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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耿于天

[原创] 长篇小说《耍猴》连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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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6-9-6 15:56:00 | 显示全部楼层
10.大局

    这一天,已过掌灯时分,市委大楼早就差不多人去楼空,但位于五层的书记办公室却依然灯火通明,白羽坐在桌前不住用手指有节律地敲着桌面,似乎是在等人。
    敲门声响起。
    白羽赶忙起身开门,冯阳、马道成等几个人风尘仆仆地走进来,就在刚才,他们刚约见过四位支行长,半个月以来,不知约了多少次,今天终于如愿。
    都不是外人,客套就免了,按照自己习惯的位置落座,简单定了定神。
    “谈的怎么样?”
    几人没有直接回答:“事情基本搞清楚了。”
    “是不是他们又要敲竹杠?”
    冯市长摇摇头。
    “那是怎么回事?”
    朝马道成递个眼色,示意今天由他主说。
    “银行的流动性确实是出了问题…… ”
    半个月以前,不知何故,天朝市大大小小所有银行,几乎在同一时间遭遇了提款风潮,以国有四大行为最。短短几天之内,上百亿存款被储户尽数提走,都是急茬,直接销户。这无疑于挤兑,即使是四大行,也难以承受,纷纷出现前所未有的头寸短缺,各网点几乎拿不出现款兑付。实在没办法,银行只能选择停贷,那些签过合同的当然不能断,只好拿政府这边开刀……
    “四大行在咱们市总共有多少存款?”
    “大约五千亿…… ”
    “不是才提了一百个亿么,也不是很多啊?”
    马道成摇摇头:“账不是这么算的…… ”
    的确,账不是这么算的,白羽一直搞党务,并不了解经济工作。表面上看来,四大行手中握有五千亿存款,财大气粗,百亿挤兑根本算不上什么。但事实上,它们的流动性一点也不宽裕,甚至很脆弱,稍微遇到点风吹草动,立刻卡脖子。首先,这五千亿中有百分之二十,大约一百亿是存款准备金,要交给央行保管,压根不在四大行账上。其次,银行的钱也不是天上掉下来的,是储户的存款,既然是储户的存款,就要有成本,具体说便是利息。
    商业银行不是慈善家,也不是投资家,保持收支平衡,进而将本逐利,必须依赖放贷收益。假定存贷款息差在一倍左右,从理论上来讲,即使是理想状态,银行亦需将存款总额的一半贷出去,才能勉强打个平手。可事实上,银行不是生活在真空中,运行有成本,贷款有坏账。中国的金融是半垄断产业,尤其是银行,几乎可以等同于事业单位,成本远比充分竞争条件下的商业银行高,纵百分之七十以上的贷款比例都未必能够。再加上两成的存款准备金,真正留在银行账面上用于日常兑付的现金,通常连百分之五都远远不到,尤其是收入渠道很窄的基层银行,多数情况下都是在靠各网点窗口收支保持动态头寸平衡。可是现在,百亿存款几乎在一瞬之间被提走,看似“拔根汗毛都比我们腰粗”的银行,立刻捉襟见肘。
    为缓解头寸障碍,各大行先是采取了常规的提款提醒制度,要求储户在大额取现时,要提前一至两天通知银行。可令大家没想到的是,上述通常还算比较有效的措施,非但没能缓解危机,南辕北辙,反而雪上加霜。
    这次大规模集中提现,显然是经过详细筹划的,不仅步调高度一致,甚至还预先准备了后手,徐庶巧献连环计。银行刚刚启动提款提醒制度,谣言立刻出来了,说各大行因高风险投资失败,已经无力全额兑现才出此下策。
    这下可热闹了,更大规模的挤兑随即出现,用常见外交语言说就是局势轮番升级,面多了加水,水多了加面。水越来越多,面也越来越多,外加煽风点火,很快成了一大锅烫嘴的热浆糊,剪不断理还乱……
    白羽脸色阴沉:“你的意思是有人在故意捣乱?”
    马道成点点头。
    “知道是谁么?”
    在座的几人,除了白羽之外,忽然都笑了起来,与原本十分紧张的气氛很不搭调。
    白羽的眉头不知道是该收紧还是松弛,出现了一种十分怪异的表情。
    马道成看看冯市长,后者示意还是由他来说。
    “是被关停的那些夜总会里的小姐。”
    “小姐?”
    “对。”
    “她们提的现?”白羽环顾在座的几位。
    大家笑着点点头。
    “她们手里能有一百个亿?”
    “或许还不止…… ”
    “八千小姐在铅水,十万嫖客下天朝”,原本以为只是概数甚至形容,现在看来并非虚言。几十家夜总会,当中从事各色或半合法或完全非法勾当的绿女甚至红男,林林总总算起来,竟有近万人之巨。
    无论从哪个角度讲,即使是和那些垄断国企或跨国外企的工作人员相比,这些人,都绝对是高收入群体。十年清知府尚且十万雪花银,舍得一身剐下海几年,保守估计,数十万乃至数百万积蓄还是有的。
    她们中的绝大部分,都不是天朝本地人,这很好理解,就算是再想得开,真敢直接在家里开业干这个的肯定还是凤毛麟角。这一行是再地道不过的青春饭,秋月春风等闲度,想为祖国健康地工作五十年,主客观条件都不允许。
    这些人都是候鸟,秋来春去,既非天朝人,将来恐怕也不打算留在这里。因此,她们中的绝大部分,都不会在本地置业,全部收入基本都存在银行里且相当部分是短期……
    “银行是最喜欢这类储户的,吸存成本地,但凡事亦都有反面,一旦集中体现,也是最恐怖的。”
    “你刚才说这次行动是事先筹划好的?”
    “很可能是,否则不会这么整齐划一,秒米不差,比国庆阅兵还令行禁止。”
    白羽低头沉思。
    “事情可能还没完,据我们所知,这些人还有后手,风月场的交际人脉是很广的,一旦动员起来…… ”搓澡的认识修脚的,贾史王薛同气连枝,一目了然,她们属于后者,第二波打击可能更惨烈……
    “银行那边是什么态度?”
    “这些天以来,他们一直在了解情况,现在事情搞清楚了,才主动和咱们沟通,希望市里…… ”
    白羽还不死心:“能不能从省内其它支行先调一部分钱过来解燃眉之急?”
    马道成摇头:“这恐怕不大可能,各支行都是独立核算,存款规模决定业绩,不趁火打劫就不错了,谁会当活雷锋?”
    “省分行甚至总行呢?”
    “更不可能,人家一贯是手心朝上的,只会找支行要钱,除非是遇到系统风险,这种局部危机是绝不会出手的。”
    白羽又沉默了一会儿:“银行会不会是在诈我们?”
    “这些天来,我们大家也没闲着,该调查的都调查了,银行确实也已经山穷水尽了,近年来,投资理财渠道越来越多,吸储压力本就很大,今年股市楼市的情况又都不错,存款搬家现象十分严重,银行都在勉强维持头寸,只有招架之功而无还手之力…… ”
    众人都不说话了。
    过了好一阵子,还是冯市长率先开口:“老白啊,依我看清理夜总会的事情还是见好就收吧。”
    大家纷纷点头。
    “万里长征只差最后一步了,虽然共事时间不长,但这届班子总体讲相处还是很愉快的,大家都很为你的进步高兴,别因小失大啊。”
    众人附和:“大局为重…… ”
    事情明摆着,现在压倒一切的大局就是那张悬在头顶的调令。
    白羽低头未语。
    “这段时间,咱们市里下大力气清理那些藏污纳垢的角落,成效还是相当显著的,省里都看在眼里,舆论压力也远没有原先那么大了。没必要一条道走到黑,差不多就行了,罚几个款,再让相关负责人拿出一个整改计划,该开业还是让人家开业吧…… ”这番既高屋建瓴又通情达理的话出自老资格的常务副市长章嵩。
    白羽似乎也找不到或者说不愿找到反驳的理由……
发表于 2016-9-6 17:41:00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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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6-9-7 15:47:39 | 显示全部楼层
七、一唱雄鸡

1.感谢辩证法

    马克思主义哲学认为,事物发展变化并非是线性的,而是螺旋式,前途光明道路曲折。在量变阶段,事物呈现出稳定的状态,为质变蓄力,厚积而薄发。上述观点,被中国的两位先哲一以贯之地继承发展,毛主席的“跃进”理论,以及小平同志的“台阶”理论,“吾道南来原是濂溪一脉”……
    实践证明,辩证法在解释事物发展规律上,还是很有一套的,不说置之四海而皆准,至少也是屡试不爽。近年来马道成的仕途变迁,就完美地诠释了量变质变规律的战无不胜:
    出身于“红三代”的马道成,一直是天朝官场中的幸运儿,早早少年得志,当同龄人还在“一片绿衫消不得”时,他便已经“腰金拖紫是何人”了。可自从大约十年前在市府副秘书长任上正式明确为副局级后,马道成的仕途似乎就遇到了“玻璃天花板”,多次试图进入常委序列的努力,都因为各种各样千奇百怪,甚至莫名其妙的原因功亏一篑。
    一向不信邪的他,居然开始求卜问卦起来,看看究竟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亦或自己真的与更上一层楼缘吝一面?世外高人们给出的答案大都滴水不漏,是你的想跑也跑不了,不是你的想得也得不到……
    看起来,还是马克思和黑格尔比较靠得住……
    就在马道成已经有些爱谁谁的时候,量变积累悄悄切换成了质变爆发。近两个月,马道成突然时来运转,不是触底反弹,而是狂飙突进,官运牛气冲天。
    这一切是从原常务副市长章嵩退居二线开始的。
    章嵩是天朝官场的老人,一直在政府系统工作,从一介普通科员,直至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把能当的职务几乎当了个遍。上个月初,章嵩年满六十周岁,以他的资历若非要干到期满也不是不行,但人家并不恋战,主动要求回到家乡人大任副主任以待退休。
    章嵩离开后,所有副市长中排名第二的马道成顺利递补,多年夙愿得偿,终于在已经审美疲劳的副市长前加上了“常务”两个字,随即增选为天朝市委常委……
    事情往往就是这样,咬牙切齿求不来,真到水到渠成时,却举重若轻地令人反倒有种失落感……
    只过了短短一周,白羽乃至整个天朝官场翘首以盼的调令终于到了,省委常务副秘书长兼办公厅主任,旨到即归,靴子落地。与之同时抵达的,还有另一张委任状,国不可一日无君,市长冯阳升任市委书记。
    如果说上述两项人事任免是毫无悬念的意料之中,那接替冯阳担任市长的人选,就有些扑朔迷离了。按照常规,书记、市长两位班长中,通常是一个本土派,一个外来者。当初冯阳担任市长时,虽然是从临市调过来的,但他本人却是地地道道的天朝人,介乎于本土外来之间。与作为本土派的白羽搭档时,冯阳的外来色彩稍浓一些,转眼之间两年多过去了,人头地头已烂熟于胸,恐怕就没有理由再算作外来干部了。
    因此,“路边社”和业余组织部长们普遍认为,新任市长,不出意外肯定将从省直机关或省内其它地市派遣。白羽已经到省里高就,如果腾出的位置再由当地干部担任,这个便宜占得未免大了些,有得必有失嘛。
    同以论资排辈为主的本地提拔不同,“空降”的悬念显然要大得多,省内数十位符合条件的厅官以及地市党政主要负责人,从理论上来讲都有可能。于是乎,自从冯阳转任市委,天朝官场的小道消息便开始空前活跃,几乎每天都在刷新最前沿报道。早晨还说某市副书记正在接受考核,午饭时就变成了某局局长,下午茶时省府办公厅副主任似乎领先半个身位,下班时已经被某大型国企董事长反超,晚间饭局谈论最多的可能又会变成省师范大学党委书记更符合干部学者化趋势。乱花渐欲迷人眼,信则有不信则无,路边社不亦乐乎,业余组织部长口干舌燥……
    再而衰且三而竭,传来传去、传去传来,听众兴趣一个半衰接着一个半衰,收视率节节下滑,反正谁当市长咱都是听喝的。
    就在大家已经对市长人选话题渐渐失去兴趣时,谜底终于揭晓了,省委组织组副部长亲临天朝宣布任命:马道成再接再厉,刚刚获得的“常务”二字连同“副”字一并去掉。当然,市长头衔前暂时还得加个“代”字,政府与党委略有不同,党委职务可由上级直接任命,政府主官必须还得到人大走个程序,尤其是正职,一般连常委会都不行,必须得是全体会议……
    坦白讲,对于这次不到一个月之内的梅开二度,马道成本人,既在意料之中又在意料之外。说意料之中,是因为组织部长来前,马道成已经先行被召到省里谈过话,金书记、柯省长都见了。说意料之外,是因为马道成根本就没想到这个职务会落到自己头上。
    事实上,马道成此次逆袭成为天朝市代市长,确实具有一定的偶然性,别说他自己,就连省委组织部可能都没想到……
    白羽调任省委办公厅,冯阳递补,市长大位出缺,很快成为省内各大政治派系争夺的焦点。就在各路小道消息在天朝官场疯传的时候,省城那边也是山雨欲来风满楼,大佬们个个摩拳擦掌,势在必取,不破楼兰终不还,且这次的争夺似乎格外激烈。
    一般来讲,人事任免的蛋糕分配,都是以头破血流开场,以皆大欢喜收场。看似血雨腥风,最终一般都能达成妥协,谁也吃不饱,谁也饿不着。可不知为什么,区区一个地级市市长职务,在以往早就尘埃落定,这次却迟迟定不下来,反倒成为诱发深层矛盾的导火索。其实,当初白羽的调令之所以比预期中晚到很多,表面看似乎是夜总会或挤兑的事情接二连三将天朝市推到风口浪尖,实则是后招一直没想好……
    这件事据说最后居然还惊动了更高层,人家当然不会过问具体的人事安排,平息风波之余,只是原则性地划了条线。既然各派系无法妥协,那就谁都别惦记了,找一个派系色彩不鲜明,或者所属派系没参加这场恶斗的,算是各打五十大板。
    绕来绕去,最终倒真应了当初世外高人们看似滴水不漏的废话,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接任常务副市长并如愿“入常”后,马道成以及他在省里的靠山宋耀伍副省长,既得陇便没有复望蜀,并未直接参与这场人事角逐。原本只是担心贪多嚼不烂,没想到反而歪打正着,“申生在内而亡,重耳在外而安”。中国的事情常常是这样,想当年康王赵构是因为不得宠才被发配去当人质,可到头来塞翁失马焉知非福,“靖康之难”时反倒只有他幸运得存……
    赵构虽然阴差阳错成了宋高宗,但登基后的岁月过得却并不如意,有寿无福,整天战战兢兢。相比而言,阴差阳错地“常务”二字失而复得、得而复失的马道成,经历了惊心动魄的否定之否定后,好运却没有就此停息……
 楼主| 发表于 2016-9-7 15:47:55 | 显示全部楼层
2.三道杠

    刚刚当上市委书记没几天的冯阳,突然之间,毫无征兆地,得了场怪病……
    冯阳的身体一直很好,年轻那会儿,他曾经当过兵,海军陆战队,主攻特种作战中的“蛙人”战术。直到今天,即使不带任何装备,一个猛子扎下去,来回一二十公里根本不叫事儿。闲暇时,冯阳常常独自到海边,一游就是大半天,穿越拦鲨网,直接游到公海附近。大小秘书,以及市公安局配给他的警卫员,别说不让跟着,就是让跟着,打死他们也追不上。
    可现在,不知是履新后高兴过头还是怎么,冯阳突然病倒了,而且似乎还挺严重。
    最初的时候,只是偶感不适,四肢无力,头重脚轻。
    可能是自恃身体底子好的缘故,同那些非常关注健康的官员不同,冯阳一向粗枝大叶,轻伤不下火线,重伤不进医院。别说没病,就是有个头疼脑热,一般都不会求医问药,全凭火力壮,抗几天就过去了。
    因此,这次不适,冯阳起初并没太在意,以为像往常一样困难像弹簧。可忍了几天,症状非但没有丝毫缓解,反倒越发沉重,且发展很快。恶心,呕吐,眩晕,头痛。进而开始呼吸困难,全身发麻,大小便带血,肺部感染……
    还想再静观待变,可病情的进展远远超过他的预期,没过多久,就连正常作息亦无法维持了。视物模糊,神志恍惚,内分泌紊乱,水谷不化。
    只好到市医院求助,医生问明情况,当即决定留院,冯阳本来还打算门诊治疗,最后不得不遵照医嘱。经系统检查,发现的情况比想象中还要糟,冯阳周身脏器相继出现衰竭现象,很快陷入半昏迷状态。更关键的是,此次患病的原因始终没能弄清,像是感染,又像是中毒,只能先采取保守的支持治疗。
    刚刚完成人事调整的天朝市,很快又陷入群龙无首的局面,白书记刚走,冯书记紧接着就病了,这情形倒不禁让人想起80年代初勃列日涅夫、安德罗波夫、契尔年科三位总书记三年内相继离世最终导致“前”的苏联……
    白羽是本届常委班子组建时,才由纪委书记升任市委书记的,换言之,短短两年半时间,天朝已经先后迎来了三位不同的市委书记。倘若再换,那便是第四位,别说近些年,即使是因种种缘由城头变幻大王旗的上世纪,也从未出现过类似情况。
    省里显然不想开这个先河,故而在冯阳患病后,经反复研究,还是决定暂时不调整天朝市的高层人事布局。虽然无法正常履职,且何时能缓解或康复尚不得而知,但就像当年罗荣桓元帅在东北野战军那样,待在医院里“遥领豫州牧”。
    职务可以遥领,但工作总得有人来做,省委组织部的那个副部长只好又来了一趟天朝,金凤传诏,在冯阳同志生病住院期间,市委采取“周召共和”体制,第一副书记马道成,加上专职副书记胡国光,共同承担书记职责,大事常委会决定,小事马、胡二人说了算,其中,又以马道成负主要责任……
    如此一来,马道成便成了受省委委托对天朝党政各项工作“下最后决心”之人。梅花间竹般的变化,连他自己都有些措手不及,短短两个月以前,马道成这个快把牢底坐穿的老牌副市长,还在为一个常委位置面红耳赤,转瞬之间,却已经摇身一变为天朝事实上的最高负责人。
    要么总说得感谢马克思、感谢辩证法呢……
    尽管马道成党政一肩挑,获得了比以往各位书记市长更大的权力,但在天朝官场,对他今后的前景仍旧是持保留态度的人居多。“分析家们”普遍认为,天朝如今的体制,能且只能是种过渡形态,名不正言不顺。可预见的将来,要么冯阳迅速康复,即使真的“上有不豫”,省里亦会派遣新的市委书记下来,让一切回归正轨。马道成还太年轻,资历不够,虽然有“红三代”背景撑着,但人脉远达不到一个书记的要求,市长已属勉强。
    不仅路边社的评论员文章是这样说的,就连市委办公室,以及当中的大大小小总管们,也都不约而同地认定马道成只是个过渡人物……
    天朝市的市委大楼,是几年前新建的,总共六层,等级分明:
    顶层是间大会议室,象征意义多于实际意义,一般空着,一年到头通常只有几天,也就是市委全会召开时才开启。五层同样很冷清,书记以及专职副书记的两个套间,外加一间小会议室,常委会专用。四层的烟火气稍浓一点,是几位正副秘书长的办公室,从这层开始,人们慢慢从天上回到人间。
    三层是没有副秘书长加衔的办公室副主任,以及处室主要负责人的办公地点,通常比较热闹,天人沟通,上传下达。最下面两层是各处室所在地,不仅接地气,甚至有些市井味道,车水马龙,粗声大嗓……
    换句话说,非专职的市委常委们,在这里并没有固定办公室,有事则来,没事各回各的衙门口。于是问题来了,马道成这种情况,究竟是该像位真正的书记一样在市委大楼据有一席之地呢,还是像一般的市长,“朝来暮去,倒也勤谨”?
    市委办公室给出的答案是后者。
    其实,市委大楼五层,除了书记和专职副书记正在使用的套间外,还另有几间尚未启用的办公室。当年,市委大楼规划设计时,副书记专职化还没有彻底政策落地,因此在设计书记们使用的这一层时,办公室数量事先留有了余地。
    既然这样,硬件上没有问题,按理说,在马道成代理书记职责时,市委办公室有条件也有理由为他专门安排一处办公地点,但他们却并没有这样做……
    这还不算完,市委办公室一正五副总计六位秘书长,一般的分工是这样的:正秘书长纪华除统筹办公室工作外,作为市委书记主要助手,保障其工作。常务副秘书长协助秘书长管理委办,除此之外,还负责联络第一副书记也就是市长,保障其工作,以此类推。
    冯书记患病住院后,原本保障他的秘书长纪华,除定期探视并随时关注病情发展外,随即没有了跟首长的职能,专职内勤。后来,马道成走马上任,成为市委实际负责人,于情于理都该主动过来报到,并听候吩咐予以保障。但纪华没有这样做,而是依旧让常务副秘书长负责马道成这边的事务,意思很明显,在他甚至整个市委办公室眼中,马道成现在,以及可预见的未来,都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市委书记……
    这原本不是什么大事,甚至在情理之中,马道成的工作重点原本就在政府,办公室和秘书团队都在那边,不需要再置办一套。可马道成并不这么想,他把这解读为蔑视,甚至是挑衅,且不仅代表市委办公室一个部门,一叶落而知秋至。
    无论别人怎么想,马道成早已认定,自己就是货真价实的市委书记,既然机会来了,就绝没有让它随意溜走的道理……
    马道成分析,天朝市的官员和百姓,之所以没将他当成真正的一把手看,归结起来,无非是两个原因:
    首先是威望不够,虽然背景在那里摆着,但凡事都是双刃剑,既可以成就一个人,反过来同样可能是负担。
    接下来便是人脉,即使不考虑其红色背景,深耕政府系统近二十年的马道成,和同级别官员横向比较,人脉绝对也算十足丰厚,下属故旧遍布市直机关及各区县。但那是按照副市长的标准,现在不同了,马道成已是天朝的实际负责人,党政一肩挑,原来那点人脉,便实在是有些寒酸了。
    作为党政一把手,最最起码,秘书长、组织部长或人事局长,必须是自己的死党。副职当中,至少一半左右,要么是自己的人,要么是主动向自己靠拢的人。下属各机构,主要负责人,绝不能各吹各的号、各唱各的调,让往东不能向西、让打狗不能偷鸡。这只是标配,倘若连这都做不到,一把手不说名存实亡,至少是个一事无成的跛脚鸭……
    威望不是一天两天能建立起来的,很多市委书记,忙活了整整一个任期,还是被人背后指指点点,更何况马道成连代理都不完全算得上。人脉就更不用说了,十年树木百年树人,培植亲信得一步一步来,甚至锱铢必较。
    但马道成没有那么多时间,他心里很清楚,这次从天而降的机会,看似厚积薄发,还不能排除昙花一现的可能。冯书记现在躺在医院里,会诊了不知多少次,却连病因都没找到,但凭空而来的病,说不准哪天也会凭空而去。退一步讲,就算冯阳真的一病不起,笑到最后的恐怕亦不会是他马某人,不知多少人正盯着那个炙手可热的位置。大位虚悬不是常态,省里的耐心更是有限的,不知什么时候就会空降来一个什么阿猫阿狗,南柯梦醒……
    马道成小的时候,并不是个对当官充满兴趣的人,其他同学趋之若鹜的那几道杠,他却正眼都不夹,加入少先队几年,德智体美劳哪一行都不差的马道成,却连区区小队长也没混上,仍不以为意。四年级时,剧情反转,学校里来了一位后来官至教育局某处处长的大队辅导员,为了拍时任市顾委主任修本尤以及马永忠的马屁,愣是黄袍加身,强行给马道成戴上了三道杠。
    事情到了这里并没完,又过了一年,马道成在校犯了一个不小的错误,据他自己说是被陷害,似乎与石蕊有关。为平息民愤,学校在请示了修本尤后,决定暂且免去马道成的大队长职务,先降为学习委员戴罪立功,一有机会再官复原职,却没想到遭遇了马道成本人的激烈反弹。
    学校领导原本以为,马道成的思想工作不难,在别人眼中,他一直是个满淡薄的人,大队长当不当估计也无所谓。可他们都看错了马道成,他这个人,凡事虽未必会去主动争,可对已经到手的东西,却绝不会轻易松口。区区一个三道杠,马道成根本不在乎,可既然戴上了,就别想再随便摘下来。肉当初是怎么掉到嘴里的,这在马道成看来不重要,关键在于,已经吃到的肉,绝没有再吐出来的道理。
    为了那个大队长,马道成甚至一度连修本尤原先的秘书、当时的市教工委主任都惊动了,最后还是校方不得不妥协,象征性地写了个检讨结案……
    当年的大队长如是,现在的“代理市委书记”更不可能例外……
 楼主| 发表于 2016-9-7 15:48:06 | 显示全部楼层
3.壮士断臂

    时间紧迫,要在最短的时间内一举解决威望不足和人脉短缺两大难题,常规武器肯定是不行的,必须要出奇招,非对称性的奇招。
    于是乎,马道成决定,要在全市范围内,发动一场规模空前的反腐败运动……
    近年来,反腐之风虽然一阵强似一阵,省内亦出现了何鑫等几头像模像样的大老虎,但主要仍停留在高层。海面惊涛骇浪,海底却一切照旧,稳定压倒一切,雷声大雨点小。以天朝市为例,尽管傅耒和丁心一两位常委相继落马,但这一般都被看作何鑫倒台的前奏和余响,策源不在本地。
    马道成决心改变这一局面,让反贪腐暴风骤雨来得更猛烈些,“强制隔离,全面进攻,中心开花”……
    反腐是个好东西,事半功倍的好东西,尤其对某些人来说,不仅是马道成,更可大而化之:
    “十五大”前夕,著名经济学家吴敬琏教授曾有一封致中央的信,其中重点论及了政权及领导的权威问题。吴敬琏指出,以毛泽东为首的第一代领导集体,以及以邓小平为首的第二代领导集体,其权威是在革命战争年代就已经确立的。可“主席走远了,小平不管了”之后怎么办?新领导人的权威甚至法理依据又该怎样确立?
    对于这个问题,不同的人给出了不同的答案,孰是孰非,功过几何,能且只能留与历史评说。而一场反腐运动,则是马道成在此情此景下给出的答案,又或者,不只此情此景,亦不止是他……
    对于马道成的打算,省里原则上表示了支持,反腐是潮流,任谁都不能直截了当地说个不字,既然和尚摸得,就大家都摸得。经马道成提议,上级将“自慰器事件”后已经心力交瘁的贺直调到其它地市,纪委书记转任组织部长,原副书记周朝兴扶正,和马道成搭档,一道高举反腐大旗……
    对于当下的马道成来说,一场反腐运动,冠冕堂皇,而且一箭双雕。前面说过,稀里糊涂坐上天朝党政一把手宝座的马道成,若想长治久安,必须先要解决两个难题:
    首先是威望。
    回想当初,因为丁心一案,被请到小黑屋里的他,曾有过一番关于耍猴的感慨。中国是个等级社会,信息高度不对称,高高在上的官员之于平头百姓,看到的能且只能是表面现象。反过来说就是,谁能把这些表面现象演好,再说直白点,把猴耍精彩,谁在老百姓眼中就是好干部。
    当下,看官们最中意的就是反腐败大戏。老百姓不管谁贪谁不贪,也无从知晓,他们感兴趣的,无非是人血馒头和“你们可看见过杀头么,好看好看”,谁能给他们看这些,他们就支持谁,而反腐,正可做到……
    接下来是人脉的问题。
    无论是作为市长还是书记,马道成的资历都嫌浅,这是没人愿意听他摆布的根本原因,想扭转这一局面,关键要有尚方宝剑。反腐就是这柄宝剑,时不常地挥舞一下下,看谁还敢炸刺儿。
    除了盘活存量资产,反腐还兼具加速新陈代谢之妙。培养人脉之所以艰难,主要是因为官员队伍更替太慢,能上不能下,一个一个位置慢慢挪,排排坐吃果果,只能慢慢以时间换空间。
    反观革命战争年代,为什么少年得志的人比比皆是,除机会多外,新陈代谢快,也是重要原因之一。一场大仗下来,杀敌一万自损八千,师长死了一走廊,团长死了一礼堂,连长死了一操场,空出来的岗位只能火线提拔,鹤立鸡群者当然野无遗贤,甚至还得矬子里拔将军。
    到了和平年代,革命变成请客吃饭,人均寿命也越来越长,扎小人又时灵时不灵,只能望眼欲穿。
    勿忘国耻珍视和平,外部敌人一时半会儿打不进来,但不排除可以自己发动一场没有硝烟却同样血腥的战争。识时务者,愿意在屋檐下低头当然好,否则就直接拿下换成自己的人,谈下来的永远没有打下来的实在……
    还是那句话,理想丰满现实骨感,虽然设想得都很好,但在一开始时,马道成的反腐运动进行的却并不十分顺利,甚至十分不顺利……
    一个好汉三个帮,马道成想在天朝整出动静,光凭自己肯定不够,还需左膀右臂。左膀便是刚刚提拔起来的纪委书记周朝兴,他当然没问题,一向是马道成消化道里的蛔虫,可那条“右臂”,却似乎不大听话。
    在天朝市,先前处理贪腐案件时,执法队伍一直九龙治水,政出多门。除纪委监察局外,检察院反贪局,公安局刑侦支队,甚至组织部人事局,都有这项功能。真到该出手时,往往很难统一步调,各自为战,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要么是推诿扯皮,谁都不想得罪人,三个和尚没水吃,要么就是二士争功,战利品不够他们分的。
为解决这一矛盾,几年以前,在省委组织部的统一部署之下,天朝将各个具有纪检监察职能的机构进行了一次全面整合。整合之后,隶属党政系统,在组织调查阶段使用的办案力量,主要分为两部分:
    一是纪委,具体说来,根据涉事官员所属部门,由相关纪检监察室,以及案件审理室负责。
    但这还不够,纪委的权威当然是没问题,否则当初汉朝设立的刺史,就不会慢慢由监察巡视机构变成一级政府,从“刺”变成“牧”了。但纪委从理论上来讲毕竟只是党内监督机构,执法权有限,在“哥特式教堂”里政策攻心当然手拿把攥,可真要调查取证,人手和专业性都嫌欠缺。
    这时另一支力量就该派上用场了,这是个新设的机构,名称很唬人——“依法治国、从严治党综合监察处”,归政法委领导,牌子挂在市公安局……
    天朝市纪律检查委员会,以及市政法委员会,一个位于湖西区平安西街,一个位于湖东区东华路。这两处地点,原本都是市工业局下属的工厂所在地,一个暖瓶厂,一个开关厂,海天经济技术开发区升格为新区后先后搬了过去,活该有缘。于是乎,不知是哪个好事者先起的头,在天朝市官员百姓街谈巷议中,这两个机构还有另一个诨号——“西厂”和“东厂”……
    马道成的那条“右臂”,也就是某些人背后偷偷叫的那个“东厂督主”,“依法治国、从严治党综合监察处”负责人,正是先前“放跑”丁心一的天朝市政法委副书记、副市长兼公安局局长郭政。郭书记是法官出身,一直在市中院工作,后来调到公安局任政治处处长,经党委副书记,最终官至现职。
    与始终无条件与马道成保持高度一致的周朝兴不同,郭政在天朝市官场当中素来和谁都不格外亲厚,这个人比较正直,不说铁面无私,至少也是不苟言笑。马道成和他相识已久,二人原本就都是副市长、政府党组成员,长期共事,但关系一直说不上好也说不上不好……
    发动反腐运动后,周朝兴一直和马道成一唱一和、不遗余力、多快好省,力争在最短时间内办成一批叫好又叫座的大案要案。可郭政的表现,却令马道成非常不满意,对于打击贪污腐败,他一向举双手赞成,在市中院担任法官期间,几次副省级涉案官员的异地指定审理,都是由其担纲领衔的。但关于反腐,郭政一直秉持自己的原则立场,那就是不能冲破实事求是的底线,不能政治挂帅,事实为依据、法律为准绳。
    这显然与马道成的要求相去甚远,他关注的是结果,过程不重要,用马道成自己的话说就是稳准狠。“稳”是十拿九稳,只要是他交办的案件,绝不能有任何差错,关起门来打狗、堵住笼子抓鸡。“准”是选人准,选那些不听话的,选那些站错队的,选那些有异心的。“狠”是下手狠,除恶务尽,不能打蛇不死,踏不踏一万脚回头再说,打翻在地是没商量的。
    可对于这些,郭政均不能苟同,且不说培养一个干部不容易,就是普通人,也不能随意草菅,上天具好生之德,圣人尝慎刑之教,大事化小化了是包庇纵容,可小题大做更要不得,何况无中生有……
    起初,马道成还能耐着性子做郭政的工作,指望榆木脑袋开窍,晓之以理,实在不行再来点物质刺激。可郭政偏偏油盐不进,居然反过来给马道成上大课,再怎么说也是当过法官的,斗嘴一般人还真不是对手。
    马道成忍无可忍,最终大吵了一架,马道成拍案而起,少拿资本主义司法独立那套教训人,你见哪个法治国家公安局长由党的政法委副书记担任的,想要立牌坊先挑地……
    看来,不壮士断臂是不行了……
 楼主| 发表于 2016-9-7 15:48:20 | 显示全部楼层
4.子产论政

    这一天晚间,陈博忽然接到一个电话,是马道成用新号码打来的,约他过府一叙。陈博稍微犹豫了一下,本想找个理由推辞,权衡了一番,最终还是决定过去。
    自从马道成的反腐大戏开锣,他们已很少见面,在公开场合偶遇的机会,反倒比主动相约还多。陈博发觉,马道成近期变化很大,他眼中有道令人寒毛直竖的光,原来只是幻觉般一闪而过,现在出现的频率和持久度都明显增加……
    “吃饭了么,要不咱们出去坐坐?”马道成倒是很热情,有点小别胜新婚的意思。
    陈博摇摇头,在马道成身边坐下。
    停顿了几秒钟,马道成大概是在考虑怎么展开话题,陈博本想先寒暄几句,后来忍住了,既然是马道成请自己来的,带耳朵就行了,孟怡说得对,打开局面的事情该由皇帝负责,而不是越俎代庖的太监。
    马道成看看陈博,简单笑了笑:“当区委书记了,跟我疏远了?”
    “瞧你说的,区委书记也是在市委书记的领导之下啊。”
    这个称谓马道成倒是受用得紧,虽然陈博没说这位市委书记就是他:“区里的情况怎么样?”
    “一切正常。”
    马道成的眉头微微皱了一下:“你们那个姓程的怎么样了?”他说的是下河区政协程副主席,前一段时间被“有关部门”请去喝了差不多一周茶,好像先前和马道成有过什么积怨,查来查去似乎没捞着什么,又回来恢复工作了。
    “还算勤勉,就是多少有些情绪。”
    “侥幸过关,还敢说情绪?你告诉他,还没平安着陆呢。”
    陈博没说话。
    马道成索性单刀直入:“对市里正在开展的反贪腐斗争,你怎么看?”
    总算到正题了,马道成和陈博都松了口气。
    “利国利民,顺乎民意,”陈博原则性地表了个态,在头脑中搜索着相关文献资料。
    本以为马道成对这个答案肯定不满意,没想到他并未计较:“可某些人却很没觉悟,十分不配合…… ”马道成看看陈博,像是等待他说点什么,不擂鼓助威,至少像中国人民抗日战争的第三阶段那样,趁盟军战略反攻狐假虎威揣几脚,然而都没有:“像郭政这样的人,显然是不适合再待在现在这个位置上了…… ”马道成的口气有些惋惜或无奈的意思:“公安局局长,挂副市长衔,本就不该是常态,还要再加上一个政法委副书记,我怕他担不起这许多责任。”
    陈博点点头,不知道是赞同哪部分,要知道,这些兼职可不是天朝的发明,放眼全国,哪省哪市不是如此?
    “所以我准备把这几个职务分开,作为公安局长,老郭还称职,至于政法委副书记,还是让贤吧…… ”
    显然,马道成已经渐渐熟悉了市委书记的游戏规则。
    上个世纪80年代以前,中国实行的一直是党政不分的体制,在那个时候,一个市里有多少市长、副市长,一般就要配备同样多的书记、副书记,每个皇帝头上都加个太上皇,权责不明,整天忙于请示汇报,相互掣肘,效率很低。以至于后来,中央不得不下大力气将党政分开,该由或能由政府主导的,党委一般不直接过问,事后证明,这项改革,无论在理论还是实践层面,都切中肯綮,成为发展的制度保障。
    但从一开始,就有人表示过担心,大权旁落,会不会削弱甚至危及党的领导。事实证明没有,道理很简单,虽然行政权没了,但另外的两个更重要的权力,没有也绝不会交出去:一是思想,一是人事,对照着各级党组织最重要的两个部门,一个宣传部,一个组织部。
    思想就不必赘言了,列宁不是说过宣传工作在任何时候都要摆在绝对优先的地位么,“纤笔一支谁与似,三千毛瑟精兵”,权力真正的内涵,是看谁在掌握这个社会的精神领域。枪杆出政权,这当然没错,可枪同样是由人来控制的,有罪的不是枪,是开枪的人。
    再有就是人事,从山沟里面走出来的中共第一代领导人,将马克思主义辩证法中主次矛盾的哲学规律,用自己熟悉的语言概括为“牵牛要牵牛鼻子”,上千斤重的蛮牛,一个牧童就能制服,所依赖的正是这个原理。中国这样一个庞大的国家,道理更是如此,先前的党政不分,就是在顶牛,失败是必然的。后来党政分开,给牛自由,不仅能省力,更兼四两千斤之妙。而如何控制这头可能失控的牛,关键就在于要牵住牛鼻子,而这个牛鼻子,就是人事权。
    纵观全国,大凡能将一地或一机构治理妥妥帖帖的党委书记,一定是将人事权掌握并运用周详,工作可以交给别人去完成,但由谁去完成,必须党委一把手说了算。反之亦然,某些蹩脚的书记,整天介忙得足不点地,仍然一团乱麻疲于奔命,肯定是人事权没能紧紧抓牢或不懂得该如何运用……
    当副市长时,马道成主要是个执行者,简单说就是听吆喝的,领导指哪儿咱们打哪儿。可现在不一样了,虽然连代理都还不算,但市委已在其实际掌握中,总揽全局。
    马道成最初并没有完全领悟这个角色的切换以及自己所该完成的转变,同郭政的矛盾就是明证,之所以会顶牛,表面看是政见不合,深层原因还是他没有真正进入角色,没有真正明白一个市委书记的有所为有所不为,和郭政发生口角,实际是将自己降低到了一个和他一样的执行者水平。
    装备决定战术,市委书记的武器库,可比一个副市长庞大精良多了,郭政不听话,不是他马道成的损失,而该是他郭政自己的,绊脚的石头踢开就是了……
    “我和省委组织部已经通过气了,由你来接任市政法委副书记之职,郭政还是公安局长,但局党委书记要换人,暂时也由你担任。”
    虽然已经有了充分的心理准备,但陈博还是感到手足无措,调到下河区总共也没有多长时间,接掌区委书记更是眼前的事,刚刚找到感觉又要“与君离别意,同是宦游人”。
    马道成熟悉陈博的为人,他不可能为了一个职务恨不得五体投地、感激涕零,自己赏识陈博,很大程度上也是看重他的这点品格和骨气。所以马道成并没有指望听到这个消息的陈博能一蹦几尺高,立即手握红宝书表忠心,但在预期中,即使笑不露齿,也该有个喜形于色才对,可惜都没有,这不禁让马道成略感失望:“怎么,有什么顾虑?”
    陈博抬眼看了一下充满期待的马道成:“政法工作,对专项业务能力要求比较高,我…… 我没有相关领域的经验,恐怕难以胜任。”
    “哦,是为了这个,”马道成不以为意:“实践中学嘛,他郭政就是命中注定的公安局长么,当一段时间不就会了…… ”
    类似逻辑,在中国官场很常见,但陈博却由此想到了《左传》中郑卿子产论政的一段话:“爱人则以政,犹未能操刀,而使割也,其伤实多,侨闻学而后入政,未闻以政学者,若果如此,必有所害”。
    春秋年间,郑国上卿子皮因为欣赏一个叫尹何的年轻人,而欲提拔他担任一个邑的长官,想要征求子产的意见却遭到反对,理由是他不具经验。子皮辩称可以一边干一边学,于是引出子产一段十分著名的“论政”:让一个没有经验的人从政,等于是让一个不会使刀的人去用刀割肉,只会伤到自己和别人。倘若一个人有块罕见的漂亮锦缎,会让制衣新手拿去练手么,同样道理,怎么能拿百姓福祉去给官员充当学费呢?只听说先学会治理国家再去为官为宰的,几曾见过先官位加身再慢慢学的?倘若真的这样,肯定会付出代价,官员失去的可能只是名誉的前途,最终买单的还是老百姓……
    马道成似乎没有注意到陈博的走神,自顾自说着什么,忽然间想到了一个问题,转向正发散思维的陈博:“你是什么时候明确正处级的?”
    陈博好容易才回过神来:“明确正处级…… 是…… 好像是前年,那时周大哥还没调去纪委,但不再兼任市政府办公室副主任,由我接替。”
    马道成点点头:“差不多了,先当一段时间副书记,争取尽快把级别明确了,等陈建声一退下来,你就递补上去,正式‘入常’。”
    “是不是太快了一些?”
    “这算什么快?”
    “一般的正处级,即使能升上副局,等担任实职,再增选为常委,按规矩起码五到十年…… ”
    “有点魄力嘛,把裹脚布放开,几个月以前,我的目标也无非是个常务副市长,可现在呢…… ”
    陈博的思绪再一次飘荡开来,他在一本党史刊物中读到过,想当年抓捕“四人帮”时,按计划是召集他们去开会讨论《毛选》第五卷出版问题。据说,当时唯一一个察觉出些许异常的是姚文元,因为被召去开会的主要都是政治局常委,非常委政治局委员则似乎只找了他们这一派的成员,因此打电话找张春桥商量对策,担心里面会有什么问题。张春桥却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反过来讥笑姚文元胆小,别说政治局委员甚至常务,搁在十年前,你连个中央委员都不是,可现在呢……
    难怪陈博会有此联想,古今一理,俨然即视感,“鳝鱼眼”的口气,倒真跟现在的马道成颇多神似。后来的结果不必再言,倘若历史可以重来,张春桥真听了姚文元的“警世恒言”,天下事恐怕还就未可知了。
    近来马道成的变化真是很大,就连一向自以为了解他的陈博都有恍若隔世之感,马道成素来“诸葛唯谨慎”,若在以往,是断不会出此厥词的……
    马道成敲敲桌面:“想什么呢你?”
    陈博一惊:“什么?”
    马道成很不满意地摇了摇头,刚才大概是说了什么重要的事情,听众开小差,说书人感到些许挫败,妙语连珠明珠暗投。
    “不好意思…… ”
    马道成好话不打算再说第二遍:“那就先这样吧,你先回去,手里的工作大致安排一下,再过几天,市里一下文,你就抓紧到政法委报道。”
    陈博低着头没说话。
    马道成以为他很快就会起身离开,可等了几秒似乎没这个意思,愣了一下,自顾自点点头:“好…… ”
    古时候,官场有所谓“端茶送客”之说,盖碗三件套许看不许喝,上官只要一端,就说明你该开路了,再不走便是找骂。与之类似,今天的官场,同样具备送客暗语,从先前的茶盅茶碗,换成了这个“好”字……
    可陈博还是纹丝不动。
    马道成和陈博一直心有灵犀,莫说来去进退这些小事,就是大是大非,通常都不必明言,稍加暗示便心领神会。可今天不知是怎么了,陈博似乎一点不在状态,先是频频走神,现在又像是被点了穴,入定在那里。马道成不禁皱眉:“陈书记,还有事么?”
    陈博依然没说话。
    马道成来气了,把脚伸到陈博面前跺了跺:“嘿,发什么呆呢?”
    陈博终于抬起头,认真地看了看马道成。
    “有话就说。”
    陈博还是欲言又止:“我…… 这个…… 我…… 那个…… 那个…… ”
    马道成被逗笑了:“什么这个那个?”
    “马市长…… ”
    刚才马道成叫陈博陈书记,半是不满半是开玩笑,可现在陈博却反过来叫自己“马市长”,看似回敬,当中的意味却已大不相同,马道成不禁重新敛容正色。
    “我还是觉得…… 自己恐怕无法胜任这个职务…… ”就算马道成不说,陈博亦明白他为什么要把郭政拿掉,反过来讲,他同样明白马道成让自己当这个政法委副书记是想让他做什么……
 楼主| 发表于 2016-9-7 15:48:33 | 显示全部楼层
5.城堡

    几年以来,陈博一直和马道成共进退,心心念念想着的,都是马道成的处境和前程,甚至超过考虑自己。这主要是出于报恩的心态,毫不夸张地说,倘若不是马道成,别说区委书记,陈博这辈子,可能连区委的门都摸不着……
    硕士研究生毕业以后,陈博回到家乡上河县,那时候公务员考试还不是主流,依然停留在“察举制”的阶段,孝廉茂才光禄四行。陈博中学时代起就是当地有名的秀才,后来又考上名校,早早就在县委组织部挂了号,顺理成章进入某乡乡政府工作,两年之后就成为副乡长。
    可从那之后,陈博的仕途就遇到了瓶颈,虽然很快调整成为正科级,但一晃五六年过去了,职务却依然还是个副乡长。好在陈博并不是个官迷,我是革命一块砖、东南西北任党搬,无论职位高低,只要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就是好同志。
    和后来的马道成十分相似,就在陈博的官路一再受挫,几乎已经错过本级别升迁年龄门槛时,他却通过一个很偶然的机会结识了自己的贵人,而这个贵人,则正是马道成……
    那是又一次乡镇级领导班子调整之后,原本呼声最高的陈博,却再一次错过成为乡长的机会,原因是市里突然空降了一个几乎没有任何从政履历的“尹何”,据说是某位“子皮”八竿子打不着的什么亲戚。
    对于类似不公,陈博已经习以为常,或者说是麻木了,谁都不怪,怪只怪咱祖宗“少壮不努力”。为了安抚陈博,县委领导亡羊补牢,给了他一个市人大代表的名额,陈博没大在意,官员对这种半荣誉职务一般都不太有所谓,聊胜于无吧,总比什么都没有强。
    当时的陈博绝对想不到,正是这个看似可有可无的人大代表资格,改变了他的仕途轨迹……
    印象中,是那届人大的第二次会议。
    为体现对人民代表大会这个理论上的最高权力机构的尊重,会议开始前,市委办公室专门下了一个文,要求在会期对全部代表一视同仁,谁也不能搞特殊化。听着比较抽象,具体措施就是,除个别几个正局级领导外,其他代表无论有无行政级别或级别多高多低,都要按照统一标准安排食宿。
    坦率讲,这在当年多少确实能算个创举,先前代表们可是要分三六九等的,正局总统套、副局豪华套、正处普通套、副处以下标准间之类。这次改弦更张了,仅正局级那四五个人能带个秘书住普通套间,剩下的所有代表,都只能住标间,房间分配也必须按照报到顺序由会务部分随机安排。
    门第差异被打破,原本分属金字塔不同层级的代表,有了抵足而眠的机会。这对别人可能不算什么,但对陈博来说绝对是天上掉馅饼,因为正是在那一年,他和已经官至副市长之职的马道成,两个原本一云一泥的人被分到了同一个房间。和市级领导独处将近十天时间,这在先前是不可想象的奇遇……
    因为是二次会议,既无人事任免亦无“五年规划”等重要文件的审议任务,那是一次相对比较轻松的会期,从另一个角度讲,两个人都有了充分的时间认识和观察彼此。若换作旁人,能和副市长同吃同住同劳动,肯定不会错过劲拍马屁的机会,端茶倒水、执鞭坠镫自不必说,一车一车蜜语甜言、海誓山盟,不把你整晕了不算完成任务。
    可陈博没有,他对马道成很尊重,但仅此而已,发乎情,止乎礼义,更不用说肉麻了。可是因为如此,他才引起了马道成的注意,开始无意有意地和这位起初根本没当回事的副乡长多聊几句,就算是深入基层了。
    这一聊不要紧,马道成惊喜地发现,这个“土包子”可不是一般人,不仅毫无穷酸气,理论修养更是百里挑一。多新鲜啊,人家小学时代起就开始读党报党刊,又是名牌大学荣誉出品,公共行政管理与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双料学位傍身,如果不是因为惦念年迈多病的亲人,绝不会心甘情愿在穷乡僻壤窝着。
    听说陈博与自己年齿相当,却至今还只是个副乡长,马道成大骂组织部门有眼无珠之余,立刻决定将他调到自己身边,立刻任命为市政府办公室经贸处副处长。也正是从那时起,原以为一生蹉跎的陈博,陡然间驶上仕途快车道,没过几个月就解决了副处级。转过年来,周朝兴担任市府副秘书长,不再兼任经贸处处长,马道成力排众议,将陈博扶正。接下来便是办公室副主任,级别调整为正处,周朝兴调到市纪委后,陈博接过接力棒成为市府副秘书长,后来的事情无须赘述……
    扪心自问,这一路走来,若不是马道成全力扶持,陈博绝不可能这般顺风顺水,短短五年左右时间,就从骑着父亲当年那辆破二八车在山路上土里来泥里去的副乡长变成一区之尊。陈博不是个没良心的人,士为知己者死,投桃报李、木瓜琼琚,如果某一天马道成需要他赴汤蹈火,陈博绝没二话,大不了把现在的一切还给他,反正当初也是他给的……
    可这一次,陈博却犹豫了。马道成执意将郭政拿下,因为不愿意积极配合他的反腐运动,那自己呢,自己愿意么,或者说应该愿意么?
    陈博想起一件事……
    那还是陈博在读大学的时候,当年月票还没有取消,于是乎每到月底,有限的几处换月票窗口前都要排起长长的人龙。陈博的家境并不富裕,又基本没有其它收入来源,难免处处精打细算,近程骑单车,稍远乘公交,月底照例排半天队换票。
    再到后来,敏锐的麦当劳发现了这一商机,利用自己门店多的优势将买卖揽了过去,不为那几个手续费,借此笼络人气。因此,陈博换月票的地点便换成了他原本轻易不去的麦当劳……
    这件事发生在陈博大四第一学期的某个月底,像往常一样,找了一个下午,来到学校附近的某家店里,准备排队。
    刚一进店,陈博就发现今天的队伍似乎比往常要长不少,几乎排到门外,认倒霉吧,他来到队尾,一步一步蜗牛般地往前挪。
    整个排队过程中,陈博一直感觉周围的人似乎总在看自己,那时的他正在准备考研,满心满脑子都是功课上的事,也就没大在意。不过那天的队也确实有点古怪,倒比往常慢了许多……
    不知过了几世几劫,终于轮到陈博了,他拿出钱和月票,却立刻傻在了那里,因为这支队伍根本不是换月票的,而是女厕所……
    这件事情他从来没对别人说过,却从中悟出了一段人生至理,难怪我党历史中的路线斗争如此残酷,脚步慢点快点都是小事,关键是要排对了队。
    当副乡长时,每次同学聚会对陈博来说都是道槛,看着当年那些并不比自己强的阿猫阿狗一个个不是出国就是发财,自己却还在周而复始地原地踏步,心中的滋味不言自明。陈博常常感叹,看起来恐怕是又排错队了,当初选择公务员这条路可能本就是错的,男怕选错行,果然不假。
    可后来,陈博遇到了马道成,数年蹉跎,几乎一瞬间就找补了回来……
    有那么段时间,陈博常常做当年那个排队的梦,人山人海一眼望不到边,还总不停地有人加塞,排到海枯石烂,却离那个“城堡”般的柜台越来越远。可就在陈博几乎已经绝望的时候,宛然似摩西在红海边完成了祷告,密密匝匝的人群忽然向左右分开,一条撒满金光的坦途訇然中开、通向那原本遥不可及的柜台,一个人正站在道路的另一端拿着已经粘贴用印好的月票向自己招手,那个人,就是马道成……
    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个梦不见了,大概是月票取消了吧,陈博想……
    但就在前不久,这个排队的梦又不请自来,似曾相识,结局却大有不同。因为陈博已经熟悉了排队的情节发展,所以对越发拥挤的人流并不在意,等着海水分开,等着马道成来救自己于水火。
    可这次摩西却并没有出现,不知是太忙,亦或被十字军东征年代的那个法国男孩抢班夺了权,队伍愈来愈长,“城堡”愈来愈远……
    等到地老天荒,还算不错,马道成总算是来了,但不是在柜台,而是在另一支队伍中,正朝自己招手。马道成来得似乎早些,已经快要排到了,身前不剩几个人,冲陈博挤眉弄眼,示意他赶紧过来加塞。
    至于陈博自己最终究竟有没有过去加塞,醒来后基本都不记得了。不过那支队伍通向的所在,陈博却印象很深,不是柜台,不是“城堡”,是一扇门。那扇门隐隐约约,时开时关,云里雾中,只见人进去,不见人出来。
    陈博趁门开关的瞬间偷眼朝里面看过。
    一时诱人:“依警幻所嘱之言,未免有儿女之事难以尽述…… ”
    一时恐怖:“话犹未了,只听迷津内水响如雷,竟有许多夜叉海鬼拖将下去…… ”
    “你有完没完…… ”
    陈博被马道成拍桌子的“水响如雷”吓了一跳,情知自己又走神了。
    “我说的你到底听懂没有?”
    陈博茫然地看看马道成,就像是在上课时睡觉突然被老师叫起来回答问题。
    马道成摇摇头:“我看你是中邪了,先回去吧,等着组织部下文,就这几天,调整调整状态…… ”
    陈博狠了狠心:“我恐怕…… 恐怕真的当不了这个政法委副书记…… ”
    “你怎么又转回来了,不是跟你说了么,这个职务看似平调,但过个一年半载就能调级,别舍不得你那个区委书记的坛坛罐罐。”
    “不是这个意思。”
    马道成坐着运气。
    “还是…… 还是另请高明吧…… ”
    马道成瞥陈博一眼,单侧嘴角微微上翘:“怎么个意思,官当大了,我说话没用了,是吧?”
    陈博最怕的就是他说这句:“你千万别误会。”
    “那究竟是为什么?”马道成哼了一声,在一分钟沉默之后,大概是明白了什么,转身死盯着陈博。
    陈博不敢看他的眼睛,因为那道光又来了,先前只是冲着某个不确定的远处,这次却直射向自己。接下来便是骇人的沉默,几乎能听到血液流动的声音。陈博低头数着自己的心跳,感觉大概差不多了,抬起头,却立刻撞上那道光,赶紧重新垂下眼。
    连钟摆似乎都不敢乱说乱动了……
    不知过了多久,马道成终于叹了口气:“那就随你吧,你不想当,有的是人想当。”
    如蒙大赦……
 楼主| 发表于 2016-9-7 15:48:47 | 显示全部楼层
6.奇货可居

    马道成说得很对,陈博不愿意,有的是人排对等着呢,中国就是不缺想当官的。没过多久,马道成就找到了替代他的人,这个新选项,名叫李望郊……
    李望郊当然是不可能当政法委副书记的,再不拘一格也没这么不拘的,他不是党员,拿着十几本护照,连国籍都存疑。可反过来想想,谁规定了马道成那条“右臂”就一定得是政法委副书记呢?
    起初,就连马道成自己也没转过这个磨来,一心想着换掉郭政,陈博之后又物色了几个不同人选,却都不满意。
    人事大权在握,换个政法委副书记不难,可之后呢,这个新书记真能掌控向来十分独立的政法系统么,这可不是一纸调令能摆得平的。今天郭政不听话可以换,明天某个张王李赵副书记、副局长再不听话怎么办,难不成全公检法都要大清洗?这不现实,也超出了马道成的能力范围……
    那就直接绕过他们,于是马道成想到了李望郊……
    反贪腐主要由纪委负责,之所以离不开政法委、公安局,是因为只有他们才具备遍布社会每个角落的刑侦网络,不论调查取证还是暗中监控,别人实在玩不转。不过现在,有另一支力量同样能完成这些任务,往好听了说是地下势力,往难听了说就是黑恶势力,警方的网络有多大,他们的网络就有多大。
    而李望郊,就是天朝市这支地下势力的“政法委书记”,且无须组织部考察任命,丹书铁券,世袭罔替。一般的小混混,敢白刀进红刀出就行,但若想真正掌控一座城市的地下势力及规则,拼的就不是争勇斗狠而是经济实力了,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有多少钱就有多少兵。这些年来,“友谊集团”之所以能呼风唤雨,主要就是两点,一是紧密团结在当权者周围,二是渗透到社会每个犄角旮旯的发达触角……
    就在马道成为新政法委副书记人选发愁时,李望郊主动找到他,不就是反腐么,死了张屠户咱也不吃带毛的猪,“黑白共治”比一条腿走路效率更高,二人一拍即合。
    除此之外,李望郊还为马道成的宏伟计划提供了“无限流动性”,想要把这面大旗扛下去,绝对离不开省里的支持,方方面面的关系疏通,哪里也少不了用钱。当然,李望郊不是慈善家,无形的手比什么都有用,他这么不遗余力地跑前跑后、出钱出力,说到底还是为了牟利……
    将本逐利,这当中的学问可大了,有的人起早贪黑还是个小业主,有的人君子劳心、事半功倍。
    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认为,劳动是创造价值的唯一源泉,换句话说,仅仅资本本身是无法增值的。那资本家又是怎样“奇迹般聚起座座金山”的呢?据他们自己说是诚实劳动、合法经营,马克思则认为这都是障眼法,真正的奥妙,源自他们幸运地买到了一种非常特殊的商品。
    交换本身不能实现价值增值,因为它遵循的是等价原则,五马倒六羊。有且只有在“我们的资本家朋友”买到“能创造比自身价格更高价值的特殊商品”时,利润才会出现,而这特殊商品,就是劳动力。劳动力成为商品,是资本主义赖以存在的经济基础,至于其它,就是所谓上层建筑、国家机器诸如此类,都是该经济基础的衍生品,至少马克思是这么说的。
    资本主义苟延残喘,是以此为基础的,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起初是依靠劳动,后来大概也万变不离其宗了……
    在某些条件下,资本还可以买到另一种比劳动力更能使其增值的商品,战国末期的大商人吕不韦对此曾有过一段经典论述:“耕田之利几倍,答曰十倍,珠玉之利几倍,答曰百倍,”就是项羽说的十人敌、百人敌,“立国家之主之利几倍,答曰无数…… ”
    早于马克思两千年,吕不韦先生便天才地预言了社会发展的几个阶段,力田疾作的自然经济——贩贱卖贵的商品经济——资本与政权相结合的垄断帝国主义经济。
    吕不韦将这个过程概括为“奇货可居”,他找到了自己的“奇获”,就是后来成为秦庄襄王的异人,不吝重金助其回国登基,自己商而优则仕,之利无数……
    前车可鉴,李望郊同样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奇货”,那就是马道成……
    “奇货可居”,这个词中有两个关键要素,一个是“奇”,一个是“居”:
    东汉许慎在《说文解字》中将“奇”释为“异”或“不耦”,简单说就是罕见,落拓于邯郸的秦异人“不耦”,现在的马道成同样“不耦”。
    华人首富李嘉诚说做生意就是低买高卖,会卖的是徒弟、会买的才是师傅,高卖并不难,难的是寻找到低买的机会。这需要眼光,价格低的商品不难找,找错了等于接飞刀,现在价格低,但前景广阔的投资标的,那才能算是机会。
    很明显,这两条现在的马道成都符合。机缘巧合成为天朝市党政一把手,但位置却没有坐稳,亟需人拉一把,事成之后,之利无数,这就是“不耦”。市委书记满地都是,但像马道成这样的市委书记却很难找,位置不稳的官员同样满地都是,但像马道成这样坐稳后一本万利的却很难找,货真价实的“奇货”……
    同马道成交道,对李望郊来说早已习以为常,多年来合作还算愉快。那时候打交道,二人是平等的,李望郊甚至略带仰视。马道成不贪,金银细软很难打动他,和李望郊合作,主要是为了政绩。拿人家手短,马道成不拿,腰杆很直,李望郊很难讨到便宜。
    商品流通遵循等价原则,那时的马道成就是这样,出格的事情一概回绝,不能或者不愿为李望郊“创造比自身价值更高的价值”,可现在……
    再有就是“居”,许慎解释为“积”或“蓄”。
    简单说来,就是必须有耐心,货之所以“奇”,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暂时无法兑现。这就需要“居”,长线钓大鱼,这不难,股神巴菲特不是说过么,不打算持有一年的股票,就一天都不要持有……
    李望郊很快与马道成达成协议,说默契或者备忘可能更合适,马道成出具一份名单,一份备查官员的名单,李望郊按图索骥。手段不问,只要求结果,无论用什么办法,只要能找出可以搬倒这些人的证据,那就善莫大焉。
    当然,李望郊忙前忙后并不是白白尽义务,马道成答应他,凡是李望郊参与拿下的官员,空出来的位置,其递补人选,将由他们二人协商决定……
 楼主| 发表于 2016-9-7 15:49:00 | 显示全部楼层
7.水至清则无鱼

    有了李望郊的加盟,马道成那盘陷入窘境的反腐棋局很快就活了。
    其实这一点都不奇怪,当初若不是郭政从中作梗,这些马道成看不顺眼的人恐怕早就披靡了,倘若按照法律条文较真的话,能完全从所谓贪官堆里挑出来的恐怕真不多。
    以最常见的贪污受贿为例,我国《刑法》将该罪的涉案金额分为四档,数额较大、巨大以及特别巨大,分门别类量刑:“贪污受贿五千元以下,情节较为严重者,处两年以下有期徒刑或拘役;五千至五万元,处一年至七年有期徒刑,情节严重的,可加至十年;五万至十万,算作数额巨大,五年至十年徒刑,若情节严重,可处十年以上直至无期;十万以上,处十年以上有期徒刑,而且不封顶,无期甚至死刑都在考虑之列…… ”
    没想到吧,一万一年,你别嫌贵还不打折,外加服务费,活动期间十万就能挨枪子。
    现在这年头,办点什么事不得万八千的,按照这个标准,除非柳下惠,否则试问谁敢拍着胸脯说身正不怕影子斜。关键就看查不查,或者说看怎么查,若真铁了心挖地三尺,估计没几个屁股底下有汰渍没污渍的……
    李望郊加盟后不到一个月,全市因各式各样原因被移送司法的官员,已经达到数十人之巨,其中正副处级及以上者亦有十数人。一时之间,赭衣塞路,纪委的几个监察室根本忙不过来,不得不从其它部门大量借调人手。
    但这只是个开始而已,用马道成自己的话说,这是在打草惊蛇,先杀它几只鸡,只要等猴子们一乱就好办了。
    与此同时,李望郊亦得到了他想要的东西,马道成没有食言,落马官员留下的空位,基本都由李望郊提名的人选出任,他还因此得了个新的外号——“地下组织部长”……
    坦率地讲,这一批倒台的官员,大都是为了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涉案金额都不大,甚至算不上真正意义上的贪腐。为官一任,谁还能没点灰色收入,只要别明目张胆地权力寻租就行。甚至其中很多收入连灰色的标准都还达不到,出席个活动,几千块的红包,如今都被翻出来较真:
    现任天朝市发改委副主任姓刘,刘主任是位经济学家,原本在天朝大学经院任院长,前年刚调到发改委。虽然身在官场,但刘主任还是隔三差五地参加一些经济学界的会议,讲课的邀约更是不断,不同于那些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冷门学科,经世济民领域向来不缺钱,无论开会还是讲学,一天下来动不动五位数。
    可如今,这些都成了罪证。周朝兴不知从哪儿翻出来一份猴年马月的文件,上面明文规定,公务员参加学术活动,只能按照自身专业技术职称最低标准计酬,余额部分一概算作受贿。
    这位刘主任一直同马道成不对付,在大学任教时就常常和他这位主管经济工作的副市长较劲,调任发改委后更是动辄龃龉,现在可逮着机会了,算下来几十万的超额收入,治了个“数额特别巨大”……
    水至清则无鱼,若都按这个标准,别说现在这些官吏,就连老一辈革命家,怕是都要英灵不宁:
    想当年,中共“一大”召开时,尼克尔斯基,也就是苏联及“第三国际”的代表,为大会带来了一笔经费,其中一部分作为各地代表的差旅津贴,先寄一百元,会议闭幕后再每人发五十元。在当时,这笔钱即使不能算巨款,无论如何也不是个小数目,那时候的中国由于实行金银本位正经历着一次较为严重的通货紧缩,货币购买力很高,北上广这些一线大城市,普通的房子也不过就是三四百银元一所。开一次会就能拿到一百五十块大洋,这算不算腐败?要都像马道成这样吹毛求疵,用不着国民党反动当局溶共、限共、反共,开完党代会回去,纪委自己就把代表毙了……
    好戏才刚刚开场……
    马道成真正想动的,并非这些小鱼小虾,而是党政各系统中和他不是一条心的大人物,这些人当然不是用鸡毛蒜皮的小事就能摆平的,所以要使用些策略,也就是前面说的打草惊蛇、浑水摸鱼。
    不出所料,反腐风暴一旦刮将起来,某些人就坐不住了,开始蠢蠢欲动。有人悄悄转移财产,有人暗中积极串联,而这些情况,都被马道成第一时间掌握了。立功的还是李望郊,至于手段,则是实施窃听,具体说是对电话通讯实施窃听。
    电话窃听,这本是谍战片中才会出现的情节,可现在,居然堂而皇之地出现在了天朝市官场……
    事情的缘起是在大约一年以前,据说是因为某地出现了电讯泄密事件,省政法委和国安厅紧急联合下发了一个通知,要求各地市,在有条件的情况下尽可能将中高级领导干部的手机统一换成国产品牌。各地接到通知后的态度不甚相同,而天朝则是其中较为积极的一个,没过多久就由工信局出面采购了一批指定品牌的手机,登记编号后发给全市够一定级别的公职人员,为此还曾受到上级表扬。
    市里最初并没有对手机的使用做出强制规定,反正是发给你了,用不用随便,管天管地不管拉屎放屁。刚开始时,大部分官员确实也都没用,这些人不是低头族,手机一旦用惯了都不愿意换,有的则是换之后发现不太好用又换了回来……
    事情的转折出现在大约一个月之后,某次重要的外事活动中,白羽用一款民族品牌最新型号的手机打了个电话,而这一幕,刚好被在场的市晚报记者拍了下来。消息一见报,立刻被该手机品牌大加利用,借此展开一系列公关市场运作,同时给白羽一通戴高帽,将这个不经意的行为上升到支持国货、拉动内需的高度。
    其实那部手机根本就不是白羽的,而是秘书临时递给他的,当时正值傅耒倒台前后的关键阶段,他时刻与省里保持热线联络,电话正是主管地市工作的纪委副书记打来的。
    然而下属们并不了解这些,这些官员,不仅嗅觉灵敏,亦惯于见风使舵,甚至听风就是雨。见白羽主动换用民族品牌手机,纷纷以为这是书记在不动声色地暗示自己,那还等什么,紧跟组织,先后忙不迭地也都换成了刚刚配发的新手机。事情发展到这一步,白羽只好就坡下驴,不仅自己也将手机换了过来,还趁势发布了一项新政,将通讯补助的发放与之挂钩……
    其实,他们都无意中成了“楚门”,白羽亦是很久之后才知道的,当初那个递给自己手机的秘书,根本就是被该品牌手机厂商买通的托,拿了人家的公关经费,才帮着演戏,竟将自己也拉下了水。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总而言之,从那时开始,天朝市大部分官员,平常使用的都是工信局发的那批手机,据说是为了避免泄露国家机密……
    但后来的事情却南辕北辙,他们并不知道,这些手机在发给自己之前,是被人动过手脚的。
    当初采购手机时,工信局是通过“友谊集团”下属的一家通讯器材零售商办理的,百十来万的买卖,本不是大事,但因与官方有关,相关人员还是将此事报告给了李望郊。他原本同样没大在意,随口问了一句市里怎么想起来给公务员换手机,回答说是担心国际品牌泄密,正是这句话,从反面启发了李望郊。
    在非洲同当地政府打交道时,李望郊就通过某同样来自中国的通讯服务商做过窃听的勾当,现在听说这批手机要经自己旗下的公司采购,便举一反三,也动了歪心眼。通过技术人员,他了解到,工信局指定购买的这几款民族品牌手机,保密功能远不及那些国际大品牌,之所以要换,无非是“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心理惯性。
    既然这样,那就对不住了,主动送到嘴边的引颈就戮,不成全一下,还真枉了人家的一片苦心。李望郊指示技术人员,初始化系统时给每部手机都装了个后台软件,又通过工信局内部的人弄来了分发登记名单,不费吹灰之力,做成了敌人想做而不成的事情。
    其实,当初李望郊这样做,并没有什么直接目的,和他要求孟怡监控来商务酒店开房的官员一样,备不时之需而已。连他自己都没想到,当初留的后手竟这么快就派到了用场,机会只垂青有准备的人,闲了置忙了用,果然不错……
    通过李望郊提供的情报,马道成很快掌握了足以扳倒数位天朝市高级别领导干部的证据,党委、政府、人大、政协均有人涉及,这回可不是吹毛求疵,全都货真价值。
    马道成并未急着动手,而是根据自己主政以来的表现将这些人分成了两类:首先是惯于和他作对的政敌,“历史反革命”或“现行反革命”,一条道走到黑那种,对于他们,不好意思,机会主义头子想改也难,况且马道成也没那个耐心,一概死啦死啦地;剩下那部分,似乎还算有救,大都是一时糊涂站错了队,对于他们,宽大为怀的人民政府是向来要给出路的。马道成分别找这些“可以改造好”的迷途知返谈了心,用不着废话,把那些贪腐证据往面前一摔,大部分当场就瘫了,听说还能戴罪立功,哪有不山呼谢主隆恩的……
    经此一役,马道成初步站住了脚跟,该修枝去叶的修枝去叶,该添枝加叶的添枝加叶,越来越像个真正意义上的一把手了……
 楼主| 发表于 2016-9-8 14:58:28 | 显示全部楼层
八、风光险峰

1.灯笼礁

    这段时间,准确说是从婉拒政法委副书记提名的那次不欢而散的谈话之后,先前几乎每天都会见面的马道成和陈博,除正式场合外,已经很久没有谋面了……
    然而最近几天,马道成连续接到了陈博几个电话,想要约个时间,见面详谈一次,说是有要事。马道成起初没同意,近来春风得意,加之前次的烧鸡大窝脖,他实在没时间,也没心情搭理陈博。可后者这次却非常执着,最终马到成还是妥协了,毕竟是多年的老搭档,敌尚可化友,何况只是一时不快,而且陈博似乎确实有要紧事,看来再不见他就该直闯办公室了。
    马道成原本以为,陈博此来,可能是想通了主动向自己示弱,或者就是有亲信被最近的反腐风暴刮倒而来求情。
    然而都不是,陈博是为冯阳书记的事情来的,经天朝市第一医院的专家们反复会诊,病因总算弄清楚了,重金属中毒,情况很严重。更准确些说,是冯阳之所以会重金属中毒的原因清楚了,诊断本身并不难,症状很明确,一直也是按照重金属中毒进行的支持和对症治疗……
    陈博将一份详细的病情报告摆在马道成面前。
    马道成拿起来简单翻了翻,他每周都会去探望冯阳一次,听医院领导介绍过很过很多次病情,以及治疗进展,早就听腻了。
    “铅、汞、砷、铬等重价金属会对人体蛋白质造成不可逆的破坏,使细胞变异,新陈代谢失调,逐步导致脏器衰竭,”陈博在一旁不厌其烦地注解。
    马道成有些不耐烦地将材料重新丢回桌上。
    “我最近去看过冯书记几次,坦白讲情况很不乐观,大多数时间处于昏迷状态,苏醒后意识也很模糊,几乎什么都记不得了……”
    “书记”这个词在马道成听来很刺耳,在他心目中,自己才是天朝的一把手,医院里躺着的那位早就该让贤了。马道成当然不希望冯阳快速康复,但同样不乐见病情过快恶化,那样可能会使省里坚定换人的决心,而自己现在还没有完全准备好,依然不太可能是继任人选。
    “好了好了…… ”马道成终于打断了陈博:“你不用说了,这些我都知道,每次去医院时都听一遍,没什么新鲜的,鹦鹉学舌我比你学的好。”
    陈博只好暂时停了下来。
    “你急着见我就是这事么?这件事情好像轮不到你来管吧,医院和局里每周都到常委会汇报一次,每天还会出一份病情通报,”马道成阴不阴阳不阳地笑了一下:“中央领导也就这待遇。”
    “我不是来介绍病情的,而是来说冯书记为什么会突然患病的,现在情况已经基本清楚了,冯书记是在海里游泳时接触到大量重金属元素,进而中毒的…… ”
    距天朝市海岸线约二十海里处,有一组礁石,因外形似灯笼,过往渔民们,一般将它们称作“灯笼礁”。今年早些时候,旅游局向市里呈递了一份报告,准备将灯笼礁扩建为岛,利用地缘优势,开发为旅游度假胜地。
    此事很快得到市政府响应,报经省海洋局和国土资源厅批准,相关工程随即展开,填海部分已于前不久初步完成,正在建设岛上基础设施……
    “最近这段时间,市第一医院连续接诊了十几名病人,和冯书记一样,都是重金属中毒,且无一例外均为灯笼礁的建设工人…… ”
    院里感到事有蹊跷,会同市环保局专家,到灯笼礁进行了一次实地考察,并取附近海水进行化验,发现这里的海水重金属元素超标达千倍以上。
    此事引起环保局高度重视,组织力量进行了一系列调查,顺藤摸瓜,在距灯笼岛约五海里处,找到数十个被丢弃在海底的铁罐,当中装满含高浓度重金属的废料。真相终于大白,实施填海工程时,挖沙船在附近海底作业,无意中将部分铁罐撞破,导致废料外溢,海岛工人们,以及曾在这片海域游泳的冯阳因此中毒……
    “你说的这些,我怎么从来都没听说过?”
    “那是因为有人把消息封锁了。”
    “知道是谁么?”
    “李望郊,”陈博顿了一下:“或者他指使的人。”
    马道成的眉头似乎微微皱了一下,但并未显示出格外的吃惊……
    李望郊旗下有一家美其名曰绿色循环的电子产品翻新工厂,从市面低价回收那些报废或者过气的旧元器件,囫囵个儿的简单翻新后卖到非洲,烂泥糊不上墙的进行拆解,将其中还能利用的部件收集起来出售或另行组装。
    该工厂在天朝市甚至省内都臭名远扬,因其污染甚大似过街老鼠,厂址几经搬迁,都因当地民众反弹过大而难以为继,最终还是在马道成的斡旋之下迁到某偏远山乡勉强安顿。在这里工作的工人,虽然采取了各式各样的保护措施,患职业病的还是大有人在,一般来说只有那些残疾人或实在找不到饭辙的低技术工人,才来此挣命。
    除对工人健康威胁甚大外,拆解翻新工艺还会剩余大量含高浓度重金属的有毒废料,这件事情,比花几个小钱遣散患病工人更让李望郊烦心。按照相关规定,这些工业废料不能直接送往垃圾填埋场,自行处置更是明令禁止,必须登记备案后由专业机构进行复杂的无公害化处理,才能在指定场地填埋。但这些需要很高的成本,甚至可能比整个工厂的利润还高,李望郊显然不会情愿,让他为社会责任花钱,怕是比登天还难。李望郊常常对着地图发呆,中国这么大,难道就找不到一个可以免费丢弃这些废料的场所,他不相信,或者说不甘……
    说来轻松,可真实践起来谈何容易,中国确实不小,荒无人烟的穷山恶水不少,找个犄角旮旯扔点垃圾不难。可问题在于,一旦被发现,成本可能比老老实实遵纪守法更高,他的一个老朋友,就是因为偷鸡不成才被环保执法部门罚得一夜回到解放前……
    几年以前,测绘机构出版了一套新版地图,与以往不同,该图特别强调了海洋权益,除陆地边界外,也将领海主张范围进行了明确标注。“友谊集团”的工作人员,给李望郊的办公室也换了一张,顶天立地铺满整面墙壁,正是这张新版地图,给了李望郊前所未有的灵感:有毒废料不能丢弃在陆地上,海里总没人管吧,山高皇帝远,那至少还有皇帝,大海连土地爷都鞭长莫及……
    就这么办,李望郊责成相关工作人员,将废料装罐,趁夜分批丢弃至市外海,尽量远点。
    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可没想到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没过多久,他的小伎俩就败露了,省环保厅监察总队打上门来……
    事情的原委,说来让人有些啼笑皆非,一直以来,某霸权主义国家亡我之心不死,冒天下之大不韪,“公然践踏国际法准则”,常年派遣战机对我们沿海地区进行抵近侦察,李望郊派遣丢弃废料的船只,就是被该国军机发现的,月黑风高夜,原本以为是伪装成商船的战舰在执行什么秘密任务,反复研判航拍照片后才探出“地雷的秘密”。
    经某非政府组织,省环保厅拿到了这些照片,违法倾倒有毒废料,还让帝国主义看了笑话,省领导很生气,一纸罚单,李望郊出了大血……
    这件事令李望郊十分光火,好你个霸权主义急先锋,没接到中国人民已经站起来了的通知么,不是说西方列强坚船利炮耀武扬威予取予夺一去不复返了么,怎么还发生如此骇人听闻的事情?
    气归气,骂归骂,但从那以后,乱丢垃圾的事,再没出现过……
    相安无事的局面一直持续到去年。
    去年下半年,李望郊偶然看到一则报道,大意是说省军区某部列装了一款新型雷达,部署在天朝沿海,为骚扰我国的帝国主义军机私人订制。这是一款军地联合研制的有源相控阵雷达,采用超宽带技术,可对微脉冲进行调制,且不依赖电磁波,使敌电子干扰失效。霸权主义急先锋的侦察机之所以有恃无恐,全仰其领先的隐身技术,一叶障目不见森林,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现在岸基部队鸟枪换炮,据称这款雷达可以轻易锁定全球已知的任何一型战机,自此令匈奴“不敢南下牧马”,只剩失祁连胭脂山的悲歌云云……
    这条新闻引起了李望郊的极大关注,按照这个逻辑,侦察机大概是不会来了。
    吃过一堑自然会要长一智的李望郊没敢贸然行事,小平同志在判断世界局势时曾经教导我们,虽然当今的力量对比已使帝国主义没有发动世界大战的必胜把握,但我们依然不能掉以轻心,因为帝国主义是具有其“天然的”疯狂性的,完全可能铤而走险,在条件不很成熟甚至很不成熟的情况下,进行战争赌博。
    但这毕竟是个机会,白白错过未免可惜,“自从大难平地起”,毒工厂未经处理的废料已攒了不少,真出点什么事娄子就大了。思来想去,李望郊决定先来个投石问路,让手下人按照当初的路线再兜一圈,这次丢弃的铁罐里并没有真正的废料,只是些碎石。
    事情比想象中顺利,假废料前后扔了几次,什么响动都没有,看来新闻所言不虚,帝国主义是纸老虎。从那以后,李望郊胆子越来越大,最初只是趁暗夜悄悄进行,分批分散丢弃,距离海岸线也较远。后来直接明目张胆,攒够一批就装船出海,随便找个人少的区域,不论航线,开出十几二十海里就扔。
    因此才出现了先前的一幕,侦察机虽然走了,但头顶神明还在,“上帝在云间,只眨了一眨眼,最后眉一皱,头一点…… ”
    “这件事你都跟谁说过?”
    “暂时还没有。”
    “算你聪明。”
    “那也要视情况而定…… ”
    马道成抬头看了陈博一眼:“你什么意思?”
    “如果能在这一级解决,当然没必要扩大,倘若不能,”陈博轻轻笑了一下:“那恐怕就要另找说理的去处了。”
    “你还打算要继续往上告?”
    陈博没说话。
    马道成忽然发觉,这番对话好像很熟悉。想起来了,难怪会觉得熟悉,当初为了“西陵水电站”的事情,自己和白羽,不是同样进行过一番十分类似的对话么,只是这角色已经调换了过来。不知为何,马道成突然感到一丝寒意,像是谁在自己的骨头缝里吹了一口气,不禁一个寒战。
    他重新抖擞精神:“现在污染源的情况怎么样了?”
    “环保部门已经将发现的铁罐打捞移除了。”
    马道成似乎松了一口气。
    “只是把发现的那些铁罐移除了。”
    “什么意思?”
    “现在找到的可能只是冰山一角,李望郊究竟总共丢弃了多少废料,现在还不得而知,但肯定不止这些,这可都是定时炸弹。”
    “别太危言耸听,俄罗斯还在海底储存核武器呢,不是没出问题么,这次的事情只是偶然,再说挖沙填海的工程不是已经结束了么?”
    “就算这样,那这次的问题又该怎么处理?中央反复三令五申,环境污染一票否决,何况那个李望郊还有掩盖事实真相的情节。”
    马道成没有说话,双手紧扣拇指相互环绕着。
    “此事必须严肃处理…… ”陈博语气坚定。
    虽然在心里反反复复地暗骂李望郊,但马道成明白,自己现在离不开他,别说这件事,就是更大的事,也只能替他压下来。
    “那十几个工人,有些情况很严重,冯书记同样很不乐观,不能没个交代,会不会再有其它病例,现在还不好说。”
    提到冯阳,马道成对李望郊的怨恨倒是减轻了些,虽然并非本意,但在客观上,李望郊这次惹的祸究竟还算帮到了自己:“你先回去吧,这件事情我再考虑考虑,处理是肯定的,但总还是要统筹兼顾,牵一发动全身。”
    陈博料到马道成可能会这么说,也大概明白他所说的牵一发动全身指什么,李望郊敢有恃无恐地兴风作浪,估计早就算准了在现在的条件下,马道成一定会不遗余力地保他,也正是因为此,陈博才无论如何要见马道成一面。
    两人对坐在那里谁也不说话,陈博不达目的显然是不准备无功而返的,马道成盯着他,后者这次却丝毫不惧他的目光。
    马道成只好收回眼神:“那你打算怎样?”
    “走法律程序。”
    马道成摇头。
    “难道就这么算了?”
    “只能是行政处罚,大不了多罚些钱,再让李望郊对那些工人…… 外加冯…… 冯书记,进行适当赔偿。”
    “这绝对不行。”
    “那你想怎样?把所谓的真相公诸于众?”
    “当然。”
    马道成冷笑。
    “我原本的打算,倘若市里能严惩李望郊,可以考虑先不公布消息,毕竟这会引起恐慌,否则只能像以前那样发动舆论了…… ”
    马道成又拿起桌上的材料简单翻了翻,重点看的是环保部门的评估,他更关心的不是怎样惩前毖后,而是事情的严重程度,尤其是是否还会有更多人受到污染。
    “和你一样,我并不想把事情闹大,造成更多的麻烦,但点到为止肯定不行,责任人更不能逍遥法外。”
    马道成示意他不必继续说下去了:“亏你还是经过历练多年的中高级干部,真遇到事情还是这么天真,什么叫闹大,敲锣打鼓地进行你所谓的严惩,那就等于是将事情公诸于众了。”
    这一层陈博还真没想到。
    “专家不是已经说了么,海水具备自我净化功能,而且出事地点比较远,用不了多久指标就会回归正常,没必要再起波澜。”
    “那你的意思是,这次又就这么化小化了了,罚几个款,暗地里赔几个钱,甚至连真相都不让冯书记和那些工人知道?”
    “还能怎样呢?”
    “太便宜了吧…… ”
    “就算你告到省里,处理意见也就是这样,什么是大局,控制事态影响才是大局,走到哪里都是如此。你看那些治下出了事故被免职的官员,别人都以为是因为监督不力追究责任,实则不然,领导才不管你那里死没死人呢,死了人还被公众知道,这才该打。”
    陈博摇头:“别人怎么样我不管,但这件事不能就这么算了,必须要给那个李望郊一个教训,不然每次都是这样,早晚会出大事。”
    李望郊确实不让人省心,出了这么大的事居然都不知会自己一声,马道成本就十分不快,见陈博这么没完没了地纠缠不清,不禁渐渐动气。
    陈博还在滔滔不绝……
    “好了好了,”马道成十分不客气地打断他:“这件事本来就不该你管,知情通报已经尽到责任了,适可而止吧,怎么处理市里自会安排,做好你该做的事情吧。”
    被抢白的陈博也来了脾气。
    二人的声调越来越高……
    多年以来,马道成和陈博虽难免马勺碰锅沿,但一直没有真正红过脸,一到针锋相对的边缘,米其林先生总会出现,可这次却谁都没踩刹车。
    陈博冷笑一声:“我知道你为什么这么护着李望郊。”
    马道成看他一眼:“那你又是为什么非要跟他过意不去?”
    “你护着他,不就是因为他可以帮着你整人么?”
    “你非要跟他过不去,不就是为了那个叫孟怡的女人么…… ”
    陈博愣在那里……
    “别以为你们那点破事别人都不知道,上次恶意挤兑的风波,就是你们俩在背后捣的鬼,是我帮着压了下来,要不然白书记轻饶不了你。从一开始,我就提醒过你,那不是什么好货,少跟她勾勾搭搭,当心陷进去。”
    “这根本就是两回事…… ”
    “我看就是一回事,你不就是为了她,才非要和李望郊争风吃醋的么,陈博你危险了,再这么下去,迟早会栽在这上面。”
    “我和孟怡之间什么事都没有,”陈博不觉有些面红耳赤:“该被提醒的是你,别以为那个李望郊真能跟你一条心,保不齐哪天,他就能反咬你一口…… ”
    陈博这么说,其实完全是话赶话,根本没走心,可能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怎么忽然冒出这么一句。可马道成却一下呆住了,这是今天第二次出现类似感觉,一股凉气顺着脊梁骨直窜脑际,周身一震,汗毛倒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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