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至日感怀
文/河海洋
四时,不期然地就到了夏至,如梦一般,飘渺忽定,如水似的,抓不了,挡不住。
忽然中年。
晨起,读李商隐的《晚晴》、辛弃疾的《西江月·夜行黄沙道中》,《晚晴》似乎是平身第一次完整地读,但诗中“天意怜幽草,人间重晚晴”似乎很是熟悉,仿佛不是读出来的,而是从骨髓里冒出来的。我喜欢这个“怜”字,“独怜幽草涧边生”多美的意境,涧水叮咚,幽草葳蕤,且不说“上有黄鹂深树鸣”,就“沉醉不知归路”吧!我独爱这一个“怜”字,一花一世界,一草一菩提。没有“深居俯夹城”,何来“春去夏犹清”,诗心,是来不得一丝一毫的伪装的,诗人和政客永远不能成为挚友。
《西江月·夜行黄沙道中》是在中学就读过的,后来陆续读过多次,在我的眼里,这是一个英雄人物,但更是一个传奇人物,而在这个清晨,当我从晨曦里,抚平翻卷的书页,一字一字读出这词句的时候,我的脑海中忽然飘来“‘老夫聊发少年狂’,也有婉约的一面”,我对这位集英雄与传奇与一生的词人,认识太浅。对于古人如此,对于生活中的友人、亲人,我们又了解多少呢,不过是蜻蜓点水,冰山一角,只有认识到他人的丰富,才能谦卑地做自己,不张狂,不自恃。
人生虽不及半百,但与荷花总有不解之缘。在家乡的人家,是必得养几盆荷花的,哪怕就是在庭院的大缸里,一缸的荷,在夏天亭亭玉立起来,把院子里的天空抬得更高,从院门扫进的穿堂风,一阵比一阵急,在院子里兜着圈子,荷梗摇曳,荷叶翻动,屋檐下的衣服也跟着应和,越老的庭院越有味道,清新的绿荷,蹁跹的薄衣,吱呀作响的门和窗,就是一首诗,一首词,一首感怀的诗,一首婉约的词。我常常一个人跑到人家的庭院里,看看那高耸的马头墙,摸摸那斑驳的木门和窗,听听那风中低吟的夏荷。
说起荷,纵有千言,也说不尽。不如,就把它放飞在夏天的风中。不去想,不去追怀,也不必感伤。就像昨日,只一眼瞥见了老师所发的照片——密林深处的荷塘,已是热闹开来,荷叶铺满水面,层叠、挨挤、相争。拔腿就奔荷塘而去,虽已是黄昏将尽,晚霞明灭,却一点也不扫兴,暮色中自有一份朦胧和诗意。美,因距离而生,因朦胧而丰富。虽不敢以清荷自喻,但且自勉。在异乡玩赏,能让我记住荷的,还有一个叫老陈的养荷人,痴心养荷三十余年,南下江南,北上齐鲁,甚至西域,冒晨露,披星月,硬是伺弄出一些不为寻常的荷,一种淡粉鹅黄的荷,花瓣愈往内愈小,最微者比米粒还不及,膨大的花朵硬是密集了上千片花瓣,别的品种更是繁多,不由地惊叹,不为此花,只为其人。
年少时读到“七八个星天外,两三点雨山前”,忍不住呵呵傻笑,这是什么词啊,不就是我头顶上的夏夜的天空,和那猝不及防的梅雨吗?村庄的天空,就是我的天空的全部,云淡风轻、乌云密布、疾风骤雨、瓦蓝如水……,都是我的天空;云烟缥缈、夜黑如碳、星光暗淡、七八个星天外……,也是我的天空,夏天的夜晚总是令我遐想联翩,那些星星闪着眼睛似的,就像是朝着你笑,笑你的一无所知,也笑你的满腹经纶,星星在天上,萤火虫在地上,这就是村庄的夏夜,也是我的夏夜。奇闻和村庄上的草木一样多,数也数不清,理也理不顺,就只要作罢,爷爷讲给孙子听,孙子当了爷爷,再讲给孙子听,就这样村庄一直还是那个村庄,那条河、那堆土、那些风,仿佛永远不会老。明明是骄阳晒得人眼睛睁不开,忽然地就来了豆大的雨点,砸在脸上,很疼。呼呼呼地往家里跑,站在门里,朝外面一看,雨似乎又停了,门前的泥土地还没有全湿呢,人们把这种雨叫太阳雨。这样的情景,总是不停地发生,就像是一个淘气鬼,任性地跟你开着相同的玩笑,甭管你是乐意也好,不乐意也罢。
夏至日长,果不其然。去遇见一场栀子花的盛景,就在薄暮的时分,栀子花白净、润泽。我是第一次置身这么多的栀子花丛中,矮的花枝也有半人高,高的早已超过了头顶,站在栀子花前,像是被包围了似的,那繁茂的栀子花连拢成绸布似的,就像一条洁白的围巾,有民国文人的风味,我总觉得白围巾是民国风味的,无论是男的,还是女的,围一条如雪的白围巾是一种身份的象征,也是人格的象征。我的想象里,朱自清应该是围着白围巾的,李大钊也应该是围着白围巾的,还有林徽因、徐志摩等等,等等,他们应该都是围着白围巾的那一代人!只是可惜,白围巾和历史一起被翻过去了,只有在老电影里还或许留着一些白围巾的影子。
真的是像梦一样,晚上忽然就想起杜甫,和他的那篇《赠卫八处士》,明早我就读这篇,不止是明早,以后的无数个早晨——,又岂不是“今夕复何夕”!
2015年6月22日夜