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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耿于天

[原创] 长篇小说《耍猴》连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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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6-9-4 18:19:32 | 显示全部楼层
8.哥特式教堂

    随着调查的深入,丁心一“专案组”约谈人员的级别也变得越来越高,就在办案人员见到他们“梦寐以求”的高原后约半个月,终于轮到马道成了……
    同马道成的谈话被安排在一个工作日的下午,几天以前就通知他做好准备。当天午饭刚过,“专案组”的车就到了,同那些处级干部不同,来接马道成的不是天朝市纪委配合调查的工作人员,而是一辆挂着省公安厅牌照的红旗,以及两个他不认识的人,一个是司机,只是埋头开车,始终一言未发,另一个也强不到哪里去,除了刚见面时出示了一下“专案组”的公文以证明自己的身份外,同样闭口不言。
    半小时后,车行至天朝与临市交界处附近一座背山而建的小院,这里“鸡鸣三省”,与省内另外两个地市也相距不远,两条主干道在约一公里外交汇,却又闹中取静,周边数百米都见不到人烟或建筑。据马道成观察,车子进院前应该是过了三道岗。最外面一道是当地公安,也是唯一一群身着制服的人,中间一道虽没有明显标识,但从车牌上判断,可能是武警,车开得很快,没来得及看清是省总队还是市支队的,最里面一道就不好判断了,马道成估计大概是省纪委或政法委自己的人。
对于这处小院,马道成虽从没来过,但耳闻却不止一次。
    据说,这里是省纪委监察厅分布在省内的几处直属办案地点之一,天朝及周边几市,凡有省管干部被查,进入起诉程序前都“安排”在这里。小院内共有四组建筑,先是两幢格局一样的二层小楼,一幢朝阳,一幢朝阴,前者相对热闹,除用作工作人员住宿外,餐厅等公用设施也在这里,后者就比较冷清了,甚至有些肃杀,听说被查官员本人日常就住在这里。小院正中是一栋从外观上看说不出什么风格且有些古怪的建筑,面积没有前面两幢大,也是两层,顶上好像还有个阁楼一样的结构,这是“专案组”办公的所在。最后面是一排平房,十几间的模样,门口晾着衣服,虽有生活气息,却很整洁严肃,是安保人员的住处……
    小车停在中间那栋建筑门前,另两人没动,只马道成独自下车,降阶相迎的是两位同样眼生的人士,并未自我介绍,直接将他引进去。
    进入小楼后,马道成发现,这座建筑不仅外观奇怪,内部结构更奇怪。没有大厅,迎面是一盘曲曲弯弯的走廊,七拐八拐,很快就失去方向感。先上了几级台阶,似乎又下了几级台阶,马道成被带到一间十来平米的小屋内。一人不知什么时候已不知去向,另一人指指一扇小门,告诉他那是洗手间,又说暖壶里的水是满的,茶叶包就在桌上,也转身关门出去了……
    马道成环视了一下屋内,陈设很简单,也很朴素。两张扶手沙发,蒙着米黄色布套,布套洗得很干净,但仍依稀可辨茶水曾经翻倒在上面留下的水渍,一只小茶几,漆面有些斑驳了,一张木制小桌,桌上摆着暖壶、茶杯、电热壶、茶叶包等,还有一些快餐食品,方便面、面包、火腿肠之类,另一侧靠墙是张单人硬板床,床上没有被褥。屋顶安装着两支管灯,中午刚过,暂时用不上,室内采光不大好,只有一扇小窗,约莫二十一寸电视机大小,且位置很高,差不多要伸直手臂才能触到窄窄的窗台。
    马道成在靠右的沙发上坐下,忙了一上午,还真有些累了,没想到“专案组”的车来得这么早,午饭后连休息一下的空当都没有。他将头枕在沙发背顶上,把昨天晚上背好、准备同办案人员讲的话在脑子中过了过,自己同丁心一相识,掐指算算也有三十几年时间了,能回忆的、该回忆的,还真不少。
    回忆着,回忆着,马道成竟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再睁开眼时,屋内已是一团漆黑。
    这是哪里?他迷迷糊糊地坐起身来,哦,对了,是来配合省纪委“专案组”调查丁心一的事情。几点了?看看腕上的手表,九点过一刻……
    马道成一个激灵站起来,怎么回事,自己不是中午刚过就来了么,原以为最多等个半小时一小时,怎么转眼都到夜里了?
    快步走到门前,轻轻拉了拉,竟发现门是从外面锁上的。轻轻敲了敲,又用力反复敲了几次,始终没人应答。马道成有些着急了,从皮包中翻出手机,连着拨了几个号码,都拨不通,这才发现根本没有信号,不知是这边没建基站,还是信号被屏蔽了。
    这究竟是什么意思?着急忙慌把自己找来,关在屋里大半天没人理。马道成甚至一度怀疑自己是不是被纪委“诱捕”了,可冷静下来想想,没理由啊,丁心一刚刚倒台,自己并非他的党羽,且始终与其势不两立,甚至在将前者被拉下马的过程中还有暗中的“功劳”,怎么可能被捎带上?
    就算真要动自己,也不可能一点风声和征兆都没有,这么大的事,即使马道成井底之蛙,宋副省长那边也绝不会毫无风闻。记得陈博曾经总结过,通常来讲,纪检部门抓捕涉事官员主要有两种途径,一是直捣黄龙,到工作单位上门拿人,二是请君入瓮,以开会为名将其招至某处,然后在会场下手,当着同僚的面,起杀鸡儆猴之效,从没听说用眼下这种手段,将两个分属不同派系并争斗不断的官员一网打尽的……
    应该没事,不要自己吓唬自己,他坐回沙发,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
    头脑重新变得清醒的马道成想起来,先前曾听人说过,纪委办案时,一般都有一个“蹲性”的过程,好像是跟警察学的。贪腐官员,尤其是有一定级别的贪腐官员,全是见过大世面的,智商都比较高,且具有一定的反侦察、反审讯意识和技巧。刚刚落网时,想撬开他们的嘴很难,往往是没白天没黑夜地折腾了不少工夫,最终难逃事倍功半的结局。
    与其这样,不如先将其晾一段时间,这些整日介开会做报告的官员,若真是十天半个月没人和他说话,自己就先毛了。到时候,你不用找他,他会主动找你聊,那就什么都好办了。或许,纪委办案人员是将这个经验推而广之了,除用在被查官员本人身上外,连同证人也一并照此办理……
    马道成独自坐在黑洞洞的屋子里,不禁有些悲从中来。记得曾有人形象地描述过,所谓仕途,其实就是马戏团里的那根高高的木杆,顶端挂着一串香蕉,耍猴人一敲锣,一大群猴子蜂拥而上,顺着木杆争相向上爬,都想抢到那串遥不可及的香蕉,而最终真正得到的,只能是极少数,而这根木杆,就叫仕途。
    可如今,观众们的胃口越来越大,已经不满足于只看爬杆,还要看猴子们在爬杆过程中互相撕咬,最好是血肉模糊,胳膊腿乱飞,越血腥越好,越惊悚越好,不闹出猴命不算完。而马道成自己,当然,还有那个正关在不远处的丁心一,都是这些猴子,都是这群看起来挺光鲜,实则毫无尊严的猴子。丁心一已经在观众的叫好声中奄奄一息了,不知会不会有一天轮到自己。
    想到这里,竟不觉物伤其类起来……
    马道成觉得,现在的反腐,类似金融领域的通货膨胀。为刺激经济,政府不得不大开印钞机撒钱,可撒钱的结果是导致物价飞涨,民众收入的实际购买力下降,想增加收入还得继续撒钱,越撒钱越“毛”,越“毛”越要撒,水多了加面,面多了加水,恶性循环,最终成为一盆浆糊。
    反腐也一样,民众要求惩治腐败,官场只能丢出几个替死鬼顶账,可这样做非但没有平息舆情,反倒把大家的胃口给吊起来了。潘多拉魔盒一旦开启,就不可能再关上,丢出的贪官越多,级别越高,民众的胃口越大,期待值越高,越坚信还有更多、级别更高的贪官,这时想收手也来不及了,只能继续牺牲替死鬼,恶性循环。
    究其原因,是百姓与政府相互的高度不信任,或者说,是没有一个令彼此互信的制度。一个健康的经济体,金融只是实体经济的后盾与补充,不需要通过撒钱来平衡物价与收入。同样,一个健康的政治体,谁腐谁不腐,法律说了算,政府服从法律,民众相信法律,就像很多西方国家,没有什么“拍蝇”、“打虎”运动,百姓也并没觉得官官相护。但在中国,权大于法的传统根深蒂固,反腐靠权不靠法,权力不受监督,也就不受信任,官员们只能用牺牲别人的方式暂时保全自己,像撒钱,也像吸毒,只能救急不能救贫,从长期来看,不会有赢家……
    想着想着,马道成忽然觉得有些饿了。这也难怪,午饭后水米未进,算来也有八九个小时了。他来到桌前,撕开一碗方便面,又拎起暖壶。看起来,“专案组”早有准备,就没打算立即召见自己,连夜宵都提前备下了……
    碗面还未泡好,屋门被从外面推开,午后领自己进楼,后又不知何时消失的那位走了进来:“道成同志…… ”
    总算是来了,马道成竟感到一丝激动,也更加理解“蹲性”的威力。这才半天,已经见着谁都像亲人,若真被晾个十天半月,别说上刑让自己招供,就是上刑让自己不招供,怕是都办不到。
    来人看看桌上泡着的面:“哦,饿了,那你先吃吧,我过半小时再来…… ”
    “别,别,”马道成简直快哭了出来,赶紧将面连碗一道囫囵个儿扔进垃圾桶,生怕他一走又不见踪影,也不知这半小时是从什么时候算起:“我不饿,不饿,随便泡的,随便泡的。”
    这话连他自己都觉得可笑,可那人却并未提出异议:“好,那跟我来吧。”
    马道成忙拎起包,逃也似地随其离开房间。
    又是一阵拐弯抹角、抹角拐弯,“千岩万转路不定,迷花倚石忽已暝”,正在马道成晕头转向,担心前头那人忽而消失,将自己永远留在这“活死人墓”中时,猛然间“洞天石扉,訇然中开”,一处十分宽敞的所在现于眼前。
    “道成同志先坐,”一转身,那人又不见了……
    马道成上下左右看看,这里像是一间客厅,之所以说“像”,是因为楼内并没有开灯,实在看不真着,刚才拐弯抹角时就几次差点撞到墙角。客厅中间有两张相对的办公桌,一大一小,大的一张后摆着三把椅子,小的一张则只有一把,后者显然是为自己准备的。
    还没有坐稳当,一个满浑厚有力的声音不知从哪里响起:“道成同志,等着急了吧…… ”
    马道成赶紧站起来,也不知该冲着哪里回答:“不急,不急。”
    那人终于从一个阴影走进了另一个阴影:“耽误你大半天时间,抱歉啊。”
    马道成认出,是省纪委的一位常委,姓肖,身后还跟着两位,一位就是领自己过来的那人,另一位不认识:“应该的,应该的。”
    三人来到大办公桌前分主次落座:“道成同志坐,别拘紧。”
    能不拘谨么,马道成心说。
    “那,咱们开始…… ”
    “好,好,”马道成忽然意识到人家似乎不是在同自己说话,赶紧闭嘴。
    居中的肖常委冲身边两人点点头,又不知向何处挥了挥手。
    四人相对坐在黑漆漆的客厅中,难道就这么摸着黑谈,马道成没敢多问。他这才意识到面前这张小办公桌的妙用,若少了它,这阵势,完全就是在接受审判。有了这张看似没用的桌子,虽有些像小学生在聆听师长的指教,至少会让人稍微好过些……
    突然,一束强光不知从哪里射过来,久在黑暗中的马道成下意识地扭头抬手挡住脸。
    稍稍适应后,马道成慢慢睁开眼。光束是自上而下投来的,源自屋顶某处,原来这个客厅如此之高,目测没有十米也差不多。马道成想起刚进小院时看到屋顶上那个类似阁楼的结构,说不定正是光源所在。
    同一般的民用照明灯光明显不同,这束光很聚焦,类似战场上或舞台上的探照灯。落点虽距光源十米开外,但整个光照的直径范围不超过两米,精准落在那位肖常委身上,身边近在咫尺的另外两人都只半明半暗,周边的一切,则依然笼罩在对比下来似乎更为触目惊心的黑暗中……
    马道成想起去欧洲“考察”时看过的那些中世纪哥特式教堂,与这里的架势真有七八分神似。阿拉伯花窗玻璃,若隐若现的圣经故事题材壁画,昏暗的光线,尤其是那高耸入云的尖顶钟楼。置身其间,一种宗教情怀油然而生,天国是那样的遥不可及,现世又是那样的污浊荒诞,个体是那样的微不足道,命运又是那样的难以捉摸。
    马道成出神地望着这束不知从何处投来的强光,以及强光下如同雕塑般的肖常委,俨然天国派往人间的使者,只有虔诚地匍匐,信仰他,追随他,才能得救,才能净化……
    “今天请你来…… ”
    洪钟般的声音再次响起,吓得马道成一个冷战,险些从椅子上跌落。
    “道成同志,没事吧,”肖常委嘴角印上一丝不可捉摸的笑。
    “没…… 没事…… ”
    “今天请你来,是想了解一下天朝市原市委常委、海天新区工委书记、副市长丁心一的一些情况,”纪委办案,党政主次分得很清楚。
    “对,对,我一定…… 一定积极配合…… 坦…… 知无不言…… 知无不言…… ”
 楼主| 发表于 2016-9-4 18:19:45 | 显示全部楼层
9.碰头彩

    针对丁心一的组织调查于马道成被召见后一周结束,天朝市的干部们,当然是指那些和丁心一没什么瓜葛的干部,总算松了一口气。
    可就在“专案组”撤离的那个晚上,风波骤起……
    当晚,准确说应该是第二天凌晨一点左右,早已入睡的马道成被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吵醒。通常,他睡觉时都要将手机关闭,连座机的线也会拔掉,但为免万一,有一部专门夜间使用的手机却“昼伏夜出”,这个号码只有市长、市府秘书长、办公室主任以及陈博等极少数几个人知道,不到十万火急不会使用。
    电话是秘书长打来的,一改平日的沉稳气度,语气非常急迫,不容商量地指示马道成立即到市委开会,本想再多问几句,秘书长却不愿恋战,只说了句“去了就知道了”,便将电话挂掉……
    看来真是出大事了,马道成不敢怠慢,一骨碌爬起来,连处里的车都没叫,直接打了辆夜班出租便直奔市委。天朝的“的哥”素来以政治敏感著称,大概是隐约认出马副市长,从后视镜里不住地看。马道成心里有事,懒得搭理,只叫他专心开车……
    会议被安排在市委大楼顶层的大会议室进行,推开门,发现很多人已经先于自己到达。马道成一边和相熟的几位打着招呼,一边观察与会人员,除所有常委外,还有市府这边排名较高的几位副市长,人大第一副主任、秘书长,政协第一副主席、秘书长,也都到了。另有不少穿制服的,有的认识,有的不认识,认识的分别来自市公安局、武警支队以及军分区。
    除会议室正中的圆形长桌是供常委们落座外,其他人在周围摆放的折叠椅上坐得比较乱,马道成简单判断了一下规律,根据自己的级别地位,以及亲疏远近,找了个自认为比较妥当又不太显眼的位置坐下……
    坐在长桌顶端正中的市委书记白羽清了清嗓子,会议宣告开始:“我先来介绍一下,”他伸手拍拍坐在自己左侧的那人:“这位想必大家都已经很熟悉了,省纪委的肖常委,也是丁心一‘专案组’的副组长和直接负责人。”
    肖常委欠欠身,算是打招呼,马道成似乎觉得他还朝自己这边笑了笑。
    “这一位,”白羽又向右侧挂着一级警监肩章的那位,但没有像前一位那样有任何身体接触:“是省公安厅的杨副厅长。”
    杨副厅长站起身,敬了个还算标准的礼,众人因不知今夜会议的内容和基调,只勉强稀稀落落地拍了拍手。
    “好,闲话不多说,请建声同志先介绍一下情况吧。”
    坐在杨副厅长右侧的天朝市政法委书记陈建声并没有客套,直入主题:“昨天晚间十时许,丁心一‘专案组’完成在我市的调查取证工作,准备返回省城,将案件移交司法程序。可就在‘专案组’车队行至湖西区与临市某县交界某处时,一伙据称来自海天新区的人员,约两百人,突然出现,并将车辆围困,要求释放丁心一…… ”
    原本静谧如窗外夜色的会议室顿时变得浮躁起来,与会者三三两两窃窃私语。马道成心中也是一惊,没想到竟会有这种事发生。
    “静一静,静一静,”白羽用手指敲敲桌面弹压:“建声同志继续说。”
    “闻讯后,市局立即组织警力赶往现场,由郭政局长亲自指挥。但围困车队的人员人数太多,为免事态升级,我们的人暂时还没有进入事发中心,仍在外围警戒对峙…… ”
    “太不像话了,简直就是胆大包天,”白羽猛一拍桌子,几乎将茶杯震翻,大家心里明白,白书记的这种表现,一半确实是发自肺腑,另一半也多少有做给肖常委以及杨副厅长看的成分,等于是替天朝市所有领导干部在上级面前表了个态:“当初抓傅耒时,他们就横加阻拦,说什么傅耒是清官,是人民的好官。那这次又该作何解释?丁心一可是结结实实的贪腐分子,证据确凿,他们居然也护着,还有没有立场了?”
    陈建声从笔记本中抽出一个信封:“围困‘专案组’车队的人向我们递交了一封所谓的‘请愿书’,”他将手中的信封扬了扬,似乎并没有要交给大家传阅的意思:“大致是说,傅耒不贪,却被拿掉了,换成丁心一,还带来一批吃人不吐骨头的狼。但大家好歹已经将这些狼喂得半饱了,现在可好,又要把他们换掉,换成一群饿狼,到时候倒霉的还是老百姓。与其这样,倒不如留着这些已经吃腻的狼。”
    在座诸人闻言,低头不语……
    “奇谈怪论,奇谈怪论,”白羽不住摇头,叹口气,起身很庄严地给肖常委和杨副厅长鞠了个躬:“出了这种事,作为天朝市委本届班子的负责人,我要向省委领导诚挚地道歉,”按理说,白羽的级别比起二人只高不低,但人家毕竟是从省城下来的:“同时也请领导相信,天朝绝大部分群众还是有觉悟的,还是听组织话、跟组织走的。”
    与会的其它官员赶紧起身,七零八落地陪着书记一道卑躬屈膝。
    见众人行此大礼,肖常委和杨副厅长也慌忙站起来还礼……
    1792年马戛尔尼使团仿清时,曾有过一个著名的“大礼仪之争”,清廷要求使团成员循中国例向乾隆皇帝行三拜九叩大礼,马戛尔尼认为这不符合西方礼仪规范,且过于屈辱,予以拒绝,双方一度闹僵,甚至可能因此无法见到乾隆(直到今天,还有很多“爱国”学者及“业余研究者”坚称使团曾向乾隆行三拜九叩礼,以此证明中国高人一等)。最终,老练的外交家马戛尔尼伯爵提出了一个妥协方案,两边各退一步,使团可以“入乡随俗”,但作为对等,中方亦需派出一名与其地位相当之人(指明和珅),向马戛尔尼随身携带的英王画像行同样礼仪……
    看起来,今后“钦差大臣”们再从省里下来,也得将书记省长的照片随身带一份,以便当地干部“早请示,晚汇报”……
    大家就这样你鞠一躬、我还一礼,一时间,场面有些滑稽。
    最终,还是杨副厅长制止了这一幕:“好了,好了,不必这样,这件事虽然出在天朝,但责任并不全在你们,事已至此,还是想想如何解决吧。”
    肖常委表示赞同:“对,此事我们‘专案组’这边也有责任,车队行程本应是保密的,拦车的人能在路上择机精准堵截,肯定是哪个环节泄了密,是我们工作疏忽了。”
    听二人如此说,白羽从获知情况后始终悬着的心总算是放回了一半,示意大家坐下。马道成边坐边摸摸头,刚才慌乱间好像还跟谁来了个“碰头彩”……
    一直有话要说的陈建声终于找到开口的机会:“最近市里在搞综合治理整顿,我们的警力有很多陷在里面调不出来,现在跟随郭局长出现场的只有几十人,稍显不足,您看,能不能让武警支队和军分区支援一下。”
    白羽看看杨副厅长:“您说呢?”
    杨副厅长想了想:“武警这边先调一个中队过去吧,再安排一个中队待命,注意克制,不要激化事态。至于军分区那边,白书记怎么看?”虽然情况紧急,但杨副厅长的头脑还比较清晰。省武警总队是由总部和省公安厅双重领导的,厅长兼任第一政委,自己在总队虽没有直接职务,但作为省厅领导集体成员,也有一定发言权,而市支队又是省总队的下属单位,服从命令顺理成章。军分区的情况就比较复杂了,跟公安系统没什么关系,归省军区领导的同时,也由当地党委一把手兼任第一书记,白羽正管,自己不好越俎代庖……
    没想到白羽又将皮球踢给了市委常委、军分区政委:“老许,你觉得呢?”
    戎装的许政委一脸严肃:“我服从命令…… ”当了两年市委常委,这句话许政委说得最熟。
    白羽低头沉吟了几秒:“军分区还是暂时别动了,动静有点大。”
    杨副厅长点点头,表示赞同,又朝不远处的市支队王支队长示意,后者随即离开会议室布置相关工作……
    正在说着,陈建声摆在桌上的手机忽然尖锐作响了起来,他拿在手中看了一下:“是郭局长。”
    “快接,看看现场的情况怎么样了。”
    陈建成按下接听键:“对,对…… 正开会呢,对,白书记就在我身边…… ”他眉头猛然一紧:“什么…… ”
    众人的心也跟着一紧。
    “好,知道了…… 我马上向领导汇报,一有指示立刻通知你…… ”陈建声挂掉电话,神情有些沮丧:“丁心一跑了…… ”
    这一次,会场中鸦雀无声。
    白羽也有些蒙了……
    杨副厅长语气急迫:“怎么回事?”
    “郭局长说,就在刚才,不知从哪里又冒出一大伙似乎也是从海天新区来的人员,数量不详,目测不会比原来围困车队的人少。双方原本处于对峙状态,为保安全,‘专案组’的同志始终没下车,虽然人数少,但随行的干警身上有枪,对方也一直未敢轻举妄动…… ”陈建声似乎很有说评书的天分,虽未在现场,只听郭政局长三言两句,却能讲得声情并茂:“可‘生力军’一到,两边合兵一处,突然发难,冲上去想要掀翻‘专案组’的车辆,相关人员,也包括丁心一,只得下车。我们守在外围的警力赶紧上前解救,双方纠缠扭打在一起,当时场面很混乱,又在夜里,局势稍稍平息,却发现丁心一不知何时已经不见了…… ”
    杨副厅长未做耽搁,连珠炮似地下达指令:“武警支队官兵强行军赶往现场,待命的那个中队也立即出动,封锁周边,全力搜捕。马上通知省厅及相邻地市,进出天朝的主要道路、车站、港口、机场,都要设卡,必要时发布通缉令…… ”
    半晌没有吱声、表情略显茫然的白羽猛地站起身,近乎失控地怒吼:“我就不信了,上了桌的鸭子居然能飞,找,挖地三尺也要把他给我找出来…… ”
 楼主| 发表于 2016-9-4 18:19:58 | 显示全部楼层
10.齐人之福

    针对丁心一的大规模搜捕持续了将近一个月,最终也没能有所收获,不知是不是未曾挖地三尺的缘故。
    以往的涉事官员外逃,都是赶在纪检部门下手之前,而丁心一这次,却是已经进入组织调查程序,确切说是调查进入尾声时‘金蝉脱壳’,故而影响格外恶劣。为此,肖常委和天朝市纪委、政法委都受到点名批评,责令作出深刻检讨,肖常委据说还背了处分……
    丁心一就这样消失了,再度被人看到,已经是一年以后的事情。那时的丁心一,正和石蕊以及鹿苹一起生活在澳大利亚某市郊外的富人区中,深居简出,轻易不与外人来往。
    逍遥法外,衣食无忧,“一妻一妾”,左右逢源,听起来似乎是难得的“齐人之福”,可真实情况却并非如此。
    据看到他们的人讲,丁心一俨然老了十岁有余,比被“规定时间、规定地点”是还要颓废,如同抽了筋、失了魂。反观石蕊,倒是春风得意模样,趾高气昂,吆五喝六。最惨的便要数鹿苹了,想当初,也算是天朝官场上的一枝花,既优雅又干练,可如今,简直成了莫泊桑笔下那个为了一条假项链赔上整个青春的玛蒂尔德,整日介被石蕊踩在脚下,稍不如意便拳脚相加,三十岁出头,已是黄面黑齿、鬓生华发,遇到她的人险些没认出来,还以为是丁心一家请的粗使老妈子……
    很多人或许做梦也想不到,震惊天朝市乃至全省官场的丁心一外逃事件,真正的策划者,其实是始终在背后不声不响的石蕊,而丁心一本人,事先竟毫不知情……
    近十几年来,丁心一在天朝可谓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加之他向来信奉“进攻是最好的防守”,从没想过要为自己找什么退路。丁心一自恃根深叶茂,市里有石蕊家的广大人脉,本人又多年苦心经营,省里有位高权重的何鑫大树阴凉,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任谁倒台也轮不到自己,剩下的便只有“今天是个好日子,心想的事儿都能成,明天又是好日子,千金的光阴不能等,今天明天都是好日子,赶上了盛世咱享太平”,想都没想过还有“一旦归为臣虏,沈腰潘鬓消磨,最是仓皇辞庙日,教坊犹奏别离歌,垂泪对宫娥”的一天。
    石蕊却与丁心一不同,女人做事本就谨慎,又在检察院系统工作多年,尤其是调到反贪局之后,目睹了太多的土崩瓦解,深知官场险恶。近年来,石蕊一直在一旁冷冷地观察丁心一,随着官位越来越高,权力越来越大,原本就有些不知天高地厚的他,更是渐渐被胜利冲昏头脑,什么钱都敢拿,什么事都敢办。特别是在同鹿苹勾搭上甚至不再背着自己之后,石蕊便明白,丁心一已经不是当年那个被她缠着跳“五月柱舞”的大哥哥了,出事是早晚的事情……
    去年,天朝市启动旨在追捕外逃贪官的所谓“猎兔行动”,石蕊主动请缨,担任该行动领导小组成员兼办公室副主任。
    当时,很多同事都曾表示过不理解,海外追逃,危险不说,东跑西颠、风餐露宿都是家常便饭。这倒也罢了,往往是忙乎了半天,竹篮打水一场空,白费力,还得罪人。另有密友从私心的角度劝石蕊,丁心一同那个鹿苹打得火热,她不留在天朝好好盯着他们,跑到国外去抓什么三窟狡兔。
    对此,石蕊都付之一笑,她有自己的算盘。凭多年从事反贪工作的经验,以及一个女人的直觉,石蕊越来越明显地感觉到,当上市委常委、又鬼使神差成为省委委员的丁心一,“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盛”,已经离最终的风流云散不远了,自己必须借此机会积累经验,“能于荣时筹画下将来衰时的世业,亦可谓常保永全了”……
    通过“猎兔行动”,石蕊发现,那些最终被抓回来的兔子,总结起来,无非是以下几项准备工作没有事先做到位:
    首先,是钱。钱这个东西,往往是只有到了没有的时候才意识到它的重要性,也就是人们常说的“钱不是万能的,但没有钱却是万万不能的”。
    通常来讲,对于贪官,钱应该不是问题。可事实上,很多外逃官员在外面之所以过不下去,以至于不得不回国讨条活路,归根到底还是因为钱。这些人以为有钱傍身即可万事大吉,殊不知有钱还得有命花才行,不少贪官在国内时富得流油,最终全都成了结案报告中的一个数字,真正能带走的少之又少。等到了外面,花钱如流水,自己又除了溜须拍马、媚上欺下以外百无一能,很快就山穷水尽,一旦混到住地下室、打黑工的地步,能赶上“猎兔”、被抓回国吃牢饭就算走运了。
    为此,石蕊下决心要提早将“败退台湾”后的安乐窝建好。她原本是个生活上很朴素的人,多年来一直自己花自己的工资,轻易不向丁心一要钱。可从去年起,后者便发觉,石蕊不知为何忽然变得“贪财”起来,没完没了地打听自己究竟有多少家底,一旦查实便“三光政策”。丁心一倒也没多想,在他看来,女人贪财,对于自己这种男人未尝不是好事,能用钱堵住她的嘴,省得后院起火,究竟便宜……
    钱到手后,石蕊通过“猎兔行动”中发展的关系网,将其分期分批转移到澳洲各银行,还在某富人区挑选了一处前花园、后游泳池的三层大宅,作为自己后半辈子的栖身之所。
    钱的后顾之忧解决了,接下来便是身份的问题。
    不少东窗事发后逃到国外的贪官,钱虽然够花,但身份问题却迟迟得不到解决,成为日后被“猎兔”者攻击的软肋。这些人尽管有外国签证,甚至绿卡,可依然是中国公民,护照是大陆的。外逃后,国内有关部门只要将护照一注销,立刻就成了“黑户”,就算有钱,也得东躲西藏。一旦被发现,不用等纪检机关动手,所在国就先给遣返了……
    这个问题可比钱难办多了,中国是不承认双重国籍的,一旦申请外国护照,中国国籍随即自动失效,自己和丁心一都是国家公职人员,更是此路不通。
    为此,石蕊可是煞费了一番苦心。最终,她找到了大洋洲的一个小国,该国与大陆没有外交关系,处于互不承认的状态,连主权都不承认,国籍自然也就不必说了。换言之,申请该国身份时,大陆这边根本就不知道,虽然从理论上讲,成为该国公民的同时已经不再是中国公民,但仅限于天知地知,日子该怎么过还怎么过,两本护照都是真的,且井水不犯河水。
    更妙的是,该国与同处大洋洲的两个大国——澳大利亚和新西兰——都是互免签证的,若有日后,不必像鲁滨逊那样守着只有椰子树和鸟粪的小岛了此残生,可以拿着该国护照长期居住在澳洲,和当地公民没什么两样……
    除去钱和身份,还需要可靠的渠道,一旦出事,可以顺利且迅速地离开国内的渠道,这对于地大物博又与邻为壑的中国来说可不像欧美那样简单。而石蕊,刚好就有这样一条渠道,非常安全,且神不知鬼不觉,具体说来,就是“灯下黑”。
    “猎兔行动”中,工作组对付外逃人员一般的手段是以劝说为主,争取令其自觉自愿回国自首,若实在不行,再考虑动用没有中国特色的法律手段。这两招当然也有不管用的时候,如果遇到这种情形,而该外逃人员又是上面点名必须缉拿归案的要犯,那就只能用点手段了,非常规的,或者说是半合法的。
    “猎兔行动”领导小组汇同有关部门,开辟了一条特殊的秘密渠道,将死扛到底的贪官,半强制遣送回国,绕过西方国家那繁杂且不被中国人所熟悉的法律程序,就算是枉尺直寻了。而石蕊,正是这条渠道的负责人之一。
    条条大道通罗马,反过来说条条大道也都能离开罗马,这条渠道也一样,既能将人瞒天过海送回国,也能将人浑水摸鱼送出国。作为负责人的石蕊,掌握着与该渠道相关的大量资源,除假作真时真亦假的身份证明外,与海关及驻外使领馆也都保持着密切联系,一旦出事随时可以派上用场……
    这还不算完,多年从事政法工作的石蕊,比谁都清楚这里面的水有多深,想长期逍遥在外不被打搅,还得有个令可能有朝一日对她下狠手的人投鼠忌器的“护身符”。
    这些年来,石蕊不知参与过多少贪腐案件的调查审理,经手过大量随时可以置很多人于死地的证据,这些证据中,有的已经解密,更多的则还没有。
    官场中的人都是同气连枝,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一场贪腐案件下来,竟不知会有多少人被牵涉其中,真正最终法办的只是也只能其中很小一部分。一般来讲,石蕊他们只负责调查,之后将相关资料上报,等候处理意见,也就是说哪些人能办哪些人不能。虽然总说什么一查到底,但绝大多数案件都是有“天花板”的,上级划条线,线内的人铁面无私,线外的人法不责众。
    调查所获得的证据,也只能有一小部分真正派上用场,剩下的尘封起来,有的还有日后事后诸葛亮的一天,大多数往事已随风。石蕊一直留心收集这些材料,最好永远用不到,可若真的有一天被逼急了,必要时只能亮一亮这道护身符,真鱼死网破对谁都不好……
    以上这些,石蕊原本都是只为自己准备的,她本人绝对不是贪腐分子,工作积极勤勉不说,带颜色的钱更是一分一厘都没碰过。但丁心一是什么货色,她比谁都清楚,以石蕊的经验,出事是早晚问题,所谓不搞株连,那都是说给“不明真相”的群众听的,你什么时候见过某位官员树倒后,猢狲还能全须全尾的,这与猢狲本身干净与否无关。
    按照石蕊的想法,只要丁心一一出事,立刻卷包会,别等曾经的同事找上门来,只要通缉令还没下来,自己脱身应该不成问题。至于丁心一,那就去他的吧,这些年来背着自己不知搞了多少女人,尤其是那个整天在眼前晃悠的鹿苹,想起来就牙根痒痒……
    大约三个月以前,原省委副书记何鑫落马,丁心一忙着自救的同时,石蕊心里明白,该各就各位了……
    她找医院的熟人开了张证明,又向院里局里请了个长假,一边对先前准备妥当的那“三窟”,做点火发射前最后的倒计时检查,一边在家收拾随身物品。
    可正是在这个过程中,石蕊慢慢转了心意……
    收拾东西时,她找出了很多与丁心一从小到大一路走来的旧物,往事一幕幕浮现眼前,对着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石蕊不知独自掉了多少眼泪。难道真的要丢下丁心一?再怎么说也是自己这辈子唯一爱过的男人,几十年的情,就算再多恨和怨,哪是说放下就能放下的。
    石蕊自己就是搞公检法的,曾经人上人的官员一旦锒铛入狱,在里面过的是什么日子,她当然明白。一想起丁心一后半辈子可能就要这样度过,石蕊就比感同身受还刻骨铭心。虽然所谓最毒莫过妇人心,可真到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的时候,绝大多数女人,都会显露出其水做的本质,与情纠缠在一起时更是如此。
    一般来讲,每逢这种时候,女人都会主动替那个负了自己的男人找借口,“蒲苇纫如丝”是天生的,“磐石无转移”也得主客观条件允许才行。石蕊当然也不例外,仇恨的焦点很快从丁心一转移到了鹿苹身上,曾经的丁心一是多么爱自己,如果没有这个臭女人出现,绝不至于走到这一步,甚至连践踏党纪国法,也正可以虱子多了不咬到红颜祸水头上。
    一个多少有些恶毒的计划,慢慢在石蕊心中成型,丁心一要救,至于鹿苹,只是待在监狱里未免有些便宜她了……
    石蕊原本以为,丁心一会在挣扎一段时间后渐渐左支右绌,直至灭亡,却不成想,他最终采取的是一种大喜大悲的猝死方式。
    这多少有些出乎石蕊的预料,因此不得不临时调整策略,劫法场的好戏,是她随机应变、急中生智出来的,同谋的还有鹿苹……
    按照常规,作为丁心一的“大秘”,鹿苹本该在他倒台的同时,甚至更早失去人身自由,可事实上却没有。
    丁心一毕竟是市委常委,又是天朝唯一的两位省委委员之一,加之事出突然,省纪委决定暂时控制影响,反正丁心一已经落网,其他人先不动,反正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趁着这个时间差,石蕊先想办法将监视居住状态下的鹿苹弄了出来,要救丁心一,只能在“专案组”撤离时下手,调动海天新区的人力,这件事也只有鹿苹能做得到……
    本来已经引颈就戮的丁心一,万万没想到事情会在最后一刻发生如此戏剧化的转折,直至被人从“专案组”的车队中抢出来,并马不停蹄送到石蕊和鹿苹预先安排好的接头地点时,他依然茫茫不知所措。
    见到鹿苹之后,丁心一才慢慢相信这一切居然都是真的,他不顾石蕊就在旁边,上前一把抱住鹿苹,嚎啕大哭起来。
    石蕊则还是那样不动声色地在旁边冷眼观望。
    最后还是鹿苹意识到现在还不是儿女情长的时候,推开丁心一,告诉他事情的来龙去脉,若不是石蕊,两人这辈子怕是也没有见面的机会了。丁心一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拉着鹿苹,一起给石蕊跪下,说自己不是东西,您大人有大量……
    掐指算起来,和丁心一分别也没多长时间,但石蕊几乎已经认不出眼前这个目光呆滞、连句完整话都说不出来的男人,就是那个曾经不可一世、又令自己既爱且恨的丁心一,一时鼻子发酸,差点也落下泪来。
    还是鹿苹说的对,现在还没到说这些的时候,虽然早有准备,但也不能大意,真等恢恢天网撒将下来,再可靠的渠道都是白搭……
    石蕊当然用不着着急,她心中明镜一般,从此刻开始,丁心一和那个想起来就让她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的鹿苹的后半辈子,都已经成为自己的俎上鱼肉,想怎么修理就怎么修理。
    丁心一和鹿苹也是到了澳洲之后才明白这一点的,他们原本还天真地以为,石蕊真能像当年的石翰林那样宰相肚里撑船,却低估了这个女人的报复心,早知这样,还不如当初留在国内,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也省得受这零碎折磨。
    丁心一还好,石蕊虽然怨他,但多少还会念及几十年来的情分,否则自然也不会费心救他,只是在居高临下之余隔三差五地阶级斗争常提常新一下。至于鹿苹,可就没那么便宜了,落到石蕊手里什么下场,不用想都能知道,跑也跑不掉,甚至不止一次盼着“猎兔行动”能早点将自己抓捕归案……
    或许是石蕊的护身符起了作用,或许不是,总之鹿苹期盼的“专案组”是再没来过,“猎兔行动”好像也慢慢偃旗息鼓了,只留下这三个人在大洋彼岸法外“逍遥”……
 楼主| 发表于 2016-9-5 15:24:46 | 显示全部楼层
五、四海翻腾

1.正杀之禽

    出环城路约十公里,天朝市上河县辖区内,有一座麋鹿苑,今天,受李望郊之邀,马道成和陈博来到这里……
    麋鹿,也就是人们常说的“四不像”,从差不多两百万年以前,就一直栖息在中国长江中下游沼泽地带中,种群最大时曾达亿万之巨。公元前10世纪前后,中原汉民族(前身)开始向南迁移到长江流域,麋鹿遭到大量捕杀,数量逐渐减少。永嘉、安史、建炎、元初、明季…… 长江中下游成为华夏新中心,麋鹿的灭顶之灾随之到来。至清初,野生麋鹿种群几近消失,仅有的部分,也被捕捉到皇家园林收藏……
    上河县的麋鹿苑,是天朝市市级爱国主义教育基地之一,每到节假日,大中小学生总是络绎不绝,人满为患。
    按照基地讲解员的说法,麋鹿之所以会在中国消失,是拜八国联军侵华所赐,穷凶极恶的侵略者,将圈养野生麋鹿一扫而光。麋鹿们被迫背井离乡,被裹胁至欧洲,在动物园中任人欺凌,苦不堪言,忍辱负重。
    新中国成立,人民从此站了起来,红太阳的光芒同样恩泽到了麋鹿,梦寐以求的归期终于到了。经我国政府严正交涉,有理有礼有节,列强只能向强大的中国人民低头,低声下气地将麋鹿交还。因此,这不仅是一群麋鹿,更是中华民族深重苦难的活化石,勿忘国耻,更不要忘了今天的幸福生活是“谁为我们安排下”的……
    然而,真实的情况果真如此么?
    清朝末年,随着国力日衰,曾经兴盛的皇家林苑渐渐废弛,圈养麋鹿被左近百姓捕杀分食,仅剩的一些所幸被西方生物学家发现,斥资买下送回欧洲。至上世纪初,为避免有限的残余麋鹿进一步消亡,英国贝福特公爵花费重金将全欧洲各地动物园中仅存的十八头麋鹿悉数买下,饲养在庄园中,而它们,正是现今所有麋鹿的源头。新中国成立后,曾两次接受麋鹿馈赠,但都因为水土不服,先后死亡。直至80年代,在世界野生动物基金会的大力资助之下,一批麋鹿回到中国。经中外学者和饲养人员的共同努力,它们终于存活下来并发展壮大……
    天朝市的麋鹿苑建于本世纪初,由某保护区援助建立,是全国有限的几处麋鹿饲养及研究基地之一,现已有麋鹿群十几个,总计近两百头。
    去年,李望郊旗下的“友谊娱乐股份有限公司”同麋鹿苑合作,建立了一家主题公园,占地约五百公顷,也就是马道成和陈博现在来的这处公园。按照台面上的说法,该公园属公益性质,集科研、教育、娱乐、休闲、开发等功能于一体,体现商界人士的社会责任,也为探索新时代产学研结合创出一条新路。
    听着确实挺唬人,然而事实上,那些都是幌子,所谓的产学研充其量只算掩人耳目,麋鹿主题公园的真正面目,是专为某些有钱没处花想寻求刺激的“成功人士”设立的狩猎场。狩猎的目标当然是麋鹿,花费想必不菲,每猎杀一头,无论大小,一律六位数。猎物可以在公园里野炊,但绝不能带走,和电信公司的套餐一样,月底清零,吃不完活该。
    即使如此霸王条款,李望郊的麋鹿主题公园依旧生意兴隆,省内外无数富商巨贾慕名而来,僧多粥少,没有门路只能排队,“都收到民国三十七年了”。除此之外,李望郊还会利用公园搞些“外交”活动,具体说就是邀请部分关系户以及官员人等来此开洋荤,这些项目是不收钱的,长线钓大鱼……
    今天便是这样,接受邀请的除马道成和陈博外,还有李望郊一位从省城来的生意伙伴,姓田,据说是做金融业的。
    陈博原本不知道麋鹿公园的底细,得知此番是来开杀戒的,便有些不情愿。可马道成却没说什么,一口允了下来,陈博便不好再多推辞,领导的嘴,秘书的腿,主雅客来勤,只好硬着头皮相随……
    实事求是地说,李望郊的这家麋鹿主题公园,基础设施建设得还是相当够意思的,当然,这是指硬件方面。“左苍梧,右西集,丹水亘其南,紫渊径其北,终始灞浐,出入泾渭,沣镐潦谲,徐纡委蛇,经营乎其内”。水网密布,港汊纵横,池塘沼泽,不一而足。总之,非常接近于麋鹿在野外的栖息环境。只是不知麋鹿能居住于此,究竟是幸还是不幸?
    四人乘坐一台“猛士”军用吉普,李望郊亲自驾驶,那位田老板坐在他身边,手持一杆双筒猎枪,类似奥运会双多向飞碟比赛用的那种,马道成和陈博则位于后排。“猛士”越野车的娱乐系统稍加改装,增添了一台环绕立体声车载音响,李望郊对“红色歌曲”情有独钟,家中收藏各式各样的“红歌”唱盘,行动坐卧有空就听,打猎时也不闲着:
    “一条大河波浪宽,风吹稻花香两岸,我家就在岸上住,听惯了艄公的号子,看惯了船上的白帆…… ”
    这倒是挺应景的。
    吉普车沿着河岸疾驰,接近一片沼泽时,发现了鹿群,总计约十余头,为首的是一头威风凛凛的雄鹿。鹿群似乎并不怕人,好奇地向这边眺望。
    麋鹿之所以会被杀戮殆尽,很大程度上就是由于其轻信的性格。当然,也正因如此,中国古人始终将麋鹿尊为仁义的物种,“孟子见梁惠王,王立于沼上,顾鸿雁麋鹿,曰:‘贤者亦乐此乎…… ’”
    “快,冲过去,”见鹿群近在眼前,田老板很是兴奋……
    面对惠王之问,孟子回答说:“贤者而后乐此,不贤者,虽有此,不乐也…… ”
    麋鹿虽然仁义,但并不是弱智,面对黑洞洞的枪口,很快明白危险就在眼前,四散奔逃。
    一头没什么社会经验的小鹿,慌乱中竟朝吉普车跑过来……
    田老板举枪瞄准……
    “别,别打这头,忘了我告诉你的了么,正杀之禽,”李望郊阻止他。
    “什么正杀之禽?”
    同样是《孟子》,滕文公一篇中有云:“吾为之范我驱驰,终日不获一,为之诡遇,一朝而获十”,注曰:“我为之法度之御,应礼之射,正杀之禽,不能得一。横而射之曰诡遇,非礼之射,则能得十,言小人不习于礼也。顺毛而入,顺毛而出,一发贯臧,应矢而死者如破矣,此君子之射也。”
    古人认为,射杀猎物有“正杀”和“诡遇”之分,从猎物后面驾车追赶,一箭穿喉,是为“正杀”,是君子之射。横着拦截猎物,叫作“诡遇”,是小人所为,即使所获如山,君子亦不齿为也。中国文化诗礼发冢般的虚伪显露无疑,明明是杀人放火,还要分成合乎礼法与否,换言之,只要合乎所谓的“礼”,就是君子,就天经地义,不受道德约束……
    李望郊驾车追赶那头最大的雄鹿:
    “朋友来了,有好酒,若是那豺狼来了,迎接它的,有猎枪…… ”
    田老板再次举起枪:
    “这是强大的祖国,是我生长的地方,在这片温暖的土地上,到处都有和平的春光…… ”
    枪声响过,正杀之禽……
    一个小时之后……
    鹿肉已被分割成块,正架在篝火上滴着油,鹿皮连同鹿头,展平倒挂在一边。
    四人围坐在篝火堆旁,各据一角。田老板手持铁钎大嚼特嚼,一脸兴奋,吃自己烹制的菜肴最香,吃亲手斩获的猎物更是如此。李望郊大概是常吃,兴趣不大,偶尔割下一两块比较嫩的肉条,认真地撒匀各式调料。陈博只觉反胃,一口不吃,抱膝坐在那里,不时看表。马道成同样是一口没吃,但却对烤肉情有独钟,不时翻动着铁架上的那块后臀尖,火光照耀下,露出一丝有些诡异的笑容……
    酒足饭饱,篝火亦不似先前那样旺盛,只偶尔丢进一两块木柴,保持不至熄灭即可。
    四人拢坐得近些,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田老板打着饱嗝,兴致勃勃地介绍自己的金融生意,说是对天朝的大环境很满意,有过来投资的打算,到时还烦情马市长多多关照,后者则不置可否。
    田老板见有些冷场,转向一旁的李望郊:“听说你最近在筹备什么展览?”
    “‘洗雪百年耻,复兴中国梦’。”
    “什么意思?”
    “是个回流文物展,从去年开始,我和省里几个朋友一道,从国外高价购回了一大批流失的中国文物,想集中搞个展览。”
    马道成点点头。
    “地点就定在我那个会所,月底开展,全是公益的,分文不取,到时候还请诸位领导赏光啊。”
    “你那些东西保真么?可别是些赝品,总有识货的,若穿了帮,我们可就跟着坐蜡丢人了。”
    “不会,绝对不会,都请文物局以及各大专院校科研机构考古专业的权威看过,大大的开门,不真我也不会花那么大价钱…… ”这倒没错,能从李望郊手里骗钱的人,怕是少之又少:“我这可是配合市里宣传口径的具体措施,领导一定得支持啊,别寒了我们这些爱国企业家的心,名利总还得图一样吧。”
    “行了,别酸了,真敢往自己脸上贴近,还爱国企业家,”马道成冷笑。
    “我…… ”
    马道成摆摆手,拦截住下文:“这件事我知道了,到时跟两位秘书长说说,如果时间能排得开,争取请白书记和冯市长都过去,让你出足风头。”
    “得嘞,等的就是你这句话,我就知道,老弟最够意思,”李望郊满意地咂咂嘴。
    马道成看看陈博,露出鄙夷的神色。
    陈博眨眨眼睛。
    “放心,不会亏待老弟的,找个不公开接客…… 接待宾客的时间,单独过来,看上哪个随便拿,”李望郊一副流氓假仗义的嘴脸:“到时候,陈处长也来,随便拿,随便拿…… ”
    “你快歇了吧,我们才懒得要你那些破烂呢…… ”
 楼主| 发表于 2016-9-5 15:25:03 | 显示全部楼层
2.私货

    最近这段时间,马道成的心情一直不错。丁心一倒台,不仅除去心中大恨,还额外空出了一个市委常委的位置,先前擦肩而过之憾,终于有机会收之桑榆了。
    马道成可不想再错过这班车,近来没少和宋副省长联络……
    说起马道成和宋副省长,那可不是一般的交情,人家是世交,可以“由此上溯”将近一个世纪,追溯到马道成的爷爷修书记和宋耀伍的父亲宋思将军。
    修本尤和宋思是同乡,都是陕西省保安县人,修本尤家世代贫农,宋思的情况稍好,读过高小。20年代末期,渭华起义爆发,修本尤和宋思同时投身革命,成为西北工农革命军中的一名红军战士。几经沿革,时至30年代中期,具有一定文化水平的宋思已经成为红二十六军四十二师某连连长,修本尤则是他的警卫员。
    1935年,中央红军长征抵达陕北,红二十六军与红二十五军合并,成为红十五兵团。
    三大主力会师后,陕北革命根据地中主要存在有四股力量:以中央为首的原红一方面军,以贺龙等人为首的原红二方面军,以张国焘等人为首的原红四方面军,以及以刘志丹等人为首的原陕北苏区部队。前两股力量基本是统一的,绝对服从中央领导,后两股的情况就比较复杂了,四方面军虽经川南转战的折损,但主力尚存,数量上明显优于一、二方面军,原陕北苏区队伍人数虽有限,却是“地头蛇”。
    为解决这一困境,中央决定,原一、二方面军所部留守根据地,其余的那两支部队,分别向东向西征战。
    1936年10月,原红四方面军所属各部西渡黄河,意图打通河西走廊,后来的结果尽人皆知,后援断绝,全军覆没。
    那之前半年,1936年初,中央签发“关于红军东进及讨伐卖国贼阎锡山的命令”,命令“主力红军即刻出发,打到山西去”,说是主力,其实就是原陕北苏区的队伍……
    2月下旬,宋思与随左路军主力抢占渡口,越过黄河天堑开始东征,当时的宋思已是红十五兵团二十八军某独立团副团长,大字不识一个的修本尤依旧只能做他的警卫员。
    此次东征,对某些人来说从一开始就注定是场悲剧,敌情不明,缺兵少将。
    宋思率领的这个独立团,其实就是他当连长时的那个连,东征前刚刚扩编,团长是从中央红军那边调过来的。说是独立团,其实根本不满员,连烧火做饭的都算上,总共不足五百人。真正有战斗力的,只有区区两个连,一个骑步混编连,是当年陕北红军的老底子,再加上一个只能巷战的手枪连。剩下的都是所谓的刀棍队,尚停留在冷兵器时代。吓唬土豪劣绅还凑合,正规战根本指望不上。
    明明只是一个连,却非要扩充成一个团,其中的原委,仍旧与当时陕北根据地特殊的军政格局有关。
    为解决统一指挥问题,当时,高层对非中央系各红军部队采取了各式整编措施,其中最重要的就是所谓的“掺沙子”。具体说来,便是调整军政主官人选,从中央空降正职,原领导人则担任副职。当然,“正杀之禽”是不行的,必须采取“诡遇”战术。以宋思所在的那个连为例,倘若直接派个连长过来,让原本的连长靠边站,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且很容易引起反弹。因此,才要先把连扩编为团,将宋思从连长升为副团长,再另外安排一个团长人选,米还是那些米,加些水,给个虚衔,事情就好办多了。
    看似皆大欢喜,可实际上,对于宋思以及他手下那些打肿脸的官兵来说,扩编却并非是件好事,甚至相反。道理很简单,一分权利一分责任,有了名,就要副其实。连有连的任务,团有团的功能,不能光吃肉,该挨打时还得挨打,就算是画饼充饥亦概莫能外。既然已经扩编为团,就要起到这一级建制该起到的战术价值,甭管你是十几个人还是七八条枪,只要叫了团,指挥部就得拿你当一个真正的团来使用。
    正因如此,宋思及修本尤所在的独立团,自渡河东征开始之后,虽取得了曹家坡、金罗、白文镇、峪口、圪洞等一系列大大小小的胜利,但也付出了惨重的代价。短短一个月间,出发时的五百人,已经锐减半数以上,最有战斗力的两个连,则几乎损失殆尽。
    长期背负生命不胜承受之重的独立团,终于遇到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4月中旬,红二十八军主力奉命进抵山西省中阳县,与阎匪军争夺晋陕大峡谷咽喉要道,确保东征部队后路无虞,随即被敌绝对优势重兵集团包围。就是在这场战斗中,陕甘宁苏区缔造者、西北工农红军总指挥、时任红二十八军军长的刘志丹同志壮烈牺牲,身后留下无数谜团。
    宋思率领的独立团,被晋绥军两个满编团死死围困在黄河东岸某高地。当时,军团临时指挥部就在河对岸不远处。宋思将剩余部队收拢,重新缩编为一个连,拼死杀出一条血路,用唯一一条尚未炸毁的木船将团长等几人送过河求救,自己则与战友们断后,固守待援。
    战斗进行了两天两夜,不知为何,近在咫尺的援兵始终没来,直到打光最后一颗子弹……
    宋思及等几人负伤被俘,关押在中阳县某监狱,阎匪军刽子手们不分昼夜严刑审讯,急于撬开他们的嘴,借以获知东征部队进一步动向。
    敌人知道这几个俘虏中有一人是副团长,却不知究竟是哪一个,当时的红军没有军衔,故“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为取事半功倍之效,阎匪军刽子手们逐一拷打几名已经伤痕累累的红军指战员,逼他们交代,究竟谁才是副团长。
    战友们心里都明白,一旦吐口,自己或许能稍事喘息,但宋思势必将承担更大压力,因此一直咬紧牙关。将心比心,眼见同志们因为自己受尽酷刑,且有的已到极限边缘,宋思实在于心不忍,打算主动站出来一力承担。
    可就在此时,令所有人都没想到的事情发生了,修本尤忽然挺身而出,说自己是团长,替宋思扛了下来。比起其他人,修本尤“冒充”副团长显然具有先天优势,他长期担任宋思的警卫员,对他的前世今生了如指掌,正因如此才瞒过了敌人。
    阎匪军刽子手如获至宝,暂时丢下其他几人,集中力量“攻关”。审讯室中,皮鞭声,烙铁声,不知名的铁制刑具铿锵作响声,不绝于耳。“鸡鸣入机织,夜夜不得息,三日断五匹,大人故嫌迟”。各式各样惨绝人寰的招数都使尽了,修本尤愣是半个字也没说。
    之所以如此坚贞不屈,算来主要有两个原因,冠冕堂皇的那些不算,比如阶级觉悟革命意志之类:
    第一,他确实什么都不知道,虽然整天守在宋思身边,但拿着钥匙不当家,军国大事不可能跟他一个警卫员商量。修本尤一天学也没上过,写自己的名字都费劲,看不懂电报稿,军事地图也不认得,绝对守口如瓶。
    其次,也是更重要的,修本尤从小就有一种怪病,学名叫“先天性无痛无汗症”,简单说就是不知道疼。其实,“六指将军”缺少的那四根手指,并非似宣传机器所言,是在战斗中失去的,而是小时候自己咬掉的。随着年龄的增长,修本尤从最初的几乎完全没有痛觉,渐渐开始有了微弱的酸麻感,至少不至于受伤而浑然不知。但终其一生,“六指将军”的痛阈始终远远高于正常人,别说刽子手这点小把戏,就是刀山火海,也奈何他不得。
    最终,修本尤的凛然正气彻底征服了黔驴技穷的敌人,纯爷们儿,五体投地……
    4月14日,也就是刘志丹同志牺牲的那一天,中共中央在永和县赵家沟召开军事会议,讨论东征问题。会议认为,此次东征的战略目的已经基本达到。为避免全面内战的爆发,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爱国力量,结成尽可能广泛的统一战线,积蓄反法西斯实力,变先前的“讨蒋讨阎”为既斗争又争取、以斗争求争取。历时两个多月的东征宣告圆满结束,河东各部队交替掩护,班师回朝,胜利凯旋。
    赵家沟会议之后,中央通过各种渠道,与陕北革命根据地周边的阎锡山等割据势力取得联系,经反复谈判,达成一致对外的初步谅解。为表诚意,红军与晋绥军分别遣返了东征中俘虏的部分军政人员,其中就包括宋思,当然还有烈火中永生的修本尤,一道被护送回延安……
    两人先在红军大学,也就是后来的抗大,进行了一段时间的所谓学习,抗战进入相持阶段后,同时被派往山东根据地。日本投降时,曾经的冒牌副团长修本尤,摇身一变,已经成为正牌副团长,并很快从半正规的地方武装整编为主力部队。
    解放战争期间,宋思与修本尤所部,隶属于第X野战军,又从团扩编为某纵某师,这次的扩编可是货真价实的,也就是后来拿下天朝的那个师……
    天朝解放以后,该部的一部分留驻当地,由副师长修本尤统领,成为后来市军分区以及武警支队的前身。主力则继续南下,师长宋思经副参谋长、参谋长等职累迁至纵队副司令,又率部赴朝参战,建国以后授衔,考虑到其是当时已经不多的原陕北苏区旧部。高配为中将。
    虽名为“六指将军”,修本尤其实进城后已脱下军装,倒是宋思,一直留在军界,历任某大区政治部主任、省军区政委……
    有这层关系垫底,宋耀伍对马道成的照顾自然不在话下,后者能在官场平步青云,除修本尤在天朝的深厚背景外,宋副省长这棵大树的阴凉也是不可或缺的重要因素……
    这已经不是马道成第一次谋求天朝市委常委之职了,上回因丁心一从中作梗功败垂成,马道成深以为恨自不消说,就连宋耀伍,也一直觉得如鲠在喉。
    好饭不怕晚,失之东隅桑榆未晚,相比前一次,这一次的主客观条件都要成熟许多,千里江陵一日还,轻舟已过万重山。
    虽说自海天新区升格为省级新区后的历任工委书记都是市委常委,但从傅耒到丁心一,先后已有两任相继落马,让省里很是难堪,再一再二可不想再三再四。接替丁心一继任海天新区工委书记的是原天朝市人大常委会常务副主任万勋,论资历倒是不比马道成逊色,反正这个任期只剩下两年,省委候补委员也得等新一届党代会召开时增选,到时候再俩好凑一好,也不算委屈他……
    上一次去省里拜会宋耀伍时,后者告诉马道成,他的常委提名,已经由组织部报到了省委,刚刚过了常且没有人提出异议,只要不出大的意外,基本是十拿九稳。
    除此之外,两天前的省城之行,马道成还带回另一个好消息,除了陈博,他未向任何人透露……
    按照常规,新任市委常委在正式任命之前,都会有一个谈话仪式,高排位的由金书记亲自召见,低排位的一般是组织部长,像马道成这种不高不低的,则可能是柯省长或者专职副书记,由于他在政府系统任职,前者可能性更大。谈话的时间已经基本确定,宋耀伍让马道成提前将下周末的工作安排好,随时听候“叫小起”,他还私下告诉马道成,届时在省城多停留一两天,有好事等着他……
    宋耀伍下周不在省里,前不久刚刚接到通知,一位中央级“党和国家领导人”,应相关国家和地区邀请,将对东南家几国展开为期约一周的国事访问,高层圈定的代表团随行人员中,也包括宋耀伍。访问结束后,该领导人还将其实并不怎么顺道地顺道莅临省城,检查指导工作,另外还有干部培养考察任务,也由宋耀伍全程陪同。
    这是一次对于宋耀伍仕途至关重要的造访,除周到且过细地准备接待外,他还打算夹带些“私货”,具体说来就是马道成,这也正是他让后者在省里多停留些时日的原因。领导在省城的主要行程虽早已反复敲定,但按照以往的经验,当中一定会有些空余时间,依宋耀伍的想法,最好能见缝插针地让领导见几个自己这条线上的人,也算是镀镀金。
    马道成当然喜不自胜,别说是他,就连当年的修本尤,半个多世纪戎马外加仕途,掐指算来也没怎么见过这个级别的领导,就算偶尔有机会,一般也是开大会,能跟你握个手就算祖宗积德了。这次可不一样,找个领导心情好又不忙的半私下场合,让马道成亮个相,再随便聊上几句,最好还能有省里其他主要负责人在场,领导无意中的某句话,甚至某个肢体语言,都可能成为马道成从今以后受用不尽的政治资本……
    宋耀伍这样做,既是在帮马道成,换个角度看,其实同时也是在帮自己,真到了他这个年龄,除自己的前途外,考虑同样多的便是扶植接班人。
    虽然已是省级领导,又是常委,就算能比其他人多收三五斗、多干三五年,最终也有退休年龄管着,谁不想在退下来之后还能像当年的那些画圈的老人一样遥控政局,到时候只能靠马道成他们……
 楼主| 发表于 2016-9-5 15:25:18 | 显示全部楼层
3.我叫你复兴

    李望郊的回流文物展在一周之后如期举行,马道成也未食言,开展那天,市里的主要领导几乎都到齐了,白羽虽然只是露了个面,却在简短的讲话中给予了这次展览及爱国企业家的义举相当高的评价。
    领导发了话,宣传机器立即全面开动,市电视台专门制作了一个专题片,除天朝范围内,省内其它地市甚至省台,也都群起连篇累牍地关注了这一盛事……
    消息传开后,省内及国内不计其数的收藏家和爱好者云集天朝,很多展品后面加一零直接卖下家了,李望郊乐得合不拢嘴,一天三个电话不住对马道成千恩万谢并漫天要价地许愿。马道成懒得理他,对分赃也提不起兴趣,他的关注点不是这些,有更大的买卖,或者说对他来说更大的买卖在等着马道成。
    和每天必读党报党刊否则寝食难安的陈博不同,马道成虽然也会关注新闻时政,但仅限于浏览的水平,办公室里什么报纸都有,他充其量也就是随手翻翻。可最近几天,马道成一反常态地关心起国家大事来,除报纸电视等传统媒体外,手机里也让陈博专门帮他下载了一个什么客户端,有事没事看看,都快成低头族了。
    虽然每天看新闻的时长明显增加,但他关注的焦点却只有一个,宋耀伍,或者说是那位“党和国家领导人”东南亚之行的行程,因为前者的名字一般是不会直接出现在新闻中的。马道成甚至让陈博找来一张该地区地图挂在墙上,用红铅笔在图上实时更新代表团所在位置,心中度日如年地掐算着时间,以及领导与自己、或者说是自己与市委常委及锦绣前程的距离……
    有那么一次,中午在市府食堂吃饭时,小餐厅的电视播出了一条航班遇险消息,虽远在万里之外,且最终没造成人员伤亡,但一口菜呛进气管的马道成还是整个下午都没精打采。
    除马道成本人外,只有陈博知道当中的内情,其实他也在随时关注着那个代表团的动向,倒不是为书中人落泪、替古人担忧,主要是觉得领导再不回来马道成估计是撑不了几天了……
    盼完星星盼月亮,难熬的一周总算过去,专机似乎并没被“东突”、“东伊运”勾结“塔利班”、“基地”、“伊斯兰国”炸将下来,亚丁湾的海盗似乎也还没在从加勒比穿越来的杰克船长的率领下骚扰“局势总体稳定”的南中国海或中国南海。因为代表团终于圆满完成各项使命胜利归国,似乎还比预定时间早了一天,或许是时差的缘故吧,总之马道成并没多想。
    他早就将手头的工作不知多少遍地交代过,别说一两三五天,就算领导相见恨晚直接将马道成带进中央,天朝这边离了他,地球也照样随他和领导的同心圆永远地不停转……
    按照事先的计划,马道成今晚便会赶往去过无数次、这一回却格外魂牵梦萦的省城,他没让司机送,甚至没让陈博跟着,这种事参与的人越少越好,宋耀伍当初也是这么嘱咐的。
    然而不知因为什么,马道成并没有如期前往省城……
    当晚九时许,正在家中看书的陈博忽然接到马道成的电话,让他立即下楼,有事要办,语气不冷不热,但却有一种令人难以多言的威势。陈博不敢怠慢,简单收拾一下,小跑下楼,张琀已经停车等候在那里。
    陈博甚至忘了下级不该从上级车前绕过的“政治规矩”,踉踉跄跄拉开车门、坐上副驾驶的位置,后座上随即传来马道成淡淡的声音:“‘洗雪百年耻,复兴中国梦’。”
    张琀愣了一下:“那个回流文物展?去那儿?”
    后座上没再传来声音,但意思是明确的。
    车子随即发动。
    陈博转过身,拟和马道成打个招呼。但见后者正襟危坐,目视窗外,面无表情,只有街道上的各色灯光或节律或不节律地扫过,似乎没有要说话的意思,只好悻悻地转回头。在后视镜中同张琀交换了一个眼神,他大概也是临时被拉来的,并不明就里。两人只得相互微微撇撇嘴,各怀心事地安坐在自己的位置上……
    李望郊的私人会所,也就是文物展所在地,位于外环路的最南端,离市中心的市直机关大院和陈博的住所不近,虽然晚上路况不错,无需导航软件,更不必开警灯,但也需半个多小时车程。整个行程中,马道成始终保持着那个冰雕般的坐姿,除了让陈博给李望郊打个电话,告诉他自己要去,将无关人等事先清一清之外,再没开口。
    驶出外环匝道,会所就在眼前,李望郊率几名亲信站在门口,目测了一下可能的停车位置,面带笑容地迎上来。
    张琀将车速减慢。
    “不要停,直接开进去,”马道成的声音再次响起。
    张琀稍作犹豫,重新加速,车子呼啸而过,李望郊等人的笑容僵在脸上。
    直抵“‘洗雪百年耻,复兴中国梦’回流文物展”展厅门前,张琀才将车停了下来。陈博赶忙离座,绕到后面为马道成打开车门,后者并没有像往常那样立即整顿衣裳下车,而是停了一会儿,准确地说是等李望郊从大门口喘着粗气跑来,才步履稳健地迈出车门。
    “市长漏夜光临指导,不胜…… ”李望郊的表情虽难掩困惑,却依旧尽可能做出一副热情又半开玩笑的姿态。
    可刚一开口,就被马道成打断了:“里面的人都清出去了么?”
    “清出去了,都清出去了,就留了一个讲解员。”
    马道成微微皱眉:“出去,都出去,一个也不要留。”
    张琀打开汽车后备箱,取出马道成的PING牌六轮高尔夫航空包。
    “这…… ”李望郊和陈博面面相觑,张琀显然也是一头雾水,只是在机械地执行。
    四人来到展厅门前。
    “就咱们几个进去,其他人都留在外面,”马道成昂首步入,拖着球包的张琀紧紧跟在身后:“把门锁上,从里面锁上。”
    李望郊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得照办。
    马道成径直走向展厅正中,来到一只康熙青花加彩仕女图瓶展柜跟前:“不请自到,李老板不会见怪吧?”
    “这是哪儿的话,一直想找个机会请马市长过来单独赏玩一番,就怕不给面子。”
    “有了梧桐树不愁金凤凰,我这不是来了。”
    “不胜荣幸,不胜荣幸…… ”
    马道成点点头,向一旁的张琀伸出手:“gloves。”
    张琀忙取出那只FOOTJOY牌羊皮手套,交给马道成戴在左手上扣好。
    李望郊不知道他要干什么,莫名其妙地立在一旁。
    “driver。”
    张琀抽出一号开球木杆递过去。
    马道成先在侧面做了几次试挥:“你这个展柜的玻璃是防弹的么?”
    “啊?”李望郊愣了半晌:“不…… 不是…… 是钢化…… 钢化的…… ”
    “那就好,”马道成来到展柜正前,呈反K形站好,双膝及腰部微曲,瞟了一眼那只仕女图瓶,又回头看了看门口“‘洗雪百年耻,复兴中国梦’回流文物展”的横幅,起杆,上杆,到达顶点,下杆,髋部转动,形成扭力,充分释放:“我叫你‘洗雪’…… ”
    展柜瞬间爆裂,落下的玻璃块将仕女图瓶击倒,砸向地面,崩碎四散。
    李望郊等三人目瞪口呆。
    马道成又来到一只光绪彩釉雕瓷四季花鸟纹方瓶跟前,还是刚才的挥杆动作:“我叫你‘复兴’…… ”
    李望郊这才从先前的震惊中苏醒过来:“你…… 你这是干什么…… ”
    “干什么?”马道成大笑,走到雍正粉彩采桑图盘展柜前:“我叫你‘中国梦’…… ”
    李望郊扑向马道成:“你疯啦?”
    “把他拉开…… ”
    张琀苏醒的速度显然比李望郊要慢许多,仍呆立在那里。
    “我叫你把他拉开,听见没有?”马道成朝他吼道。
    “啊?”张琀懵懵懂懂地:“哦…… ”
    摆脱李望郊的马道成大步走向另一只乾隆粉彩西厢故事图盘,这次的挥杆动作已大大简化,类似棒球手的击球:“我叫你‘回流’…… ”
 楼主| 发表于 2016-9-5 15:25:34 | 显示全部楼层
4.攻心为上

    陈博也是在马道成大闹“‘洗雪百年耻,复兴中国梦’回流文物展”的第二天才初步弄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的……
    作为“21世纪海上丝绸之路”重要起点省份之一的代表,宋耀伍副省长一直身兼“国家海上丝绸之路建设领导小组”成员职务,而他这次所陪同出访的那位中央领导,便是该小组的主要负责人之一。同东南亚诸国一道共同构建“21世纪海上丝绸之路”,打造政治互信、经济融合、文化包容的利益共同体、命运共同体和责任共同体,正是此次行程的主轴。
    M国是代表团今番东南亚之行的最后一站,按照计划,除常规的领导人会见、参观游览、高层论坛外,一系列经贸、投资协议将被签订,两国还拟共同发表一项旨在全面提升合作水平的声明,并召开主题新闻发布会。1949年12月毛泽东访问苏联时,斯大林问他“有什么想法或愿望”,毛回答说希望双方能“搞个什么东西(后来的《中苏友好同盟互助条约》),这个东西应该是既好看、又好吃的”。所谓“好看”,是指要能在国际上叫得响(中苏结盟),而“好吃”,则是要实惠(苏联提供的数亿美元贷款及一百五十七个重点援建项目)。按照这个标准,此次M国之行,对于双方来说,都是“既好看、又好吃”。
    正因如此,M国官方对这次外事活动非常重视,国家元首、政府首脑、议会领袖、军界高层将悉数亮相,各类拟签合作项目亦丰厚空前。此外,为配合中方“21世纪海上丝绸之路”概念,还精心组织,筹办了一项以此为主题的艺术品展览……
    M国地处马六甲海峡附近,是连接南中国海(不是中国的南海)和印度洋(不是印度的洋)的咽喉要道,从唐宋时代起,就是“海上丝绸之路”的重要中转站。大批从中国起运的货物,会在这里登岸,一部分销往印支半岛诸国,一部分重新清点、分装,换乘阿拉伯或欧洲商队的船只,远赴中东、非洲及环地中海地区。因而,时至今日,在M国仍能找到大量各个时期传承下来的中国货物,外销瓷、彩陶、珐琅器、青铜造像,数不胜数。该国文博机构准备从中挑选出一批精品,作为“海上丝绸之路”的实物见证,呈现在展览中,取继往开来之意。
    然而,就在展览紧张筹备之时,一伙儿来自中国的“土豪”出现了。他们声称,M国现存的中国商品都是近代以来被“西方列强及其走狗”从华夏大地非法掠夺走的,属流失文物之列,应无条件归还中国。这些人与当地黑帮、毒贩勾结,软硬兼施,或低价强买、或诱骗诈取、或明火执仗,将大批艺术品席卷回国。临走前,还得便宜卖乖,在当地主流媒体上发表了一篇文章,声称中国这只东方睡狮已经觉醒,任人欺凌的苦难历史一去不复返,自己的行为完全合理合法,是洗雪国耻、扬我国威的正义举动,无可辩驳。
    此事在M国迅速发酵,引起极为恶劣的负面影响……
    事实上,东南亚诸国本就对中国这个大块头的邻邦心怀警惕,该地区又位于几大文明的交叉路口,国际关系历来十分错综复杂,某些国家近年在相关区域的一系列行动更加深了这种猜疑和误解。这也难怪,翻开历史,上述国家曾多次沦为大国扩张(也包括中国)的牺牲品,对于“崛起”、“复兴”等词汇有着并不十分美好的记忆。对于“21世纪海上丝绸之路”,不少东南亚国家的政府和民众也并非没有疑虑,中国方面虽多次强调,这项战略纯属经济发展、文化交往之需,与地缘政治、军事霸权无关,却依然难以完全消除这种担忧。
    因而,此次中国代表团的M国之旅更是肩负着远比握几下手、签几个协议重要得多的使命。早在此行筹备之时,高层就曾定调,“攻城为下,攻心为上(公元225年诸葛亮南征孟获前马谡语)”,挣钱不急于一时,关键是要向东南亚各国展示中国人民的友好和诚意。事实上,代表团也一直秉承着这一宗旨,不仅备下厚礼,各类商贸、投资协定在拟定时,更多地也算的是政治账,不计较眼前得失,让利颇丰。正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对于中方的善意,有关各国还是很买账的,从M国计划中的高规格礼遇便可见一斑。
    然而,这一切努力,都被那伙中国土豪的“正义举动”给搅和了。在M国内部,本就有反华情绪暗流涌动,为了给双边外事活动创造尽可能和谐的氛围,被暂时压了下去。可现在,土豪们“做了阶级敌人想做而不敢做的事情,起了阶级敌人想起而起不了的作用”,M国反华浪潮被瞬间激发起来。明明都是外销商品,却被说成“流失文物”,还以此生发出一套“洗雪国耻、扬我国威”的奇葩逻辑。什么“海上丝绸之路”,去他的,这种人谁敢沾,今天和你友好,卖给你东西,替他赚外汇、转移过剩落后产能,搞不好哪天就得翻脸,到时候再弄个“洗雪”、“扬威”,咱可受不了……
    那位中央领导率领代表团抵达M国时,还不知道风向已经大变,仍准备“攻城为下,攻心为上”。可没过多久就觉出味道不对,M国的接待规格降了不止一个档次,元首压根儿没露面,原定全程陪同的政府首脑冒了个泡就找不着人了,只有几个面色铁青的副职跟着敷衍。经贸、投资协议大大缩水,共同声明的事情只字不提,行程中甚至还出现了反华团体的抗议活动,虽然都有军警控制,但任由这种“不和谐声音”出现,人家的态度已不言自明。
    通过驻M国使领馆和当地华人华侨,事情很快搞清楚了。经查实,那伙土豪大都来自天朝市所在省,其中就包括那个李望郊,他们之所以这么干,也不是为了什么“洗雪”、“扬威”,只是想浑水摸鱼,以尽可能低的价格获取外销中国艺术品,或做为资产配置长期收藏,或到国内日渐火爆的艺术品市场中出售牟利。负责调查的工作人员专门告诉那位中央领导,来自天朝市的李望郊,从M国等地卷走“流失文物”后,用那些本该出现在“海上丝绸之路”艺术品展览上的外销中国货物,回去搞了个所谓的“‘洗雪百年耻,复兴中国梦’回流文物展”,受到当地领导高度称赞。
    代表团的M国之行草草收场,最难堪的便要属宋耀伍了。那位中央领导虽没有直截了当地批评他,只是当着代表团全体成员的面,似乎是语重心长、又似乎是恨铁不成钢地说了句“高级别领导干部,应当有大局观”。
    但事实上,这句话同样要命,出访M国,既不“好看”,又不“好吃”,直接原因是宋耀伍治下的省里出了几个不懂事的土豪,按照这个逻辑,宋耀伍显然应该算是缺乏“大局观”的。定理存在,逆否定理必然存在,高级别领导干部应当有大局观,反过来说,没有大局观的人自然是不配做高级别领导干部的……
    其实,在马道成四处活动,想要“入常”的同时,宋耀伍也没闲着。
    前段时间,与天朝市所在省相邻某省的省长“到杠”退居二线,大位随即空缺,很快引起宋耀伍的关注。通常来讲,省长之职的人选主要有三个来源,省内提拔,中央“空降”,或者从其它省份调任。宋耀伍仔细分析过,该省的省委书记、常务副省长都是从本省一步一步成长起来的,而专职副书记、纪委书记又都是前几年刚从中央部委机关“外放”过去的。换句话说,前两种来源的“名额”已经有人占了,按照平衡原则,新任省长应当从省外调任才对。
    紧接着,宋耀伍又找来全国所有省、市、自治区主要党政干部的资料。其实,这些内容他早已烂熟于心,想在官场上混,可以忘记自己的履历,但绝不能忘记对手的。宋耀伍将这些人的年龄、职务、任职期限、仕途足迹等进行了一番综合比较,最终得出结论,自己即使不是邻省省长之位的不二人选,也绝对算得上大热门之一。的确,宋耀伍自参加工作起,除曾短暂前往某边疆省区“交流”外,从未离开本省,掐指算来,担任省委常委也已经是第二个任期了,无论从哪个角度讲,也该挪挪窝,“常务副”三个字,似乎亦到了拿掉的最好时机。
    因此,这段时间,宋耀伍有事没事没少往北京跑,同学、同僚、故旧、上司,能派的上用场的关系一律开动。功夫不负有心人,不久前,从组织部内某“无间道”传出据说非常可靠的消息,相关部门正在对宋耀伍进行考察,资料已经报给更高层,只要上面一点头,这事就八九不离十了。
    对领导干部的培养考察,通常分成两个阶段:第一个阶段是暗的,“打枪的不要,悄悄地进行”,上级党委,会同组织部门,对可能的人选度长絜大,真正的袖里乾坤、派系斗争也都发生在这个阶段;一旦通过,会正式进入明线的“考察”,敲锣打鼓,前呼后拥,个别谈话、民主测评、任前公示等等,基本就是走个过场,不出大的意外,履新是没跑的。而现在,宋耀伍正处于第一个阶段最后、也是最关键的时刻,毕竟是一省主官,仅靠组织部是拍不了板的,得看上头的脸色行事,为此,他还需要再添一把火……
    宋耀伍的运气似乎不错,俗谚所谓“想吃冰下雹子,想吃肉驴死了”,正当他最需要在高层面前亮相的时候,机会自己找上门来了。
    半个多月以前,宋耀伍接到“国家海上丝绸之路领导小组”办公室和外事部门的通知,要他做好准备,陪同“领导小组”某负责人出访东南亚诸国。宋耀伍喜出望外,可成双的好事并没有就此打住,紧接着,他又接到该中央领导办公室的电话,告知领导在访问行程结束后,将会顺道过境省城,并停留两到三天,考察巡视省内相关工作,做好接待准备。
    显然,事情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考察省内工作是虚,考察宋耀伍本人才是实。事实上,几乎与此同时,组织部内的“无间道”也传出最新消息,验证了他的猜测。
    宋耀伍立即将“上级指示精神”传达给省内其他主要领导,“接驾”的各项准备工作随即紧锣密鼓地展开。宋耀伍谋求邻省省长大位之事,在省内官场早已不是新闻,对此,不同立场的人,会屁股决定大脑,有着不同的看法和期许。可现在,中央领导即将光临省城考察巡视,又偏偏是在宋耀伍陪同出访之后进行,大家心知肚明,看来乔迁的事情有眉目了。
    仕途上的人都是很现实的,胳膊拧不过大腿,凡事必定顺势而为。若在中央领导决定来省城之前,做个关于宋耀伍是否有资格担任邻省省长的匿名调查,恐怕说什么的都有,甚至难免有人打黑枪使绊。可现在的情况不同了,省长之位似乎已是宋某人囊中之物,无论是哪条线上的人,都乐得做个顺水人情。宋耀伍的政治盟友们当然希望他更上层楼,自己也好跟着鸡犬升天。即使是那些保持中立,甚至与其构成竞争关系的人,只要没有根本性的深仇大恨,倒也乐观其成。毕竟不是省内提拔,而是外调,就算调到联合国去也不占自己的“名额”,且宋走后会将常务副省长的位置空出来,无论怎么算都是利大于弊。至于内心那点儿孤独寂寞冷、羡慕嫉妒恨,都是小事,不登大雅之堂。
    因此,在“接驾”的问题上,省内高层保持了空前的一致,而且给足了宋耀伍面子。按照计划,省委金书记将代表常委会做主题报告,对宋耀伍从政以来的成绩予以充分肯定。省委办公厅、省政府办公厅加急赶制了一份资料,详述宋耀伍近年来“为官一任、造福一方”的政绩,其中还包括省内部分中层干部的联名信,都是他的亲信,自然极尽歌功颂德之能事。
    考察巡视的行程安排,也是以宋耀伍为主线,凡是他主抓的工程,都摆在显要位置充分突出,即使是别人的劳动果实,只要能说得通,也都尽量和他扯上些关系。大家的目的只有一个,将宋耀伍体体面面地扶上马,再扬鞭奋蹄送一程,用外交语言说就是“礼送出境,顺致最崇高敬意”,沙扬娜拉了您呐……
    可这一切,全都被李望郊那一帮土豪给搅和了。就在代表团离开M国的前一晚,也就是那位中央领导对宋耀伍作出“高级别领导干部,应当有大局观”的结论后不久,该领导办公室主任告诉他,领导决定暂时不去省城了,直飞北京,“有更重要的工作要做”。
    宋耀伍最后的希望也破灭了,“有更重要的工作要做”,似乎什么也没说,但也什么都说了。考察培养一位新任省长,这项工作难道不重要么,如果不重要,会在紧张繁忙的出访行程结束后立即风尘仆仆地“过境省城,并停留两到三天”么?可现在,似乎真的变得不重要了,至少没有“更重要的工作”重要,因为宋耀伍已经不可能再寄希望于那个似乎曾经离他咫尺之遥的省长大位了……
    这一切的变故,远在天朝的马道成显然是无从知晓的。宋耀伍一个人灰溜溜地回到省城的那个晚上,马道成按照事先的约定,打电话问他自己何时过去合适,领导的行程又是怎样安排的,是不是应该备份见面礼之类。
    宋耀伍正愁邪火没处发,马道成就送上门来了,回流文物展的事本就间接有他一份,就算你不找我,我还要找你呢。于是乎劈头盖脸,满心欢喜的马道成被没头没脑骂了一顿,也不敢还嘴,听了半天,才听明白所为何事。
    细细想来,倒也不算十分冤枉……
    直骂了半个多小时,宋耀伍的火才发了个七七八八,省长的事肯定黄了,而且不光这次,终其仕途,能不能迈上这个坎都很难说。马道成劝也不是,深表同情也不是。
    至于自己“入常”的事,马道成根本没敢问,宋耀伍不提,那就意味着,省城这趟已经不必跑了……
    挂掉宋耀伍的电话,马道成越想越窝火,已经煮熟两次的鸭子,居然又给它“直飞北京”了,难道自己注定要这样原地踏步下去?
    差点忘了,是李望郊造的孽,马道成独自一人躺在床上生闷气,本想早早睡下,噩梦醒来是早晨,可是李望郊那张讨厌的脸,总浮现在眼前。
    多年以前,马道成曾经请人给自己算过一卦,说到犯小人一节时,卦师提供给马道成几个线索,说自己今生会毁在一个带“望”字的人手中,反复排查,熟人当中带望字的只有李望郊一个。
    一直以来,马道成并未将这番话过于当真,自己和李望郊,一个在政坛、一个在商界,井水似乎犯不上河水,要害也该是自己害他。可如今想来,却是另一番滋味,估计李望郊这会儿正为他那个名利双收的“洗雪百年耻,复兴中国梦”乐不可支呢。
    怒从心头起,马道成像听到了芝麻糊的叫卖声一样再也坐不住了,后来的一幕也就不足为奇……
 楼主| 发表于 2016-9-5 15:25:48 | 显示全部楼层
5.天子以珠

    马道成的气倒是出了,可事情至此并没完……
    几天之后,陈博来到“瘦金园”,支吾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
    “你怎么了?”
    陈博目光闪烁:“那个…… 那个李,李望郊…… 他,他说,说…… ”
    “说什么?”
    “他说,说…… 说你…… ”陈博沉吟一下,换了个复数形式的人称代词:“说咱们,咱们…… 砸,砸…… ”考虑再三,还是觉得被动语态比较缓和:“那么多藏品受损,总是…… 总是…… ”
    “总是要有个说法,对吧?”
    陈博点点头。
    马道成倒是江湖儿女快意恩仇,却把擦屁股的事丢给了自己。几日来,他同李望郊反复交涉,又找来市文物局、博物馆等方面的专家,答应替他修复被马道成砸毁的坛坛罐罐,实在不行再做些经济补偿,希望不要把事情闹大。然而,李望郊却似乎并不领情,他告诉陈博,且不说很多藏品已经全身粉末性骨折,即使专家们妙手仁心,能修复得天衣无缝,市场价值也只剩一个零头儿。好比你杀了人,大卸八块,事后又找皮匠将碎尸拼合,总不能藉此免责吧,噎得陈博干瞪眼……
    “他的意思是想让咱们…… 是想让我赔,”马道成又将人称代词改回了单数:“对么?”
    陈博不知道该怎么接话,李望郊虽没有撕破脸明说,但意思很清楚。他是个商人,商人眼中的世界都是以价格为坐标的,虽然同马道成交情不浅,这份交情也确实为他带来了不小的收益,但这一切也并非无价的。如果只是些鸡毛蒜皮的出入,李望郊当然会以大局为重,可若是超出了他在心中为这份交情标出的价格,那就得另当别论了。
    马道成倒是很坦然,点点头:“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大不了我赔给他。”
    “赔?”陈博没想到他会这样说:“这可不是个小数字,咱们恐怕…… ”在马道成身边这几年,对他的家底,陈博心中也算大概有数。马道成不是廉政模范,但也不是腐败典型,明里暗里多少收过一些好处,可基本上转手又送出去了。对于他这种志存高远的干部,积累政治资本远比攒钱划算,想捞以后有的是机会,犯不上为了眼前这点蝇头小利自毁前程……
    陈博正在暗自盘算,不料马道成冷不丁地大笑了起来,让人摸不着头脑。
    “你,你这是…… ”
    马道成摆摆手:“没事,我忽然想起来早先在报上看过的一则旧闻…… ”
    非洲小国贝宁首都波尔诺瓦,有个高尔夫球迷,名叫勃亚。1987年的一天,勃亚拿着从国外带回来的一支旧球杆和几个破高尔夫球,来到贝宁空军位于波尔诺瓦郊外的一处基地附近(当时贝宁并无高球场,且只有这里才有大片开阔平整的草地),准备过过球瘾。
    勃亚一杆挥出去,小球直飞高空,不偏不倚地击中一只小鸟,小鸟受伤后坠落,刚好砸进空军基地中一架正准备起飞的幻影式战斗机座舱,飞行员受惊,误将发动机启动,飞机呼啸着撞向停机坪上正在待命的另外四架“幻影”。当所有人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的时候,五架飞机已经变成一团火海,要知道,这五架“幻影”可是弹丸小国贝宁的全部空军力量,总值四亿美元。肇事者勃亚被以“流氓滋扰罪”投入监狱,法官给他两个选择,要么赔钱,要么终身监禁。勃亚的收入在当时的贝宁属于中高水平,但一年也只有两百多美元,即使不吃不喝,攒够四亿也需要差不多一百五十万年,只能选择后者……
    “你大概是怕我赔不起,也像那个倒霉蛋一样被抓去坐牢吧?”
    陈博也笑了:“那倒不至于,可…… ”
    “放心吧,破家值万贯,这点儿钱我还是有的,”马道成说着起身。
    陈博本能地跟着站起来。
    “稍等,我去去就来,”马道成走进书房……
    复又坐下,陈博不禁吐吐舌头,看起来,自己还是小看了这位“主公”。
    马道成在书房里窸窸窣窣,似乎还听到了翻箱倒柜的声音,从新闻报道及“路边社”那里看来、听来的种种纪检部门查抄腐败分子住所的情景,开始在陈博脑海中逐一浮现,某某家中墙内暗藏夹壁,堆满一人多高的钞票,某某家中秘设地窖,整整两吨现金码放整齐,烧毁十几台点钞机,办案人员才将其清点妥当。
    陈博专门查过有关资料,刚刚出库的崭新百元人民币,标准重量为一点一五克,面积一百五十五乘七十七毫米,厚零点一毫米,合一千一百九十三点五立方毫米。他请人大致估算过马道成砸毁李望郊藏品的价值,再保守也是个八位数字,这还是双十一购物狂欢季的友情价,若折合成现钞,怎么也得数百斤,几十个大号密码箱……
    正盘算着是不是该打电话叫搬家公司,亦或请公安机关武装押运,马道成已经回到客厅,将一个类似装牛黄解毒丸的破锦盒放在桌子上:“我现在懒得见他,你再跑一趟吧,把这个交给姓李的,赔他那些破烂绰绰有余。”
    “这…… ”
    马道成微微抬了抬下巴,示意陈博打开看看。
    掀开盒盖,旧绒锻中嵌着一枚灰绿色的圆形石头,并不是很起眼,半透明状,大约一两重,和高尔夫球大小相仿:“这是什么?”
    “听说过夜明珠么?”
    “听说过,没见过。”
    马道成点点头,这不就见到了。
    像小时候摆弄具有夜光功能的手表或弹力球一样,陈博用手拢住那块石头,想看看是否真的能发光。
    “那样不行,夜明珠本质上是种磷光体,自身是不能发光的,必须接受外界光源激发,和电容的原理类似,充放电,”马道成环视了一下四周:“这里光线太弱,你要真想看,等晚上,先把它放在台灯下照半个小时,能亮一整夜,灿如满月。”
    “这么厉害。”
    “那当然,货真价实,如假包换。”
    陈博打量着这颗夜明珠,看来是个好东西,但真能值八位数么,他心里还是有些没底。
    马道成似乎是看出了陈博的担心:“它真正的价值不在于此。”
    “愿闻其详。”
    “张琀…… ”
    自从月前的一次偶然发现,每当听到这个名字从马道成嘴里说出来,陈博总有种异样的感觉……
    “张琀的琀,左王右含,知道是什么意思么?”
    “好像是古时候的一种丧仪吧,‘象生执也’,事死如生,怕死者在另一个世界受穷挨饿,殓葬时要在嘴里放点儿东西。”
    “对,‘庶人以谷,士以贝,大夫以玑,诸侯以玉,天子以珠’,”马道成指指那个锦盒:“‘天子以珠’。”
    陈博险些将手中的“天子以珠”扔出去,赶忙摆回桌上:“你是说,这个…… ”
    “XX皇帝,清X宗,爱新觉罗·XX。”
    “他嘴里的?”
    “千真万确。”
    陈博的眼神有些疑惑。
    “清皇陵被盗过,这你应该知道吧?”
    “知道啊,东陵大盗孙殿英。”
    马道成笑着大摇其头:“孙殿英?孙殿英算个屁…… ”
 楼主| 发表于 2016-9-5 15:26:06 | 显示全部楼层
6.传承有序

    1928年被奉系军痞(当时已被北伐军收编)孙殿英所部盗掘之清东陵,共有陵寝十五座,安葬皇帝五位、皇后十五位及嫔妃、阿哥、公主若干。而其中真正被孙匪大规模开掘的,只有慈禧的普陀峪定东陵和乾隆的裕陵。
    究其原因,主要是地形不熟。清东陵是我国现存规模最大、体系最完整的帝王陵寝,历时两百余年建成,占地超八十平方公里,和一个乡镇差不多。想在如此之大的范围内找到面积只相当于一套经济适用房的地宫,比大海捞针还难,孙匪数千人乱挖了半个多月,依旧一无所获,最后还是靠严刑逼供陵户和工匠,才侥幸找到了两座陵寝的金刚墙和墓道……
    “事实上,孙殿英盗走的宝物并没有人们想象中那么多,说是三十辆军用卡车,其实大部分都是从明楼、殿宇等地上建筑中劫掠的,并非帝后随身物品,价值有限。”
    “那这颗珠子…… ”
    “和孙殿英没关系,”马道成沉吟了一下:“东陵其实被盗过两次,这你大概不知道吧?”
    “两次?”陈博茫然地摇摇头。
    “不奇怪,这段历史很少有人了解,”马道成笑笑:“第二次盗陵发生在十七年之后,也就是日本投降的1945年,规模远远超过孙殿英那次,孙只盗了两座陵,而这次,则把剩下的都一勺烩了。”
    “谁干的?”
    “为首的两个人,一个叫王绍义,一个叫张尽忠。”
    陈博想了想,似乎没听说过:“何许人也?”
    “王绍义是当地的一个土匪头,至于张尽忠嘛…… ”马道成脸上现出一抹奇怪的笑容:“知道狼牙山五壮士吧?”
    “当然。”
    “张尽忠就是狼牙山五壮士所在部队——八路军冀东军区第十五军分区(原晋察冀军区一分区一部)敌工部部长…… ”
    抗战时期,侵华日军在东陵所在的遵化马兰峪地区设立所谓的领事馆,并成立“东陵管理处”。1945年8月日本投降,上述机构及所辖军警撤离,东陵地区由冀东十五分区接管,由于当时内战形势吃紧,分区主力部队难以抽调,守陵任务只得交由地方民兵武装完成,这些队伍鱼龙混杂,不少兵痞、流贼、惯犯充斥其间,这便给少数见钱眼开之人创造了条件……
    “其实,二盗东陵的参与人数比起孙殿英那次要少得多,”官场上的人,考虑任何问题都会从级别入手:“孙虽是杂牌,但再差也算个军长,中将衔,还当过省主席,手下几万虎狼之众。而那个冀东军区,名曰军区,事实上只是晋察冀军区冀热辽军区下辖的一个三级军区。十五分区更小,充其量是个团级,和县武装部差不多,且没有证据表明分区主要领导知道盗陵的事情(时值重庆谈判期间,蒋介石曾以此向周恩来发难,说是高层指使的,后经查似并无十分实证)。落实到张尽忠这个敌工部部长,撑死了相当于个营长,也就能摆弄几百号人。”
    陈博跟着心算了一下,差不多。
    “可二盗东陵却比‘一盗’成功得多,十五座地宫(乾隆和慈禧也受了二茬罪),大大小小百余陵,孙殿英上万人、一个多月没能做成的事情,张尽忠只用了不到十分之一的人力、几天就搞定了。”
    “看到了吧,这就是先进性、优越性…… ”
    张尽忠等人盗陵的成功,首先要归功于其先进的“指导思想”:
    孙殿英一盗东陵,说得好听点儿是充实军饷,其实就是中饱私囊。后见事情败露,举国声讨,才仓促举起民族主义大旗,说:“满清杀了我祖宗三代(那他是从哪儿来的),不得不报仇革命,(盗墓)对得起祖宗,对得起大汉同胞”,还称“发陵是为通天下财货,收运转之利(适度宽松的货币政策),丰藏国库”。当然,这种鬼话只能骗骗“倒戈将军”冯玉祥之类,后者拿了孙的好处、附和:“你的革命精神我很佩服,咱们是好朋友、好同志,在反对清廷这一点,我干的是活的(违反《有待条例》、将溥仪等人驱逐、间接使其投靠日本人),你干的是死的”。
    而张尽忠等人领导的二盗,从一开始就被“先进思想”武装到牙齿。他鼓惑当地百姓,搬出新民主主义革命三大纲领,说自己是要“斗争地主”、“打倒地主”,而封建帝王,则是最大的地主,活着的要斗,死了的也不能放过,要“挖他们的坟、分他们的财”……
    “孙殿英盗陵之所以事倍功半,关键在于缺乏群众基础,东陵附近的百姓不支持,”马道成一本正经地总结着:“这些人,大都是前清时负责修陵、守陵的,东陵的情况,他们最清楚…… ”
    张尽忠等人,始终秉持“从群众中来,到群众中去”、“相信群众、发动群众、凝聚群众、依靠群众”的路线。他们中有的原本就是本地村民,有的在当地做根据地工作多年,“住社联村、住夜联民”,“挨家挨户走一遍、男女老少见一面、大事小事问一声、大忙小忙帮一件”,“走村不漏户、户户见干部”,对每家每户每个人的情况都了如指掌。谁了解陵区的布局、谁知道墓道的位置、谁有挖坟盗墓的经验、谁熟悉殓葬程序,全部心中有数。正因如此,最终决定下手时,用的都是精兵强将,难者不会、会者不难,只动用了比孙殿英当年少得多的资源,便取得了比后者辉煌无算的战果……
    “1947年豫北战役,孙殿英部在汤阴被晋冀鲁豫野战军歼灭,”马道成很鄙夷地撇撇嘴:“孙被俘时,很多人以为这个曾经名满天下的东陵大盗一定腰缠万贯,可事实上,这家伙早已差不多孑然一身。”
    “听说很多宝物都用来打点国民政府高层了,两柄九龙剑送了蒋介石、何应钦,一块重达上百克拉的金刚原石送了宋美龄,金玉西瓜送了宋子文,朝珠送了戴笠等等。”
    “没错,孙殿英当年盗陵时很仓促,缺乏组织,手下又都是一帮欺男霸女惯了的匪兵,还不如芝麻开门的四十大盗。见了奇珍异宝,一哄而上,‘高材捷足者先得之’,不少好东西都被那些中下级匪兵卷了,孙殿英等人只能捡重要的抢。后来事情败露,孝敬了一批,又被敲诈走不少,竹篮打水一场空,宝物也散佚各处,‘花开易见落难寻’。”
    “可惜了,”陈博也跟着“阶前愁杀葬花人”。
    “张尽忠那次可就完全不同了,”马道成提高一个声调,眼中出现光芒:“‘作风优良、纪律严明’…… ”
    二盗东陵的参与者虽说构成比较复杂,但大都是受过一定训练和教育的民兵,‘革命军人个个要牢记,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第一一切行动听指挥,步调一致才能得胜利’。前面说过,这次挖坟是为了‘斗争皇帝大地主’,是‘革命’,因而得手后没有出现哄抢,“第二不拿群众一针线,群众对我拥护又喜欢”。甚至连分赃的规模都很有限,“第三一切缴获要归公”……
    “这些宝贝后来都到哪里去了?”
    “对外的说法是不知所终,”马道成眨眨眼睛:“而事实上,在一个小范围内始终传承有序。”
    “传承有序?”
    “就以这颗珠子为例吧,”马道成指指桌上的锦盒:“XXX,XX,XXX,XX,XX…… ”他报出一串响当当的名字,拿出其中任何一个都能吓人一跳:“这些人,都听说过吧?”
    “那还用说,别说咱们这些仕途上的人,就是平头百姓,没听说过的怕是也不多。”
    “他们都曾经是这颗珠子的主人。”
    陈博瞪大眼睛,半晌没说出话来:“那…… 那个张尽忠…… ”
    “二盗东陵两大首犯,张尽忠于1946年被军统抓获,死在监狱里,王绍义潜逃多时后被我公安机关缉拿归案,1951年枪毙…… ”
    陈博无语。
    “够赔李望郊的‘洗雪’、‘复兴’么?”
    “太够了,我还觉得亏了呢。”
    “我觉得也是,”马道成笑着:“要不然,咱哪天再去来它个‘二砸’?”这一次,他主动使用了复数人称代词。
    陈博十分认真地点点头:“我看行…… ”
 楼主| 发表于 2016-9-5 15:26:18 | 显示全部楼层
7.撞鬼

    马道成的市委常委显然是没戏了,因为不久之前,省委组织部的文件已经下发,将原来的天朝市工会主席邵敏,增选为市委常委……
    一般来讲,作为马道成的副手,陈博的仕途境遇都会与其同进共退。可这次却是个例外,马道成继续当他的非常委第二副市长的同时,陈博的官路却来到了转折点……
    随着丁心一的倒台,海天新区工委、管委两大班子面临重组,除接替丁心一的原人大副主任万勋外,天朝市直机关及主要区县的精兵强将纷纷被抽调出来,充实到人心惶惶、又在全市乃至全省经济版图中至关重要的海天新区。
    按理来说,这次重组是“肉食者谋”,主要由现任市委常委以及退下来的某些政坛大佬参与,轮不到马道成插手。可白羽却为此专门找他谈了一次,马道成心里明白,这多少算是对自己再次与常委失之交臂的补偿,政治就是这样,巴掌结合甜枣,梅花间竹,吃不饱也饿不死……
    扯了一会儿闲篇后,谈话进入正题。白羽开门见山地问马道成,对海天新区的新领导班子构成有什么想法,换句话说就是让他推荐人。
    马道成首先想到的自然是陈博,原先的副手周朝兴已经在他接任市府副秘书长时外放到了纪委,眼下最信任,也最该着力培养的,舍陈博其谁?
    白羽当然明白马道成的心思,还没等他开口,先一步主动谈到了陈博,评价不低,说他理论水平不错,为人也很正派,虽然低调,可遇事不糊涂。
    马道成点点头,心里划拉着海天新区空出来的几个位置,以陈博的级别和资历,正职当然是不可能,工委副书记也够呛,只剩下工委委员或者管委会副主任之类。拿起这个,又放下那个,权衡再三,可却总觉得都不大合适,嘴上还得应付着白羽。
    倒不是职务高低,而是觉得陈博似乎压根就不该去这个海天新区,傅耒、丁心一接连落马,新去的人分属不同派系,怎一个乱字了得?可若说直接放弃这个机会,马道成又是一百一地舍不得,陈博除先前当过一段时间副乡长外,如今虽已是正处级,可始终脱不开秘书系统,今后想真正有所作为,必须得外放个像样的职务,最好能是一把手……
    想来想去总是没头绪,马道成感觉自己的思路似乎不对头,为什么非得盯着海天新区,应该逆向思维,既然已有很多人从原岗位上抽调去海天新区任职,反过来也就意味着,在市直机关和其它区县会空出来不少位置。
    换一个角度,思路很快打开,新任海天新区管委会主任是从下河区区长任上调过去的,留下的区长之位暂时还没有人选,这可是正职,而陈博刚好又在政府系统。且下河的区委书记刘善青恰恰又是马道成的故交,早年间在外贸局工作时,他曾是自己的领导,是个很老练又很好相与的人,和他搭班子,应该会对陈博助益不小。
    就是它了。
    白羽笑笑,说小马你还真会挑,这个位置可是不少人贼着呢,既然你先开口了,就让陈博历练历练吧……
    调令很快下达,陈博以市府副秘书长衔兼任下河区人民政府区长。
    这不仅对于陈博本人是个好消息,还随之惠及了高原和张琀,前者接替陈博的府办副主任及经贸处处长之职,空出来的副处长,则由为马道成开了好几年专车的张琀接任……
    对于调到下河区任职,陈博自然明白这是个难得的机会,以此为平台,不仅终于有机会放开手脚大干一场,今后的职业发展也豁然开朗。但当听说马道成准备提拔张琀出任办公室副主任、也就是市府办经贸处副处长之职后,他却眉头一皱……
    那是大约一个月以前,与孟怡的某次闲聊之中,陈博偶然说起,当初在上河县某乡当副乡长时,曾吃过当地的一种特产土饼。土饼没有名贵罕见的食材,用的都是农村司空见惯的原料,味道却很特别,如今想来,依然是满口余香。
    没想到,孟怡却立时童趣大发,吵着要吃。刚好陈博要去当地公干,遂答应孟怡,弄到后第一时间给她送过去,只是不知在商品大潮的洗礼中,还能不能保持原汁原味……
    一周之后,陈博随市府办公室一干人等赴北部山区考察对口扶贫工作,专门拐个弯,买到了依然物美价廉的土饼。他将土饼分为两份,一份自己留下,借机会让叶之秋也尝尝,另一份准备送去给孟怡,打电话问她在哪里。
    那天正赶上盘账,孟怡在水上花夜总会盯着,问陈博是直接过来,还是晚些时候再约,后者想了想,说直接过去吧。
    可没想到却被绊住了。
    收拾完东西,刚准备下班,高原风风火火地跑进来,先是一个劲道歉,说等下府办要为一个即将退休的老处长办欢送宴,本来早就定好的,自己却忘了通知陈博。
    那位老同志是市政府办公室工会的负责人,平时没少关照过陈博,如今要退下来了,最后一哆嗦,于情于理似乎都不好推脱。陈博本拟点了卯就走,可老处长却很快喝高了,然后便拉上身边的陈博,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痛说革命家史,历数自己数十年仕途的苦辣酸甜。陈博只能听着,亦不忘深有同感地捧哏,却没想到勾起了老处长更多的话,一直折腾到快半夜,当中连发个短信的机会都没找到……
    好容易才脱身,出门已是月上柳梢,赶紧给孟怡电话,后者倒一点没恼,说自己一直在夜总会这边等着呢。陈博满心愧疚,因去的地方比较敏感,便没让同事送,自己打了辆车,赶往铅水湖北岸的水上花夜总会。
    陈博平时很少来这边,偶尔路过也都是白天,故没什么特别感觉,如今漏夜光临,竟发现俨然到了另一个世界……
    与已经沉沉入睡的新老主城区正相反,铅水湖北岸玉箸河口一带歌舞升平、灯红酒绿,若非月夜为幕,真以为穿越到了节假日的中心商业步行街,各色人等摇曳着酒不醉人人自醉的步伐此间乐不思蜀着……
    水上花夜总会是左近最显眼的地标,共分前后两个拱形建筑群,南边紧邻铅水湖的是以酒池肉林为中心的夜总会主体部分,顺着沿湖景观路绕过去,便是临近玉箸河的商务酒店。该酒店在天朝鼎鼎大名,虽无明确评级,但一切软硬件较之市内唯一一家五星级饭店——天朝饭店绝对有过之而无不及,且登记制度十分灵活,因背景雄厚,很少遭遇不速检查,很受不差钱的红男绿女欢迎。
    孟怡的办公室,就位于这家商务酒店顶层,陈博只来过一次,印象却很深刻,铅水湖与玉箸河登高远眺尽收眼底,且朦胧之间几乎可见对岸“瘦金园”中的“山寨天安门”……
    距酒店正门还差一段距离,陈博就让司机停了车,付完钱,沿着景观路,一路溜达过去。
    虽然很少过来,但孟怡还是给了陈博一张卡,正门旁约百米处是员工通道,刷门禁卡可进,内有一部专用电梯直通顶层。来到通道门前,陈博拉开包取卡,却突然间愣住了,从酒店大堂走出两个人,一是张琀、一是马道成的爱人田野……
    陈博以为自己眼花了,但很快便确认不是,酒店的门童开来一辆车,从驾驶员的位置上下来,请张琀和田野上车。
    那辆车陈博认识,马道成平时常用的车共有两台,一台登记在府办经贸处名下,是辆捷达,比照他这个级别的用车标准只低不高,但车况却很好,小号牌照,配有警笛。若是公事,马道成出行一般都会乘坐这台车,但若是私事,或者乘小号牌照车不便的场合,便会使用眼前的这辆。
    这是台奥迪,看标是合资版实际却是原装进口的,车不在经贸处的账上,但也不是马道成自己的,而是由府办实际控制的一家窗口公司提供,市里的主要领导大都照此办理……
    见到张琀开着这台车,按理说陈博不该感到奇怪,可问题在于,车上坐的人却很特别,或者说车上坐的人之间的关系却很特别。张琀和田野用肢体语言表露出的关系可不是一般的亲密,上车之前至少是“十四禁”,上车之后以及上车之前的再之前,就更可想而知了……
    直到孟怡从身后拍了拍陈博,他才回过神来,孟怡一早就站在窗边等陈博,看见他走过来,却迟迟不见上来,担心出了什么事,这才下楼看看。
    “你撞了鬼啦?”孟怡在陈博眼前晃晃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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