,这不符合一般人的拿刀习惯。一般人拿刀,刀刃是朝下的,即刀刃朝四指。如果是弹簧刀,按了按钮,刀刃从刀柄里弹出来,必须是从拇指和四指之间弹出,这样握刀,刀刃就是朝上的。”

  “有道理!”赵法医说,“被你这么一说,我也认为是弹簧刀的可能性比较大。刚才我问的那个问题,你怎么看?”

  “别急,我接下来就说这个。”我说,“既然是刀刃朝虎口部位,凶手又有可能受伤,那么他受伤的部位应该就是虎口。虎口位置血管丰富,一旦受伤,必定有较多的出血量,所以凶手的血肯定会遗留在现场。”

  “可是,现场确实没有找到凶手的血啊。”赵法医说。

  “我早就说过,前期提取的血远远不够,因为在现场那么多血迹里发现相对少得多的凶手的血,无异于大海捞针,很难。”我说,“我有个办法。凶手杀完人肯定要逃离现场,现场外,应该会有他的血迹吧。”

  “是啊。”赵法医说,“外围搜索以搜索物品为主,还真没下大功夫找细小的血迹。”

  “今天天黑了,条件不好。”我说,“明天一早,我俩就去现场外找血迹。”

  吃完饭就没有什么别的事了,我和赵法医信步溜达到公安局,找了台公安内网的电脑打开,想看看协查的情况。如果明天能在现场外找到凶手的血迹,下一步就是将血迹的分析结果录入系统,看看能不能串并上其他的案件,如果能顺藤摸瓜发现凶手的身份,那么案件也就迎刃而解了。

  想到这里,我不由自主地又想起了林笑笑。她的死会不会也和别的案件有关联?

  我进入了串并案件系统,在受害者姓名栏里填上了“林笑笑”三个字,刚刚点下“确定”按钮,意外的事情发生了,屏幕上竟然出来了三起其他案件。

  “串并了这么多?”我忍不住自言自语道,心中充满疑惑。

  算上林笑笑被杀案,这四起案件在系统里已经被命名为“云泰案”。直接用地名来命名,可见当初这案子的确不小。案件的串并,一般都有确定性的证据,但“云泰案”的证据并不完整,依据的是作案的手段和侵害对象的共同点。四起案件的受害人都是正在上中学或大学的女生,施暴的地点也都在公共厕所附近。所有受害者都是俯卧着,双手被捆绑在背后,死于机械性窒息,都有被奸尸的迹象,却找不到精斑。

  四起案件中,两起发生在云泰市,一起发生在云泰市所辖的云县,另一起发生在云泰市的邻县龙都县。这个“云泰案”看起来确实不那么简单,发了四起都没有侦破,在命案必破的年代,确实是很少见的。这系列案件究竟是因为什么才陷入了困境?

  正在胡思乱想,赵法医走了过来,问我:“今晚的专案会,咱们参加不参加?”

  我说:“不参加了,困了,回去睡觉吧,明天有了发现,再和他们一起说。”

  一夜无眠。

  第二天一早,我就和赵法医来到了现场外的小院里。

  “这个小院子的东西两边都有门,西门门口有个小超市,当时也是超市的老板发现杨风冲出楼道倒在地上的,说明凶手应该不是朝西走的。”这个问题我昨晚已经想得很成熟了,“那么凶手肯定是从院子的东门离开的,我们就沿着他逃离的路线找吧。”

  有了方向,事情就好办多了。我们动用了先进的寻找血迹的仪器,不出半个小时,就听见赵法医大喊:“看,找到了!”

  【5】

  在凶手离开的路线上,我们找到了七八滴连续的滴落状血迹,非常新鲜,但是离楼房很远。

  “为什么血迹这么孤立?”赵法医问。

  “我觉得吧,”我说,“可能是凶手离开楼道的时候,捂住了自己的伤口,走到这里的时候,捂住伤口的手松开了,所以伤口会继续往下滴血。不要满足,要继续找。”

  果然,用同样的办法,我们在杨风家的楼道里发现了几小滴血迹,这几滴血迹在杨风留下的大滴大滴的血迹旁,虽然不起眼,但还是被我们发现了。

  “这个也很可疑。”我说,“提取,赶紧做DNA。”

  DNA检验很快开始进行,与此同时,我和赵法医仍在坚持不懈地寻找可疑的血迹。夏季的烈日很快烤得我们汗如雨下,但我们一刻也没停,一直找到下午时分,才惋惜地发现,的确再没有其他可疑的血迹了。

  但是之前找到的这几滴血的DNA检验结果一出来,还是让我们彻底兴奋了。

  这几滴血不属于任何一位死者,而是属于一个陌生的男性。

  “永哥,走!”我眉飞色舞地喊道,“我们马上去专案组!”

  在专案会上,我把之前通过现场勘查、尸体检验得出的几点推断逐一阐述,并且说明了理由。我信心满满地说完了全部的依据,并没有迎来想象中雷动的掌声,反而是一片冷场。

  专案组成员一个个瞪着眼睛看着我,好像彻底被我的推理给绕晕了,似乎有些异议,却又不知道该如何反驳。这诡异的气氛直到DNA室的阮主任冲进了会议室才被打破。

  阮主任眉飞色舞地说:“并上了!”

  专案组成员的注意力全部被阮主任吸引了过去。许支队急忙问道:“身份清楚吗?”

  这就是法医的悲剧。法医累死累活地干一整天,绞尽脑汁地推断,还不如DNA实验室的一次串并。我经常说法医是“我猜我猜我猜猜猜”,其他的刑事技术都是看到仪器出什么结果,就下什么鉴定结论。只有法医和痕检两个专业是要凭着经验和主观认识拼了命地推断、推理、猜测。猜对了还好,一旦猜错了,名声可能就此臭了。很多领导在意的是DNA结果有没有做出来,而对法医辛辛苦苦在现场和尸体上提取DNA检材的过程并不感兴趣。

  阮主任很自豪地说:“身份清楚,血是一个叫洪正正的二十二岁男子的。该男子是本地人,长期在外打工,去年因为打架斗殴被处理过,恰巧也取过他的血液样本。”

  许支队转头对我说:“秦科长,貌似你的推断错了。”

  “嗯?”我仍沉浸在那种不公平的情绪当中,被许支队这样一说,更是愤然,“我哪条推断错了?”

  “你刚才说凶手可能是家长。”许支队眯着眼睛说,“现在看来,凶手才二十二岁,孩子不可能都上六年级了吧?”

  侦查员中传来一阵嬉笑。

  我脸一阵红一阵白,但是依旧稳住情绪,坚持道:“我说过,我认为本案作案人数应该是两人,这个洪正正只是其中一人,另一人不能排除是学生家长。”

  许支队呵呵一笑,并没有接我的话,只是轻声地对侦查员们说:“先去把洪正正抓回来,就什么都搞清楚了。”

  我打断了许支队的话:“那,家长不查了?”

  许支队说:“查家长的那组人现在终止任务,去抓洪正正。把他抓回来,剩下的事都好办。”

  我没有再辩驳,郁闷地和散会的侦查员们一起走出了专案组会议室。

  一下午的时间,我都坐在市局法医室里,反复看着电脑上“云泰案”的照片,照片乱糟糟地塞在脑子里,理不出任何头绪。仅凭这几组照片实在没有什么好的办法去破案,更没法去甄别犯罪嫌疑人,可能这也是该系列案件至今没有破获的原因吧。

  次日凌晨,宾馆的电话响起,是赵法医打来告知我洪正正已经到案的消息,洪正正右手虎口处确实有伤。现在侦查部门正在对他进行突击审讯。我蒙眬着双眼,“哦”了一声,就挂断了电话继续睡觉。

  因为忘记定闹铃,一觉醒来居然已经上午十点了,我急忙洗漱完毕跑去了市局法医室。

  “你是不是早上给我打电话说洪正正抓到了?”我不敢确定凌晨接到的电话是真事儿还是梦境,于是问了赵法医一句。

  赵法医笑着说:“年轻人就是好,睡眠好才是真的好!是啊,抓到了,不过,到现在一个字也不交代。”

  “不交代就行了吗?”我说,“我们有证据!”

  话还没有说完,我的表情就僵硬了。我仔细地想了想,说:“永哥,不对,我们没证据。”

  “怎么说?”赵法医一脸惊愕,问道,“楼道里和逃离路线上都有他的血啊!”

  我摇了摇头说:“所谓的证据,要有排他性,必须能定死是他杀了人,而不是他到过现场附近。”

  赵法医说:“你是说我们现在可以肯定他到过现场的楼道,但是不能肯定他杀了人,是吗?”

  “是的,”我沮丧地说,“如果是现场房间内提取到他的血,或者在现场外楼道地面提取到他和死者的混合血,都可以确定是他杀了死者。但是只在现场外楼道提取到他一个人的血,就不能确定他杀了人。律师可以说是他到过现场楼道,鼻子流血了。”

  “那不是强词夺理吗?”赵法医说,“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情?调查反映洪正正和死者没有任何来往关系,他不可能跑到离他家那么远的现场,还恰巧在现场楼道里流了鼻血!最关键的是,洪正正的右手虎口确实有一处新鲜的刀伤,和我们推断的完全相符,这还能赖得掉吗?”

  我耸耸肩膀,说:“律师可以说,洪正正既然和死者没有来往,为什么要杀他呢?”

  赵法医愣了半天,问道:“那怎么办?”

  “现场重建。”我斩钉截铁地说道。

  和赵法医回到了中心现场,我们开始模拟凶手和被害人当晚的动作。我让赵法医站在沙发和墙壁的夹角处,我站在他的对面,模拟拿着刀捅他。

  我说:“你看,我用这种姿势拿刀捅你,导致自己的虎口受伤,受伤后我会继续拿刀捅你,这时候我手上流出的血迹应该……”

  我在自己虎口处滴了几滴水,然后继续挥动手臂模拟捅人的姿势。手上的水滴因为惯性作用被甩落在地面上。

  我指着地上的水滴说:“好了,把水滴周围的血迹都提取一份。我之前说过,凶手虎口受伤,那里血管丰富,肯定有不少出血,这些血没有被提取到,是因为现场的血迹太多了,提取到相对少得多的凶手的血就会很难。但用这种办法,我就不信提不到他的血。”

  “好办法啊。”赵法医说,“这可比大海捞针准确率高多了!”

  我们提取了十六份血迹,急送DNA实验室,然后回到专案组静静地等待。

  时间缓缓地流逝着,我的心里七上八下,究竟能不能一招制敌呢?

  忐忑的心情很快被化解了,因为DNA实验室传来消息,真的在这十六份血迹中检测出了洪正正的血。

  “好!”许支队拍桌子喊道,“这次不怕他不交代了。我要给DNA室记功!”

  虽然许支队把功劳给了DNA室,但是我和赵法医并不感到委屈,因为我们追求的并不是那些虚名,我们追求的是那种无法抑制的成就感。我默默地回到了宾馆,睡起了大觉,相信明天一早就会传来洪正正认罪的喜讯。

  果然,洪正正在铁的证据面前低头认了罪,他承认自己持刀杀害了杨风夫妇,却一直说不清杀人的动机,而且坚持凶手只有他一个人。

  许支队不得已又把我请到了专案组会议室商讨解决的办法。

  我问:“洪正正当晚穿的是什么衣服?”

  “黑色T恤。”侦查员说。

  “那我们现在就要去找那个穿白色衣服的人。”我信心十足地说,“洪正正说不清楚杀人的动机,我觉得是因为他根本就没有动机。有动机的人,是他现在正在极力掩护的人。”

  “看来你判断两人作案的可能性真的很大啊。”许支队对我又恭敬有加了。

  “那么下面,我们继续从家长开始查起。”我说。

  【6】

  “主要是分两个组。”我说,“第一组,查洪正正和杨风班上的哪名家长有过来往。第二组,找杨风班上的小学生谈话,找那些比较聪明伶俐的孩子谈,注意,谈话的时候要有老师或者家长在场。另外我有个请求,如果第二组同志发现有什么情况的话,及时告诉我,我想参与谈话。”

  许支队点头认可了我的安排,两组侦查员迅速开展工作。

  我一直认为第一组会很快查出问题,但是事与愿违。经过半天的工作,第一组侦查员反馈的信息并不多。原来洪正正已经有一年多没有回汀棠了,他在案发当天才刚从外地归来。而且他从来都不用手机,连通话记录都无法查找。

  “那就继续查啊!这几十个孩子的家长,有没有谁去过洪正正在外地打工的地点?有没有谁一年前和洪正正有过来往?”许支队在电话里发起了火。

  “这需要时间啊。”侦查员在电话那头委屈地说道。

  “许支队别急,”我说,“说不准第二组能有什么消息反馈过来呢?”

  我的话音刚落,许支队的电话再次响起,第二组真的发现了情况。

  当我赶到红旗小学教学楼的时候,一眼就看见了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女孩,她怯怯地靠在母亲的怀抱里,正在和一名女民警谈话。我默默地走过去旁听。

  “你说,小青是你的好朋友对吗?”女民警问道。

  小女孩点了点头。

  “那如果小青被欺负,你是不是应该告诉阿姨呢?”

  女民警温柔地劝说着,小女孩欲言又止,沉思了一下,问道:“那杨老师会不会知道是我说的?”

  看来这个小女孩还不知道他们的老师已经永远都不会知道他们说些什么了。

  女民警说:“阿姨向你保证,今天我们的谈话只有你妈妈、你、我和我身后的这位叔叔知道,好不好?”

  我暗暗鄙视了一下这位长得非常漂亮的女民警,因为她的这个保证肯定是个谎言。

  “漂亮女人的话真是不能信啊。”我心里这样想着,暗自想笑。

  可是小女孩看了我一眼后,说:“那也不让这位叔叔知道,行不行?叔叔在这里,我不好意思说。”

  我隐隐地觉得我可能猜到了真相,于是知趣地躲到了门外,从光明正大的谈话转为窃听。

  “事情,是这样的。”小女孩吞吞吐吐地开始了她的叙述,“前两天,下午自习,小青被杨老师叫去办公室,过了一节课,小青才回来。她坐到我旁边的时候,我就觉得她不太对劲儿,她全身都在发抖,脸色苍白。我问她是不是生病了,她只是摇头,偷偷地哭。我不知道怎么回事,就把她拽到教室外我们经常谈心的地方。然后,她就告诉了……告诉了我一个秘密。”

  “嗯,你别怕,慢慢说。”美女民警说道。

  “她趴在我身上哭了好久,才告诉我,其实杨老师已经欺负她很多次了……”

  “我操,强奸幼女?”每次听见强奸案都会急火攻心的我,在门外握紧拳头暗自骂了一句,“披着老师皮的禽兽!”

  “欺负是什么意思呢?”女民警还在往下问,我都觉得有点儿尴尬了,大概知道个意思不就得了?

  小女孩沉默了一会儿,说:“她说,她说,她说是杨老师把手伸进她的裙子里,抠她下面。”

  门口的我,沉默地捏紧了拳头。

  女民警干咳了一声,说:“那后来你怎么和她说的?”

  “我叫她告诉她的爸爸,让她爸爸来打这个坏蛋。”小女孩的自我保护意识很强。

  “你见过她爸爸吗?你怎么知道她爸爸能打得过杨老师?”女民警的这个问题问得非常有水平,一是探一探杨风有没有可能认识小青的父亲,二是打听一下小青父亲的来路和特点。

  “没见过,小青妈妈死了,她爸爸好忙,每次家长会都是他爸爸店里的阿姨来的。小青真是可怜。”小女孩带着哭腔说道,“不过,小青和我说过,他爸爸以前是武警,打架特别厉害。”

  我朝着女民警招了招手,示意她停止谈话。我们现在掌握的线索已经足够,无须再给这个无辜的孩子带来心理负担。

  女民警安慰了她几句,转身离开,和我一起赶往市局。

  “动机真的查出来了。”许支队非常高兴,“马上把这个吴伍(小青的父亲)请回来问问情况,同时查他和洪正正的关系。”

  “许支队,我想要张搜查令。”我说,“既然我们都猜到了他可能是凶手之一,他当晚可能穿的是白色T恤,为什么不去找找看他的这件白色T恤上有什么证据呢?”

  拿着搜查令的我,边走边听侦查员介绍小青家的情况。小青是单亲家庭,父亲吴伍是武警退役军人,现在自己经营一家小店。小青的母亲在数年前就因车祸身亡,小青一直和父亲相依为命,吴伍也把女儿当成了自己生命的全部。

  刑警支队已经做工作让吴伍店里的一名女店员先行一步把小青带离家里,怕她看见自己父亲被抓走的情景。

  我看着警察把表情非常从容的吴伍带进了警车,然后和赵法医走进了吴伍家里。搜查工作并不困难,我们很快找到了一件带有几个点状褐色印迹的白色T恤,依照我的经验,这褐色的印迹就是没有洗干净的血迹。

  几个小时之后,白色T恤的检测结果终于出来了,正是洪正正和女死者的血迹。

  吴伍被带到刑警队后,没有做任何抵抗,直接交代了全部案情。

  原来,七年前,吴伍和他的妻子乘坐大巴回丈母娘家,和他们并排坐着的是一名十几岁离家出走的小男孩。大巴在行驶过程中突然侧翻,车上的乘客大都受了伤,现场乱成一团。吴伍的妻子应该坐在窗边,被碎裂的玻璃割破了颈动脉,当场就去世了。而坐在另一边的小男孩,因为颈部受压严重而窒息昏迷。吴伍救不回自己的妻子,强忍悲痛,用自己在部队里学过的急救术,对小男孩进行心肺复苏,最后终于救醒了这个小男孩。

  这个小男孩就是洪正正。

  七年后,洪正正返乡闲逛的时候,偶遇吴伍,一眼就认出了他。聊起当年的事情,吴伍不禁老泪纵横。两人也算是经历生死的忘年交了,聊了半天意犹未尽,洪正正便买了酒到吴伍家中畅饮。酒过三巡,小青放学回家,向父亲哭诉了杨风对她进行猥亵的经过。吴伍当时差点儿气晕了过去,洪正正也是义愤填膺,借着酒劲儿,两人决定去讨个说法。吴伍考虑到杨风不认识他,可能会给他吃闭门羹,就带上两瓶五粮液,决定以送礼为借口和诱饵,先进门再说。

  到了杨风家,吴伍谎称是小青好朋友的家长,骗杨风带他进了客厅。当吴伍告知杨风自己的真实身份后,杨风大惊,躲到沙发和墙壁的夹角处。而此时,洪正正早已利刃在手,于是冲上去就捅。

  吴伍本是来找杨风讨说法的,如果杨风不认账就打他一顿解解气,没想到洪正正居然上来就动刀。这个同样有着坎坷经历的小伙子,居然用这种办法来报答自己的恩人,殊不知这正害了他的恩人。

  吴伍被洪正正动刀的举动惊呆了,而此时杨风的妻子听见动静下床查看,看见杨风满身是血,就尖叫起来。吴伍心里害怕,赶紧冲过去捂她的嘴。此时杨风已经失去抵抗能力,洪正正见吴伍正在和女人搏斗,就跑了过来给了女人一刀,拉着吴伍的衣服两人一起离开了现场。

  “真的被你说中了。”听完吴伍的交代,赵法医说,“杨风其实很清楚另一人就是小青的父亲。但是他存在侥幸的心理,认为自己能活。他若是能活着,就不能把这种丑事抖出去,不能坏了他全市优秀教师的荣誉。他要误导警察破不了案,即使自己吃个哑巴亏,也总比一辈子背个衣冠禽兽的名声强。但是当他知道自己快死的时候,他一定后悔自己说了谎,所以才会说出什么黑衣服白衣服。那时候他想说出实情,已经力不从心了,他是带着遗憾死去的。”

  虽然破了案,但是我的心情仍是无比郁闷,我没有说话。

  赵法医接着说:“别郁闷了,我知道你想什么,我都迷茫了,到底谁才是好人,谁才是坏人呢?”

  “黑与白,一纸之隔,一念之差而已。”我转头对许支队说,“就是可怜了那个小青,希望政府能想一个好的办法照顾她,别让她误入歧途,要让她好好地成长,等着她爸爸出狱。还有,要让她知道,她爸爸虽然犯了罪,但并不是坏人。”
 楼主| 发表于 2013-7-31 10:41:3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章 化为灰烬

  〖我们行至桥边,径直跨过,又转身烧毁,烧掉了前行的证据,只留下记忆中的滚滚浓烟以及也许曾经湿润的双眼。

  ——汤姆·斯托帕德〗

  【1】

  省厅的法医难免要参加一些行政会议,虽然我知道这些会议很重要,但是开会毕竟没有破案有成就感,所以我对开会实在是缺乏兴趣。当然,除非是去云泰。

  自从接触林笑笑的案件之后,“云泰案”就成了我的心结。光是在内网上查阅资料似乎已经没有什么新的信息可以挖掘了,最好的办法就是直接去云泰市再找找线索。

  于是我就出现在了云泰市公安机关的法医工作会议上。

  磕磕巴巴地念完稿子,我擦了擦额头上的汗,便开始琢磨着需要去问些什么问题、翻阅些什么材料。虽然我知道仅凭这些就想破获一起多年的悬案是异想天开,但还是暗自憋了一口气。

  晚饭后,我借用了师兄黄支队的办公室,让刑警支队内勤搬来了“云泰案”的卷宗,打开串并案系统,埋头在卷宗里开始了研究。

  卷宗的确不少,十余本厚厚的资料册堆满了办公桌,我细细地翻着询问笔录、现场勘查笔录、尸检笔录和照片,期待能有所发现。三具尸体的照片清晰地摆在我面前,都是十几岁的女孩,都是夜间独自去公共厕所时遇害的,年轻的脸上写满了惶恐与不甘。凶手的目的很明了,就是奸尸。但案件很蹊跷,没有目击证人,没有任何证据,所以根本就无法甄别犯罪嫌疑人。从记录上看,三起案件分别锁定了数十名犯罪嫌疑人,但是因为没有甄别依据或者不具备作案时间而一一被排除。卷宗里还夹着几页新的排查记录。案件过去不少年,仍有几名民警还在锲而不舍地继续开展摸排活动。

  卷宗翻完了,依然没有找到什么新的线索,我翻来覆去地看着几起案件的现场照片,希望能将它们深深印在脑海里,说不定哪天灵光一现就能想到点儿什么。最让我费解的是,三起案件中死者的阴道擦拭物经过精斑预实验都有微弱的阳性反应,DNA却无法检测出属于任何人的基因型①。

  『①基因型又称遗传型,是某一生物个体全部基因组合的总称。它反映生物体的遗传构成,即从双亲获得的全部基因的总和。通过DNA检验技术,可以分析个体基因型从而进行同一认定。』

  “下次找个DNA检验专家问一问吧,是不是检验过程出现了什么偏差?”我自言自语道。

  “十一点多了,还没回去?”黄支队这时候推门走了进来。

  我摇了摇头,眨了眨通红的眼睛,伸了个懒腰说道:“师兄怎么这么晚还来?”

  “刚才在参会的公安部二所法医专家的房间和他聊了聊。”黄支队一边拿起一次性纸杯,一边说,“怎么不自己泡点儿茶喝?我今天真是受益匪浅,专家就是专家,听他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啊。”

  我站起来说:“师兄别泡茶了,我肚子饿了,你请我去吃炒面片儿吧。”

  黄支队做出一脸惊恐的表情:上次就是去吃炒面片儿,吃出个碎尸案件(见“法医秦明”系列第一部《尸语者》中“天外飞尸”一案)来,你还去?

  “你还真迷信。”我笑着说,“如果真的那么邪门儿,那这次吃面片儿的时候也能出个命案。”

  “祖宗哎,”黄支队扔给我一根烟,“请你吃还不行吗?积点儿口德吧。”

  晚上十一点半,云泰的街上已经没什么车了,就连平时人口密集度最高的步行街也只有三三两两的情侣和巡逻员经过。步行街的两侧,延伸开几条平行的巷子,此时都已人眠灯灭,路灯的灯罩被晚风吹动,无奈地晃个不停,地面的灯光也随之摇曳,竟然有几分诡异感。

  “这几条巷子,白天可是很繁华的,卖什么的都有。”黄支队说,“现在房价飞涨,估计这里的门面都要卖到两万多一平方米了。”

  我对房价没什么兴趣,问:“我们来这里干吗?搞得跟查案似的,这里能有吃饭的地方吗?”

  “乌鸦同志,你就不能不说案子吗?”黄支队指了指前方,说,“前面那条巷子都是吃夜宵的,想吃啥都有。”

  果然,走了不到一百米,就到了另一个巷子口,里面果真是灯火辉煌、人声鼎沸,烤肉、麻辣小龙虾的香味夹杂着烧烤的烟尘扑鼻而来,我下意识地揉了揉鼻子。

  “我改变主意了。”我看见火红的龙虾就兴奋,“我们吃龙虾吧。”

  “真会宰人。”黄支队笑着说,“早知道这样,就带你去我家让你嫂子给你下面片儿了。龙虾现在好贵的。”

  半个小时的时间,眼前的一盆龙虾就被我和黄支队解剖成了一盆龙虾壳。

  我拿起饮料喝了一口,伸了个懒腰说:“这一觉绝对会睡得舒服。”

  突然,尖锐的警报声划破了夜空,我循声望去,看见一辆消防车从巷口呼啸着驶过。

  “着火了?”我警觉起来,“我们过去看看吧,看看能帮上什么忙?”

  “大吉大利。”黄支队说,“你少说两句吧。”

  起火现场就在我们刚才经过的一条巷子,我和黄支队快步跑了过去。

  这条巷子比较宽敞,路面有十几米宽,前后共有两三百米长,路的两侧都是联排门面,银行、超市、网吧、饭店、五金商行应有尽有,可以看得出白天的繁华。

  “看来这些门面的店主晚上都不住这儿啊,这么大动静都没人围观。”我见消防车旁边只有十几个人在围观,说道。

  巷子正中的一间门面的卷闸门下方往外冒着浓烟,消防官兵忙忙碌碌地一边接起高压水枪,一边给卷闸门降温。突然,卷闸门哗的一声掉落下来,原来屋内已经是一片火海。见到了屋内的情况,消防指挥官开始提高声调,指挥战士迅速灭火,围观人数也慢慢多了起来。

  “婉婷超市,”黄支队笑着说,“听起来是个年轻女孩开的。”

  “我觉得现场有点儿奇怪啊。”我说,“你有没有注意到?卷闸门是没有完全闭合的,之所以有人能够发现这里起火,是因为有浓烟从卷闸门下面冒出来。”

  “我们来得晚了。”现场温度很高,黄支队擦了擦额头上的汗,说,“说不定是消防队把门给撬开的。”

  “可是卷闸门没有被撬的痕迹。”我一边说,一边想走近一些看看已经摊在地上的卷闸门,可是被消防队员伸手挡开了。

  “这么晚了,卷闸门没道理还开着。”黄支队说。

  “是不是进了小偷,偷了东西以后点燃了现场?”我说。

  “什么小偷那么狠?没有必要吧。”黄支队说。

  消防队忙了半个多小时,大火终于被扑灭,好在报警早,火势并没有波及附近的店面。一名消防队员走进现场进行探查,没想到他走进去不到一分钟就又慌慌张张地跑了出来,大喊道:“队长!里面有死人!”

  本来有些困意的我顿时清醒了,我转头看向黄支队,黄支队也正转头看我,说:“不会吧,真邪门儿了!”

  站在消防车旁边的一名中尉已经拿了电话出来请求刑警部门支援。黄支队出示了警官证,说:“我们是刑警支队的,我要进去看看现场。”一旁维持秩序的派出所民警也过来说:“是的,他是我们的领导。”

  “不行,先要排除险情,其他人才能进去。”中尉说,“可以把尸体先抬出来。”

  我探头看了看,超市里面已是一片狼藉,被高压水枪冲射得东倒西歪的货架、满地烧焦的货物,还有地面上一摊一摊的积水。我深深吸了一口气,说:“这个现场怕是很难有发现了,破坏得太严重了。”

  “好吧,”黄支队对中尉说,“那麻烦你们拍下照片,记清楚尸体躺着的位置。”

  不一会儿,四名战士用帆布抬出来一具黑乎乎的尸体。黄支队不忙着检验尸体,和其他赶来的刑警开始询问报案人和消防战士。

  “我在网吧上网上到十二点,路过这里的时候,发现这家超市的卷闸门没关好,从门下方的缝隙里可以看到隐约的火光和冒出来的烟,所以报了警。”

  报案人是一名老实巴交的学生模样的人。

  “那就很可疑了。”我看着眼前这具已经被烧得面目全非的尸体,歪头对黄支队说,“门是真的没有完全关上。”

  “会不会是因为天气太热?你看这店面没有窗户,要是关上了门,就会很闷热啊。”黄支队站在超市门口往里看去,指着店面的内墙说道。

  “这间超市朝南,一共有三间店面,但是有两个卷闸门是一直闭锁的,只有西侧的这个卷闸门用来作为出入口。整间店面里放的都是整齐排列的货架,收银台在西侧,最东侧是店主自己临时居住的空间,用布帘做的隔断,现在布帘已经完全被烧毁了,只有上方悬挂的轨道处还能看到一些残片。里面有个衣柜,已经被水枪给冲倒了。还有一张靠着墙的床。家具烧毁得都很严重。尸体仰面躺在床旁,和床边垂直,头靠近床,脚远离床。”

  “起火点和起火时间可以判断一下吗?”黄支队问中尉。

  “起火点在临时居住空间的南侧,空调插头部位附近。”中尉说,“我们觉得可能是空调插头短路起火,所以使用了高压点射的方式灭火。时间嘛,如果没有化学助燃物,我们分析是在报案前半小时起火,才能在发现的时候形成那么大的火势。”

  我从脱落卷闸门的位置走进了现场,看了看挂在墙壁东面上的空调,转头对黄支队说:“可以排除店主因为热故意不关门的可能,你看虽然空调的线都被烧毁了,但是它的挡风板是开启状的,说明起火的时候空调是开着的,那就没有必要虚掩卷闸门。”

  黄支队点头赞许我的观点:“那,你是什么意思?”

  “我看像是一起谋杀。”

  【2】

  “就凭关没关门判断谋杀是不是武断了些?”黄支队说,“如果是门锁没有锁好,也可能会造成没有完全闭合的假象。”

  我说:“我是觉得尸体躺着的位置不对。如果是死者发现起火时已经一氧化碳中毒无力逃脱的话,那么她从床上坠落的姿势应该是和床边平行,不应该是和床边垂直。”

  我走到尸体旁边蹲下来,一股尸体被烧熟的味道迅速涌进了我的鼻孔,我揉了揉鼻子,说:“另外,这个超市给人的感觉是很狭长、很深,如果是最东侧床边起火蔓延到超市最西头的话,东边应该比西边烧得更严重。但是我感觉整个超市烧得都很严重。”

  “你的意思是说,可能有多个起火点?”黄支队说,“封闭现场,明天白天我让支队理化科的同志来采样,那时候就知道有没有助燃物,有几个起火点了。”

  “还要等到明天吗?”我说。

  “如果根据消防队的推测,是电起火,那就是意外,我们现在没有依据证明这是刑事案件,所以没有权利强行解剖尸体,要等她出差在外的老公赶回来。”黄支队说。

  “死者是什么人?调查死者的邻居了吗?”刚才我在粗略地看现场,所以没有听见调查得来的死者基本情况。

  “死者俞婉婷,女,三十岁,个体商户老板。丈夫是骅庭保险公司业务员,叫刘伟,二十八岁。俞婉婷十多岁时父母双亡,本地没有亲戚,她和刘伟结婚四年,在我市贵苑新村有一套房子,但他们没有孩子。”负责外围调查的民警介绍道,“刚才我们用电话和刘伟联系,他说一般情况下俞婉婷不在超市里住,但是如果他出差的话,俞婉婷就会在超市里住。今天上午刘伟去上海出差,所以俞婉婷才会住在超市里。超市的空调插座已经坏了好几次,刘伟本人怀疑是插座短路引发的大火。刘伟正在往回赶,估计明早能够到达云泰。”

  黄支队拍了拍我的肩膀,说:“你累了一天了,回去休息吧,现场封存了,尸表检验等明天刘伟赶回来再进行,外围调查我会安排他们连夜开展的。”

  “可是破命案哪有等天亮的?”我知道自己一着急,睡觉也睡不好。

  “我们没有充分证据证明这是一起命案。”黄支队说,“她又没有其他亲属,还是等刘伟回来再说吧。养足精神才能干得好活。”

  急也没有用,确实太累太饱了。躺在宾馆床上的我,脑子里翻动着现场画面,翻着翻着就睡着了。直到早晨七点,黄支队的电话把我喊醒:“起床吧,吃点儿东西,我们去殡仪馆。”

  到达殡仪馆的时候,刘伟已经在解剖室的门口等着了。一眼看去,他又瘦又高,皮肤白皙,眉眼棱角分明,有点儿明星的感觉。我多看了一眼,瞥见他右臂外侧有两条浅浅的痕迹,用法医的眼光看,应该是抓伤。

  “可以描述一下你妻子的长相吗?”我突然问道。

  一时间没预料到这个问题,刘伟显得有些紧张:“哦……她,她挺漂亮的,就是那种长头发、大眼睛、高鼻梁……”

  “有照片吗?”黄支队知道我的意思是要先确定死者就是俞婉婷。

  “哦,对,有的有的。”刘伟拿出了钱包,里面有一张俞婉婷的大头照。

  照片中的女子确实是一个美少妇,黑色长发,齐眉刘海,唇红齿白,美丽而不失优雅。我注意到照片中的女子戴了对非常精致的钻石耳环,又转头看了看解剖床上的尸体,耳朵上并没有耳环。我摇了摇头,暗自感叹,一个美女就这样成了一具可怕的尸体。

  “我们需要到你家找一些俞婉婷的日常用品,提取DNA和尸体的DNA进行比对。”我说,“毕竟烧得面目全非,耳环又不相符,我们首先是要确证死者身份。”

  “是她,就是她,烧成这样我也认得的。”刘伟带着哭腔说道。不知为什么,在我看来,他哭得似乎有点儿假。

  “那也需要科学的鉴证。”我一边说,一边穿上解剖装备,开始尸表检验。

  黄支队安排刑警拿了刘伟家的钥匙去取俞婉婷的DNA。

  我已经做好了这是一起谋杀案的心理准备,所以看到一些不符合烧死的征象时,并没有过多的惊讶。我一边检查一边说:“尸体全身重度炭化,全身呈斗拳状①,衣物、头发烧毁,睑球结合膜可见点状出血,鼻腔内经纱布擦拭未见灰烬。额部可见多处弧形创口,暂时无法判断是否为生前损伤。”

  『①人体遇到热反应后,肌肉组织收缩,导致肢体挛缩,尸体会形成看似拳击的姿势,故称为斗拳状。』

  我用力掰开已经形成尸僵的下颌关节,用光源照射死者的口腔:“口腔内壁未见明显灰尘黏附,舌下未见明显灰尘黏附。双手烧毁,见不到指甲。”

  黄支队摇了摇头表示遗憾,他知道我的意思。夏天时候人们穿着较少,身体裸露部位多,如果死者和凶手发生打斗,死者又留有指甲,就很容易抓伤凶手,也有可能留下能证明凶手是谁的证据。

  “目前看,这很有可能是一起谋杀案件。”我对坐在解剖室门外地上的刘伟说道,“我们现在要对尸体进行解剖检验。”

  “不行!不行!”刘伟突然从地上弹射了起来,大声喊道,“婉婷生前最爱漂亮,我不允许你们在她身上动刀!谁也不准动她!”

  刘伟的过度反应吓了我一跳,我压着怒火说:“我们怀疑这是一起谋杀案件,为了她沉冤得雪,我们必须进行解剖。我给你承诺,解剖完我们会缝合得很整齐。”

  “你们这是要抢尸体吗?”刘伟说,“网上说你们警察经常抢尸体,原来是真的,她是我的,我不许你们对她动刀!”

  “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刑事诉讼法》规定,我们怀疑这是一起刑事案件,且死者死因不明,公安机关有权决定解剖。”黄支队说,“希望你配合。”

  刘伟一直在哭喊,黄支队示意身边的警察把他拉到了门外,刘伟还在喊着:“不准动她!你们都是土匪,警察都是土匪!”

  我和黄支队对视了一眼,都觉得这个刘伟十分可疑。黄支队示意手下的高法医穿上解剖服和我一起开始解剖工作,同时嘱咐身边的刑警看好刘伟。

  死者的皮肤及皮下组织都已经炭化,解剖刀切上去的时候发出清脆的咯咯声。逐层分离完尸体的颈部皮肤和肌肉,真相基本就露出了水面。死者颈部两侧肌肉都有明显的出血痕迹,舌骨、甲状软骨都有严重的骨折、出血迹象。

  “窒息征象非常明显,颈部损伤也很严重,虽然看不到颈部皮肤损伤情况,”我说,“但是同样可以断定,死者是被一个力气很大的人用双手掐住脖子,导致窒息死亡。”

  “双手掐住了脖子,没有办法约束死者双手,那么凶手很有可能会被抓伤。”黄支队在一旁补充道。

  “就是头部的损伤非常奇怪。”我切开死者的头皮,前后翻开。头皮已经被烧焦,用力稍大都会破损。头皮的额部有七八处弧形的小创口,对应的皮下有连接成大片状的皮下出血。颅骨的骨膜没有伤及,更没有颅骨骨折或者颅内损伤。

  “这些小伤口都非常轻微,不是致死的原因。”我说,“但是生活反应非常明显,说明是在掐死之前形成的。”

  “弧是朝上的,圆弧在下,两角朝上弯,弧度还不小,如果是圆形的一部分,那么这个工具就应该是直径五厘米左右的圆形。这会是什么工具呢?”黄支队说,“头皮下出血这么多,创口里有组织间桥,肯定是钝器形成的。”

  “我担心的不是工具。”我说,“创口这么密集,应该是死者处于一个固定位置形成的。那么就有两个问题出现了,第一,凶手既然要杀死她,为什么还要在她头上砸出这么多小伤;第二,死者为什么会在没有死的时候不动弹,保持固定位置让凶手砸。”

  “凶手可能是心理有问题。”黄支队说,“死者也有可能是在中毒、昏迷的情况下被打击头部的。”

  “颅脑没有损伤,如果是昏迷,只有可能是用药物了。”我说,“取心血做毒物化验吧。”

  “调查清楚死者是什么时候吃的晚饭了吗?”我一边用手术刀切开尸体的胃、十二指肠和小肠,一边说,“烧死的尸体没法用温度来判断死亡时间,想准确判断,只有看胃肠内容物的消化、迁移情况了。”

  “这个没问题,”黄支队说,“经调查,死者下午六点去巷子口的小吃店吃了晚饭。”

  “根据消化情况,”我用手术刀拨弄着那些黄油油的胃内容,抬肘蹭了蹭鼻子说,“胃内还有不少食糜状物质,我判断死者是末次进餐后五小时内死亡的。”

  “消防队说十一点半起火的。”黄支队说,“你判断十一点之前死亡,这就有至少半个小时的时间差。那么,凶手杀害了死者后,半小时才点火,他在做些什么呢?”

  “你们看,这是什么?”在一旁观察死者头面部的高法医突然一句话把我和黄支队从思考中拽了回来。

  【3】

  我和黄支队凑过头去看,原来高法医在死者的鼻孔里夹出了一根蓝色的纤维。

  黄支队接过纤维,放在解剖室的显微镜下观察:“这是防水布的纤维,很多衣服都是用这样的材料制成的。”

  “看来,这样的纤维还不少啊。”我仔细用刀片刮着死者脸上的烟灰炭末,果真在刮下来的漆黑的物质中,发现了一些蓝色的防水布片,最大的一块儿约有几个平方毫米。

  高法医还在死者耳部附近用止血钳钳下来一块和皮肤粘连在一起的白色布片,布片的边缘也可以看到蓝色的纤维,布片上面印着M开头的一排英文,字迹无法辨认。

  我接着说:“可以断定,现场燃烧的时候,有一件蓝色的衣服覆盖在死者的面部。这个白色的布片是衣服的商标。”

  “这能说明什么呢?”高法医问道。

  “心理学家有过一项研究,”我说,“如果一个人杀死了自己比较尊重、敬畏的人,会害怕看见死者的脸。有些人会用一些物体遮盖住死者的脸,减轻自己的心理压力。”

  “你是说,熟人作案?”黄支队说完,转头看向窗外蹲在地上的刘伟。

  “调查情况显示,俞婉婷为人吝啬,没有什么非常要好的朋友,没有什么明显的矛盾关系,没有不正当男女关系。”侦查员在一旁说,“如果判断是熟人作案,那么她丈夫具有重大作案嫌疑。”

  “可是刘伟说他昨天上午就出差去了上海。”高法医说。

  “他可以故意这样说,伪造不在场证据。”黄支队说,“我还看见了他手臂上有抓伤。”

  我点了点头,低声说:“我也看见了,刚才我们分析死者可能抓伤了凶手,只是因为死者的指甲被烧毁,所以不能确证。我想,世界上没有这么巧的事情吧?”

  “是啊,”黄支队说,“刚才他还那么激烈地阻碍尸体解剖。”

  我脱下解剖服,走到刘伟旁边,说:“你下了火车就直接赶到这里来了对吧?麻烦你把返程火车票给我看看。”

  刘伟一脸惊恐:“啊?什么?哦,火车票,火车票我……我,火车票出站的时候被工作人员收了。”

  “那去上海的火车票呢?”我问。

  “也……也被收了。”

  “原来你们出公差,差旅费报销是不需要票据的?”我盯着刘伟,看着他闪烁的眼神,逼问道,“还是出公差要私人出费用?”

  刘伟的脸顿时红一阵白一阵。

  黄支队说:“如果这样,那就对不起了,麻烦你跟我们回去协助调查吧。”

  两名侦查员架着垂头丧气的刘伟乘车离开了。

  “这起案件,不会就因为死者脸上的那个布片破获了吧?”我说,“我总感觉没那么简单。”

  “哎哟,祖宗,”黄支队说,“简单点儿不好吗?你可别乌鸦嘴了。”

  我低头笑了笑,说:“还有好多检验没有出结果,用这个时间,我们去现场看看吧。这么久了,现场险情也应该都排除了,可以进去看了。”

  现场依然一片狼藉。除了没法燃烧的物品以外,其他的家具、货物基本都已燃烧殆尽。超市东面隔开的临时居住区域里也是如此,一个大衣柜被高压水枪冲倒在地上,一个光秃秃的床板横在那里,都被熏得漆黑。

  我和黄支队简单巡视了超市,超市地面尽是积水,我们穿着胶鞋从东倒西歪的货架上跨来跨去,没有发现什么有用的线索,估计有用的线索没被一把大火烧得干干净净,也被高压水枪冲得干干净净了。

  我走到床旁,戴上手套掀起了床板。突然,我看见床板的侧面和下面有一些点状的颜色加深区,和附着的烟灰炭末颜色并不一样。我打开勘查箱,取出联苯胺试剂,对这些区域进行血液预实验,得出的结果是阳性。

  “师兄你看,”我说,“床板侧面和床板底侧都有血,这样看,应该是喷溅状血迹。”

  黄支队走过来拿出放大镜看了看床板的血迹,说:“嗯,从形态上看,可以确定是喷溅状血迹,方向是从外侧向内侧。”

  我说:“尸体是头朝床躺在地上的,头部又有创口,那么形成创口的时候,血迹确实是沿这个方向喷溅的。”

  黄支队说:“知道你的意思,尸体躺的位置就是杀人的原始现场。”

  我点了点头。

  黄支队补充道:“既然这里是杀人的现场,死者又没有约束伤,说明凶手是可以和平地从最西侧的入口进超市,再走到最东头的床边。”

  “大半夜的,”我说,“一个单身美少妇会让什么人进到自己的超市里呢?她一点儿警惕性都没有吗?”

  “除非是熟人,”黄支队说,“开始通过死者面部的布片推断熟人作案我还有些忐忑,现在通过现场情况,基本可以肯定就是熟人作案了。看来抓她老公没抓错。”

  我站在现场闭着眼,试图把现场的情况再还原一遍,可是总觉得损伤问题有些不能解释。于是我摇了摇头,说:“先回去吧,一边等检验结果,一边去看看对刘伟的审讯。”

  我们在视频观察室看着审讯室内的刘伟耷拉着脑袋,一副无精打采、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

  “招了没?”黄支队问。

  侦查员摇了摇头:“反复强调他没有杀人,但是对于昨晚的行踪,他只字不提。”

  “去火车站调一下监控,看他到底有没有去上海。”黄支队说。

  侦查员面露难色:“这,火车站那么多人,有些难度啊。”

  “不用,”我说,“去查一下宾馆开房登记,我突然觉得他不像是凶手,他之所以不提昨晚的行踪,可能有其他原因。”

  黄支队惊愕地看着我,愣了一会儿,转头对侦查员说:“去办吧。”

  黄支队看着侦查员离开观察室,对我说:“你这样说是不是武断了些?如果因为你的直觉改变了侦查思路,可不是小事。”

  我摇了摇头,说:“不仅是直觉,我觉得死者的损伤有些奇怪。”

  “你是说她额头上那些密集的小创口?”

  “是的,”我说,“如果不是用药致晕死者,在死者清醒状态下同时形成额部创口和颈部损伤,除非这件事不是一个人做的。如果是刘伟想杀她,不需要找个帮手那么麻烦。”

  “时间不早了,”黄支队说,“各项检验和调查的结果夜里才能出来,你先休息吧。”

  躺在宾馆的床上,现场的情景在脑海中一幕幕呈现。突然,被水枪冲倒的大衣柜的样子闪入我的脑海里。

  “不对啊,衣服、被褥怎么会在大衣柜下?”我自言自语道。我仿佛想起白天现场勘查的时候,发现大衣柜的下方好像压着衣服和被褥。总觉得好像有些不对头的地方,可是不对头的地方在哪儿呢?

  想着想着,我就睡着了。

  因为有心事,所以我起了个大早。专案组会议室正在汇报昨天一天的工作情况。

  “经比对俞婉婷平时所用牙刷上的DNA和死者的DNA吻合,确证死者系俞婉婷。经过对俞婉婷的心血进行毒物化验,可以排除俞婉婷生前有中毒致死或致晕的可能。通过对现场多处多点位提取的灰烬进行理化检验,可以判断现场有多处起火点,但是没有助燃溶剂。也就是说,凶手杀人后,在超市里多处可以燃烧的货物上点火,导致大火。”云泰市公安局刑事科学技术研究所所长汇报道。

  “可是再多处点火,也不需要半个多小时的时间啊。”我说,“我们法医判断,死者死后至少半小时以上,现场才点火。”

  “凶手在做什么呢?”黄支队说。

  “另外,”我说,“如果排除了死者有中毒致晕的可能,通过法医检验死者头部损伤也不至于致晕。那么,死者为什么会在清醒状态下,保持一个固定不动的姿势,让凶手来敲击她的头部?还有,凶手是如何一边掐压死者的脖子,一边用钝器打击死者的头部?”

  “骑在她身上,一边掐脖子,一边打。”有侦查员说。

  “不可能。”我说,“我们知道,手指接触颈部,只会留下小片状出血,手掌接触,才会留下大片状出血。经法医检验,死者颈部两侧的肌肉都可见大片状出血,说明是有两个手掌同时掐住死者的颈部两侧,压闭气管和颈动静脉,导致窒息死亡。这个时候,凶手没有其他多余的手去打击死者头部。”

  “为什么可以肯定是同时形成两种损伤呢?”

  “因为两种损伤都有明显的生活反应,额头部的损伤也只有死者颈部被压住,头部位置相对固定的时候,才能形成。”我说。

  这时候,负责对刘伟进行外围调查的民警推门进来,说:“刘伟的嫌疑排除了。”

  【4】

  “查到什么了?”黄支队早有心理准备。

  “刘伟案发当天确实没有离开云泰。”侦查员说,“经过对入住登记的查询,我们发现刘伟当天上午在一家宾馆里开了一间房。我们调取了该宾馆的视频监控,刘伟是上午十点开房入住,第二天早上七点离开的。”

  “也就是说案发时候他并没有离开房间,直到第二天早上才离开直接去殡仪馆的,是吗?”我问。

  “是的,”侦查员说,“确定他没有作案时间。”

  “看来我们抓错人了。”黄支队说。

  “没有抓错人。”侦查员喜上眉梢地说,“和刘伟一同入住的还有一名女子,通过面部比对,确定是一名外号是莹姐的女子,这个莹姐涉嫌一起团伙贩毒案。目前可以肯定刘伟和这桩贩毒案有关系,我们已经通过刘伟获取了莹姐的线索,现在派人去抓了。”

  “可是刘伟手臂有抓伤啊。”我说。

  “这个我们也问了。”侦查员说,“刘伟和这个莹姐有一腿,抓伤是在亲热的时候被莹姐抓的。”

  “看来这个刘伟是真的不想我们对他老婆动刀,他还是真的爱他老婆的。也怪不得他对那天晚上的事情只字不提,一是犯法,二是对不起他老婆。”黄支队说,“也好,顺带破了一起贩毒案件。不过,这桩命案,我们应该从何处下手呢?”

  我喝了口水,说:“再去现场看看吧。”

  重新回到了案发现场,我仿佛比上次勘查有了更多的信心。想起在宾馆思考的问题,我径直走到了大衣柜的旁边。我没有记错,大衣柜的下方确实压着一些衣物和被褥。

  我叫来两个侦查员,合力把大衣柜扶起,大衣柜下方散乱地堆着一些衣物和被褥,露出大衣柜压痕以外的部分都被完全烧毁了。我拉开大衣柜的门,两扇门是靠强力吸铁石关合的,门没有上锁。

  衣柜里面还挂着几件大衣,没有被大火烧毁。我戴上手套,伸手去检查大衣的口袋和大衣柜里的其他杂物。检查中,我发现了一个相框,拿出来看,里面是一张俞婉婷和刘伟在冰天雪地中的合影。照片上的俞婉婷身穿一件蓝色的羽绒服,蜷缩在刘伟的怀抱中,笑容灿烂。

  “把这张图片技术处理一下,看看能不能看清衣服的牌子。”我把照片递给身边的黄支队。

  大衣柜的旁边,放着一个不锈钢的茶杯,已经被烧得变了形。我走过去拿了起来,茶杯挺重的,底座是圆形的棱边。我用联苯胺测试了一下底座,出现了潜血反应①。

  『①现场黏附的血迹量极少,肉眼无法观察得到,但通过鲁米诺、四甲基联苯胺等化学药剂可以显现出来极微量的血迹形态,称之为潜血反应。』

  “这个茶杯底座直径五厘米,呈圆形棱边突起,和死者额部的细小创口刚好吻合。茶杯底座又有潜血反应,说明这个茶杯很可能就是凶器。”我说。

  “可惜茶杯已经被烧,黏附大量灰烬,已经没希望从这上面提取到指纹了。”黄支队说。

  “或许它对我们的下一步推理分析有一点儿用处。”我胸有成竹地掂量了一下手中的不锈钢茶杯。

  我绕过正在用筛子清理现场灰烬的痕迹检验民警,走到了超市的收银台前。收银台是玻璃制造的,已经被完全烧毁,柜台里放着的杂物都已无法辨认。我捡起一截铁棍扒拉着柜台里的炭末,突然,在外面明媚的阳光照射下,一个亮闪闪的东西吸引了我的注意。

  我找来痕检民警照了几张柜台的照片,然后小心地围绕闪光的物体把周围的灰烬分离开,映入眼帘的,是一堆一元钱、五角钱的硬币。

  “这是超市老板放钱的钱盒?”我说,“这个私人小超市是没有电子收款台的,看来收的钱都是放在这个钱盒里。”

  痕检员用筛子慢慢筛出了硬币附近的灰烬,说:“据痕检角度看,这确实是一个钱盒,应该是用竹篮编制的。”

  “我知道了。”我说,“云泰盛产螃蟹,就类似是那个装螃蟹的竹篮是吗?”

  痕检员点了点头:“不过基本已经被烧毁了。”

  “有纸币的残渣吗?”我问。

  痕检员摇了摇头。

  黄支队这时候走了过来,说:“刚才你说的照片通过技术处理,可以看出俞婉婷穿着的羽绒服胸口绣有MCC商标字样。看来和我们在死者脸上提取的布片很吻合啊,你是在怀疑凶手就是用照片上的这件衣服遮盖死者脸部的吗?”

  我摇了摇头,说:“师兄,这是一起以侵财为目的的杀人案件,凶手不一定和死者熟识。”

  黄支队低头思考了一下:“有依据吗?”

  “有。”我胸有成竹,“首先,刚才我们在柜台附近发现了死者收钱用的钱盒残骸,里面有一些硬币,却没有任何纸币的残渣。”

  “纸币可能都被烧毁了啊。”黄支队说。

  “不会,”我说,“竹子是隔热效果不错的材料,竹篮尚未被烧毁殆尽,那么放在它里面的纸币即便是燃烧,也不会一点儿残渣都不留下。”

  “会不会是死者把纸币都收起来了?”痕检员说。

  “那倒不会。”黄支队说,“据调查,俞婉婷平时离开超市,也只拿一些一百元的大钞,零钱再多也不拿走,更别说她知道案发当天自己不离开超市。”

  “那就是说钱盒里应该有一些纸币,即便是十块、几十的纸币也应该有一些,”我说,“现在没有了,只有一种可能,被别人拿走了。”

  黄支队点点头:“接着说。”

  “还有,”我说,“开始我们认为凶手把衣服覆盖在死者的脸上,是熟人作案的特征。排除了刘伟的嫌疑后,这个问题就一直困扰着我。今天看来,凶手之所以用衣服覆盖住了死者的面部,纯属意外。”

  “现在我们已经确定,覆盖在死者面部的,是她自己的一件蓝色羽绒服。”我走到大衣柜旁边,说,“现在是夏天,羽绒服不可能放在外面,应该是放在大衣柜里面的。死者睡的床上有毛巾毯,有床单,凶手为什么不用这些顺手能拿得到的东西,而非要去拿应该放在大衣柜里面的东西去盖死者的脸呢?”

  “不能肯定羽绒服就是放在衣柜里面啊。”黄支队说,“没有依据,说不准就是叠在床头当枕头呢?”

  “别急,我还有推断。”我一边拉开大衣柜的门,一边说,“这个大衣柜的门是通过强力吸铁石闭合的,不用一点儿力气是打不开的。也就是说,凶手有主动打开大衣柜大门的动作,还有把大衣柜里的衣物、被褥翻出来的动作。”

  “不能是被高压水枪冲倒以后,衣服、被褥掉落出来的吗?”黄支队说,“如果是凶手事先翻动出来的,被翻出来的衣物应该会被完全烧毁了啊。”

  我说:“如果是消防动作导致大衣柜倒下,并且倒下的同时里面有东西掉落,则大衣柜的门应该是开着的。不可能是在大衣柜倒下的瞬间,里面的衣物掉了出来,大衣柜倒下后,门又合上了。即便那么巧能合上,也会把地上的衣物夹一部分在门内。你们再看,大衣柜后面的腿比前面的长,放不稳,所以我分析是凶手火急火燎地翻动大衣柜,把衣物拽出衣柜,在关门的时候,因为紧张用力过度,大衣柜向后倾倒,碰撞墙壁后,由于反作用力向前倒下,才造成了这种现象。”

  说完,我指了指大衣柜后方墙壁上的一个新鲜磕碰痕迹。

  大家点头。

  我接着说:“根据上述两点,结合死亡时间的推断,我们可以判断,凶手在杀死死者后,用了半个小时以上的时间来翻动超市,寻找财物,至少翻动了柜台和大衣柜。凶手的目的应该是侵财。”

  “侵财多数不会是熟人,即便是认识的人,也很少有非常熟识的人。”黄支队说,“可是这个案子明显应该是熟人作案啊。”

  “不,”我说,“我现在觉得不一定是熟人作案,至少不是非常熟知的人。”

  “可是事实是俞婉婷把凶手从西侧大门带到了东头的居住区域。”黄支队说,“不是熟人的话,那么这个俞婉婷也太没有警惕性了吧?深更半夜敢把陌生人带进自己的屋子?我觉得不太可能,这个俞婉婷还长这么漂亮,晚上估计还穿得比较少,她就不怕陌生人?”

  “这个问题我也矛盾过。”我说,“不过我刚才仔细地筛了一下尸体附近的灰烬,现在我搞清楚了尸体附近的这个货架摆放的是什么货物了,所以我也就理解为什么俞婉婷会在衣冠不整的状态下,带个陌生人走进自己的超市了。”

  我用止血钳夹起尸体位置附近倒伏的货架下压着的一片塑料包装纸碎片,上面印着几个字:“七度空间”。

  “师兄,明白了吧?”我笑着说,“我的推断,有没有道理?”

  【5】

  黄支队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一旁的侦查员有点儿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问道:“这是怎么个意思?”

  黄支队说:“尸体附近的货架是放卫生巾的,所以我们现在怀疑,凶手是个女人。如果是女人,半夜来买卫生巾,俞婉婷很有可能会放松警惕,带她到放置卫生巾的货架附近,然后凶手趁机行凶。”

  “师兄忘了吧?”我打断黄支队的话,“我们开始怀疑不是刘伟作案的依据,是我们觉得本案应该是两个人作案哦。”

  “哦,对对对。”黄支队说,“女人可能只是敲开门的,凶手应该是个男人。”

  我说:“我们在尸体上发现了两种损伤,都有生活反应,也就是说,我们觉得一个人不可能在双手掐压死者颈部的同时,又拿钝器打击死者的头部,所以我们开始就怀疑是两人作案。尸体上的两种损伤反差极大,掐压颈部的力度非常大,导致了颈部的软骨都严重骨折,但是头部的损伤比较轻。今天我又找到了这个凶器——茶杯,这么重的茶杯,如果是力气很大的人挥舞起来,反复击打在死者头上很容易造成颅骨凹陷性骨折,但是尸体上只有轻微的表皮和皮下组织损伤。”

  我咽了口口水,接着说:“经过现场勘查,现在我更加可以肯定,凶手应该是一男一女。女的骗开超市大门,男的趁俞婉婷带女人进入现场的时候溜门入室,在床边这个货架附近将俞婉婷按倒,掐压住她的颈部。女人则顺手拿来一个不锈钢茶杯反复打击俞婉婷头部,逼她说出钱的位置。由于男人的力气过大,将俞婉婷掐死,于是他俩翻动超市,拿走了柜台里的纸币,在超市里容易起火的货物货架处点火,毁尸灭迹,然后离开。”

  “可是,这样的案子,从什么地方找突破口呢?”黄支队一筹莫展。

  “别急,师兄,”我说,“我们去巷子口看看。”

  我和黄支队绕着这条两三百米长的巷子走了一圈,有了很显著的发现。这是一条两头通马路、中间封闭的巷子,也就是说,凶手如果想进入现场地段,必须从巷子的两头进入,离开也是这样。巷子的东头是一个三岔路口,有红绿灯,也就是有监控录像。巷子西头有一家银行,门口也有监控。

  “等于是我们掌握了小巷两头的进出口资料。”我说,“通过看监控,应该可以发现可疑的人员吧?”

  黄支队摇了摇头,说:“这个侦查部门早就想到了,奇怪也就奇怪在这儿,案发时间段附近,没有任何可疑的人进入巷子或者离开巷子。”

  “那就说明犯罪分子在案发时间段附近,就住在这个巷子里,作完案也没有离开。”

  黄支队说:“可是这里只有店面,没有住家啊。”

  我说:“可是我们当天看见着火,哪里来的那么多围观群众呢?”

  “你提示我了,”黄支队说,“这里有家网吧!虽然现在网吧不准通宵营业,其实这些网吧还都是偷偷摸摸通宵营业的。”

  我笑着说:“那就去看网吧的监控吧!”

  调取了网吧当天晚上的监控录像,很快我们就发现了线索。一个穿白色衣服的魁梧男子和一个短发女子在案发当晚十点多先后离开网吧,但是没有去服务台结账。十一点四十分,这两个人又一起回到了网吧。十二点十分,两人又和网吧的数十个人一起出了网吧,应该是去围观灭火现场的。

  “原来当天凶手和我们一起在现场。”我感觉背后一阵发凉,转头问侦查员,“网吧的上网记录呢?”

  侦查员摊了摊手,说:“这些网吧晚上偷偷摸摸开张,都不登记身份证,所以掌握不了上网人的信息。”

  “唉,这么好的线索,因为网吧不守规矩,没戏了。”我无奈地说。

  “可是这个短发女子出门的时候穿的是红色的T恤,回来的时候穿的却是浅色的。”黄支队看出了一些蹊跷。

  我想了想,说:“我还记得我们在床板处发现喷溅状血迹区域中间有个空白区。这个空白区应该就是拿杯子打击死者头部的人站的位置,她的存在挡去了一部分喷溅血。”

  “你是说,她是因为衣服上黏附了血迹,怕人发现,所以换了衣服?”

  我摇了摇头,说:“监控上看,衣服的款式应该是一样的,就是颜色不太一样。嫌疑人的身材明显比俞婉婷瘦小多了,不可能是在现场换上俞婉婷的衣服。所以,最大的可能是嫌疑人反穿了衣服。”

  “我去问网吧老板。”侦查员跳了起来,快步出门。

  我和黄支队在专案组耐心地等了大约两个多小时,侦查员才推门进来。

  “怎么去这么久?”黄支队问。

  侦查员高兴地说:“因为我们直接把犯罪嫌疑人抓回来了。”

  这个喜讯出乎意料。

  侦查员说:“网吧老板称当天晚上上网的人很多,自己在服务台里侧早早睡觉了,网管看了监控也不认得嫌疑人是谁,也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出去又什么时候回来的,上网有押金,所以也不用怕他们跑。但当我们提出这个人可能反穿衣服的时候,网吧老板说晚上起火的时候他也出去围观,无意中看到了我们说的那个反穿衣服的嫌疑人。他认得是在网吧隔壁打工的服务员李丽丽,当时还在奇怪这小妮子为什么要反着穿衣服呢。”

  “太符合了!”我兴奋道,“正好在附近打工,和俞婉婷怎么说也是个面熟,俞婉婷就更加可能对她没有警惕了。”

  “我们去听听审讯情况吧。”黄支队高兴地说。

  对李丽丽的审讯无法开展,李丽丽拿着一份诊断怀孕的B超报告,在审讯室里不停地哭、不停地吐,就是一个字也不说。

  于是我和黄支队来到了审讯李丽丽的男朋友陈霆威的审讯观察室。审讯室里,侦查员递给浑身发抖的陈霆威一根烟,陈霆威摇了摇手说:“谢谢,我不会。”

  侦查员说:“说吧,从网吧的监控里已经看到你了。”

  陈霆威瑟瑟发抖,说:“其实我也不想,其实我也不想啊……我和李丽丽都在外打工,每个月的工资加在一起只有不到两千块,还要寄回老家给双方父母一千块,我们真的活不下去啊,现在丽丽又怀孕了,一罐奶粉都要一百多,我们怎么养得活自己的孩子?”

  我看着眼前这个魁梧的二十岁男孩,心中又浮起一丝恻隐。

  陈霆威说:“丽丽说这个婉婷超市每天都有好几千块的进账,我们就准备去偷。晚上我们估计她关门回家了,就从网吧出去,到超市撬门,没想到刚撬了一下,就听见超市里有动静,于是我就赶紧躲到了一旁,丽丽很沉着,没有躲开。超市老板拉开卷闸门上的小窗,看见是丽丽,就打开了卷闸门。丽丽说自己正在上网,突然来了例假,要买卫生巾,就来敲敲门试试,结果婉婷姐你还真在。于是超市老板就和丽丽说笑着走进去了,进去前,丽丽给我使了个眼色。我知道她是示意我们去抢劫。我趁黑溜进卷闸门,看老板正背对着我看丽丽挑选卫生巾,我就扑了上去按倒老板,掐她。丽丽跑过去拉下卷闸门,又不知从哪儿拿了个茶杯回来打老板的头部,问她钱在哪里。可是老板就是不说话,我一生气就使劲儿掐她,没想到,过了几分钟她就不动了。我们见她死了,很害怕,丽丽说不能白杀个人,于是我们就开始到处找钱,可是只在柜台里找到了几百块的零钱。”

  “你们为了毁尸灭迹,所以烧了超市,是吗?”侦查员厉声道。

  陈霆威哭着点头。

  “案子破了,这两个孩子,再穷也不该犯法杀人啊。唉,可惜了。”我叹了口气。

  “我觉得我们的证据还不太扎实。”黄支队担心地说道。

  “有监控证明他们在发案时间内离开网吧,又有口供,而且李丽丽应该还有血衣。”我还没说完,就听见审讯室里侦查员说:“你们当天晚上穿的衣服呢?”

  “丽丽回家就洗干净了。”陈霆威抽泣着说道。

  我看了看黄支队,说:“真被你说中了,现在没物证了。”

  “是啊,证据链不完善。”黄支队说,“虽然他是主动招供了,但是如果碰见个无良律师唆使,上庭翻供,说是刑讯逼供什么的,不好办啊。”

  “别说人家律师,”我笑着说,“证据链不完善,是我们的责任,律师质疑是对的。我们去他们俩租住的房子里看看吧。”

  看得出来,这一对小青年还是很勤奋的。租住的房子里收拾得干干净净,监控录像里看到的他们穿着的衣物已经整整齐齐地叠好放在柜子里了。

  黄支队拿了出来仔细看了看,说:“洗得很干净,找到血的希望不大了。”

  我摇了摇头,走到一个五斗橱附近,随意拉开其中一个抽屉。抽屉里赫然放着几条白沙、红塔山香烟。

  “我们有证据了。”我一边招手让侦查员过来拍照,一边和黄支队说,“监控里,陈霆威出去回来都是拎着一个包的,虽然看不清包的外形变化,但是这些香烟很有可能是用那个包拎回来的。”

  “烟的档次不高啊,”黄支队说,“会不会可能是他自己买来抽的呢?”

  “他不抽烟。”我笑着说,“审讯室的时候,他拒绝了侦查员递给他的香烟,说他不会。”

  “那他拿这些廉价烟回来做什么?”侦查员问。

  “我觉得吧,可能不止这几条,应该有其他高价烟,已经被他卖了。”我说,“因为他不抽烟,可能不一定认识这种白沙烟,所以一起拿来,只是卖不掉罢了。”

  黄支队点点头,开始下达指令:“嗯,可能性极大。一方面通过烟草公司验证这几条烟是不是配送到婉婷超市的;另一方面,调查附近回收礼品的店铺,找到被他卖掉的香烟。”

  云泰市公安局的办案效率很高,在第二天早上我离开云泰的时候,黄支队就走过来对我说:“证据查实了。”

  我摇了摇头,对这一对可怜、可悲又可恨的小青年表示了惋惜:“他俩的父母,还有丽丽肚子里的孩子,以后该怎么办呢?”
 楼主| 发表于 2013-7-31 10:41:4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四章 窗中倩影

  〖我的爱是那么深,已近疯狂,人们所谓的疯狂,在我看来,是爱的唯一方法。

  ——弗朗索瓦丝·萨冈〗

  【1】

  夏天还在继续。气温已经超过了人体的正常温度,也给腐败细菌的滋生、繁殖提供了良好的环境条件。上班族们都躲进了空调房里,法医们却还在酷日底下,跋山涉水,打捞着形态各异的尸体,搬回解剖室检验。说形态各异不为过,尸体腐败是一天一个样,从尸绿到腐败静脉网出现,再到尸体发黑、膨大,当然还有最让法医头痛的巨人观状。无论尸体变成什么样,法医都不能甩甩手不予理睬,也不能糊弄任务。所以热到中暑、晒到脱皮等情况在基层法医中很是常见。

  我属于不耐晒的那种,每年的夏天和冬天,我都会以两种肤色出现,这一年也不例外。周一,我黑黢黢地进了办公室,看见大宝正坐在办公桌前啃早点。

  “一个月不见,你干什么去了?”大宝说,“去非洲的机票贵吗?”

  “去你的。我到夏天就这样。”我也很讶异大宝回来上班了。一个月前,他为了准备遴选考试,师父给了他一个月的假期专心复习。看见他回来,就知道他的考试结束了。

  “考得怎么样?”我问道。

  “禀包大人,考得很好,不就是法律嘛,比司法考试要简单多了。”大宝信心满满。

  听大宝这么一说,我放心了许多,既然用人单位不能选择自己用的人,那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祈祷。

  电话突然响起,大宝停止了咀嚼,含着一嘴食物说:“运气不是这么好吧,我重出江湖的第一天就有活儿干?”

  “到底是运气好还是运气不好?”我皱着眉头接通了电话。

  “我在楼下,很晒啊,所以如果你们五分钟内不到楼下,我就不带你们去青乡市的这个现场了。”看来最近师父心情不错,不仅能放下繁重的行政管理工作出勘现场,还能用这么轻松的语调来调侃。

  挂了电话,我对大宝说:“你复出的第一起案件,又是你老家的,赶紧的吧。”

  电梯里,我和大宝遇见了满头大汗、睡眼惺忪的林涛,看见他手里拎着的箱子,我知道我们又要同行了。

  “青乡美女多。”我笑着说,“你这种形象出场,不是你的性格啊。”

  林涛摇摇头:“可别提了,昨晚我值班,接了一晚上的各种骚扰电话,本想今天早上睡晚一点儿,结果七点多青乡来电话说有命案。这不,牙都没刷呢。”

  “知道是什么案件吗?”林涛凑上前来展示一口白牙,我赶紧捏了鼻子闪开,问。

  “电话里说,今天早上有个村民发现邻居家的美少妇死在自己的床上,裸着的,应该是命案,就报了警。”林涛拿出餐巾纸擦了擦头上的汗。

  “我们出勘的是重大、疑难案件,怎么现在只要是美少妇就得去了?还兴师动众的,连师父都去?”大宝说。

  “不是,我还没说完呢!”林涛这口气喘得够长的,“派出所民警到的时候,发现另一个房间里还有一个裸老头,也死了。”

  “同一家的?”我问,心想现在裸睡这么流行啊?

  “应该是吧。”林涛说,“陈总是自己要求去的,这种专家级人物,天天让他搞行政,就像是逼着南方人天天吃面食,受不了的。”

  师父在楼下正抬腕看表,见我们来了,笑着说:“四分四十九秒哈,差一点儿就没你们仨什么事儿了。”

  一钻进车里,我就忍不住问:“师父,有什么情报吗?”

  早一些知道现场情况,就会给现场勘查员们多一些思考的时间,也许就是多出的这么一些时间,就能找到案件侦破的关键。

  “估计难度不会太大。”师父缓缓地说,“前期调查情况看,是公公和儿媳妇双双死亡,目前死亡性质不清楚,说是家里有轻微的打斗痕迹。”

  “不会是乱伦吧?”我暗自汗了一下。

  “你脑子里都想些什么呢,日本片儿看太多了吧?”师父说。

  我嘟囔着:“林涛说的,都是裸死。”

  林涛瞪着眼睛,摊着双手表示无辜。

  师父说:“男死者几个月前脑出血,目前是半植物人状态。”

  “哦。”坐在后排的我们三个异口同声。我心里暗想,什么人这么心狠手辣,植物人也要杀?有必要吗?看来肯定是深仇大恨了。或许是和男死者有仇,女死者只是倒霉碰上了。但如果我是男死者的仇家,与其杀了他,不如就看着他植物人的惨样儿,多解气啊。

  一路上,我和大宝争论着他参加遴选考试的题目,林涛则靠在椅背上睡得很香。

  “他还没找到女朋友吧?”坐在副驾驶上的师父回头看了眼林涛,对我说。

  “你怎么知道?”我说,“师父也八卦啊。”

  “废话。”师父说,“我的兵的家庭问题很重要,我关心下属,怎么是八卦?我之所以知道他没女朋友,是观察。你看,一上车,你和大宝一人发了条短信,没猜错的话应该是向女朋友汇报你们出差了。但是林涛一上车就睡了。”

  我和大宝顿时无语,心想要不要这样啊,现场分析无处不在?

  下了高速,就看见青乡市公安局的车闪着警灯已经候在那儿了。刘支队看见坐在副驾驶的是师父,赶紧跑过来敬礼:“陈总好,陈总亲自来啦?”

  “哦,我是来测验一下这帮小子最近有没有长进。”师父指了指我们说。

  我和大宝对视一眼,心想,这个师父,自己憋不住就憋不住,出现场还要找个理由。

  在警车的带领下,我们穿过了繁华的市中心,又经过一番颠簸,到达了偏僻市郊的一个小村落。小村里的路很窄,十几辆警车都停在村口。

  我们下了车,拎着箱子往中心现场方向走去。

  我还挺喜欢这种拎着箱子在围观群众中穿行的感觉的,听着群众的纷纷议论,还可以沐浴着年轻姑娘们崇拜的目光。虽然我知道比起我这个黑包公来,姑娘们更愿意盯着林涛看。

  现场是一座修砌得不错的院落,院落里有一座白砖黑瓦的平房。平房只有一扇大门,但从外围的窗户来看,应该有一个客厅和东西两个房间。

  刘支队叫来主办侦查员,向我们介绍案件前期的调查情况。

  “早晨七点,现场隔壁一家住户老太太报的警。老太太说,这家的男主人叫孔威,两年前花光了所有的积蓄买了一个媳妇,据说这价钱的确不便宜,因为全村人都知道孔威买的媳妇很漂亮。这个媳妇姓蔡,大家都喊她小蔡。小蔡是云南人,被卖过来之后倒也没有闹,安心在这儿过上了日子,不过她性格内向、为人谨慎,一般不和别人打交道,天天锁着门,大家也都很难见到她。但今早她家大门是虚掩的,老太太觉得很奇怪,怕遭了贼,就进了院子,一看房门也是开着的,觉得不对,进客厅后一眼就看见小蔡死在床上。”

  “孔威呢?”师父问。

  “我们正在找。”主办侦查员说,“据调查,半年前孔威托亲戚帮忙,在上海找到一份还不错的工作,所以一直在那边打工,很少回来。三个月前,孔威的父亲孔晋国突发脑出血,虽然后来送医院抢救,勉强保住了一条命,但因为发现得晚,基本上就成了植物人的半昏迷状态,没有了自理能力。”

  “孔威当时赶回来了?”

  “是的。孔威第二天就赶回来了,知道父亲变成植物人是因为小蔡发现晚了,气得打了小蔡。他照顾父亲出了院,才回了上海,之后的日子,还是由小蔡来照顾老孔。”

  “孔威也算是个孝子啊。小蔡照顾老人照顾得怎么样?”我问。

  “因为小蔡一般不和人打交道,所以大家都不是很清楚。”侦查员说。

  “孔威现在在哪里?”我问。

  “目前还没有联系上。”

  我摇了摇头,心想,这个孝子如果得知自己的父亲和花钱买的漂亮媳妇同时殒命,不知会是什么心情。

  师父招手示意我们穿上勘查服,进入现场。

  进了大门,便能看到一个宽敞的客厅,客厅里家具不多,只摆了一个连体沙发和一张木制餐桌。客厅的东西两侧都有门,分别通向东西两间卧室。西侧卧室的物品摆放很整齐,东侧卧室里感觉有些打斗的痕迹,但是衣柜、橱子并没有被翻动的迹象。

  “门窗完好,没有撬压痕迹。”

  “先看看尸体情况,再分析现场吧。”师父看见林涛和几名痕检员在勘查现场,于是转头对我和大宝说。

  我们进了东侧的卧室,床上躺着一具女性的裸尸,皮肤很白,是惨白的那种,身材姣好,确实是村民说的美少妇。死者的身体下侧已经形成了红色的尸斑①。床的内侧胡乱地扔着一条被撕碎的连衣裙和一条白色的内裤。

  『①尸斑是由于人死后血液循环停止,心血管内的血液缺乏动力而沿着血管网坠积于尸体低下部位,尸体高位血管空虚、尸体低下位血管充血的结果。尸体低下部位的毛细血管及小静脉内充满血液,透过皮肤呈现出来的暗红色到暗紫红色斑痕,这些斑痕开始是云雾状、条块状,最后逐渐形成片状,即为尸斑。尸斑是死亡确证征象之一。』

  “看起来像是强奸现场啊。”我的声音透过口罩,减少了不少分贝。

  师父点点头,说:“你看啊,尸斑强硬,但尸体没有达到所有关节都最硬的状态,这大约是死亡了多久?”

  “十小时左右吧。”我一边看着插入尸体肛门里的尸温计,一边说,“从尸温算,是死亡十一个小时。现在是将近十一点,也就是说,小蔡的死亡时间是昨天晚上十二点左右。”

  师父说:“对啊,昨天晚上十二点死的。刚才说了这个小蔡非常谨慎,在村子里也没有什么关系好的人。现场大门虚掩,窗子是关好的,若是强奸,强奸犯是怎么在那么晚的时候进入现场的?小蔡这么谨慎,不会半夜还不关门。”

  我低头沉思。

  师父说:“去看看老孔的尸体。”

  我们走回客厅,林涛正在西侧卧室门口寻找足迹,见到我们过来,说:“不是说昨晚的事情吗?怎么尸体都臭了?不会腐败得这么快吧?”

  我笑着说:“你不是没刷牙吗?你闻到的不会是你自己的味儿吧?”

  林涛站起来捶了我一拳头。

  “林涛说得不错。”师父说,“看来这个案子复杂了。”

  【2】

  “什么说得不错?”我走过去看尸体。

  老孔的尸体上盖着一床毛巾毯,他双眼微睁,嘴唇微开,嘴角还有几处类似擦伤状的痕迹。

  “这个确实很奇怪。”师父说,“老孔看来比小蔡早一天就死了。”

  我抬了抬老孔的胳膊,说:“尸僵程度和小蔡差不多啊。”

  师父说:“别先下结论,看看这个。”

  师父随手掀开毛巾毯,露出了老孔的肚皮。

  “死者胳膊和腿都出现了明显的肌肉萎缩现象。”我说,“但是肚子还是挺大的,看来这个小蔡是尽心尽力地照顾老孔了。”

  “重点不在这里。”师父说,“你看老孔的腹部出现了绿色,腐败静脉网都已经开始出现了,但是小蔡的没有。”

  “明白了,”我说,“尸僵是慢慢形成后再慢慢缓解的。这种强度的尸僵要分辨是形成期还是缓解期,就要看尸体的腐败程度了。出现尸绿,应该是一天以上了。”

  “是的,根据尸僵情况和尸体腐败情况综合考虑,”师父低头想了想,说,“老孔应该是前天夜里死亡的。”

  “也就是说,”我说,“老孔比小蔡早死了一天。这是什么情况?”

  “这是什么?”大宝的话打断了我和师父的思考。

  我转头望去,大宝手里拿着一个最大号的注射器,说:“床头柜上放了一个注射器,老孔是半植物人状态啊,不需要打针吧?再说了,打针也不需要这么大的注射器吧?”

  “难不成是注射毒物致死?”我说。

  师父在床头柜附近看了看,说:“不像。附近没有发现针头,不像是打针用的。回头注意一下尸体上有无针眼,再进行一下毒物检验就可以了。”

  我拿过注射器,发现针管里好像有一些残留物质,晃动了一下,发现主要是液体,但是里面有明显的杂质。

  我把针管装进物证袋,随手递给林涛,说:“回去化验看看这里面是什么东西。”

  师父带着我们重新又进入了东侧卧室,开始更仔细地勘查。

  现场很简单,从林涛那里也得知并没有发现有价值的指纹和足迹。一台电话机散落在地上,已经完全损坏了。床头上方的空调还在呼呼地往外吹着冷风,但是空调的叶板已经掉落在枕头上,被小蔡枕在头下。

  我端来个板凳,站上去观察空调。

  “空调外下方有明显的损伤痕迹。”我说,“应该是硬物砸到这里,塑料裂了,于是正在扇动的叶板掉落在枕头上。”

  “那很可能是这个东西砸的。”大宝指着空调一旁地面上的电话机说。

  “而且是先砸东西,人再躺到床上的。”师父指了指死者头下方枕着的叶板说,“这个叶板提示了先后顺序。”

  我们纷纷点头。

  “我们一会儿会在电话机上仔细找找,”林涛说,“看有没有可能发现新鲜而且有鉴定价值的指纹。”

  师父蹲在地上拿起电话机,对林涛说:“关键是电话机的底座面。你想想,如果要把电话扔出去,就必然会有手指触到底座。如果底座有新鲜指纹,那指纹的主人就有重大嫌疑。”

  林涛点点头,说:“我们马上把电话机送去检验,估计两个小时左右出结果。”

  师父说:“好的,我们先去殡仪馆。”

  一路上,我都在想老孔的死状。这个老头四肢纤细,肚皮却很大。关键是死者全身赤裸,没有看到一处可以致命的损伤,也没有明显的窒息征象。这个脑出血的患者,不会是自然死亡吧?如果是自然死亡,小蔡为什么不赶紧去找其他村民帮忙呢?把一个死人在家里放一天,一个女子怕是没有那样的胆魄吧?

  很快我们就到了殡仪馆。青乡市公安局的孙法医早已等候在解剖室门前。

  青乡的解剖室是全省领先的,可是没等师父开口夸赞,孙法医就满怀歉疚地说:“前两天解剖室的全新风系统坏了,现在排风和空调都不能使用,解剖室里现在像个蒸笼。”

  我走进解剖室感受了下温度,确实就像是钻进一辆晒了一天、没有贴窗膜的汽车一样,脑袋里嗡的一声,于是赶紧退了出来。

  师父无奈地摇了摇头,说:“尽快找人修吧。看来我们今天只有露天解剖了。”

  “师父,咱们从谁开始?”我穿上闷热的解剖服,找了个阴凉的地方站着。

  “先看老孔吧,”师父说,“我一路上都在想这个老孔的死因。”

  我暗自高兴,原来自己和师父的思维居然已经如此高度统一了。

  解剖很快开始。我们切开死者的头皮,发现死者的颅骨少了一块,颅骨断端的边缘已经圆钝,这应该是医院进行的去骨瓣清除脑内积血的手术形成的。

  少了这一块骨瓣,给开颅减少了不少麻烦。

  老孔已经缝合的硬脑膜被我们打开,他的颅内看起来很干净。

  “可以排除是脑出血复发死亡。”师父说,“头是没什么问题。”

  “颈部也没问题,”我说,“而且没有明显的窒息征象。”

  “那……更像是……自然死亡啊。”大宝微弱的声音引起了我们的注意。

  我看见大宝面色苍白,额头上豆大的汗珠不断往下落,忙问道:“大宝你没事吧?”

  大宝摇了摇头,说:“有点儿中暑症状,一会儿就好。”说完,他走到一旁的树荫下待着去了。

  师父回到正题,说:“我分析,这个小蔡应该是尽心照顾老头的。”

  “从哪里能看得出来?”我问。

  “我也是猜的。”师父说,“如果公公和媳妇同处一室,公公又没有自理能力,媳妇能不见外地让公公裸体,只会是为了更方便地为公公擦身吧。”

  我点点头,说:“是啊,毕竟是夏天。而且这个老孔身上没有一点儿脱皮、脓疮,这个对于长期卧床的人很难做到。应该是时刻保持了清洁。”

  “说不准真的是自然死亡。”师父说。

  正说着,天空忽然乌云密布,雨点毫无预兆地砸下来。我们赶紧把尸体推进了闷热的解剖室,孙法医张罗着一旁负责照相的民警帮忙打开窗户。

  “看来不是自然死亡啊。”师父笑着说,“你看老天都有意见了,都兴风布雨了。”

  我被师父说得后背一阵冷汗:“师父,我们要讲科学,不能封建迷信。”

  师父哈哈大笑,说:“我看你们那么严肃,大宝严肃得都中暑了,说来乐和乐和。”

  大雨落下,空气立即凉爽了很多,我站到窗口边,享受大风刮在后背的感觉。大宝的苍白面色也随着这凉风缓和了许多。

  可是当师父的手术刀刀尖划开老孔腹部的那一霎,我们全都惊呆了。

  随着刀下的皮肤向两侧分开,跃入眼帘的竟然是满腹的黄色。没有内脏,没有小肠,眼前的黄色触目惊心,更腥臭扑鼻。一点儿都不夸张,满腹都是……仿佛粪便一样的东西。

  “这……这是什么……”我抬起肘揉了揉鼻子,说,“难不成是内脏腐败?”

  师父转脸看了看我,说:“你见过内脏腐败成这个样子的?”

  “我也没见过这样子的腹腔,”我摇了摇头说,“难不成是一肚子大便?”

  师父说:“的确少见,不过现在搞清楚了,我们直接打开了死者的胃。”

  “胃?”我知道人体的胃是柔韧的,且位于腹腔的正后侧,一般是不会轻易被手术刀划开的。

  “是的。”师父用止血钳夹出一层薄薄的软组织说,“你看,这就是死者的胃。”

  “明白了。”我说,“死者胃里有大量物质,把胃撑到了极限,和腹壁紧贴在一起,所以我们一刀就把胃给划开了。”

  师父说:“是的,胃内的食糜应该保持食物原有色泽,但是死者的胃里却是粪便状。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啊。”

  “您说是日积月累攒下来这么多食糜,”大宝问,“然后食糜消化腐败成粪便?”

  “是的。”师父沿着死者的肠系膜把小肠剪下、捋直,说,“你看,这里有一处肠套叠。”

  “肠套叠会导致肠大部分梗阻。”我说,“说明死者每天吃下去的多,但拉出来的少,日积月累,胃就被越撑越大。”

  “可惜他脑出血术后不会说话,”师父说,“别人喂,他就只能吃。”

  “不张嘴不就好了?”大宝说。

  “就怕是有好心人办了坏事。”师父指了指躺在一旁的小蔡,说,“你们忘了那支注射器了吗?”

  “哦,”我突然想起了那支大号注射器,“怕老头吃不饱,所以用注射器灌服。老头只要张了一下嘴,就停不下来了,只能继续吞咽。”

  “等注射器里的残留物检验出来就明白了。”师父说。

  “因为死者的胃不断增大,压迫了腹腔里的重要血管和脏器,导致各脏器供血不足,最终压迫到了一定程度,器官功能衰竭导致了死亡。”我说,“所以看起来像是自然死亡。”

  大宝说:“那个,原来撑死是这么个死亡机理啊,之前我都不清楚。不过,师父的封建迷信还真的应验了。”

  我环视了一下四周,感觉到仿佛有什么人正在看着我。

  【3】

  “注射器里的液体是米汤,杂质是米粒碎片。”刘支队这时走进了解剖室,说,“另外,现场的电话机底座真的发现了四指连指的指纹,经鉴定,和注射器上发现的指纹一致,都可以确定是小蔡的。”

  “嗯,我觉得也应该是这样。”师父说,“刚才检验所见,死者系长期被注射器灌服食物,但由于肠套叠不能正常排便,导致过度胃扩张、压迫腹腔静脉血管,器官脏器供血不足而功能衰竭死亡。”

  听师父呼啦啦说了一大串,刘支队向上翻着眼睛,显然是反应不过来。

  “撑死的。”我补充道。

  刘支队恍然大悟,点点头说:“原来凶手是小蔡。”

  “她应该是无意的。”师父说,“从老孔的尸体看,他生前的身体应该一直保持清洁状态,没有生成什么褥疮。说明小蔡是尽心尽力照顾他的,不应该有杀死他的动机。可能只是因为小蔡不懂得一些常识,所以不小心弄死了她的公公。”

  “听你这么一说,”刘支队说,“会不会是小蔡发现自己照顾的公公死了,因为内疚,所以自杀了呢?”

  “尽想些好事儿。”我说,“自产自销①了,你们就可以不熬夜了是吧?”

  『①自产自销是警方内部常用的俚语,意思就是杀完人,然后自杀。』

  刘支队在一旁打了个哈哈。

  此时孙法医已经和实习的法医一起把解剖床上的尸体换成了小蔡。师父走过去按照从头到脚的顺序,对小蔡进行了尸表检验。

  “睑球结合膜点状出血,口唇青紫,面颊青紫,甲床绀青。”师父说,“窒息征象明显啊。”

  “颈部有明显的条状皮下出血。”我用止血钳指着死者的颈部,说,“基本上可以肯定是被扼颈致死。”

  师父笑着对刘支队说:“看来你的愿望破灭了。人有很多种死法,但扼颈致死这一种是自己做不到的。小蔡死于他杀。”

  虽然已经基本明确了死因,但是师父还是带着我们按照解剖程序剖验了小蔡的尸体。尸体稍微一动,会阴部就有黄白色的液体流出。

  我拿了纱布缠绕在止血钳上,取了死者的阴道擦拭物。

  “肯定是精液,而且量不少。”我皱着眉头说,“阴道口肿胀,内壁擦伤明显。这是一次非常粗暴的性行为。”

  “一会儿解剖完了,再送检吧。”师父看大家都在忙着,于是说。

  “高度怀疑是性侵害啊。”大宝说,“死者是被扼颈致死,手腕有轻微的约束伤,阴道内有大量新鲜精液且有阴道损伤,后背肩胛部有挤压形成的小片状出血。完全符合强奸杀人案件中死者的损伤特点。”

  “可是师父说了,”我说,“小蔡为人谨慎,一般不会在半夜给陌生人开门的,小蔡又没有什么熟人。”

  “这个案子,就要结合起来看了。”师父皱着眉头说,“时间点很特殊,小蔡的死,是在老孔死亡后的第二天晚上。老孔是前天夜里死的,小蔡发现老孔的死也应该是昨天白天,而她昨天夜里就遇袭了。不应该有这么巧的事情,两件事应该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怎么联系呢?”我感觉脑子里一团糨糊,“若硬是要联系起来,那么只有她丈夫才有可能。”

  “是啊,她丈夫。”大宝说,“为什么不能是她丈夫干的呢?”

  我双手撑着解剖台,又回忆了一下现场的情况,说:“现在想起来,真很有可能是她丈夫干的。”

  “那你说说看你的依据。”师父开始提问。

  “一来,经过调查,孔威是个所谓的孝子,因为老头住院都会打自己的爱妻。如果他发现自己的父亲是被老婆喂饭喂死的,后果可想而知。”我说,“二来,我回想了一下现场情况。现场是先有砸家电的过程,空调被砸坏,然后再扼颈杀人的,而且我觉得这个过程不会太长,因为空调叶板没有被拿走,还在枕头上。现在已经确定是小蔡用电话机砸那么高的空调,一般都是夫妻之间吵架打架才会砸东西,如果是和外人搏斗,用电话机抵抗,怎么会砸到那么高去?说白了,现场看就是夫妻吵架,小蔡用电话机砸了空调,然后被人按倒在床上掐死。那么她丈夫就有明显的作案嫌疑。”

  “那性行为和阴道损伤怎么解释?”大宝问。

  我说:“很正常,阴道损伤有生活反应,大量精液也没有流失。说明死者是活着的时候被强奸,然后直接就被掐颈致死了。换句话说,性行为结束后,死者并没有体位变动,不然精液就流淌到别的地方了,不会有这么多。至于损伤和衣服被撕扯坏,我觉得可以理解。孔威长期在外打工,缺乏性生活,回来后被妻子这么一气,上去强奸也不是没有可能。”

  “那孔威知道不知道他爸死了?”大宝问。

  “我觉得应该知道。你看现在不是节假日,也不是农忙日,是在外打工挣钱的好时候,这个时候他回来做什么?”我说,“最大的可能还是小蔡发现老孔死了后,打电话把孔威叫了回来。时间也对得上。”

  “我去让他们查一查通话记录就知道了。”刘支队走到一旁安排侦查员查询小蔡和孔威的通话记录。

  “你说得很有道理。”师父终于发话,“之前的分析有理有据,现在应该马上找到孔威,进行精液的DNA检验。不管怎么说,孔威应该和本案有直接关系。至于是不是孔威干的,我心里还有个疙瘩。”

  “什么疙瘩?”我和大宝异口同声地问道。

  “现在也说不清楚。”师父说,“你们先去DNA检验,我也要捋一捋思路。”

  我和大宝驱车赶到青乡市公安局DNA实验室。青乡市局的DNA检验师郑大姐是我省第一代DNA检验工作人员,有着非常丰富的经验。

  郑大姐看到我们进来,说:“来得真巧,刚刚出了孔威、孔晋国和小蔡的DNA图谱,孔威的DNA是侦查员在孔威家提取的,有对比的条件。”

  “孔威半年不在家了,在他家提取的DNA可靠吗?”我问。

  郑大姐说:“这个我也考虑了,也对样本的Y-STR①进行了比对,可以确定是孔晋国的儿子。”

  『①Y-STR检验,是法医学对精子的一种DNA检测手段。』

  我点点头,敬佩郑大姐想得周到:“郑大姐,这是女死者小蔡的阴道擦拭物。目前我们分析孔威有重大作案嫌疑,而且小蔡发生性行为以后就没有再从床上起来过,所以这个精液很有可能就是孔威的精液。”

  “好的,”郑大姐接过检材说,“我需要六个小时的时间。”

  “师父吩咐我们就在这里等结果。”我笑着说,“因为结果出了,很有可能就破案了。另外,我还正好有问题要请教郑大姐。”

  “什么问题?”郑大姐好奇地问道。

  “您先忙吧。”我说,“这个案子是大事儿,等您取材、上样结束,做样本扩增的时候,您就有空了,到时候我再问您。”

  郑大姐微笑着点了点头,说:“好的,你们等着吧。”说完转身通过门禁系统走进了装修精致的DNA实验室。

  我和大宝见DNA室的工作人员开始忙碌起来,就分别躺在了实验室门外的联排椅上。因为累了一天,不一会儿,我俩都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大约睡了三个多小时,我被郑大姐摇醒了。

  我擦了下嘴角的口水,说:“嗯?大姐,样本开始扩增了?”

  郑大姐笑着说:“早就扩增了,看你们睡成那样,一直不忍心喊醒你们。说吧,什么问题要请教我?”

  我看了一眼还在呼呼大睡的大宝,说:“他今天差点儿中暑,让他多睡一会儿吧,我们去办公室说?”

  进了办公室,我便开门见山了:“我碰见一个案子,是个系列案件,几起案件中,死者都被奸尸,在尸体的阴道擦拭物中,均检出精斑弱阳性,却无法做出犯罪分子的DNA基因型,这一般会是什么情况?”

  “你说的是‘云泰案’吧?”郑大姐微笑着说。

  “您也知道这个案子!”我非常惊讶。

  “知道,当时也请了我去会诊。”郑大姐说,“第一起案件发生的时候,DNA技术还不是非常成熟,大家都认为是机器的问题。但是后来又发了几起,尤其是一两年前在龙都的一起,也同样无法检出基因型,现在DNA技术已经非常成熟了,所以不会是技术和机器的问题。”

  “那您觉得是什么原因呢?”

  “精液中的酸性磷酸酶可分解磷酸苯二钠,产生奈酚,后者经铁氰化钾作用与氨基安替比林结合,产生红色醌类化合物。这就是精斑预实验的原理。”

  郑大姐说,“既然精斑预实验呈弱阳性,说明死者的阴道内确定是有精斑的。一般这样的情况,我们也是有把握做出DNA分型的。”

  “那为什么没有做出来?”我问,“难道不是人的精斑?”

  问完我就后悔了。郑大姐也不过四十岁左右,脸上顿时一阵绯红。

  “不会,”郑大姐说,“动物的也可以做出基因型。”

  “那会是什么原因呢?”我百思不得其解。

  郑大姐接着说:“当时有人问,会不会是戴了避孕套。”

  “戴了避孕套,就不会弱阳性了呀。”我说。

  “可能是开始没有戴,后来戴的。”郑大姐说,“如果是那样,就可能留下极少量精液,但是不留下精子。你知道的,只有在有精子的情况下,才能检出DNA。”

  我点点头说:“对啊,除了带套,还有可能体外排精。”

  “但这两种可能都排除了。”郑大姐说,“首先,死者的阴道擦拭物没有检出避孕套外侧的油脂成分,说明肯定没有戴避孕套。其次,现场附近和尸体的其他部位都没有检出精斑,体外排精是排哪里去了呢?”

  郑大姐接着说:“我不是医生,所以对医学方面不是很懂,有人提出有一种病叫作不射精。”

  “不会。”我打断了郑大姐的话,“不射精获得不了性快感,这样的人不可能接二连三去强奸杀人。对了,结扎有没有可能?结扎是掐断输精管,导致精子不能排出,但是前列腺是可以分泌精液的,精斑预实验检测的酶就是前列腺液里的酶。如果是结扎的男人,排出的前列腺液可以预实验阳性,但因为没有精子,所以无DNA分型。”

  郑大姐说:“你很聪明。当时很多人想了很久,最终得出的结论就是这个男人结扎了,但是我一直不是很同意这种说法。一来现在农村很少有男人结扎,都是女人结扎,因为女人戴节育环是可逆的,可以取下来的,男人就不行了。二来即便是结扎了,分泌出的前列腺液也应该是大量的,不应该测出弱阳性的结果。”

  “这个不好说,”我说,“说不准是犯罪分子清洗了死者阴道呢?”

  郑大姐说:“也只能这样解释了。”

  DNA实验室的小吴此时走进了办公室,说:“郑科长,DNA检验结果出来了,经比对,死者体内检出精斑,不过,确证不是孔威所留。”

  【4】

  “什么?”我大吃一惊,这样的结果实在出乎了我的意料,“那,那会是谁?”

  “目前不知道。”小吴说,“确定不是孔威、孔晋国的,能不能串并上其他犯罪嫌疑人,这个还不好说,目前数据正在系统内比对。”

  我昏昏沉沉地和大宝一起回到了专案组办公室。此时夜幕已经降临,但专案会还没有开始,师父一人在电脑前翻看着现场和尸体的照片。

  “师父,精斑居然不是孔威的,也不是孔晋国的。”我垂头丧气地说。

  师父抬眼瞥了一下我们,说:“我早说嘛,我心里就是有个疙瘩。”

  我见师父并不惊讶,说:“可是我觉得我们开始的分析没有错啊。现场那样的打斗痕迹应该是夫妻吵架才会出现的痕迹,对物不对人嘛。”

  “我很赞同你的分析。”师父说,“但是即便现场有夫妻打斗的痕迹,也不能推断小蔡就是被她丈夫杀死的。”

  我点点头说:“按理说是这个逻辑,但是空调叶板被砸下掉在枕头上后,并没有被收拾、拿走。通过死者体内精斑大量存在的现象分析,小蔡被强奸以后,直接就被扼死了,没有体位变动。说明夫妻打架后到小蔡被杀之间的时间并没有多久。”

  我顿了顿,接着说:“关键是小蔡身上没有威逼伤,一个杀人凶手可以在被害人丈夫在家的时候,深更半夜,进入室内,强奸杀死被害人?这说不通啊。”

  “你的假设就错了。”师父说,“精斑的主人和小蔡发生性关系的时候,孔威肯定不在场的。我觉得你分析半天,有点儿乱,我给你捋一捋。”

  我点点头,确实觉得自己的思路乱了。

  师父说:“现在我们知道的是,一、小蔡很有可能和丈夫发生了打斗;二、小蔡被人扼死;三、小蔡和一个陌生男人发生了性关系。”

  师父喝了口水接着说:“那么就有两种情况:一是小蔡有姘夫,关系被孔威发现,孔威杀了小蔡。”

  “不可能。”我打断了师父的分析,“如果是这样,那么有两种可能,一是捉奸在床,二是奸夫走后孔威才回来,那小蔡的体位肯定会有变化,看见丈夫回来,总不会一直躺那儿吧?那她体内不可能残留大量精斑,而且她的衣服不会被撕毁。还有,打斗形成的空调叶板就不会被小蔡枕在头下。”

  “说得对,所以这一种可能排除了。”师父说,“第二种可能,就是和小蔡发生性关系的人,和杀小蔡的人是同一个人。”

  “目前看,这种可能性大。”我说,“毕竟衣服撕破、手腕有约束伤、性行为动作粗暴,这都像是强奸。”

  师父说:“但是就像你刚才说的那样,小蔡身上没有威逼伤,那么凶手是怎么做到在深更半夜进入一个平时非常谨慎的少妇家里呢?而且还要先进入院门,再进入房门。难道是骗门吗?那这个凶手也太有本事了吧?”

  “听你们这样一说,”大宝插话道,“只剩下一种可能了。那就是夫妻吵架之后,丈夫弃门而逃,没关好门,犯罪分子趁机溜门入室。”

  我和师父都点头表示认可,目前看,只有这一种情况能完全解释现场状况和尸体状况了。

  “不过,如果真的是这样,案件貌似就麻烦了,”我说,“除非能在DNA库里比对上人,不然很难破案。”

  “是啊,”师父说,“这样的话,随机性太大,目标很难锁定。如果要做犯罪分子刻画,除了犯罪分子年轻力壮、是男性以外,其他的刻画都没有依据。”

  “我们推断得对不对,得看孔威怎么说。”我说。

  话音刚落,刘支队推门进来,说:“不早了,你们还在这里啊,快回去休息吧。”

  “不是八点半开专案会吗?”师父抬腕看了看手表。

  “今晚专案会取消了。”刘支队笑眯眯地说,“孔威被抓回来了。”

  “抓?”师父问,“你们怎么抓的?”

  “晚上侦查员在走访的时候,看见孔威一个人正从村口往自己家里走。”

  刘支队说,“侦查员上去就摁住了。”

  “你们也不想想,”师父说,“如果真是孔威杀的人,他会在这个时候回自己家?那不是自投罗网吗?”

  “怕是你们的‘讯问’要改成‘询问’了。”我说,“刚出的结果,精斑不是孔威的,据我们分析,基本可以排除孔威的作案嫌疑。”

  “那你们分析是个什么过程呢?”刘支队问。

  “我们就不影响侦查审讯了,省得先入为主。”师父摆手示意让我闭嘴,说道,“你们先搞清楚孔威何时回的家,和小蔡有什么接触过程,今天一天他去哪里了。”

  刘支队打开本子,记下师父的话,转身离去。

  师父伸了个懒腰,说:“今天挺累的,早点儿回去休息。虽然目前定的是生人作案,但是我心里还是有个疙瘩解不开,解开了,可能会对破案很有帮助。”

  “师父疙瘩真多。”大宝堆着一脸笑,说。

  我看了眼大宝,心想你这马屁是拍到马腿上了,问:“什么疙瘩?”

  “还没想明白,”师父说,“明早再说。”

  回到宾馆,我敲了敲隔壁房间的门。开门的是厅里的驾驶员,我往房间里瞥了一眼,看见了早已熟睡的林涛。

  “这孩子估计是累坏了。”我笑着走进房间,摸了摸林涛的脑袋,“昨晚值班,今天又看了一天现场。看来他暂时是醒不过来了,也不知道他有没有什么发现。”

  驾驶员也摇了摇头,说:“我也不知道,他回来就睡觉,澡都没洗。”

  “那明天,他岂不是要臭了?”我笑着和大宝回到了自己房间。

  因为在DNA实验室外面睡了一觉,所以晚上我的精神很好。

  我打开电脑,翻看着案件的照片,心里琢磨着,破案应该从哪里下手?如何刻画犯罪分子?侵害目标如果没有特定性的话,总是会为案件侦破加大难度。

  “不过这样的案件也不少。”我心里暗暗鼓劲儿,“我们优秀的刑警总是能找出一些蛛丝马迹,顺利破案。”

  “我觉得这个案子必破,就是时间的问题。”大宝也在和我想着同样的问题,“我们有嫌疑人的DNA,大不了把村子里的男人都取样,不信找不到犯罪嫌疑人。”

  “是啊,”我点头说,“我们有DNA证据,有抓手①,不怕不破案,就是效率的问题。你看,网上都出消息了。”

  『①抓手,行内通用语言,指破案的依据和方法,或指可直接甄别犯罪嫌疑人的重要物证。』

  “老人少妇裸死家中,警方锁定犯罪嫌疑人。”斗大的标题在青乡市的网页上很显眼。

  “估计记者们也以为孔威是嫌疑人。”我摇了摇头,说,“消息不算太灵通。这也是逼着我们尽快破案啊。”

  第二天清早,师父打电话喊我们起床,驱车赶赴现场。车上,师父告诉我们侦查员对孔威的询问结束了,并简单把询问得知的情况告知我们。

  孔威被捕的时候,面露惊慌和不解,从侦查员的经验来看,他确实不像杀人凶手。当孔威得知自己的妻子已经死亡后,先是惊愕,再是号啕大哭。同时失去父亲和妻子的他,整整哭了一个小时,才勉强稳定住情绪,开始诉说案发当天的过程。

  案发当天上午七点,孔威就接到了小蔡的电话。小蔡的声音里充满了惊恐,结结巴巴表达出的意思就是早晨发现孔威的父亲没气儿了,身体都硬了。

  孔威从小是被父亲拉扯大的,一听到这个消息,怀疑是小蔡没有照顾好父亲,或是故意害死了父亲,于是要求小蔡不准动尸体,老老实实待在家里,自己立即买了火车票赶回青乡。

  孔威回到青乡,已经是晚上九点钟了。在父亲的尸体旁恸哭了一会儿后,孔威就注意到了床头柜上的注射器。他认为很有可能是小蔡故意害死了自己的父亲,于是,就上去打了小蔡两个耳光。但这次小蔡的反应非常激烈,称半年以来,自己尽心尽力照顾老孔,到头来却要担上这么个责任,甚至扯断了电话线,拿电话砸坏了空调。看到小蔡的激烈反应,孔威顿时觉得心虚,但是怒气依旧无法平息,于是摔门而出。到附近网吧对付了一夜,想明白了小蔡可能真是冤枉的。于是今天一天他都在市区的殡仪服务商那里咨询殡仪事宜。

  “孔威今天一天都在到处咨询殡仪事宜。”师父说,“这个都查实了。”

  “那他摔门走的时候,门关好了没?”我问。

  “孔威自称是记不清了。”师父说。

  “看来,又被我们推断中了。”我说,“还真的应该是有人溜门入室。”

  复勘现场是法医的一项重要工作,就像是答题答不上来,过一段时间再看,可能问题就迎刃而解了。

  到现场后,我发现林涛和青乡市公安局的痕检员们早已在现场。

  “这小子昨晚是睡好了。”我笑着向围在现场东侧卧室床边的痕检员们走去。

  林涛神采奕奕地拿着一个多波段光源,往床上照射。

  “有发现吗?”我问。

  林涛点点头,说:“有的。你先看看女死者穿的鞋子。”

  我低头望去,床边地上整齐地放着一双女式凉鞋。凉鞋的鞋底和侧面沾有淡淡的黄色泥巴。

  “这鞋子怎么了?”我问,“案发前一天下雨了,她在院子里的菜地上劳作的话,肯定会沾有泥巴。”

  “再结合床上的痕迹看。”林涛指了指床上的凉席中央。

  师父也凑过头来看,说:“不用特殊光源看还真看不到,这是蹬擦痕迹吧?”

  林涛说:“是的,昨晚就发现了,但不确定,早上又来仔细看了看,而且取材回去显微比对。可以肯定这是蹬擦痕迹,而且是这双女式凉鞋所留。”

  “如果这样,”师父脸上洋溢出自信的微笑,“我心里的疙瘩就解开一半了。”

  【5】

  “究竟是什么疙瘩?”我的好奇心又被师父吊了起来。

  师父戴上手套,从物证箱中拿出小蔡生前穿着的衣服。一条白色的睡衣模样的连衣裙和一条白色短裤,都已经被完全撕碎了。

  “床上有小蔡穿鞋蹬踏的痕迹,对吧?”师父说。

  我说:“是啊。”

  师父说:“说明了什么?”

  我想了一下,说:“我知道了,您说的是,小蔡被侵犯的时候,是穿着鞋的。”

  “对啊,”师父说,“她是穿着鞋被按在床上遭受了侵犯,但是为什么鞋子会整齐地摆放在床边呢?”

  “凶手为了脱她衣服,所以脱了她的鞋子?”我说。

  “你觉得衣服已经被撕成了这样,还需要脱鞋子吗?”师父抖开已经被完全撕裂的衣服说。

  我点了点头,说:“是啊,即便是没有撕碎衣物,脱这样的衣服也不需要脱鞋子。”

  “你对脱衣服很有研究啊。”大宝在一旁调侃。

  师父瞪了大宝一眼,说:“严肃点儿。既然不需要脱鞋子就能完成整个强奸、杀人的过程,那么凶手为什么还要脱死者的鞋子?”

  “是啊,关键是死者身上的抵抗伤并不太多。”我拿起凉鞋看了看说,“这种老式的鞋子直接脱还不太好脱,鞋子的扣襻是打开的。说明凶手是先解开鞋子扣襻,再脱下死者的鞋子。如果这样,凶手就没有其余的手去控制死者。”

  “凶手脱鞋的时候,死者已经丧失了抵抗能力。”大宝说。

  我点点头,说:“强奸造成的损伤是有明显生活反应的,这说明凶手是完成了强奸、杀人行为以后,才去脱死者的鞋子的,这确实是一个比较奇怪的多余动作。”

  “所以我说疙瘩只解开了一半。”师父说,“去殡仪馆,复检尸体。”

  车上,我忍不住问师父:“我们检验尸体的时候,并没有在死者的脚上发现什么痕迹、损伤啊。而且昨天晚上我还仔细看了照片,死者的脚并没有什么异常。”

  “别急,”师父摆了摆手,“如果是轻微损伤,可能并不那么容易被发现。但是尸体经过冷冻以后,会有显现损伤的作用。”

  我点头认可。确实在很多案例中,都是通过冷冻,发现了尸体上原先并没有被发现的损伤。在《中国法医学杂志》上也曾刊登过《利用冷冻显现尸体损伤》的论文。

  一路无语,我们很快来到了殡仪馆停尸间。

  在满耳的冰箱压缩机轰鸣声中,我们找到了停放小蔡的尸柜。尸体刚被拉出来,我们都同时注意到了小蔡脚趾部位的损伤。

  “居然真的有损伤!”我惊讶地喊道。

  “第一次尸检,我们就该发现的。”师父戴上手套,用止血钳刮擦着损伤位置,“有轻微的表皮剥脱,可是初次尸检时因为和周边皮肤颜色一致,所以没有能够发现。”

  我用止血钳夹起一个酒精棉球擦拭着损伤部位,几处微小的表皮剥脱逐渐显现出来。

  “这是濒死期的损伤啊。”我说,“有表皮剥脱,但是没有明显的出血迹象,只有极其轻微的皮下出血,属于濒死期损伤特征①。”

  『①濒死期的损伤指的是人已处于脑死亡的阶段,但此时部分组织细胞还没有死亡,所以会呈现出少量的生前损伤特征。』

  “那就说明我们推断正确了。”师父说,“小蔡在被扼颈窒息死亡后,机体细胞仍处于短暂的存活期。凶手就在这个时候脱下小蔡的鞋子,在她的脚上形成了这样的损伤。你们看看,致伤工具是什么?”

  “多处损伤整齐排列,单个损伤长不足零点五厘米,宽不足一毫米。”我的脊梁突然凉了一下,“是牙印!”

  “强奸杀人以后,咬她的脚?”大宝瞪大了眼睛。

  “没见过吧?”师父说,“我也很少见到,是恋足癖。”

  “可是我听说,恋足癖是只对脚有兴趣,对其他部位没兴趣的。”我说,“这个案子有强奸行为啊。”

  “你说得对。”师父说,“不过性倒错心理因为个体差异而多种多样,有的恋足癖也会和别人发生性行为,有的恋童癖、恋尸癖也会和正常人发生性行为。这一种恋足癖,在强奸后并不能完全得到性满足,而要通过恋足来继续获得性快感。”

  师父顿了顿,转头对林涛说:“我看这个损伤有条件提取牙模,和DNA一样能作为证据使用。”

  林涛点了点头,转身拿出电话通知市局痕检同志携带提取牙模的工具尽快到殡仪馆来。

  专案组里,师父公布了我们之前的所有工作,并圈定了侦查范围:“显而易见,这是一起溜门入室实施强奸杀人的案件。凶手应该是一名性心理变态患者,更详细地说,是一名恋足癖患者。这样的人,平时会喜欢看别人的脚,喜欢别人的袜子,甚至希望别人来踩踏他。至于侦查范围,应该圈定在附近村落。”

  “为什么不是本村的人所为?”刘支队问出了我的心声。

  “要说依据,不是很充足。”师父说,“可能是直觉吧。我觉得如果是本村的人,想实施强奸,总会找到机会,比如白天小蔡出门、回家的时候。如果是外村人,过多在本村停留,就会引起村民的注意,那么他就只会在夜间寻找机会。我们知道,小蔡为人谨慎,夜里都是紧锁门窗的。相对于因为孔威的一次疏忽,凑巧就被犯罪分子抓住机会的观点,我更愿意相信是凶手晚上经常在现场附近徘徊,才抓住了这个机会。”

  “那好吧,”刘支队说,“重点查邻村、夜间会经过现场或是经常在现场附近徘徊的,可能有恋足癖的青壮年男性。同时小部分警力查本村的人。有了恋足癖这个线索,我相信我们的命中率会很高的。有DNA作为证据,不怕没有办法甄别犯罪嫌疑人。”

  “我有个线索。”一名辖区派出所民警举手说。

  “说。”师父眼里闪烁着希望的光芒。

  “我们所半年前处理过一个小孩,是案发现场隔壁村的。”民警说,“因为有人抓住他在偷女性内衣,被当作色狼扭送到我们派出所的。当时我还在奇怪,缴获的赃物里,除了女人的内衣,还有袜子。”

  “小孩?有多小?”师父问。

  “十五岁。”

  “不太可能吧?”刘支队说,“现在小孩都这么早熟?”

  师父看了刘支队一眼说:“怎么不可能,如果不计划生育,三十岁当爷爷也很正常。十五岁,完全可以具备性能力。”

  “我觉得很有可能。”我说,“死者身上的约束伤不重,甚至凉席上还有大面积的蹬擦痕迹,说明凶手的约束能力有限。如果是身强力壮的男人,约束伤会重很多。”

  “看来,这个小孩不仅有恋足癖,还有恋物癖啊。”师父默认了我的观点,“这个孩子什么情况?有晚上出门的条件吗?”

  “有。”民警说,“从小父母都不在身边,爷爷奶奶带大的。奶奶前两年死了,爷爷也没能力管他,天天逃课,在外游荡。”

  “抓人!”刘支队重重拍了一下桌子。

  师父带着我、大宝和林涛一起坐在审讯室隔壁的监控室里,看着电脑屏幕里那个正在接受审讯的眉清目秀的男孩。

  因为DNA和牙模都比对无误,侦查员有了信心。没过几个回合,在侦查员步步紧逼的攻势下,男孩就败下阵来。

  “我没想杀死她。”男孩在抽泣,“我一直喜欢她,喜欢了好久,可是她不认识我。”

  “你怎么会喜欢她?”侦查员说,“你经常见到她吗?”

  “这几个月来,我一想她,就会爬墙头翻到她家院子里,隔着防盗窗,从窗帘缝里看她,她的脚好美,真的好美。”

  师父看了眼林涛,林涛会意:“如果在墙头找到他的痕迹物证,就更是铁案了,我现在就去翻墙头。”说完,林涛拎着箱子走了。

  “说一说那天晚上的事情吧。”侦查员说。

  “那天晚上,我在网吧上网,上着上着就想起她了,于是我就溜达到了她家附近。”男孩说。

  “没想到她家的院门是虚掩着的,我心想不用我翻墙了,我就走了进去。”男孩擦了下眼泪,接着说,“走进去以后,我从窗户里看见她正靠在床头哭,我心里着急,就推了一下她家的房门,没想到就推开了。我走进去想安慰她,没想到她看见我,就大声喊叫,还拿一旁的扫帚打我。她越这样我就越兴奋,于是我就把她按倒在床上,捂她的嘴,掐她的脖子。”

  “你是想强奸她吗?”侦查员问。

  “开始不是,开始只是想让她别叫。”男孩说,“可是我感觉到她的脚不停地蹬到我的腿肚子,我就控制不住自己了,于是就……”

  师父拍了拍正紧攥着拳头的我的肩膀,站起身来打开监控室的大门:“走吧,后面不用听了,和我们分析的一样,知道你最恨强奸犯。”

  我也站起身来,狠狠地看了眼监控里这个男孩,摇了摇头,和大宝一起走出了监控室。

  “案件破了,你们就没什么感言吗?”师父说。

  “那个……师父好厉害。”大宝在拍马屁。

  “我说对这个事件有什么感言。”师父又瞪了一眼大宝。

  大宝说:“哦,那个……那个……要关注留守儿童的心理健康。”

  “十五岁,判得不会多重,只希望他的这种性心理障碍能够得到纠正。”

  师父转过头来看着我,“你看呢?我知道你是不会同情强奸犯的。”

  我点点头,故作深沉地说:“原来美丽也是一种罪。”
 楼主| 发表于 2013-7-31 10:42:0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五章 无脸少女

  〖人类是唯一会脸红的动物,或是唯一该脸红的动物。

  ——马克·吐温〗

  【1】

  对于法医来说,工作上的事情,就没有什么好事。不是有人受伤,就是有人去世,所以我们总会期盼自己能够闲一些,法医闲了,也就天下太平了。

  但在这个特别的夏天里,法医科却迎来了一件工作上的好事,这让全科人兴奋不已。

  李大宝终于不负众望,通过了遴选考试,从十七名一起参考的基层法医中脱颖而出。公示期过去后,李大宝也就名正言顺地成为了省厅法医科的一分子。

  省厅法医科是刑事技术部门中最为繁忙的一个科室,能够多一名独当一面的法医,是一桩令人高兴的事。而李大宝的女朋友也在省城工作,所以对他来说能够调来省厅当然也是幸事一桩。双喜临门,只有通过喝酒来庆祝啦。

  这顿酒,理应是李大宝请客,也理应是他喝得最多,所以当大排档的龙虾被我们吃了十几斤,白酒也被我们喝了好几瓶之后,李大宝兴奋的心情充分表现了出来,他推了推脸上的眼镜,揉了揉通红的脸,说:“那个……走,K歌去!”

  法医科都是些年轻人,K起歌来一个比一个厉害。看着麦霸们轮番上阵,我借着酒意靠在沙发上拿出手机和铃铛聊起了QQ。大宝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倒在我身边的沙发上,醉得不省人事,睡得鼾声大作。

  拿在手中的手机突然震动起来,屏幕上显现出“师父”两字。

  我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心想不会又有什么大案件吧,这都快十二点了,难不成要连夜出发?可是我喝了酒,按照五条禁令,是不能再去出勘现场的,而且法医科的兄弟们都喝了酒,怎么办呢?还好省厅没有科室值班制度,不然我们就犯错误了。

  我连忙起身找了个安静的地方,接通了电话。

  “怎么那么吵?你在干什么?”师父的声音。

  “在,在唱歌。”

  “怎么你们电话都没人接?”师父问。我心想,都在嚎呢,谁听得见电话铃声。

  “哦,今晚科里聚会。”

  “别闹了,赶紧都回家,明早你们派人出勘现场。”

  我的心总算放回了肚子里,只要给我们休息的时间,出勘现场而已,不怕。

  “好的,我们马上结束,明天什么现场,我和大宝去,保证完成任务。”

  我放下了心,拍着胸脯说。

  “车祸。”师父简明扼要。

  “车祸?车祸也要我们去?”虽然我们是物证鉴定部门,但是刑事技术多是为刑事案件服务,所以我们也经常以刑警自居,交通案件也需要我们涉足,我不是很理解。

  “怎么了?有意见啊?我们是为全警服务的,伤情鉴定不涉及治安吗?毒物检验不涉及禁毒吗?文件检验不涉及经济侦查吗?”师父对我的狭隘感到愤怒,连珠炮似的教育我。

  “知道了,那明天我去。”既然拍了胸脯,我也只有悻悻地应了下来。

  挂了电话,我就张罗着收拾随身物品,打发大家回家了。此时的大宝,已经处于半清醒状态,自己蹒跚着走出了KTV大门。

  出租车上,科里几个人都在好奇地问我明天的案件。

  “具体情况我也不清楚。”我说,“听师父说,在丹北县的一条偏僻公路上发生了一起交通事故,死了一个人。”

  “交通事故都要我们跑,岂不是要跑断腿了?”肖法医说。

  “我猜吧,是信访案件。”我说。

  “哪有刚发案就信访的?”肖法医说。

  “说不准是家里人心中疑点很大,所以反应也就激烈啦。”我说。

  此时,大宝突然昂起头,推了推眼镜,瞪着我。

  我吓了一跳,说:“怎么了?看着我干吗?”

  大宝抖抖索索地从口袋里拿出了一个麦克风,举到我的嘴边说:“来,秦科长,唱一首。”

  我大惊失色:“你到底是醒没醒酒啊,人家的麦克风你都偷!师傅,麻烦掉头,回去刚才那里,把麦克风还给人家。”

  第二天早晨,我已经完全醒了酒,精神抖擞地坐上了现场勘查车。等了十几分钟,才看见大宝骑着电动车歪歪扭扭地驶进厅大门。

  看着大宝疲惫的眼神,我知道他昨晚是真的喝过了量。

  “你行不?”我问,“不行就别去了,我和肖哥去。”

  大宝摇摇头:“这是我正式来省厅上班后第一个案子,不仅要去,还必须成功。”

  “你看你那样,”我笑着说,“昨晚还偷人家麦克风。”

  大宝摇头表示否认:“反正我喝多了,你怎么诽谤我都可以。”

  “反正有好多证人,你想赖就行了吗?”我笑得前仰后合。

  嘲笑了大宝一路,我们不知不觉就来到了丹北县城。丹北是云泰市辖区的一个县,位于云泰版图的最北边,是国家级贫困县。车子离开县城,进入周边的郊区,两边的房屋显得破破烂烂的,路况也变得越来越不好,车子颠簸了半个小时,颠得大宝连连作呕。终于车子在一条看起来还不错的石子路边停了下来,云泰市公安局的黄支队已经等在路边,走过来和我们亲切地握了握手,上次超市女老板被杀案之后,我们俩有一阵子没见面了。

  “支队长都来了,是什么大案件啊?”我笑着说。

  “昨天下午,一个小女孩被人发现死在这条路上,县局的法医初步判定的结果是符合交通事故造成的损伤。”黄支队说,“可是交警部门认为不是一起交通事故,因为有争议,所以觉得还是请你们过来,不能放过一个坏人,不能冤枉一个好人嘛。”

  我走到路的中间,左右看了看,说:“交通事故现场,我们不擅长啊,交警事故科的同志怎么说?”

  “交警勘查了路面,觉得很奇怪,因为现场没有任何刹车痕迹。”黄支队说,“但法医认为尸表的损伤符合交通事故损伤的特点。”

  “也就是说,现场和尸检确实有矛盾。”我皱起眉头。

  黄支队说:“是啊,交通事故的现场,尤其是撞死人的现场,应该是会有刹车痕迹的。”

  我点了点头,说:“车撞人有两种情况,一是驾驶员看到人突然出现,下意识地刹了车,但仍然由于种种原因撞到了人;另一种情况是驾驶员在撞人前并没看到人,撞上之后会下意识地踩刹车查看情况。这两种情况,无论哪种都会留下刹车痕。”

  黄支队说:“是啊,尤其是这种摩擦力大的石子路面,更应该留下痕迹。”

  我站在石子路的中央,四下张望。这是村与村之间相通的一条公路,位置很偏僻,我们站着的这段时间里,几乎没有什么车子经过。派出所的民警告诉我们这里的车流一直都很少,交通事故更是罕见。

  道路的正中央,醒目地用粉笔画着一个人形的轮廓,应该就是当时小女孩的尸体所处的位置。

  “什么时候发生的事情?”我问。

  “昨天下午六点,收麦归来的村民发现的。”

  丹北县的法医负责人是名女同志,姓洪,也是我的师姐。女法医在哪儿都是珍稀动物,跑现场的女法医更是凤毛麟角。洪师姐接着补充道:“我们是六点半赶到的,根据尸体温度的情况,分析应该死亡两个小时左右。”

  我低头思考了一下,说:“这事确实很蹊跷。”

  黄支队很敏感,伸过头来听我发表意见。

  我看了看道路的四周,说:“小女孩的死亡是下午四点多发生的事情,你看这边的道路视野很开阔,确实不容易发生交通事故。”

  大宝点点头,压抑着宿醉的难受,咽了口口水道:“下午四点多,天色还很亮,驾驶员能很清楚地看见路面的情况,行人也很容易看到两边的来车。”

  我说:“没错,关键是死者位于路面的正中间,除非是横穿马路,不然不会在路中间被撞。这么好的视野、这么笔直的路面,确实很难发生这种意外。”

  洪师姐若有所思,说:“那你们的意思是说,这是一起杀人抛尸案,伪装成了交通事故?”

  我点点头:“前两年,在洋宫县就发生了一起案件(见‘法医秦明’系列第一部《尸语者》中‘死亡骑士’一案),当初所有人都认为是交通事故,但是我们通过损伤分析,发现那是一起凶杀案件。”

  “真的有伪装成交通事故的案件啊。”洪师姐叹道。

  “我觉得这起案件可能和那起很相似,”大宝说,“说不准真的有隐情。”

  “那也不能先入为主,还要看证据。”我说,“师姐,现场还有什么物证吗?”

  “死者身处俯卧位,穿了一件后背处有一排纽扣的蓝色T恤。她的后背被刮了一个洞,我们在附近的地面上发现了一枚散落的纽扣。其他就没有什么了。”

  洪师姐一边说,一边从物证盒中拿出一个透明塑料物证袋,里面装着一枚金色的纽扣,纽扣中间的小洞里还残留着几丝蓝色的缝线。

  我戴上手套,拿过物证袋,仔细观察着纽扣。随着我的轻轻摇晃,纽扣从物证袋的一端滚动到了另一端,纽扣中央的蓝色缝线也从小孔里掉落出了一根(见“法医秦明”系列第一部《尸语者》中“死亡骑士”一案)。

  我拿起放大镜,凝视着纽扣中央的线头,脑子里有些混乱。

  “奇怪了,”我皱眉道,“这样看来,又像是一起交通事故了。”

  【2】

  “是啊,”大宝也凑过头来说,“如果是伪装成交通事故的话,抛尸的时候哪里还会记得把纽扣带到现场啊,那犯罪分子的心思也太缜密了。”

  “不仅如此,”我补充道,“纽扣中间的丝线还保留着,说明这个纽扣掉落之后就没有再被移动过,不然丝线会自然脱落。”

  “如果行凶的地点就是在这里呢?”黄支队说。

  我点点头:“现场的线索也只有这些了,检验完尸体或许就能找到关键。”

  国家级贫困县自然没有像样的法医学尸体解剖室,就连殡仪馆也是破烂不堪。走进尸体存储间就能闻到一股刺鼻的味道,可见冷冻柜的质量也令人不敢恭维。环境阴森也就罢了,那种夹杂着腐臭和骨灰味道的气息不断地刺激着我们的嗅觉神经,对正常人来说,在这儿多待一分钟都是一种莫大的煎熬。

  我们来到保存小女孩尸体的水晶棺前,说是水晶棺,其实也就是盖着一个透明塑料罩的敞开式冰柜而已。打开塑料罩,瘦削的女尸便一览无余。这个女孩应该还没有发育完全,身高只有一米五左右,看起来弱不禁风。

  一眼望去,最触目惊心的,便是她那不成人样的脸庞。左脸的皮肤已经荡然无存,绽开鲜红的血肉,左眼的眼睑也已经倒翻过来,露出阴森森的苍白结膜。但即便是这样,还是难掩她右半边脸庞的清秀。右脸的皮肤虽然失去了血色,却更显得白皙动人。

  这一半天使、一半魔鬼的脸庞,无声地震慑着在场的所有人。

  我在心中轻轻叹息了一声。

  “这么严重的擦伤,不是交通事故难以形成啊。”洪师姐急于证明她判断的准确性。

  我摆了摆手示意洪师姐不要过早下结论,然后穿上解剖服,和大宝张罗着把小女孩的尸体抬上了一辆停尸车。

  “那个……咱们出去看吧,这里的味儿太浓了。”宿醉的大宝一边做干呕状,一边说。

  我看了看窗外的烈日,转回身来揉了揉鼻子,觉得炎热比尸臭更容易忍耐,于是点头应允。

  解剖服密不透风,在外面没站多久,我们就已经汗流浃背了,但太阳底下的光线很充足,所有细微的损伤都能清晰地被观察到。

  “死者左侧面部擦挫伤,左下颌骨皮肤挫裂伤伴下颌骨完全性骨折。”大宝一边检验尸表,一边述说,洪师姐在一旁奋笔疾书。

  “这是典型的磕碰伤,而且是和地面形成的磕碰伤。”我用止血钳从尸体下颌部挫裂伤口伸进去,探查着下颌骨骨折的损伤情况,说,“应该是下颌骨先着地,然后左侧面部和地面擦挫。”

  “两侧前肋多发性肋骨骨折。”大宝摁压了一下尸体的胸前,继续说。

  “不知道骨折形态怎么样,又不能随便解剖。”我说。

  大宝沿着从上到下的顺序,又开始检查小女孩的双手:“先看完尸表再说,她的双手掌擦挫伤,上臂内侧擦挫伤。”大宝说到这里,顿了一顿,“这都符合以一定的速度和地面接触、擦挫形成的损伤。”

  我点点头:“嗯,这么严重的擦挫伤,说明落地速度不慢啊。”

  “她的足尖也有擦伤。”大宝脱下小女孩的凉鞋,看了看足背,说:“足背也有,左侧大拇指趾甲也有擦伤痕迹。”

  “上重下轻,符合头胸先着地的过程。”我翻开小女孩右眼的眼睑,“看起来这个小孩的熊猫眼很严重啊。”

  熊猫眼指的是眼睑周围有明显的瘀血、瘀青迹象,排除眼部受伤,最大的可能就是颅底骨折了。

  我拿起止血钳,轻轻敲了敲小女孩的天灵盖,头颅发出“噗、噗”的像是破罐子的声音。叩听“破罐音”是通过尸表检验确定颅底骨折的方法之一。

  “看来头部也受伤了,可是这么长头发,看不到伤口啊。”我拨开尸体的长发,希望能窥见头皮上的损伤,可是这个孩子的头发长得太茂密了。

  “那个……也不能刮头发,”大宝说,“目前看来,这样的损伤完全符合交通事故损伤的特点啊。”

  我点点头说:“是啊,擦伤严重,躯体损伤外轻内重,损伤集中在身体一侧。而且这么重的擦伤,也只有以非常快的速度和地面擦挫才能形成,这是不可能通过人为形成的。”

  “如果没有发现可能是刑事案件的证据,只是一起交通事故的话,”大宝说,“那么不经过家属允许是不能解剖尸体的,刮头发也不行。”

  我蹲下来,在盆里洗了洗手套表面附着的泥,说:“脱了衣服,看看能不能发现其他什么线索。”

  刚才查看小女孩的牙齿磨损程度时,我们估计她不会超过十四岁,但是从身体看,她发育得非常成熟。我们小心地除去了小女孩的衣物,开始分工检查,我检验衣服,大宝检验尸表。

  小女孩上身穿的是一件蓝色的T恤,后背有一个口子,应该是被突起的硬物刮擦所致,尸体对应的部位也有个轻微的擦伤。这说明外力的方向与小女孩身体的竖直方向是平行的,所以衣服损伤重,尸体损伤轻。

  女孩下身穿的是一条破旧的牛仔裤,看不出来是因为条件艰苦还是因为赶时髦。除去T恤和牛仔裤上方向明显的擦蹭痕迹以外,她的胸罩和内裤都是完好无损的。

  “生殖道干燥无损伤,处女膜陈旧性破裂。”我在检验衣物的时候听见大宝报述,摇了摇头,感叹现在孩子们的性早熟。

  检验了约一个半小时,我和大宝早已全身汗透,仿佛能闻见自己被烤焦的味道。

  “差不多了,”大宝说,“从损伤看,的确是交通事故的损伤特点,没有什么好争议的,看来我们师姐的结论是对的。”

  洪师姐露出释然的笑容。

  “说不准驾驶员和你一样喝多了,偷了人家的麦克风开车就跑,所以连刹车都不会了。”我一边调侃着大宝,一边拿起小女孩的左手,前前后后观察。

  大宝白了我一眼,笑着向参与尸检的同行们解释这个段子。

  “等等,这是什么伤?”我忽然惊呼了一声。

  刚刚才松弛下来的气氛,顿时变得严肃起来。大家纷纷凑过头来,看着我止血钳指向的地方。在小女孩右手的虎口背侧,我发现了十几处密集的小损伤。因为与上臂、手掌的擦伤交错覆盖,之前我们并没有注意到这些形态独特的损伤。但如果仔细观察,就能发现其实它们和其余地方的擦伤并不相同。

  这十几个方向一致、半月形的小挫伤,即便不是专业人员,也能够一眼认出,这是指甲印。

  “指甲印啊……”大宝说,“这能说明什么问题啊?不至于一惊一乍吧?”

  “不,”我摇了摇头,一脸神秘,“这恐怕能说明大问题。”

  我看着大家迷惑的眼神,笑着说:“你们看,这些指甲印都破坏了皮肤结构,方向是朝内侧的,这样的伤口自己是不可能形成的。而且,你们仔细看,这些伤口都没有任何结痂的痕迹。”

  “明白了!”大宝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这就意味着,从形成这些损伤到小女孩死亡,时间非常短暂。不然在这么干燥的天气里,伤口很快会结痂了。”

  “可惜没有这方面的研究,”我说,“不能通过这个来判断准确的时间。根据经验,我觉得肯定是在半个小时之内。”

  “半个小时?”洪师姐思忖着,说,“那就很可疑了,受伤半小时就死亡,虽然这样的损伤和她的死亡没有什么直接的关系,但是至少可以推断致伤她的人很有可能知道她是怎么死的。”

  “是的,”我说,“虽然我们还没有证据证明这是一起案件,但是至少可以证明死者死亡之前和别人发生过争执,剪下死者的指甲,说不准能发现那个人的DNA。”

  “那现在,还是不能解剖吗?”大宝可能是感觉自己手中的解剖刀嗡嗡作响。

  我虽然能体会到一名法医在发现疑点后又不能彻查清楚时的情绪,但还是瞪了大宝一眼,说:“先找尸源,再说别的话,尸体又不会跑掉。”

  我和大宝收拾好解剖器械,脱掉解剖服,坐上勘查车,准备简单地吃点儿午饭,然后就到派出所去看看有没有什么新的发现。

  “十三四岁的女孩,穿的还是那么有特征的衣服,我觉得尸源应该不会难找吧。”大宝说。

  我点了点头:“嗯,都过一晚上了,我估计我们到了派出所就能听到好消息了。”

  好消息比我想象中来得快,刚扒拉了一口面条,电话就响起,是黄支队的。

  “找到了,”黄支队说,“这个小女孩是当地村办中学初二的学生,十四周岁,叫唐玉。她的父亲早亡,母亲在附近找了临时的手工活儿干,平时很少管教她。昨天中午唐玉是和母亲一起吃的饭,下午就没见到人了。因为唐玉经常以住校为由夜不归宿,所以她母亲也没在意。今天侦查员挨家挨户去核对衣服特征,才确定死者就是唐玉。”

  “找到了就是好事,”我咀嚼着嘴里的面条,说,“现在,一是要赶紧搞清楚唐玉生前有什么矛盾关系、情爱关系;二是要争取她母亲的同意,让我们解剖尸体。”

  “好吧,我们现在就做工作。”黄支队说。

  尸源查清了,就可以进一步检验尸体了,离真相也就越来越近了。我们这一顿饭吃得非常香,一吃完,便迫不及待地赶到了派出所。我刚推开会议室的大门,就听见里面传来一个中年妇女的刺耳的声音。

  “你们凭什么解剖我女儿?我女儿是我生的,我没有发言权吗?我要求火化,必须火化!”

  【3】

  大宝在我身后戳了我一下,小声说:“那个……尸体要跑掉了。”

  我皱起眉头,走进了会议室。

  “你当然有发言权,”黄支队红着脸说,“我们这不是在征求你的意见,希望你能配合吗?”

  “我不配合!”唐玉的母亲抹着眼泪说,“我知道我女儿是被车撞死的,她死了还要遭罪,我不忍心啊!”

  “如果你女儿是冤死的,”我插话,“那她才是在遭罪。”

  唐玉的母亲完全没有注意我是什么时候走进来的,她惊讶地转过头,泪眼婆娑地看着我,说:“怎么会是冤死呢?去那条路上看过的人都说我女儿是被车撞死的……”

  “我也没有否认你女儿是被车撞死的,”我说,“但是我们看到了一些奇怪的现象,觉得这件事情里可能有一些隐情,所以我们想为唐玉查清真相。”

  听到“隐情”两个字,唐玉母亲的嘴角突然抽搐了一下,她抹开眼泪说:“没隐情,怎么会有隐情,唐玉很乖的,没做过坏事,没隐情,真的没隐情。”

  “你看,这大热天的,我们也不想在外面多干活儿,对吧?”我劝说道,“但是既然发现了疑点,我们就必须解开,不然别说我们不甘心,你女儿死了也不能瞑目啊。”

  “你就不怕你女儿托梦来找你算账吗?”主办侦查员这时走进了会议室,重重地将一本卷宗摔在桌子上,怒目瞪着唐玉的母亲。

  唐玉的母亲显然是被这阵势吓着了,低下头摆弄着衣角,嘟嘟囔囔地说:“你们这是干吗呀?”

  “你不想我们彻查事情的原委,究竟有什么隐情,你自己心里清楚,我不多说。”侦查员冷冷地说,“但是我相信你女儿的死,你也是搞不清原因的。你只是一味地想息事宁人,你有没有站在你女儿的角度考虑?”

  唐玉的母亲突然泪如雨下,哭得抽搐起来。我好奇地望着侦查员,不知他意指何事。

  侦查员仿佛不情愿当面拆穿些什么,就这样一直冷冷地瞪着唐玉的母亲。

  直到哭得身子都软了,她才默默地瘫坐在桌前,拿起笔在尸体解剖通知书上签了字,一边抹着眼睛,一边转身离开了会议室。

  “你们这是干什么?”我见唐玉母亲无声无息地下楼,离开了派出所,有些于心不忍,忍不住问道,“她已经够可怜的了,后面的日子都要一个人过了,你们还这么凶她干什么?”

  “是她自己造的孽。”侦查员翻开卷宗,说,“我们已经掌握了充分的证据,证明这个女人强迫自己的女儿和大队书记发生性交易。”

  “性交易?”我大吃一惊。

  “是啊,我们有几个证人的证词,说去年唐玉和大队书记发生了性交易,小姑娘自己据说是不愿意的,但是她妈妈强迫她非去不可。每次交易完,大队书记就会给她们家钱,还能给她们家一些政策上的优惠。”侦查员摊开卷宗说道。

  我望向窗外唐玉母亲已经走远的背影,顿时一阵心凉。她刚才哭得那么惨,却狠得下心让自己的亲生女儿去卖身。世界上竟然真有这种只认钱不认亲的狠毒角色。

  “你们是怎么调查出来的?”我说,“可靠吗?”

  “可靠,”侦查员点点头,“有人是偷窥偷听到的,有人是听大队书记酒后自己说的。这个村子里就唐玉长得不错,很多人对这件事情都很不齿,当然这种不齿有可能是建立在嫉妒的基础上。”

  “不管怎么说,小姑娘太可怜了,现在要搞清楚她的死亡真相。”我说,“我这就去进行尸体解剖检验,你们去提取大队书记的血液,看看唐玉的指甲里有没有他的DNA,说不准唐玉生前的打斗,就是和大队书记进行的。”

  重新回到那座破烂不堪的殡仪馆,重新回到那种腐败气息的包围中,我长舒一口气,暗自鼓了鼓劲儿,穿上了解剖服。

  刮去唐玉的长发,头部损伤清晰地暴露在眼前。

  唐玉苍白的头皮枕部,有一块直径在十厘米左右的青紫区。

  “这里有头皮下出血。”大宝抬肘推了推眼镜,说。

  我没有吭声,手起刀落,划开头皮,把头皮前后翻了过来。

  “头皮下的出血局限于颅骨圆弧突起部位,应该是和一个比较大的平面接触所致。”我说。

  “头撞了地面啊?”大宝说。

  我摇了摇头,说:“不,不可能是地面。你还记得吧,现场是非常粗糙的石子路,地面的摩擦力很大,即便是垂直撞击地面,也会在头皮上留下挫裂伤。可是唐玉的头皮皮肤很完整,没有任何擦挫伤痕迹。”

  “会不会是头发的原因呢?”洪师姐在一旁插话。

  “不会,”我说,“头发再多,路面上突起的石子也会在头皮形成痕迹,所以我觉得她的头部损伤应该是与光滑的地面撞击形成的。”

  黄支队在一旁问道:“到底是摔跌,还是撞击?如果是光滑的平面撞击上去呢?”

  “嗯,”我点了点头,心想黄支队说到了点子上,“摔跌是头颅减速运动,撞击是头颅加速运动,这个好区分,看一看有没有头部对冲伤就可以了。”

  要看对冲伤就要开颅,丹北县的条件的确很不好,连电动开颅锯都没有,居然还是用手工锯锯颅骨。人的颅骨非常坚硬,手工锯开要花很大的力气,不知道身材瘦弱的洪师姐这么多年来是怎么坚持下来的。

  这次当然是我和大宝上阵,手工锯或许是使用得太久了,并不是很锋利,我们俩笨手笨脚地锯了半个小时,汗如雨下,总算把颅盖骨给取下来了。我忍不住转头看了一眼洪师姐,眼里尽是钦佩。

  硬脑膜剪开后,脑组织的损伤一目了然。唐玉的枕部大脑硬脑膜下附着着一块巨大的血肿,脑组织已经有挫碎的迹象。对应的前额部也附着了一块相对较小的血肿,脑组织也挫伤了。我仔细看了看唐玉的前额部头皮,确认头皮上没有损伤,说:“是头颅减速运动导致的对冲伤,可以确定死者的损伤是枕部摔跌在光滑平面形成的。”

  此时大宝已经切开尸体的胸腹部皮肤,在检查死者肋骨损伤情况,他听我这么一说,问道:“说来说去,不会又说回去了吧?真的是在光滑的地方摔死,然后移尸现场?”

  “不会,”我说,“这么大的硬膜下血肿,还伴有脑挫伤、颅底骨折,是很严重的颅脑损伤了,唐玉很快就会死亡,如果再移尸现场,身上其他损伤就不会有生活反应。但是唐玉的两侧肋骨都有多根肋骨骨折,断端软组织都有出血,肝脾破裂也有出血,身上皮肤擦伤都伴有出血,都是有生活反应的。”

  “那你觉得肋骨骨折是怎么形成的?”洪师姐问。

  “摔的,”我说,“尸表检验的时候就发现死者应该是上半身俯卧着地,所以肋骨骨折也很正常,胸部皮肤也是有擦伤的嘛。”

  “听你的意思,还是倾向于交通事故损伤?”大宝说。

  我点点头:“肝脾的破裂都位于韧带附近,是典型的震荡伤,这种损伤,人为形成不了。”解剖现场沉默了一会儿。

  我接着说:“不过,如果撞人的车辆是大队书记的,那就又是一种可能了。”

  “怎么确定撞人的车是他的呢?”洪师姐问,“刚才侦查员说,大队书记的车,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越野车。”

  我没回答,用卷尺在尸体的几个地方量了量,说:“你们看,尸体处于俯卧位的时候,离地面最高的部位是肩胛部,约二十二厘米。”

  “嗯……所以呢?那能说明什么?”大宝一脸纳闷地问。

  “不要忘了,尸体背后有个被刮开的口子,方向明显,刮伤的力道很大。可能性最大的,就是车子从她身上开了过去,只是轮子没有压到她而已。”

  我比画着,“一般轿车坐上去一个人,底盘最低点离地面的距离在十五厘米左右,如果是轿车开过去,那车底最低点的金属得把她背后挖去一块肉。”

  “明白了,”大宝恍然大悟地说,“贫困县的车辆本来就少,家里有车的,一般都是货车,拉货用的。货车的底盘显然远远超过二十二厘米,不可能在唐玉背上形成一个轻微的擦伤。”

  我点头笑着说:“没错!背部之所以形成一个轻微的擦伤,说明这辆车的底盘最低点恰好就在二十二厘米左右,所以既不会形成特别严重的损伤,也不会一点儿伤都没有。”

  “底盘最低点在二十二厘米左右,这个高度一般都是越野车了。”黄支队点着头说,“这附近开越野车的只有大队书记一家,我们这就去检查他的越野车。”

  “咦?”大宝突然叫了一声。

  我们转头望去,他已经将小女孩的子宫切了下来。大宝的声音有些异样:“这子宫内壁,怎么和正常的不太一样啊……”

  【4】

  我走到大宝的身边,他的手里还颤巍巍地捧着那个血肉模糊的子宫。子宫上黏附着大量的黏液和猩红色的腐败液体,我拿起纱布擦了擦,顿时也惊出了一身冷汗。

  子宫里竟然蜷缩着一个小小的胚胎。

  “她怀孕了!”看大宝的表情,他应该和我一样惊讶。

  “不是坏事,”黄支队倒是很淡定,“所有对大队书记和唐玉有性行为的调查,都只限于口供。口供是可以翻供的,那时候我们就没有任何可以定这个大队书记罪的证据了。”

  我点了点头:“嗯,如果对这个胚胎的DNA检验可以确证这是大队书记的孩子,他的强奸罪名想赖都赖不掉了。”

  “那我们就不多说了,”黄支队说,“我先差人把检材送去市局DNA实验室,另一方面得赶紧把大队书记的车扣了,看看能不能通过痕迹检验查出一些痕迹物证,林涛也在往这边赶。”

  我点头:“好的,我们这边还要看看背部的损伤情况,结束后,我们派出所见。”

  切开唐玉的后背皮肤,我们又有了新的发现,她的腰部有五根腰椎的棘突和横突同时骨折了,附近的肌肉有大片的出血。

  “怎么这里也摔着了?腰椎的位置不容易摔成这样啊。”大宝提出了疑问。

  我也没想明白,就没有回答,说:“先缝合吧,去看看黄支队那边的情况。”

  抵达派出所的时候,夜幕已经降临。我发现黄支队真是个性急的人,大队书记已经被他抓到审讯室里了。

  “有证据吗?就抓人。”我在审讯室门口悄悄问黄支队。

  黄支队说:“有,经过一下午的检验,唐玉的指甲里检出了他的DNA。”

  “好!”我赞叹了一声,和黄支队一起上楼走进监控室。

  监控室的电脑屏幕上,一个五十岁左右的老头坐在审讯室里,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但是听不真切他和侦查员说些什么。

  “你先去休息吧,”黄支队说,“让他们审着,林涛今晚还要把大队书记的车子吊起来检验呢。”

  我点点头,一天的解剖工作之后,全身都散发着一种酸疼的感觉。我伸展了下身体,转头看向黄支队,问道:“对了,师兄,‘云泰案’后来不是说要排查结扎了的男性吗,你们有目标了吗?”

  一提到“云泰案”,黄支队就一脸苦相:“别提了,我们反复排查了很多人,也有几个嫌疑人,但是实在是没有甄别的手段。”

  “外围调查也查不出什么结果?”

  “是啊,现在基本都排除了。”黄支队一脸沮丧。

  我低下头沉默了一会儿,站起身说:“走,睡觉。”

  躺在宾馆的床上,直觉告诉我,唐玉的案子胜券在握了。有了指甲里的DNA,有了子宫里的小胚胎,如果再在车辆上提取到一些痕迹,基本就可以肯定是大队书记撞死了唐玉。

  可是,即便能肯定这一点,又怎么去分辨他是不是主观故意呢?仅凭没有刹车痕迹这一点来推断大队书记故意撞死了唐玉,可行吗?

  我翻来覆去地回想着唐玉身上的每一处损伤。交通事故的损伤是最难现场重建的,因为一切都发生在一瞬间,损伤的形态和人、车、路的形态和位置都有关系,这么多处损伤,都是怎么形成的呢?我闭着眼睛,让唐玉身上的损伤一一在脑子里滑过。

  枕部,摔跌伤,接触面是光滑客体;下颌部,磕碰伤,接触面是石子地面;面部擦伤、手臂擦伤、胸腹部擦伤、肋骨骨折,这些都可以用一次摔跌来解释;腰椎又有骨折……这些伤,怎么才能串联在一起呢?

  想着想着,所有的损伤都变得模模糊糊的,我隐隐约约看到了真相,却又无法看得清晰。睡意涌上头来,我脑海里那个半是天使半是魔鬼的女孩飘得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第二天一大早,我从床上跳起来,驱车赶往派出所。

  推门走进会议室,主办侦查员正在向专案组汇报昨晚的审讯结果:“这老家伙很狡猾,十点钟就要求睡觉,一觉睡到今早六点多,审讯才正式开始。开始他一直回避我们的问题,直到我们拿出唐玉指甲里的DNA报告,再比对他脸上的抓伤,他才承认当天下午和唐玉有过争执,说是因为唐玉母亲工作的问题吵起来的,但矢口否认他们之间有过性关系。”

  这老浑蛋。

  侦查员接着说:“唐玉子宫内胚胎的DNA检验结果出来之后,证实孩子的父亲就是大队书记,他见到了证据,才承认自己和唐玉的确有过性关系,但反复强调唐玉是自愿的,他是付钱的。他还说有好几个证人都能证明他是付了钱才和唐玉发生性关系的。对开车撞唐玉这件事,他完全不承认,只是说他们厮打完以后,唐玉就哭着跑了,他根本不知道她跑哪里去了。”

  “那也没用,”黄支队说,“唐玉刚满十四周岁,胚胎已经有两个月了,他和十四周岁以下的女子发生性关系,我们可以告他强奸。”

  “我也是这样说的,”侦查员苦着脸说,“可是他讽刺我们不懂法,说他的行为只构成嫖宿幼女罪。”

  “去他妈的嫖宿幼女罪!”黄支队狠狠地捶了一下桌子。

  “没办法,”侦查员无可奈何地说,“我们立案是以强奸罪立的,但是到了检察院、法院,实在不好说会不会更改罪名。”

  会议室里的空气顿时一阵压抑。这时门口传来一阵轻快的脚步声,林涛脸上挂着招牌式的笑容,提着一个物证袋就进来了,他的微笑一下子就驱散了房间里的阴霾,几个女警的目光全聚集在了他身上。

  “如果有证据可以证明撞死唐玉的车子就是他的呢?”林涛看出我们心情不太好,上来就笑眯眯地说,“昨晚我确实什么都没发现,但是老天开眼啊,今天早上我又去看了一下,在他车底的两块挡泥板夹缝里,提取到了一根纤维。刚才在显微镜下比对了一下,和唐玉衣物的纤维完全吻合。说明从死者身上开过的车,就是这个大队书记的越野车!”

  “我就说嘛!”找到了证物,大家的士气都为之一振,我拍着桌子,感激地看向林涛,“把车子洗得再干净,还是落下了一根纤维。现在有了证据,看他怎么说!”

  侦查员二话不说,拿起笔录纸跑向楼下审讯室,我们在会议室里静静地等待着。等待的时间很漫长,我打开笔记本电脑,慢慢翻看着昨天尸检的照片,努力地将死者的损伤串联在一起。林涛坐在我身边,也打开了自己的电脑,细细地翻看着车辆勘查的照片。

  我们俩就这样各自默默地看了一个多小时。我起身伸了个懒腰,转头看了一眼林涛的电脑,俯身搭着他的肩膀,指着一张照片问:“哎,这车的引擎盖是不是有问题啊?”

  “是啊,有个圆形的凹陷。”林涛揉了揉眼,说,“缴获车辆的时候,我就发现了,大队书记辩解说,一个月前他把车停在学校篮球场上,这是被篮球砸的。不过这个凹陷有点儿太新鲜了,不像是一个月前形成的啊。”

  我凝神看了一会儿屏幕,忽然乐得跳了起来:“别听他胡扯,有了你这个凹陷,我彻底揭开心中的谜了!小林子,你太棒了!”我一把搂过还没回过神来的林涛,在他脑门儿上响亮地亲了一口。女民警纷纷捂嘴偷笑起来。

  侦查员这时候也回来了,脸上挂着喜色:“他招了,全招了!大队书记说,那天唐玉找他有事儿,他就开车载着唐玉到了案发现场。唐玉告诉他自己怀孕了,向他索要更多的钱,他不给,就发生了打斗。打斗过后,唐玉下了车,准备走。他一时生气,开了车准备离去,结果没想到唐玉突然又拽住了车门。因为他起步速度快,所以把唐玉带倒了,可能车子是从唐玉的身上开了过去。”

  “在车的侧面摔倒,车辆也能从尸体上骑跨过去?”黄支队问。

  “这个倒是有可能,”一位交警同志说,“如果车子的速度很快,尸体倒地瞬间有翻滚,是有可能被卷入车下的。”

  黄支队点点头,脸色依然沉重,说:“那也只能给他加一个过失致人死亡罪。”

  一直在旁默默听着侦查员汇报的我,这时站了起来,一边把自己的电脑接上会议室的投影仪,一边说道:“他这是狡辩。他犯的不是过失致人死亡,而是故意杀人。”

  整个会议室的人,都溢出惊异并且兴奋的表情。

  我一边播放着尸检照片,一边解说:“唐玉头部的损伤,是摔跌在光滑载体上形成的;她全身多处的擦伤,是在路面上摩擦形成的;她的下颌骨骨折和肋骨骨折是和路面撞击形成的;另外还有一处伤,就是腰部的损伤,一般在交通事故摔跌中,很难形成腰椎的骨折,因为腰椎是向内凹陷的,不是背部突起部位。背部突起部位是肩胛,但肩胛并没有明显损伤,腰椎却骨折了,腰椎的横突、棘突同时骨折,只能说明一种情况——撞击!也就是说,唐玉的腰部才是本次交通事故的撞击点。”

  “其他损伤怎么解释?”黄支队问。

  “这辆越野车的保险杠是不是离地面九十厘米左右?”我转脸问林涛。

  林涛翻阅了车辆勘查笔录,点了点头,说:“嗯,是九十二厘米。”

  我笑了笑说:“刚才我看见林涛的车辆勘查照片,才茅塞顿开。现场还原很简单。首先,九十二厘米高的保险杠撞击在唐玉的腰部。唐玉因为惯性作用而迅速后倒,枕部撞击在车辆的引擎盖上,形成枕部损伤和引擎盖的凹陷。现场没有刹车痕,说明此时车辆并没有任何减速,而是继续前行。由于和引擎盖的强大撞击力的反作用力,唐玉被车辆抛掷出去,落地时上半身着地,形成了下颌骨、肋骨骨折和全身的整体擦伤。车辆此时又从尸体上骑跨过去,因为车辆底盘的最低点恰好和尸体背部最高点高度基本一致,所以车辆底盘的挡泥板刮擦掉了死者衣服后背的扣子,并在后背上形成了轻微的擦伤。”

  会议室里一片寂静,每个人都聚精会神地思索着,消化着我刚才的分析。

  “只有这一种可能。”我斩钉截铁地说,“没有第二种可能可以完美解释尸体上的所有损伤。而且我要强调的是,整个撞人的过程,车速都是非常快的,都是直接冲着死者的后背撞上去的。”

  “结合现场是白天、路面很宽、车速很快、没有任何提前刹车的痕迹,正面撞人也没有任何刹车减速的迹象,基本可以判断,这起车祸是一起故意杀人。”黄支队下了结论,“何况这个肇事者还有着明显的作案动机。”

  “即便他不承认,也抵赖不掉他的罪行了。”侦查员兴奋地说。

  在铁的证据面前,大队书记不可能再抵赖他的罪行。他很快就交代了实情,他被唐玉以怀孕为由要挟敲诈后,两人撕扯打斗了一番,唐玉气鼓鼓地在车前走,并扬言要去纪委告状。在后面开车缓缓跟随的大队书记临时起意,猛踩油门撞上了唐玉的腰部,并直接开车离去。

  回省城的路上,我对大宝说:“我还特地叫侦查员查了一下发案当天那个大队书记有没有喝酒,确证了他没喝酒我才敢下结论,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正在发呆的大宝摇了摇头。

  我笑着说:“喝醉酒的人,偷人家麦克风自己都不知道,那么,撞了人没刹车也有可能自己不知道啊。”

  “别取笑我。”大宝一脸严肃,多愁善感地说,“那孩子才十四岁啊,这个社会到底还有多少阴暗面呢?”
 楼主| 发表于 2013-7-31 10:42:1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六章 林中尸箱

  〖照片是关于秘密的秘密,它揭示的越多,你知道的就越少。

  ——黛安·阿勃丝〗

  【1】

  这个年代有了个新玩意儿:微博。

  据说微博已经远远超过了平面媒体和广播电视的影响力,当时的我自然无法理解,因为那时候我用的还是诺基亚板砖,不,诺基亚手机。

  虽然也申请了微博,但我一直没有怎么登录,工作不忙的时候,我还是喜欢偷偷溜去省城的城市论坛看一看八卦新闻或是美女照片。

  以前我是不喜欢上网的,直到有一次,科里的同事处置一起伤情鉴定的复核案件,鉴定结论出来之后,一位姓房的当事人看到结果对自己不利,于是不断上访。但事实永远是事实,即便再上访也不能扭曲事实。这位房女士屡屡上访无果之后,便开始在网上搜索法医科的成员的信息来。也算是无巧不成书,她一眼就看到了我的名字,更巧的是,和她起纠纷打架的那个四十多岁的女人也姓秦。

  就这样,这位从没见过我的房女士展开了丰富的联想,既然这位秦明是法医科科长,那肯定是个小老头。于是第二天,省城的城市论坛上多了一篇帖子:公安厅法医科科长秦明上蹿下跳为堂妹开脱罪行。帖子写得声泪俱下,说我是那个秦某的堂兄,为了帮她脱罪,制造了假鉴定等等。

  这真是躺着也中枪。

  这篇帖子跟帖的人还不少,我开始还非常气愤,连忙去找师父问怎么办,师父哈哈一笑说:“怎么办?开除党籍、开除公职呗。”

  这件事情也被厅里传为笑谈,我这个不到三十岁的小青年就这样变成了一个四十多岁女人的“堂兄”。从此,我又多了一个“堂兄”的外号。

  师父让我无视这种诽谤,但是那时候年轻气盛的我,依旧默默关注着帖子后面的回复。还别说,这帖子红了好长一段时间,好多网民也不管是真是假,看了帖子就先痛骂一顿。幸好也有一些理智的跟帖者,询问了事情的经过后,发现这帖子破绽百出,判断出这篇帖子纯属造谣。这样的回复总是能给我带来一些安慰。

  一来二去,我成了论坛的常客。

  这天一大早,我打开论坛就看见了一个人气颇高的帖子。帖子里放了两张照片,都是同一个女孩的,第一张照片拍得不是很清晰,长宽的比例也很怪,隐约可以看见一个身材纤细的女人穿着一条短裙斜靠在一个马桶上,背着手、低着头。下一张照片就是女孩的大头贴了,看起来倒是个普普通通的姑娘。帖子里说,这个女孩二十二岁,刚刚大学毕业,莫名其妙就失踪了,希望网友能够提供一些线索找到她。让人眼前一亮的是发帖人提供的酬金,整整一百万。

  乖乖,一百万!我一辈子能赚到一百万吗?我忍不住算了算我可怜的工资。

  网民也够无聊的,后面的回复没有一个正经的,要么就是在评论这个女人的胸和大腿,以及那两腿之间若隐若现疑似走光的白色斑点;要么就在意淫那炙手可热的一百万;还有就是说现在的女孩真有想法,居然喜欢和马桶合影。我一边看着神一般的回复,一边龇着牙偷笑,直到电话铃突然响起,才吓了一大跳。

  “那个,一个电话都能把你吓尿,你肯定没在看好东西。”大宝缓缓走到我身后,“哟,这妞的腿漂亮呀!”

  我见来电显示的是师父的号码,做了个“嘘”的手势,接起了电话。

  “来我办公室一趟。”

  师父坐在办公桌前,盯着电脑若有所思,手里拿着一个由文件卷成的纸筒,有节奏地敲打着桌沿儿。

  完了,师父一思考,准没好事儿。

  我凑过去飞快地扫了一眼,咦,师父的电脑屏幕上……怎么是我刚刚看的那张美女马桶图?

  “啊?师父对这个也有兴趣?”

  师父瞪了我一眼:“是案件。”

  “案件?”我很是诧异,“网络上的事儿可信吗?再说了,失踪也有很多可能啊,不一定就是案件吧?”

  师父皱着眉头,没有理我。

  我只好赔着笑脸:“师父是在哪儿看到这图的?您也上省城论坛?”

  师父的目光依旧盯着电脑屏幕:“不,微博上看到的。”

  “您玩儿微博?”我大吃一惊,“您也会玩儿微博?”

  师父没有回答我的问题,用手中的纸筒指着电脑屏幕说:“你仔细看看这张图,这是今天早上我让声像检验科进行过模糊图像处理之后的,比原来的清晰多了,你能看出有什么问题吗?”

  照片里的长发女孩耷拉着头,齐刘海垂在额前,看不清眉目。她的发梢微卷,显现出一种淡淡的黄色。发丝之中隐约可见高挺的鼻梁和涂着唇彩的嘴唇。她的身上穿着一件粉色的紧身T恤,下半身是一条贴身的牛仔小短裙,身材看起来玲珑有致。女孩坐在卫生间的地上,斜靠在马桶边,伸着两条并拢的长腿,双手背在身后,无法看清。

  我皱着眉细细看了一遍,斜倚着的女孩、马桶和那看不清楚花纹的白色地板砖……图片里也就是这些东西了。

  “这照片一定被剪裁过,信息量太少了,马桶也就是个普通的马桶啊。”我挠着脑袋说。

  师父没说话。

  我又盯着照片看了一会儿,忽然想起网友的评论,忍不住瞄了一眼女孩的裙下:“网友眼睛真尖,还真是走光了。”

  师父用纸筒狠狠敲了一下我的头:“搞什么?总没个正经,看哪儿呢?”

  我摸摸头,吐了吐舌头,又看了一会儿,坦白说:“不知道。”

  师父沉默了一分钟后,突然开口道:“她死了。”

  “死了?”我讶异地叫出声来。光凭一张照片,师父是怎么看出这女孩已经死了的?

  “我有几个依据,”师父一边用纸筒敲打着桌沿儿,一边说,“首先,我可以判断尸体已经产生了尸僵。”

  尸僵能看得出来?我心里嘀咕着,继续看着照片,感觉像是找到了一些窍门。

  “你看,”师父说,“女孩的右侧肩胛斜靠在马桶上,这种姿势下,如果是正常耷拉着头的话,下巴应该会自然地偏向右侧,但是这个女孩的下巴是往左偏的。所以我怀疑这个女孩死亡的时候颈部处于一个向左偏的姿势,所以形成尸僵后,就出现了这样的情况。”

  我没吱声。

  师父知道我不太信,接着说:“最关键的是脚尖。一般人小腿外旋的时候,脚尖肯定是向外指的。但是这个女孩呢,她的俩脚尖是向内相对,而且向下绷直。你来做一个小腿外旋、脚尖向内相对向下绷直的姿势我看看,别不别扭?”

  我坐在一旁的沙发上,比画了一下,确实很别扭,我问:“所以呢?”

  “所以我觉得她死的时候,应该是面部朝下,脚尖被地面压住,形成向内向下的姿势。为什么小腿会外旋呢?是因为她的身上被人施加了压力,所以就出现了脚尖不动,但小腿外旋的姿势。”师父说,“一般女孩即便是照相时候喜欢把脚尖相对,小腿也是内旋的,绝对不会外旋。”

  “按您说的,尸体一直保持死亡的姿势,直到尸僵都形成了,才被移动到马桶旁边,那么她的髋关节①也应该形成尸僵了,尸体怎么可能呈现出坐姿?”

  『①髋关节由股骨头与髋臼相对构成。通俗地说,就是大腿上段和骨盆构成的关节。』

  “尸僵的形成,一般是按照下行顺序,也就是说颈部、下颌会先形成尸僵,然后往下慢慢形成,而从关节上看,也是先在小关节处形成尸僵,然后在大关节处形成。你看这个女孩,嘴不是张开的,说明下颌尸僵已经形成,脚尖异常,说明踝部的尸僵也已形成,而髋关节是最大的关节,此时还没有形成尸僵,或者形成的尸僵还比较软,容易被破坏也是正常的。所以凶手能搬动尸体,把她变成坐的姿势,而小关节的异常形态则没有被凶手注意到。”

  我点点头表示认同:“但这还是不足以判断她死亡啊,如果这个女孩就是喜欢用这个古怪的姿势来拍照呢?”

  师父摇摇手,接着说:“我为什么先说尸僵,是逆向推理。你看,假如我们刚才分析得都对,那么这个女孩死的时候应该是俯卧位,身体受压,对吧?”

  我点点头。

  “既然是俯卧位,尸斑就应该在尸体底下的部分形成,也就是胸腹表面、颈部、脸颊和腿的前面。你仔细看看,有尸斑吗?”师父说完,调整了一下照片的色彩对比度。

  果然,之前没有发现的细节,在对比度增大之后变得清晰起来,女孩的右侧脸颊和两腿前面有明显的红晕,这种大面积的红晕,从不同角度都能观察到,不可能是光线问题或是损伤所致,应该就是尸斑。

  我盯着屏幕,将信将疑:“我还是有两个问题,一是尸斑为什么这么浅;二是按照我们之前的分析,如果小关节尸僵已形成,大关节尸僵仍未形成,也就是说,女孩是在死后四到五个小时左右被搬动了位置,这个时候尸斑应该会转移到尸体的新的底下部位,也就是臀部和两腿后侧呀。”

  师父摇了摇头说:“不是这样的。我来解释你的两个问题,第一,尸斑形成的初期,都是浅红色的,后期可能会加重。第二,尸斑在死后十二小时内确实可以随着尸体位置的变化而重新形成,但是尸斑的原理,是人在死亡之后,血管通透性增强,红细胞透出血管沉积到身体底下位置的软组织里,在皮肤上表现出颜色的变化。这其实和沙漏的原理是一样的,身体的体位变化以后,红细胞也就像沙子一样慢慢沉积到另一侧,请注意,是慢慢地沉积到另一侧。”

  听师父这么一解释,我顿时茅塞顿开,如果凶手在挪动完死者之后立即照相的话,尸斑应该还来不及重塑,还会沉积在原来的位置。

  “另外,她的膝盖也有异常,疑似是瘀青。你看这瘀青的颜色和周围红晕的颜色是不一样的,所以更加能确定红晕部分就是尸斑。在膝盖位置有瘀青的话,也恰恰印证了她是在俯卧位被施压的推断。”师父补充道。

  尸斑和尸僵是确证死亡的两个依据,既然推断出女孩同时具备了这两项尸体现象,那么这女孩的确已遭毒手了。

  “除此之外,”师父慢慢点击鼠标,放大了图片,说,“你看她下巴侧歪后露出的颈部,有什么?”

  真心佩服模糊图像处理的同事们,居然能把一张那么模糊的图片处理出了这么清晰的效果。

  颈部还能有什么?索沟①。

  『①人体软组织被绳索勒、缢后,皮肤表面受损,死后会形成局部皮肤凹陷、表面皮革样化,会完整地保存下被绳索勒、缢时的痕迹。这条痕迹被称为索沟。』

  “原来她是被人勒死的。”我摇头惋惜道。

  “你在论坛上也看到这张照片了?”刚才一直在忙着比画的师父现在又恢复了拿纸筒敲桌沿儿的动作,敲得我心慌。

  “是的,说是寻人启事,还配了女孩的一张正面照。”我说,“最吸引眼球的是,悬赏居然高达一百万。”

  师父点点头:“微博上也是这样写的。”

  “那您看,是怎么回事?”我问,“如果是凶手发的吧,他怎么会有女孩的大头照?而且他发这个做什么?是炫耀他杀了人还是为了迷惑别人?如果是女孩家属发的吧,他们又怎么会有女孩死了以后的照片?而且死了还为什么要发帖寻人?家属有什么目的?”

  师父用鄙视的目光看着我:“这都猜不到,你是我徒弟吗?”

  【2】

  大家应该都猜得出是怎么回事了,可当时我大脑里的动脉估计都被排泄物堵上了,怎么都想不明白。

  “你完蛋了你,”师父说,“被你堂妹的仇人骂傻了吧?”

  正说着,林涛走进了师父的办公室,抬头说:“刚刚我和大案科的亚青去网监部门查了一下,发微博的是中达公司一位姓赵的老总的老婆。那个女孩就是这位赵总的女儿,赵雨墨。”

  “走,人死了,也没什么顾忌了,去中达公司看看。”师父终于扔了手上的纸筒,让我这个“频率恐惧症”的人松了口气。

  中达公司是省城一家有名的房地产公司,走进公司大门,我就被装修豪华的大厅和来来往往的员工们盛气凌人的面孔给震慑住了。一路走进赵总的办公室,我顿时有一种大开眼界的感觉。已经不能用奢华两个字来形容了,眼前分明就是座小型的宫殿,大量的金色被夸张地使用着,无不透露出一种暴发户的气息。

  难怪出手就是一百万的悬赏呢,这派头,一百万算什么啊。我又想到我那可怜的薪水,法医在国外明明还是高薪职业,可事实上我们一个月只能拿到三千块钱的工资。三千块啊!在省城的二环外也只能买到半个平方米的房子。

  坐在宽大的高级皮制软椅上的赵总,已经在等着我们了。虽然只是这家公司的副总,他的脸上也带着一抹无法掩饰的愁容,但他扬着下巴,依旧有一股居高临下的气息。

  “赵总好,我们是公安厅的,现在在调查你们发帖寻找女儿的事情。”亚青开门见山地说,“据我们的调查,你们好像没有去任何派出所报案。”

  “报什么案?找你们警察有用吗?”

  我愣了一下,找警察没用,难道要去找城管?

  “这不是您找不找的问题,”亚青说,“我们怀疑这是一起绑架案件。”

  我这才豁然开朗,对啊,应该是绑架啊!这就解释了为什么女孩的父母会有那张厕所的照片了,因为绑匪肯定要把女孩的照片发给她的家人,但没有法医的知识,一般人肯定看不出来拍照时女孩已经死了。

  “是,确实有人绑了我的女儿。”赵总依然一脸的倨傲,“可是我不信任你们警察,我自己能解决我女儿的事。”

  “自己能解决,就不需要上网求助了,对吧?”师父说。

  是啊,哪有收到绑匪发来的照片之后,不找警察却找网友求助的?这不是天方夜谭吗?

  “我就是上网求助也不找你们警察。”赵总的脸色阴沉着,“如果绑匪知道我找警察,肯定会撕票的。”

  “你女儿已经去世了。”师父看着他,突然冒出一句。

  赵总的脸色并没有太大的波动,他没有像我想的那样迅速崩溃,仿佛这个结果早就在他的预料之中:“你们,找到她的尸体了?”

  “尸体还没有找到,”师父说,“但是作为一名法医,从那张照片里,我推断出你女儿已经去世了。”

  “什么?”刚刚还沉稳如常的赵总顿时脸色大变,一拍桌子,气得连手都抖了起来,“你说什么?墨墨她……她拍那张照片的时候,就已经……就已经死了?这个王八蛋!狗娘养的骗子!”

  我们面面相觑。

  赵总的嘴角颤抖着,他努力克制着自己,但眼角的泪水还是止不住地流了下来。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哽咽了几声,才断断续续地说道:“唉,我那可怜的孩子……三天前,我接到墨墨手机打来的电话,那时候大概是凌晨两三点钟,我听到手机里不是墨墨的声音,而是一个男人的,他说墨墨在他手上,要我给他五十万。我开始不信他,要他给我发一张墨墨的照片,没过多久,他就把那张照片发了过来,没想到……本来我们说好,一手交钱,一手交人,约的时间是昨天晚上十二点,我们按照他的要求把钱放到了他说的地方,然后回家等着他放墨墨回来。一直等,一直等,过了约定的时间,还是没有等到墨墨,我们再去那个地方看的时候,钱已经没了。我那时候心里就咯噔了一下,但还是存有一丝侥幸,就上网发了那个帖子,心想说不定有人认得出那个地方,说不定有人见到了墨墨……”

  赵总捂着脸,陷在他的扶手椅里,失去了所有的威仪与神采,泣不成声。

  我们都沉默着。这个悲伤的父亲,明明那么爱自己的女儿,却因为自己的一时糊涂错过了抓住凶手的机会。尽管绑匪在打电话要钱之前就已经杀害了赵雨墨,但交易赎金的时候是擒获他的最佳时机,现在绑匪拿到了钱,离交易时间又已经过去了十多个小时,再想抓到他,就很难了。

  师父沉思了一会儿,对仍在哽咽的赵总说:“赵总,你节哀吧。小秦,我们走,让市局马上立案,成立专案组,这案子必须破!”

  专案组依旧是烟雾缭绕。

  遇上这么一桩案子,每个人的脸上难免是愁云密布,因为实在不知道要从何下手。尸体,不知道在哪儿;现场,不知道在哪儿;因为报案晚了,连死者的手机都无法定位。

  这个专案组由省厅的刑警齐支队长亲自挂帅,法医工作则由我来组织,这也是师父交给我的又一个考验。我和专案组的大多数人一样抽着烟,脑海里仍是一片迷雾。

  “对了,我有一个疑问。”我又抽出一根烟,一边点上火,一边问,“既然现场有马桶,那说明是一个室内的空间,赵雨墨是怎么进入这个空间的呢?”

  “可能性很多,”齐支队长摊开手指,一个一个细数,“熟人诱骗、劫持、下药、死后移动到室内、死者走错门……太多可能了。目前我们正在从两方面开展工作,一是寻找尸体和可能见过赵雨墨的人,二是从赵雨墨生前的熟人入手。”

  我点点头,依据现有的线索,如果不查熟人,还能查什么呢?作为一名法医,在一个没有找到尸体的专案组里,除了没话找话,我还能说什么呢?

  我焦虑地等待着尸体的出现。

  或许是我的祈祷感动了上天,中午时分,专案组接到报告,尸体可能找到了!

  整个专案组最激动的是我,因为我已经闲了一上午了。当技术人员拎着勘查箱下楼的时候,我已经坐在勘查车里等着了。

  尸体其实离我们不到两公里。

  公安局的附近,就是省电业大学。现在正是快要开学的时候,校园里到处都是拖着箱包来学校报到的学生。校园一角的小树林里,静静卧着一只皮箱,但拎着皮箱的人那么多,根本就没人注意到它的存在。直到中午时分,一个女生经过小树林时,意识到整个上午都没有人来拖过这个皮箱,心生好奇的她叫来了自己的男朋友。男生一边笑话着这个多疑的姑娘,一边上前拉开皮箱的拉链,拉链很紧,他用力一扯,也只拉开了一点点,但这一拉扯,两个人都忍不住尖叫了一声。

  那个皮箱被拉开的缝隙里,散出了一头长发……一向安静的小树林里,此时此刻挤满了围观的学生。发生这种事,学校里肯定会谣言四起,难免被传成一个恐怖的怪谈。只有尽快破案,才能平息这种四处弥漫的恐惧感。

  我看到痕迹检验部门已经在皮箱附近收集物证了,也不急着靠近现场,自己背着手,带着一个侦查员径直去了保安室。

  “你好,我是公安厅的,负责本案的调查工作。”我最喜欢掏出警官证亮明身份的这个瞬间了,只见保安顿时肃然起敬,“我现在需要查看你们学校的监控录像。”

  能够装得下一个人的皮箱,绝对是一只显眼的大皮箱,所以拎着皮箱的人,也一定很容易被人注意到,既然如此,他肯定会选择人少的时候来抛尸。

  我坐在保安室里,用八倍的速度同时播放着学校三个门口昨晚的视频。

  我盯着屏幕看了一个小时,发现昨天晚上进出校门的人还真不少。因为是新生报到,所以甚至从深夜到凌晨都有很多人和车进入学校,也有拎着皮箱的,但是绝对没有拎着大皮箱的。

  我挠挠头,难道凶手真的有那么大胆子敢白天进学校?不,不会的,说不准他是开车进来的。

  “你们学校能让外面的车随便进出?”我指着夜间的监控视频问。

  在我身后站了很久的保安顿时一脸戒备:“不是。但是这两天是新生报到,人多车多行李多,我们也是给新生行个方便,所以我们就不管了。”

  看来最可疑的就是这些进出学校的车辆了。可惜是晚间,学校的摄像头又很劣质,被车灯一照,什么都看不见,只知道那是辆车。从监控录像找到本案突破口的可能性,没了。

  我让随行的侦查员拷贝下监控录像带回去继续观察,抱着侥幸的心理希望能有一些发现。我抬腕看看表,觉得时间差不多了,便向现场走去。

  这个案子,还是要从尸体入手。

  箱子已经被打开,一个披着长发的女孩蜷缩在里面。

  作为一个法医,看惯了人间生死,看惯了社会阴暗,但是看到这一具尸体,我的心里还是为之一震。

  普通人看尸体,只会注意到尸体的全貌,法医看尸体,最先看到的是尸体的损伤。和师父的判断一样,女孩的颈部有一条深深的索沟。但是并不像电视里看到的那样,被勒死的人眼球突出,舌头伸出,死状恐怖,这个女孩真的像是在箱子里睡着了一样,安静而柔弱。她的双手被捆绑在身后,下巴贴着膝盖,穿着和网络照片上的一模一样。虽然人死后的面容和生前会有一些差别,但是学过人像鉴别学的我一眼就看出了这就是赵雨墨。

  此时的尸体尸僵已经缓解,在市局王法医的帮助下,我们把尸体从皮箱里抬了出来,平放在已经铺好的塑料布上。抬动尸体的时候,不知道有什么东西从尸体上哗啦啦地掉了下来。我探头一看,是一粒粒白色的东西。

  “这是什么?”不知什么时候,大宝和林涛也已经到了现场,大宝戴上手套,从箱子里捡起一粒,一边端详一边说,“这是蛆卵?也太大了吧?而且这个天气,不至于……”

  我白了大宝一眼,说:“傻呀,这明显是米。”

  “米?”大宝惊诧地反问道。

  我沉思了一会儿,说:“唯一可能的解释,就是这个箱子原来是用来装米的,所以箱子里还有一些剩余的米……”

  “你见过谁用行李箱装米的?”大宝拿着那粒米凑近了观察。

  “没。”我摇了摇头,“但除了这种解释,还能有什么解释呢?”

  “这事好像有点儿耳熟,”林涛也加入我们的讨论,“但我一时想不起来了,印象中好像米和殡仪之间有什么关系。”

  林涛一来,警戒线外的女生们就开始看着他窃窃私语,眼神里都是满满的花痴样,真是让人忍不住羡慕嫉妒恨。

  “不管是什么传说,你得给我们搞清楚。”我对林涛说,林涛点点头。我简单地查看了下尸体,说:“这里有风,别损失了什么物证,把尸体拉去殡仪馆吧。你们刚才有什么发现吗?”

  林涛摇摇头,有些无奈:“这里的地面条件差,皮箱质地粗糙,很难获取物证。”

  “那只有从皮箱的来源查起了。”齐支队长说。

  伴随着支队长的命令,我们坐上了赶往解剖室的车,离开了校园。

  解剖室内,赵雨墨背着双手,躺在台子上。

  “衣着整齐,而且干净。”我和大宝将赵雨墨的衣服一件一件脱了下来,摊开在一张展开的塑料布上。我问大宝:“这说明什么问题?”

  “一是遭受性侵害的可能性不大,二是作案现场应该是室内。”大宝说完顿了顿,接着说,“她失踪的时间是八月二十一日和二十二日,这两天全省都在下雨,如果她是在室外被摁压在地面上,衣服就会被弄脏了。”

  我笑着说:“看来我在专案组浪费时间的这一上午,你是做了功课啊。其实我一直就认为她是在室内被杀的,不然从室外再运回室内太麻烦,凶手完全没有必要这么做。”

  赵雨墨的尸体静静地躺在解剖台上,现场看尸斑,比在照片里清晰得多了。师父此前的分析没错,凶手在赵雨墨死亡四五个小时后,把尸体放置到马桶边,之后就再也没有动过她,直到四十八个小时后,尸斑稳定,不会重塑,才将她装进了箱子。

  “嗯,赵总收到照片的时候是二十二日凌晨三点左右,按照这个推断,赵雨墨应该就是在二十一日的晚上十点到十一点死亡的。二十三日的晚上,凶手才将赵雨墨装进了皮箱。二十四日的早上,皮箱就出现在了校园里。”大宝一边听我分析,一边算着时间,“这时间安排还真是紧凑啊!”

  赵雨墨的颈部有一条在颈后交叉的索沟,切开颈部皮肤,发现索沟下方的皮下组织和肌肉内都有片状出血,这是生活反应。加上甲状软骨骨折,基本可以断定她死于勒颈。

  下面的工作是残忍的,我们要将这个美丽的女孩一层层地剖开。

  我们通过检查内脏瘀血、颞骨岩部出血等征象,确认了她死于机械性窒息,还在她的腰部发现了一处出血,这也在我们的预料之中,因为她背部受压,可能是有人坐在身上,也可能是有人用膝盖顶住了她的腰部。除此之外,我们没有再发现什么新的线索,凶手的动作太干净了。

  检验完赵雨墨的会阴部,我的脑海里不知为什么突然浮现出“云泰案”中几名死者的样子。不过赵雨墨没有被性侵,这应该和“云泰案”没有什么关系。

  接下去就是开始按照惯例缝合尸体。当我们缝到肚脐以上时,灯光一闪,我仿佛看见了点儿什么,赶紧说道:“大宝,看,这儿有异常!”

  【3】

  赵雨墨的右侧胸腹部隐约可见一道红色的印记,一直延伸到了她的乳房上。

  这道印记非常不明显,几乎难以辨认。我找来酒精棉球,耐心地反复擦拭。

  酒精可以使一些不明显的生前印记显现出来,这道红色的印记逐渐清晰,大约有三十厘米长,准确地说,这不是一道印记,而是一个“十”字形的印痕,只是横着的那一道短了一些。

  “这是条压痕。”大宝说,“颜色不清晰,应该是濒死期形成的。”

  “其实我们早就应该想到这里有一条压痕。”我说,“我们推断了死者是在室内死亡的,又是俯卧位背部受压,只要那家不是水泥地面,地板的痕迹就应该会印在她的胸腹部。只不过没想到有这么明显。”

  缝合完尸体,我蹲在地上的塑料布旁,重新逐件检查赵雨墨的衣服。

  直觉和运气让我发现了赵雨墨牛仔裙的异常。

  牛仔裙的右后侧有一个暗口袋,不注意还真看不出来。这口袋有些鼓鼓囊囊,于是我用手指撑开了口袋的边缘,用强光灯一照,竟然发现里面有一些黑色的痕迹。我迫不及待地把口袋内衬翻了出来。

  “堂兄威武!”大宝惊讶地叫道,“这是三个指头的指纹啊!不过,这不一定和本案有关吧?”

  “谁会来摸她这个明显不会装东西的口袋?”我说。

  “那也不一定,这个指纹是黑色的,应该是沾了油墨之类的东西,说明这个人的手很脏。”大宝说,“这种身份的女孩怎么可能被这么脏的人摸口袋?只可能是小偷嘛。”

  我点点头,大宝的话确实有一定的道理:“不管怎么样,先送去林涛那里让他固定备存下证据吧,说不准以后能用得上呢?”

  回到专案组,看到大家的表情,不用猜也知道,侦查依旧处于僵局。我介绍了尸检情况,除了断定赵雨墨是二十一日死亡、在室内被杀、死于窒息以外,没法再提供更多的线索。大家接着讨论案件的性质,很快就起了分歧。

  “如果真的是绑架案件,那么凶手完全可以拍一张赵雨墨活着的照片,或者拍段视频,那比杀死她以后再拍照风险小了很多,”齐支队长说,“所以我觉得凶手的主要目的还是杀人,绑架很有可能是一种伪装,当然,顺手拿到几十万也不是坏事。”

  “我倒是觉得绑匪的目的还是钱,可能他没有什么经验,没有能力控制住赵雨墨,临时起意杀了她,他之所以要把赵雨墨扶起来坐着拍照,就是为了伪装她还活着。”我顿了顿,“我发现有人翻动赵雨墨的裙子口袋,当然现在不敢肯定是不是和本案有关,但是如果有关,那么就是侵财。”

  “至少可以确定是熟人作案吧?”齐支队长说,“这么果断撕票的,通常都是熟人作案,况且,如果不是熟人的话,赵雨墨怎么会去别人家里?”

  “如果犯罪分子是为了钱绑架,那么真不一定是熟人。”我说,“之前你不是也推测过可能会是诱骗吗?”

  齐支队长摇了摇头,说:“这赵雨墨都二十二岁了,又是大晚上的,没那么容易被骗吧?”

  “现在的女孩,胆大,还真说不准。”我说。

  “如果不认识,犯罪分子怎么会知道她家有钱呢?”

  这个问题确实问得我有些犹豫,我说:“我猜,可能是从穿着打扮看出来的。赵雨墨的上衣是香奈儿的,裙子是迪奥的。可能她身上还有些金银首饰,只不过被绑匪拿走了。”

  “你还懂这些。”大宝嬉笑道。

  “铃铛比较喜欢对着这些品牌流口水。”我无奈地说。

  “那也得是识货的绑匪吧。而且,穿得好的,可能是有钱人,也有可能是二奶和小三啊。”齐支队长说,“如果是二奶小三什么的,还真不一定能绑出什么钱来。”

  眼看话题就要跑偏,主办侦查员回来了。

  “经过调查,赵雨墨的男朋友黄钟音有重大作案嫌疑。”侦查员说,“有人看见当天下午五点多,赵雨墨在黄钟音家楼下和他拉扯、吵架。”

  “我就觉得是他!”齐支队长说,“首先,我认为是熟人,绑架只是个伪装;其次,把那么大个箱子运进学校,又要避开监控,只有开车进去了,对了,黄钟音有车吗?”

  “有。”侦查员说,“他是中达公司的白领。”

  “传唤他。”齐支队长说,“一方面布置外围调查,一方面办手续,搜查他家。”

  大家应声开始收拾桌上的本子。我耷拉着头,看来是我推断错了。

  黄钟音的家在十三层,我们去的当天,电梯还正巧坏了。我和大宝对看一眼,只能进了楼梯间。等到了黄钟音家的时候,我们几个人全都累得喘不上气了。

  进了门,我四下看了一眼,扶着墙,喘了两口气,说:“奶奶的,白爬了,又得下去。”

  “下去?”大宝也还在喘着,“堂兄你抽风了啊?什么意思?怎么就白爬了?”

  “你才抽风呢,”我说,“我们尸检的时候说什么来着?死者胸腹部有‘十’字形印记,所以现场应该有十字交叉的地板砖。”

  黄钟音的家里确实没有十字交叉的地板砖,客厅卧室都是木地板,交缝处是“H”形,就连卫生间厨房的地板砖都是菱形的。

  “可是他家的卫生间地板真的是白色的,和照片上的一致啊。”大宝急了,“那个,说不定不是摁在地上呢?也可能是在某个有十字交叉的地方,比如,比如……”

  我看大宝满屋找十字交叉形的平面,赶紧拉住他,走到卫生间,指着马桶说:“你看,关键是马桶不一样啊。”

  照片中的马桶盖是塑胶制作的,没有光泽。而现场的马桶盖是用锃亮的塑料制作的,显然是有很大的区别。

  大宝低头看看照片,又抬头看看马桶,叹了一口气,说:“堂兄,服了你了,连马桶都有研究。”

  “不管凶手是不是他,至少现场不是这里,收队吧。”我正式宣布。

  我们垂头丧气地回到专案组,发现专案组的侦查员同样也是无精打采的样子。

  “小区监控显示,黄钟音当天确实一个人在家。”侦查员说,“他的嫌疑排除了。据他说,当天下午他和赵雨墨因为一些琐事发生了争吵,他开始想拉住赵雨墨的,但是赵雨墨脾气上来,硬是走了。这个黄钟音也是个脓包,自己躲家里哭了一夜。”

  “那这个赵雨墨,性格怎么样?”我问。

  “黄钟音说她就是典型的富家千金的性子,很高傲,喜欢欺负人,也喜欢炫耀。”侦查员说,“我们看了监控,也证实赵雨墨当天离开黄钟音的时候穿的就是现在这身衣服。”

  案件再次陷入了僵局。

  一天就这样过去了,案件仍然没有任何头绪,我的情绪也跌到了谷底。我没有心情回家休息,就打算去自己的办公室里加班,整理整理今年没有破的命案,为即将到来的一年一度的命案督导工作做准备。

  经过林涛办公室的时候,发现灯亮着。

  “一个人又寂寞难耐了?”我没敲门,进屋拍了拍林涛的肩膀。

  林涛头都没回,正在一堆电脑文档中寻找着什么。

  “那个米和殡仪的传说,我总记得好像在哪一起案子里看到过,”林涛一边搜索着一边跟我解释,“奇怪的是怎么都想不起来。反正也睡不着,就再来找找看呗。”

  “我还以为你睡不着是因为想女人了。”我坐在林涛对面的椅子里,调侃着,“喂,你不会真的对男人有兴趣吧?别对我有非分之想哦。”

  “去,去,我对你堂妹有兴趣也不会对你有兴趣。”林涛推开我搭在他肩膀上的手,目光依旧没有离开电脑屏幕,“等等,靠,终于让我找到了!”

  真的有这样的先例?我也激动得跳了起来,再顾不上调侃他了:“什么情况?”

  “看,这是三年前的一起案件。”林涛说,“湖东县的一个护林老头在自己的房子里被人杀害,尸体的周围就有很多米,当时我们都认为是死者和凶手搏斗过程中打翻了米缸。破案后,凶手交代米是他故意撒在尸体周围的。”

  “为什么要撒米?”

  “我当时也很好奇,后来才听说,他们当地有个风俗,准确地说,不是风俗,是封建迷信。他们相信,人死之后,把米撒在尸体周围,就能让灵魂无法出窍,这样鬼魂也就无法报复凶手了。”

  “真是荒诞。”我笑着说,“不过我喜欢,请示专案组,转战湖东。”

  第二天一早,作为先头部队,我和几位同事先去了八十公里外的湖东县,没想到的是,没过多久,专案组的其他人在齐支队长的带领下,浩浩荡荡地全部赶过来了。

  “你们怎么都来了?”我惊讶地问,“押宝吗?万一是误判呢?”

  “不会的,”齐支队长信心爆棚,“昨天我问了一下,赵雨墨不会开车,赵总也没有给她配车,如果她真的要来湖东,肯定要坐汽车站那种长途的士,就是凑三四个人包车的那种。这种富家女,是不可能坐火车或者大巴的。”

  “然后呢?”

  “经过对长途的士司机的调查,确证赵雨墨二十一日晚上六点半左右,自己一个人包了一辆车开往这里,说明赵雨墨的死亡地点很有可能就在这座县城。”

  “的士司机有嫌疑吗?”我问。

  “没有。”侦查员说,“这种的士有统一的公司管理。车内有监控装置,有GPS。因为赵雨墨要求司机送她去一个档次高一点儿的饭店,于是司机在将近晚上八点的时候把赵雨墨送到县城中心一个西餐厅的门口,然后司机就返回了,他还说当时下了很大的雨。”

  “手机调查也没有进展。”齐支队长补充道,“赵雨墨的手机是于当晚七点十五分关机的,从车载监控上看,应该是没电了。在车上的时间,只有GPRS流量损耗,没有打电话。”

  “GPRS流量损耗?”我哈哈一笑,“看来是上网聊天呢。我说呢,这个富家女怎么会和一个小县城有关系,现在看起来,很有可能是来见网友啊。”

  “我们也是这样考虑的。刚和男友吵完架,想来这里寻个一夜情什么的,很符合。”齐支队长说,“目前网监部门正在努力,应该很快会发现线索。”

  “现在的人见网友真是一点儿警惕心也没有,在微信上随便摇一摇都会约出去见面,”我说,“你根本不知道对方到底是什么人,一不小心……”

  我的话被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打断。齐支队长接通了电话,紧锁的眉头逐渐舒展,看来是个好消息。

  “赵雨墨有个网友,联系很久了。”齐支队长放下电话,说,“这个人,就在湖东。”

  【4】

  这个网友叫李威。他被带进湖东县公安局的时候,依旧是一脸迷茫。他也就只有二十岁左右,戴着眼镜,看上去老实巴交的样子。据说高中毕业之后就辍学打工了。

  “你们抓我做什么?”李威茫然地说,“俺什么坏事都没有做过。”

  “你是哪里人?”侦查员问。

  “洋宫县人。”

  “什么时候来湖东的?”

  “半年前。”

  李威一口的北方方言,我在一旁听着觉得越来越不对劲儿。如果是北方县城的人,来湖东县才半年的时间,那他就不应该对撒米困住灵魂的风俗这么了解。

  “你认识赵雨墨吗?”侦查员问。

  “不认识。”

  “老实交代,我们不会平白无故叫你来问一些你不认识的人的情况。”

  “俺真不认识啊。”李威吓得不轻。

  我提醒身旁的侦查员应该问网名。侦查员点点头,翻开卷宗找了一下,接着问道:“那你认识利……什么……利多卡因吧?”

  利多卡因是一种麻醉药,看来赵雨墨认为自己是那种能迷住所有人的迷药。

  “哦,她啊,认识,不过我们只是网友。”

  “你见过她吗?”

  “视频里见过。”

  “你最近和她联系是什么时候?”

  “三天前吧。”李威想了想,说。

  用姜振宇老师的微反应理论来分析,李威这个思考的表情很自然,应该不是伪装的。

  李威接着说:“那天她不知道发什么神经,突然说要见俺。俺没见过网友,有点儿害怕。而且那天晚上还在下雨,俺就说太远了,而且下雨不方便,改天再见。可是她说她已经在车上了,马上就到,让俺等她,而且问俺俺家在哪儿。”

  “你告诉她了?”

  “没有,俺是租的房子,连茅房都是公用的,不好意思让她来,就在考虑去哪里见她。可是这个时候,她突然下线了,俺以为她可能就是心情不好,说说罢了,就没再理会了。”

  “她几点下线的?”

  “七点多吧,俺记得好像是。”

  我走出审讯室,虽然审讯还在继续,但是我已经相信他绝对不是凶手了。

  公共厕所,那里会有马桶吗?回到宾馆,我又得知一个坏消息,赵雨墨下车地点的西餐厅没有监控,这个西餐厅生意非常火,所以服务员也记不起她的样子。总之,又一条线索断了。

  我的情绪继续低落,下午也没有再去专案组。我去了也帮不了什么忙,如果有好消息他们一定会通知我,可现在又能有什么好消息呢?连皮箱的线索都已经断了,这种皮箱已经卖出去十几万个了,怎么查?

  我躺在床上试图午睡一会儿,可大脑一片清醒。我在思考一个问题,为什么我初到现场的时候,脑海里会出现“云泰案”呢?两个案件明显是不一样的,一个有抛尸,一个并不抛尸;一个是在室外作案,另一个在室内。显然是不能串并的,我为什么会把这起案件和“云泰案”联系在一起?有什么共同点呢?……捆绑双手?对,捆绑双手!

  “云泰案”的三个死者都是被捆绑住双手压在地上实施强奸的,而这个案件里,死者是被捆绑住双手压在地上勒死的。相通的地方,就是捆绑双手的绳结。

  我从床上跳起来,从电脑里翻出照片,仔细观察几起案件的绳结打法,非常可惜,赵雨墨的案子里的绳结和“云泰案”并不一样。

  但是我一点儿都不沮丧,因为曙光已经渐渐显现了出来:

  赵雨墨的手腕上的绳结,看上去非常简洁,但也非常牢固,这应该是一个比较专业的绳结。而“云泰案”的三个死者,手腕上的绳结看起来非常烦琐,却不牢固,三人手上的绳结竟然一模一样。

  我压抑着内心的喜悦,打开百度,搜索了“绳结”,满屏的信息扑面而来。

  原来绳结也是一种文化,不同职业的人,在打绳结上有自己独有的习惯。

  绳结的种类也很繁多,有水手打的绳结、木匠打的绳结、挑夫打的绳结、外科医生打的绳结……我一边看一边学习,甚至拆下鞋带来尝试,花了一下午的时间,终于熟悉了百度上介绍的十几种绳结的打法。

  再回到案件的照片上,我豁然开朗,赵雨墨手上的绳结是一个典型的双套结,打法不难,但比较专业,通常是喜欢户外运动的人才会熟练掌握这种绳结的打法。我激动得在桌面上捶了一拳,又迫不及待地点开“云泰案”的照片进行比对。但幸运之神大概只眷顾了我一小会儿,“云泰案”的绳结没有这么明显的特征,不是专业的绳结,只能说是一个人打绳结的习惯。哪个专业人士会习惯打烦琐而不牢固的绳结呢?

  但不管怎样,至少这个案子里,又一条新线索已经浮出了水面。我拿起电话,让侦查员调查李威打过的绳结,以及他是否习惯于户外运动。

  第二天一早,当我走进专案组的时候,齐支队长一脸的喜气:“小秦呀,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你要先听哪个?”

  我无语,一个快五十岁的人,有必要撒娇玩儿这个游戏吗?

  “呃,坏消息吧。”

  “李威被排除了,他都不知道什么是户外运动,绳结也对不上。”齐支队长说,“其他方面也排除了。”

  “这个不算坏消息。”我说,“你没看我昨天下午都没来吗?我知道他肯定不是凶手。”

  齐支队长的眼神里闪过一丝惊讶,接着说:“坏消息不是坏消息,但好消息绝对是个好消息。我们派出的外围搜索组,在校园里的一处角落,找到了死者的手机和疑似勒死死者的绳索。”

  确实是个好消息,我惊喜得说不出话来。

  “有……有照片吗?”我觉得自己都不会说话了。

  “有啊,你看。”齐支队长移过他的笔记本电脑。

  照片有两张,一张是一根绳索,上面满是油墨,这应该是一根绑砚台的绳索,为什么判断是绑砚台的?因为湖东是产砚大县。

  另一张照片是一部iPhone手机(苹果电脑公司的一款智能手机),被水泡过,呈现的是没有开机的状态。

  “手机坏了,”齐支队长说,“不过我们的技术部门有信心恢复它的资料。”

  “我关注的不是手机。”我说,“之前,我们在赵雨墨的裙子口袋里发现了油墨指纹,当时以为是小偷偷东西呢,还在说为什么小偷不偷包,而去偷一个裙子上的暗口袋,这太不专业了。”

  “我明白你的意思。”齐支队长说,“现在可以解释为什么会有油墨指纹了。因为凶手拿着沾满油墨的绳子杀人,然后又拿沾了油墨的手掏口袋。哈哈,有道理。现在我也赞同你关于案件性质的判断了,这可能就是一起绑架侵财案件。”

  “有指纹,且知道凶手家的大概装潢情况,知道凶手家应该有砚台,知道凶手喜欢户外运动,这个案子不难破吧。”我扬着眉毛说。

  “必破。”齐支队长的手机铃声再次响起,他看了一眼说,“不过,我希望有更快的捷径,这个电话可能就是给我们提供捷径的。”

  确实是一个提供捷径的电话。技术部门恢复死者手机后,发现死者在晚上九点多的时候开了手机,并且拨打了一个号码:1808353286。当然,这不是一个正确的手机号码,自然拨不出去电话。但是随后也就没有再拨其他的号码,直到凶手拨通那个索财电话,然后发送了那张照片的彩信。

  “现在问题就来了。”齐支队长说,“第一,为什么要拨这个错误的手机号码;第二,手机不是没电了吗?我的iPhone没电关机后是绝对开不开了。”

  我笑着说:“第一,这根本就不是手机号码,而是QQ号。第二,她到了人家家里,为什么不能充电呢?”

  “QQ号?”主办侦查员来了精神,“你怎么知道?”

  “我猜的。”我说,“我有时会因为懒得开手机QQ而用这种方式记录别人的QQ号码。”

  “快查!”齐支队长的音调很高,说明他心里很激动。

  也就半个小时的时间,案件就侦破了。

  这个QQ号属于一个叫程希的人。他二十一岁,是省电大的学生,也是出名的驴友。程希的父亲还是个忠实的砚迷。

  不是他,还能是谁呢?

  程希没有跑,警察到达省电大的时候,他正静静地坐在自习室里看小说。

  他看上去高高瘦瘦的,皮肤雪白,发质乌黑,棱角分明。当我看到程希的时候,就觉得事情是那么顺理成章。只有一点想不明白,这样一个帅哥,也会为了钱杀人?程希没有抵赖,也没法抵赖,不然他沾满油墨的指纹怎么会落在一个素不相识的女子身上?他安安静静地承认了一切,把这个故事的最后一环给补上了。

  程希的母亲早逝,父亲又经常不在身边。整个暑假,父亲都没有回家看过他一眼,只是给了他每个月一千五百元的生活费。这些钱,原本也足够他一个人生活、泡妞、户外运动和打游戏的,可内心依然觉得空虚的他,却不小心染上了一个恶习:赌博。

  程希一开始就不想去那种俗不可耐的赌场,而是上网找了一个境外的赌球组织。没想到这一赌,他就输了二十万。二十万?就算他的家境还算殷实,程希也不敢向父亲开口。他找了高利贷付清了赌资,但紧接着还钱的期限又将临近,连本带利几十万,程希实在想不出什么办法了。

  抢劫吗?除了抢银行,抢不了这么多钱。那么,只有绑架。

  那一夜,下着极大的雨。

  程希独自一人去西餐厅吃饭,刚到门口,就看见马路对面有个漂亮女孩下了出租车就冒雨跑了过来。女孩身上的香奈儿洋溢着一种让他心动的光芒。

  他赶紧迎过去,为女孩儿撑起自己的伞。

  这一顿是程希请客。雨夜邂逅帅哥,赵雨墨的晚餐吃得很愉快。文质彬彬、幽默风趣、穿着体面的程希很快就打动了她。她的眼神开始迷离,面前的这个男孩,怎么看也不像是个坏人。所以,当程希邀请她去家里坐坐的时候,赵雨墨没有犹豫。

  进屋之后,赵雨墨拿出充电器,打开手机,记下了程希的QQ号。程希借口给她拿饮料出了客厅,其实是去找绑架她的工具。赵雨墨很美,但是身背巨债的他,没有一点儿性欲。

  他的目的,只是钱。

  和我们推断的一样,程希勒死了赵雨墨。

  其实一开始程希只想把她勒晕。他也挺怜香惜玉,并不想看见她流血。当赵雨墨不再动弹以后,程希捆起了她的双手,把她丢在客厅,自己进了房间。

  他开了电脑,目不转睛地看着直播的球赛。这两场球他也下了注,胜负关系到他的十万元。

  但幸运依然没有光临,两场球结束,他又输掉了十万元。但他不怕,他有摇钱树。可是当他再去客厅时,却意外地发现,摇钱树居然死了。

  拍完照片,发完勒索彩信,程希很害怕,于是逃到了一个网吧打了两天游戏,没敢回家,希望能够缓解自己紧张的情绪。可是尸体终究不能不处理,于是他以开学报到为名,向父亲的朋友借了车,又拿了家里最大的皮箱,壮着胆子把赵雨墨的尸体装好,又把尸体运去学校。对他来说,唯一的幸运在于那个晕了头的赵总居然没有报警,而是乖乖地把五十万送给了他,他的债务终于清了。

  程希以为把尸体运到自己的学校就不会引来警察对自己的注意,而且警察也只会在省城调查,不会将注意力移到赵雨墨死时还在湖东的他。

  可那一把米还是出卖了他。

  当他即将拉上行李箱的拉链时,拉链卡紧了,他心里生出了一种无名的恐惧。他从厨房里抓了一把米,撒入皮箱中,希望能够困住赵雨墨的灵魂。行李箱拉上了。

  “披着羊皮的狼,不是童话,而是寓言。”我感慨道,“不要相信任何陌生人,尤其是那些特别能让你相信的人。”

  “嗯。”大宝点头,“以后我生个女儿的话,是得这样教育,过分的溺爱只会害了她。”
 楼主| 发表于 2013-7-31 10:42:3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七章 第三个人

  〖最深的欲望总能引起最极端的仇恨。

  ——苏格拉底〗

  【1】

  “丁零丁零……”

  夜半骤然响起的电话铃声,对法医来说,往往意味着又有人死于非命。自从到省厅工作之后,我接到这样的午夜凶铃的概率已经小了许多,所以当这天夜里铃声大作的时候,我简直整个人都吓出了一身冷汗,来不及看来电显示就赶紧按下了接听键。

  “李大宝和你在一起吗?”一个女声幽幽地问道。

  我倒是松了一口气,拿起床头柜上的闹钟看了一眼。晚上十一点多,还好。这是李大宝的女朋友查岗来了。晚上我和大宝一起参加一个同事孩子的满月酒席,大宝一不小心就喝多了。

  “我们十点就结束了。”我没有出卖大宝,其实我们八点就结束了。

  正说着,话筒那边传来了敲门的声音,大宝的女朋友说了句:“回来了。”就挂断了电话。

  第二天一早,我就对肿着双眼的大宝说:“昨晚在外面鬼混三个多小时,干什么去了?”

  “唉!还别说,幸亏有机械性损伤做证,不然我还真解释不清了。”大宝一边说,一边卷起袖管和裤腿,露出关节部位的擦伤痕迹。

  “依我的经验看,这是擦挫伤,和地面形成的,而且是多次擦挫形成的,方向不一。确实不是女性指甲的抓痕。”我调侃道。

  “昨天喝多了,我就记得骑着我的自行车回家,其他啥也不知道。”大宝喝了一口手中的酸奶,说,“今早听我女朋友说,我是十一点多到家的,我就纳闷了,平时我半小时就骑到家了,怎么会骑了三个多小时?还有就是我身上怎么会有这么多损伤?想来想去,只可能是自行车出了问题。于是我就去现场勘查了一次,你猜怎么着?”

  我摇了摇头。

  大宝说:“我的自行车,链条没了。”

  我愣了一下,随即笑得前仰后合:“你是说,你就这样一直骑上去、摔下来、骑上去、摔下来?摔了三个小时摔到家的?”

  大宝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点点头,一脸窘相。

  “你太有才了。”我大笑着说,“你女朋友打我电话的时候,我还在害怕你是不是鬼混去了。真是那样,我一定得揭发你,你就臭名远扬了。”

  “哪有那么容易臭名远扬?”大宝说,“除非你出现场的时候,发现是我裸死在别人的床上。”

  “丁零丁零……”

  “臭嘴。”我见是师父办公室的电话,皱着眉头说,“如果是有案件,死的人肯定是裸死在床上的人。”

  “马上去程城市,刚发了起死亡两人的案件。”师父说,“叫上大宝、林涛一起去,如果案件进展顺利,顺便去龙都县履行命案督导的职责,龙都有个半年前的命案没有破。”

  “程城的这起案件是什么案件?”

  “一个老头和一个老太,裸死床头。”师父说。

  程城市是位于云泰市西边的小市,经济状况远不如云泰,人口也非常少,所以程城市每年的发案量在全省都是最低。这次一下子死了两人,市局领导顿时有些慌,第一时间就通知了省厅。

  虽然去程城市的机会很少,但是我对程城市还是比较关注的。因为程城市所辖的龙都县正是“云泰案”其中一起的发生地。

  现场位于程城市开发区的一处平房密集区。这片地区就像是电影中的贫民区,破烂不堪,满目疮痍。

  “这是个什么地方?”我一边从勘查箱里拿出手套戴上,一边问身边的刑警支队曹支队长。

  “这一片原本是耕地,”曹支队长说,“最近听说开发区大建设的脚步也快走到这里了,所以你看到的这些房子基本上都是一夜之间拔地而起的,作用只有一个,等拆迁。”

  我惊讶地看着其中一些建设得还很有档次的二层小楼,感叹道:“人类真伟大!”

  程城市的小杨法医走过来和我握了握手。程城市市区有四十万人口,却只有三名法医,其中一名参加职务竞聘,跳槽去了刑侦大队当教导员。剩下的两名法医都是我在前年专业技术培训班上教过的学生,工作才两年,却要肩负这么沉重的工作负担,真是不易。

  “既然是自建房,目的是等拆迁,是不是就意味着这些房子里不住人?”我问。

  曹支队长摇摇头说:“也不是,据初步调查,有七八户是长期在这里居住的,有十余户是偶尔会在这里住,剩下的几十间房屋都是空着的。”

  “这样密集建造,不会造成分地不均的纠纷吗?”我对这样的事情充满了好奇。“以前这里是一片公用地。房子建造的那两天,我们确实没有接到过纠纷报警。老百姓很团结啊。”

  “你们初步勘查结果怎么样?”我转头问小杨。小杨是我的学生,虽然比我小不了两岁,但我不自觉地以老师自居起来。

  “男死者叫付离,女的叫张花娆。目前看来,男死者应该损伤重一些,张花娆好像没什么损伤,不过尸体我们没有翻动,在等你们来。”

  这可能是小杨工作后遇见的第一起双尸命案,所以他显得有些惶恐。

  我习惯性地绕着现场走了一圈,这是一间自建的红砖平房,只有一间,且没有隔断。房屋的北侧有一扇红漆双开大门,旁边有一扇窗户,窗帘是闭合的。窗台有些高,身高一米七的人站在窗前估计也就勉强可见室内的情况。窗户下面是一片花坛,已经被警戒带保护起来了。

  现场的南侧是一堵墙壁,没有窗户,只有一扇孤零零的小后门。看起来整间房屋十分不协调,可见这应该是一座仓促建造的烂尾房。

  林涛正蹲在后门口,用小刷子仔细刷着门边。

  “怎么样,有发现没?”凭我的直觉,这起案件应该并不算困难。

  林涛摇了摇头:“后门是被撬开的,门锁本来就很劣质,轻轻一撬,就废了。根据足迹方向,这个门是出入口。但是这木门质地太粗糙,没有提取指纹的条件。”

  “足迹呢?不是能看出方向吗?有比对条件吗?”我问。

  林涛停下手中的工作,用肘部擦擦额头上的汗珠,指了指室内,说:“红砖地面,只能看出轮廓,看不出花纹,一样没有比对条件。”

  我露出一脸失望的表情,穿上鞋套,推门进屋。

  刚进入室内,一股充满血腥味的暖风就扑面而来,那是一股非常浓郁的血腥味,我忍不住抬起手背揉了揉鼻子。

  此时已经是秋天,秋老虎的威力已经大大折减。可是因为这间房屋密不透风,室内温度比室外温度还是整整高出了五摄氏度。房子里杂乱无章,有一张床、一张饭桌、一个锅灶,还有墙角用布帘隔开的“卫生间”。住在这里的人看来真是吃喝拉撒睡一体化了。

  房间的灯开着,那是一盏昏暗的白炽灯。因为电压不稳,灯光还在不停地闪烁。“你们来的时候,灯就是开着的?”我顺手拉灭了电灯,尽管外面的光线还很充足,现场却顿时昏暗了下来。我怕影响痕迹检验的工作,赶紧又重新拉开了灯。

  “报案的是死者家隔壁邻居。”曹支队长说,“早晨四点左右,邻居因为有急事过来,结果发现死者家的灯还亮着,推了推大门发现门是关着的,就绕到后门。后门是虚掩着的,邻居就壮着胆子推开门一看,发现床边墙上都是血。”

  “房主是个什么人?很邋遢吧?”我问。

  “刚刚调查清楚。房主是个老太,房子邋遢,人倒是讲究。”曹支队长说,“天天把自己当成是少女一般,打扮得花枝招展,叮当子无数。”

  “叮当子”是当地形容姘头的俚语。

  我点了点头,心中仿佛有了些底儿。其实社会关系越复杂的人,越容易在调查中发现矛盾点,也就越容易为案件侦破带来线索。

  和师父说的一样,两名死者赤裸着,并排仰卧在一张小床上,双腿都耷拉在床边。床头摆放着一个老式电风扇,还在那里无力地摇着头。看来刚进门就迎面扑来的带着血腥味的暖风就是出自于此了。

  男死者一脸皱纹,看起来已经六十多岁了,头发已经被血液浸湿,但是并没有看见明确的损伤。死者两腿之间可以看见溢出的粪便,散发出阵阵恶臭。

  尿液也顺着他的大腿一滴一滴往地面上滴。

  “看情况是重度颅脑损伤啊。”我揉了揉鼻子,说,“大小便失禁了。另外,这女人岁数不是那么大吧?称不上是老太太吧?”

  曹支队长低头翻了翻笔记本,说:“嗯,是不大,四十二岁。你怎么看出来的?我看她有五十了。”

  我笑了笑,说:“我以前跟过一个老师,他被称为乳头专家(见‘法医秦明’系列第一部《尸语者》中‘水上浮骸’一案)。”

  看着曹支队长疑惑的眼神,我并没有过多解释,从勘查箱里拿出尸体温度计,插进了男死者被粪便涂满的肛门。

  “现在是上午九点,尸体温度下降了十点五摄氏度,嗯,两具尸体温度(见‘法医秦明’系列第一部《尸语者》中‘水上浮骸’一案)差不多。”我分析着,“根据正常室温下前十小时每小时下降一摄氏度,以后每小时下降零点五摄氏度的规律计算,死者应该死亡了十一个小时了,也就是说,是昨晚十点钟左右遇害的。”

  曹支队长点了点头。他干了一辈子刑警,对这个测算死亡时间的方法还是很熟悉的。

  “死者损伤我们暂时不看,先把尸体拖去殡仪馆吧。”我说,“我再看看现场。”

  尸体被拖走后,我看了看死者周围的床面和墙面,除了大量喷溅状血迹和一些白色的脑浆之外,并没有其他什么有价值的线索。于是我又开始在现场里踱步,期待能有进一步的发现。

  现场不仅很小,而且很凌乱。各种少女服装以及颜色鲜艳的内衣内裤扔得到处都是,看来这个四十二岁的女人真的是很喜欢把自己当成是花季少女。

  “现场的家具上都有厚厚的一层灰,这间房屋并不是张花娆平时居住的场所吧?”我问。

  “嗯,通俗点儿说,这房子是被张花娆当作炮台用的。”曹支队长说,“张花娆有个老公,长期在外打工。我们也联系了他,他还在外地,听说自己老婆死了,没什么反应,说是让公安机关来处理尸体。”

  “炮台……呃,指的就是乱搞的场所?另外,她丈夫都不愿意回来看她最后一眼,”我说,“这么冷漠,是不是有些反常?”

  “不反常,”曹支队长说,“谁摊上个这样的老婆都会冷漠,我们已经调查了,她老公没有问题,昨晚他确实还在外地。”

  我低头想了想,猛然间看见后门墙角的一堆日常工具,顿时来了兴趣。我走到工具堆旁边,蹲下来细细看了两分钟,说:“看来是激情杀人啊。”

  【2】

  “怎么看出来的?”曹支队长蹲到我旁边问道。

  “你看,”我说,“这堆工具很久没有动了,上面都覆盖着一层薄灰。”

  曹支队长点点头,拿起手中的照相机对着工具堆一阵拍摄。

  “可是这堆工具的一角,却有一块新鲜的痕迹。”我用手指圈出一个形状,接着说,“一般只有是覆盖在这里的物品被拿走后,才会出现这样一块没有灰尘覆盖的地方。”

  “我怎么就看不出来?你眼睛这么尖?”大宝挤过来看。

  “走近了反而看不到了。”我一边说一边拿出强光手电打出一束侧光说,“在这样的光线下,就清晰可见了。”

  在手电筒的照射下,一个锤子的形状清晰地出现在我们面前。

  “奶头锤!”大宝说。

  我点点头:“死者脑组织都有喷溅的迹象,有大量出血。这样的现场,不用看损伤也基本可以肯定凶器是金属钝器。”

  “明白了。”曹支队长说,“因为凶手是撬开后门,直接在后门附近找到凶器,就地取材杀人,这就很有可能是激情杀人了。”

  “目前猜测是这样。”我说,“但办案不能靠猜,先去检验尸体吧,然后结合痕迹检验获取的线索综合分析。总体感觉,本案不难。”

  程城市公安局为了应付省厅的任务,正在殡仪馆内筹建一座简易的法医学尸体解剖室。看着程城市公安局领导对法医工作如此不重视,我也无力吐槽,心想回头在年终绩效考核的时候狠狠记上这一笔。

  尸体检验是在殡仪馆院内的一块空地上露天进行的。

  大宝和小杨在按照尸表检验的顺序检验付离的全身,可惜他们没有任何发现。

  “可以肯定的是,死者身上是没有约束伤的。”大宝小心翼翼地切开死者的双手腕、肘部皮肤,检验皮下是否有隐匿性的出血。

  “激情杀人通常都是突然袭击的,所以出现约束伤的很少。”我用手术刀慢慢刮着死者的头皮。付离黑白相间的头发在我的刀口逐渐堆积,露出一块块灰白色的头皮。

  法医检验尸体,尤其是头部可能存在损伤的尸体时,首先必须剔除干净死者的头发。有很多案件都是因为法医贪懒,不愿意剃发,导致重要损伤没有被发现,重要线索也就因此断掉。所以,好的法医,必须是个好的剃头匠。手起刀落,发除皮不伤。

  剃头发难度最大的就是剃伤口附近的头发,因为皮肤碎裂,导致没有张力,创缘的头发就很难剃干净。为了保持付离头部损伤的原始状况,我小心翼翼地剃掉了他枕部创口周围的发楂。直到大宝他们解剖完死者的颈胸腹部后,我才完成我的工作。

  “真是老了,腰是真不行了。当初解剖台上一站就是九个小时,都完全没问题。”我慢慢直起已经僵化的腰,说道。

  “死者全身没有发现任何损伤。”大宝显然是因为精力高度集中而没有听见我的牢骚。

  “枕部有损伤。”我在付离枕部创口的周围贴上比例尺,一边照相一边说,“枕部有密集的四五处创口。创缘可见明显的挫伤带,创口内可见组织间桥,脑组织外溢。”

  我划开死者的头皮,接着说:“枕部颅骨凹陷性骨折,有骨折线截断现象。这样看,死者是被他人用金属钝器多次打击枕部,导致特重度颅脑损伤,瞬间死亡的。因为创口周围有挫伤带,说明这个金属钝器的接触面很粗糙。”

  “嗯,那个,奶头锤完全可以形成这样的损伤。”大宝说。

  “快点缝吧。”小杨在一旁说,“这人大小便失禁,臭得厉害。”

  “还能比巨人观更臭吗?”大宝说,“当法医,可一定要经得起臭啊。”

  “是啊。”我盯着付离的额部,说,“如果因为臭,导致尸体检验不细致,那么之前被臭味熏,都是白熏。你看,他的额部有一处损伤,表面没有擦伤,伴有轻微的皮下出血,这是和一个表面柔软、实质坚硬的物体碰撞形成的损伤。”

  “哟,这一处损伤我还真没注意到。”大宝说,“凶手有用拳头打击死者额部的过程?”

  “不好说,”我说,“但应该意义不大。我们确定了凶手是撬门入室,就地取材,激情杀人,突然袭击,侦查范围应该就不大了。”

  张花娆的尸体被抬上运尸床的时候,虽然说死者为大,我仍是感觉一阵恶心。这个女人的脸上擦着厚厚的一层粉,瞪着的双眼涂着黑黑的眼线,头发染成枣红色,盘在脑后。

  “她是鸡吗?”我忍不住问。

  一旁负责摄像的侦查员摇了摇头,说:“不是。据调查,这个女人不卖淫,就是找各种各样的情人。她属于那种性欲极其旺盛的。一晚上可以约会好几个叮当子。”

  “阴道里有大量精液,提取检验。”大宝说,“这老头还能有这么多精液呀。”

  “那还不正常,”小杨说,“越是老头,越是多。”

  “呵呵,你还蛮有经验的。”大宝笑道。

  我瞪了他俩一眼,终止了他们的调侃。我的工作依旧是剃头。

  因为女人的头部没有开放性创口,所以这一次剃头发的工作进展得很快。

  在大宝打开张花娆的胸腹腔的时候,我已经剃完了。

  “可以感觉到骨擦感。死者的颞部还有两处片状擦伤。”我一边说一边切开死者的头皮,“果然,擦伤对应部位皮下出血,颅骨凹陷性骨折。”

  “我们这边没有检验到任何损伤。这女的和老头的损伤很相似啊。”大宝说,“全身没有其他损伤,唯一的损伤都在头部。”

  “而且两者头上的损伤直径都在三厘米左右,应该是同一种工具形成的损伤。”我说,“男死者头部的损伤重一些,女死者头部损伤轻一些,但都是致命损伤。”

  我不喜欢开颅。

  开颅锯扬起的骨屑被锯片高温灼烧后发出的味道,是我这辈子最怕闻见的味道。

  可是,法医不能不开颅。即便可以明确死因,一样要开。

  张花娆的头皮比一般人要厚,但是颅骨比一般人要薄,所以同样的力度、同样的工具可以在付离和张花娆的头上形成不同的损伤。但是打开颅骨,两者又高度统一了,脑组织都伴有局部挫伤和广泛出血,这是致命的。

  “你们看,”我指着张花娆的额部说,“很奇怪,连额部有一块皮下出血都和老头的一样。这个凶手的作案手法还真蛮固定的。”

  这个案子和很多案件一样,不用法医来指导破案,侦查员就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做。

  专案会上,我说:“根据本案现场勘查和尸体检验结果,我们认为死者是昨天晚上十点左右遇害,两人均死于钝器打击头部导致的重度颅脑损伤。作案手法完全一致,所以我们认为两名死者系同一人所杀。”

  “之前你推测的凶手系激情杀人,有依据支持吗?”曹支队长说。

  “有,”我说,“现场发现了一处印痕,可以断定凶手是在撬开后门后直接就地取材获得工具杀人的,这样的状况通常见于激情杀人。”

  我拿起桌子上的矿泉水瓶,喝了一口,接着说:“两名死者的头部损伤都非常简单,说起特点,一是重,二是密集。说明凶手是在很短的时间内连续打击男性死者的枕部和女性死者的颞部,导致两名死者瞬间死亡。既然动作简单,目的明确,应该是激情杀人或是报复杀人。结合我们之前说的现场印痕的问题,所以应该考虑激情杀人。”

  “激情杀人的目的何在?”曹支队长问。

  其实我知道曹支队长早已心里有数,只是想通过法医技术进一步印证他心中所想。

  我说:“现场两名死者都是赤裸着,而且女性死者阴道内有精斑。结合调查,女性死者生前滥交。所以我认为,本案的激情杀人应该是情杀的一种。换句话说,可能是张花娆这一晚上约了两个情人,结果时间没算好,约在后面的情人在屋外听见了屋内的动静,一时醋意大发,就下了杀手。”

  “听起来很合理。”曹支队长说,“和我想的基本差不多。前期调查发现,张花娆确实有一晚上约好几个情人来自己家的先例。”

  “目前侦查工作已经全面展开了吗?”我问。

  “现在正在摸排整理。”曹支队长说,“我要求他们细致查找,一个都不放过,把所有和张花娆有染的男人全部找出来以后,一个一个问话。”

  “可惜我们在现场没有发现有价值的痕迹物证。”林涛说。

  “不要紧,凶器被凶手带走了,说不准在凶器上可能会有发现。”曹支队长说,“目前还是以查人为主要切入点,我相信,两天之内可以破案。”

  “那就好。”我笑着说,“再过几天就是我女朋友的生日了,我得赶在那天之前回去。”

  第二天一早,我和大宝一齐来到了审讯监控室,观看正在接受询问的男人们。

  在监控室里坐了两个多小时,询问了三个男人。这三个男人非老即残,还有一个流浪汉,可见这个张花娆真是饥不择食、寒不择衣。不过经过简单的审查,这三个男人都被果断地排除了,因为这三个男人都有明确的不在场证据。

  我回过头问坐在身后的主办侦查员:“你们摸出来多少人和张花娆有染?”

  侦查员用笔在笔记本上点来点去,说:“目前确证和女死者有过性关系的,有四十七个。”

  “四十七个!”我大吃一惊,“你们一上午顶多问五个,这你们要问到什么时候去?”

  主办侦查员耸耸肩表示无奈:“除了我们这两组人负责逐一问话,还有四组人在负责外围调查。其实问话倒不是主要的工作,外围调查可能会发现更多的线索,而且这些人提供的不在场证据,我们都要一一核实。”

  我站起来拍拍屁股,说:“那就辛苦你们了,反正我也不懂侦查,不如我去龙都看看他们此前没有破的一起命案吧。”

  “你们还要去龙都?”

  “是啊,”我学着主办侦查员耸了耸肩,“领导交办的任务,来办此案的空闲时间要去龙都履行命案督导的职责。你们加油,我相信我回来的时候,案件已经破了。”

  “差不多。”主办侦查员信心满满。

  程城市区和龙都县城只有三十公里之遥,我们在午饭前赶到了龙都县公安局。

  简单吃了午餐,我们就要求县局提供半年前未侦破的一起命案的卷宗。

  “我们今年发了十二起命案,就这一起没有侦破了。”县局分管刑侦的副局长说,“不过这起案件我们非常有信心侦破,只是还需要一点儿时间。”话音刚落,档案室的女警送来了案件的卷宗。

  “那就好,听局长这么有信心,我也放心了。”我一边敷衍着局长,一边翻看着案件卷宗。

  一目十行地看完案件的现场资料和前期调查情况,我的表情慢慢变得凝重起来。难以相信自己的眼睛,我又打开了现场照片的档案。

  大宝注意到了我表情的变化:“那个,有什么问题吗?”

  我没有回答大宝的问题,直接翻到了尸体检验的照片,只看了一眼,我就压抑不住内心的颤抖,抬头问道:“局长,你确定没有拿错卷宗?”

  “拿……拿错卷宗?”局长被我这一句话问得莫名其妙,“怎么可能拿错卷宗?季华年被害案,没错啊,就是这本卷宗。”

  “可是,”我盯着卷宗中的尸体照片说,“这明明是‘云泰案’啊!”

  【3】

  “‘云泰案’?”局长如释重负,说,“哦,季华年的案件应该和‘云泰案’没什么关系。”

  “七年前与五年前分别在云泰连发两起,三年前又在云县和龙都各发一起的‘云泰案’,都是住校女学生在夜间上厕所的时候,被人挟持到厕所附近的偏僻地带,摁压头部致使口鼻腔压闭、机械性窒息死亡,然后奸尸。”说起“云泰案”,我就隐隐有种心疼的感觉,“本案虽是女工,但也是半夜值班去上厕所,在厕所附近被压闭口鼻腔窒息后奸尸,作案手段完全一致,为什么和‘云泰案’不一样?”

  “秦科长对‘云泰案’真是了如指掌啊。不过,不知道秦科长知不知道‘云泰案’的串案依据是什么?”局长反问我。

  “我之所以关注此案,是因为七年前第一次发案的死者,是我女朋友的堂妹。”我黯然地解释道,接着回答他的问题,“上述四起案件的串案依据,除了我说的作案手法,还有一个特征,就是在四名死者体内均发现了微量精斑,可是没有精子,无法做出DNA分型。”

  “是啊。”局长说,“可是本案在死者体内发现了有精子的精斑,而且也做出了DNA基因型。秦科长的亲属涉及本案,心情可以理解,但是不能草木皆兵啊。这两案之间是有明显的差距的。”

  “原来局长对破案的信心来自于死者体内的精斑,有了DNA,你们就不怕破不了案,是吗?”我说,“请问你们这间会议室有能连公安内网的电脑吗?”

  局长把自己的笔记本电脑推给我。我打开串并案件系统,下载了“云泰案”几名死者在现场的照片,在电脑桌面上并列排开。

  “不瞒局长说,最近我发现了一个新的串并案依据。”我说,“您看,这四名死者的双手是背在背后,被绳子捆着,对吧?”

  局长一脸茫然地点了点头。

  我接着说:“您一定没有注意到,捆四名死者双手的绳结,打法是一致的,而且并不是常用的绳结打法,是一个烦琐但并不实用的绳结。”

  局长把眼镜推上额头,眯着眼观察电脑屏幕里的几张照片,逐渐地,他的表情也开始凝重了起来:“居然和我们这一起案件的绳结一致。”

  “您也看出来了吧?”我得意地说,“所以,我觉得这一起案件和‘云泰案’可以串并。因为这一起案件发现有凶手的精液和DNA分型,所以我认为,‘云泰案’的破获,很有可能会以本案为突破口。”

  “那……我们下一步怎么办?”局长问。

  “下一步,加紧对精液主人的查找,尽快查缉凶手,防止他再出来作案害人。”我说。

  局长点了点头。

  大宝在一旁插话道:“可是,为什么前四起案件中没有精子,这一起又出现了精子?”

  我说:“这个问题我也不知道,不管怎么样,回去我就打报告,申请把此案串并‘云泰案’一并侦查。”

  此时,我的心里充满了激动之情,“云泰案”的侦破工作,可能真的出现曙光了!一夜未眠,第二天一早就接到了林涛的电话,林涛让我们赶紧返回程城市,裸死案件的侦破工作又陷入了僵局。

  赶回程城市的时候,林涛正拿着一根漆黑的铁棍,左看右看。

  “哪儿弄的打狗棍?”我问。

  林涛头都没抬:“这是现场大门的门闩。”

  “扯淡吧,大门明明是红色的。”

  “有点儿常识好不好。”林涛白了我一眼,“这根门闩我们熏显过指纹的,当然就被熏成黑色的了。”

  我定睛看去,黑色下确实掩盖了红色的油漆,我摸摸脑袋,有些不好意思:“怎么?不是说出入口是后门吗?怎么又开始打起大门的主意了?”

  “是个意外的发现,”林涛说,“昨天下午,我们又复勘了现场,依旧没有发现任何有价值的痕迹物证。我也是偶然间注意到了这个门闩,发现上面有一枚新鲜的血指纹。”

  “血指纹?”我说,“那肯定是和本案有关的。”

  “是啊,目前已经排除了这枚指纹是死者的,初步判断这枚指纹是凶手留下的。”林涛说,“刚才我又把门闩熏显了一下,没有发现其他的新鲜指纹。”

  “你真棒。”我高兴地拍了一下林涛的肩膀,“有了这个指纹,犯罪分子甄别就不是问题了。不过,有一个问题想不明白,凶手为什么要去摸大门门闩呢?既然他是撬开后门入室的,说明大门当时应该是锁闭的呀。”

  “关键问题不在这里。”林涛说,“有了这枚血指纹后,专案组就开始收网了,把前期排查出来和张花娆有染的男人的指纹一次性全部提取了过来。昨晚我加班做了比对,全部都排除了。”

  “全部排除?”这个结果大大出乎了我的意料,“会不会是前期排查不细,有遗漏的?”

  林涛摇摇头:“专案组说不可能,前期调查很清楚。”

  我靠在桌沿,低着头想了想,说:“难道是我们侦查范围划错了?”

  “有这个可能。”林涛说,“案件看起来没有我们想象的那么简单。铃铛姐的生日,恐怕你是赶不上了。”

  “不会的。”我强颜欢笑,“案件问题出在哪里,我今天就要找到。现在我去现场再看看,你去不去?”

  “去。”

  尸体虽然已经被拖走,但是现场遗留的血泊、脑浆和粪便依旧在这个密不透风的房间里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气味。刚进现场,我又不自禁地揉了揉鼻子。

  林涛一进现场就打开随身携带的多波段光源,对着地面和墙壁到处照射。

  现场勘查员就是这样,案件不破,勘查不止。也就是在这一而再、再而三的勘查中,会不断地发现更多的线索和证据。

  我这次来的目的,主要是观察血迹形态。

  我在深深自省,第一次现场勘查和尸体检验的时候,并没有考虑到现场重建和犯罪分子刻画的内容,先入为主地认为本案矛盾关系明显,应该会很快破案。如今案件陷入僵局,我必须要重新从现场重建开始。

  我蹲在床边,任凭那种恶心的气味冲击着我的嗅觉神经。

  小床的东头,是付离躺着的位置。尸体原始头部的位置下,有一大摊血迹,血迹已经浸染到床垫里,向周围扩散,形成了一大片血泊。尸体原始下身的部位,被尿渍浸染成地图状,地图的中央黏附着黄色的粪便。

  我探过身去,防止粪便擦蹭到自己的身上,用强光手电照射付离原始位置的床单。

  “尸体压着的地方,包括头部血泊里,都可以看到有一些片状血迹。”我说。

  林涛站起身来,走到我身边,探着身子看那摊血泊:“我明白你的意思,如果尸体原始状况是俯卧或仰卧在这个位置,血迹是不可能喷溅到这边床单上的。”

  “但是你看,张花娆尸体覆盖的床单就没有任何喷溅状血迹。”我说,“床就这么小,男死者是在什么位置、什么体位下被打击头部的呢?”

  张花娆尸体的位置几乎都无须用粉笔画出原始状况,她头部周围的床单和墙壁上布满了喷溅状血迹,头的位置却是一个空白区。

  “我好像有一些想法了。”我说,“不过需要结合尸体上的损伤和血迹分布来综合分析。一会儿看完现场,我要去复检尸体。”

  林涛抬起头看看天花板,说:“你看,天花板上也有甩溅状血迹。不过看起来这个甩溅状血迹的位置有些靠后。”

  “我去重新看看尸体照片,再重新检验一下尸体的损伤。”我说,“你留在这里做个侦查实验吧。用锤子沾点水,模拟一下打击动作,结合现场的喷溅血迹形态,看看凶手打击死者头部的时候所站的位置究竟在哪里,还有就是凶手究竟有多高。”

  “好的,明天上午专案组会议上碰头。”林涛说。

  我和大宝驱车重新回到程城市殡仪馆,把冰箱中已经冻成冰棍似的尸体拖了出来。

  我在一旁打开笔记本电脑,用电脑上的照片比对眼前的这两具尸体。而大宝则穿上解剖服、戴上橡胶手套,准备对特征损伤部位进行局部解剖。

  “尸体的原始照片就是这样。”我把笔记本电脑侧过来给大宝看,“男死者的面部是没有血迹的,说明他被打击枕部以后,就一直处于一种仰卧姿势,血迹都往下流了,没有流到面部。可是女死者的面部,甚至颈部、胸腹部居然也是没有血迹的。”

  “女死者头上没有开放性损伤,她没有出血,当然也没有血迹。”大宝说。

  我切换到现场照片,说:“现场的床这么小,除了男死者躺着的位置,就只剩下女死者躺着的位置了。而且女死者的头部周围都有喷溅状血迹,为什么唯独女死者的面部、颈部、胸腹部没有被血迹喷溅到?”

  “呃……因为他们俩正在忙活?”

  “你是说,之所以女死者身上没有见到喷溅状血迹,是因为女死者被东西覆盖了。”我说。

  “对啊,被男死者覆盖着呢。”

  “我开始怎么没有注意到这一点呢,女死者不可能盖着被子,因为即便盖着被子,头面部也应该有喷溅状血迹,如果头面部也蒙在被子里,那她头部周围床单则不应该有喷溅血迹。”

  “那个,这有什么问题呢?”

  我没说话,放下电脑,戴上手套,切开了男、女死者额头部位的损伤。

  “皮内出血,”我说,“这样的出血,通常是两个硬东西中间有软东西沉淀,硬东西相撞,在软东西上留下的痕迹。”

  大宝点点头:“而且巧在两个人的额头头皮都有这样的皮内出血,形态一致。”

  “好吧,那我们现在就把现场重建一遍。”我说,“案发当时,付离和张花娆的位置是一上一下,付离在上,张花娆在下。凶手撬门入室后,用锤头从背后多次连续打击付离的后脑,导致付离当场死亡。这个时候,因为付离的头部下方有张花娆的头部沉淀,两个头颅会发生激烈碰撞,形成两人额头上的皮内出血。”

  我顿了顿,接着说:“付离被打击后迅速死亡,凶手又把付离的尸体翻到一边。此时张花娆因为头部受撞击,处于半昏迷状态,凶手随即又用锤头打击张花娆头部,导致她随即也死亡。”

  “嗯,”大宝说,“这样一来,尸体上所有的损伤都能解释了,但是好像对案件侦破没有什么帮助吧?”

  “开始完全没有想到这么细,”我说,“既然重建了现场,那么问题就来了。”

  “什么问题?”

  【4】

  第二天一早,我和大宝满怀信心地坐在专案组会议室里。旁边坐着的,是同样也满怀信心的林涛。

  “经过我们昨天复勘现场和复检尸体,基本把凶手在现场的活动过程还原出来了。”我开门见山地说,“通过现场、尸体上的血迹分布和尸体上的一些特征性损伤,我可以断定,凶手行凶的时候,男女死者正在发生性行为,凶手是从背后突然袭击的。”

  “我赞同。”林涛说,“根据昨天的现场实验,依据喷溅血迹形态和天花板上的甩溅血迹形态,凶手确实是在女死者躺着的位置前侧发动攻击的。”

  专案组的所有人脸上都是一副迷茫的表情。大家都在想,工作一天,就得出这么个结论?

  我接着说:“好,既然是正在发生性行为的时候被打击致死,那么请问,女死者体内的精液是哪里来的?”

  “大小便都失禁了,精液不可以失禁吗?”有侦查员问道。

  “有的重度颅脑损伤案例中,确实有滑精的现象,”我说,“但是精液失禁和射精是不一样的,提取发现的位置和量的多少都有区别。”

  “这个也不应该算是个问题吧。”曹支队长转头对小杨说,“精液不是送去DNA检验了吗?结果怎么样?”

  小杨支支吾吾半天,说:“DNA结果今天上午才能出来。”

  “今天上午?”曹支队长大发雷霆,“都几天了,DNA还没出来?”

  小杨说:“最近DNA实验室接的打拐任务重,本来我们认为这个案子没有什么问题,查完因果关系就破案了,所以对精液的检验也不是很重视。”

  “可以理解,我们开始也都先入为主了。”我为小杨开脱,“之前我们确实都认为此案无须刑事技术的支持,矛盾关系明显,只需要深入调查就可以破案的。”

  曹支队长说:“那我们下一步该怎么做呢?”

  我说:“我们通过对现场以及现场的衣物进行勘查,发现凶手进入现场后,没有任何翻动现场的迹象,也就是说凶手并不是为了财。痕迹检验通过对撬门的痕迹进行分析后,确认撬门的工具是一把类似瓦工铲的工具。这样的工具不是杀人或者盗窃的利器,而应该是随身携带的物品。”

  我喝了口水,接着说:“结合尸体的检验结果,死者确实是被锤类工具打击头部,而我们又在现场发现了一个就地取材的锤子的痕迹物证,这都说明,凶手作案完全是出于临时起意。”

  “我们之前就是这样分析的,”曹支队长说,“凶手可能是和张花娆有约的另一名男子,看到张花娆和别人正在发生性关系,一时气愤,杀了两人。”

  小杨此时突然插嘴说:“DNA室刚刚来了消息,张花娆的阴道擦拭物检出一名男性DNA,不是付离的精液。”

  专案组里开始有了一些小的嘈杂。

  “果然不是付离的精液。”我说,“这个精液应该是犯罪分子的。”

  “这倒是个好消息,我们有了犯罪分子的指纹和DNA,离破案不远了。”曹支队长说。

  “那我接着说,”我说,“如果凶手是为了泄愤,那么他进入现场后,对女人施加的打击力度应该大于男人。而我们检验发现,男人的损伤比女人的严重得多。这恰恰提示了凶手要致男人于死地,而并不想致女人于死地的一种心态,对女人头部的打击可能只是为了让女人失去反抗能力。”

  曹支队长点了点头。

  我接着说道:“凶手打死男人后,翻过男人的尸体,又对女人的颞部打击了几下,然后奸尸。女人全身没有发现任何抵抗伤、约束伤或者是泄愤损伤。如果凶手只是因为醋意大发而去杀人,那么他势必会在女人尸体上泄愤,制造一些多余的濒死期损伤或死后损伤。这说明这个凶手的主要目的还是性,而不是愤。”

  “我补充一点,”林涛插话道,“我们在门闩上发现了一枚血指纹,血经过检验是男死者的。这就说明,凶手在杀死付离和张花娆后,又去大门处摸了一下门闩。显然不是为了从大门处逃离,因为他的出入口很确定是在后门。那么,他为什么要去摸一下门闩呢?这个问题困惑我很久。昨天,我又在窗户的窗帘一角,发现了一些擦蹭状血迹,应该是凶手带血的手擦上去的。我才豁然开朗。”

  林涛的这个发现让我很吃惊,惊得一时合不上嘴巴。

  林涛接着说:“我觉得凶手杀完人到奸尸之间,有一个活动过程。活动的内容是检查大门的门闩是否插好,并且把窗帘拉上了。”

  “你是说凶手进入现场的时候,窗帘是没有拉闭的?”我问。

  “是的,从擦蹭状血迹的方向看,那个动作应该是拉窗帘的动作。”林涛自信地说。

  “你的这个发现太关键了!完全印证了我的想法。”我兴奋地说,“刚才我们说到,凶手侵入室内作案的主要目的是性,而不是情、仇、债,那么,是什么刺激到凶手,让他下杀手的呢?肯定也是和性有关。”

  我低头整理了一下思路,说:“我大胆地推测一下,很可能是付离和张花娆在发生性关系的时候,被凶手看到了。凶手一时兴起,就用随身携带的瓦工铲弄开了后门。因为大门是铁门,而且是闭合状态的,所以凶手只有选择从后门进入。进门后,凶手没有过多的动作,杀完人,检查门窗状况,奸尸,然后走人。”

  大宝点头道:“嗯,我完全同意。凶手之所以会不放心,去检查门闩,又在深更半夜不顾屋内温度高,拉闭窗帘,就是因为他害怕有别人和他一样,看见刺激的场景,就想干一些刺激的事情。”

  “是的,”我说,“这就说明了凶手的防卫戒备心理,这种心理是从他自己的犯罪手法里总结出来的。简单地说,他怕别人效仿他。”

  “分析得很在理。”曹支队长说,“那么,我们之前的侦查方向就完全错了,对于下一步工作的开展你们有没有什么好的建议?”

  我点点头,说:“刚才说了,这个人随身携带瓦工铲,那么他很有可能就是一名瓦匠,而且必须是居住在附近,或者在附近工作的人。因为案发当晚十点钟左右,他必须有条件经过这个偏僻的现场,而且一定是偶然经过。”

  “瓦匠,现场附近?”侦查员皱着眉头说,“在现场附近工作的瓦匠是有几个人,因为这一带的房子还有一些人在请瓦匠帮忙装修。”

  “对,就从这些人入手,因为晚上十点通常是加班结束的时间。”我说。

  “我还要补充一点,”林涛说,“现场北侧有一扇窗户,之前我们也分析了,凶手很有可能是在窗户这里窥视到了屋内的春光,然后绕到后门作案。这扇窗户的下方是一个花坛,昨天我们发现窗帘上的血迹以后,就对花坛仔细进行了勘查。”

  我用期待的眼神看着林涛。

  林涛看了我一眼,接着说:“花坛里有一些杂乱的足迹,但是有一处足迹踩踏了几根小草。根据小草倒伏的状态,我们判断这一处足迹是最新鲜的足迹。也就是说,这一处足迹很有可能是犯罪分子的足迹。”

  “有比对价值吗?”其实我这个问题意义不大,因为凶手的指纹和DNA我们都掌握了。“没有比对价值,”林涛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说,“因为这处足迹只有一个足尖部分。”

  我知道林涛看我的这一眼,是告诉我,这个足尖痕迹是有深意的。我想了想,豁然开朗,说:“你是说,凶手是踮着脚的。”

  “是的,据我们测量,窗口离地面的高度是一米五五,身高一米七的人站在窗口才可以勉强看到窗内的情况。”林涛说,“凶手极力踮起双脚往窗内窥探,说明他的身高应该在一米六左右。另外,根据我们现场实验,发现身高一米六左右的人在现场床前挥动铁锤,才可以在天花板的特定位置留下甩溅状血迹。”

  “身高一米六左右,男性,瓦工。”我总结道,“另外,付离枕部的损伤非常严重,颅骨大面积凹陷性骨折,脑组织崩出、四溅,这说明一个问题,这个人的力量非常大,应该是个很健壮的男人。”

  “可以了,”主办侦查员笑眯眯地说道,“有了这些指标,也就能锁定犯罪嫌疑人了。依我看,符合这样条件的人,在现场附近不会超过五个。”

  “而且有指纹,”曹支队长说,“五分钟就可以比对完毕。如果你们这次分析得没有错,下午就能破案了!”

  我终于睡了一个甜美的午觉,没有做任何梦。

  是林涛把我从深度睡眠中推醒的。

  “案子破了,”他眉开眼笑地看着我,“喂,堂兄,去旁听审讯不?”

  我们到达审讯监控室的时候,眼前那个其貌不扬的矮壮男人正在低头吸烟。

  艺术源于生活,和电视上一样,一旦犯罪嫌疑人用颓废的声音说道:“能给根烟抽吗?”通常他就要交代罪行了。

  “我……我就是,一……一时冲动。”这个矮壮男人抽完烟,果然结结巴巴地说了起来,“我……我讨不到……到老婆。我也……也想……”

  “不要说理由,直接交代那天晚上你做了些什么。”

  “我……我那天……那天晚上去给……给一家铺地……地砖。”

  我是个急性子,实在受不了这么磨叽的询问。于是点了根烟,走到隔壁侦查员办公室里打开电脑开始玩空当接龙。

  过了大约一个小时,林涛在背后拍了拍我的肩膀:“堂兄,别玩儿啦。咱们的分析完全对上了。”

  “哦,怎么交代的?”

  “那天晚上,他下工以后经过现场,”林涛娓娓道来,“结果被一阵女人的浪叫声吸引了,他循着声音一直找到了这间亮着灯又没有拉窗帘的房子,然后躲在窗口下,踮着脚看屋内。那可真是春光乍泄、一览无余啊。还巧了,他曾经在现场隔壁干过活,了解现场的房屋结构。于是他一时冲动,撬开了后门,进门就杀人,然后奸尸。”

  “其实挺简单的一个案子,”我说,“我们开始就是先入为主了,不然不会绕这么多弯路。”

  “是啊,”林涛点头,“先入为主害死人。”

  “不行,我们现在往回赶吧?”我笑着说,“明天就是铃铛的生日了。另外,你准备送给你铃铛姐什么礼物啊?”

  “到家都十点多了。”林涛说,“到哪儿去买礼物?不然我把你送她吧。”

  “靠,”我做出一副鄙视状,“我又不是你的。”

  铃铛的生日宴会开得很成功,案件破获,心里没有了负担,大家都喝得很尽兴。

  晚上,我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说:“对了,有件事儿忘记告诉你了。”

  铃铛乐滋滋地扭过头来:“嗯,啥事儿?好事儿还是坏事儿?”

  “是件好事儿,”我微笑着说,“你妹妹笑笑的案件,终于有眉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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