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乡下教书

水乡的农夫

　　我在农村教书时间不长，只有两年时间，外加一个月的实习。那会刚走上讲台，记忆非常深刻。 阜宁师范主要为盐城北四县培养小学教师，建湖的学生少，不成气候。我们那届只有二十几个人，毕业前分散在阜宁的阵营里安排实习，我与另外三个同学被派到沟墩乡的村小。校长是文革期间的“三种人”，每晚放学后到乡里接受审查，半夜里回来偷偷钻进住堂民办女教师的被窝。我们本来不知晓这些烂事，学校烧饭的是个长舌妇，故意天不亮就来叫唤校长开大门，校长被堵在女教师屋里出不来，我们几个透过窗户看稀奇。校长害疥疮，那位女老师身上就起泡泡。原以为学校是个道德堂，看到的分明是男盗女娼。 那会改革开放才五六年，社会已经笑贫不笑娼。六年级的班主任管老师是老三届，教书用心，为人谦恭。星期天我们去拜访，他住的是农村也少见的丁头舍，管老师虽然贫穷却很好客，夫人为们端上热腾腾的蛋蜜茶。小学教师似乎成了贫穷的代名词，管老师的今天也许就是我的明天，想到毕业后可怜的三十三块半，精打细算，无论如何也盖不起新房娶不上新娘。 实习结束前遇上意想不到的事，同学体罚一个调皮的男孩，小家伙逃学走失了。随着时间推移，家长与学校越发紧张。好在不久后这个孩子被上海警方收留，我的同学才得以脱身。有古训，家有三斗粮，不做孩子王。可悲可叹,小学教师！还没有正式走上讲台，我却女人般地自怜起来。 84年暑假，我们新毕业的师范生在县教师进修学校集中，建湖县教育局王书记到会讲话。想必书记大人工农出身，没讲出个子丑寅卯，却数落了一通师生恋的陈芝麻烂谷子，弄不明白是告诫还是教唆。人事股长宣读分配方案，近半数毕业生留在城里，我被发回了老家。看到同学的笑容和苦脸，突然变得陌生起来。念书的时候大家无所不谈，毕业分配上各人暗地里较劲，不再相互交心，我第一次看到了人性的丑陋与悲哀。我知道自己在走上社会的起跑线上比别人慢了一拍。我那可怜的家庭背景，早已注定了下放农村的命运，思想上有准备，虽有怨言但不失落。分配前到县城闲逛，遇到在政府管大印的堂姐，堂姐打电话托人关照过，要不然也许我就发配到更偏僻的乡旮旯里了。 一位幼师女生与我同一张介绍信开到了庆丰乡文教办，报到时遇上前进初中的校长向文教助理要教师，我正好撞在枪口上，助理大人金口一张，我就被打落在那所偏远的小学校。前进初中在庆丰乡西北角，四乡交界，二十里的土路连通着外面世界。没等开出介绍信，我就借来自行车把被窝行李拉到了学校。前进初中规模很小，初一到初三单轨，两排平房，四间教室，办公室在后排的东头一间，教师和学生宿舍是办公室东边的一排低矮平房，平房东边是河，食堂沿河南北朝向，烧饭的是祁姓老头。校长很有年纪了，有哮喘病，更显苍老。有两三位正式教师，好几个高考落榜生在这里代课。我在老校长的宿舍里搁张竹床，老人家整夜咳嗽，我通霄无眠。刚安顿下来，初三物理和化学才上几个课时，文教办捎来通知，要我去马庄小学上班。 几年前，马庄小学是戴帽子的七年制，我是三年前从马庄小学考出去的“状元”，校长知道我“学成归来”，三番五次跟文教办要人。我成了一枚不能自主的棋子，就这么被助理和校长大人们摆弄着。过去的老师成了同事，堂哥也在马小工作，环境并不生疏。小学也要考核升学率的，任教六年级的是有经验的老同志，新分配的小青年大多安排在四五年级上培养。我教五年级算术，开始有老同志跟班听课，竟然指出了我不少“错误”，最典型的是“乘”和“乘以”不分。其实，这些老同志会的我都会，我懂的他们大多不懂，并不是我高傲，事实就是如此。师范老师夸我数学天才言过其实，我数学基本功比较扎实却是不假。当时的农村学校民办教师是主力，文革中造反闹革命，肚子里墨水少也不能怪他们，我还是非常尊重老同志的。在小学不适应，很是憋屈，还想再学点东西，学历再上一个台阶。学习是有连贯性的，长时间在小学教书，必然有所荒废。我不止一次提出回初中的想法，在马小捱了一个月后，再赴前进初中。 农村学校缺少老师和设备，文体课开不全。我除了给初三学生上物理和化学外，还教孩子们唱歌，农村的孩子没基础，乱吼嗓子，拖着哭腔。学生的生活单调，老师的生活更枯燥。天一黑就停电，总务主任每天点汽油灯给住校生晚自习。没电视看，我与一群代课教师想办法找乐子，曾经跑出十几里路到渔业大队看露天电影，深更半夜用煤油炉子煮面条。初三女生中不乏发育成熟的大姑娘，老校长三番五次地巡夜查房，还是有学生做了老师的新娘。不仅想起毕业分配会上教育局书记的喋喋不休，为人师表说起来轻巧，做起来不那么容易。同事杨老师是见过世面的欧洲归侨，他会用打蚊子的喷雾器喷画写字，教室里的格言条幅都是他的作品。未婚妻分配在射阳县城做老师，初冬里踏着泥泞去看望我，健康的面庞被红缎子棉袄映衬更加红润，杨老师一个劲地夸赞，我心里翻倍儿舒坦。 初三课程是滚热的知识，三年前老师怎样教我，我就原封不动是贩给学生，期末乡里组织会考，两门学科名列前茅。原来出卷人是我三年前的老师，考卷是我当年考过的原版。寒假里师范的民师班提前半年分配，一位民师班学员分配到庆丰乡西南角的永新初中，离我家很近，这位学员早已成家,紧靠前进初中，乡里同意他与我对调，当年春学期开学，我又换了新环境。 永新初中在我老家南面，相距大约两公里，村里的孩子大多在这里上学，我不再住堂，早中晚与孩子们一起步行。来回必经过一片叫牛耳朵荡的坟地，夏夜里常有磷火漂游。在课堂上我给学生讲磷火的科学道理，晚办公回来经过那片荒地总是害怕得要命。鬼没遇到过，却被蛇吓过一回，一条长蛇缠住了自行车轮毂，它伸火舌，我喘粗气。农村初中的学生是黄鼠狼拖鸡，老师重点在少数尖子学生上用功夫，那些升学无望的孩子劝他们早点回去帮父母打打下手，省得在学校里捣乱影响别人，不过等到初三下学期，学校会补发一张毕业证书的。生数少，课务轻，老师平时没什么娱乐的，玩得最多的打拍克和捣康乐棋。 永新初中跟前进初中的格局差不多，都是当年普及高中的产物，前后两排校舍，校园东边是一口条状水塘，估计是当年砌房子时取土留下的，食堂隔着水塘而建，食堂隔壁是几位远路代课老师的宿舍，课间老师们就在这里吹牛皮、打拍克、下象棋。同事里好几位是我当年的老师，与其说教师，不如说是农夫，家属都在农村，课堂与田头两边忙。过去农村学校要放忙假的，大约两周时间，后来取消了忙假，不过到了农忙季节，老师和学生都稀拉了不少。乡里文教办每年要组织视导的，一次视导组来学校，几个人躲在食堂里搓了大半天麻将，晚上喝个烂醉，没见一个人影到办公室和教室，玩得好，吃得好，喝得好，视导的评价自然是好上加好。 在农村教两年书，没学会搓麻将打拍克，不是我有定力，而是太愚顿。数理化课本一直不敢丢弃，梦想有朝一日逃离苦难。我会写美术字，画画也不赖，85年报考南师大美术系，考试通知来了，底气和盘缠都不足，未敢成行。86年参加成人高考，竟然考出了高分。脱产本科指标很少，要想争取到名额，无外乎两种办法，一是做局长的姑爷，二是局长做我舅哥。未婚妻是才高八斗的金不换，赶紧脚底抹油。86年暑假我调到射阳县城里教书，在农村学校里吃过两年辛苦，倍加珍惜城里时光。 （写于2009年12月28日星期一）

杜乃彤

　　在建湖教过书？我在也建湖乡下教过多年书。有些事情的确欲说还休。努力吧，且珍惜。

天涯倦客

写得如此真实，很感动。

芭蕉叶下

有了乡下教书经历，才会更加珍惜现在的生活，问好朋友！

大地有泉

　　看过不知是什么滋味，太写实了。不过你是在我的老家庆丰教过书，算是为我家乡的教育事业出过力流过汗，感谢你了。问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